方影竹：我的战友孙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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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战友孙道明

【纽约】 方影竹

上世纪的50年代，我在华北军区速成中学教书。同事中一位叫孙道明的，年岁较长，说话沉稳，举止飘逸，使人联想起手执拂尘的道士，大家便取出他姓名中间的“道”字，不称呼他老孙，而叫他“老道”，他也欣然接受了。
　　有一天看电影《英雄虎胆》，说的是侦察科长曾泰假扮成国民党特派员到广西十万大山同潜伏的反共组织司令接头，取得信任后，里应外合全歼了敌人。其中有一个镜头是曾泰跟司令的情人阿兰大跳伦巴舞，而司令夫人的醋意全由神色表现出来，此时无声胜有声。在那个近似禁欲的年代，司令那勾人摄魄的表演让我们这群光棍兵禁不住心花怒放。但我偶然发现，同我并排而坐的孙老道，神情凄迷，似有泪水涌出。过了几天，促膝谈心中，他向我道出了个中缘由。
　　他并非动情于剧情，而是动情于饰演司令夫人的胡敏英。所动之情不是恋情，因为他们之间只有友情。既然是友情，老道理应为她的成功表演而高兴，但为什么要悲从中来呢？原来其中有曲折微妙的政情。
　　孙道明调来这里教书之前，担任华北军区文工团舞蹈队队长，胡敏英则是舞蹈队的政治指导员。他们工作合作融洽，生活上同属下亲如一家。有一次老道睡得正香，有人拿了彩笔，在他脸上画了眼镜和红胡子。他的鼾声敌不住舞蹈队众姑娘的笑声。他猛睁眼，见此情形，莫名其妙，也傻笑起来。他这一笑，姑娘们更笑；姑娘们笑，他也陪着笑。怎样收场的，他已经忘记，只告诉我，罪魁祸首就是胡敏英！
　　胡敏英调皮至极，但在工作上总是给他以有力支持，使他灵感迸发，创作了《英雄炮兵舞》，并到中南海表演。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观看后，一致称赞。军区为他颁发了奖状。
　　说到这里，他从床下拖出帆布箱，拿出这纸奖状给我看。我为他得到的荣誉而高兴得惊呼起来，谁知他脸色突变，重现了那晚银幕前的凄迷。原因也简单，出头的椽子先烂。在随后的政治运动里，他创作的《英雄炮兵舞》只是生活模拟，无艺术水平可谈。继而说他曾混迹上海滩，历史复杂，不宜在高级政治部门工作。
　　是呀，文工团隶属军区政治部，政治部是军队要害部门，岂能有他的容身之地？下来吧！
　　老道出身艺术家庭，父母早丧，只得到处搭班谋生。这便是混迹的内涵了。试看今天大陆，没有混迹城市的农民工，哪里有拔地而起的辉煌建筑，没有混迹北美的商人，我们一家超市也找不到！
　　有一天，老道在小饭馆吃饭，瞥见墙角扔着一本残破小书，拾起来一看，是个侦探故事。凭借他的功力和天赋，改编成话剧上演，很是叫座。
　　他恋爱了。他是个情种，出了波折便去自杀。他爬上了南京燕子矶，向高崖走去。生命就要丢弃，指上的戒指还要它做甚？捋下戒指，奋力向远处抛去，抛出了一腔怨气，也抛出向命运的愤怒声讨。不料这异样的动作，被一群游玩的学生看到了。他就在准备前进一步，跳入深谷的刹那间，被学生们抱住了。
　　当晚，他在酒馆痛饮，引起左腮一个疖子发了，肿得像拳头一样大。一个江湖医生给他开刀放脓，命保住了，但破了相，再难表演。在他对我讲述这段遭遇的时候，补充道：“我现在演个地主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心想，一个被逐出政工圈的人，再回去恐怕不易吧，真是艺心不死啊！
　　说起老道的艺心，我是个受益者。当时天津有官办的中苏友好协会，每到周末都有文化活动。一次，我参加诗歌朗诵会。老道把我写的诗仔细润色了一番，把晦涩的短句改成朗朗上口的长句。待我在礼堂朗诵完毕，与会的大学生们把我围起来，又是看我诗稿，又是要我签名。一位姑娘看我身穿军衣，扎着武装带，又戴着眼镜，对我说：“你又是军人，又是诗人。”我飘飘然，像是也成了老道！
　　老道在穷途末路中当了兵，是国民党的兵，一上战场就当了俘虏。打天下的军队，人才越多越好。军队扩展很快，领导重视他的文艺才能，他当上了文工团的编导。又赶上老区来的胡敏英不像其他政工官员那样居高临下，专掣业务官员的肘，这使他如鱼得水，一发不可收拾，立功受奖，直至将《英雄炮兵舞》送进中南海。
　　到了高点，滑下来也是不可避免的。
　　他同我们在一起，像那晚的一时伤感是有的，但平时总是有说有笑，很有魅力。我们是排级官员，他是连级。到冬季，我们穿黑色矮腰皮鞋，他发的是高腰棕色皮鞋，走起路来，好不威武。不过，老道还是老道，对我们只有爱护，没有隔阂，像胡敏英那样的恶作剧，我们也没有对他少闹。
　　接踵而来的政治运动中，我们有的转业，有的回乡，有的去了北大荒。老道则是个异数，以特殊的原因，走了特殊的道路。
　　1960年，单位迁到张家口。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评剧团演员。黑白照片上的她，以虚光斜姿剪裁，看后令人倾倒，老道的倾心还用说吗？她的丈夫因强奸罪入狱导致离婚，留给她3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娶她就等于套上三重经济枷锁，这是我们替他皱眉的。
　　老道情有独钟，决意娶她。这就又出现一道更大的障碍。依照部队内部规定，军官不得与坏分子的家属结婚，虽然是离了婚也不行。要结婚，只有一条路，转业到地方部门。就这样，老道到了离张家口百里的柴沟堡中学当副校长。
　　副职本来可少管些事。可是他帮助老师备课，亲自上讲台讲课，同师生打成一片。至于组织学生的课外文艺活动，更是牛刀杀鸡。他很得人心，很有人缘。没有“文革”，他会愉快度过一生。
　　1966年的“文革”来了。“8·18”红卫兵竖起大旗，毛泽东在天安门问清楚宋彬彬的名字是文质彬彬的“彬”，告诉她：“要武嘛！”宋彬彬改名宋要武。红卫兵更把赐名当做命令。孙道明的罪名也飞来一箩筐，混迹上海滩、当过国民党匪军、钻进解放军要害机关，《炮兵舞》的某些动作是把炮口对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次次批斗之后，他与作家老舍产生了同样的念头——生不如死。老舍跳的是北京太平湖，而他只能在塞北荒原寻求归宿。有了，那是一口井，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天可怜见，这是一口枯井。农民把他救出，议论纷纷：这不是孙副校长吗？他教我家女儿跳舞，还得了地区的奖状呢！我儿子会写诗，全是他教的。可为什么要跳井呢？他们话说到这里，好像想到什么，话停住了。
　　老道没死成，熬过了“文革”10年。1985年，我趁在张家口评高考试卷的机会，前往柴沟堡看他。他请我在镇上的小饭馆吃饭，又领我把小镇巡视一遍，边看边作介绍，如数家珍。他似乎忘记了十里洋场上海滩，忘记了曾是用武之地的北京。
　　这次见他之前，我已知道他的婚姻变故。他和那位中年佳丽结婚20年，女方带来的3个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老道也有了自己的爱情结晶。“文革”后本该享受平静的天伦之乐了，谁想晴天霹雳，妻子竟与一个老相识旧情复燃，离他而去。我觉得对这个女人应该痛骂一顿，方解我心头的不平。
　　在老道送我到柴狗堡火车站的路上，我终于憋不住了。当然不是骂，只是稍作点题。老道完全明白我的心态。但他沉吟一下说：“你不知道，‘文革’最暴力时，她陪我受了很多苦，她一直护着我……”
　　我无语了。老道真是个情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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