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驼：记得当年“八•一九”

bluesky

1966年，我在长沙市十六中学读初三，学校规模不大，但地处市中心一条叫“允嘉巷”的小街上，左邻市委大楼，右临建湘路，一箭之地便是车水马龙的五一路和人流不绝的老火车站。在当年，这里可算是个信息发达地区。

那一年八月的天气怎么样，现在我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政治空气却热得令人窒息。文化大革命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一步一步开始向当权者逼近。学校的牛鬼蛇神早已成了纸老虎，引不起学生多大的兴趣，倒是有人贴出大字报，提出打倒“三相信”的口号（相信省委，相信市委，相信工作组）。矛头直指高层党委，使经历过五七年反右运动的干部、知识分子惊恐万分，也使未经历世事的学生感到莫明的兴奋。人们很快分化出若干阵营，开始互相争论，互相指责，社会好象一个火药桶，只要接触一星火花，立刻就会爆炸似的。文革中震惊湖南以至全国的“八·一九”学生运动，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

记得那天午后，我们几个同学在教室里高谈阔论国家大事，正处于心潮澎湃之际，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说，湖大的学生到市委宣传毛泽东思想，向市委提出十几个为什么，和市委机关干部发生了冲突，我们学校肖老师和一个姓曹的同学支持学生的革命行动，被派出所抓了！

听到这些消息，同学们的一腔热血立刻沸腾起来，情绪非常激动。有人振臂一呼，十几个人便鱼贯窜出校门，直奔市委大楼。此时，与市委一墙之隔的东庆街已有不少市民、学生边议论边往五一路上涌。待我一路小跑来到位于五一路的市委大楼前时，只见市委铁栅栏大门已被关闭，有人组成一道弧形人墙，阻挡着外面的市民，大楼长长的花岗岩阶梯和前坪内挤满了情绪激动的男女学生和市委的机关干部。从远处看，学生们和机关干部手舞足蹈，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斥责声与口号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围在市委大门前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断地冲击封锁线，想与院内的大学生汇合，场面乱哄哄的。突然，从火车站那边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一二一”的操演声。一支高举“工人赤卫队”旗帜，身着工装的队伍杀气腾腾地冲过来。守在门口的人闪开一个口子，让他们进入大院，迅速将学生围住。处于弱势的学生被分割成几块，显得十分无助。大门外的市民见状，又集中冲击封锁线，企图进去帮助学生，但几次努力均未奏效，只好用力乱推乱搡，吼叫着，骂着粗痞的话，发泄心中的不满。平日宽阔的五一马路，塞满了人群，公共汽车开始还鸣着笛强行行走，到后来也只好绕道而行，有一辆车被人群紧紧围住，竟动弹不得。

经过一段时间的僵持，有关学生闹事的消息在市内迅速传播，河西高校的大学生闻讯，纷纷坐轮渡过江来声援，而市委调动的工人民兵也越来越多，学生们的弱势越来越突出。

忽然，人群传来消息：湖大的副校长王晓来了。市民们一阵欢呼，感到学生娘家来了人，总算有了依靠。不久各式各样的传言不断飘过：

“王晓支持学生的革命行动。”

“学生见到王晓痛哭流涕。”

“王晓正在与市委谈判。”

这些消息，使围观的市民极为兴奋，有了当官的支持，大家都感到腰杆子硬朗起来。个个脸上流露出革命即将取得胜利的喜悦。

“快看！快看！”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又躁动起来。听到叫声，我撑着身边两个同学的肩头，蹦起来一看，只见被包围在院内的一个学生被人架起，张开双臂扯开一条白纸制成的横幅，上书几个大字：到省委去！

很快，横幅就被工人赤卫队撕扯掉，但同学们的战略意图，被外面市民和前来声援的大学生所理解，他们激动地高呼：到省委去！到省委去！并开始鼓掌以示策应。

正当外面的人准备行动时，不知是谈判有了结果，还是被围的同学冲破了封锁线，高举着“湖南大学土木系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红旗的学生队伍从市委大院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来了。面对支持的群众，他们纷纷挥手致敬，很多同学眼中充满着激动的泪花。围观的群众自觉闪开，形成两道人墙，用有节奏的掌声欢送学生队伍朝火车站方向而去。前来声援的大学生也尾随着加入，使队伍壮大不少。我被大学生的激情、市民的热情所鼓舞，眼前浮现出“五·四运动”的历史画面，身心完全不能自控，毫不犹豫地追随着大学生队伍向省委进发。

队伍从小吴门拐至八一路，在一路惊诧的眼神中，经过省军区来到位于袁家岭的省委接待处。接待处的门卫见过大世面，不把学生放在眼里。不知是经过一番唇枪舌剑还是被学生的气势所压倒，门卫不再阻拦，学生队伍欢呼着冲进省委接待处。门卫不敢惹大学生，于是把气撒在市民和中学生身上，一面声嘶力竭地吆喝：不是大学生不要进去！一面冲到队伍里拉扯我们。市民没见过世面，见政府的人发威就怕，有几个怯生生退了出来。我们是中学生，初生牛犊不怕虎，又为革命豪情所鼓舞，哪将几个看门人放在眼里。在大学生的争夺、掩护下，甩开门卫的纠缠，消失在人流中，气得他们干瞪眼。

省委接待处主楼前是条几米宽的水泥路，两边是草坪，大学生冲进来后，坐在水泥地上休息，等候领导的接见。可不到几分钟，一支身着旧军装，头戴旧军帽的中学红卫兵从天而降，为首的一位瘦高个率领几个男女首领，从楼内窜上凸出的二楼弧形阳台，挥舞着一面红色的大旗，呼喊着“保卫省委”、“右派翻天，坚决镇压”之类的口号。那旗帜很特别，靠旗杆一侧是一条几寸宽的白布，布条竖排印着黑色的仿宋体“红色政权保卫军”字样。白底，黑字，红旗，依稀觉得眼熟，细一想，这种样式是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红军的军旗，看来这些红卫兵不是等闲之辈，事事有人指点。果不其然，听知情人说，那个舞旗的瘦高个乃时任省军区副司令之子，是五中的学生。这支队伍刚刚成立几天，另一个女头头即省委副书记的女儿，是一中学生。

在他们的指挥下，来势汹汹的中学生将大学生们挤到草坪上，迅速占驻了中间的水泥路。很快，工人赤卫队又赶来了，很快将大学生队伍包围起来，并挑衅地将他们挤来挤去。面对强大而又有组织的对手，文质彬彬的大学生显得势单力薄，只好忍气吞声，将队伍收缩紧靠在一起。双方闹腾了一阵，渐渐地安静起来。在工人赤卫队和红色政权保卫军的欢呼和掌声中，阳台上出现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满头银丝、短发、中等身材的长者走上前来，慢条斯理地开始训话。不知是台上的人未加介绍，还是乱糟糟的我未听清介绍，好一阵才听别人议论说讲话的是省委副书记王延春。文化革命开始前后全国人民学语录成风，发言先念语录，但王书记念的语录，我们闻所未闻，因其针对性特强，至今言犹在耳。

第一句是：好人打坏人，坏人活该！此言一出，赤卫队、红卫兵欢呼雀跃，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第二句是：坏人打好人，好人光荣！这下乐了大学生，顿时发出一阵掌声，因为他们是挨打受气的，总算光荣了一下。

第三句是：好人打好人，误会！王的第三句落音后，双方都楞了半天，才都不情愿地鼓起了掌。

掌声毕，双方气焰都小了，看来王书记还真有水平。紧接着的讲话就无非是肯定同学们的热情，要相信省委、市委等等套话。

这时太阳也下山了，天边的彩云渐渐淡了。瞎跑了半天，我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起来，左右一看，周围已没有了一张熟悉的脸，顿时便兴趣全无，也顾不上听省领导的教诲，迅速挤出人群，朝院子外走去。大学生请愿有什么结果，我也管不着了，心里想的是赶快回家，今晚一定要吃三大碗饭。

“八·一九”之后，大学生没有吃到什么好果子，大字报纷纷指责他们“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言下之意是忘了党的培养教育，更有甚者指责“八·一九”是“匈牙利事件”，是“右派翻天”。我们学校支持大学生的同学和老师也一样，在听说湖大的副校长王晓受了批评后，顿时也在另一派的人面前泄了气。岂料八月二十三日，风云突变，《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题目是“工农兵要坚决支持革命学生！”，显然这是冲湖南“八·一九”事件而来。当天下午，长沙市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各界民众纷纷起来支持革命学生，从此湖南的文化革命由学校、单位杀向社会，一场大动乱的序幕，由“八·一九”事件而在湖南拉开！


转自 湖南知青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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