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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象:我与李雪峰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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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 04:50: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与李雪峰的交往

吴象

2006年第3期 炎黄春秋杂志


  2003年3月15日,李雪峰同志在北京逝世,享年97岁,堪称世纪老人。
  我是晚辈,比雪峰同志小整整16岁,对这位革命前辈十分敬仰,知之甚少,只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但他的音容笑貌却深深留在我的心中,不时引起我的怀念与沉思。

随雪峰同志视察山西农村

  李雪峰的大名,抗战初期我在太行山抗大一分校学习时就听说了。当时雪峰同志任晋冀豫边区党委书记,配合八路军一二九师创建根据地,是太行山妇孺皆知的领导人之一,但因种种原因,我一直无缘面识。
  第一次见到这位仰慕已久的领导人,已是新中国成立14年之后的1963年了。
  建国后,李雪峰任中南局副书记,1954年调回党中央,任中共中央副秘书长。1956年“八大”当选为中央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八届一中全会当选为政治局候补委员。1960年9月,中央决定重新在各大区建立中央局,李雪峰出任华北局第一书记。
  1963年秋,他到山西视察农村工作,省委第一书记陶鲁笳全程陪同。当时我任《山西日报》总编辑。陶鲁笳让我随行,告诉我这是个学习、提高的机会,同时可留意搜集线索,组织报道。
  从1963年10月下旬到11月中旬,我们一行从晋东南专区的长治、平顺南下高平、陵川、晋城折向西经阳城、沁水到晋南专区的翼城、曲沃和汾河边的临汾,先后跑了15个县,其中只在三四个县停留了较长时间,但也没有作专题调查研究,主要是观察农村情况、议论农村形势。我们共十多个人,三四辆车,虽说不上轻车简从,但是确实没有后来首长外出的那种阵势。华北局陪同来的主要是办公厅主任张铁夫,我和他是1947年在新华总社认识的。张铁夫曾任《长江日报》总编辑,以他为主主持过一个杂文专栏,署名“马铁丁”,笔锋犀利,颇有影响。
  雪峰同志的秘书杨枫和黄道霞比我小几岁,我们几个人很快就搞熟了。当时雪峰同志年近花甲,一看就是一位阅历丰富的长者。他身躯颀长,面容清癯,精神矍铄,动作矫健,一点没有老态。他对熟人和生人都很和蔼,并不难接近,但话也不多,无形之中使人觉得一种威严和睿智。
  过去在敌后根据地,人们均以同志相称,入城后风气渐变,称官道衔的越来越多了。党的系统比政府系统好一些,《山西日报》还是老传统没变,社长、总编辑史纪言、毛联珏调回省委任职后,大家仍称呼老史、老毛。对省委第一书记陶鲁笳,我们也只称鲁笳同志,非特殊必要的场合不称陶书记。没有想到,这次大家对这位年长得多的高级领导也都叫雪峰同志,不称书记或首长。有时散步,雪峰、鲁笳要找地、县领导询问情况,边走边谈。铁夫、杨枫、道霞和我就随意闲聊,也是边走边谈。这种亲切融洽的气氛,使我很快便消除了最初的拘谨。
  1963年是左倾错误逐步升级又不断碰壁,不得不暂时收敛的一年。1957年反右派,1958年大跃进,1959年反右倾,接着是连续三年困难饿死人。到底是七分天灾三分人祸,还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会终于讲了真话,作了检讨,并开始调整政策。李雪峰参与制订和修改的“工业七十条”、“农业六十条”陆续出台,农村形势有了好转。大概这次李雪峰来是要亲自观察、印证和判断政策调整的效果,所以选了这么条路线。他是山西永济人,“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写的便是他的故乡。解放后似乎没有听说他回过山西。这次到了临汾,离永济不算远了。但他只到了临汾,时间更多地花在他太行10年中熟悉的老地方。
  沿途所得的印象,农民的积极性正逐渐从挫折和伤害中恢复过来。深秋季节的太行山区,洋溢着丰收的欢乐,打谷场上满是忙碌的人群,田野里又紧张地展开了争取明年丰收的活动。秋耕比上一年进度快、质量高,农田基本建设的规模也大大超过上一年。这些随处可见的普遍现象是比较能说明问题的。李顺达、申纪兰、郭玉恩、武侯梨这些老劳模所在的大队,在刮浮夸风、并大社的那一阵就比较实事求是,不跟风跑,甚至有所抵制,政策调整以后更显出集体经济的优越性,成为粮食亩产“过黄河”的高产红旗了。
  在这些地方参观的时候,雪峰同志多次提醒,要接受片面追求粮食高产的教训,正确理解“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方针。太行山高、土薄、石头多,应该特别重视多种经营,鼓励养蚕、养蜂、畜牧。羊井底大队1953年在老劳模武侯梨的倡议下,订了个“千亩果园、万亩林,百头牲口、千只羊”的远景规划,10年来奋斗不息,已全部实现。雪峰同志和大家一起在槐树沟、杨树沟、核桃凹、花椒凹,爬上爬下,看得非常高兴,腿脚不亚于年轻人,几次劝他休息都劝不住。长治县林移大队,40年前是个渺无人烟的荒草滩。后来从河南林县逃荒来的难民多了,成了村庄,所以叫“林移”。这里地处平川,却凭四旁绿化建成了一个林茂粮丰的新农村。15年来植树16万株,人均330株,用自己的木材变工互助盖新房,全村面目一新。村子的东、北、西三面,都是密密层层的防风林。当时虽然已是秋风落叶,看不到浓绿夹道的旖旎风光,但还是使人心旷神怡,留连忘返。雪峰同志东看看,西走走,太阳落山了还不愿回去。
  少数先进典型不能代替整个的面,农村形势是否真正好转,关键要看落后面有什么变化。所谓落后面,当时估计约为农村核算单位的35%到20%,其实恐怕远远不止此数。“左”的错误和基层干部的不正之风相互影响,这一部分农村农民积极性没有得到恢复,可是其中也有些开始出现好的变化。雪峰同志对这种变化特别重视。他说话不多,略有口吃,一般是多听少说,甚至只听不说,只偶尔作几句不失幽默的插话;有时有所感悟,在小纸条写几行字,便洋洋洒洒发挥一大篇,往往很精彩。我赶紧记,前前后后记得不算少,可惜文革抄家时都遗失了。有次在晋城,县委汇报时讲到一个基层干部,名叫司象林,是公社党委的组织委员。两三年来他一直蹲在最困难的后进队做工作,不搞好不离开,已经先后改造了三个后进队,又到第四个去了。他是真正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一个一个地交朋友,一户一户地作调查,摸落后的原因,找改造的办法。懒惰往往是队干部脱离群众逐步变质的开始。针对这一点,他每天天刚麻麻亮就起床,挨门挨户叫村干部下地,有的人嫌他讨厌,说怪话,耍脸色,使他碰了不少钉子。但他始终任劳任怨,照旧每天起早催人下地,硬把懒干部叫勤了。队干部作风变了,社员干劲就高了。接着,针对经营管理混乱的缺点,他又带领干部试验劳动定额,实行小段安排,组织检查验收,最后总结评比,一项一项把着手教。雪峰同志对这位埋头苦干的基层干部非常赞赏。他说,司象林同志体现了真正的群众观点、群众路线、群众作风。他强调指出,改造后进队,关键在于发现和发挥积极因素的作用。越是落后,社员出于自身的利益,更加迫切地要求改变现状,追赶先进,这就是最大的积极因素。雪峰同志整个讲话不说辩证法而辩证法自明,大家凝神静听,无不折服。
  此行所见,政策调整已经见效,农村形势开始好转,雪峰同志在视察的整个过程中都显得心情愉快、潇洒从容。他在关注农村形势的同时,似乎对古庙、历史文物也饶有兴趣。晋城有座玉皇庙,就是他主动提出要去看的。原来其中二十八宿的泥塑,是很重要的文物,其艺术价值、历史价值可与太原晋祠圣母殿宋代宫女塑像相媲美。参观时他不时讲解,使人茅塞顿开。他特别告诉县委同志,要十分珍惜、保护这些重要文物,要组织人整理历史资料。在襄汾时,看到了一些古字画,他兴趣盎然地发表了不少议论,还说到邓拓在这方面的鉴别能力很高,不亚于党外一些老专家。尽管邓拓当时已被斥为“书生办报”、“死人办报”而贬到北京市委工作,但在他心目中,邓拓依然是邓拓。这位太行山区的老领导,十几年阔别后,重来故地,一定会引起不少回忆和感慨吧,我真想听他讲点这方面的事情,可惜没有,一点也没有。为什么呢?也许因为不愿轻易袒露内心感情,也许因为没有适当场合,也许什么也不因为,过去的早过去了,何必再多说呢?
  回到太原,雪峰同志住在晋祠招待所,同省委其他同志见面,处理了些事情,接着又召集劳动模范,整整座谈了三天。我把路上见闻整理成三篇通讯,总题为《从太行山到汾河湾》,分三天在《山西日报》刊出。雪峰同志认为还不错,对我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不久,《人民日报》全文转载,并合成一个版集中刊出,这在当时可以算是对地方报纸的很大重视了。
  但是,1963年秋冬农村形势的好转只能是暂时的,不巩固的,潜藏着危机。八届十中全会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随后,“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口号逐步普及,四清运动逐步展开,广大农村基层干部又面临一场新的磨难。雪峰同志身居庙堂之高,十分清楚八大的决议对主要矛盾是怎么论断的,后来又怎么消失了,变成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种思想的矛盾。这些年决策的过程及政策的调整,他更是亲身参与,内心深处到底对形势有什么更深的看法,我不敢妄加猜测。他和鲁笳同志是否个别交换过意见,也不得而知。但他回到太原后,召集劳模座谈,方式比较特别,只选定了三个人:朱文华、陈永贵、周明山。一个一个谈,看似随便却很仔细,与其说是总结经验,无宁说更像考察干部。三个人事迹都很突出,陈永贵不必说了,朱文华是童养媳出身,不识几个字,却把一个村治理得无可挑剔。周明山高小毕业回村后任党支部书记,毛泽东思想学得好,用得活。雪峰同志这次亲自选定周明山来参加座谈。会后不久,他又让秘书黄道霞起草,请铁夫修改,他亲自定稿发表一篇署名文章《让千百个周明山成长起来》,由新华社向全国播发,各报都刊登了。这在当时是很鲜见的,影响相当大。看来,雪峰同志当时对形势发展持乐观态度,并积极采取措施促其进一步好转。对那一场日益逼近的“文革”灾难,似乎也没有什么警觉和忧虑。
  整整近一个月,天天和雪峰同志在一起,怎么说也同他熟了。我认为这位年长的领导是值得尊敬的,他的人品和水平都令人钦佩。这种尊敬和我对毛主席更深的尊敬是直接联系在一起的。他是毛主席倚重的、独当一面的大员,他对工作的指导体现了毛泽东思想,他不眷恋更不炫耀过去的辉煌,他认真对待现实中存在的问题,充满信心地为更美好的明天而奋斗。在我的心目中,这些都是值得尊敬和学习的。
文革中的两次接触

  文化大革命10年浩劫,这期间,我同雪峰同志有过两次接触。一次是1966年夏初到秋末,一次是1970年6月下旬。
  1966年5月19日,我突然接到紧急命令,被借调到《北京日报》工作组、新编委工作。当时雪峰同志正担任北京新市委第一书记,我多次听到他在各种小会、大会上讲话。但除了偶尔在北京市委大楼走廊里碰面打个招呼外,没有谈过一次话。
  文化革命狂飙骤起,惊涛骇浪排山倒海而来。北京被认为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北京日报》自我宣布为“反党、反社会主义阵地”。中共中央决定李雪峰以中央书记处书记、华北局第一书记的身份,出任北京新市委第一书记。他仓促上阵,派工作组进驻北京市,从华北各报派人接管《北京日报》。接着,他又主持召开华北局前门饭店会议。当时,从各省市的领导人中揪出一个又一个“赫鲁晓夫式的人物”的消息不断传来,令人心惊肉跳。谁也不知道究竟谁是革命的动力,谁是革命的对象。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号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学生们最先起来响应“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号召,造学校党委的反,停课上街“破四旧”,“造反有理”成了狂热时代的时尚。新市委匆匆忙忙奉命向各大学派出工作组,矛盾加剧,局势复杂,造反派、保皇派、工作组,你斗我,我斗你,文革小组背后煽风点火,全国一片混乱。
  7月28日,我接到市委通知到人民大会堂参加会议,却不知道是什么会,有很多学生代表也来参加。帷幕拉开,李雪峰主持,主席台上有许多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员。我第一次听到刘少奇、邓小平自称“中央负责工作人员”。刘少奇说“要服从多数,保护少数”,邓小平检讨自己“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对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很不得力,派工作组是犯了错误。接着,毛主席由周恩来总理陪同,从后台缓步出场,全场掌声雷动,欢呼万岁。毛主席畅游长江归来,红光满面,显得神采奕奕,非常健壮。毛主席没有说话,只是在主席台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微笑向台下挥手,引起更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周总理走到台前中央,亲自带领并指挥大家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嘹亮的歌声使热烈的气氛达到了沸点。主持会议的李雪峰宣布散会,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从此他就因执行所谓“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错误被停职检查。我的角色也不断变换,由工作组而报社负责人,由靠边站、受围攻而被打倒,一年后又被揪回山西,关进牛棚,接受批斗、审查。
  4年之后,即1970年6月下旬,我在石家庄又一次见到雪峰同志。
  山西夺权后派性闹得很凶,中央在1968年发布“7·23”布告,制止了武斗,对以刘格平为首的山西省革委会党的核心小组进行了改组,69军军长谢振华、政委曹中南成为山西掌权的一、二把手,全省局势渐趋稳定。当时采取了一条大措施,就是把省直机关各单位全部“一锅端”到北京办学习班。9月1日,林彪第一号令把许多老帅都赶出了北京,我们也奉命转移到石家庄,住在师范学院继续办学习班,规定了“不准上街,不准会客,不准和家属通信”。到了1970年6月,我的检讨总算通过了,调到校部帮助写总结,处于一种半解放的状态。雪峰同志离开北京后调到天津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任河北省革委会主任、省军区第一政委。黄道霞同志仍在他身边任秘书,不知他怎么了解到我的情况,派了部车去接我来革委会见面。几年不见,恍如隔世,重逢欢聚,话几乎说不完,但有句话谁也没敢说出来:“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乱成这样,治得了吗?”后来雪峰同志开会回来了,黄道霞又领我去见雪峰同志。他见到我非常高兴,亲切地询问我的情况,一种长者的关怀和爱护使我心中涌起温暖,但我们毕竟距离远,不可能像对道霞那样互相倾谈。谈后雪峰同志又留我共进晚餐,告辞时特别嘱咐我:“要经得起委屈。一定要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正确对待群众,正确对待自己。”
  如果说这次见到雪峰同志出乎我的意料,更出乎意料的是听到他当年8月在庐山召开的九届二中全会上突然出事的消息。雪峰同志在庐山会议上担任华北地区大组组长,陈伯达和汪东兴由中央安排到华北组参加讨论。陈伯达的发言主要是讲“天才论”,汪东兴主要是表明坚决拥护设立国家主席的态度。他们一个是政治局常委,一个是政治局候补委员,在他们的影响下,会上有十几个人表示支持,对他们的发言,雪峰同志感到突然,一直没有讲话。散会时,记录的同志向陈伯达要发言稿出简报,陈说待他改完后单独出他的简报。当晚12时左右,简报组仍在打电话向陈伯达要稿子,陈仍说没有改好。李雪峰、解学恭、吴德三人便在简报上签了字(华北组2号、全会6号简报)。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不知什么人安排,压下了已编号的4号、5号不排,午夜提前印了这6号简报,并在25日一清早就发到一些人手里。毛主席为此批评李雪峰:“你这个当组长的怎么当的,怎么不把关?”其实,简报从编号、排印到分发都是中办的同志负责,李雪峰根本无权干预,也不了解内情,只能无言以对。
  1970年12月在北京召开的“批陈整风”的华北会议上,江青恶狠狠地对李雪峰吼叫:“那年在北京大学万人大会辩论聂元梓大字报,你不是要和我们奉陪到底吗?好了,今天我们就跟你奉陪到底!看你低头不低头!”于是李雪峰被解除职务,后被划入陈伯达反党集团,秘密押送安徽审查达八年之久。1973年党的十大又被定为林彪集团的“大将”,受到 “四人帮”的进一步迫害,永远开除出党。但此时他正远离北京,被单独隔离审查,对自己被开除出党毫不知情。不过他离家时早就嘱咐过:“我是绝对不会自杀的,如果宣布我自杀了,必是我被谋害了。”
  文化大革命是空前的民族灾难,受迫害的人数之多,范围之广,迫害人的手段之卑劣,都远非过去历次运动可比。1970年6月我见到李雪峰时,全国各大区书记、各省省委书记,地委、县委、公社书记,还没有被打倒的已寥寥可数。李雪峰在文革之初受命接替彭真,应当是毛主席特别倚重的。但我回忆当时的感受,他好像想紧跟而跟不上,对文革仍然“很不理解,很不得力”。一开始就显得心力交瘁,摇摇晃晃,既受到来自上面的沉重压力,又引起了下面各种各样的误解。当时的历史条件和他所处的位置,常常使他措手不及,左右为难。我看到,他脸上惯常的微笑不见了,沉静、从容的风度消失了,很快就被停职检查,靠边站了。1966年秋末,毛主席同意并批发了他的检讨,才算没有倒下去。没有想到4年之后,终于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挨整是痛苦的,等待挨整更痛苦,奉命被迫去整人,尤其是去整自己熟悉并明知不该整的人,则是更大的痛苦。我经历过、感受过这两种不同的痛苦。我相信雪峰同志在这两方面的经历和感受,更不知比我要深刻多少倍。

遭受迫害后的再次重逢

  岁月易逝,又一个10年过去了。1980年夏天,我从山西转到安徽工作了一年之后,被调到北京,在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工作。刚来没有宿舍,便在厂桥中直招待所(即现金台饭店)暂住,恰巧雪峰、翟英同志一家也在这里。他们已经住了一段时间,等待中央对他的问题重新审查。更使我高兴的是雪峰同志的老部下、我的老战友霍泛同志也在这里。他在广西被整得很惨,粉碎“四人帮”几年后还不许他离开南宁一步。他悄悄跑到北京,向中组部申诉。中组部见他身体垮了,送他去医院治疗,通知广西他不回去了,就在北京等待做结论,因此出院后也在这里住下了。霍泛是山西黎城人,抗战期间任黎城县委书记,喜爱读书、研究问题,同我是老相识。全国解放后,我们仍有交往。有机会和这两位老同志成为邻居,我内心十分高兴。他们俩都是瘦形的人,但当时的身体状况却大不一样。霍泛个子并不矮,他当时60多岁,腰背稍弯,比我记忆中英姿焕发的霍泛老多了,而且可以说是瘦骨羸躯,弱不禁风。雪峰同志已七十五六,依然身板硬朗,腿脚灵便,精神更不像古稀老人。霍泛同志受了太多的折磨,留下一身病,劫后余生,可谓幸存之人。雪峰同志单独监禁,身体受过多大的伤害我没有细问,但精神上的折磨不用问也知道是严重的。相当长时间,不许他与任何人见面,不知外界任何消息,直到5年后怀疑他患了胃癌,才许家里人去探望,他才知道自己被永远地开除了党籍。对于一位毕生为革命奋斗的老人来说,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但是,他没有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是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健康,活得精神,活得充满信心。
  他们两位都有起早的习惯,天刚亮就在院里打拳、做操了。雪峰同志舞太极剑,腿脚轻快,姿势优美,有时舞罢收剑,纵身一跳,竟能折下树枝高处的绿叶,使我不禁感到羡慕和惭愧。我们有时随意闲谈。霍泛讲过一些广西文革的情况,我讲得也比较多,雪峰同志也讲,但不多。他的问题没有解决,还在等待中,一定有很多郁闷,但在他的言谈神情中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出于尊重,我们也不问他的事。
  1982年4月党中央正式发下文件,对李雪峰的问题作了审查结论:平反党的十大时期所做的错误结论,恢复党籍。但是没有像许多老同志那样补发全部工资,官复原职。据说是有人反对。1983年4月,他被选为政协六届常委会委员,1985年9月,在全国党代会期间被补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据说原拟选中顾委常委,有人反对,是什么原因呢?我没有也不便去探究。
  每年我去他家里看望几次,礼节性地随意谈谈,他平静地笑眯眯地听着,有时也问几句,不多。他成为政协常委后曾到外省视察过,有次我去看望他,他刚从外地回来,说了一些见闻,表情比较兴奋。他曾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祖国大地在改革开放中发生的变化,显然使他感到新的喜悦。
  他逝世后,我去参加追悼会,读到他女儿悼念父亲的文章,才对这位世纪老人内心世界有所理解。文章说,她们为父亲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许多材料,笔迹各异,几乎全家老少每个人都有。细一看,都是父亲刚刚到北京治病之初,母亲带领她们为父亲写的申诉材料。这些都被他压在箱底了。有一次雪峰同志几位老部下曾来征求他的意见,说他们想联名为他写申诉信,他也没有同意。女儿李丹林说:“曾经一度,我与父亲在某些问题的认识上有很大分歧。我总认为,真理越辩越明,而他则坚持真理就是真理,不辩自明。他坚持认为,一个党员所做的一切,党组织最后总是会明白的。所以他从不辩解,受了多大冤枉,多大委屈,遭到多少人误会,也不辩解。”
  但是他不断反思,还写过一些笔记、心得,其中一段是:“在我倒霉的日子里,自我沉思修养时,我曾反复思索毛主席的一个告诫,以求自慰,即:我作为来自群众的一个共产党员,既是党的一员,也是群众的一员,我们的父母,我们的祖宗就是群众,自己没有理由不相信群众。但矛盾的是,自己(群众)还不能相信自己,还必须相信自己(群众)。这两者的对立如何统一?只能服从,归于相信党,相信群众而约束相信自己。这还是毛主席讲过的道理:当迷路的时候,你和大家商量,共同决定问题,即使犯了错误,也容易纠正。这就是说,即使自己明明白白知道路错了,也要从众,跟着错,尽管自己有时感到冤枉、内疚,也要顾全大局,要经得必要的冤枉。”
  对于争议颇多的华北局前门饭店会议,他也作过反思和剖析。那次会议于1966年5月23日至7月20日举行,传达“5·16”通知后,按地区分省(市、区)开会,在当时大环境下就都闹起来了。会议期间,华北局不断向中央汇报,中央两位主要负责同志也同一些同志谈了话,指出了“问题”,批评了“错误”。他写道:“会后,以华北局名义,由各省起草,给中央写了报告。报告中对一些省市区负责同志的‘错误’,难以实事求是,对他们的批评过了头。当时,我对一些问题也看得重了一些,伤了一些同志,我深感歉意。会议后来开得有些失控。说到底,这次会议的错误是华北局领导的失误,我要负责。但说我夺了华北地区五省市区的权,没有什么道理。我作为中央任命的华北局第一书记,中央已给了我这个领导权,还夺什么?我们处在‘皇城脚下’,我也很难办。可是最后同志们都不谅解,我也只好自省、自责、深表遗憾了。而我自己呢?被整的程度在一些方面比这些同志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又能怨谁呢?”
  李雪峰同志是组织性、纪律性很强的共产党员,从不对儿女们议论自己问题的处理,儿女们问到时他总是三缄其口,但并不是没有话要说,只是不对他们说,要对组织上说。1981年4月,面对中纪委派来的调查人员,李雪峰申诉、批驳、反诘,一连说了八天,问了无数个为什么?为什么说我夺了华北局的权?为什么6号简报的责任要强加在我的头上?出简报是中办直接领导,具体掌握,我李雪峰有什么权利抢先发?简报上写的是小组会上大家的发言,我自始至终没有发言。为什么把我划入陈伯达反党集团?为什么把我划进林彪反党集团?为什么开除我的党籍?为什么剥夺我工作的权利?这一个一个“为什么”,把压在心头多年的冤屈悉数倾吐,从中不难体会到他内心曾经如何地翻江倒海,也不难体会到一个共产党人必要时那种破釜沉舟、决裂一切的气概。
  见到李丹林的文章,我才知道1982年的平反结论,还留着一个尾巴,即“在两个反革命集团夺权中犯有严重错误”(追悼会上经中央批准的《李雪峰同志生平》未写)。我默默在想,这公平吗?他能接受吗?但他女儿在文章中说,他认为“这是组织做的结论,看到结论后,他立即又把嘴闭上了。”
  1983年和1985年他被选为政协常委和补选为中顾委委员后,有些老太行为他鸣不平,劝他去找邓小平谈谈,他没有去。也没有找对他有严重误会的同志作什么交谈或解释,他一直保持沉默。后来儿女们同他谈起这一段时,他很感慨地说:“人呐,该担当时担当,该负责时负责。我已经这么大年岁了,不可能再去工作了,既然不能工作了,还找他们干什么?要房子吗?我的房子够住就行,能遮风避雨就行;为加工资吗?我的钱够用就行……”
  他得不到一些人的谅解,却能理解进而谅解这种不谅解,使自己胸襟日益广阔。在他心目中,平了反,恢复了党籍,这是最主要的。有些人含冤而死,没有活着等到为自己平反的结论,那又该怎样呢?文革是历史上空前的大悲剧,党接受了教训,纠正了错误,走上了改革开放的正确道路,这是大局。他亲历了扑朔迷离和尔虞我诈而大彻大悟,思想升华到一个革命者更高的精神境界,再回头来看那些说不清也不必要纠缠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真正可谓是视名利如敝屣、置毁誉于无物了。越是到最后的岁月,他越显得安详、自在、平静,超脱于一切之上。
  我仍然每年去看望他几次。90年代中期以后,地点往往不在他家里,而在协和医院的一间病房。他患多种老年性疾病,特别是消化系统和呼吸系统的疾病较重,后来已不能进食,完全靠鼻饲维持生命,老伴先他而去,儿女们常来看望,但上着班,也不能常在。终日陪伴他的是值班的女护士。她曾告诉我,老人虽然生活已不能自理,但自己能完成的动作总是挣扎着要自己完成,特别头脑清晰,说话清楚,耳也不太聋,声音稍大一些,就可以同平素一样交谈。每次去看望他,他都显得很高兴,很亲切,从床上坐起来,或坐到那一张单人沙发上去,问话也多了些,显然他对形势的发展很关心。但我怕影响他养病,总是半个小时左右就告辞。有几次他还挣扎着站起来,让护士扶着他,迈步要送我,我连忙阻拦。他说 “正好也要在走廊里走几步”,坚持送我到电梯门口。
  后来,我因事外出,有一段较长时间没能去看望他,等到再一次想去,护士在电话中说李老病已转重,不便让人去探视了。

(责任编辑 林 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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