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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昭奋:鄱阳风雨堪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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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5 03:46: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曾昭奋:鄱阳风雨堪追忆?

(一)

一九五八年七月一日(中国共产党成立三十七周年)凌晨,毛泽东从上一日的《人民日报》上读到江西省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病的消息,“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写下了《七律二首·送瘟神》的动人诗篇。

余江县位于鄱阳湖南岸。这个县有一个区叫兰田坂,“方圆五十里,由于血吸虫为害,在近五十年内,兰田坂有三千多人因患血吸虫病死亡,有二十个村庄完全毁灭,有一万四千多亩田地变成了荒野。”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毛泽东的诗作,作为文艺作品,被破天荒刊登在《人民日报》头版(并在同一版上刊出墨稿),既为瘟神送行,也为当年掀起的“大跃进”和“个人崇拜”壮了声势。

然而,与毛泽东同样住在北京城的清华大学的教授们,当他们从十月三日的《人民日报》上读到《送瘟神》时,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特大的喜讯,豪迈的诗情,还有那远未被送走的瘟神,竟也与自己的命运紧紧相连。

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七日,毛泽东派“首都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清华大学,制止了清华两派的武斗,登上了“用毛泽东思想改造旧大学”的舞台。 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清华大学文化大革命的“斗、批、改”,每天上午、下午、晚上三个单元排得满满的,但已经全然流于形式。此时,已有部分教师开赴北京城 内外各工厂参加劳动,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一九六九年四月三十日,工宣队宣布,在鄱阳湖鲤鱼洲(属南昌县,位于鄱阳湖南岸,靠西;而同样地处鄱阳湖南岸的 余江县靠东)建立清华大学试验农场。对此,已经厌倦于文化大革命“斗、批、改”的教师们,尤其是一些年轻的教职员工,一开始还表现着热情,许多人踊跃报名 并立即向鄱阳湖进发。

那时节,我因在“陈里宁案件”中负责《“狂人”日记》编辑工作,又擅自写了一个同名剧本(草稿),自一九六八年二月起,一直被审查,被隔离,被批斗,已经一年多了。

一九六九年九月,得到下放农场的通知,但没有告诉我,我的妻子和六岁的女儿是否同时下放。我的妻子也是清华教员,但属于不同的系。当时,她已与所在教研组 的教师一起,下放到新华印刷厂劳动。按说,当时的新华印刷厂跟清华大学一样,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抓的点”。她在厂里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总比到农场 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更有所收获吧。我出身于一个华侨世家。父亲在南洋当小学校长,我在农村长大,当然熟知农业劳动的艰苦。她出身于一个华侨富商家 [1],自幼娇生惯养,对于下放农场毫无思想准备。如果她此时也被下放农场,那是受了我的拖累。

那几天,我已准备好一个人去农场的简单行装。晚上回宿舍时,我总是战战兢兢,老远就望着宿舍的窗口是否亮着——如果窗口不亮,就说明她没有从工厂赶回,就 说明她不会跟我一起下放。然而,第三个晚上,距动身还有三四天,我老远就看到那窗口的灯光——她从工厂赶回来了,她也要下放了,我们这个小家庭就要被“扫 地出门”了。我颓然呆立在路上,好久迈不开步——是我拖累了她。

[1]她的父亲郑海城,在抗日战争期间,曾负责将西加里曼丹(后来印尼共和国成立时属印尼)当地华侨的捐款解回国内,支持抗日。日本鬼子一九四五年 八月宣布无条件投降。但当地日寇在撤退前,将他和当地其他爱国侨领逮捕、活埋。时在中秋节或中秋节后一日(我查了“万年历”,应是九月十日或十一日)的夜 里。解放后,广东省有关部门特批准在其故乡(揭阳市的乡下)立碑纪念,但她和她的兄、姐和妹妹后来决定将建立纪念碑的钱用于建造村里的中学、敬老院和幼儿 园。村里的中学命名为海城中学。近年,从不同文史资料中得知,当年在南洋的郁达夫,也在日寇宣布投降后的九月某日被日本鬼子活埋。可知日寇在宣布投降之 后,贼心不死,在南洋各地有计划、有组织地屠杀华侨中的抗日志士。——对日寇宣布“投降”之后继续犯下的这一罪行,似未见有专项历史资料披露。这应是一部 完整的抗日战争史的一部分。特为附记。

(二)

到了鄱阳湖,到了农场,从早到几个月的同事们那里首先听到的,是三条不祥的信息。

一是,这里原是一个劳改农场,由于血吸虫病致人死命,人民政府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撤走了全部劳改犯,撤销了农场。而清华大学正好选中了这个地方来改造它的知识分子。

二是,首批来农场的教职工中,已有多人患了血吸虫病(当时叫“小虫病”),有的已经危及生命或丧失了生命。

三是,农场的土地,是围湖造田而成,一旦鄱阳湖春涨,决堤,我们将全都成为鱼鳖。

头两条,血吸虫病的厉害,一时还无法体验。倒是农场领导着意安排新到的一批人马,到堤围上走了一遭。只见堤下有不少临时搭建的茅棚,是被征召来加高加宽堤 围的农民们的住所。领队的人告诉我们,加高加宽堤围是为了确保农场的安全,这是党中央、毛主席对我们的关怀,经费是由李先念副总理亲自拨给的(当时国务院 的几位副总理,除李先念继续视事外,其他都被打倒或靠边站了)。

这里有血吸虫。

这里没有贫下中农。

在农场,我和妻子仍然分属不同单位(连队)。与在学校时一样,她在所属的单位(连队)继续当革命群众,我在所属的单位(连队)继续被审查。不论我多么狼 狈,不论我被宣布犯了多大的罪孽,她都不必为我的罪行表态或参与对我的批斗。阶级斗争的风暴没有吹进我的这个“避风港”。一些被审查、被批斗的对象由于家 人参与批判、斗争、划清界线而“自绝于人民”的事,似乎离我十分遥远。

有一天傍晚,繁重的田间劳动结束了,连队组织了一次“车轮战”批判会。革命群众被分成好几个批次,轮番对我进行批判和“攻心”。一批退去了,吃晚饭去;另 一批刚吃完晚饭,又来对我“攻心”,好像没有个完。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给我安排吃晚饭的时间。经过白天劳动的体力消耗,又接着这连续两三个小时站着挨 批,当“车轮战”结束的时候,我已感到不像个人(深更半夜,一个正被审查批斗的人,当然不敢跑到食堂去要饭吃,何况这时食堂早已关门)。回到集体大统舖宿 舍,我连忙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把“开口笑”(一种用面粉加糖的油炸小丸子,是从食堂附设的小卖部买来的。不少人都买了这种小丸子,以备肚饥时食用)吃了起 来。

这下子闯了大祸!立即被革命群众发现,被揪回批斗现场。……革命群众跟你讲政策,讲前途,你却无动于衷,还吃你的“开口笑”!一时,“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 某”的口号声响彻夜空。这一轮新的“车轮战”是临时发生的,似乎不是连队领导出面组织的。夜已深,闻声赶来的革命群众,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有时人多, 有时人少,似乎没有尽头。

我昏昏沉沉地站着。突然间听吴良镛先生念到最高指示:“……使他变成一个好同志。”吴先生作了什么发言,念了多长的最高指示,我浑然不知,但这最后一句, 竟然那么清晰地进入了我的听觉。我真怀疑吴先生一时糊涂,选错了一段最高指示,但既然开了头,只得把它念完。我估计他是中间插进来的,没有经历刚才发生过 的愤怒批判和大呼口号的场面。正是一句“使他变成一个好同志”,立时引发我的嚎啕大哭。吴先生原是土建系副系主任,他与我同属一个教研组。“文革”开始 时,他与系主任梁思成先生一样,被作为反动权威批判过。举家下放农场之后,境况好了一些。但他为什么这么糊涂,选错了一段最高指示,敌我不分呢?我虽然从 未萌发过“自绝于人民”的念头,当时也不知自己是否或如何“变成一个好同志”,但吴先生这一次“疏忽”,却令我终生难忘。他是我到农场之后第一个施恩于我 的共产党员。

(三)


到鲤鱼洲农场不久,妻子即查出身怀六甲。其后,差不多一个月之内,由妻子带头,全农场一共有四位母亲产下了五个婴儿。我们的小女儿取名“洲子”,有另一男婴取名“小鲤”,算是对鲤鱼洲的一种纪念。

一九七〇年夏天,妻子产前一个月,鲤鱼洲遭遇一次龙卷风的袭击。风灾过后第三天,正逢休息日,连队里的干部告诉我,我的妻子和女儿所住的茅棚当夜被 龙卷风刮倒,但未伤人。连里特准我前去探望。妻子告诉我,当夜倒塌下来的房架正好被一个矮衣柜拦住,没有砸着人。当她们被压在废墟中时,她听到外面有一位 男教师高声喊道:“这里房塌啦,下面埋着一位孕妇呀!”

妻子曾向工宣队提出申请,让她回到我的老家广东农村去生产。工宣队没有批准,反问道:“难道在农场就生不出小孩吗?”

妻子产前两三天,我和妻子、女儿又组成一个小家庭,住进了一间刚刚盖好的泥墙、泥地、瓦顶的宿舍。负责拉电线的一位女教师特别提前为我们家拉了电线,装了 电灯。她对我妻子说:“要是夜里临产,黑咕隆咚的怎么行。”临产当天上午,助产的医生被从水田里请来。当她背着医疗器械包匆匆走进我们家时,腿上的污泥还 没有洗净。她打开了从北京校医院带来的“产包”,一时惊呆了。经过鄱阳湖潮湿空气的侵袭,助产用的剪刀已被锈住,打不开。匆忙中只得用妻子这几天在剪尿布 时使用的剪子。这导致了严重的感染。妻子发高烧,流脓,痛苦不堪。大夫给了一些消炎片和冲洗的药水。但我仍然必须照常出工。白天里,照顾刚出生的婴儿,照 顾自已的病体,全由妻子一人负担。过了几天,一个清晨,连长王景厚(与我同系——土建系的教师)来到我们宿舍,看望了产妇和婴儿。临走时对我说:“你这一 星期就不用出工了,好好照顾她。”这位好心的王景厚,他是我到农场之后第二个施恩于我的共产党员。

妻子产后,她原来所在教研组的几位教师,按照北京人的习俗,给她送来了一只老母鸡。那时,两个星期安排一个休息日,一般教师可以到南昌市内去采购急需的东 西,或改善一下生活。正在被审查、时不时受批斗的我,就没有去南昌市的权利和机会, 也就无法为妻子和小女儿去采购任何东西。妻子产后有疾。小女儿营养不足, 到半岁时脑壳上还没有一根头发。正好她半岁生日时, 我胡诌了一首七律,“ 颈联”云:

父是待罪心有鬼,
汝何择胎眼无珠。

这个刚出生的女婴,显然跟她的母亲和姐姐一样,也受到我的拖累。

她们的遭遇和命运,竟使我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胡思乱想起来——当一个民族遭受苦厄的时候,它的女同胞们要经受比男人更多、更深的苦难。

——我五六岁(一九四〇年、一九四一年)时,有一阵子,日本鬼子发动了对邻村的一轮大烧杀。男人们闻讯外逃,终于逃出来小部分人,幸免于难。而妇女们认定,如若逃跑时不幸落在鬼子手中,将遭受更惨痛的欺凌和蹂躏,她们躲在家中,躲在床底下,终被活活烧死。

——文化大革命中,引起我这种胡思乱想的事情更多。一九六六年“文革”初起,清华园里即掀起了“红色恐怖”。一天夜晚,五六个身强体壮的男学生,正拖着一 位女教师,从建筑馆(清华学堂)拖过了新水利馆,正向图书馆的方向走去。一群学生跟在后面,或怒斥,或高呼口号。那位被拖着的女教师,以为大祸临头,凄厉 地喊着:“我是××× !我是××× !”她是土建系的一位班主任兼政治辅导员。那时,校党委书记、校长蒋南翔已被打成“黑帮”,困在高教部接受批斗。学生们则把对“黑帮”的愤怒发泄在这位女 政治辅导员身上。

——文革初起时,土建系一位正被批判的女教师(也是系干部),被安排打扫清华学堂的厕所,连男厕所也归她一个人打扫。上班时间,男厕所正常开放使用——这 显然是一种故意为难、侮辱她的安排。整人之术,登峰造极!——一九六八年清华两派武斗期间,一位被武斗一派关押、隔离审查的校党委女干部,为抗议看守者的 非礼和凌辱,愤然跳楼,一时未即毙命。看守者将她抬上汽车。可能她估计,在这种情况下,这些看守者会给她改名换姓,把她的尸首丢在医院,一走了事。于是, 她用尽了生命的最后力气连声喊着:“我是××× !我是××× !”“四人帮”垮台后,学校为这位女干部补开了追悼会。

——在农场清查“五一六分子”期间,有一次,我听一位姓徐的副连长叙说他的一个设计:“我们在水田里架搭一个窝棚,就将她(被当作“五一六分子”正被隔 离、被批斗的土建系的女教师陶德坚)锁在窝棚中,大小便就撒在水田里。”令我震惊的,倒不是他的这个设计,而是他讲述这个伟大发明时那种得意忘形的神情和 腔调。

——在大田劳动时,时不时会有人因劳动过累昏倒田头。昏倒者会立即被人抬走。我曾注意到一个情况:如果昏倒者是位男士,就只有两个人抬着;如果是位女士, 就有四个人抬,似乎是对女性的特殊照顾。当场昏倒的,女的比男的多。有一次,几个教师跟一位工宣队员谈到有些教师在劳动中昏倒的情况时,那位从来不下水田 劳动的工宣队员说:“还没听说有人当场累死的。”

(四)

农场里没有贫下中农,教师们用不着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只有两次见到一位老农。他是工宣队从附近农村请来的一位顾问,是农场安排农时的参谋。

插秧时,时不时有人带头,大家跟着高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最高指示,唯恐落后,一两个小时不敢直一次腰,待到了田头,一个个都瘫倒在那里,获得短暂的休息。那位老农,看到这种情形,颇为同情地说:“我们(农民)干活也没有这样拼命的。”

这位老农用了“拼命”这个词语,用得真好。在农场里,这等“拼命”的场面多着呢。

——农机系有一部大马力的苏制康拜因联合收割机。它也下放到农场来,但没有下田参加收割,而是在晒谷场上专司脱粒,张着大口吃大伙割下来的稻捆。我们八九 个壮劳力,使出最大的力气,用最快的速度大捆大捆地往那个大口里送,都无法满足那个“血盆大口”的需要,那么强力而持久的劳动,却未有一人昏倒。

——我们一支劳动队伍正走在一条泥泞的田间道路上,一些女教师已摔倒在泥泞中,队伍几已寸步难行。路旁正停着一部推土机,在大家招呼下,开推土机的教师把 推土机开了过来,把一段泥泞推掉,露出了干硬的地面。正当大伙欢呼着开路时,一位干部走了过来,制止了推土机的动作。大伙敢怒而不敢言。革命化战胜了机械 化。

——建仓库砌山墙时,由于山墙很高,砌墙的支撑和脚手架又马马虎虎,砌到三四米高时,墙体和脚手架一起倾塌了下来。但这一次未有人受重伤。大家都暗自庆幸,是神明庇护了我们!

——夜里,鄱阳湖边来了几个大木排(说是来自井冈山,增加了木排的神圣含义)。灯光很暗,大伙从湖面上将木头扛上岸。若不慎滑落湖中,身体钻到木排底下,那是必死无疑。但在劳动一宿之后,大伙都安然返回宿舍。实际上是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一位副连长(教师)肩扛一根大杉。他的后边不远处是另一位扛着大杉的教师。由于大杉很沉,又扛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副连长肩上的大杉骤然跌落下来,差不 多就要砸在后边那位教师的脑袋上。副连长在大杉跌落的瞬间回头一看,脸色已经煞白。一场大祸悄然退去。(“文革”结束后,这位副连长不再待在清华,也许正 因为这一特殊经历曾令他心灵不安而选择了“离开”。)

艰苦的劳动,“拼命”的场景,是可以见到,可以感知的。而那肉眼看不见的血吸虫和致命的“小虫病”所造成的烦恼和威胁,却是后续的,更为可怕的。

在下水田劳动之前,大伙都在手上、臂上、脚上、腿上涂一层二酊酯溶液。按理须待溶液风干、形成一层保护膜之后才开始下水田劳作。但刚涂完溶液,就有人立即喊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最高指示,溶液未干,就纷纷下水田干活了。

“贫下中农的皮肤比我们厚,不怕小虫。”
“水牛皮更厚,小虫照样钻了进去。”
紧张劳动之际,这样的谈笑,似可轻松一下。
“工宣队的李师傅,有老寒腿,不能下水田。”
“军宣队的小王,天天轮着值班,从来不参加劳动。”

听到这样的议论,则轻松不起来。

春汛时节,鄱阳湖水涨。鲤鱼洲的土堤,虽经加宽加高,仍有溃决之虞。这时就会听到窃窃私语:“(工宣队的)李师傅和小王回北京开会去了。”

艰苦的劳动、险恶的环境,是专为改造“臭老九”准备的。

(五)

四十年前,有一群高级知识分子,一群“臭老九”,曾在鲤鱼洲被改造着:

一、谢祖培(一九〇一——一九九〇)
一九二七年获德国卫兹堡大学外科医学博士学位,我国著名腹外科专家,在抗日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中作出了重要贡献。一九五二年来清华,任校医院院长,在鲤鱼 洲农场时已年届古稀,很少见他参加重体力劳动,也没有让他当医师。有一次,我痔疮发作,私下求他给点药物。这位好心的外科大夫从他床头取出一瓶碘酒,要为 我涂抹患处,吓得我落荒而逃。

二、刘弄潮(一九〇五——一九八八)
一九二一年参加社会主义青年团。一九二五年入党。一九二七年在武昌任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员。曾代表党组织与鲁迅交往。一九五二年来校,主持创建中国革命史教 研组。在研究李大钊生平和思想方面作出了突出贡献。一九五七年当了右派。我在农场中始认得这位老人。当时他已显十分衰老,成天佝偻着腰。大伙好像都很关注 他,有人说李大钊是他的革命引路人,有人说李大钊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又有人说他是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

三、黄万里(一九一一——二〇〇一)
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和伊利诺大学分获硕士、博士学位。一九三五年回国,投入长江水文水利研究工作。一九五二年来校。一九五七年因反对 三门峡工程上马和发表随笔小小说《花丛小语》而成为清华的大右派。在农场,仍戴着右冠的六十岁的黄万里,为了提高劳动效率,把从北京带来的自家的自行车改 装成运土工具,却横遭批判,说他躲避艰苦劳动,抗拒改造。这位国内国际有名的水利水文专家,在清华却一直不是博士生导师。

四、周卜颐(一九一五——二〇〇四)
一九四〇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建筑系,以自己当建筑师所得,自费留美。一九四八年、一九四九年获伊利诺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科学硕士学位(当时美国未设建筑 科学博士学位)。一九四九年回国。一九五〇年应梁思成先生之请来清华任教。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身心备受打击,神形衰颓。戴着右冠下放农场,已无力参加体 力劳动。“四人帮”垮台后,获摘帽、改正,身心奇迹般得以康复。但因年过花甲,学校安排他退休。他不愿退休,写信给邓小平,要求继续工作(主要一个理由 是:回国之后,只干了六年),获得邓大人支持,后赴华中科技大学,创办了建筑系和《新建筑》杂志,晚年间获得学术、教学工作大丰收。

五、汪坦(一九一六——二〇〇一)
一九四一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建筑系。是美国建筑大师赖特(F.L.Wright) 的及门弟子。一九四九年初归国,进入东北解放区。一九五七年来校,任建筑系副系主任和建筑设计院院长。“文革”初期被打成美国特务。在农场,这位五十多岁 的老教授跟年轻人一样,什么样的苦活都拼命地干,不敢有半点怠慢。“四人帮”垮台后,创办了《世界建筑》杂志,任社长。创办了深圳大学建筑系,兼任系主 任。主持中国近代建筑史研究和“西方建筑思想译丛”出版工作。他是马思聪的妹妹、钢琴家马思琚教授的丈夫,一生与音乐结缘。他的家既是建筑之家,也是音乐 之家。

六、高景德(一九二二——一九九八)
一九四五年毕业于西北工学院。一九四八年入党。一九五一年留苏,当研究生。那时候,留苏的中国研究生在毕业时都不给学位,但他因毕业论文水平出众被笫一个 授予博士学位。一九五六年来校。在农场,我未见过高景德。农场撤销后,他被安排在校内的建筑工地上当壮工。劳动中,经常见他与同伴谈笑风生,未以为苦。打 倒“四人帮”后,任副校长。一九八〇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八年任校长。

七、周寿宪(年齿不详。生于一九二〇年代初期,“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一九四七年中央大学电机系毕业。一九五〇年在美国密执安大学获博士学位,是学习成绩最好的两位研究生(都是中国学生)之一,计算机专家。一九五五年 回国,同时在清华和中国科学院任职,但不久即辞去中科院工作,专在清华任教。在鲤鱼洲农场,大伙都知道有一位教授被叫做“观察家”, 这位教授就是周先生。到农场之后,他只看(观察)别人劳动,自己不劳动,坚决抵制劳动改造,遭到残酷对待。有一次,只见他被几位同事连推带打押到田边,他 宁可躺在泥水中,拒绝参加劳动,口中还念念有词:“我回(国)来,不是来参加劳动的……”有人当场痛斥他,有人说他有精神病。鲤鱼洲农场撤销后,他也回到 北京,不久即被迫害致死。一九七八年五月十六日,在清华大礼堂为周先生补开了追悼会。有人说:“如果他当年留在中科院继续搞他的计算机,不来清华,就好 了。”有人说:“如果他当年留在美国,就好了。”

八、郭道晖(一九二八—— )
一九五一年毕业于清华电机系,与朱镕基同班,是朱的入党介绍人(郭、朱两人一九五七年都被打成右派)。毕业后留校负责政治宣传工作。一九五三年参与创办校 报《新清华》并任主编至一九五七年。当年清华党委十五名常委,有四人应声落马(占百分之二十七),成为右派分子,他是其中之一。下放鲤鱼洲时,时在建筑科 学院任职的夫人张静娴未同时南下。张大姐,共产党员,一九五三年毕业于清华建筑系。郭戴上右冠后,她对郭说:“我深知你是好人。我不会跟你离婚。”叫丈夫 放心。“文革”结束后,回清华任教。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当我在《世界建筑》杂志任主编时,她曾是我的同事。晚年的郭道辉,得以发挥所长,从事立法和法学 研究,出了二十多本书,成绩斐然。

九、刘鸿亮(一九三二——)
一九五四年毕业于清华土木系,留系当政工干部。“文革”初期曾被当作“走资派”,与梁思成先生一起被强制穿上清朝官服游街示众。在鲤鱼洲农场时任副连长。 “文革”后离开清华,任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院长。北京奥运会前夕,他以中国工程院院士和刘长春(第一个参加奥运会的中国运动员)后人的双重身份赴奥林匹亚 点燃圣火。有人说,如果他继续留在清华,继续当他的政工干部,就不会有现在的学术成就了。

十、钱易(一九三六—— )
一九五六年毕业于同济大学,一九五九年清华土建系研究生毕业。聪慧过人,是陶葆楷教授的得意门生。在鲤鱼洲,有一回,连队里突然批判钱穆。作为钱穆的女 儿,她只能表态与父亲划清界线。改革开放之后,她赴荷兰留学,从荷兰赴台省亲(据说她是第一个赴台省亲的大陆人)。父女情深,在台湾传为佳话。二三十年 来,致力于环境保护的研究和推进,并积极参与社会工作。中国工程院院士,曾任全国妇联副主席。

我来自广东农村。祖母和母亲的外家都是贫下中农。我在亲戚和同乡中所接触的贫下中农、雇农和穷苦百姓,不比我所接触的“臭老九”少。

他们之中,有一生未穿过鞋、贫病而终时才第一次穿上鞋(为死者入殓时专做的很薄的布鞋)的表叔,有醉心于潮州音乐、却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件哪怕很便宜的乐 器、无钱医治而死于癌症的舅舅,有在1942-43 年死于大饥荒中的许多邻居和小朋友,有一字不识但在文革中被选为村中小学校长的贫农表舅,有雇农出身、当了民兵队长的近房堂叔,有当了生产队长、支部书记 但在1958 年大跃进时在全县生产会议上拒绝虚报亩产8000 斤(当年实际产量是800 斤,已属大丰收)而横遭批判、差点丢了官的邻居大哥……这是我所接触过的两个不同的人群。

前一群人,得天独厚,有机会攀上知识的高塔,以自己的知识和本领,为国为民,并没有看不起下层百姓的恶习。他们曾被完全丑化,被彻底否定,或者被迫否定自己。一旦拨乱反正,他们又站了起来,重新上路,重现生命的尊严和光辉。

后一群人,曾长期忍受着贫穷和文盲的痛苦与无奈。但即使在土地改革高潮中,我也没听说“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他们曾被动员起来专前一群人的政,改造前一群人。如今社会转型,他们的后代却有机会选择了前一群人的道路,参加到前一群人中来了。

前一群人越来越多,后一群人越来越少。知识可以卖钱,“改造”却没有多少市场了。

至于我自己,不论是曾经的自觉的改造,或是低头认罪的被改造,包括在鲤鱼洲农场的被改造,都只留下记忆或伤疤。

记得一九七〇年秋,全农场掀起“抓516”的高潮。负责审查我的人多次向我交代“坦白从宽”的政策,要我坦白交代参加516 反革命活动的罪行。有一天,他们警告我,农场要开“宽严大会”,就看你的态度,何去何从了。当天晚上,全农场真的开了一个“清查516 反革命分子宽严大会”。工宣队的头头在主席台上宣布了宽严政策,马上就有人上台坦白,说自己是516……。紧接着,头头高声大喊:516 反革命分子们,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了……刹那间,全会场的人群中,突然站起来成百个“516”,表示坦白、投降。此时,我也老老实实站了起来,低头认罪 了。不一会,就听到那位头头点了八连(土建系在农场的教职工和家属组成的连队)的陶德坚和王某某的名,怒斥他们还不站起来,向人民投降……顿时,全场响起 了“陶德坚,站起来!陶德坚,站起来!……”的喊声。

据陶德坚在《风雨人生》(1997 年,加拿大天下一家出版社)一书中的回忆,农场撤回北京后,在一次大会上,迟群宣布清华大学清查516 反革命分子的运动胜利结束,并宣布给陶德坚戴上“516 反革命分子”帽子(清华大学唯一的“516 分子”)。

回想农场清查516 的这场闹剧,以及自己在那场大会上的亮相表演,似乎表明了:自己并不是在运动中改造好了,而是在运动中学乖了,懂得如何来对付、如何做表演了。说实在的, 对鲤鱼洲农场的艰苦劳动,我并不害怕。但我已经成为行尸走肉,想起那些贫穷的、饿死的人们,想起抗战期间侨汇断绝而挨
饿的日子,想起大跃进后期粮票紧张、闹浮肿的大学生生活,而在鲤鱼洲,白米饭却可以敞开肚皮吃,这就满足了。即使永远在这里待下去,我也消受得了。只是因为拖累了妻女而负疚。

近年来,随着阶级斗争风暴的渐渐远去,陆续听到几位老先生站出来说真话,说思想改造真把人改造好了是不可信的事。我虽然有时也处于麻木状态,但也渐渐地认同了这种说法。

按照思想改造的理论和目标,鲤鱼洲的艰苦环境,正是“臭老九”改造思想的最佳场所。事实上,也只是像唐僧要改造孙悟空一样,念了一些“紧箍咒”而已。

记得当时有一位校级干部,来到农场视察。他是校里的一位工人,全校有名。有一天,他来到我们几位教师间,平易近人,很好交流。一位教师跟他取经,说,我们 要提高路线觉悟,自觉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要紧跟……但就是提不高,还站错队……他说,我们是工人,一无所有,毛主席的指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用 解说,不用思考,自然而然就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他走后,我们才议论开来:无论我们怎样改造,怎样努力,怎样拼命紧跟,也不会有什么路线觉悟了。

那时候,“路线觉悟”(自觉地站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比“阶级觉悟”还要高级,还要值钱。

(六)

当鲤鱼洲血吸虫病致人死命时,清华有人写信向中央反映。信件被转回清华,进行批判。有人说,鲤鱼洲农场得以及时撤掉,是因为当年傅作义将军病重,周恩来总理前去看望时,傅作义将军的女儿直接向总理反映了有关情况。

一九七一年秋天,清华大学决定撤销鲤鱼洲农场,但这一消息并未向群众和我们这些仍被审查、批斗的“分子”们宣布,农场的一些土建工程还在继续施工。五七道 路,还将继续走下去?不久,大队人马就撤回北京了。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也已回到清华,我则继续留下,接受审查。她们回去后的情况,我并不清楚。又过了些 日子,宣布留下来的人,全部撤回。

返京时,在火车上,我们这些仍被审查的人,每人都有专人看押着。看押我的是土建系的邓老师和江老师。车到上海站,差不多要停留一整天时间,邓老师就下车进 城去了,就剩下江老师还看押着我。我斗胆跟江老师提议,请他跟领导说,让我们俩也离开车站,到市内看看。“上海你熟吗?”“我来过两次上海,是当学生时到 上海来实习……”江老师真的去说了,并且获得批准。

走出火车站时,我看见土建系一位年青职员(此时他也被当作“516”分子,被继续审查,也有人看押着),就站在铁栅栏一边(火车站的里边)。铁栅栏外,则 站着一位青年妇女和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他是上海人,这是一家人在上海火车站铁栅栏内、外的一次特殊的见面和聚首。当时,电话很难打,又没有手机,这一 家人是如何做到能在此时此刻安排了一次特殊的会见呢。我既为他们的会见感到悲哀,也为自己竟能“自由”地走出车站而庆幸……。


我和江老师在外滩漫步,我向他介绍外滩的许多著名的建筑的历史,他听得津津有味。进入黄浦公园时,我故意在门口站住了。我对江老师说:当年,帝国主义者就在这里贴着“狗与华人不得入内”的告示……。

我说这话时,自然流露出一种感情,并见到江老师的脸上也表露了一种很严肃的神情。这时,我已全然忘却我俩之间是“看押”和“被看押”的身份了。——这一特殊经历令我无比宽慰:我爱我的祖国,爱我的民族,这种感情并没有因为历经三年多的批斗、审查而改变……。

回到北京,回到清华园时,已是黄昏时分,一起回来的教职工和家属们已经回家,我们一群仍被审查的人则没有被允许回家,就坐在大礼堂前的空地上,等待着如何发落,是集中关押、审查,还是……?最后,我接到通知,让我回“家”,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住在新斋……。

从鲤鱼洲回来,已经四十年了。有关血吸虫病的悬念和困扰,却没有止息。

记得二十世纪末,有一次到日本福岛县参观某著名建筑,在那里得知,该地盛产大米。有大米就有水田。日本有不少地区有血吸虫。我问一位建筑师:“这里还有血吸虫吗?”“有!”“农民还下地吗?”“还下地,但现在的防护和装备比以前强多了。”这位建筑师毕竟不是种田人,也说不出更详细的情况。

“听说咱们治疗血吸虫病的医术,比日本要落后三十年。”这是四十年前在鲤鱼洲听说的闲话。所谓“落后三十年”,当年好像是一个常用语.究竟是二十年或五十年,并没有认真计较。四十年(比三十年要长)过去了,也不晓得如今的差距如何了。

当年,我是被确诊的病人之一,曾经通知我半休(但我在几年的体力劳动中一直坚持全时上班)。校医院的医生告诉我,我的肝功能已经不正常,经受不了治疗的药 物的强烈副作用,所以没有让我就医。建筑系一位与我同龄的教师,身体很棒,就医之后,得了心脏病,一直全休。同事们说我“因祸得福”。

二〇〇〇年前后,由于校医院大夫们的建议和争取,凡去过鲤鱼洲的教职工,每年每人可从学校财务部门获得一百元的营养补助。差不多十年过去了,一百元的价值 已经大不如前。这时,又有传闻,某单位去过鲤鱼洲的工宣队员工人师傅,他们得到的营养补助要比清华多得多。是,有人发起一次签名活动,要求提高补助的金 额。许多人都签了名。我从外地回到学校时,有人就告诉我这签名的事。当我找到一位曾负责征集签名的老职工时,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顿时脸色如土,好像干了 一件丢人的事,马上躲开了。显然,签名活动被制止了。要求增加营养补助的事,也再无人提起了。

近年,也有清华人旧地重游,到过鲤鱼洲。据说,清华撤走以后,鄱阳湖的堤围还真的溃决过。那里的血吸虫病并未绝迹。由于消灭钉螺的“人民战争”不复昔日规 模,钉螺(血吸虫尾幼的寄体)的繁殖也更令人担忧。农场旧地,已有农民长期居留。农民只有稻米一项收入,仍处于困难境地,小学和托儿所,也亟待外界施以援 手。

读二〇〇一年出版的《清华大学志》。在这部二百八十万字的志书中,关于鲤鱼洲,有这样一段:“一九六九年四月三十日,工宣队宣布建立鲤鱼洲农场。五月初, 首批三百九十八人去鲤鱼洲。先后有三千多名教职工和家属被送鲤鱼洲农场劳动。农场有农田九千三百亩,原为劳改农场。教工及家属们农忙季节每天要在烈日下强 体力劳动十多个小时。地处血吸虫重疫区,致使大批人染上血吸虫病。当年已确诊七百四十七人,怀疑待查者一百一十一人(迟群在向周恩来总理报告情况时,将人 数分别改为二百四十九人和八十五人。——原注)。一九七一年十月,在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过问下,全部从鲤鱼洲撤回。”

所记时间是准确的,一共是两年又六个月。然而,因血吸虫病而死亡、致残、全休或半休的人数,则还没有透露。鲤鱼洲的历史,还有一部分,被有意遮盖着……。


二〇〇九年八月三日动笔
二〇一〇年五月十日一稿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定稿
北京清华园

作者简介

曾昭奋,广东潮州人,1935 年生,1960 年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系,到清华大学任教。教授。1979-1995 任《世界建筑》杂志副主编、主编。出版了建筑学、园林艺术等论著近20 种,散文集2 种。


原载《历史拒绝遗忘》上册,孙怒涛主编,中国文化传播出版社出版,2015年2月香港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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