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同意佩里·安德森的观点,即革命是一场自下而上彻底推翻国家秩序并创造出新秩序的政治行动。他同时具有洞见地指出:革命是一刹那暴烈的政治转型,在革命爆发的瞬间,时间被压缩,目标被突出。革命有着清晰的起点——此时旧的国家机器虽然还是固化——和明确的终点,这意味着革命到来的这一时刻,国家机器彻底被打碎,新的秩序也得以确立。63
但是当安德森认为革命是一蹴而就而并非是一个不断持续的过程时(a punctual process but not a permanent process),他就错了。在安德森看来,“文革”只不过是一种心理或者道德的改造,并且无谓地让社会空间的所有角落都变得混乱不堪。在这种认知上,安德森拒绝承认革命是一个不断持续的进程。安德森认为,发动“文化大革命”是为了防止官僚阶级在中国死灰复燃,正如毛泽东所认识到的,这个官僚阶级“在斯大林逝世之后将苏联带向了一个与资本主义无异的阶级社会”。64为了解决这个尖锐的矛盾,毛泽东没有依赖武力机构,而是诉诸青年学生和更年青的造反一代。但是,安德森说:“虽然担心中国会步苏联后尘,但毛泽东并没有自上而下地清洗官员,而是自下而上地发动群众暴乱,结果就是将中国带入了有所控制的十年动乱之中。”65安德森就此对“文革”做出以下评价:
残忍事件层出不穷。失控的暴力——迫害和倾轧;羞辱,殴打,射杀;派系斗争在很多城市都司空见惯;在农村,则是有组织的处决行为。66
安德森对“文革”的定评如下:其宣传的目标是消灭“三大差别”——城乡差别,工农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完成对社会的平等主义改造。但是,这种理想在当时的任何社会都是空想,更不要说像中国这样的落后国家了。67
安德森否定“文革”,因此他也否定了毛泽东,也否定了“不断革命”的概念。如此一来,他也重复了右派的论述逻辑——问题都归咎于党是邪恶的,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是动乱的——并且浪漫化一步到位的革命,从而轻视阶级斗争的艰巨性。
与安德森认为革命是一蹴而就的爆发不同,毛泽东更加现实主义,他认为从资本主义社会改造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革命必须是一个“不间断”和“持续”的过程。68毛泽东解释说:
我们的民族在觉醒,象我们大家在早晨醒来一样。因为觉醒了,才打倒了几千年来的封建制度,以及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执行了社会主义改造,现在整风、反右派又取得了胜利。69
他继续说:“我主张不断革命论……如一九四九年解放,接着搞土改,土改刚结束,就搞互助组,接着又搞初级社,然后又搞高级社。七年来就合作化了,生产关系改变了。随着就搞整风,趁热,整风以后,就搞技术革命。”70
在1958年初的《工作方法六十条》中,毛泽东进一步解释说:“我们的革命和打仗一样,在打了一个胜仗之后,马上要提出新任务。这样就可以使干部和群众经常保持饱满的革命热情……从今年起,要在继续完成政治战线上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的同时,把党的工作的着重点放到技术革命上去。”71
他要求党内同志必须重视“红与专、政治与业务的关系,是两个对立物的统一。一定要批判不问政治的倾向,一方面要反对空头政治家,另一方面要反对迷失方向的实际家”。72
1958年“大跃进”时期提出的不断革命概念为后来的群众运动以及最终的“文化大革命”奠定了理论基础。很显然,毛泽东的继续革命并非简单地要消灭国内的阶级敌人,而是希望深化革命,从而解决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矛盾。正如施拉姆所说,毛泽东的革命辩证法“将人、社会和宇宙视为是无穷无尽的流程,而这种观念在苏联是不存在的,它是1958年‘大跃进’和之后‘文革’的核心思想”。73
让我们再仔细考察《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阅读笔记》,在笔记中,毛泽东阐释说:教科书327页至328页上说,社会主义“不可避免地”要代替资本主义,而且要用“革命手段”。无产阶级要“把一切劳动者团结在自己周围来消灭资本主义”(第327页),这个说法对,但是在这里还应该说到夺取政权。74
毛泽东坚持认为,无产阶级革命遇不到现成的社会主义经济形式。他解释说:
“社会主义经济成分不能在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资产阶级社会内部成长起来”(第328页)。其实不只是“不能成长起来”,而且不能产生。在资本主义社会里,社会主义成分的合作经济和国营经济根本不能产生,当然也说不上成长。这是我们同修正主义者的主要分歧。修正主义者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象城市的公用事业是社会主义因素;说资本主义可以和平长入社会主义。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严重歪曲。75
《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阅读笔记》触及了“无产阶级国家的形式”问题,这也是巴丢和鲁索最为关注的问题。虽然毛泽东承认无产阶级国家可以采取不同的形式,但在他看来,中国人民民主的无产阶级专政和苏联十月革命之后的无产阶级专政并无本质的区别。毛泽东指出,苏联的苏维埃和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都是代表性的机构,只存在名称上的差别。如果真要说差别的话,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有着更为强大的群众基础和更高程度的代表性。
“落后国家的革命是否更困难?”毛泽东的答案是否定的。在《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阅读笔记》中,他说:
在西方各国进行革命和建设有一个很大的困难,这就是资产阶级的毒害很厉害,已经渗透到各个角落里去了,我国的资产阶级还只有三代,而英、法这些国家的资产阶级已经有十几代了。他们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有二百五六十年至三百多年,资产阶级思想作风影响到各个方面各个阶层,所以英国的工人阶级不跟着共产党走而要跟工党走。
毛泽东接下来进一步做出评论:“列宁说:‘国家愈落后,它由旧的资本主义关系过渡到社会主义关系就愈困难’。(第353页)这个说法现在看来不对。其实经济越落后,从资本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愈容易,而不是越困难,人越穷,越要革命。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就业人数比较多,工资水平比较高,劳动者受资产阶级的影响很深,在那些国家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看来并不那么容易。”76
现在我们回到最基本的问题:社会主义改造与阶级斗争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
在社会主义革命下,无产阶级专政的目标就是要终结资产阶级专政。这是阶级政党可能消失的历史前提。我们必须清楚,即便反抗的政治不采取政党的形式,敌对力量也会利用这种形式。政党是权力的核心,而国家则是阶级斗争的场域。魔鬼不是形式本身,而是掌控着形式的资产阶级权力。形式是可变的,它可以是政党、关系网、网络平台、节点或数字,或赋予一个乃至多个具有创新性的名字,并不触动阶级力量对比的关节点。没有继续革命——没有“不间断”和“持续”的过程,资产阶级权力就可能东山再起,不管这种权力披上什么样的外衣。人们往往将这种阶级力量对比,简单归结以及错误理解为“官民矛盾”。在今天的历史情境下,本属于阶级矛盾的范畴,主流话语却将其移置为“官民矛盾”,这是一种意识形态的错位。这也是“文革”时期毛泽东和中国人民所面对的真正历史挑战。
“文革”中群众的失败——因为宗派主义、群殴和混乱而受到指责,并不是因为新的组织形式的政治实验失败了,而是因为群众本身力量的微弱所导致的。“工人阶级”的概念本身并不是问题,核心问题是,工人阶级尚没有能力去推翻官僚制。阶级关系依然存在。
【注释】
①Perry Anderson, “Two Revolutions,” New Left Review 61, Jan. -Feb., 2010, p. 65.
②Ibid., p. 59.
③Ibid., p. 66.
④Ibid., p. 95.
⑤Alain Badiou,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he Last Revolution,” Positions 13(3), 2005, p. 503.
⑥Alain Badiou, Ethics: An Essay on the Understanding of Evil,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1, pp. 95-96.
⑦Ibid., p. 97.
⑧Ibid., p. 114.
⑨Alain Badiou,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he Last Revolution,” Positions 13(3), 2005, p. 507.
⑩Ibid., p. 503.
11Ibid., p. 506.
12Ibid.
13Alessandro Russo, “The Sixties and Us,” paper presented at the conference “The Idea of Communism,” Seoul, Sept. 29-30, 2013, p. 3。鲁索将“阶级”置于政党之前有些画蛇添足,因为所有的政党都是阶级关系的产物。
14Alessandro Russo, “The Sixties and Us,” paper presented at the conference “The Idea of Communism,” Seoul, Sept. 29-30, 2013, p. 6.
15这里资产阶级指的是现代资本家阶级,社会生产资料的所有者以及雇佣劳动力的使用者。无产阶级指的是现代雇佣劳动力阶级,这些劳动力没有生产资料,只能通过出卖劳动力谋生。另,毛泽东的原话是,社会主义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合作化时党内就有人反对,批资产阶级法权他们有反感。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那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见方刚:《走资派就是党内的资产阶级!》,载《红旗》杂志1976年第6期。——译者注
16鲍夏兰(Claudia Pozzana)也使用这种说法。
17Alessandro Russo, “The Sixties and Us,” paper presented at the conference “The Idea of Communism,” Seoul, Sept. 29-30, 2013, p. 4.
18Ibid., p. 8.
19Alessandro Russo, “How Did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End? The Last Dispute between Mao Zedong and Deng Xiaoping, 1975,” Modern China 39(3), 2012, p. 245.
20这两个术语毛泽东都使用过。关于前者,毛泽东的解释是:“你们不要以为是托洛茨基的不断革命论,革命就要趁热打铁,一个革命接着一个革命,革命要不断前进,中间不使冷场。湖南人常说:‘草鞋无样,边打边象。’托洛茨基主张民主革命未完成就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我们不是这样。”见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1958年1月28日),载《毛泽东思想万岁》(1958—1960),1968年,第14—15页。而“继续革命”则一般用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译者注
21毛泽东的原话是:“因为胜利,人民感谢我们,资产阶级也会出来捧场。敌人的武力是不能征服我们的,这点已经得到证明了。资产阶级的捧场则可能征服我们队伍中的意志薄弱者。可能有这样一些共产党人,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弹面前要打败仗。我们必须预防这种情况。”出自1949年3月《在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报告》。——译者注
22Alessandro Russo, “The Sixties and Us,” paper presented at the conference “The Idea of Communism,” Seoul, Sept. 29-30, 2013, p. 20.
23Ibid., pp. 20-21.
24Ibid., p. 11.
25革命意味着暴力性推翻现存政府或社会秩序,并建成新的体制。
26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0页。
27也可翻译为共产主义者。——译者注
28同注26,第265页。
29同上,第285—286页。
30 《列宁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8页。
31同上,第175页。
32同上。
33政党一般指的是参与选举并试图组成或参与政府的政治团体。国家一般指的是在一个政府或联邦共和国统治下的有组织的政治共同体所占据的领土。在现代政治体内,国家在一个具体的固定领域内,作为官僚性与行政性的机构,对组织性的政治共同体的运作进行协调。但是,在一个具体的国家或领土内,我们肯定可以看到阶级冲突和斗争的表现。
34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1页。
35Wang Hui, “The Crisis of Representativeness and Post-Party Politics,” Modern China 40(2), 2014, pp. 214-239。中文版见汪晖:《代表性断裂与“后政党政治”》,载《开放时代》2014年第2期。——译者注
36Wang Hui, “The Crisis of Representativeness and Post-Party Politics,” Modern China 40(2), 2014, pp. 214-239.
37Ibid.
38这句话在汪晖《代表性断裂与“后政党政治”》的中文版本中找不到对应翻译,应该是作者在英文版中增补的内容。——译者注
39Wang Hui, “The Crisis of Representativeness and Post-Party Politics,” Modern China 40(2), 2014, pp. 214-239.
40Ibid.
41Elizabeth Perry, Anyuan: Mining China’s Revolutionary Tradi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2, p. 4。中文版为裴宜理:《安源:发掘中国革命之传统》,阎小骏译,香港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译者注
42Elizabeth Perry, Anyuan: Mining China’s Revolutionary Tradition, p. 283。在古希腊戏剧中,当剧情陷入胶着、困境难以解决时,会突然出现拥有强大力量的神将难题解决。通常是利用起重机或升降机的机关,将扮演神的演员载送至舞台上,这种表演手法是为了制造出意料之外的剧情大逆转。——译者注
43Elizabeth Perry, Anyuan: Mining China’s Revolutionary Tradition, p. 3。同时也参见毛泽东的说法:“我们有经过几十年革命斗争锻炼的共产党和解放军,有经过几十年革命斗争锻炼的劳动人民。我们的党和军队是在群众中生了根的,是在长期革命火焰中锻炼出来的,是有战斗力的。我们的人民共和国是经过革命根据地逐步发展起来的,不是突然建立起来的。”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载《毛泽东选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376页。
44Maurice Meisner, Mao’s China and After: A Histor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Simon and Schuster, 1999, p. 56.
45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载《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68页。
46同上,第1468—1469页。
47同上,第1475页。
48同上,第1476—1477页。
49Ross Terrill, Mao: A Biograph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50Steve S. K. Chin, The Thought of Mao Tse-Tung: Form and Content, HK: Centre of As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1979, p. 84.
51Stuart R. Schram, “Mao Tse-tung and the Theory of the Permanent Revolution, 1958-69, ” The China Quarterly, No. 46 (Apr. - Jun., 1971), pp. 221-244.
52毛泽东:《论十大关系》,载《毛泽东选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280—281页。
53同上,第281页。
54同上。
55同上。
56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载《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364页。
57同上。
58同上。
59同上,第371页。
60Stuart Schram, Mao Tse-Tung, England, Penguin Books, 1975.
61毛泽东:《在八大二次会议上的讲话(二)》(1958年5月17日),载《毛泽东思想万岁》(1958—1960),第77页。
62同上,第78页。
63Perry Anderson, “Modernity and Revolution,” New Left Review 144(1), 1984, p. 112.
64Perry Anderson, “Two Revolutions,” New Left Review 61(1), 2010, p. 65.
65Ibid., p. 68.
66Ibid.
67Ibid.
68见施拉姆的相关讨论,Stuart R. Schram, “Mao Tse-tung and the Theory of the Permanent Revolution, 1958-69,” The China Quarterly, No. 46 (Apr. - Jun., 1971), pp. 221-244.
69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1958年1月28日),载《毛泽东思想万岁》(1958—1960),第11页。
70同上,第14—15页。
71毛泽东:《工作方法六十条》(1958年2月2日),载《毛泽东思想万岁》(1958—1960),第24页。
72同上。
73Stuart R. Schram, “Mao Tse-tung and the Theory of the Permanent Revolution, 1958-69,” The China Quarterly, No. 46 (Apr. - Jun., 1971), p. 224.
74毛泽东:《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阅读笔记》,载《毛泽东思想万岁》(1958—1960),第297页。
75同上,第297—298页。
76同上,第304页。
潘毅: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Pun Ngai, Department of Applied Social Sciences, Hong Kong Polytechnic Univers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