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身在海外的缘故,杨联陞的诗文中,会常常出现“家国”、“游子”、“海外”、“异国”这类词。前面说到,一九四六年胡适希望他学成归国加盟北大,但又深知他们另有“宿约”而不能即来的时候,曾经用他的诗稍加修改送给他,其中有“虽然不是家园柳,一样风流系我思”两句,说“北大近来不敢多约人,正因为前途无把握,故怯于‘自媒’”,呈现了胡适既期待他回国,又恐怕误他前程的犹豫。杨联陞非常感恩于胡适的宽厚,所以后来也曾用这首诗中的“家园柳”,写下“何必家园柳,灼然狮子儿”两句,连同胡适给他的书信复印件,转赠给他次年即将离开哈佛去耶鲁的学生余英时,以表示唯适而安,居不必定所的意思。但毕竟故国情思仍萦绕心间,“问醉乡和梦乡,去家乡谁近谁远?”归国与去国,真是一个难以抉择的事情,杨联陞在反复彷徨之后,终于定居美东,在异域终老,只是心里不免还有牵挂和遗憾。
“故国梅开几度花,余香惹梦到天涯。封侯拜相他人事,养得妻儿便算家。”(杨联陞:《早晨梦醒成小诗》)这是他刚刚加入美国籍的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写的。正如苏东坡所谓“吾心安处是故乡”一样,尽管杨联陞在北京上有老下有小,也因为做中国学问而常常有故国情思,也曾经说到,将来中国变化,“我这个失落番邦的教书匠,接触面广一些,将来或有可备顾问之处”(致杨忠平,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二日)。但是,“认同”这个事情,并不是像种族和血缘那么简单的,什么地方会给他提供一个“安心”,什么地方就可能更像“家”。更何况文化依恋、政治服从、宗教信仰、民族关系,这些认同要素常常会被种种原因扯得四分五裂。中国人好讲“家国”,什么地方是“家”,什么地方才能算“国”?可正如白鲁恂(Lucian W. Pye)说的,你能把这个地方当作“家”,说明你对这个地方有了“认同”(identity),“identity”可以翻译成“认同”,也可以翻译成“归属”,还可以翻译成“身份”,可是“认同”这种情感很怪,尽管民族、国家、语言与风俗常常是它的基础,但是,它仍然会被其他力量撕扯,仿佛心灵中有几方在一起拔河。前面我说,杨联陞不像胡适,有那么清晰的政治认同和理性立场,杨联陞也不像何炳棣,有那么极端的人生决断和政治投入。故国情思、生活条件、学术环境、制度认同,使他始终犹豫彷徨。尽管他也让亲戚和子女识时务,在信里说些免于忌讳的话,如“你们都在新社会为人民服务,各有一定的工作,我很高兴”(致杨忠平信,一九七五年八月五日,《哈佛遗墨》,316页),“新中国前途光明,也可以说‘多难兴邦’”(致杨仲耆,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七日,319页),“辩证法唯物论是真理,我也有粗浅的认识”(致杨道申,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二日,321页),但我猜想,他自己心里却未必服膺这种“米汤”,他毕竟在美国多年,还是一个“学术本位的自由主义者”,尽管他可以做到“让政治的归政治,让学术的归于学术,使这两个领域不相混淆”(余英时:《论学谈诗二十年—序〈胡适杨联陞往来书札〉》中语),但他不能换了“身份”去“归属”那个他心底里不能安心的“家园”。所以,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他还在感慨“梦回身尚在天涯,花果飘零哪是家”(《梦中无路不能回家,甚觉急躁》,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九日)。
不知道为什么,写到这里,我心里却涌上一句《林海雪原》里的土匪黑话,叫“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