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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3 00:5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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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凶手的自述
兴许是受了太多的戏剧、影视等文艺作品的影响,“杀手”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是高大魁梧,身手敏捷,脸上带有几分“无毒不丈夫”的阴森。然而他的神情竟是那样的猥琐,与我们想象中的“杀手”形象大相径庭。他个子瘦小,穿一身皱巴巴的衣裤,油污斑斑,很脏,毫无生气的脸上透着病态的焦黄,一双小眼露出畏怯和惶恐。你很难相信他会杀人,甚至能杀人,他那绝非伪装的朴实与木讷,会让人以为是那种只会被人杀的人。看到他那萎缩的神态,不但不感到杀手可怕,反倒觉得他很可怜.我忽然想到,拿枪杀人的人,不一定是可怕的,而那些说一句话就能杀很多人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他叫邹光有,现在是东升机械厂的食堂炊事员,给厨师打打下手,做点杂活。我去采访他时,他不幸刚刚被牛斗伤了,伤在大腿那儿,呆在家里休息,走路一瘸一瘸的,痛得呲牙咧嘴,可是他还是殷情地忙上忙下,给我倒茶递烟。我再三鼓励他:“不要紧张,不必害怕,我们随便聊聊。”过了好一会,他才惊魂甫定地谈了起来。?
我时常做噩梦,一梦就梦到那个时候的情景。?
文革杀人那阵,我在祥林铺区涔江渡公社赤坝塘大队当贫协主席。那时候,是贫协主席都要参加“红联”,上头讲,“红联”是我们贫下中农的革命组织,我们当贫协主席的,都是农村穷得当当响的贫雇农蔸蔸,没有理由不参加革命,反正也没有什么手续,一声喊就参加了。正月里,“红联”夺了“走资派”的权;后来“革联”起来了,又夺了“红联”的权,把 “红联”赶到了乡下。两边各自都说自己是革命造反派,越打越恶。?
不久,各地起了舆论,四处刮风。一天好几个消息传到村子里来。有人听说,清塘公社有个生产队,三十来户人家有二十来户地主、富农、二十户地富先动起手来,把十来户贫下中农杀光了。有人听说,全县好多村子都杀了地富,地富一齐跑到二中,夺了武装部的枪,要血洗道县,消息越传越神,风声越刮越紧。外县人讲我们“道县倈崽(本义指小孩,这里泛指人)一窝蜂” ,爱跟风跑。我 们农民冒文化,不听上边的,不跟风跑跟哪个跑?很快的杀人风刮到我们公社。阳历8月26日,我们公社先从公社附近的大队开始,不几天,15个大队就有13个大队杀了人。我们大队冒杀,便有人天天来鼓噪:某大队杀了几个了,某大队杀了几个了,我们怎么还按兵不动?开始我还有些怕,提起杀人心里就发毛,可是一想到毛主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教导,看近来周围出现的情况,我动心了。旧社会,我家里上无一片瓦,下无一角地,全靠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我们斗倒地主翻了身,有得一口饱饭吃了,现在地主富农要起来翻天杀贫下中农,那还了得。我虽然不识字,但毛主席语录还是背得好多条,他老人家时常提醒我们,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不能掉以轻心。现在别个要你的脑壳了,我们还睡着不醒,肯定要吃大亏。那个时候办任何事都讲究依靠贫下中农,我就喊拢几个大队干部议了议。我问他们:“别的大队都杀完了!我们还没动,你们说怎么办?”大家心中都没个底,谁也不做声。等了一会,支书邹成犇出来打圆场:“支委都没到齐,晚上把人喊齐去唐家村商量吧!”?
晚上在唐家开会时,我出了个主意:“是不是先把地富抓起来,关在一起,再派人到公社请示,上面喊杀就杀,上面不开口就放人。”?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
第二天早上,邹成犇喊起周家的周发廷、唐家的汤绍兴,一同去公社请示。周发廷是大队长,汤绍兴是民兵营长,他们三个人,在大队是说得响话的。走到半路上,他们正好碰到公社宣传委员王斌益。三人连忙问他“王同志,杀人的事,公社有什么指示?”王斌益扯起嗓门吼起来:“外面锣鼓敲得震天响,你们还当是筛簸箕,还到公社去干什么?还不赶快赶回去,动手杀。区里已经组织突击队下来督战了,不然的话,你们落到后面去了。”听了王斌益的话,三个人打起飞脚往回赶。?
中午时分,我正在睡午觉,汤绍兴风急火毛撞进来,把我从床上喊起:“光有,区里民兵司令部来人了,骂我们是怕死鬼,你看怎么搞法?”我睡得迷迷糊糊,说:“既然上面来了人,我们还不是只好抓了。”“抓哪些人?”“先都抓起来再说。”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吩咐他通知贫下中农开会,派民兵抓人。不到一个时辰,唐家仓库晒谷坪上,贫下中农来齐了,民兵也集合好了,十二个地富及子女也都用索子綯起来,关进仓库里了。当我看到富农子女唐寿娥手上还抱了个两、三个月的嫩娃崽,就叫民兵莫捆她。?
人到齐后,首先由支部副书记汤少之组织骨干在一旁讨论,看杀谁不杀谁。他提一个名,大家讨论一个,最后举手通过。本想只杀几个应付应付上头,可是一讨论起来就不对劲了,那场合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得不得了。我们这个大队有三个村子:上周家、下周家、唐家。他们唐家的人要护着唐家的人,我们周家的人也要向着周家的人。汤少之第一个提到周家的富农周玉银,唐家的人一致喊同意,全部举起了手,周家的人都没有一个作声,等到提唐家的地富,周家的人也一致喊同意,也全部举起了手,唐家的人照样没有一个人作声,你要杀我队里的人,我就要杀你队里的人,比着干,唐家出一个,周家也要出一个,我一看那场合,晓得,要么一个杀不成,要么全部杀光。讨论结果,自然是决定十二个人全部杀。?
接着开大会,民兵司令部派来督促杀人的王顺云是我表哥。我请他讲话,他呢,因为走了半天的路赶到我们大队,我们没有很好招呼他,心里有气,借口肚子不舒服,不愿讲,要我讲几句算了。?
我往台上一站,想到是讲杀人的事,心里突然发毛。为了给自己定神壮胆,我叫大家拿起红宝书来,先叫大家读段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我大字认不得一箩,靠背,因为心慌,背了上半句,下半句卡壳了。我硬着头皮继续讲:“今天的会主要是杀地主富农,我的意见同意杀地主富农。”我没得词了,我没见过大场合,不会讲话,说声“完了”就站到一边去了。?
宣布完死刑名单,我找文革主任汤绍蚣研究,人杀到哪里去?我们两个扯了一气,开始打算杀在涔河对门山上去,一想到那里是赶闹子的必经之路,怕人;杀在河里,又怕把水搞脏了。扯来扯去,定在周家对门山上。我要汤绍蚣安排船只过渡,我去组织民兵押地富,两个押一个,不能让他们跑了。?
那块地方原是个老坟场,我们好多祖宗都葬在那里的。原先这里都是抱大围的古树,密得白天不敢过人,后来全部砍光了,现在是茅荒草深,稀稀拉拉种了几蔸茶树,长得没有茅草高。我们选了一块靠山坡的草坪,把地富拖到坡边一排站着。我把一百多民兵分五列横队,站在地富的对面,一排两个民兵对一个地富,有鸟铳的站在第三排。我们村过去和别人搞过械斗,家家户户都有鸟铳,后来民兵又制了一点。拿梭镖、木棒的站在后面两排。一些赶来看热闹的围在最后面。这样安排好后,我哥哥邹光宝手发软身子发抖,我就要他站到一边喊口令。我也是基干民兵,就和汤绍蚣站在第一排枪口对准周玉银。?
光宝正要喊口令,何寿娥突然哭起来求情:“你们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还有个三个月的毛毛。”她对这个喊了,又对那个喊,喊了好几遍,可是那个时候,还有谁敢理她。?
“一、二、三——放!”光宝一声发令。?
我的手也发起抖来,鸟铳上的鹅弓嘴费了好大的力才扳开,我不敢看周玉银的脸,胡乱放了一枪就急忙退下去了。就这样,一排开完枪,从两边退下,二排、三排接着上;四排、五排的人用梭镖、棍棒乱戳乱打,最后一窝蜂用石头在地富身上砸了一阵……。?
回到家,我好像打了一场摆子,浑身稀痨的,一头倒在床上,心口嘭嘭乱跳,那个时候的心情,就像做了强盗一样。?
刚躺一会儿,我好像听到门外有人说,山上有人没有死,已经站起来互相解索子了。我一咕碌爬起来,跑到门外,看见邹永兵、周发廷和副治保主任汤少木,副贫协主任汤云勤等人正在动员民兵去补火,好说歹说,好话讲了一箩筐,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去了。他们几个见到我,又喊我去,我推说这一下子不舒服得很,也没去。他们几个只好亲自过河去补火。汤少木在大队毛泽东文艺宣传队搞过,山歌子唱得好,他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唱:??
叫你杀,你不杀,?
叫你夺(刺),你不夺,?
千斤重担我来挑……
过了河,他们看见毛家屋场的毛碰拐在土里锄红薯草。邹永兵立即有了主意,他对毛碰拐说:“碰拐老头,那边有几个地富没有死,你去给我敲死,给你五块钱工钱。”那个时候,五块钱作得蛮大用场。毛碰拐是个老单身公,在旧社会的军队里混过,胆子大得很,家里又很穷,听得这个话,扛起锄头就去了。上到山上,他看到确实还有些人没有死,在那里哼,便一锄头一个,把那些还没断气的统统敲死了。他还特意从死人身上解下两条汗帕,拿回家去。这家伙信迷信,我们这里有个讲法,死人的汗帕可以避邪,捆了能长寿,尤其是暴死的人的汗帕最好。毛碰拐像立了功的样子,来到大队部,打张条子领走了五块钱。?
哦,你问那个嫩毛毛?当时好像没得哪个打,没得哪个打得下手。毛碰拐也没打。放在山上没人管,当天晚上,还有人听到微微的哭声……?
后来,我就出来工作了。?
这些年来,我常常做噩梦,常常夜里惊得从床上跳起来,吓出一身猛汗。有人说,做梦最好是做恶梦,不做美梦,恶梦醒来庆幸不是真的,心里高兴;美梦醒来可惜不是真的,心里空落落。但我还是怕做恶梦。?
这次清查一开始,学完文件我就主动向党坦白交待了。后来党委派人送我回大队办了二十天学习班,我又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地点时间,人证物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向工作组的同志作了交待:队上的人想把责任推到我一个人头上也不行,要实事求是嘛,杀了人就是杀了人,哪个也赖不了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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