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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全  我所认识的王申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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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5 03:51: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所认识的王申酉

何永全


我要用这篇回忆性文章来纪念王申酉先生被中共枪杀28周年。

1975年12月的一个没有阳光、朔风凛冽的下午,我与傅申奇结识了。

几个月后,他带着兴奋与激动的神色告诉我:他在南市区图书馆认识了名叫王申酉的人,值得我去认识认识。我欣然同意,请傅申奇安排时间、地点。从傅申奇的眼神和口气,我敏锐地感到,认识王申酉是件大事。

没过几天,傅申奇就通知我安排好了。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周某。他是我的同学。正当我对中国古典历史和诸子百家深怀兴趣的时候,他对中国社会问题发生了兴趣。他对现存的问题有着自己的认识和批评,但更多的是补正与修改的意见。有趣的是,我们对对方有兴趣的东西相互并不关心,更从未讨论。但,我们却互相认为对方是一个有事业心和远大抱负的人而保持着友谊。在我认识傅申奇之后,我立即将周某介绍给了他。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泥土与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春意。我们3人匆匆地踏进了原上海市图书馆的二楼。这个地方我很谙熟,因为早在中学时代,我就已经在这里留下自己求知的渴望与情感的梦想。王申酉看到我们来到,立即收拾起书籍与本子,放进他那黄绿色的挎包──那个时候所常见的军用书包。我发现他在从事外语翻译,是法文还是德文,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

当我们4人走出图书馆时,王申酉与傅申奇商量以下,决定去几步之遥的人民公园。

当时的人民公园,部分景点正在重新修缮,靠上海市图书馆这边堆满了乱石和一些建筑材料。我们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游人很少走过来,我们的谈话不会受到干扰,而且也比较安全。

王申酉比他的同龄人有着偏高的个子,而且身体也健康强壮。他讲话的声音却与他体格不相搭配,声音轻而柔软,带有女性的味道。他的长相称得上俊美端庄,表情却稍为忧郁。那天,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运动服,就是那时上海人称作“线衫”的那种。

太阳艳丽,温暖舒爽。我们的谈话就这样开始了。

我与平时一样,充当着听讲的角色,内心却在捉摸他们每一个发言者讲话内容的得失和深浅。

当时王申酉的原话我现在已经无法记起,不过还没有忘记他的如下的大致观点。他认为:今天的社会是在专制和暴力的统治之下,与马克思笔下的社会主义毫无关系。黑暗与罪恶的产生及存在,首先应该追究这个制度。

他还认为:毛泽东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因此,反对这个社会,首先应该反对毛泽东。在谈论这个问题时,我瞥了一下周某,他很想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再看傅申奇,他略带笑容,轻微地点着头。

用当时的反叛观点来衡量,王申酉的说法其实并没有什么新奇的理论和深邃的见地。他接下来建议我们多听多读当时社会认为“反面”的东西。他说,他是学无线电专业的,制造一台能接受海外广播的短波收音机并非难事,因此,如果我们需要,可以尽力帮这个忙。关于这一点,周某在回家的路上,极力向我提出反对的看法。他认为这会罹致收听敌台的反革命罪。但我没有把他的这个警告放在心上。几年以后,收听海外广播不再是犯罪,傅申奇也就常常听起了《美国之音》,算是听从了王申酉的遗言吧。

另外,王申酉还告诉我们:他有一批书籍,以后可以借给我们阅读。

过了很久,我才看到这些书籍,记得里面有: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某些人所编撰的《西方资产阶级学者看中国》(此书名可能有误),以及其它一些政治理论和经济理论的书籍,约近20本。如果我记忆不错的话,其中有马歇尔、庞巴维克等人的著作。

在与王申酉见面之前,傅申奇曾经向我介绍过他的经历。

王申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无线电专业的学生。文化大革命初期,他与他的同学一起参加了红卫兵。没多久,他就对自己和周围的的做法产生了疑问。为了解决心中的疑问并寻求解答,他趁着夜色翻进了已经封闭的校图书馆,窃走了一批文科学生所喜欢的书籍。没隔多久,

东窗事发,人们还搜寻到他所写的笔记。在这笔记中,他批评、指责了毛泽东,也质疑红卫兵的言行。这本笔记旋即被定为反动文件,其主人公自然也就在劫难逃。王申酉被隔离审查了。

还好,他的上辈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大忙。由于他的上辈都是出身贫寒的工人,其家庭属于所谓的红色家庭,所以,他就幸免被以反革命分子定罪,而仅仅被当作有着严重思想问题的人,是个准反革命分子。他虽说还属于当时人民中的一员,但与真正的人民有着重大的区别。

因此,没多久,他就被送去“五.七干校”劳改:一方面劳动,一方面接受思想改造。归来后,他的同学们已被分配到各个企业单位。而他,虽说学校对他的未来去向作了努力,但企业单位一见他的档案材料,就如遇上毒蝎恶虫一般,一概不肯接受。学校只得每月给他生活费,让他参加学校内挖掘防空洞等等琐事,让他成了一名编外的校工。

王申酉没有掩遮他的不幸。他告诉我们,他至今仍然受到监视。为了不牵连我们,他要求我们尽量少与他联系,免得对我们造成政治上的麻烦。我们听从他的这一个劝告。之后,我知道只有傅申奇与他保持着定期的见面。

王申酉还十分坦率地谈了他的一些私生活。他说他正在谈恋爱,但是十分不顺当,陷入了几乎不能克服的困境。有过几次他与姑娘见面,她们一听他的境况,马上与他中断关系。现在这个姑娘最好的一个了,对他的境遇深表同情。但是,她的父母却因为了解王申酉的实况而坚决要求其女离开他。面对自己父母的压力,这个姑娘对这份感情开始犹豫起来。而他则因为想不出良策而倍感苦恼。我发觉王申酉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对他感情上的不幸深感同情,尽管那时的我年纪刚过20,但也正在经历着感情风暴的折磨。

日忽忽其将暮。我们无法令太阳停止下山,只得分手而去。

不久,傅申奇带来一个与我同龄的人,姓吴。吴某身材不高,但身体健壮结实。他的父亲是名工人,而他自己也刚从技校毕业。除了他带有一副眼镜使人感到他有一定的知识外,他的言行举止都很粗鲁。傅申奇说,这是王申酉介绍给他的。之后,吴某成了我家的常客。据说他那时已经读完了马克思的三卷《资本论》,现在正在阅读《剩余价值史》。有一次,他还带来自己阅读《资本论》的笔记,文稿纸有半尺高。虽说我与傅申奇没有读过他的笔记,但这也足够使傅申奇顿生佩服之情,令我刮目相待了。1977年,中国举行了文化大革命后的第1次高考,他考进了华中的一所大学。在还未完成他的学业时,他成了一个坚决崇信与拥护邓小平的人了。

毛泽东去世的第2天,傅申奇非常忧虑地告诉我,他与王申酉约好今天见面,但后者没来。他感觉到是因为王申酉出事。他反复问我,他的担心是否多余?由于毛泽东的去世,中国的政治呈现紧张势态,傅申奇的猜测与担心是有道理的。没几天消息传来,证实了这个担忧:

王申酉已经被捕了!由于毛泽东去世,上海的文化大革命的新贵们为了预防万一,决定暂时关押一些曾有反毛言行的人,而王申酉就在这批名单之中。不幸的是,他们抓他的时候,发现了他给其女友的信件中,批评了毛泽东,还指出毛的罪恶统治在不远的将来就会结束。王申酉想通过这样的论述,向他的女友表明:他遭受的不公正地对待,将随着毛泽东统治的告终而结束。事情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王申酉被押往了上海第一看守所。

翌年春天,在一份专门刊发有待判刑之案件的简报上,王申酉被列为第2个案件。那时所谓的“人民群众专政”,就是有关部门将这些亟待处理的案件印成简报,发给上海市各个企业单位,让工人职工们开会讨论简报的内容,并写应有的量刑,再转回有关部门。这些有关部门为了让判刑的结果不致发生太大的误差,对他们认为需要判处极刑的案件会特别注明“罪行特别严重、民愤极大”的字句。工人职工们自然明白这些词句的意思,更明白当局要他们讲出什么样的量刑结果。在王申酉的案件上正有着这些词句,看来极刑已经不可避免。我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傅申奇正等着我。显然他还不知道此事。我忧心忡忡地转告了他。他也伤心万分。我们拥着被子,喁喁轻语,谈论着王申酉的不幸。户外大雨如注,狂风怒号。

此时的中国,毛泽东所扶起的文化大革命的新贵们,早已沦为阶下囚了。苏振华、倪志福及彭冲,成了上海的地方长官。由于前面两个只在上海打了个转,所以日常事务皆由彭冲处理。随着文化大革命新贵们的倒台,毛泽东的神圣地位已经动摇。对当时社会所提出反叛意识的话,无不首先挑战着已经去世的毛泽东。为了镇压这类挑战,上海的执政者选择了王申酉作为活祭。不久,王申酉死讯就传来。据说其弟亦受株连,其母则精神崩溃。我与傅申奇闻之,黯然良久。

在北京,邓小平、胡耀邦等人频频向华国锋挑战。他们在一些场合选择了遇罗克作为武器。在上海,地方长官已经易人。彭冲回到了北京,荣任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副委员长。新上任的上海地方长官为了配合邓小平、胡耀邦等人的政治需要,再次选择了王申酉。据说原本也打算搞得象遇罗克一样大张声势。但最后他们改变了主意,仅为王申酉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掉大会。会上,他们对王申酉之死表示了惋惜,并把其死归到了华国锋等人的头上。他们认为王申酉对文化大革命新贵们统治的垮台作了天才的预见。他的死是一颗政治理论新星的过早陨落。最后,他们宣布,追认王申酉为革命烈士。早已卷进上海人民广场民运的傅申奇,在王申酉追悼会之前已闻此事。他写出了回忆王申酉的文章,将王申酉称作自己的老师。在此文印好后,他按时赶往了华东师范大学,准备参加追悼会。但在学校的门口,他被拦住了,费尽心思想进去,都不能如愿以偿。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他只得向周围的人散发了他的文章。

当北京的西单民主墙、上海人民广场聚集起对这个社会有反叛意识的一些人物时,傅申奇时时会思念起王申酉。他对王申酉的崇敬之情,逐渐转为自责,从而不止一次地对我讲道,如果在王申酉未结案时,他向当局自首,说出或者甚至夸张他与王申酉的关系,必要时还可以杜撰一些事情,这样,也许可以拖延这个案件的审理,而且,如果还有其他的人也如法炮制,或许我们能够救出王申酉。

我记得在上海图书馆里还见过他几次。在这几次当中,我们没有什么交谈,仅是打个招呼而已。在王申酉追悼会之前,我从傅申奇处获得了他在狱中所撰写的文章的录音,共分成4盒磁带。这些磁带的音质较差,而诵读的人也不是他本人。我对这些磁带的内容,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只觉得有些枯燥。但是,我对其中所援引的诸多经济数据,深感惊讶。我无法想象他居然会有这么好的记忆力。我没有听完所有的磁带,因为,傅申奇对磁带的归还时间做了严格的限制。

我记得王申酉被捕后,傅申奇曾问我:王申酉在狱中是否会供出他与傅申奇的关系?我说不会。我的回答使傅申奇安心不少,最后也证明我说对了。1981年的春天,一个自称为王申酉学生的人亦入了狱。我曾问我自己:他会供出我与他最隐秘的事情吗?我再次说不会,但这次却说错了。第1次说对了,不证明我有智慧;第2次说错了,正好说明我愚笨,也证明了我对人的本性和理念缺乏理解的能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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