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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tuffy05

舒之  流血的瀟水—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1-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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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0:51:33 | 显示全部楼层
跃进大队“大跃进”

道县的汉子们没有做家务事的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田人贪恋白天的光阴,即便是农闲,也要捱到天色相当暗了才收工。回到家,女人家麻利地将围裙往腰上一围,双手在围裙上擦上几擦,算是洗了手,然后便是抢火一样地忙碌起来,将鸡鸭喂了食,唤进笼里,又将猪潲热了,倒进槽盆,给猪喂食;如果有嫩伢崽的,哭得厉害了,也只能顺手从碗柜里抓出一根酸菜或咸萝卜之类,塞到孩子嘴里让他去吮。待到猪、鸡、鸭等都安顿好了,这才能安顿人。等到饭菜上桌时,已是掌灯时分了。而男人们呢,则是一律坐在家门口或房屋边的门坎上,拿出一根竹蔸做成的半尺长短的烟斗慢慢地品味那种气味很是冲人的旱烟叶子。蓝幽幽的烟雾从嘴里、鼻孔里,神仙般地逸出,于是,仿佛一天的疲劳都随着这辛辣的烟雾从肺叶里吐了出去。?
    但是,看着婆娘忙死累活也绝不帮着动一下手,并不是不想帮着动手,是不敢。怕人家笑话。“男子不碰锅边铲”。在这里,帮婆娘做家务就是怕老婆的如山铁证。而怕老婆又是最没有出息,最惹人看不来的。倒转乾坤地作天了,那还得了!哪怕是帮着端一下潲盆,在灶门口添一把火,也会有人耻笑的:“看哩,把个婆娘当观音菩萨供起来,怕是晚上不准上床睡觉吧。”?
    即使是那些很贴心的汉子,也只是快快当当地给水缸挑满了水,然后坐在灶门口,一手抱孩子,一手往灶里添火。嘴里自然忘不了含着那根不离身的烟斗。当然有人说些闲话,也会遭朋友熟人讪笑一番,自己只好嘻嘻一笑了之。只求得家庭和睦,夫妻恩爱,比什么都强,“ 家和万事兴”嘛。?
    霍放青就是这样的一个贴心汉子。他虽然在大队上,当家理事地当着支书,说一不二,可回到家里作风还是比较民主。人都夸他婆娘八字好,前世修来个好男人。他婆娘也不否认,心里虽然喜滋滋的,但口里总是绕开说:“他哪里肯顾家,他的心思呀,完全想着大队的事情。”?
    当干部的人,会多,这一晌,会尤其多。公社动不动就通知开紧急会议。通知一下,忙得搞手脚不赢。?
    此刻,他刚刚从公社参加“五巨头”会议回来,见天色尚早,在自留地里打理了一会,帮婆娘端潲盆喂好猪,把水缸也挑满了,这才含着烟斗,坐在厅屋门洞里,看着西边红日头一寸一寸落下山,紧锁眉心在那里默神想心事。?
    自土改参加革命以来,霍放青样样工作走在头里,无论是合作化、人民公社化,还是五八年大炼钢铁大跃进大放卫星,每次运动他都从不落后,这次由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更要带头冲锋陷阵。不晓得是由于文化低,脑壳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好像自己越来越跟不上形势了。就拿这次杀四类分子来说吧,他所领导的大队行动还是比较快的,早在8月25号就把全大队公认的有劣迹,顽固不化的两个四类分子拖出去干掉了,满以为当不了先进,也算不得落后了。谁料想,在今天公社的会议上,被李部长(公安助理员)明表扬,实批评地撸了一顿。李部长的话音还在他的耳边回响:“我们有的大队很不错嘛,干部觉悟高,行动快,干劲大嘛,搞掉了两个罪大恶极的,给全公社起到了示范作用嘛,可是我们这个大队的同志是不是有些自满自足起来了呢?是不是躺在成绩上睡大觉了呢?同志哥,可不能吃老本,要立新功啊,不能认为搞掉两个阶级敌人就天下太平了啊,现在好多大队都走到你们前面去了,到现在还是一塘死水,没有行动是不行的呢,阶级敌人还嚣张得很呢? 你们要回去好好查一查,首先是我们当头头的要从思想上,立场上查一查,不能自觉不自觉地当了革命的绊脚石啊!”?
    李部长的话,分量够重的了!?
    想到这里,他的婆娘背着锄头从外边回来了。他似乎找到了出气的地方,高声质问:“你死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才回来?”女人见他平白无故发脾气,耐着性子回答:“今天怎么啦,我那天不是这个时候回的呢?”霍放青自己也觉得有些过份,态度立刻软了下来:“好了,快点子搞饭,晚上有重要会议。”边说边起身坐到灶门口的矮条凳上,伸手抓过一把叶子柴,嗤、嗤、嗤——连划三根火柴都没划燃。他婆娘连忙拿过一盒新火柴,凑过来把火点燃。?
    “到底出了什么事,把你愁成这个样子。”婆娘问他。?
    “公家的事,你们女人莫管。”?
    婆娘立刻闭上了嘴,忙着刷锅做饭。她知道,丈夫是在党的人,要支持他的工作,公家的事,能不问就不问,能不管就不管,免得别人说她拖后腿,吹枕头风;影响党的威信。?
    霍放青吃过晚饭,又草草地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半旧的衣服,对婆娘说了声:“今晚会回来得很宴,不要等我。”便匆匆地出了门。婆娘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明白,今晚一定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使丈夫心烦,内心涌起一阵爱怜。?
    霍放青是深知农村干部的习性的,农村干部时间观念不强,说八点多钟开的会,拖拖沓沓,不到九点过后,人员都难到得齐。自己是支书,又是今晚会议的主持人,无论如何也要早些到才能起模范带头作用。可是,这回却例外得很,等他大步流星赶到开会地点——第五生产队的晒谷坪时,只见坪子上早已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东西两头各沤好了一堆熏坟子的烟火,忽明忽灭地飘散着一种特殊气味的烟雾,四周是荷枪实弹的戒备森严的民兵岗哨,两盏马灯昏暗地照在主席台上。那场面,让人仿佛到了阴曹地府。?
    参加会议的有各生产队长、党、团员和贫下中农代表。霍放青赶快入了座,交代负责站岗的民兵提高警惕。一点名,洲子上的人全部到了,只有路途远一些的五里洞村的,还有几个没到。这功夫,黑魆魆的旷野,又有几点火光向这边移来,心知是五里洞的人正急急忙忙赶来。便放心地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烟斗,吱吱地叭了起来,认真地思考着今晚的会怎么开。?
    一会功夫,人到齐了。于是开会。?
    霍放青首先传达了公社会议精神,对李部长的话,他只传达了表扬他们的那一部分:“公社李部长表扬我们说,我们大队搞掉左永祥,左昌允两个罪大恶极的家伙,狠刹了阶级敌人的气焰,对推动全公社的工作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们要继续遵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开这个会就是研究我们大队下段如何抓阶级斗争,请大家一起来出主意,想办法。”?老实说,对下段如何搞,霍放青心里也没有底。他丝毫不怀疑抓阶级斗争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也完全相信区社领导讲的正确性,但又总觉得现在这样杀人有些不对头,究竟如何不对头,有哪些不对头,他又实在说不清,他的脑子简直成了一堆理不清的乱麻。?
    他想把这堆乱麻交给大家来帮忙解开。?
    可是,大家也说不清一个子丑寅卯。?
    霍放青看到会议刚开个头,就开不下去了,赶忙启发引导大家:“在场的都是生产队的骨干,党、团员,人人都要讲几句嘛,比如说我们大队还有没有调皮捣蛋的家伙啦,要不要再搞几个啦,要搞的话,搞哪几个啦,怎么搞啦。”?
    这样一来,马上把大家的话匣子打开了。怎么会没有调皮捣蛋的四类分子呢?四类分子都老 实了,还要抓阶级斗争干什么呢?你偷别人一只辣椒,扒别人一个红薯,都要被骂脱一层皮,土改时我们把地主富农的田地和浮财全分了,还镇压了一些人,他们不恨我们一辈子吗,上头不是也在讲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吗,不是说好多地方地富组织黑杀团要杀贫下中农吗?我们大队的地富也是地富,难道他们有什么不同,会格外老实些吗?既然他们要杀我们,我们就能不杀他们?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动手晚了,将来吃了亏,后悔都来不及了。?
    在讨论到搞掉哪些人的问题时,情况就复杂了。各人有各人的怨敌,各人有各人的目标。但有一点是比较统一的,即确定要杀的人,最好斩草除根,灭绝后患。要杀就一蔸蔸杀,他们的道理很简单:杀了劳力,老的,小的哪个养?小的长大了要报仇怎么办?霍放青开始觉得这样做未免太缺德、太残忍。但是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便想个理由来自己宽慰自己:再不杀几个,公社这一关过不了,大队里的贫下中也不会赞成。既然要杀,光杀那些青壮劳力,留下老的少的更加受罪,与其说让他们留在世上受罪,还不如让他们一家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团圆。一想到这里,霍放青好像浑身轻松了许多。?
    接着,他要各生产队报名单,并招呼大队会计作好记录。?
    会议一下静了场,人们都垂着头,叭着手里的烟袋。暮色中,猩红的烟头像河边草丛的萤火虫一闪一闪。每一闪,都把一张憨厚朴实,心情复杂的脸叠印在夜幕上。我们的农民,有许多优点,但也毋庸讳言:他们同时又有许多缺点,比如他们大都封建保守,狭隘自私,胆小怕事。唯其封建保守,使他们考虑问题,往往从封建的宗派宗族的利益出发,不讲原则,不顾大局;唯其狭隘自私,又使他们为了私利甚至是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与人结下深仇大恨,甚或为出一口气而与人斗死方休;唯其胆小怕事,还使他们做了违背良心的事不敢负起责任,甚至因害怕报复而铤而走险,采取极端措施最后把局面弄得无法收拾。两堆熏蚊子的生柴快燃烧完了,余烬中时时飞出几点火星,大家仍然沉默着,谁也不开口。唉唉!人和人同在一块天地下生活,在一口大锅里捞饭吃,哪能没有磕着碰着的时候,哪能没有争执和矛盾呢? 有些事,想起来,确实是要杀他几个才解得心头之恨。可是,真的要无缘无故杀人家一蔸子,这心里头还是多少有些发颤哦!何况,这个大队,以霍、左两姓为主,洲子上多数姓霍,五里洞的多数姓左。左姓的人心里又多有一层不平:上次杀人都是杀的我们左姓的人,未必调皮捣蛋的都是姓左的,没有姓霍的?你姓霍的有人当支书,难道就包庇姓霍的不成!?
    霍放青见众人都不开口,有人把眼睛直望着他。无奈,只得硬起心肠报了一户自己生产队要杀人员的名单。这一来,人们的眼光都集中到五里洞那边了。好了,我们这边出了人了,你们那边革不革命?于是五里洞的人也报了本队一户地富的名单。中国农民最崇尚平均主义的,这也许与人口众多自然资源匮乏的国情有关,即使在杀人这个问题上,也不允许存在半点差异性。就这样,像平时摊派钱粮一样,互相比着杀,你一户,我一户,一下子把全大队的四类分子及其子女全部作为要杀对象报了名。?
    霍放青每听到增加一个名单,心里就紧缩一阵,他几次想要制止,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最终还是害怕,害怕别人说他立场有问题。?
   霍放青接过会计递过来的名单,心里直往下沉,无意识地说了一句:“哎呀,这么多人,搞到哪里去呢?”?
副大队长左昌珪建议道:“石头山水库尾巴有三口窖,搞到那里算了。”?
    霍放青说:“晓得搞到窖里去行不行啊!”?
    大队看水员以为是问红薯窖行不行,立即插话道:“我前两天看水还从那里过身,看了,没坏。”?
    霍放青只好说:“那就这样吧,明天上午到那里去开宣判会。”?
    接着部署具体行动方案:决定由大队会计领着喊口号,大队副支书负责写“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的牌子,一切准备工作限定今晚完成。最后大家议定,鸡叫头遍开始行动,为了防止本队人互相通风报信,走漏消息,还决定抓人时五里洞和洲子上村的民兵斟换行动。并且宣布:“今晚决定的事,任何人不得泄露半点消息,违者同罪。”?
    霍放青半夜过后才回家,躺在床上,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婆娘也不敢问他,只是默默地陪他睡在床上,同样一夜未合眼。?
    一只神气十足的芦花大公鸡,跳上了一排开满各色野花和挂着几个南瓜的竹篱上,扬起鲜红的冠子,向着东方的天空引颈高歌,“喔喔,呜——,喔喔,呜——……”引得远远近近的雄鸡也跟着一起打起鸣来。这一片呼唤般的声音,划破了东方薄如蝉翼的静夜,瓷蓝色的晨曦像流水般的从那里流了出来。紧接着,一阵更加宏亮更加急迫更加威严的声音响起了,铛铛铛铛……,是挂在生产队部前面的一截招呼出工、收工、开会的废铁轨发出的声音。先是洲子上,接着几乎同时五里洞也响了。声音开始好像有些犹犹豫豫,如两束飘舞在大风中的蛛丝,蓦然撞在了一起,仿佛发生了共振一般,音量百倍增加。夜空受伤了,开始渗出殷红的血迹。?
    刹那间,它突然沉默了,山野村庄万籁俱寂,时间和空间不复存在,因之而派生出来的一切的一切不复存在,世界原来如此空旷,空旷得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得永恒存在。?
    霍放青就像将要去受难的圣徒,艰难地捱过天明。他猛然地抓起电话机的摇柄,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在水面的一根稻草,寄托着那明明不可能实现的某种希冀。不知什么原因,他的手抖得厉害,呼吸十分急促,说话也不连贯了:“喂,喂,我要公社,我找李部长,不在。你是……哦,是郑主任啊!郑主任,向你汇报一个事情,昨天晚上,我们大队召开了党、团员和干部会议,大家研究决定要搞掉六十多个,想请公社指示。”他多么希望电话那边说上一句“杀这么多,怕不合乎政策呢。”或者是打个嗯吞,给点暗示也好,可是没有。接电话的是公社文革主任甄习倈,甄习倈不但没有半点制止的意思,倒像听到前方战事节节胜利的捷报:“嘿,那么多,有气魄!不过要搞就要搞得干净利落。你们打算采取什么措施?”霍放青只好如实相告:“我们准备了三口窖,准备把那些家伙全部下到窖里去!”?
    “好呀,可要注意安全啊!”?
    这时候,全大队地富分子及子女己全部集中了。一个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副支书极其负责地做好了“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牌子,早早地背到现场,用两根竹杆叉着,立在三眼窖边。?
    上午九点多钟,六十四名四类分子及子女,被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解着,浩浩荡荡向石头山水库尾巴走去,霍放青一声不响地走在队伍的前面,脸色毫无表情。后面跟着一支人数可观的看热闹的队伍。有两名地富分子,因年岁太大,走得踉踉跄跄,甚至要人拖着,大大影响了队伍前进的速度。队伍来到霍家河边时,几个民兵拖得不耐烦了,就用鸟铳把两个老家伙打死,投入河中。这一得力措施,极大的震慑了捆绑着的人们,队伍前进的速度立刻大大加快了,那些恐惧万分的人们,就像力图寻求一条活路那样,几乎是跑步奔向死亡。?
    一会儿,队伍来到位于水库尾的黄土坡上的窖眼边,霍放青在这里因陋就简地开了一个群众大会,贫协主席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布了何光美、左南方等六十二人的死刑。然后验名正身,由行刑民兵把人推下三口窖内。民兵们在凄惨的哭喊声中,把成捆的稻草淋上煤油点燃,投进窖内,烟熏火燎一阵,最后盖上黄土活埋。?在整个行刑过程中,霍放青总共说了不过三句话,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原本不想多杀人的跃进大队,最后却放了一颗卫星,成为全县杀人最多的大队。?
    看着窖眼上那被脚踩得结实了的新土,霍放青和副支书左珑交似乎总觉得有些不放心,里面埋了那么多人,薄薄的一层黄土盖得住吗?万一有人拱出来了,怎么办呢?还是做牢靠的搞吧 ,当天晚上,大队派出一个武装民兵班,值更守夜。?
    夜来了,看守的民兵点起了三堆篝火,提心吊胆地守在三眼窖边。石头山水库里,月光耀眼,星星耀眼,飘拂的篝火更耀眼。然而,他们总感到窖眼里好像有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向上冒,冷气直透背心,使全身的汗毛根根竖起。水库里,时时有不安分的鱼儿扑哧跃出水面,发出很响的声音,冷不防地吓人一跳。据说,火是能驱鬼避邪的,在这漫漫长夜,民兵们只得把篝火烧得旺旺的,借助熊熊的火焰,为自己增添胆量、信心和勇气。?
从此后,霍放青变了一个人,不久便辞掉支书的职务,当起平头百姓来,再不过问大队的事。?
    而今,那个地方已被青草复盖了。年年草荣草枯,全不留下一些印记。村民们再也不去那里挖窖窖红薯。渐渐地成了一片鬼地,无人敢去那里,也无人谈起那里。特别是夜里,那里更是无人敢去的禁地,听人说,那里时常传出人的哭声,不知是真是假,也无人去考证。更没有人想到给那里派上一点用场。不过,我想,如果有一天,人们忽然觉得这样毫无理由地让一块土地荒芜起来,实在太不合算时,会不会想起这个已经变成了传说的故事……当山川的变迁和已经完全复归了泥土的枯骨无法帮助人们的回忆时,还能不能寻找自己的先人留下的足迹……?有些东西是很难腐烂的,埋下了也就和埋藏它的土地一样地久天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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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0:52: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寡婆桥

    我曾两次来到这里。?
    第一次来时,天正下着霪雨。当时我借宿附近因战备撤到小三线来的兵工厂东升机械厂的招待所里,热情的厂党委书记老刘,主动给我带路。我们打着伞,沿一条田间小路向寡婆桥走去。?
    一时间,我们恍若置身于烟雨漓江之中。这里的地形地貌是与桂林山水一脉相承的,较之桂林山水,恐怕这里更为精致。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罢了。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从墨绿色的田野蜿蜒流过,两岸青山,一座座如独秀峰般拔地而起,在细雨中滋润出很光滑的青黛色,明明是一色的青灰色的石灰页岩山峰,却这里那里极茂盛地长出绿油油的树木,也不知是怎么植根于石上的,从何而吸取营养。看着这葱笼的树木,使你不能不叹息生存的艰辛和生命力的顽强。反过来看看我们芸芸众生,在人世间辛辛苦苦地生存,也不知局外物何以观之。?
     大片墨绿色的甘蔗,在风雨中絮语。?
    “好漂亮的景色!我敢断言不让桂林山水。”?
    “初次来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说,这里本来有小桂林之称。不过我们在这里住得久了,为生活而奔波,被世事所烦扰,无心细致观景,也就不以为然了。”刘书记在一旁感叹道。?
    我们都没穿雨鞋,路边青草上的水珠把鞋子浸得透湿,前面的路更加泥泞。而寡婆桥已历历在目。这是一座石拱桥,桥的两端,绿树成荫。相传这座石桥是清代一位寡妇捐款修建的。这位寡妇乃是桥那边唐家乡人氏,家道殷实,而年少丧夫,孤苦伶仃守节一辈子。她哀叹自己命运不济,决心积阴德,修来世,于是倾其所有,捐赠巨款,在伏水河这条经常淹死人的河的深潭上方,修筑了这座石桥。因此,后人便把它称为“寡婆桥”。?
    前面的路上积水太深,我们停住了脚步。?
    “就在这里看吧。”?
    “也好。有些景物,有时远观比近看更别有一番风味。”?
    我站在伏水河畔,望着静静的江面被雨点打出的无数极细致的涟漪,心里浮想联翩:要是有一张漓江上那样的竹筏,在这细雨微风中,顺流而下,任其漂泊,该有多么惬意啊!?
    伏水无语东流,在寡婆桥的桥墩上,撞出一片片浪花。?
    刘书记手指着寡婆桥:“文革那阵子,经常可以看到农村里在这座桥上杀人。那时候,我们的厂子刚刚搬迁过来,职工宿舍没起好,工人们大都住在附近的两个村子里。杀人时就敲锣,锣声急促而响亮,工人们一听到锣声,就拥出厂门来看,经常就站在这里,远远的看,因为搞不清情况,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多过问。桥下面是一个深潭,杀人时,桥两头都布了岗,任何人不准通行。民兵把要杀的人,押到拱桥上,一脚踢他跪了,只看见马刀亮晃晃地挥。不知是害怕哭喊也还是知道哭喊没有用,很少听见哭喊的。也有没杀死的,浮了起来,也不呼救,只是痛苦的哼哼,守在桥西头的民兵就沿河岸追,用鸟铳打死。人杀得多的时候河水都染成暗红色。当时我们工厂刚从大城市搬来,工人们习惯了繁华的大都市生活,猛然间来到这穷乡僻壤,又碰上这等恐怖的杀人的事,很多工人都不安心,人心浮动,我们没少做思想工作。”?
    有人告诉我,道县师范的一位负责人就是在寡婆桥上被杀害的,我追踪采访到了道县师范。接待我的是当时的老校长尹少萼。在他那间简陋的卧室兼办公室里,这位鬓发苍苍的老知识分子告诉我,被杀的是该校原教导主任何聘之老师。他坐在那张破了洞的藤椅上,眼含压抑的泪水,无比伤感地给我们谈起了何聘之的一些往事:?
    “那是一个多好的同志啊!他热情、正直、能吃亏、肯帮助人、工作有能力、责任心强,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解放前,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他就参加了党的地下工作,协助地下党组织迎接道具解放做了不少的工作。解放后,他开始当区干部,后来在县法院工作,五十年代初期,为了抽调一批有文化,能力强的骨干充实教师队伍,组织上调他到道县二中教语文。工作换来换去,他毫无怨言,可以用得着那句老话:干一行爱一行。?
    “一九五八年,我负责筹建道县师范,我把何聘之老师挑来了。建校那阵,条件艰苦,他带领学生挖基脚、挑土方、捞河沙、累得两只眼睛都陷了下去。你们看,就是下面那栋教学楼,所用的木材,全部是他领着学生从六十里外的东江源扛回来的。他是我们学校建校的功臣,现在学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还留着他辛勤劳动的汗水。他对我们道县的教育事业是有贡献的。?
    尹校长用手巾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喝了一口茶,继续深情地说:?
    “学校建成后,组织上安排他担任教导主任,负责教学业务工作,他更是认真负责。他常说,我们是培养老师的老师,稍有松懈,就要误人子弟。他担任教导主任以后,仍然兼任语文教学工作,他从人品到学问,都是一流的,他的教学和工作态度,认真得叫人感动。他对自己从来就是很严格的,按照当时的情况,我们学校的一般教师都可以解决家属吃国家粮的问题,他的家属也完全可以把户口从农村转到学校来吃国家粮,但是他总是首先考虑别人,从没有向组织提出过要求。结果把这个事给耽误了。?
    听了尹校长的介绍,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克己奉公、任劳任怨,处处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的形象。   
    “那么,他后来又是怎么被杀害的呢?”?
    “老何这个人多才多艺,精力又旺盛。平时除了教学工作外,还喜欢写点东西。他倒霉也就倒在这喜欢舞文弄墨的毛病上。一九五八年下半年,他写了个剧本,题目是《红旗越举越高》,是歌颂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用现在的观点来看,这个剧本打下了很深的那个时代的‘左’的烙印,有的地方,简直还有为当时的浮夸风,大炼钢铁拍马屁之嫌。这个剧本,经县委宣传部批准,在群众中公演了几场。可是,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就是这个剧本,使出身地主家庭的何聘之吃尽了苦头。也许根本就不是剧本本身的问题,而是革命的需要。没有这个剧本,也可以从别的方面轻而易举地找到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在这个荒唐至极的年代,有人竟把剧本中反面人物的台词,当成何聘之反动思想的大暴露。一九五九年反右倾时,他因此而受到严厉的批判。文革初期,又旧事重提,以‘反对党的领导,抵制毛泽东思想,攻击三面红旗’等罪名,戴上了‘三反分子’的帽子,批倒批臭后,开除回家,交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
    “说何聘之反党,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他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参加地下党的工作;大跃进期间,他又写剧本,写文章歌颂三面红旗;开除回家后,他老老实实参加农业生产,定期向大队党支部写思想汇报,报告思想改造情况;就是文革杀人时,他仍然相信党的政策,相信民兵不会乱杀人,他主动要求民兵把他关起来,表明自己不会逃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搞清自己问题的机会。就是在他被牵上寡婆桥杀头的时候,他还不相信会乱杀人,他反复向押解他的民兵说:‘你们不要杀我,我不是三反分子,我热爱党,热爱毛主席,你们不杀我,我到北京向党中央反映情况,保证可以搞清我的问题,证明我是冤枉的 ’。可是,那些民兵哪听他的罗嗦,举起马刀就砍。他喊‘毛主席万岁!’‘岁’字还没喊出,民兵手起刀落,他的脑壳立刻搬了家,连身子带脑壳一起被踢进了河里去了。和他一起被杀的,还有他的大儿子何上明。”?
    “杀他的人当中,有他的学生吗?”我好奇的问。?
    “那谁晓得啊!反正那时学校狠批‘师道尊严’,师不师,生也不生了。”尹少萼苦笑着回答 说。?
    听了尹少萼的介绍,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莫名的悲哀。我突然想到了关于一条老狗的故事:一条老狗,它的主人有一天把它用绳索吊在树上,用一根粗木棒要结果它的性命。几棒子打下去,老狗鲜血直流,这时吊狗的绳索被疼痛难耐的老狗挣脱了,老狗带着浑身淋淋鲜血逃命。这时主人一声响哨,老狗又立即跑回到主人身边……这条老狗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
    这个比喻也许很不确切,不过,从何聘之身上,我看到了中华民族一代知识分子固有的悲剧性。何聘之违心的,同时又是自觉的为大跃进之类给我国国民经济带来毁灭性破坏的东西歌功颂德(《红旗越举越高》),自觉地(最可怕的也就是这种自觉性)无休止地进行自我批判和 思想改造(各种思想汇报),甚至到了无限虔诚的地步,却从来不去对这种歌功颂德和批判改造作认真的进一步的思考。他在丧失生命之前,早已成为了一架没有独立人格,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机器人”,实际上,他早已丧失了生命的意义。他的一生都是一个悲剧,他越真诚,悲剧色彩就越浓。他的死,从来就不是什么他本身的问题(据说,有人曾给他报过信, 劝他赶快逃跑,他坚决地拒绝了),而是他无法逃避的时代悲剧。至于他本人既可以作为“ 标兵模范”供人学习,也可以作为“阶级敌人”杀一儆百,一切视需要而定。?
    这也许能够从中国古老文化中,去找出更深层次的原因。中国文化的文法,对“人”的定义,是将明确的“自我”疆界铲除的,而这个定义就是“仁者,人也”。即二人为人,思想言行必须处处以对方为重。出于这种对“人”的设计,孤零零的个人,只是一个“身”,这个 “身”不是由自我去组织的,而是由人伦与社群关系的“心”去组织的,即由所谓“天理” 去组织的,这个天理,都是不同时期的统治阶级的思想。而饱受孔孟之道的“克己复礼为仁 ”、“存天理,灭人欲”说教的中国文人,更是做什么都必须说成为别人才合法,提倡修身、舍身、献身,把没有个性没有人格的“个体”当作是“不道德的主体”。并且把这种把个人必须受到他制他律的“不道德的主体”的观念内在化,自己不信任自己,自己去反对自己,这便是中国文化的成功之处。?
   饱经旧文化熏陶的何聘之,上述观念自然更容易在他的头脑中扎根。他也许曾为自己设计过上百种死法,其中必须包括以身殉职,杀身成仁,舍身取义、舍己救人,为国捐躯,暴病而亡、寿终正寝,绝对没有一种是他事实上的那种死法。他可能一直认为自己很有些清醒的头脑,而直到掉脑袋的那一天,他却还是稀里糊涂的。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形成独立的、成熟的、具有尊严的人格。这样来议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也许有些残忍,有些铁石心肠。但是我实实在在是悲伤得越离了悲伤。我常想,何聘之的死,应当给我们的国民尤其是给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带来一些什么样的思考和教训呢?人从生到死是一个新陈代谢的全过程,而从知道自己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到这结束的实现则是这个过程的一个高浓度的缩影。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人可能将重新经历一遍从生到死的全过程。很多思考了一辈子无法想通的问题,往往在这时一下子就彻底想通了。我非常想了解何聘之从听到“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宣判 ”到马刀落下的这段时间里,想了些什么。遗憾的是已经失去了采访的可能。一道生与死的门槛将我们彻底分开,虽然跨过这道门槛似乎非常容易。这也是我这次整个采访工作中的一个重大障碍。据说,现代科技已经能够沟通生者与死者之间的信息渠道,可惜我没有见识过。?
   我真的后悔那天没有到寡婆桥上去看看,实在是应当上去看看的。远远地看有什么意思呢? 结合其他人事的采访我有幸第二次来到了寡婆桥。?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蓝天如洗,阳光明媚。?
    寡婆桥隐蔽在一片绿荫之中。桥西头尽是饱吸水分和养料的榆树,柳树和樟树,枝繁叶茂。一株华盖如冠的古樟,粗大、挺拨、如同一个饱经沧桑、忧患余生的老头伫立桥头。似乎有意裸露着粗大的虬根,供过往行人坐着歇息。树干是光溜的,没有什么寄生物,它历经劫难,仍然十分结实。桥下深潭,清澈见底,流水细语,卷起一个个不易察觉的漩涡。几只灰鹅,仰起脖子,在河面上高傲地游弋,时而扑腾翅膀,时而用坚喙梳理羽毛,悠然自得。桥上,有行人走过,有打赤脚的、穿皮鞋的、推单车的、担担子的。还有牧童赶着牛走过。一只灰不灰,黑不黑的小狗一路小跑颠过。初秋的太阳正当顶照着,桥头上的石狮子却凉浸浸的。摸的人一定很多,成了油汪汪的亮青色,光可鉴人。长满青苔的桥墩上,攀援着一岁一枯荣的藤蔓。当年杀人的痕迹似乎荡然无存。但是我还是在青石的护栏上找到了一些依稀可辩的刀痕。手抚刀痕,眼前的一切顿时模糊了。作为历史见证的寡婆桥啊,鲜血的浸润是使你更加坚固了还是更颓败了呢??
    这里实在是不该杀人的!?
    这实在不是一个杀人的地方!?
    我突然心血来潮地提出一个问题:“在这座桥上被害的人当中,有寡婆的后人吗?”?
    同行的人被我的问题搞得莫名其妙。“这又怎么搞得清呢?反正寡婆的家乡唐家村一次就在 这里杀了十六个人,难保其中没有寡婆的后人。”?
    有与没有又何妨呢?其实,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不都是寡婆的后人吗??
    我忽然感到脚下的桥身在颤抖。我想,该不会是寡婆在九泉之下恸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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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0:53:19 | 显示全部楼层
五行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

由道江镇出发,沿潇水一条著名的支流——濂溪河溯流而上,河水越来越清澈,景色越来越迷人,那些悠长的小路也因之缩短了它的距离。行不到十里,在久佳乡的楼田村,大自然充分地显示了它的鬼斧神工。这就是北宋理学家,一代大儒周敦颐的故乡。?
    山川钟灵秀。楼田村依山傍水,村前一马平川,濂溪河宛如一条银色的玉带,从村前缓缓流过。村后是长满茂林修竹的石山,山脚有一个大溶洞,可容千人,名曰“黑岩”。“黑岩”不远处的岩石下,有一眼青泉,甘冽的泉水滚滚冒出,四季不竭。泉边石壁上,清晰地留下楼田周氏十五代孙周敦颐的题刻:“寻源”。字迹古朴苍劲,只是这位周老夫子寻到了什么源,我们不得而知。?
    俗谚有云:靠山的脚勤,靠水的心灵,依山旁水,出落愚人。然而依山傍水的楼田村却尽 出聪明人。?
    自此往西南不到十华里,便是逶迤磅礴的都庞岭山脉,号称“湖南第二峰”的韭菜岭直指云天,终年白云缭绕,雾锁烟笼。相传汉光武帝刘秀曾流落至此,行乞时遗落筷子在山上,化成筷形方竹。如今岭上依然比比皆是。?
    西行八华里,是道州八景之一月岩,相传为周敦颐读书、静养、悟道之处。月岩高数十丈,望如城阙,入洞数十步,周围圆洁,峭石环生,晶莹璀璨。月岩有东西两洞门,东望如上弦月,西望如下弦月,中望如皓月当空。洞内至今尚存宋代以来的文人墨客摩崖碑刻四十余块。清咸丰年间,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举兵起义,途经道县,曾游月岩,题诗一首:??

        十万雄兵下道州,?
        征诛得意月岩游。?
        云横石阵排车马,?
        气壮山河贯斗牛。?
        烽火连天燃落霞,?
        日月纵晖照金瓯。?
        天生好景观不尽,?
        余兴他年再来游。
   
    文气尚平,帝王之气蹶突其间。?
    楼田村是怎样形成的呢?现已无从查考。总之是周氏祖先,受命运的驱使来到濂溪河的上游,受这里山好水美的诱惑,或别的什么原因因而滞留下来,砍开巴茅,伐倒古树,盖起草棚,升起蓝幽幽的炊烟,开荒种地,男耕女织,繁衍生息。慢慢地,生荒变成良田,草棚变成瓦屋。人烟日益稠密,俨然出现了村落。于是便有了识文断字的人和目不识丁的人,有了心狠手辣和淳朴善良的人,有了聪明乖巧和憨厚愚鲁的人,有了腰缠万贯和家无分文的人,有了不劳而获和劳而不获的人,有了管人的和被人管的人……这大概就是后来把名字写在同一本族谱下的楼田周家吧!?
    楼田村旁有小溪一条,溪浅石圆而泉水叮咚。小溪上有座小石桥,濂溪先生常垂钓于此,思考宇宙人生而大彻大悟,故称石桥曰“大悟桥”。?
    我站在大悟桥上,凝视楼田村上的袅袅炊烟,吟咏起这位理学祖师的《太极图说》,感慨万 端。??

    无极而太极。?
    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
    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阳,坤道成阴,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多,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行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立静,立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
    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
    大哉阳也,斯其至矣。
??
    短短三百多字,囊括了人生、宇宙,难怪令思辨型的西欧人崇拜得五体投地。按照周敦颐等宗师的观点,宇宙万物产生的根源,在于阴阳交替变化。阴阳交替变化谓之道。道的变化是无穷无尽的,道也无所不在,却难以把握,只有圣人君子才能完全领悟。圣人晓阴阳变化的规律而能预知吉凶,探寻万物起源和终结,而能明白生与死的道理,对于这些抽象的宇宙观,这种阴阳太极的哲学思想,庶民小人是不大搞得清楚的,因此他们不能卜吉凶,主生死,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也”,其实,得道的圣人是不会随便死掉的。倒是那些没有得道的庶民小人可能会像蝼蚁那样,随时会遭到杀戮。?
    历史仿佛给人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如今,在这位老夫子家乡,他的石刻绣像早已被他的子孙打烂成三块,而他提出的宇宙构成论及他所开创的理学,也几乎被人遗忘。?
    “万物之有灾,人妖最可畏”,正是“得其秀而最多”的人,在“五行感动而善恶分”之后,给周敦颐的故里乡亲,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惨重灾难。?
    1944年农历十一月初三,是楼田人民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日子。?
    当时,正值日寇大举入侵我国,中华民族处于水深火热的深重灾难之际,在血色的熹微中, 楼田村迎来了悲惨的一天。?
    早就有消息说,日本鬼子占领了道州,久佳一带已有鬼子出没。近几日风声更紧了,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告说,这两天会有鬼子来楼田一带活动。听到这个消息,周围四、五个村子的居民腿长的,早就跑到韭菜岭深山老林里藏起来了,来不及跑的,纷纷扶老携幼,肩挑手提一些生活必须品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就近躲进了楼田村后的黑岩里。?
    这天一大早,两个身材不高的日本鬼子,押着三个中国挑夫,窜进了楼田村,他们端着上了刀的步枪,凶神恶煞地东张张,西望望,用枪托把老百姓的大门敲得嘭嘭响,看样子是想抓人抢粮食。他们砸开一家门,空的,又砸开一家门,又是空的,一连砸了十几家,只见家家门上一把锁。人去屋空,鬼子什么也没有捞着,十分气恼地押着三个挑夫来到后山上搜寻。?
    这时,不巧正好有两个孩子从黑岩出来打水喝,他们从寻源泉里打好水,正要往回走,不料被鬼子发现了。两个孩子拼命地跑进洞里,鬼子也沿着足迹追到了黑岩洞口。鬼子不敢贸然入内,只得站在洞口叽里咕噜地往里乱喊话,也不晓得他们喊的什么,洞内的人谁也不敢做声。?
    鬼子喊了一阵,见洞里没有动静,便由一个鬼子守住洞口,另一个鬼子押着挑夫到村子里弄来大堆柴禾,又背来一架吹谷的风车,惨无人道地点燃柴禾往洞里烧。一时间,红红的火舌,夹着滚滚烟尘和灰烬,呼呼啦啦地往洞里灌。当时,黑岩里躲进了一千多口人,本来稀薄的空气更稀薄了,人们受不住烟薰火燎和缺氧引起的气喘胸闷,眼泪鼻涕直流,不断的咳嗽,大人叫,小孩哭,洞里乱成一锅粥,眼看着年老体弱的人一个个昏死过去。几个年轻人气愤极了,把牙齿咬得嘣嘣响,拳头出了水,嚷着要冲出去与鬼子拚命。“他们只有两个人,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搞不过他们吗?”正要往外冲时,被族长周正悟扯住了。他带着一些手下,拿着大刀站在洞口阻拦,并且说“谁敢出去惹事,我就按族规家法整治他。”其实他是害怕打死了日本人,自己脱不了干系。鬼子在洞口把火越烧越大,洞内的人员伤亡更大了,周正悟命令大家把衣服、被褥拿出来堵住洞口。结果等于火上加油。衣服被褥不但没能堵住烟雾,相反地被火点着后进一步助长了火势。洞内的温度越来越高,氧气越来越少,烟雾越来越浓,站在洞口边的人,被烧得皮开肉绽。人油滋滋地往外流,散发着人肉的焦臭味……。就这样,鬼子守在洞口烧了一天一夜,洞口边的岩石都被烧成了石灰。等两个野兽离开时,已经有四百多口人被烧死和薰死在洞里了。?
    这就是震惊全国的“楼田惨案”。?
    我曾到黑岩去看过,爬上一块种满丝瓜豆角的土坡,便来到洞口,洞的前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坪,洞口成半圆形,四周寸草不生。入口不过一米左右,里面黑古隆冬,冒出一股冷气,因没有带火把和电筒,我没入内,洞口边依稀可见当年被火烧过的痕迹。楼田惨案给楼田人民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惨痛记忆。鬼子走后,人们把死难的亲人一个个拖出来,尸体在空坪上一字排开,那个惨象,天地为之落泪,日月为之伤悲,尸首几天才埋完。这次惨案中,光楼田村就死了八十七人,死绝的十七户,有人死了儿女,有人死了父母,有的人成了孤儿寡母,田地被荒芜,不少人外出逃荒要饭。?
    解放以后,每逢七七事变纪念日,抗战胜利纪念日,就有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用活生生的事实教育国人不忘国耻,控诉日本帝国主义的滔天罪行。?
    我时常想,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民族,虽然曾有过秦皇汉武的辉煌,唐宗宋祖的风骚,以及元大帝国的强盛,但似乎从没有间断过遭受外族的侵略和骚扰。特别近百多年来,从八国联军到小日本,一次又一次地迫使我们订立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我们在保留圆明园的断墙残垣,展示我们同胞白花花的遗骨控诉敌寇暴行,为百年屈辱而黯然神伤的同时,难道我们不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度,对我们民族进行一番全面的审视么??
    为了我们民族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我们是应该很好地检讨一下我们自己了,难道不是吗? ?
    或许是历史对人们的嘲弄,曾经是“楼田惨案”无辜被杀的受害者,二十三年后,竟成了杀 害无辜的凶手。?
    我访问了周敦颐的二十五代孙周万铭。这位六十八岁的老农民,是楼田村前任党支部书记,他就是这样的特殊人物,既是“楼田惨案的幸免于难者,又是杀人事件中楼田大队杀人的策划者。他向我谈了自己的经历:?
“我是一个死过一回的人了。那次鬼子烧黑岩,我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子就躲在洞里。我是积极主张和日本鬼子拚命的,但受到了族长的阻挠,不但我的小儿子被烧死,自己也差点送了命。我大难不死,解放后,怀着强烈的阶级仇民族恨积极工作,后来入了党,当了大队支书,我当支书期间还是为群众做了不少好事的,你看,前面那片林子,就是楼田惨案埋人的乱坟岗,我带领乡亲把它开垦过来种上湿地松,现在都已郁闭成林了。我也做了不少蠢事、恶事,甚至犯了法,文革期间,我鬼迷心窍,不辨真假,听信了别人的谣言,以为当真是地主富农要组织起来杀我们党员、干部了。那次从公社开会回来以后,我与民兵营长周祖萌几个商量,趁着别处在杀人,先下手为强,把我们村的九个地富和子女也杀掉了。这些年来,我的心一直不安,一想起这件事心口就痛,良心上过不去。其实,被杀害的那九个人同族同宗,都是周敦颐的二十五代孙和二十六代孙。为了这件事,我受到了严厉的处分,撤了职,开除了党籍。我没有怨言,也不怪别人,只怪自己。我感谢党和政府对我的宽大。?
    望着这位双手老茧如鞋底,满脸皱纹如刀刻的老农,站在这片产生过一代大儒又曾经发生过叫人肝肠寸断的惨案的土地上,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语言有时是苍白无力的,还是不如不说了罢!?
    倘若周敦颐泉下有知,他又会作何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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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0:54:05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何绍基“东洲草堂”的遗址上

中国古代思想家企图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说明世界万事万物的起源和终结及多样性变化的统一,充满着朴素唯物主义和自发辨证法的光辉。?
    随着时间的流逝,世间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创造一切,又吞噬一切。凡人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年深月久也会化为乌有。山川会改变,沧海桑田即此谓也。甚至有人预言,我们立足的这个小小星球也终有毁灭的一天,而人类同地球一齐毁灭时是什么样子呢??
    “哞—”?
    一声悠闲而响亮的牛叫,把我从复杂的哲学思考中惊醒。这里就是清代著名大书法家何绍基 当年读书习字的“东洲草堂”吗?它分明是一座大牛棚嘛,十来条膘肥体壮的耕牛瞪大了眼睛齐齐地望着我这不速之客,一股发酵牛粪热烘烘的气息迎面扑来,薰得我的胃好一阵痉挛。牛棚旁边的空坪上,极不协调地生长着一蓬状如毫笔的篁竹,苍翠欲滴,漂亮得令人心悸。?
    “东洲草堂”虽已荡然无存,而这位独步一时的大书法家的许多动人故事,却在他的故乡道 县东门乡长久地流传下来。?
    据说当年何绍基在京城做官,家人因与邻居争三尺宅基地,闹得势不两立。为了打赢这场官司,飞书京城向他求援,黄鹤一去杳无踪影。三个多月后,在家人焦急万状的期盼中,终于收到了他的回信,打开一看,只见潇洒飘逸二十八个字,竟是绝句一首:??

        千里修书只为墙,?
        让他三尺又何妨;?
        长城万里今犹在,?
        不见当年秦始皇。?

    家人读后,羞愧万分,遂罢却与邻家争地之念,两家冰释前嫌,从此言归于好,彼此互让互谅,结下深厚情谊,一时传为美谈。?
    然而,1967年秋天,东门公社却充满了与自然美景格格不入的萧萧杀气,少数人彻底忘记了何绍基要豁达大度、谦逊忍让的遗风,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得誓不两立。一些心术不正之徒,也乘机干起了丧天害理的勾当。?
    东门公社紧靠道县县城,是城乡结合部,是“红联”和“革联”两派斗争必夺的重要阵地。 ?
    8月17日上午,公社宣传委员、持“红联”观点的公社“红战士”造反兵团政委姚佳煌,与公社会计、“红战士”司令等人,在高车大队唐家生产队,召开了各大队可靠的大队干部、党员和部分脱产干部会议,会上姚佳煌作了战斗部署,具体内容想必读者诸君早已明白,因为那是从一个版本出来的,不外乎如下几条:一、各大队要把民兵组织起来;二、管严四类分子;三、调皮捣蛋的要搞掉几个;四、防止内部出叛徒;五、要加强领导等等。会后一个星期没有动静,直到8月23日,在派性斗争影响下,开始了第一刀,杀了一个四类分子,到2 4日晚,东门大队搞了一次突击行动。?
    静静地潇水,两只木船像两个黑糊糊的幽灵,在咿呀的桨声中,船头犁破溶满月光的江面,缓缓地向河中心的西洲方向荡去,船上蹲着两种人:一种是荷枪实弹手持梭镖马刀的人;一种是被五花大绑捆着的人。江面上没有风,除了岸上唧唧叫着的秋虫外,再没有别的声音,静极了。船到江心下了锚,忽听到一声低沉的命令,两船上的人一齐动手,将早已准备好的装满石头的竹篓挂在被捆的人的脖子上,就像倒掉一桶桶毫无价值的垃圾,扑嗵扑嗵,把人一个接一个地推向江中,潇水随意泛出几颗水泡,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馈赠。被害者亦没有堵上嘴巴,他们完全可以在临死前表明自己的意见和态度,然而可惜没有人呼救,或者哀号,平静得叫人难以理喻。也许他们确实认为自己是有罪的,或者他们早就意识到了走向死亡是自己圆满的结局,今晚不过是履行一次迟早要来的神圣仪式而已。突然,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的寂静,把大家吓了一跳,是东门大队的地主分子何德义站了起来,高喊了一句口号。由于夜深人静,四周阒无声音,这口号声传得很远很远,甚至对岸五百米开外的人都清晰地听见了。口号还没喊完,何某就被推入了江中,其他同时被推下的还有他二十岁的大儿子。潇水卷起了浪花,把他们卷得了无踪影。据说,当时还把这件事作为难得的反面教材,在全县广为传播。但是今天,我去采访时,问到何德义喊的是什么,谁也不说。不过何德义还是为他这句口号付出了他父子被葬身鱼腹以外的代价。几天过后,他的妻子和十二岁的小儿子也几乎在相同的江面被沉入河心。东门公社从8月29日到9月8日,17天共杀19人,全家被杀绝的只有何德义一家。?
    “东洲草堂”的遗址上,溅满了斑斑血迹。?
    东门乡政府坐落在潇水河畔,与河心的西洲正好在一条垂直线上。在这里我采访了现任乡党委书记蒋井元和纪检组长冯和光,他们向我讲述了发生在东门乡这块土地上的另一个故事。?
    那是1967年9月2日上午。有个民兵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一名青年妇女坐在茶山里歇息。这位妇女看上去三十左右年纪,穿一身素净的衣服,包着她那略显单薄但并不瘦削的身材,现出动人的曲线,眉清目秀的脸庞虽然面露愁容,但不失姣好和妩媚。观察她那动作和气质,不像是本地人,见陌生人到来,她的脸色显得紧张而惶恐。高度的革命警惕或许另有不可言说的原因,驱使这位民兵上前拦住进行盘问,妇女害怕地卷缩成一团,闭口不答话。民兵看到她手臂上有绳索捆过的印痕,断定此人一定有问题,立即将她带到大队进行审问。开始,民兵们厉声问她:“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什么成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 她始终装聋作哑,一言不发。后来,民兵用几把马刀齐刷刷地架在她的脖子上,吓唬她: “再不说,就一刀宰了你:她被逼无奈,才战战兢兢地说出三个字:“广东的”,听口音也确实是那方人氏。民兵们一想,大队问不出个名堂,干脆送到公社去。?
    吃过中饭,大队派了四个民兵押着那位妇女,送到公社民兵指挥部。可是公社民兵指挥部的人手不够,组织策划杀人的事还忙不过来,不愿意再揽这麻烦事,要他们把人押回去。?
    时近黄昏,西边的天际泛起一片金黄,离断黑还有一段时间。四个民兵押着一个少妇行走在栽满茶树的小路上。这种氛围最引诱人们体内的某种欲望,一种潜伏在人体之内像动物的兽性在夕阳的诱惑下慢慢滋长。他们一行人走到大队邬家塘边时,一种近似疯狂的情绪被晚霞的余晖迅速燃烧起来。其中一个民兵说:“这个女人这样乖,公社却不收,押回大队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挨一刀。还不如我们把她搞了,开开洋浑。”这话马上吊起了其他三个人的胃口,一齐围了过来,这个拍拍女人的屁股。“你看她的屁股好圆好扎实。”那个捏捏女人的奶子,?你看她的两个奶子叉得好大好高。”一双双淫邪的目光盯着女人姣好的身材,他们把她拖到塘基草地上,扒下衣裤,轮奸了。?
    轮奸后,为首的那个民兵挥起锄头,灭绝人性地一锄头将受害妇女打下塘。无名妇女落入塘中后,几个扑腾,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塘水只齐她的胸部,她完全能够上岸来活命,可是她毅然地选择了死亡。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塘基上的那四个人,一声不吭地向塘中间的深水处走去,直到淹没她的头顶……她至死都只说了三个字:“广东的”。?
    在今天的文革中非正常死亡人员名单中,只留下如下的记载:外地无名妇女,年龄约三十左 右……?
    在采访中,我欣喜地发现,在东洲先生的故里,为人正直善良,不随波逐流,“世人皆醉他独醒”的基层干部,还是不乏其人的。我听说东门公社的北门大队在文革中自始至终没有杀过一个人。原因十分简单,就是该大队党支部书记丁金龙对于杀人问题一直“没有考虑成熟 ”,公社有人多次催促他,他都以种种理由搪塞过去了。我很想见见这位愿意思考的基层干部,遗憾的是缘悭一面,没能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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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0:54: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五  章?
         
         祥林铺突击杀人三天?
   
     道县各地愈演愈烈的杀人事件,在道县以至全省、全国产生了强烈反响。一方面除了我以后还将谈到的,它在附近县市所引起的大屠杀外;另一方面,全省、全国许多团体和个人纷纷写信、打电报给道县抓捉领导小组和县武装部,要求迅速采取措施加以制止。各有关部门也都开始给予了极大的关注。无线电波和很多注明“绝密”字样的文件,从道县传到省会长沙,传到首都北京……人们在慎重考虑制止事件发展的措施。?
    然而,杀人的现象还在那片青山绿水间蔓延,潇水依然载着沉重而可怕的负荷,它们像瘟疫的翅膀,飘飞到哪里就把死神恐怖的黑色旗帜挥舞到哪里。道县城乡,尤其是县城道江镇,广大干部和群众对这种血腥的杀戮深恶痛绝,他们先后起来,以当时最流行的方式,张贴大字报、大标语、散发传单、集会游行,呼吁各界民众,紧急行动起来,制止滥杀无辜的行为。?
    一些有识之士,也在思考这“无规则的游戏”发展趋势和必然结果。事实上,这种必然结果已在很多地方初露端倪。被杀的人已经不止于四类分子及其子女,成分在扩大,人数在增加,起因更复杂,有各种历史问题的人都有被杀的可能,没有任何问题而与他们有前嫌仇隙的人也难保安全,观点不同也成了杀人和被杀的充分理由……人们害怕开会,对任何开会的消息都恐惧万分。因为,只要某地开了一个会,过不了几天,潇水之中就会平添几具浮尸。?
    对于当时道县出现的情况,零陵军分区向47军作了汇报,47军转发了零陵军分区如下的《社情电报》:??

   “各方反映和部分查证,道县近来四类分子活动嚣张,散发反动传单,凶杀贫下中农,进行反攻倒算,组织反革命组织,阴谋暴动,在县武装部和公安机关处于瘫痪的情况下,广大贫下中农唯恐四类分子翻天。有的主张采取了行动。各地从七月底以来,特别是从八月二十二日以来,据不完全统计,他们用鸟铳、锄头、扁担等,共杀死四类分子(包 括少数四类分子子女)207人,其他地区也有类似情况。我们认为,对杀人凶手和四类分子中作恶多端,活动嚣张,企图翻天的可以依法惩罚外,四类分子不宜滥杀,四类分子子女不  视为四类分子,必须按政策团结教育,不能混淆专政对象和非专政对象的界限。这样才便于争取四类分子子女。如杨家公社与宁远交界处有77个四类分子(包括少数子女)因怕杀或企图 暴乱,外逃集结上山顽抗。?

    鉴于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这份电报除在提法上打上极左的印记外,所反映的情况很多是不实的,是据“各方反映和部分查证”得到的,因为反映情况和查证情况的人都是同情“红联 ”观点的人,其中有的原本就是“红联”的人,这就决定这份电报的不真实性。如电报中说四类分子“散发反动传单”,实际上是蒋帮空飘的传单;又如“组织反革命组织”、“上山暴动”的说词,现已查明,当时四个区报上来的七个所谓“反革命组织”全部是假案。至于“ 凶杀贫下中农”一说,则更是“各方反映”的道听途说而已。但是,无论如何,这是第一份有文字记载的制止杀人的文件。?
    道县“红联”前线指挥部慑于各方面的压力,于8月26日起,在营江召开了一个为期三天的 “红联”观点政法干部会议,讨论研究贯彻47军《社情电报》精神。?
    会议刚刚开始不久,一个人影悄悄地溜出了会场……他,就是祥林铺区公安助理员、区法庭干部江刚得。江刚得急匆匆地来到电话机旁,拿起了话筒……?
    “叮呤呤——”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正在沉思的寻荔浦惊醒,他一手抓过话筒,话筒里立即传来老江那粗重的嗓音:“是寻区长吗?请你赶快把几个公社公安特派员都通知来营江开会。”随即寻荔浦向江刚得问起营江的情况。江刚得回答说;“正在讨论这个(指杀人) 问题。以后,罪大恶极的,贫下中农要求迫切的,该杀的可以杀,但要批了才能杀,要注意阶级路线……马上要刹车了,以后杀人就没有这样随便了,形势要求我们抓紧点,抓全面点。”?
    寻荔浦放下电话,两条卧蚕眉紧紧地蹙在了一起。与清塘、蚣坝、驷马桥等几个“先进区” 相比,祥林铺区“镇压四类分子”的工作是落后于形势了。全区一直拖到8月24日晚上,才经区委组织干事、上渡民兵指挥部指挥长王上生的批准后,在审章塘公社松柳大队搞掉了三个。不仅数量少,而且搞得没有一点声势,就像理不直气不壮,偷偷摸摸的一样。还幸亏王上生脑子灵,叫审章塘公社以“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名义,写了张布告,贴在祥林铺墟场上显目的地方,逢墟日让赶闹子的人看到了,这才打破了万马齐喑的沉闷局面。后来,他自己又亲自出马在上渡大队召开群众大会,当众杀了四个坏家伙,总算把全区的工作轰轰烈烈地推动起来了……。可是,大好形势刚刚出现,就要刹车了,这使得寻荔浦感到有鏖战犹酣的惋惜。?
    江刚得的电话无疑给了寻荔浦一个讯号。怎么办呢?他不能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开创的大好 局面付诸东流?此时此刻,寻荔浦像一个决战前夕的将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分析“敌”、 “我”双方的情况,决心作最后一次总攻击,他敏锐地意识到,再不杀,就没有机会了。?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王上生被他严肃的脸色怔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悄声问道:“寻区长 ,江部长在电话里讲了什么事?”?
    “对,就这么办!”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寻荔浦作出了决定,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变得轻松愉快起来。这位年轻的区委秘书兼副区长,从来是以抓工作有魄力著称的。他并不正面回答王上生的问题,而是眉毛一扬,一拍桌子站起来,对他说:“去,你马上通知指挥部的脱产干部和在指挥部的排以上的民兵干部,今天晚上在晒谷坪开个紧急会议。”王上生回答一声“是”,一溜小跑出门去了。?
    入夜,晒谷坪上点亮了两盏咝咝作响的煤汽灯,把前来参加会议的人的脸上照得一片苍白。等人全部来齐后,寻荔浦把王上生等几位骨干叫出会场,借着融融的月光,临时召开了一个小会。寻荔浦对他们说:“……,刚得同志从营江打来电话,叫我们采取措施,抓紧一点,抓平衡一点。根据这个意见,我有一个想法,打算由指挥部指挥一部分民兵下到各公社各大队督促一下,突击几天。”?
    寻荔浦是公社“红联”指挥部的顾问。他发了话,大家自然同意他的意见。?
    定下派民兵下队督促杀人的决策后,几个人回到晒谷坪,会议正式开始。?
    会议由王上生主持,他除了带领大家学了一段毛主席关于“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的最高指示后,破例学了伟大领袖的两句诗歌:“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寻荔浦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他说:“指挥部决定,以公社为单位,每个大队派两名基干民兵去突击,具体派谁去由各公社自己定。……过去杀个人要写好多材料,还要经过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现在,贫下中农就是最高法院,就可以批准判死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各公社特派员从营江开会回来,又会要批了。我们现在要抓紧时间趁热打铁,来一个大清洗。 ”?
    会后,寻荔浦单独把指挥部的民兵营长阳修枝留下,面授机宜。?
    次日清晨,晨曦初露,指挥部的全体民兵紧急集合,召开了誓师大会,真是红旗招展、斗志昂扬。阳修枝首先传达了指挥部的决定,他说:“今天要给每个大队派两个民兵,配合在家的民兵行动,在两天内把该杀的四类分子全部杀掉。这是大家一显身手,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鉴于历史的经验教训,王上生见阳修枝讲完后,抢上前去反复强调:“回去只准杀四类分子,不准杀贫下中农,不要杀乱了。”?
    照例由寻荔浦作总结:“同志们这一次回去执行新的任务,既光荣又艰巨,希望大家打个漂亮仗,我相信同志们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三天后,上来会师。我们在这里等待同志们胜利的消息!”他的个子不高,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他的讲话赢得了满堂经久不息的掌声。?
    为了给大家饯行,区里特意杀了两头猪,会了一次餐。猪肉切得二两一块,把大家吃得满嘴油腻,指挥部还特意赶制了一幅大横幅:?
    “热烈欢送我部民兵回第一线执行光荣任务!”?
    寻荔浦带领上渡民兵指挥部的一些主要负责人,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和鞭炮声中,为全区一百二十名民兵送行。望着民兵分四路,在刚刚收割了的田野上,渐行渐远,寻荔浦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英雄气概,心中激荡着一种叱咤风云的满足。他极目眺望前方天空中瞬息万变的白云苍狗,感到自己有如一颗青青的油茶籽在暖洋洋的阳光照跃下日趋成熟。路边草丛中,高人一头地伸出几株狗尾巴草,金子一样放射着毫光。强烈的阳光使人感到天空很薄,仿佛用一根长竹篙都可以点破。寻荔浦忽然诗兴大发,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毛主席的光辉诗篇:?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三天过后,英雄们准时凯旋回到区指挥部,汇报战果:三天内共杀569人。?
     我想列举一张祥林铺区文革中杀人进度表,这是在军分区下发了“不宜滥杀“的制止杀人的社情电报之后所发生的情况,透过这些单调枯燥的数字,也许能够引发人们进行有血有肉的深层思考。

    8月24日  8人
    8月25日  24人
    8月26日  105人
    8月27日  242人
    8月28日  218人
    8月29日  109人
    8月30日  40人
    8月31日  55人
    9月1日  35人
    9月2日  13人
    9月3日  15人
    9月4日  2人
    9月5日  23人
    9月6日  4人
    9月12日  1人
  ??
    在湖南第三监狱高墙下的接待室里,我见到了寻荔浦。他身材矮小,能说会道,给人以巧言令色的印象。他的眼睛总是很恭顺的样子,眼底却深藏玄机。为了消除他那充满并非善意的警惕,我从了解他的基本情况谈起。?
    寻荔浦是1961年从衡阳师专毕业,从学校调干来到道县的。1984年7月由道县纪委副书记调 任东安县乡镇企业局局长。入狱后在监狱教训队教书。?
    他说:“我因1967年8月道县杀人事件而被捕判刑的。刑期13年,是脱产干部中刑期的冠军。捕后,我想了很多。从大局看,我想得通;从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从法律看,我想不通。判我的罪脱离了当时的历史事实。我们是马列主义的党,讲究的是实事求是,要尊重历史,尊重事实。道县杀四类分子不是偶然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很多因素造成的。五七年以后,党的路线越来越左,农村阶级斗争观念越来越强,农民对阶级敌人越来越恨。这是思想根源。六二年道县的战备教育影响很深,蒋介石叫嚷反攻大陆那阵子,道县先后召开了三次大会,当时的县委书记对区、社书记讲话时就说过,凡是有风吹草动,就要把四类分子通通杀光,要蒋介石走上大陆找不到一个带路的。当时空飘的反动传单很多。对群众的阶级教育抓得很紧,唱歌也唱‘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群众对阶级敌人恨之入骨。文革初期,道县大乱,八八抢枪,各级领导班子和公检法都瘫痪了。少数阶级敌人破坏,这里有反革命组织,那里有反革命组织,这里地富造谣惑众,那里地富反攻倒算,你现在讲绝大多数是假案,可那时那个晓得,在宁左勿右,越左越好的思想影响下,真以为敌人要变天了。群众怕得很,先下手为强,从开始杀人到结束,也没看到上头谁出来讲一句杀人是错误的。只讲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尊重群众首创精神。?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村工作干部,我不可能超越时代,肯定要在这个杀人事件中,有一番表现。但是判决书与事实出入很大,没有分清责任。我作为副区长,当时还是挂起来的领导干部,只是在会上传达了上头的指示,要我负主要责任,不合理。是的,也许我当时是多说了几句,但是那个时候全国上下人人都在讲大话,多说几句和少说几句又有什么区别?当时是只要有人指示就有人执行,全民族都疯狂了,凭什么要求我一个人保持清醒头脑呢?再说我当时也是打电话向县里请示过的,县里要我莫管。我并没有具体布置怎么杀人,杀什么人,杀多少人。何况我也宣布过坚决不准乱杀人,谁乱杀谁负责任!现在来判我的刑,我想 不通。”?
    因为时间关系,我的采访在寻荔浦的牢骚声中结束。我从那扇沉重的大铁门里走出,步履匆匆地走在这座柳宗元曾经留下脍炙人口的《永州八记》的古城里,心情格外沉重。我为寻荔浦们感到惋惜和悲哀。对寻荔浦的那番自我表白,虽然在我意料之中,但我却始终不能相信,他作为区“红联”顾问,几次关键性的会议和活动的策划者,对牵涉到数百条人命的悲惨结局,竟不愿承担一些哪怕是道义上的责任。凭他的文化教养,才智和机敏,他完全有更为辉煌的前途,更不用说沦落到高墙内与杀人越货者和鸡鸣狗盗之徒为伍了。他的悲剧在于,时至今日他还浑然不觉自己是在哪里以及是怎么样误入歧途的。他越感到委屈,就更加说明他的不可救药的悲剧性。尽管古城处处不飞花,悠扬悦耳的乐曲从歌舞厅里传出,我的心情却始终轻松不起来。自从我着手采访这个事件以来,就从来没有轻松过,甚至常常在一些极其荒诞的梦魇中惊醒,醒来后,却又想不起梦中的内容,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印象和一身涔涔冷汗。身边有一对情侣不太习惯地手拉着手擦身而过留下一缕温馨。我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衣裙鲜艳的姑娘,神采飞扬的小伙,步态安详的老人,乖巧活泼的孩子,像电视里的摇镜头,从我的视线中心安理得地流过……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将寻荔浦等人的影子从脑海里分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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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0:55:5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凶手的自述

兴许是受了太多的戏剧、影视等文艺作品的影响,“杀手”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是高大魁梧,身手敏捷,脸上带有几分“无毒不丈夫”的阴森。然而他的神情竟是那样的猥琐,与我们想象中的“杀手”形象大相径庭。他个子瘦小,穿一身皱巴巴的衣裤,油污斑斑,很脏,毫无生气的脸上透着病态的焦黄,一双小眼露出畏怯和惶恐。你很难相信他会杀人,甚至能杀人,他那绝非伪装的朴实与木讷,会让人以为是那种只会被人杀的人。看到他那萎缩的神态,不但不感到杀手可怕,反倒觉得他很可怜.我忽然想到,拿枪杀人的人,不一定是可怕的,而那些说一句话就能杀很多人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他叫邹光有,现在是东升机械厂的食堂炊事员,给厨师打打下手,做点杂活。我去采访他时,他不幸刚刚被牛斗伤了,伤在大腿那儿,呆在家里休息,走路一瘸一瘸的,痛得呲牙咧嘴,可是他还是殷情地忙上忙下,给我倒茶递烟。我再三鼓励他:“不要紧张,不必害怕,我们随便聊聊。”过了好一会,他才惊魂甫定地谈了起来。?
    我时常做噩梦,一梦就梦到那个时候的情景。?
    文革杀人那阵,我在祥林铺区涔江渡公社赤坝塘大队当贫协主席。那时候,是贫协主席都要参加“红联”,上头讲,“红联”是我们贫下中农的革命组织,我们当贫协主席的,都是农村穷得当当响的贫雇农蔸蔸,没有理由不参加革命,反正也没有什么手续,一声喊就参加了。正月里,“红联”夺了“走资派”的权;后来“革联”起来了,又夺了“红联”的权,把 “红联”赶到了乡下。两边各自都说自己是革命造反派,越打越恶。?
    不久,各地起了舆论,四处刮风。一天好几个消息传到村子里来。有人听说,清塘公社有个生产队,三十来户人家有二十来户地主、富农、二十户地富先动起手来,把十来户贫下中农杀光了。有人听说,全县好多村子都杀了地富,地富一齐跑到二中,夺了武装部的枪,要血洗道县,消息越传越神,风声越刮越紧。外县人讲我们“道县倈崽(本义指小孩,这里泛指人)一窝蜂” ,爱跟风跑。我 们农民冒文化,不听上边的,不跟风跑跟哪个跑?很快的杀人风刮到我们公社。阳历8月26日,我们公社先从公社附近的大队开始,不几天,15个大队就有13个大队杀了人。我们大队冒杀,便有人天天来鼓噪:某大队杀了几个了,某大队杀了几个了,我们怎么还按兵不动?开始我还有些怕,提起杀人心里就发毛,可是一想到毛主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教导,看近来周围出现的情况,我动心了。旧社会,我家里上无一片瓦,下无一角地,全靠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我们斗倒地主翻了身,有得一口饱饭吃了,现在地主富农要起来翻天杀贫下中农,那还了得。我虽然不识字,但毛主席语录还是背得好多条,他老人家时常提醒我们,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不能掉以轻心。现在别个要你的脑壳了,我们还睡着不醒,肯定要吃大亏。那个时候办任何事都讲究依靠贫下中农,我就喊拢几个大队干部议了议。我问他们:“别的大队都杀完了!我们还没动,你们说怎么办?”大家心中都没个底,谁也不做声。等了一会,支书邹成犇出来打圆场:“支委都没到齐,晚上把人喊齐去唐家村商量吧!”?
    晚上在唐家开会时,我出了个主意:“是不是先把地富抓起来,关在一起,再派人到公社请示,上面喊杀就杀,上面不开口就放人。”?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
    第二天早上,邹成犇喊起周家的周发廷、唐家的汤绍兴,一同去公社请示。周发廷是大队长,汤绍兴是民兵营长,他们三个人,在大队是说得响话的。走到半路上,他们正好碰到公社宣传委员王斌益。三人连忙问他“王同志,杀人的事,公社有什么指示?”王斌益扯起嗓门吼起来:“外面锣鼓敲得震天响,你们还当是筛簸箕,还到公社去干什么?还不赶快赶回去,动手杀。区里已经组织突击队下来督战了,不然的话,你们落到后面去了。”听了王斌益的话,三个人打起飞脚往回赶。?
    中午时分,我正在睡午觉,汤绍兴风急火毛撞进来,把我从床上喊起:“光有,区里民兵司令部来人了,骂我们是怕死鬼,你看怎么搞法?”我睡得迷迷糊糊,说:“既然上面来了人,我们还不是只好抓了。”“抓哪些人?”“先都抓起来再说。”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吩咐他通知贫下中农开会,派民兵抓人。不到一个时辰,唐家仓库晒谷坪上,贫下中农来齐了,民兵也集合好了,十二个地富及子女也都用索子綯起来,关进仓库里了。当我看到富农子女唐寿娥手上还抱了个两、三个月的嫩娃崽,就叫民兵莫捆她。?
    人到齐后,首先由支部副书记汤少之组织骨干在一旁讨论,看杀谁不杀谁。他提一个名,大家讨论一个,最后举手通过。本想只杀几个应付应付上头,可是一讨论起来就不对劲了,那场合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得不得了。我们这个大队有三个村子:上周家、下周家、唐家。他们唐家的人要护着唐家的人,我们周家的人也要向着周家的人。汤少之第一个提到周家的富农周玉银,唐家的人一致喊同意,全部举起了手,周家的人都没有一个作声,等到提唐家的地富,周家的人也一致喊同意,也全部举起了手,唐家的人照样没有一个人作声,你要杀我队里的人,我就要杀你队里的人,比着干,唐家出一个,周家也要出一个,我一看那场合,晓得,要么一个杀不成,要么全部杀光。讨论结果,自然是决定十二个人全部杀。?
    接着开大会,民兵司令部派来督促杀人的王顺云是我表哥。我请他讲话,他呢,因为走了半天的路赶到我们大队,我们没有很好招呼他,心里有气,借口肚子不舒服,不愿讲,要我讲几句算了。?
    我往台上一站,想到是讲杀人的事,心里突然发毛。为了给自己定神壮胆,我叫大家拿起红宝书来,先叫大家读段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我大字认不得一箩,靠背,因为心慌,背了上半句,下半句卡壳了。我硬着头皮继续讲:“今天的会主要是杀地主富农,我的意见同意杀地主富农。”我没得词了,我没见过大场合,不会讲话,说声“完了”就站到一边去了。?
    宣布完死刑名单,我找文革主任汤绍蚣研究,人杀到哪里去?我们两个扯了一气,开始打算杀在涔河对门山上去,一想到那里是赶闹子的必经之路,怕人;杀在河里,又怕把水搞脏了。扯来扯去,定在周家对门山上。我要汤绍蚣安排船只过渡,我去组织民兵押地富,两个押一个,不能让他们跑了。?
    那块地方原是个老坟场,我们好多祖宗都葬在那里的。原先这里都是抱大围的古树,密得白天不敢过人,后来全部砍光了,现在是茅荒草深,稀稀拉拉种了几蔸茶树,长得没有茅草高。我们选了一块靠山坡的草坪,把地富拖到坡边一排站着。我把一百多民兵分五列横队,站在地富的对面,一排两个民兵对一个地富,有鸟铳的站在第三排。我们村过去和别人搞过械斗,家家户户都有鸟铳,后来民兵又制了一点。拿梭镖、木棒的站在后面两排。一些赶来看热闹的围在最后面。这样安排好后,我哥哥邹光宝手发软身子发抖,我就要他站到一边喊口令。我也是基干民兵,就和汤绍蚣站在第一排枪口对准周玉银。?
    光宝正要喊口令,何寿娥突然哭起来求情:“你们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还有个三个月的毛毛。”她对这个喊了,又对那个喊,喊了好几遍,可是那个时候,还有谁敢理她。?
    “一、二、三——放!”光宝一声发令。?
    我的手也发起抖来,鸟铳上的鹅弓嘴费了好大的力才扳开,我不敢看周玉银的脸,胡乱放了一枪就急忙退下去了。就这样,一排开完枪,从两边退下,二排、三排接着上;四排、五排的人用梭镖、棍棒乱戳乱打,最后一窝蜂用石头在地富身上砸了一阵……。?
    回到家,我好像打了一场摆子,浑身稀痨的,一头倒在床上,心口嘭嘭乱跳,那个时候的心情,就像做了强盗一样。?
    刚躺一会儿,我好像听到门外有人说,山上有人没有死,已经站起来互相解索子了。我一咕碌爬起来,跑到门外,看见邹永兵、周发廷和副治保主任汤少木,副贫协主任汤云勤等人正在动员民兵去补火,好说歹说,好话讲了一箩筐,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去了。他们几个见到我,又喊我去,我推说这一下子不舒服得很,也没去。他们几个只好亲自过河去补火。汤少木在大队毛泽东文艺宣传队搞过,山歌子唱得好,他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唱:??
    叫你杀,你不杀,?
    叫你夺(刺),你不夺,?
    千斤重担我来挑……
    过了河,他们看见毛家屋场的毛碰拐在土里锄红薯草。邹永兵立即有了主意,他对毛碰拐说:“碰拐老头,那边有几个地富没有死,你去给我敲死,给你五块钱工钱。”那个时候,五块钱作得蛮大用场。毛碰拐是个老单身公,在旧社会的军队里混过,胆子大得很,家里又很穷,听得这个话,扛起锄头就去了。上到山上,他看到确实还有些人没有死,在那里哼,便一锄头一个,把那些还没断气的统统敲死了。他还特意从死人身上解下两条汗帕,拿回家去。这家伙信迷信,我们这里有个讲法,死人的汗帕可以避邪,捆了能长寿,尤其是暴死的人的汗帕最好。毛碰拐像立了功的样子,来到大队部,打张条子领走了五块钱。?
    哦,你问那个嫩毛毛?当时好像没得哪个打,没得哪个打得下手。毛碰拐也没打。放在山上没人管,当天晚上,还有人听到微微的哭声……?
    后来,我就出来工作了。?
    这些年来,我常常做噩梦,常常夜里惊得从床上跳起来,吓出一身猛汗。有人说,做梦最好是做恶梦,不做美梦,恶梦醒来庆幸不是真的,心里高兴;美梦醒来可惜不是真的,心里空落落。但我还是怕做恶梦。?
    这次清查一开始,学完文件我就主动向党坦白交待了。后来党委派人送我回大队办了二十天学习班,我又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地点时间,人证物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向工作组的同志作了交待:队上的人想把责任推到我一个人头上也不行,要实事求是嘛,杀了人就是杀了人,哪个也赖不了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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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0:56:45 | 显示全部楼层
并非幽默的哈哈镜

人之初,性如何?孟曰性善,荀曰性恶。到底性善性恶,千百年来,人们一直争论不休,却总是争论不清。坚持“性善论”者不一定善,信奉“信恶论”者不一定恶。善善恶恶,恶恶善善,看来还得长久的争论下去。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达成共识的,人像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一样,都具有双重性,善恶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人们崇敬善,鄙视恶,而恶又无处不在,绝对权力导致绝对恶,绝对愚昧导致绝对恶,绝对自私也导致绝对恶,于是人们就用“善恶终有报,天道本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来宽慰自己。?

    有毒的菌种本来潜伏在大自然中,一场骤然而降的暴风雨或其他什么事物,创造了其适于生存的环境,使它们大量地繁殖起来,蔓延开来,成为一种时疫。而相对于其他生灵来说,人又是抵抗力最差,最易感染的。一场洪水过后,那些原本绻缩在阴沟里污秽腥物皆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一些人的阴暗心理或者说人的心理的一些阴暗部分得到了充分的暴露。在这支业余的杀人队伍中,真心革命者有之,随波逐流者有之,挟嫌报复者有之,杀人夺妻者有之,强奸轮奸者有之,谋财害命者有之,不可理喻者有之。在我的采访中,常常听到类似“某某为一本两位数的存折,丢了一家人的性命”,“某某拿一只灰鹅买通凶手,捡回一条命”之类的故事。这都是浅显的,不难用思维的烛光穿透它单一的层面。而我还听到另外的一些故事,常常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长久地徘徊在沉思的迷宫中。这类故事也不在少数,特选几例实录如下,请读者诸君一同来鉴赏释疑。??
   
    她,是一个过了十八不到二十的农村姑娘,(当然现在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正值豆蔻年华,有一张美丽而生动的脸。命运使她从小失去了父母,却又为她安排了一位热心肠的婶娘。婶娘收养了她,给了她母爱和温暖,使得她的童年有了欢乐,有了幸福,弥补了失去父母的残缺感。婶娘待她如同己出,某些时候,甚至比亲女儿还亲,从没有打过她骂过她,甚至重一点的话都不曾对她说,总是千方百计地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因为她认为她是一个孤儿,她不忍心让她感觉自己是个孤儿,同时她也觉得应当对得起死去的兄嫂。别的女孩子有的,她都有了。尽管家境艰难,婶娘还是省吃俭用攒下钱来送她读了书,使她能识文断字,能大段大段地背诵毛主席语录,能懂得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大道理。姑娘在婶娘的精心呵护下,在青山绿水中不知不觉长齐了一身鲜亮的羽毛,惹得远近的后生子看了直咽口水。开工时,谁都愿意跟她在一起,一歇气,总有那么几个大胆的青皮后生跟她打打撩撩,开那种生不得气又不得不生气的玩笑。不过,姑娘们都喜欢这个,没人打打撩撩,没人开玩笑,那才真的叫人伤心呢?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姑娘懂事以后,忽然警惕地发现,抚养她的婶娘原来是个地主婆子,而自己的亲生父母却是不折不扣的贫农。这未免太叫人遗憾了!?
    在大队研究杀人时,有人提出来:“这婆娘心好,人老实,平时总是规规矩矩的,又帮我们养大了贫下中农的后代,就饶过她不杀她算了吧!”听这么一说,大家都有同感,一致决定不杀她,因此前两次杀人都没有她的名字。?
    这一天,大队又要杀人了。听到杀人的消息,姑娘等不及了,便把她的婶娘五花大绑,亲自押到了杀人现场。大队干部好生奇怪,对姑娘说:“快牵回去,大家决定不杀你婶母了。” “为什么?”姑娘瞪圆了杏眼,诧异地问。“你婶娘平时没有劣迹,对你又好,大家研究决定不杀了。”“那不行,她是阶级敌人,不是什么婶娘,我要与她彻底划清界线。地主婆就是地主婆,狗改不了吃屎,是狼就要吃人,对敌人的慈仁,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你们不能犯阶级立场不稳的错误啊!”她不管别人允许不允许,把婶娘竟自押到一口废薯窖边,就要动手。婶娘到这时还心存一丝希望,希望能用十几年的婶侄之情,养育之恩来感化她。婶娘回过头来,对着手持雪亮的屠刀、脸若严霜的侄女,细声地问:“你摸摸良心说话,这些年来我亏没亏待你?”满是泪光的老眼不忍卒看,她希望她最后一刻回心转意。也许她并不怕死,五十岁的人了,死也死得过了,只是他不想这样死,这样死实在令人寒心,与其说她为自己,还不如说她为那侄女。在旁的人都受到感动,劝姑娘快把婶娘放回家。可是姑娘丝毫不为所动,厉声的说:“什么亏待不亏待的,收起你那一套地主资产阶级良心吧,我今天要革命,要彻底跟你划清界线!”人们完全相信姑娘说的话都是发自她的内心,没有半点虚伪和矫饰,她并不是要表现自己,完全是出于对信仰的忠诚。在她看来,似乎不用这种方式不足以表达她的阶级立场、党性和对革命斗争的坚定性。在她眼中,婶娘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必先置于死地而后安。此时此刻,她没有丝毫犹豫和畏缩,她不像有的人那样心里发毛,手脚发抖。她运足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训练有素的职业刽子手,下刀迅速而准确,只听得 “咔嚓”一声,手起刀落,将她婶娘的脑壳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扇了下来,两颗豆大的泪从滚落在地的人头的眼眶内迸出,甩在旁边青青的草丛中。姑娘将马刀在她婶娘的尸体上擦了两擦,揩干净血迹,用力挥起一脚,将婶娘的尸体踢进窖里。干完这些后,她的脸上泛出灿烂的笑容,为及时清除了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而心满意足,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造孽啊,那婆娘,脑壳落了地,眼睛却久久没有闭上。”围观者如是说。?
    当然,后来,姑娘也为自己的“革命行动”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附近几十里的后生子谁也不敢沾她的边,更不用说娶她了,夫妻间的事难免没有磕着碰着的时候,万一那一天半夜三更她又要革起命来,谁受得了。以至到若干年后,远嫁外地去了。有人说是嫁给一个成分不好的小学教师,又有人说是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老单身,也有人说是嫁给一个外地来的补鞋匠。究竟嫁给了谁,谁也说不清,总之是隐姓埋名就是了。人们为她那个丈夫担心,一旦知道了身边是这么一个女人,他一定会寝食不安的。??
   
    上面讲的是婶子和侄女的事,下面介绍的则是夫妻之间的事。?
    祥林铺公社有这样一对年轻夫妇,男的是基干民兵,身强力壮,相貌堂堂;女的是地主子女,漂亮贤淑,能歌善舞。两人结婚才一年多,可算燕尔新婚,平时相亲相爱,关系还不错。?
    8月26日,女的回九甲山娘屋里探亲,被大队民兵抓了去,准备审讯后杀掉。?
    文革中道县杀人,开始是有标准的,即县区、公社层层布置的:“罪大恶极的,调皮捣蛋的,干掉他几个。”然而这个标准并不具操作性,完全是没有尺度的软标准,可以根据各自感觉去理解,到了具体执行的大队,就各行其是了。就拿这名地主子女来说吧,既未获罪,也无恶行,更谈不上罪大恶极,也与调皮捣蛋无缘,她唯一的罪行,就是不该投胎在地主家。记得读小学历史课时,读到秦桧陷害忠良岳飞,定的是“莫须有”的罪,怎么也理解不了,长大后历经世事,才知道“莫须有”,就是没有罪,没有罪也是罪,在有的人看来,你漂亮,你富有、你健康、你正直正派、你才气逼人,妨碍了别人生活就是罪,而且是不轻的罪。?
    大队民兵把这名犯了出身地主罪的女子捆在村子里祠堂内的柱了上。正好男的执行任务路过九甲山,有人告诉他,“你老婆被捆在这里,还不快去救她。”听了这话,男的去了。并不是去救他老婆,而是躲开妻子乞求的眼神,远远地站着,好像在看一场与已无关的把戏。审问的人见他来了,问:“你看怎么处理?”他竟说:“由你们处理,我看杀了算了!”说完扬长 而去。?
    人们对他的回答百思不得其解,是早已厌倦对妻子的感情,想另求新欢?还是怕救了妻子, 给自己带来麻烦?抑或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你不是他自己,你怎么想也想不清楚明白的,按照常规常理去思考那些超常的事,十有八九者错。?
    妻子被民兵牵了出去,一棒子打昏过去,大概那位民兵怜香惜玉,棒子不算太重,没打死,第二天又醒了过来。九甲山的干部一商量,认为她嫁给贫农了,就是贫农屋里的人了,还是交还她丈夫所在的吊高楼大队。于是又把她送回了婆家。丈夫见妻子来,立即要送她到大队部去受死。妻子跪在他的面前苦苦哀求:“你放过我吧,你看,我肚子里已经有我们的崽了,不信,你用手摸摸,还在动哩!”可是这位丈夫丝毫不为所动。脸上是一副决绝的神情:“ 没得崽的,杀了算了。”他把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妻子捆得像个五月端午的粽子,押到大队部,与另外一些被害者一起,送上杀场。他见别人不动手,便亲自在妻子头上狠狠地砍了两担杆,在他的带动下,旁边的民兵一个用石头砸,一个用鸟铳打,不消三两下,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妇连同她腹中的未出世的孩子,结果在她的丈夫和他(她)的父亲手中。?
    那一天,人们看见那个男的,喝了很多酒。酒能壮胆。但是,酒里的酒精也是有毒的,能麻醉人的神经。?

    他叫胡茂昌。?
    乍看一眼,觉得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平平的长相,一双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不过他的手和脚上的粗毛特别多,特别长,一对手臂长过膝盖,看那副神态,活像动物园的黑猩猩。?
    大队本来没有安排他去杀人:是他争着要去的,他为什么争着要去呢?人们不得而知,群众中流行几种说法:可能是为了杀一个人可得到那三、五块钱报酬;可能纯粹是为了追求嗜血的刺激;也有人猜测,被杀的人当中可能有他的仇人;也可能什么理由都没有,他就是要杀人,他兴许觉得那是很好玩的游戏。?
    当他所在的大队的“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判处”了二十一名四类分子及其子女的死刑后,在基干民兵中挑选行刑的刀斧手时却犯了难,尽管平时大家不喜欢四类分子,但真的要杀他们的人头时,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干了。胡茂昌见大家犹犹豫豫,便自告奋勇地说:“我来一个!”待到大家把“犯人”押到山上时,没有人敢下得手,胡茂昌胸脯一拍:“看我的! ”说着便挥起马刀,眼都不眨一下,一口气,砍了八个,砍第八个时,刀不快了,刀锋卷口了。他像用锄头鋤草那样,硬是把一个人头挖了下来,弄得他自己浑身溅满血污,连头发也被鲜血像浆糊一样糊了起来。杀完人,他模仿舞台上古代刀斧手的形象,把还在滴血的马刀高举过头,向围观的人示意,显出很英雄,很豪迈的样子,赢得一片啧啧的赞叹声。这时候,其他的十三个地富及子女已被别的民兵解决了。胡茂昌想用马刀尖挑起一个人头来欣赏欣赏,可惜连挑了两个都没有挑起,他感到自己很不中用。?
    该杀的人被杀掉了,围观的人也散尽了,空空荡荡的山坡上只有阵阵松涛声。胡茂昌环顾四周,感到意犹未尽。他想到还有三个小孩没有干掉,便对在场的大队支书建议:“……还有三个毒麻蝈(小孩)也一起搞掉算了。”见无异议,他一马当先,杀回村里,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把三个孩子抓到禾场上。胡茂昌不由分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头一棒立即搞掉一个;第二个小孩被吓呆了,拔腿就跑,胡茂昌一个箭步赶上前去,逮住小孩,高举过头,用力往下一掼,又报销了;他抱着最后一个小孩,正要如法炮制,孩子的奶奶(据说因娘家成分好,又与队干部沾亲带故,所以没有杀。还有人说是孩子的堂奶奶)踮起小脚,母鸡护小鸡似地扑将过来,一手抓住胡茂昌的脚,一手死死地护住孩子,苦苦哀求他:“求你放过崽吧!”胡茂昌哪里肯听,恼怒地飞起一脚,把老奶奶踢出一丈开外,顺手提起孩子的两只小腿,将头朝下,用力砸下去,随着一声惨叫,孩子顿时脑浆迸裂,魂归西天,那红红白白的东西溅满了胡茂昌那双青筋凸暴长满黑毛的小腿。被他摔死的三个小孩都未满十周岁。?
    这一天,胡茂昌共得杀人奖励五十五元,按照道县当时的规矩,每杀一人可得报酬二至三元或十斤稻谷不等。这里稍高一点,每人五元。他拿到钱,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闹子上去沽酒砍肉,一个人关起门来美美地吃喝一顿。  
   
    如果上面讲的是因出身不好而遭杀戮的受害者的故事,下面讲的则是因小事而得罪小人,后遭小人暗算的受害者的悲惨故事。?
    这已经是9月2日,47军派驻道县制止杀人的6950部队进城有三天了。制止杀人的精神基本上贯彻到了全县各个大队,梅花公社东风大队也不例外。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个大队曾经演绎了连杀两父子的恶性事件。?
    这天傍晚,一个从道县二中搞副业的人回到了村。当晚何定信和何若英两父子到这人家里谈白(聊天),这在农村是很通常的事,既是邻居又是同宗从外地回来,在一起互致问候,谈一些彼此所见所闻,本是十分惬意的事。这件事被一个好事之徒知道了,就主观臆断的推测,那人既是从二中回来,一定是“革匪”派来的探子;既然黑灯瞎火约何定信父子密谈,肯定是串联,于是立即报告了大队民兵营长何子良,何子良如获至宝。早就憋着一股恶气,总算找到报复的机会了。他当即跑回村里,吹起紧急集合哨子。召来十来个民兵,闯进何定信的家,将何定信和他儿子何若英抓了起来。同时,连夜不歇地罗织罪名,开列了何定信的十条罪状,并与一名叫何喜生的四类分子的材料,同时报到公社,请示将他们采取专政措施。公社的人也没有细看,便糊里糊涂同意了。?
    9月5日上午,何子良主持召开了全大队社员大会,宣读了何定信和何喜生的所谓罪行,并宣判了他们的死刑,一散会,何子良带领民兵二十多人,把何定信和何喜生押到狮子山在皂里,把他们杀害了,同时还把何若英捆到刑场陪斩。行刑前,何子良总觉得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为了让何定信死得明白,免得他到了阎王老子那里,问起是为什么死的还弄不清楚,做个糊涂鬼,他对何定信说:“慢点,我还有句话要问你,你还砍不砍我屋里的樟树? ”?
    原来,1950年何定信任区代表时,曾为首带人,将他与何子良父亲何上光两家有争议的生在众人塘边的一株樟树砍了做了扮桶,因此双方发生争吵,还特意去过区、乡政府对簿公堂,打过官司,自然是何定信打赢了,从此两家结下夙怨,何子良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搞掉了何定信,何子良还觉得不够解恨,于是又心生一计,谎称公社来了电话、要把何若英押到公社去。他派了三个民兵把何若英从关押他的神堂屋提出来,进行了一番刑讯逼供,以寻找做掉他的口实。?
    “你参加了什么组织?搞了些什么活动?”何子良问。?
    “我哪搞了什么活动?我只是在外搞了点副业,也没参加任何反动组织。”何若英答。?
    “你同你的反动老子一起参加了神岩的那个反动组织,公社来电话说有你一个,你还不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们去调查,如果查出我参加了反动组织,坐牢、枪毙随你的便。”?
    何子良桌子一拍,断喝道:“还不老实,给我捆起来!”?
    一个民兵忙上前把何若英捆了起来。?
    何若英见势不妙,立即向何子良求情:“子良哥,我究意犯了什么错,请你给我提一提,也好让我想一想。”?
    “你还没有犯错,你老子砍了我家的樟树?”?
    “那是我老子的事,那时我还年轻,晓不得,你怎么怪到我身上来了。再说,我老子也死了,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吧!”……何子良听得心里烦躁,打断何若英的话说:“总之,与你有关,不要讲了,话讲多了是水。”?
    这使我想起“狼和小羊”的童话:一头小羊在小溪边喝水,被一头狼看见了,要吃掉它,小羊说:“你为什么要吃掉我呢?”狼说“因为你吃脏了我的水。”小羊说“你在上游我下游,怎么会弄脏你的水呢?”“那就是你去年骂过我”“亲爱的狼先生,我去年还没有出生呢? ”“反正不是你就是你父亲。”狼很不耐烦地说,说着向小羊扑了过去。?
    要做坏事的人,总是能找到借口的。?
    何子良命令民兵把何若英押到公社去。一行人来到盘家的石灰窑边时,何子良突然命令民兵向何若英开枪,民兵们不肯,并且质问何子良,“不是说押到公社去的吗?”何子良凶相毕露,恶狠狠地说:“到哪里不是要他的命,何不在这里解决算了。”他从一个民兵手里夺过一支鸟铳,对准何若英就是“砰”的一枪,把何若英打死后,还叫一个民兵用马刀将脑壳砍下来示众。??
   
    吊高楼大队支部书记何代余,是“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的那一类农村基层干部。他优点多,缺点也多。论优点:阶级斗争观念强,有魄力,有胆识,主意多,善谋略;论缺点,可以说农村基层干部常犯的,他样样有:贪财、好色、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平时喜欢打打人,偶尔还搞个把女人,多吃多占多拿点自然是少不了的。然而只要大节好,这些小毛病丝毫不妨碍他把书记的交椅从解放初期坐到如今,整人整多了,有时自己也难免挨点整。比如社教期间,他就被别人彻底清了一次,还挨了一记耳光,赔出一头大肥猎。当然,一般农民是不敢碰他的。只有何代井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烂崽才敢在他太岁头上去动土。不过好崽也好,烂崽也罢,得罪了堂堂何支书肯定是要吃苦头的,地头蛇的耳光不好打,坐地虎的屁股更是摸不得。?
    这不,报应马上就来了。?
    文革杀人时,何支书语惊四座,提出了抓阶级斗争的新理论。他说“阶级斗争嘛,不光是干掉几个四类分子,那些调皮捣蛋的坏家伙也要干掉个把子!”不经意间,他就为除掉某些人作了舆论准备。显然,坏分子非何代井莫属。居然敢打党的基层干部,敢动摇党的基础,这样的人不是调皮捣蛋的坏分子,天底下还有谁是调皮捣蛋的坏分子呢?当然,就是这样拉去毙了,也未免太直露,太不讲究策略。也体现不出何某的城府,他要想一个毒招,做到一箭双雕,既要顺利除掉何代井,又不能让群众看出是他何某搞打击报复。?
    毒招没有费多大劲就想出来了,何代余毕竟不是平庸之辈。?
    他的办法是利用矛盾,各个击破。他首先安排何代井去充当杀手。何代井自然不愿意。何代余便软硬兼施,逼他就范。一面给他灌米汤:“全大队就数你苦大仇深,革命性最强,你不挺身而出就没有第二个人了”;一方面又威胁他,“这是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可不能走向自己的反面啊,难道你不怕戴上阶级立场不稳,与四类分子串通一气的帽子吗?”同时还针对他害怕乱杀人会违反政策的思想顾虑,与他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那些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恶霸反革命,你说杀不杀呀?要杀,有些民主人士说杀得坏,我们说杀得好……”终于说服何代井拿起屠刀,成功地把何代井造就成为吊高楼大队众人瞩目的杀人英雄。?
    可惜英雄气短。待到四类分子杀得差不多了、何代井的未日也快临近了。在乡下,同姓同族住在一起,彼此沾亲带故谁没有几个地富亲戚朋友呢,眼看着这些多少与自己有点血缘关系的人一个个死在何代井的屠刀下,没有一点怨恨才怪呢?何代余不失时机的把大队民兵营长和文革主任找来,对他们说:何代井手太辣,心太狠,这条毒蛇不除掉终究是个祸害,吊高楼大队难保安宁。大家一致赞同支书的意见。民兵营长说:“何代井这个家伙性子暴烈,只可智取,不可蛮攻。”随即研究了一条智取的计谋。?
    这天下午,何代井接到通知,要他去大队部分花生和红瓜子,他不知是计,高高兴兴早早地来了。趁着他在大队部门廊里抽烟不注意时,何代余一声号令,三个人锄头扁担一齐向他砸过去,打断了他的手脚。为了让他尝尝打支书耳光的厉害,何代余宣布他的罪状后,赶来一头壮牯牛,将绳索捆住他的双脚,倒拖在牛背后,像拖犁耙那样拖到两里多远的尖尖岭上去处决。等到达目的地时,何代井背上的皮肉全被拖溶了,几乎用不着民兵补枪了。?
    我曾好奇地去看过那条路,坡度不算太陡,只是路面粗糙不平,许多地段是用碎石铺就的,且有不少荆棘,不知当年如何??
    何代余还是受到了党纪国法的制裁。公社,哦,现在叫乡党委了,根据党的不搞株连的政策,任命他的儿子担任了该村的党支部书记。??
   
    这件事,在有关的材料中,只简单地记录着这样一句话:“八月二十四日,杨逊卿(桥头公 社公安特派员)亲自到大江洲大队召开大队干部会督促杀人,该队第二天杀了二人。”?
    杀了二人,是两个什么人呢?我从有关方面了解到,一个是秦秀容,女、75岁,另一个是她的孙子,何国新、男、5岁。?
    在那么多青壮年四类分子及其子女没有被杀掉的情况下,优先杀这一老一少,不能不使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的年龄和性别,似乎对社会以及对社会上的任何人构不成威胁。我带着这个疑问采访了驻桥头公社处遗工作组的同志,他们告诉我始末后,终于解开了我心中的疑团。?
    当杨逊卿亲临大江洲大队,批评了大队干部右倾、行动迟缓之后,大队立即研究整改措施。在研究中,有人提出:“我们不能光像别处那样,只顾杀,我们应该杀点油水,杀出效益来。 ”其他的人颇有同感。可是谁家有油水呢?有人想到了地主婆子秦秀容。解放前秦秀容 的汉 子(丈夫)在外当过官,全家都是读书人,家里一定有很多钱财。据在她家做过长工的老人揭发,那时候,她屋里的光洋用升子量,餐肉顿鱼,连雇工都跟着吃好的。另外,还有人看见她对孙子传授变天帐,指着那些土改时分给贫农的房屋田地对她孙子说,这原来是我们家的田,那原来是我们家的房屋。根据这些情况判断,肯定她家还有底货。现在她家没有别的人了,老的太老,小的又不谙人事,一旦那地主婆子双脚一蹬,那些光洋不晓得会落到哪个手里哩 ?不如趁这个机会来个一箭双雕。既得了钱财,又向上面交了差。于是就决定拿秦秀容祖孙两个开刀。?
    审讯时,秦秀容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牙齿咬得铁钉断,一口咬定既无光洋也无钱。光洋早就在土改时交得干干净净了;至于说钱,家里只有祖孙两人相依为命,又没得劳力,吃饭都有困难,哪还有多余的钱??
   民兵看看审不出名堂,就把马刀架在何国新的脖子上,威胁说:“你再不交出光洋,就先送你孙子上西天。”?
    何国新看着那明晃晃的马刀,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奶奶面前放肆哭 “奶奶,你把光洋交出来吧,……交出来,他们就不会杀我们了。”?
    秦秀容闭口无言,形如泥塑木雕,平静得叫人愤慨。?
    何国新又转过身来求那些手里拿了梭镖,马刀和鸟铳的人们:“叔叔、伯伯、你们莫杀我,我会做事,我给你们放牛……。”?
    “只要你奶奶把光洋和存款交出来,就不杀你。”大队上的人见他说得可怜,再次指给他一条生路。?
    何国新又回转身抱着奶奶的脚,拼命地哀求:“奶奶,奶奶,求求你把光洋交出来!他们说 了,交出来就不杀我了,你藏着光洋有什么用呢??
    可是秦秀容这个地主婆子顽固得很,宁死不愿交出光洋,(也许是真的没有)她伸出已干枯的手掌,抚摸着孙子的头说:“乖孙崽,你不要以为活在这个世上有多大的味道,还不如跟  了奶奶去,黄泉路上好有个作伴的。复巢之下焉有完卵啊!”她的话,小国新听不懂,那些 民兵也听不懂。、
    最后,还是把两祖孙一同杀掉了。??
   
    双牌县的理家坪公社,文革中由道县管辖。这个公社有个老地主,被杀的时候估计有六十开外了吧,解放前他当过国民党的县钱粮局长,解放后一直在生产队管制劳动。他是洞庭湖上的麻雀,见过几个风浪的,狡猾刁蛮。?
    大队召开群众大会,“宣判”他的死刑时,大队贫协主席兼“贫下中农最高法院”问他:“ 你知罪吗?”?
他说:“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
    “你死不老实?你说要‘先杀党,后杀干,贫下中农一扫光,中农杀一半,留下地富当骨干 ’,你说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好像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实说,你想过这样干没有?”?
    “你让我想一想我想过没有?”?
    “不准耍花招!”接着就是一阵震天动地的口号声。?
    口号喊过之后,这个老地主要紧不要慢地说:“杀党、杀干,可能也许我有时想过,但是把贫下中农全杀光我却根本没有想过。”?
    “你还不老实!你既然要杀党,杀干,你会放过贫下中农吗?”?
    “你们不是常说我们地主阶级是靠剥削贫下中农生活的,把贫下中农全杀光了,我去剥削哪个呢?”?
    “不许狡辩:死到临头了还狡辩。”?
    “我说的是大实话,正因为我死到临头了,才特别老实!”?
    这在当时,他的这种狡辩,理所当然地激起了人们的公愤。大家一涌而上,将老地主和其他十几名四类分子及子女以及“有问题”的人,跪着绑在十多根半截木桩上。然后给每个党、团员和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发一根非常坚硬结实的桎木棒,并且排好队,从被杀的人面前鱼贯而过,依次一人在那些人头上打一棍,每打一棍,便问一句:“还老实不老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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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0:59: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一个死里逃生者的故事
?
    她叫周群、女、五十岁,现为蚣坝中心小学教师,道县政协委员。她眉目清秀却身材高大,在南方像她那样高大的女人并不多见。从她那满是沧桑感的脸上仍然不难看出,当年,她该是个多么丰韵的妇人。只是那双略显憔悴而深陷下去的大眼睛,却像一潭冰封的湖水,叫人看着无缘无故心酸。或者说,这双眼睛看人时,总像盯着一个可怕的事物,无法超脱。那是因为尘封了太多痛楚的缘故。她讲话的声音有些嘶哑,连哭泣都是嘶哑的、无声的,大概是缘于曾经过度悲伤。在道县采访,我哭过三次,听她讲自己的故事就是其中一次。看来,我的心还是不能够坚强得像一块石头。我最喜欢的格言是:不可怜自己,不同情别人。看来此生是难做到了。她像祥林嫂那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句话开头: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杀人。??
   
    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杀人。?
    我们原来住在大坪岭公社小路窝大队土地塘生产队。这地方在深山窝窝里,交通闭塞,消息不灵便,外边杀人的事,当时我们一点也没有听到。?
    1967年8月26日晚上,天也是这么黑,比这个时候还晚一点,(她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针指向 晚上9点30分)我已经带着三个孩子睡了一会了。迷迷糊糊中,猛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有些害怕,连忙披衣坐起来。还没等我去开门,大队支书汤新好和民兵营长江文敏早已把门踢开了。他们冲了进来,凶神恶煞地高喊着:“起来,起来,开会去。”喊得声色俱厉,完全不同于往常,我蓦然感到凶多吉少。我一边穿好衣服,一边叫被吓哭了的大孩子蒋林海: “在屋里带着弟弟妹妹,妈妈去去就来。”我还是没有想到会杀人。?
    在汤新好几个的簇拥下,我来到大队仓库边的禾坪上。这时,禾坪四周,有几十个拿着马刀、鸟铳等凶器的民兵把守着,把村里的地富和子女围在中间,一共有十四人,我爱人蒋汉正也在里面。他是前一天晚上被抓的,早晨我给他送饭时,他还偷偷地安慰我:“放心,关几天就会放的,你在屋里带好孩子。”现在,他被粗铁丝捆得陷进肉里,火把下,我看见他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子,十分痛苦的样子,心里格外难过。我们都是读过几句书的人,有点文化,也有点分析能力。汉正没有抓来时,我们在家曾经认真研究过形势,估计最多是办一个集中营。万万没有想到会杀人。我们觉得到集中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好在挨批挨斗习惯了,受点苦就受点苦吧,好歹也要熬出来把倈崽们带大。?
    人到齐了就要我们走,当时以为是要把我们押到区里去。正准备走,又听得有人对汤新好说:“蒋汉正还有三个倈崽们。”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他们最大的才八岁,最小的只有四岁。汤新好叫慢点走,他亲自跑到我家,把我的三个孩子连哄带拖,拖到了禾坪上。孩子们被吓得呜呜地哭,直到看见了我,才止住哭。?
    在一群民兵的押解下,我们上了路。?
    我们走在一条高低不平的小山路上,路很难走,天又黑,只有走在前头带路的民兵手里有两支手电光,我们这里根本看不见,只管跟着别人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我的手被紧紧地捆着,六岁的女儿雪原只好扯住我的衣角,八岁的大儿子林海背着他四岁的弟弟林松跌跌撞撞地跟在我后面。也不晓得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走着走着,孩子们又怕得哭起来了,我被绳子捆得心里很难受,冷汗直冒,还得装出没事的样子,哄孩子,“莫哭,莫哭,跟着妈妈,一会就到。”?
    这条路不晓得怎么那么难走。我的脑子里全是木的,只晓得走啊走……大约走了两、三里路,队伍停了下来,后来才知道是他们商量到哪里去。过了不久,队伍又移动了。?
    走到枫木山,汤新好命令我们都站下来。大家成一字排开站好后,汤新好宣布:“今天,我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判处你们的死刑!”?
    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杀人,直到这时候,才晓得他们的的确确要杀我们。听了汤新好的宣判,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可怎么得了,我最割舍不下的是三个孩子,我们死了,谁来抚养他们呢?”?
    他们是要把我们丢硝眼,就是石山上的那些溶洞,又叫天坑,我们这一带到处都有,深不见底。汤新好像勾魂夺命的阎王,点一个名,民兵就牵过去一个,马上推进硝眼里。第三个是我爱人。当汤新好一叫到“蒋汉正”时,两个民兵就像抓鸡仔一样拖起我爱人,往硝眼走去。孩子们“爸爸、爸爸”的哭喊着,扑上去,被民兵恶狠狠地推开了。我怕他们也会被杀,连忙叫他们过来。第四个是我们这一带蛮有名的老中医叫蒋文凡,他六十多岁了,听到点过他的名后,从从容容地向拖他的民兵讨口水喝,民兵说:“哪有水给你喝?”他说:“我临死前 想喝口水不过分吧?从前砍脑壳,还要给三个热包子吃哩!”民兵们没有理他,一把把他推了 过去。?
    我是第八个。民兵营长江文敏押我走时,三个孩子高喊着“妈妈,妈妈”哭得更惨了。我见孩子哭得很伤心,心如刀绞,却硬着心肠哽咽着哄他们:“乖崽,听话,你们在这里等妈妈,妈妈一会就回来,带你们到外婆家去。”我被带到硝眼边,只觉得洞口凉嗖嗖,阴森森,寒气逼人,什么也看不见。“跪下!”两个民兵按着我跪了下来,只听得脑后有几声,一根硬家伙重重地打在我的后颈上,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我被救出来后,才知道打我的凶器是那种开石山凿炮眼用的钢钎。从此后,我的后颈根上落下旧伤,一刮风下雨,就发损痛,平时也不能往后扭,连带这个手也不能抬得很高。?
    不晓得过了好久,我醒了过来,浑身散了架一样,痛得不行。我“哼”了一声,听见旁边有人叫“妈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阴间了。叫我的人是我的女儿雪原。原来他们三兄妹,连同另外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也一齐被扔下了硝眼,只是因为下面已经扔了许多人,他们摔在人身上,没死。后来,我听在场的人说,扔他们几个小孩时,情形很凄惨。雪原看见哥哥被人丢下硝眼后,抱着人家的脚哭着哀求:“叔叔,叔叔,莫丢我,我怕啊!”被这个人扳开小手后,又爬着去抱另一个人的脚:“伯伯,伯伯,莫丢我,你不丢我叫我干什么都行啊!”可是谁都看着她身上有毒一样,连忙把她推开,最后,孩子还是在撕心裂肺的啼哭中被丢进了硝眼。?
    听到雪原叫我,我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心头涌出了求生的希望,我背过身去对雪原说:“ 快给妈妈解开索子。”洞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雪原摸到我身边,亏她小小年纪,硬是把捆得结结实实的棕索给我解开了。这时跌在我身边的一个本家兄弟蒋汉远也苏醒过来,叫我:“嫂子,嫂子,快来救我。”我的手已经被捆得脱了臼,不能动,就用牙齿帮他咬开绳子,解开绳子后,我要他赶快设法爬出去,找机会来救我们。蒋汉远当时只有十七、八岁,身子灵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出了天坑。一出去,就碰见民兵到处搜捕,吓得他整日东躲西藏,哪还有办法来救我们。?
     估计是第二天吧,天坑上面不断有人往洞里丢石头。我们这个硝眼生在一个冲击岩上,洞壁边还分层突出几级岩石。我们跌在上面这一层,岩层被石头打得松动了,一齐垮了下去,跌到了底层。这时候,我发现我的丈夫蒋汉正和我们另外两个儿子都在这里,凑巧他们也没死。我们一家人又聚在一起了。这个洞子底层,满是尸体,除了我们大队的外,前些天,枫木山大队已经丢下来七、八个了。我想,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吧,又黑又冷,又饥又渴,我们一家人,坐也坐在死尸上,睡也睡在死尸上。?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小孩开始闹水喝。在这种绝境,哪来的水喝。我对孩子们说:“睡吧,睡着了就好了。”两个大的挺懂事,靠着我身边睡了。我把最小的儿子林松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还是一个劲地叫:“妈妈,我口干,我饿!”叫得我五脏六腑都撕裂了。”这个硝眼里,洞壁上时不时有水珠渗出来,滴在脸上冰凉冰凉的。几个孩子,一蹦而起,“妈妈,有水! ”他们都张开口,伸出舌头来,去等候着接那洞壁上渗出的水珠。伸了好一会,什么也没接到,孩子们累得不行了,只好又闭上了嘴巴。?
    林松还是一个劲地喊口渴。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解小溲,用手捧起给他喝,他也大口大口地喝了。这时候,我丈夫蒋汉正神经已经失常了,他是用铁丝捆着的,我的手又不行,怎么用力也解不开,只好由他去,他站起来,疯疯癫癫地在死尸上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 我撒点高粱,我撒点高粱!”一会儿又说:“快来,快来,饭已经煮熟了,你们快来吃饭。 ”一会儿又说:“快来,快来,快来盖被子,你们莫怕冷。”把孩子们哄得爬来爬去,次数多了,孩子们也爬不动了。我问他:“汉正,你在干什么嘛?”“我撒点高粱呀,不种点高粱倈崽们吃什么,饿得好可怜呀,你看,你看,高粱长起来了,好红好红的高粱呀,好大一片,红得像血一样。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啊!”我说:“汉正,你清醒一点,那来的什么高粱,这是在硝眼里面。”他听了,立即安静下来了。一会儿,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硝眼里没有白天黑夜,不知道过了几天,孩子们也渐渐没有了声响,我只是从岩洞上偶然滴落在孩子脸上冰冷的水珠,使孩子猛然惊动,才知道他们死没死?林海躺在我身边,断断续 续地说:“妈妈,妈妈,我怎么不死呀?要是死了就好了。”全不像一个八岁孩子说的话。任何一个当妈妈的,都可以想象得到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已经欲哭无泪了,我的心里在滴血。我安慰孩子说:“睡吧,睡吧,睡着就好了。”我用手摸摸孩子们的脸蛋,一个个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我的心好疼哦,恨不能把心掏出来喂了孩子们。我没有丝毫办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又一个地在自己身边死去。我悲痛欲绝,五脏俱焚,我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总不死!开始是林海,接着是林松,我把两兄弟的尸体放在一起,紧紧地抱着奄奄一息的雪原,我这时心里反倒安稳了,孩子们终于解脱了,不再活受罪了。我甚至有点庆幸,庆幸我们一家可以死在一起了。?
    8月30日,这个日子是我后来听说的。天下了一场大雨。我在洞里听到有水从上面流下来,连忙把雪原放在一边,在洞里四处乱摸找水,我好不容易摸到了一个小水氹小心地喝了两口,又用嘴含着水去喂雪原,起初她还能咽几口,后来就咽不下去了,女儿也不行了。这时,我听到有人在一边哼。原来是汉正,
    他还没有死。我连忙搞水给他喝。水氹里的水已经捧不起了,我脱下一件衣服,在水里浸湿,拧水给他喝,他喉头动了几下,却咽不下去,头一歪也死掉了。?
    现在,我们一家五口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几天来的变故,我还来不及想清楚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和丈夫蒋汉正,原来都在横岭中心小学教书。汉正1951年参加人民解放军,1955年复员到教育战线。他是地主家庭出身,而我出身贫农。文革初期清理教师队伍,汉正被清洗回家,我也受到株连。带着孩子一同回到他的老家大坪公社落户。回到老家后,我们都还年轻力壮,老老实实参加生产,安安分分过日子,我们刚从外地回来,也没有什么怨敌,贫下中农对我们的印象也还不错。没想到分到点新粮还没开始吃,就遭受到这飞来的横祸。眼看着亲人们一个个从我身边去了,我觉得自己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不再哭,也不怎么感到悲伤,头脑一直很清醒,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等死。?
    这时,我突然发现,在上面一层的叉洞里,还有一个叫蒋福桂的姑娘也没有死,不晓得为什么,我们女人家总比汉子们经得熬些。蒋福桂十七、八岁,是一个富农的女儿。看得出她也疯了,老是在喊,“妈妈,快点灯,我要喝水。”我就在下面劝她:“姑娘,莫喊了,这是在硝眼里,刚下过雨,你看看你身边的水氹里能不能找到水。”?
    正当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时,忽然听到洞口有人喊我的名字。开始我害怕,怕他们哄我出来好打石头。仔细一听,原来是我过去的学生吕标凤和汉正的本家弟兄蒋汉洋。我在这一带教过八年书,有许多学生和家长都认识我,他们大概是听到了我和蒋福桂在说话,便断定我没有死,相约了来救我们。蒋汉洋在上面喊:“嫂子,嫂子,我是汉洋,我们来救你了。外面已经不准杀人了。”他们把四根丈把长的棕绳子接在一起,吊下洞来吊我,可我不肯抓绳子。心想,全家人都死在这里,我一个人回去干什么呢?他们守在洞口劝我,从早上劝到中午。还特意吊了一竹筒水让我喝。在他们的精神感动下,我也想着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要活下去。就同意让他们吊。可是洞太黑,吊下来的绳子抓不到。他们想了好多办法,起头把一支手电吊下来,不知是因洞太深,还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手电吊下来就黑了,还是抓不住绳子。后来他们找来一个军用水壶,里面放上几坨石头,吊在绳子上晃动得“哐啷、哐啷”直响。我终于顺着响声抓住了绳子。他们好不容易把我吊了上来,刚一落地,我就被眩目的阳光照得昏了过去。到这时为止,我已经在硝眼里渡过了漫长的七天七夜。?
    吕标凤等人把我救上来后,怕我经不过折腾,不敢动我,还请来了医生到洞口给我看了病,又煮了一锅稀饭一口一口地喂我。后来听说,为了把洞里的姑娘蒋福桂救上来,他们又整整忙了一个通宵,因那姑娘精神已经失常,不会抓绳子了,终于没有救上来。?
    当他们无可奈何离开洞口时,天已经大亮了。正当吕标凤和蒋汉洋商量下一步如何救蒋福桂时,我们大队的贫协主席章光颂闻讯赶来了,他凶巴巴地斥责当地社员:“谁叫你们把她吊上来的?”举起手中的鸟铳就要对我开枪。当地的群众,还有几个枫木山大队的,涌上前去抢了章光颂的枪,气愤地说:“要耍威风到你自己大队去耍,莫在我们这里逞霸道。”?
    “好,你们等着,看哪个厉害。”章光颂背起枪走了。众人怕他喊人来报复,连忙散了。为了防止他们又来杀我,一个富农子弟叫蒋汉凡的,把我背到附近的鲁塘村,藏在一条旱沟里,上面用稻草盖了。?
    章光颂回去以后,立即打电话从公社民兵自卫队请来了几个带枪的基干民兵,来枫木山要人。村里个个都知道我的去向,但人人都说不知道我藏到那里去了。他们就四处搜查,后来,还是给他们搜出来了。?
    这班穷凶极恶的家伙真没有人性,他们仗着有几支鸟铳,硬逼着救我上来的人,再用粪箕抬着丢回硝眼去。这时,群众轰起来了,说:“你们口口声声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如今来了指示不准杀人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杀人?你们安的什么心?”这伙人全然不顾众人的强烈反对,坚持要杀掉我,“你们不杀要得,我们来!”说着就对我举起了鸟铳……。?
    这时,一个外号叫“哑子”的老农民主动站出来主持公道:“你们看她那样子,还用得着你们劳神吗,不杀她也会死的,上面追问起来,你们就说她已经死了不就行了。”章光颂那班人也知道众怒难违,就借着“哑子”的话下台阶,说:“好,就饶过她这一次,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随即命令民兵把我抬回土地塘村,与抓回来的两名地富子弟蒋汉凡、蒋汉元一起关在生产队的仓库里。?
    脱离虎口,又进狼窝。这时的我,已经极度虚弱,一身的血痂子,头上摔了一个洞,头发里生满了虱子,头发夹子都生了锈。两个男子汉给我洗了头,收拾了身上的血污。我原来的几个学生偷偷地给我送来了被子和衣服。就这样,关了两天。第三天,汉元因为有个哥哥在外头工作,是团级干部,被放了出去。仓库里,只剩下了我和汉凡,我对他说:“为什么光放汉元不放我们呢?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恐怕我们两个还是难逃一死。”蒋汉凡急了,问我: “怎么办?”我说:“你赶快逃走,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万万不能坐在这里等死。”汉凡说:“嫂子,那我们一起逃吧?我背你。”我怕连累他,就说:“我这个样子怎么逃得脱呢? 拖累你不说,到时候谁都逃不掉,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你逃走了,他们看见我这副模样,说不定不杀我了也不一定。”当天晚上,蒋汉凡拧断仓库的窗户拦杆,逃了出去。?
    第二天,汤新好带着民兵来提人时,发现蒋汉凡不在了,就问我:“蒋汉凡呢?”我说:“ 哪个晓得哩,大概是跑掉了吧!”汤新好说:“便宜了这小子。”接着他又当众宣布:“周群是地主婆,从今天起,哪个给她送饭,就是反革命,就与她同样下场。”?
    从这以后,亲戚朋友没一个人明着来看我,一些好心的人时常打发小孩从窗户外丢几坨红薯进来,或者晚上用荷叶包些饭团从门缝里塞进来,饥一餐饱一餐地维持残生。这样居然捱过了半个月,中间汤新好来查看过两次,每次来,都冷冷的笑:“周群你不错呀,居然还活着。我们等着瞧吧,看你跳得出我的手板心不。”?
    农历八月中秋节,月亮格外圆,银白色的月光通过窗户洒进仓库里,更引起了我的孤寂和凄惨。想到人家一家团团圆圆高高兴兴在一起过节,而我自己则是家破人亡,不禁悲从中来。我是一个女人,哪经得起这样的磨难?我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了,就用手指理顺了头发,然后坐下来撕开被单编绳子。我把被单撕成一条条的布条子,一边撕一边哭,我抬起泪眼问苍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公道啊!”?
    我的行动被生产队会计蒋元栾的岳母看见了。她是驷马桥墟上的人,到女儿家过中秋,听到我的事,好奇地来看我,她站在窗子外劝我说:“我还以为是个老婆子呢,原来是个大嫂子。你还年轻,以后还能成起一家人,千万不能寻短见啊,我回去跟我郎牯子说说,要他想办法把你救出来。”?
    听了老人家的话,我已经死了的心又活了过来。我总是想不通,我为什么总想活呢?其实死 了不是也很好吗??
    第二天,蒋元栾听了他岳母的话,趁到驷马桥赶墟的机会,给我娘屋里透了消息。因为我娘家是地地道道的贫农,我弟弟从公社打了证明,经过再三交涉,才把我放出来。?
    回娘家以后,我一身开始发烂,脚筋都烂得现了出来,真正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全身的皮几乎全部脱了一次。我弟弟为了给我治伤连衣服被子都卖掉了,还欠了一身债。?
    现在,我又成了家,有了孩子。落实政策后,我重新当上了教师,我先后三次评为模范教师,出席县里的先代会,去年还被选为县政协委员。?
    对于道县的杀人事件,我认为虽然有一定的历史原因和社会原因,不一定要杀人偿命,但对为首者一定要严办,不然,以后他们还会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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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1: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个是麻风病嫌疑


你知道什么叫“开大锅饭”吗?“大锅饭”这个只属于我们中华民族的专有名词,在道县还 有另外一层含义。?
    夜色深沉,万籁俱静。天上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黑沉沉的夜幕就像一块硕大无朋的遮羞布,把湘南大地遮得严严实实。?
    在下蒋公社田广洞大队俱乐部那个用木板搭成的简陋的舞台下,一盏昏黄的马灯照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脸上,悲愤、羞辱、恐惧、更多的是恐惧,使她那张俊俏的脸变得铁青,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索索发抖。?
    在偏僻的湘南农村,似乎很难看见如此漂亮动人的女子,她婀娜多姿,曲线玲珑,穿着虽然破烂却干净整洁,仪态端庄大方,长期繁重的劳作并没有改变她如凝脂似的皮肤的细腻、白皙和光滑。她胆小地卷缩在那里,一副我见犹怜的神态。?
    三十多个手持马刀、鸟铳的……(不好措词),把她团团围住;一双双充满淫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苗条丰盈的身上。?
    “来呀,开她的大锅饭呀!”?
    “看那对奶子,那个屁股,正好给你们这些饿单身公开洋晕哦!”?
    “上呀,上呀!”?
    “慢着,让我开头炮。”一个二十来岁的泼皮,分开众人,饿虎扑羊似地向女人扑去。?
    “要得,要得,让青狗开头炮,其他的人,轮流上。”?
    叫“青狗”的泼皮粗暴地把年轻女子推倒在潮湿肮脏的泥地上,就要动手。?
    女人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身子,拼命反抗。一个四十多岁獐头鼠目的家伙,将一把马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威胁说:“再动,就宰了你!”?
    这时,女人腹中的小生命仿佛动了一下,她想起了前几天被砍了脑壳的丈夫,想起了腹中的孩子。她痛苦地一阵抽搐。她闭上眼睛哀求道:“你们要了我的身子,就不要杀我了吧!” ?
    “青狗,你这条死卵,怎么还不动手啊,快扒下她的衣裤嘛,你死卵不行的话,就让我们先上吧。”旁边的人等不及了,给青狗打气。?
    青狗便用力撕女人的裤子。女人说:“你莫撕我的裤子,我只有一条裤子,撕烂了就没得穿 了,我自己脱吧。”?
    女人无可奈何地脱掉裤子,旁边有人又用马刀挑开了她的衣服,立即露出乳峰突出的酥胸和 洁白如玉的胴体。?
    青狗迫不及待地向那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扑了上去……?
    女人又哀求道:“你轻一点,我肚子里有毛毛了。”?
    青狗嘻皮笑脸地说:“我就是要重一点,压坏一个地主崽子,消灭一个小阶级敌人。” 他一边发泄兽欲,一边顺手伸入女人的衣袋里,掏出了那仅有的二十元钱和四丈布票,缴获归已了。?
    接着是外号叫“蕃薯脑壳”的人,是杀害女人新婚丈夫的凶手,他早已对面前这个女人垂涎三尺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未能得手,今天终于如愿以偿。“来,来,来,试一下我这个家伙比你老公那个有味些不!”?
    “蕃薯脑壳”是个大色鬼,性功能特别厉害,劲头大而且持久。此刻,他在女人身上猛烈地冲撞着,同时还像一条愉快的公狗,在一边不断的哼哼。女人含恨忍辱,默默地承受着。他一个人足足干了二十多分钟,急得旁边的人直跺脚。?
    “蕃薯脑壳”好不容易从女人身上爬了起来,带着满意的笑容。獐头鼠目的家伙再也憋不住了,他把马刀和破布随手递给旁边的人,连裤子都来不及脱光就扑在了女人身上。这个家伙原本不想干的,他与别人不同,他有窥阴癖,他的兴趣更多的还是站在一边看别人裸露的那个东西和用那个东西干那号事。所以他一开始就主动地提着马灯在一边照着,还殷勤地不知从哪个地方弄来一张破布,站在近处兴趣盎然地看着,每干完一个人,他就用破布在女人下身处擦一下,把脏东西擦去,那份认真劲,真能叫旁边的人竖起大姆指。看着看着,他觉得浑身燥热,急火攻心,再也忍不住了,就抢在别人前面上了马。?
    四个、五个、六个……十二个。?
    当第十二个“开大锅饭”者从女人麻木的身上爬起来的时候,鸡叫三遍了。?
    “上呀,上呀,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呀?”獐头鼠目的那位在一旁兴高彩烈地鼓劲。?
    围在旁边的人群中,有几个早就扯脱裤子等候上场的,看清了刚从女人身上爬起来的那个家伙,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立即阳痿不举了。这家伙有麻疯病嫌疑,他父亲就是一个麻疯病人,还是解放前被乡亲们烧死的。道县有个关于卖麻疯的传说,说的是麻疯病患者跟谁有了性关系就把麻疯卖给了谁。这充满迷信色彩的传说,实际上是对麻疯病容易传染的特性不科学的解释。卖麻疯当然愿意,而买麻疯又有谁情愿呢?这些人望而却步了,他们还没有具备那份勇气,为了图一时风流,而甘冒得麻疯病甚至被烧死的危险。?
    太阳一出来,人们把四肢冰凉,脸皮浮肿,气息奄奄的女人抬到了老单身汉陈高月家中,企图强迫女人嫁给陈高月为妻。陈高月何许人也,他是田广洞大队出身最好,也是最穷的人。平时好吃懒做,寅吃卯粮,老鼠不留隔夜米。单身汉一个年轻力壮且无病痛,却每年要吃国家救济。救济给他一担谷,半个月便吃光了;救济给他一身单衣,他从年头穿到年尾,也不脱下来洗一次,以至烂成了布片片还挂在身上,只能勉强遮住羞处。四十多岁了还讨不回一门亲,谁提到他都感到头痛,是属于农村里“稀泥巴糊不上壁”的那一类人。由于他出身好,三代贫农蔸蔸,所以政府就总是要依赖他,救济他,把他当作党在农村的社会基础。这一回又救济了他一次,使他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当晚,这个女人又受到了老单身陈高月的通宵蹂躏。?
    女人恢复神志后,乘人不备,逃回了娘家,不久腹中胎儿早产,产后十天死亡。?
    那么,她与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彼此之间是什么关系,其间发生了什么故事呢??
    她,本是一个贫农的女儿,1966年10月经人介绍与地主子弟陈高肖结了婚。开始姑娘本不愿意。在那个年代,贫农女儿下嫁到地主家,人前人后都要矮一头。除非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后来听说陈高肖的父亲虽说在国民党县党部当过秘书,但此人思相进步,同情共产党,为迎接解放军解放道县作出过贡献,将功抵过,也不应算什么历史问题;再说一看小伙子,心眼好,模样强,能吃苦耐劳,也就同意了。结婚不到一年,小两口倒还恩爱。羡慕他们的说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妒嫉他们的说地主崽子有艳福,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8月26日黄昏,陈高肖收工回来正倒好一盆水洗澡。民兵陈高友推门进来叫人:“陈高肖,陈高肖!”声音急切而诡秘。当妻子的敏感地意识到陈高友来者不善,心中忐忑不安,就问:“高友,叫他做什么?”陈高友一副十分诚恳的样子,说:“放心吧,好事,我跟高肖好不得好的,难道会害他?”陈高肖穿好衣服,急急忙忙跟着陈高友到了大队部。刚一踏进门,就被早等候在那里的人用绳索五花大绑捆起来。陈高肖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时,外号“蕃薯脑壳”的大队贪协主席陈登义就用梭镖在他腿上捅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陈高肖忍着疼痛,大声喊道:“哎哟,你要杀人呀?”陈登义也不答话,将手一挥,指挥七、八条汉子一拥而上,一阵棍棒乱打过来,像打野物那样,将陈高肖活活打死了。打死后,陈登义又把陈高肖和另外两个已被打死了的地富子女的脑袋用马刀割下来,以示革命的彻底。?
    噩耗传来,女人吓得昏厥过去。她才二十一岁,腹内还有一个四、五个月的胎儿,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寡妇,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再说,继续呆在这里,自己也还有被民兵抓去杀掉的危险。于是第二天,她收拾了衣服被盖,兜上家中唯一的二十元钱和四丈布票,用笼子装好几只鸡鸭,趁天不亮便赶回到娘家江永县朱家湾大队。?
    然而,出身贫农的娘家也保不住她的安全。?
    果然,田广洞大队并没有放过她。第二天,大队民兵营长义正希带领一班民兵追到朱家湾要人。并且气势汹汹地威胁说;“限你十二小时内把地主婆交出来押回我大队,否则我们将采取革命行动。”?
    田广洞人历来争强好胜,素以械斗著称,旧社会与邻村打冤家,这个村的人凶悍、狠毒,是远近闻名的。他们为了表示对对方的同仇敌忾,不共戴天的决心,把对方的人打死了,把尸首拖回来,切下股肉,剁碎,合在猪肉中煮了,然后用一大盆盛了,放置在高过人头之处,同族宗人,均坐在矮条凳上,举着筷子去盆中夹菜,夹到人肉吃人肉,夹到猪肉吃猪肉。因此周围五里八乡的群众都惧怕田广洞人的淫威。朱家湾的人也不例外。在田广洞民兵的威胁下,朱家湾的民兵迫于无奈,只好连夜把这女人送回到田广洞去。虽然两地相隔县分,但道路却不很远,半夜十一点不到,就把人送到了。为什么一定要把这女人追回来呢??
    陈高友一语道破天机:“伙计们哪,朱家湾、倒水洞一带,地主婆都给贫下中农开了大锅饭了。我们这里放着现成的一朵花,为什么偏偏要放她回去,我们把她抓回来也开了她的大锅饭吧。”?
    “好,这个主意不错,抓回来后,让你青狗先搞。”众人附和。?
    看见女人被押了回来,“青年近卫军”头目,獐头鼠目的那位更是来了精神,说:“大家吃 饱些呀,好有精神开大锅饭呀!”?
    “对,杀都杀得,搞还搞不得吗?”?
    在临时作为民兵指挥部的大队部里,一群民兵正花天酒地、喝五吆六宵夜。他们肆意挥霍着被害人家的财产,酒肉灌满肚肠之后,又想着了要解决另一种生理需要。?
    他们把那女人拖了出来。?
    陈高和建议:“我们把她拉到村后那条旱沟里去搞吧?”?
   “猪嘴巴捆得倒,人嘴巴捆不倒,恐怕搞不得吧?”有人心存顾虑。?
    陈锡位说:“有什么搞不得的,深更半夜,哪个晓得?”?
    陈高和顺手解下结在腰上的汗帕说:“我用这个把她的嘴巴捆紧。”?
    陈高仇提出:“就拉到村外那间装火灰的小茅屋去搞算了。那里比较偏僻,又有稻草垫地。 ”?
    于是就拖着女人往灰屋走。女人以为是要杀她,被吓得瘫倒地上,大声呼救,再也不肯走了。几个汉子把她抱起来,半抱半架地把她弄到大队俱乐部低矮潮湿的舞台下面,就近搞起来。?
    这班厚颜无耻的轮奸犯,最终还是受到了法律的严厉制裁,分别判处三年至十四年不等的徒刑。在道县人民法院,我调阅了他们的案卷,对他们每个人的情况,都进行了大致的了解。表面看,他们清一色都是贫下中农,根红苗正。可是,仔细一查,不对了,问题来了。让我们按照轮奸的次序看看他们都是一些什么货色吧。?
    一号:陈高友,外号“青狗”、“黑手”,嗜赌成性的赌徒;?
    二号:陈登义,外号“蕃薯脑壳”,原系贫协主席,因贪污被免职,是杀害陈高肖的主要凶 手;?
    二号:陈锡位,此人五毒俱全,1957年因搞封建迷信写过公开检讨;1960年任大队副支书,又用贪污公款,奸污妇女,逼死人命被判刑八个月(!);释放后,又贪污公款224元,聚众赌博。文革中,造反起家担任青年近卫军头目,又重操旧业,为首轮奸妇女,杀害无辜;?
    五号:陈××,当时较年轻,是一个外号叫“灾猪鬼”的二流子的儿子;?
    六号:陈高仇,赌棍;1958年故意毒死集体一塘鱼;?
    七号:郑××,游手好闲之徒,乡里侧目,后混入部队;?
    八号:陈××,赌徒;?
    九号:陈××,曾贪污公款一百多元;?
    十号:陈登积,外号“赶山狗”,惯偷,曾偷杀过生产队的耕牛;?
    十一号:郭发清,原道县二中“红联”头头,赌徒;?
    十二号:陈高辉,麻疯病嫌疑,解放前唱小调的;曾不止一次奸污妇女;?
    这些人,平时就是乡里的一群毒物,因挂着贫下中农、大队干部等招牌,人们奈何他们不得。一旦遇到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大好时机,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干起乘人之危,趁火打劫的勾当来。细究不得,稍微细究一下,又发现,他们曾不止一次深更半夜敲过地主女儿陈紫珠(已 被杀害)的家门,要开她的“大锅饭”,至于开了没开,陈紫珠已死,死无对证,死了的陈紫珠不会说话,不会再去揭发这班恶棍的罪行。陈高仇曾恬不知耻地说过:“陈紫珠生得好漂亮,如果让我在大路上碰到了,我就要在大路上搞她;要是能讨上她做老婆,我三个月不吃饭都是饱的。”?
    够了,我实在不愿意用这些卑鄙肮脏的东西败坏读者的胃口。只是为了那些善良的人们,那些无辜受害的人们,我才不得不违心地拿起了解剖刀。?
    敬请读者诸君鉴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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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7: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逃亡者说

  他叫许振中,63岁,原是道江镇东阳完小教师,1957年错划为右派,遣送回蚣坝公社蚣坝大队第四生产队劳动改造。文革中险遭杀害,落实政策后在杨家公社中学教书。现退休在家赋闲。听说有记者来道县了解文革中那场杀人事件,他一连几天守在招待所等我,今天终于与我见到了面。我隐约感到,我在道县的采访活动,是受到严密监视的;而向我反映情况的人则要承受更大的压力,要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冷潮热讽甚至谩骂围攻。许振中全然不顾这些,声泪俱下的与我谈起了那个年代的切身经历。??
   
    那是一个噩梦般的年代。?
    在那个年代,只要任何一个大队干部或贫下中农说一句话,谁谁要搞掉,他的脑壳准保不住。我因说了几句真话而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送回家乡管制劳动,在文革那场动乱中,我也是“要搞掉”之列。幸亏我命大,跑得快,才保住这条老命。?
    我们蚣坝大队,是8月24日晚上开刀的。?
    那天白天,我在队里割了一天禾,累得腰酸背痛,我本来体质就弱,经不起重体力劳动的劳累,回到家,早早地倒在床上睡着了。我有一个老母亲,八十多岁了,她耳背,平时打雷都听不见。民兵来喊门时,我们都没听见,没有开门。他们喊了一阵,以为我们不在家,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样去割禾,我割了一行禾后,贫农李发顺挨到我身边,挤了一下我的肩 膀,悄悄地对我说:“喂,老庚(他与我同年,所以叫我老庚),不晓得你留心没有,今天割禾,有些人没有来了。”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平时来得最早的几个“分子”,其实有些是子女,不见了。李发顺接着压低声音告诉我:“昨天晚上搞了一夜……我看你要及早打主意才好!”说完,他走到一边去了。?
    中午回到家,我母亲也听到了杀人的风声了,她对我说:“桂兴(我的乳名),一个人死要死个明白,像昨天晚上那样,把人像抓笼鸡那样抓了去,不明不白地埋在窖眼里,太不抵了,你还是快点想办法跑吧,不要让我这白发人为你这黑发人送终。”我听了这话,心如刀割,眼泪直往肚里流。对于老娘,我是有愧的。我们家本来是响铛铛的下中农,怪就怪我嘴巴上缺个把门的,自己领来一顶“帽子”戴上,自己遭罪不说,还连累老母亲做不起人。昨天晚上,听说是把二十多个“分子”抓了去,押到村后背的钻子岭上,往一口废红薯窖里一推,用稻草点上一把火熏一阵,再用黄土一填,就活埋了。谁个做母亲的愿意自己的儿子遭此厄运呢?我安慰母亲说:“放心吧,死生由命,富贵在天,我既然逃过了昨晚那一劫,兴许能有一条活路!”我心里打定了逃跑的主意。?
    下午,我照样同社员一道出工,不露声色地割禾,扮禾。一边寻找机会逃跑,可是稻田里一望无际,几十名社员都在田里做事,在这么多人的视线下很难有机会逃出去。眼看太阳落山了,快收工时,我趁别人不注意,走到我的一个侄儿许家兴身边,说:“蒙古(他的小名)我今天没有力,你先走一步,等会在路上来接我。”同时我给他使眼色,示意我要逃跑,要他注意观察动静。他点点头,领会了我的意思。挨到天黑,我挑起一担湿谷从从容容向村里走去。半路上,家兴迎面走来接过我的担子,对我说:“村里暂时没有动静,你快跑吧!”我 不顾一切,转身钻进一座茶树山,拼命地向深山里跑去。?
    我在茶山里躲了一夜,第二天漫无目的地赶路。我慌慌张张心里没个主张,也不知该往哪里跑。我翻过丰村大岭,来到小甲的坝上冲里。连续两天没命的奔跑,我又累又饿,想冒着生命危险到山外去找点东西吃。刚向山外走,恰巧碰到我本家兄弟许振恩,他也是逃出来的。他问我:“你到哪里去?”我说:“下山弄点吃的。”他说:“去不得,山下到处是岗哨,对来路不明的人盘查得很紧,不要去自投罗网。”他身上带了点过鬼节打的糯米粑粑,就分了一点给我吃。我们商量一同躲到江华他妹妹家里去。我们昼伏夜行过了大河,绕过大坪岭公社,到了棉竹江,眼看就要到江华了,不巧碰上了一群民兵搜山,看见了我们,一个民兵对我们开了一枪,把我们冲散了。?
    我独自一个继续逃命,在山上乱走了一阵,在笋冲园的荒山野岭上睡了一晚。我搂着一抱枞树毛睡在一棵大树下,那滋味,不亲身体验,是怎么想也想象不出来的:寒冷、饥饿、干渴、潮湿、孤独、蚊叮虫咬……还要时时提防毒蛇猛兽的袭击和民兵的搜捕。我实在太累了,纵使环境这样恶劣,我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又继续逃命。?
     我像梦游者那样,慌不择路地在荆棘和灌木丛中穿行,浑身肌肉生疼,四肢疲惫不堪,荆棘划破了我的皮肤,留下一道道血痕。我都不知道我的身体所服从的是否是我的意志,我像一只被鞭子抽打着的丧家犬,拼命地企图穿越那些无法穿越的深山密林。有时候,我还碰到了野猪和其他野兽留下的脚印。这时候,我非但不害怕,反而产生了一种与其他动物和平共处的亲切感。只是有一种感觉像烙铁一样烙在我的心上总也抹不掉。我总觉得,有人正在追捕我,我看不见他们,却深信不疑他们的存在。一种尖利的、无孔不入的声音总是在耳边回响。我为此而疲于奔命,我觉得我已经濒临绝境了,一个逃亡者,只有变成野兽才能自卫。他必须完全依靠自己求生的本能,一切听从这个本能的支配,只有这样才有避开危险的可能,才有在深山荒岭中生存下来的可能。一次,我倚在一座土地庙边歇息,土地菩萨早已被红卫兵破四旧打得稀巴烂了,但神龛两边的对联依然清晰可见,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下地救冤魂。联系这几天来的遭遇,仔细咀嚼这副对联的含义,觉得十分可笑:这尊土地神的口气也实在太大了,他连自己泥塑木雕的金身都保不住,还能救下世上成千上万的冤魂吗? ?
    我终于逃到了江华竹营寨。这时,这里还没有杀人,我到街上剃了头,吃了点东西,临走时带在身上的五元钱和两斤粮票很快就用光了。在这深山瑶寨,举目无亲,吃,靠乞讨,睡,滚野地里的灰厂窝棚。我一下子灰心了,心想,长此下去也不是路,反正打死也是死,饿死也是死,要死不如死在自己家门口去。做个鬼离屋里也近些。我就返身又转回丰村大岭,扯起一根长捧子,戳起一把管草,装做打柴的样子,往回走。在山上,我碰见了地主子弟朱贤后几兄弟,为了壮胆,我与他们结伴同行。其实,我们大家都不晓得往哪里逃才好,只是觉得只有不停的跑才心安。?
    大约下午两点多钟,大河大队十几个民兵牵着狗,扛着鸟枪、背起马刀、带着号、又来搜山了。他们发现了我们,就来追。我躲在柴草中躲过了。朱贤后几兄弟逼得走投无路,就向他们求情,说:“我们都是安分守纪的本分人,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硬要抓我们回去杀掉呢!”搜山的民兵说:“我们是奉上级的命令,执行任务。”朱贤后见求情告饶不顶用,把心一横,说:“反正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们硬要抓我们,我们就要跟你们拼个鱼死网破。”一句话,把那些民兵唬住了,只好放了他们。民兵们一路吹着号,下山去了。?
    就这样,我们又冲散了。我呢,白天躲在山上的茅草丛中,晚上藏在石灰窑里。饿了,吃几颗生红薯,渴了,喝口山泉水,足足熬了半个月。到了9月13号,我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偷偷摸摸跑下了山,开始到蚣坝公社金鸡洞大队下河洲我表哥家里。起初,表哥不敢留我,表嫂心好,经表嫂劝说勉强同意我留下来。白天,躲在表嫂房里,晚上在表哥的杂屋里过夜。在表哥家呆了一星期,害怕太连累他们,又躲到兴桥公社许家大队我叔父许修德家。因为他屋里是贫下中农,所以还躲得下。农历8月20日,我叔叔家娶媳妇,我被我们大队一个前来吃酒的人发现了,他立即报告我们蚣坝大队派民兵来捉人,我躲在阁楼上的柴堆上才得脱险。后又辗转了几个地方。到十月底,我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县城我那在县妇幼保健站工作的妻子身边。这个时候,47军早已进驻道县,在解放军的保护下,我才保全了一条性命。?
    我后来了解到,我们这种被追杀得东躲西藏,流落荒山野岭,无处安身的逃亡生活,竟被一些巧舌如簧的人说成是上山为匪,聚众暴乱而广为传播,从而把这一旷古奇冤更加推向极端,我真是欲哭无泪啊!??

    许振恩,55岁,蚣坝公社丰村洞大队第八生产队人,1950年3月参加教育工作,1959年因出身地主而开除回乡,文革中全家七口,除本人侥幸逃脱外,其余妻子蒋兰桂、儿子许家文(1 4岁)、许家武(12岁)、许家教(10岁)、许家斌(2岁)、女儿许跃进(8岁)全部被杀害。他给我 谈起那段往事,老泪纵横。??
   
    提起往事,我就禁不住泪如泉涌。?
    我50年3月参加教育工作,因家庭出身不好,59岁以莫须有的罪名开除回家。回家后,我任何地方都没有去过,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家乡参加农业生产。?
    我原本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蒋兰桂,温柔娴淑,膝下四男一女,一个个长得活泼伶俐 ,逗人喜爱。在67年那场大变故中,全部惨遭杀戮,只有我只身一人逃出虎口。?
    记得8月26日那天下午三、四点钟,我由于上午割禾有些疲倦了,倒在屋里床上睡午觉。因为邻近大队杀人的消息已经在我们大队传开,我心里总像有什么事一样,不安。忽然听得一阵打点的钟声,铛铛铛地响过不停。伸头往外一看,只见油榨房那边许多民兵背着鸟铳、梭镖、马刀等武器赶过来了,我预感到大事不好。早两天,我们出身不好的人家已经布置了专人看守。负责看守我家的是位叫黄士贵的贫农。事有凑巧,这时他因肚痛回家去了,或许是借故走开给我一个逃跑的机会也未可知。我也许是命不该死,看到风声不对,觉得要跑了,于是乘机将一双草鞋放在床边,把蚊帐放下来,伪装成我在午睡的样子,只穿一条短裤,抓起一条汗帕,戴上一顶斗笠就要上路。我妻含着眼泪对我说:“只要救出你的命来,家里别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她又吩咐大儿子家文送我:“给你老子拿个粑粑,拿条裤子,这一去,还不晓得能不能再见面。”我也哽咽地说:“你们保重吧。我能活命故然好,逃不出的话死在哪里,你也不要管了。”?
    大儿子背着背篓追上我,一同从后门跑了出去,上了后面的丰村大岭。我怕孩子跟着我危险,就对他说:“儿子,你回去吧,好生带好弟妹。”我太蠢了,太蠢了呀!我只想到他们会 杀我,没想到也会杀倈崽们!现在想起来我悔之不尽啊!要是家文跟着我!兴 许还不会死。是 我叫他回去送死的呀!(说到这里许振恩嚎啕大哭起来,那种男子汉捶胸顿足的哭,叫人感觉惊心动魄!)?
    我接过儿子家文送来的粑粑,这是七月半过鬼节做的粑粑,沿着一条上山的小路跑进了山里面。家文下得山去,就被等在家里的民兵促住了。后来我听说,民兵到我屋里来抓人时,我十二岁的小儿子家武,本来躲在猪栏里,身上用稻草盖了,可是因为怕,吓得发抖,还是被发现抓了去。我的妻子和五个儿女被李耀保、李跃余几个凶手用绳子牵着,押到村子后面的烂泥塘,那里有一个探井坑,有四、五丈深,两米见方,是当年探矿的废井槽,一梭镖一个戳了下去。他们把人推下去后,就用稻草点燃了,丢下去烧,烧得坑里的人一片惨叫。我们大队共丢了十六个人下井,我家就占了六个。听人说,我有个儿子当时没被烧死,几天后还有人听到他在探井坑里的哭声……。?
    ……我在丰村岭上与振中哥被冲散后,逢山过山,逢水过水,走了一天一晚,到了江华小墟金田村我妹妹家。当时,他们那里未杀人,也没听到杀人的消息。我妹夫家出身也不好,我害怕连累他们,有话不敢说,有泪不敢流。妹妹看我的神色不对,连连追问我:“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我经不起她再三追问,哭着对他说:“我们那里杀人了,出身不好的人家都要杀!我是逃出来的,你嫂子和几个侄儿侄女可能都已经被杀死了,我也不晓得死到哪一天。今天我是特意来和你见个面,以后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我妹妹听了,失声痛哭起来,我说:“你不要哭,多保重。我在这里对你怕是有妨碍,我还是离开这里的好。”说完我就要走,我妹妹听了我的话,哭得更伤心了,她不准我走:“你回去,不是去送死吗?”我说:“别人知道你是我妹妹,会派人来搜查,不但救不了我,还害得你家遭殃。”她从家里拿了一块二毛钱塞在我手里,哭哭啼啼送了我好远。?
    离开妹妹家,我左思右想,无路可走,真有“茫茫人海中,何处是乡关”的感觉,我感到绝望了。我多年没有出过远门,又不晓得外面的情况,越在外面流落,越感到困难重重,越感到悲观失望。想来想去,只有回道县,死在那里算了。我想,到了道县,我就到公安局投案,要求坐牢,即使坐牢也比现在这样四处逃窜强。?
    于是,我折转方向,沿着雾江水库一直往回走。沿途岗哨十分严密,见了行人要盘查,没有路条就抓起来。岗哨一般都设立在车站码头,主要交通路口。我翻山越岭,见人就躲,见岗哨就弯路。一路上是说不完的艰险……,走了好几天,好不容易走到了离县城只有几里路的地方了。靠近县城,岗哨更密,查问得也更紧,对空着两手的人特别注意,我一看这一关不好过,心里直发怵。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看见一位老人挑起一担红辣椒到县城去卖。我急中生智,连忙跑过去对他说:“老伯,你挑这么大一担辣椒上城里卖呀?我来给你挑吧! ”他说:“那怎么要得呢?”我说:“那有什么要不得的,学习雷锋嘛。”不等他答应,我把担子抢了过来,并且把秤杆让老人家拿着,装作一起进城卖菜的,闯过了最后一关,一直进了道江镇。?
    道江镇的气氛仍然紧张。二中的大门闭得紧紧的,不准人进去。对面的空坪上,就是现在的汽车站那里,搭了个厂棚,铺了些稻草,专门收容从全县各地逃亡而来的地富及子女,有二十来个人。我也在里面住了下来。这时,47军的部属6950部队已经进驻了道县城。我们每天到武装部排队领两餐饭吃。后来,人员越来越多,部队负担不起了,动员我们回乡去,说已经下了通知,下面不得杀人了。可是我们一个个都被吓破了胆,谁也不敢回去。每天都守在武装部门口等饭吃。有时,二中也打开铁门,用箩筐送些饭来给我们吃。我在那里住了五天,到第六天,去零陵的车路通了。道县集中十九部车,运送因公路阻断积压在县城的旅客去零陵。每部车上派两名解放军护送,前座一个,后座一个。我们这些逃亡者也跟着混上了车。其实,当时我们一副落魄相,谁见了都能猜到我们是些什么人。毕竟天下还是好人多,旅客们都同情我们,不赶我们下车。?
    车子从道江镇出发,经过十里桥时,被“红联”的武装民兵拦住了。命令我们全体下车,要逐个检查。车上的解放军坚决不答应。他们说:“凡是车上的人,我们在道县都已经检查过了,有什么问题我们负责,请你们放行。”民兵见解放军态度强硬,只得开了卡子放行。?
    就这样,我跟着车子到了零陵。虽然当时零陵战斗也搞得很凶,气氛照例十分紧张。但至少我们不参与他们的派性斗争,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零陵也没有人肯收容我们,只好自己找活路。正好我碰到一些做手艺的人,我就跟他们去了湖北。在那里学砌匠、烧砖瓦,打零工,什么能糊口就干什么……直到1969年才又回到了家乡。后来,我在零陵富家桥跟一个叫莫桂香的女人结了婚,回到家乡蚣坝公社后,还遭到了一些极左思想严重的人挂黑牌、游乡、批斗,这是后话。?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组织落实了我的政策,恢复了我的工作,现在我在公社中心小学搞总务工作。在那场噩梦般的大屠杀中,我家被杀死六人,抄查了全部家产。处遗工作组按照政策给我家补了900元丧葬费,1400元家产损失,我感谢党,感谢政府。?
    可是时至今日,那些肆意践踏法律、杀害无辜,直接操刀的凶手们,不但未受到法律应有的制裁,就连最起码的良心自责都没有,更有甚者,个别凶手还洋洋自得的说:“就是这样搞了也没有咬脱我的屌屌。”我为这些人气愤,也为这些人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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