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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禹:遭遇遣返的资本家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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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8 18:33: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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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9月9日,父亲说,我是个不接受改造的资本家。


我的父亲王桂芳,后改名王馨圃,1911年出生于山东省莱阳县照旺庄乡大陶漳村。我的祖父是一名乡村教师,家里有几亩地和7棵梨树。父亲弟妹共六个,父亲是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祖父靠教书为生,家里没有人种地,土地就租出去了。父亲从小读了九年书,十几岁就到东北吉林市一个水果店学徒。后来回到老家娶了我母亲,我母亲家是本县望岚口村的。我姥爷后来到北京做小生意,开了个肉铺。姥爷家没有男孩只有两个女儿,从别人家过继了一个男孩。姥爷把我的父母叫到北京继承了他的肉铺,父亲没有一直卖肉,而是与别人合伙开了个饭馆。再后来他自己独立开了个粉坊。


龙口的粉丝是很出名的,父亲找了几个胶东的有手艺的老乡一起做粉丝生意。在西直门外租了一个院子,置办了一些工具,石磨、炉灶、牲口、大车等,取名宏兴粉坊。父亲既是经理又是会计。凭着这个小买卖把我祖父祖母接到了北京,母亲先后生养了我们七个孩子。我行四,上面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下面有三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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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全家照,最小的男孩为作者,有个最小的妹妹还没有出生。


从1930年代到北平解放,生意一直平平淡淡地做着,家里孩子多,生活并不富裕,解放后,头几年也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到1956年,进行了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也就是公私合营。所谓公私合营就是政府派人来把所有的资产折算成货币,称为定股,然后按照定股的年息百分之五领取利息,称为定息,规定领取十年,之后全部资产就归政府所有了。


定股的多少完全由政府一方说了算,我家的定股是1573元。我家每个季度可以到银行领取19.66元的定息。按照规定,定股达到1500元就算资本家,1500元以下是小业主。于是父亲就有了资本家的身份。一方是政府称为公方,一方是资本家称为资方,厂子由政府派人来当厂长,父亲被安排当副厂长,后又降为生产股股长。同时还安排父亲做了海淀区工商联主任。父亲的月工资是62元,工商联主任没有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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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领定息的凭证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父亲既是工厂的当权派(虽然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权)又是资本家,首当其冲就成了斗争对象,被斗,被打,被剃头,被抄家。后来有传言,要将地富反坏右等五类分子赶出北京,父亲是资本家,算是民族资产阶级,属人民范畴,似乎不在此列,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脱厄运。


厂里的一伙人告知父亲已经被列入遣返名单,9月9号离开北京,押送回原籍。厂里送来一些草绳捆绑行李用。户口被提前办理了迁移手续,我姐姐早已参加工作,在新疆石油系统的勘探队,她的不到两岁的儿子在我家里;大哥中专毕业后分配在长沙无线电工业学校工作;二哥在北京林学院上大一;我在北京二龙路学校上高一;大妹在北京女八中上初一;二妹上小学,还有一个小妹很小的时候过继给了我在成都的叔叔(他没有孩子)。户口本上的7个人只留下我一个,家里的房子被封了,我好不容易把户口落在北京一个远房舅舅家。


9月9号厂里来了一辆大卡车,下来一的伙人为首是一个叫胡全发的,要押送我们这一家人去火车站。街坊四邻不少人来围观。胡全发恶狠狠地推了父亲一把,要他跪下,父亲顺从地跪下,又叫我爷爷也跪下,爷爷也跪下了。胡全发对父亲翻起了旧账说,你叫我们工人干活你在一边掐着表,还摆资本家的派头。你算什么东西!然后叫我母亲去找白布和笔墨,然后对父亲说,你写!父亲说,写什么?姓胡的说,你自己说,你是个什么玩意?看着胡全发气势汹汹的样子,此时父亲想什么我完全能猜到,他怕挨打,尤其是当着老父亲,妻子儿女和街坊四邻的面挨打,那将是一个极其不堪的场面,他唯一的选择是顺从。父亲沉吟了片刻说,我是个“不接受改造的资本家”,行吗?最糟糕的事情没有发生,胡说,行,你就这么写。于是父亲在白布上写了“不接受改造的资本家”,母亲被命令把白布缝在了父亲的后背上。又在另一块白布上写了“老资本家”,缝在了爷爷的后背上。


父亲在我眼里是个不敢亲近的人,平时父亲对我很严厉,有时我在外面和玩伴儿打架,人家找到家里;或者因为玩皮球打碎邻居家的玻璃,我还没少挨父亲的揍。加之父亲资本家的身份使我们做子女的在学校受到歧视,心里也有些怨恨,有时还会幼稚地想,为什么父亲要做资本家呢,为什么不做工人呢?


同时我也从平时生活的细节上感觉到父亲对我们是疼爱的,他是个非常本分、待人厚道的人,辛苦挣钱养活一大家子人很不容易。此时父亲要走了,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跨了两步到他面前想说两句什么,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喃喃地说,回去好好的。父亲说,我知道。我还想说,以后我回去看你,没说出口,胡全发等人就催着走。父亲走了,被人押着,母亲,爷爷,还有妹妹抱着我的外甥,一同往外走,街坊四邻让开了路,我看到父亲蹒跚地走,后背上有一块飘忽的白布。没想到这竟是我看父亲的最后一眼!


一家人到了火车站,一伙红卫兵检查行李,一辆准备托运的自行车被没收了,捆好的行李也被打开,几件旧绸子被面改做的棉袄也被没收了。


农村老家还有几间破败的草屋被生产队用作仓库,腾出来了。父亲下地干了几天农活便病倒了,先是吃不下东西,后来出现腹水,肚子像鼓一样,在家里躺了几天越来越厉害,母亲向生产队要了一辆马车送到了十几里地的县医院。家里剩下14岁的大妹燕鸣和12岁的二妹燕南,还有70多岁的爷爷以及不到两岁的外甥晓葵。燕鸣每天下地干活,燕南在家里做饭,照顾爷爷和外甥。


父母走了多日没有消息,当时没有电话和任何通信手段,燕鸣不放心走着去了县医院,得知母亲已经送父亲去青岛了。我不知道母亲一个大字不识的小脚女人是怎样把父亲送到青岛的,后来听母亲说青岛有个远房亲戚帮着把父亲送进了医院,到医院看病还要报家庭成分,那个亲戚还帮忙谎报了父亲的成分。医生开始说是肝炎,后来又说可能是肝癌,没办法治,你们走吧。就这样父亲又回到了大陶漳村。


父亲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说想吃葡萄,本家叔叔(王桂秋)骑着自行车跑了十几里地到外村找到了葡萄。父亲吃到了葡萄,但是生命也走到了尽头。11月28日父亲口吐鲜血撒手人寰,是年55岁。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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