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烈:我是如何采访陈伯达的(全文)
陈伯达曾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曾是中国的第四号人物,1988年他刑满释放。
本文作者为了撰写《陈伯达传》,多次采访了这位历史风云人物。请看《经济晚报》
刊叶永烈的回忆文章。我写作《陈伯达传》,得到陈伯达本人以及陈伯达之子陈晓农
的大力帮助。没有他们的全力支持,我不可能写出《陈伯达传》。不过,最初的采访
,却是十分的艰难。陈伯达虽然已经刑满,但是,他家隔壁便住着公安人员。因为陈伯
达毕竟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曾是中国的第四号人物,即仅次于毛泽东、林彪、周
恩来,所以必须保证他的安全和不受外界的干扰。正因为这样,尽管北京有那么多的
记者和作家,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进他的家门。我从公安部门获悉,陈伯达在1988年
10月17日刑满——他是在1970年10月18日被拘押,他的18年有期刑期便从那一天算起
,刑满那天,公安部在北京一家医院里为陈伯达举行了刑满仪式。当时,陈伯达因急性
前列腺肥大症而住院。十来天之后,我便从上海赶到北京,开始对陈伯达进行采访。
采访最大的困难在陈伯达本身。陈伯达曾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他本来很少接受记
者采访,尤其是在他经过多年监禁,巴不得有一个安静的晚年,再说,我的采访势必要
触及到他极不愿意回顾的那一段历史。正因为这样,当他得知我要采访他时,他很明
确地说:“公安部要提审我,我作为犯人,只得回答他们的提问。叶永烈要采访我,我
可以不理他!”我在上海的时候,就已经估计到采访的艰难。事先,我查阅了陈伯达
专案的有关材料,查阅了陈伯达的众多的著作,排好他的年谱。在做好这些案头准备
工作之后,我专程来到北京。我没有“直取”陈伯达,而是先打“外围战”。在北京
,我采访了陈伯达的前后几位秘书,采访了陈伯达的老同事、子女、警卫员等等。然
后,我觉得有了充分的把握,决定与陈伯达直接交谈。我在打“外围战”时,就被陈伯
达知道了。他以为,像他这样的人,还写什么“传”?!他说:“往事不堪回首,还是
免了吧,我现在还有什么可说呢?”虽然他的老朋友把他的话转告了我,但是,我仍要
求跟他见面,我想,我还是能够劝他接受采访的。因为我并不是那些追求奇闻轶事的
小报记者,我是把对于“文化大革命”史的采访作为一项严肃的研究工作来做。陈伯
达是“文化大革命”中的重要人物。因此,对于陈伯达的采访,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抢
救历史老人头脑中的珍贵史料,我的本意并不是刻意于为陈伯达写传,而是想透过这
样一位特殊人物的人生道路反映那场中国当代史上的浩劫,借昔鉴今,从中汲取历史
的教训,以防悲剧重演。也正因为这样,我曾说,我要写的《陈伯达传》,作了十年后
出版的准备,但是,考虑到陈伯达已是风中残烛,对于他的采访,却是刻不容缓的了。
在打了“外围战”之后,我有了充分的把握,于是,我决定去采访陈伯达。当然,我深
知,这是一次不平常的采访,我做了充分的准备。就连称呼,我也做了反复斟酌:叫“
伯达同志”,当然不合适;直呼“陈伯达”,毕竟他比我年长一辈……考虑再三,觉得
还是“陈老”最为贴切,一则他确实“老”,二则这是中国人对年长者的习惯称呼,亲
切之中包含着尊敬之意。由于事先已打好招呼,尽管陈家大门紧闭,但是,他的儿子陈
晓农知道我来了,也就开了门。已经步入不惑之年的陈伯达之子陈晓农,为人随和、
诚挚。妻子小张贤惠、朴实。他们精心地照料着陈伯达。陈伯达的卧室大约十多平
方米,整洁而简朴:一张一米多宽的单人硬板床,铺着蓝白方格床单,一个硕大的鸭绒
枕头。床边是一个床头柜,两个玻璃书橱,窗边放着一个五斗柜。地上铺着地毯。我
注意到两个小小的细节:寒天,抽水马桶的座圈上,套上了一个用毛线编织成的套子
,不言而喻,这是考虑到陈伯达上了年纪,格外怕冷;陈伯达的枕头,特别大,又特别软
,显然,这是为了让老人安枕无忧。这两个小小的细节,反映出儿子和儿媳对于陈伯达
的无微不至的照料。屋里的“常客”是他那7岁、上小学二年级的孙子。小孙子给他
带来了欢乐和安慰。他最大的兴趣是看书读报。他看 《人民日报》,看《参考消息
》,看《北京晚报》,很注意国内外的形势。陈伯达曾是“万卷户”。他的个人藏书
,远远超过万册。他过去住四合院,家中用几个房间堆放藏书。陈伯达的大部分工资
和稿费收入,用于买书。陈伯达过去有稿费收入。自1958年起,陈伯达自己提出不再
领取稿费,以支援国家建设,从此他就没有再领过稿费。陈晓农告诉笔者,父亲陈伯达
在晚年喜欢读文学名著,曾要他特地去买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的作品。陈伯达当时已
经84岁。他即使在家中,也一年到头戴着藏青呢干部帽子,尽管他并非秃子。他的衣
服也总是比我多穿一倍,穿着铁灰色中山装,蓝色鸭绒裤。他的眉角的眉毛很长,视力
、听力都还不错。他坐在沙发上,跟我打招呼。他事先知道我要来采访,也看过我的
作品,知道我的情况。我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隔着茶几跟他相对而谈。我说:“陈老
,我早在1958年就见过你!”“哦,1958年,在什么地方?”陈伯达用一口浓重的闽南
话说道,幸亏,我能听懂他的话。
“在北京大学。”我答道。于是,我说起了往事:在1958年5月4日,北京大学60
周年校庆,陈伯达来到北京大学大膳厅,向全校师生作报告。当时,我正在北京大学读
书,坐在台下听他的长篇报告。“当时,你带来了一个‘翻译’,把你的闽南话译成普
通话。我平生还是头一回遇到中国人向中国人作报告,要带‘翻译’!”我说及当年
的印象。陈伯达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原本是尴尬的采访,一下子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我开始向他说明来意。其实,他事先也知道我的来意。这位“大秀才”此时引经据
典起来,说:“列宁不相信回忆录……”我当即答道:“我不是为你写回忆录,我是
希望你能够答复我的一些问题。我研究过你的著作,也查阅过你的专案材料,有问题
不清楚。你是历史的当事人。你慢慢地说,愿意说多少,就说多少;愿意谈什么,就谈
什么。我相信,你对我的谈话是会很有价值的。”他思索了一下,不作正面答复。他
开始反过来问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有没有看过他关于孔子的文章?我明白,他在考
我。我当即回答,看过,那是你到延安以后写的。主席(我知道他习惯于称毛泽东为
主席)读后,还为你的文章写了三封信,其中的两封是由张闻天转的。他一听,显得十
分满意,知道我刚才所说研究过他的著作,并非随便说说。我也就趁机问他,你是怎么
会成为主席秘书的?这一提问,是我事先想好的——从采访的技巧而言,这叫“切入
点”。切入点的选择,必须非常恰当。我选择了一个他最乐于回答又最能回答的问题
作为切入点。倘若问他“怎么与林彪勾结”之类问题,那么非砸锅不可。果真,他非
常乐于回答这个问题,说起了他是怎样进延安,怎样第一次见到主席,怎样在一次座谈
会上发言,怎样引起主席的注意,主席怎样在那天留他吃饭……我意识到,他实际上已
经在接受我的采访。他所说的情况,是任何现有的档案或文章中所没有过的,是很重
要的回忆。我赶紧拿出了笔记本,然后拿出录音机,放在他的面前。他一见录音机,有
点紧张起来,说:“我们随便聊聊可以,不要录音。”我只得从命。我明白,这时候不
可强求——尽管录音对于采访以及保存资料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他继续跟我“随
便聊聊”。我请他谈他的笔名“陈伯达”的来历,谈他的笔名“周金”、“梅庄”、
“史达”等的来历。他都很乐意回答。他知道,我能提出这些问题,显然我对他的历
史相当熟悉,知道我是作了充分准备才来找他的。这些笔名虽然档案上都有,但是,却
从无关于这些笔名来历的记载。他这些“随便聊聊”,在我看来,是很有史料价值的
。我问他,本名是不是叫“陈尚友”?他摇头。他说,“尚友”是字,本名“陈建相”
。由此,他说起他的哥哥,说起父母,说起家世,说起故乡福建惠安,说起自己的童年…
…这些,也都是档案上语焉不详的。我以为,不录音是很大的损失,因为笔记毕竟会漏
掉很多珍贵的内容。我再三向陈伯达说明,出于工作上的需要,还是录音为好。我向
他保证,这些录音只是提供我工作上用,不会外传。他终于同意了。我把录音机取出
来,放在他面前录音。不过,后来他在谈及一些敏感问题时,常常会关照我一句:“录
音机停一下。”我当然照办。他谈了一段话之后,又会关照:“现在可以录了。”我
于是又摁下了录音机上的录音键。我很尊重他的意见,他也就乐于跟我谈话。这样,
我的采访变得顺利起来,不再尴尬。不过,当第一次采访结束时,我希望给他拍些照片
。他一听,直摇头,说他平时就不拍照,何况现在这种处境之中,更不必拍照。我却以
为,失去为他拍照的机会,极为可惜。我说,“随便拍拍”吧。他不表态,似乎就意味
着默许。我就拿起照相机,拍了起来。他呢,木然坐着,毫无表情。我拍了几张之后,
他就说:“够了吧!”我也就遵命不拍了。此后,我又一次次采访他。在采访中,我
们变得熟悉起来。即便是这样,我仍很注意,先是谈远的事,谈他愿意谈的事。到了后
来,才渐渐进入一些敏感的话题,进入关于“文化大革命”的问题。他精神不错。有
时,他与我一口气谈四小时也不觉疲倦。他变得十分有趣。比如,有一天我向他告别
时,他忽然喊住我,说有两点补充。我站住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要作哪两点补充。才
几秒钟以前的事,他竟忘了!他只得说,你翌日早上来,我再告诉你。可是,第二天清
早我来到他家,他居然连昨日所说有两点补充这事也忘了,说自己没讲过作什么补充
!然而,谈起往事,特别是童年时代、青少年时代的事,他的记忆屏幕显得异常清晰,
就连当年郁达夫对他的诗改动了哪几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托我回上海帮他查阅
他平生的第一篇、也是惟一的一篇小说,我查到了。那天,我给他带去复印件,念了一
遍。他显得非常高兴。那篇小说勾起他许多回忆,他很兴奋地和我谈着。我见到苏联
汉学家费德林的回忆录,内中有几段写及陈伯达在跟随毛泽东访问苏联时的情况,我
念给他听。他听得很仔细。一边听,他一边插话,回忆当时情景。他后来终于能配合
我,让我为他拍照。有一回,我说:“陈老,你能不能把帽子摘掉?”他居然破天荒摘
下帽子让我拍照,甚至还拿起报纸,摆好架势让我拍。在他去世前七天,正值中秋节。
那天,陈伯达特别高兴,我拍到了一张他大笑的照片。那天,他还用毛笔在宣纸上题诗
赠我。想不到,这成了他一生的绝笔。七天之后——— 1989年9月20日,85岁的陈
伯达在吃中饭时突然心肌梗塞死去。我庆幸,在陈伯达人生的最后一年——— 从
刑满到去世,我作为惟一的采访者,多次采访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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