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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广州文革日记 (1966-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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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07:31:13 | 显示全部楼层
 8月1日

  按照“新一司”司令部的指示,我们“瑞金公社”部分成员今天正式搬入司令部所在地“医学院”。晚上我依然回到107中学自己的总部。见我回来,李西泽便从“天桥”走过来与我交换情况,他说:“种种迹象表明,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很可能会狗急跳墙,搞兵变。听说警司已把枪发给了‘1.25’总部,但是,后来又被‘老红卫兵’抢走了。昨晚市9中武斗时,‘老红卫兵’用步枪打伤了好些造反派学生。显然,武斗已经升级,上升为真枪实弹了。我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我们‘红色造反司令部’(编者注:即‘红司’)也正在策划,准备进一步采取行动。”



  书生日记(8月2日)

  晚上10时左右,“井岗山公社”大队人马从学校开拔,跟随“红色造反司令部”去执行任务。按李西泽昨晚的说法是配合“铁路总司”从“老保”手中把“北站”抢回来。

  8月3日

  晚上8点多,“井岗山公社”的人马才回到学校。据说没有按原定计划去搞“北战”,而是去市技工学校搞保卫工作,“市技”造反派在校园里面制造武器,他们在外面站岗放哨。

  8月5日

  今天是毛 第一张大字报发表一周年纪念日。《人民日报》今日刊登了毛 的这张大字报,并发表了社论。
  为了庆祝毛 的大字报公开发表,以及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40周年,晚上“新一司”在“医学院”召开了一个军民联欢会。“新一司”战士和部队造反派联合演出了系列精彩节目,热情地歌颂了毛泽东思想和文化大革命。
  晚会结束后,“新一司”中学部命令所属各造反派组织立即出动执行任务。全体与会中学生当即全副武装(无非是长矛、木棍之类的东西),分乘几辆大卡车,冲入黑夜笼罩住的大街。起初,我们并不知道汽车要开向何方,也不知道要去执行什么任务,因为局势相当紧张,有如军事行动,事先是不能泄露出来的。我们屏气敛息,不敢吱声,任由汽车把我们带到距离“医学院”不远的“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纪念馆”。原来,在这个纪念馆里陈列着一批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使用过、现在已经锈迹斑斑的老式步枪、短铳。这次来就是要把这些东西拉回去武装自己,以期应付即将到来的更残酷的武斗。总共装了2、3木箱,扛上车拉回医学院总部。谁也不知道这些老掉牙的东西还能不能打得响,有没有用,也许像打狗棍,拿在手里吓唬人罢了。因为去的人太多,这些东西最后落到谁手里,我们也不知道。我和彭得玺几个“瑞金公社”的人也只不过跟着去逛了一圈。


  书生日记(8月8日)

  听李西泽说,前天夜里他们“红司”也到市公安局执行过任务,有没有斩获他没说。
  昨日,我们“瑞金公社”的邬清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军用吉普车,车子虽然很旧了,但性能还挺好。今天他把车子开来医学院大操场,让我们大伙都过了把瘾。彭得玺似乎是天才的驾驶员,一把住方向盘,车子就顺顺当当地在大操场上转了;吴利新、孟云飞好像也是行家里手。只有我笨手笨脚,坐进驾驶室,有如老鼠拉龟,不知从何下手,在邬清源手把手的教导下,好不容易在大操场兜了两个圈,也算是人生中第一次尝试了驾车的滋味。

  8月9日

  今天,传来林学院爆发大规模武斗的消息。据说,从昨晚开始,“工人赤卫队总部”、“红色工人造反总部”、“老红卫兵”的几千人就围困住林学院造反派“东方红公社”。动用了步枪、机关枪和迫击炮,向“东方红公社”发起猛烈进攻,三座大楼已有两座被攻陷,“东方红公社”战士困守在最后一座大楼里,危在旦夕。“红司”的增援部队无法冲进去。
  晚间,在医学院果然出现一车车从林学院运过来的伤员,从他们的伤势看来,大多数是枪伤,甚至也有被炮弹炸伤的。显然,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我们弄不明白,他们的枪、炮是从哪儿来的。我们至今仍然是赤手空拳,若是真的打起来,就只好用血肉之躯去抵挡枪林弹雨了。


  书生日记(8月10日)

  连日来谣言四起,小道消息满天飞,说什么本省北部几个大监狱有不少劳改犯逃离监狱,正朝着我们这座大城奔来。闹得这里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为了抵御逃犯的侵袭,人们纷纷走上街头构筑防御工事。大家用砖头在巷子口处砌上一堵墙,留下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口子,然后再用木头搭建成山寨式大门,由街道派人把守,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居民住宅楼也用木头、大樑堵死,只留一条小小的通道进出,由本楼居民日夜轮流值班放哨,有时夜里干脆将小通道堵死。若有陌生人到来,值班的大叔大婶就会鸣锣报警,在家的居民就会闻风而动,从家里冲出来保卫自己的家园。来者若是被认定为逃犯或小偷,往往就会被捉住,甚至将其打死。今早回校路过岳秀桥,就见到路边那棵大榕树上吊着一个死人,情景相当吓人。都说打死吊在那里的是逃犯或小偷,实际上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人,乱哄哄的有谁去查证。这就叫“联防”。
  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钟了,医学院上空突然响起了阵阵急促的哨子声,我们的第一反应是有情况,而且立刻联想到林学院,是不是林学院的战火燃烧到这里来了。我们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飞也似的冲向学院大操场。昏暗的灯光下许多人已经默默地站在那里等候了,主要是医学院“东方红公社”的大学生。一个命令传来,“赶快上车!执行任务!”又是一个不容探听的“军事秘密”,我们跟着他们出发了。
  汽车在廓落的街道上疾驰,转了几个弯竟然来到我们熟悉的牛屎河畔,就在107中学对开的那个大院门口停了下来。大院的大门紧闭着,连站岗的人也消失了,大院里面一片漆黑。我心里觉得很纳闷,这是一个从来都不关闭的大门,门口的两边什么时候都有两位持枪的士兵在站岗,就在我们撤离学校那天晚上依然是这样。为什么今天晚上情况会变成这个样子?正在我们疑惑不解的时候,有人设法将大门弄开了,汽车立刻开了进去,在大院中间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车上的人迅速从车上跳了下来。
  就在这时,大楼里的灯突然全都亮了起来,从大楼里传出一阵阵整齐、响亮的口号声:“向革命小将学习!”“向革命小将致敬!”“坚决支持革命造反派!”显然他们是有充分准备的。
  这边从车上跳下来的人们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是一面高呼口号,一面像无头苍蝇似的乱冲乱闯,风风火火、寻寻觅觅,可是,整个大院到处都干干净净,连片落叶都难见踪迹。
  那些早已列队站在路旁的人们,人人手中都捧着一本红彤彤的毛 语录。他们既不阻挠来者的行动,也不给予来者任何帮助,只是站在那里不停地摇曳手中的红宝书,不断地高呼口号。显然,他们是早有预防的了。我们默默地搜寻了10来分钟,没有和队列中的任何人发生任何冲突,确认一无所获之后便又默默地爬上汽车,打道回府。
  当汽车开出大门口时,恰巧遇见李西泽带着“井冈山公社”大队人马赶了过来,知道我们毫无收获,转过身来就返回学校了。


  书生日记(8月11日) 血溅长街

  武斗的形势愈来愈紧张,整个城市的空气简直像凝固起来了。前几天下午5点钟左右街上才开始戒严,这两天,中午一过,繁华的街道立即鸦雀无声,车水马龙转瞬销声匿迹,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好像突然停止了呼吸,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上午,听说那位当红长篇小说的作者要来我们这座城市宣讲小说主人公的英雄事迹,我们这些崇拜英雄的革命造反派都希望亲眼目睹一下作者的风采。于是,我们这些进驻医学院的“瑞金公社”战友,便搭乘医学院“东方红公社”的大客车,和那些大学生一道去飞机场迎接这位仰慕已久的作家。在机场我们一直等待到下午,都不见这位贵客降临,估计心中的偶像不会现身了,我们只好开车返回医学院。
  稍事休息就吃晚饭了,刚刚端起饭碗,彭得玺神色慌张地跑进来说:“我校‘井冈山公社’遭人伏击,被打死打伤了许多人,现正在医学院急救室抢救。”
  像触电似的,我们赶紧撂下手中的饭碗,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自从武斗打响以来,这一个多月,我们的神经像拉紧了的弦,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一有风吹草动,迅速作出反应。只见医学院附属医院急救室门口停着一辆大客车,车身血迹斑斑、弹痕累累,被击穿的窟窿还有丝丝火药硝烟在升腾,整部汽车的外壳被鲜血染得花里胡哨,止不住的鲜血还在四处流淌。一群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在紧张、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从车厢里、车顶上把受伤的人一个一个地抬下来,送进急救室,也有许多热心的群众搀扶着受伤者走向急救室。我们赶到现场,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即全力投入抢救工作。
  抢救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家长、亲属也都闻讯赶来了。死者的家属再也忍不住了,他们悲恸欲绝、呼天抢地、放声大哭;伤者的亲属则屏气凝神焦虑地守候在急救室外,等待着抢救的结果。整个抢救大厅充满着悲愤激昂的情绪,一些伤势较轻的低年级学生,一边包扎伤口一边激动地高呼口号,三番五次冲出医院大厅,要去找侩子手讨还血债。“井冈山公社”的几位头领伤势都不轻,李西泽屁股上打进了一颗子弹,使得他坐也不是,躺也不行;羿扬手臂上挨了一枪,子弹尚未取出来,只好用绷带缠住吊在脖子上,身心的痛苦令其脸色显得异常苍白,愤怒在眼中燃烧。他悲愤地向我们叙述了这场悲剧的经过。
  “昨日夜间我们知道你们‘新一司’的人参观学校对面的那个院子,正想过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却见你们急急忙忙打道回府。当时我们便认准应该光顾大院后面岳秀山下的防空洞。今天中午我们便集结了自己组织的干将,乘坐一辆大客车开进岳秀山漫山搜寻,莽莽岳秀山我们犹如大海捞针,连防空洞的门都找不到。这时,我们接到‘红司’总部的通知,要我们立即赶往机场。据说中央文革派来我市作英雄事迹报告的人在机场被人围困,命令我们前往解救。我们调转车头便奔赴机场,可是,到了机场什么人也没见到,只见‘新一司’的大客车正驶离机场,我们估计他们也是为此事而来,便尾随其后返回学校。
  当我们的车子开过纪念堂,进入德星路段时,从路边大树后突然闪出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举着枪高声喝问我们:‘什么人?’我们还没有弄清什么意思,车上立即就有人反问他们:‘什么人?’谁知话音刚落,‘啪’、‘啪’两枪就朝我们车上打过来了。显然是我们没有对上他们的暗号,回答错了。可是,容不得我们有一秒钟的思索,密集的子弹就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向着我们的车子倾泻下来,枪声像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炸开了锅。我坐在车厢里靠前面的位置上,只觉得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车厢里一片恐慌和骚乱。突然我感觉右胳膊像被折断似的一阵剧痛,后来才知道一颗子弹射进了我的右胳膊,鲜血很快就染红了我的白衬衫。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我们就被打成这个样子,可见火力之猛烈,射击之准确。如果不是小司机赵敏生沉着、机智、勇敢,加大油门冲出火力网,那么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突如其来的疯狂袭击把你们打得晕头转向,你们在什么地方遭受伏击的,你们现在搞清楚了吗?”我问羿扬。
  “我们刚一进入他们的伏击圈,子弹就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向我们射过来。在我们汽车前进方向的左面是省政府招待所的一座大楼,子弹主要是从这座大楼俯射下来的,因此,我们爬在车顶上的人被打得最惨,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挨子弹的。我们的勇士林志强就是在车顶上被打死的。子弹从他的下巴射进来,从头顶上飞出去,鲜血顺着弹道喷涌而出,当即就牺牲了,为了文化大革命献出了年仅18岁的生命。从车顶抬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血肉模糊了。这也证明了还有子弹是从汽车前方的街道射出的。此外,在汽车前进方向的右面那座大楼也有人向我们开了枪。整个伏击圈构成了一个交叉重叠的火力网,想冲出这个严密的火力网,真是九死一生。”
  林志强是“井冈山公社”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是李西泽、羿扬的亲密战友,他的牺牲确实令“老井”的头领们悲痛欲绝。
  为了证实羿扬的叙述,小司机赵敏生也凑了过来,向我们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当时子弹从汽车前方像雨点般向我射过来,驾驶室前的挡风玻璃被打得粉碎,如果我不是及时蹲了下来,身上不知要被打穿多少个窟窿了,即便是蹲了下来,子弹还是不肯放过我,居然在我的头顶上犁出了一条沟。蹲下去以后,眼睛看不见前面的道路,我只好盯住道路两旁的树木,把住方向盘,加大油门冲了过去,带着几十号人逃离了鬼门关。”
  这时我们留意到,小司机裹着纱布的头顶依然还渗着鲜血。
  英雄小司机驾驶着伤痕累累的汽车没有转回学校大本营,而是以最快的速度驶到医学院附属医院,这又是他的明智之举。由于伤势过重、流血过多,当汽车驶进医院时,又有一位名叫时经理的学生撒手人寰,离开了大家。夜里12点,经抢救无效,又死了2个,后来还死了1个,一共夺去了5条鲜活的生命。
  眼看着这些与自己休戚与共的战友一个一个从身边消失,李西泽痛恨得咬牙切齿,他斩钉截铁地判断:“肯定是‘工人赤卫队总部’、‘红色工人造反总部’和‘老红卫兵’这帮匪徒干的,我们一定要向他们讨还血债!”
  我问羿扬知不知道凶手是谁,他说不知道!
  根据从伤者和死者身上取出的子弹判断,刽子手使用的武器有手枪、自动步枪和机关枪,而且都是新式武器。伏击部署得如此周密、无懈可击;射击的火力如此集中、准确、训练有素,远远超出了一般群众组织的水平和能力,显然,凶手大有来头,不能等闲视之。

  编者注:
  如果说半个来月前发生的“七.二三”纪念堂武斗,书生们只是在远距离观战,“老红卫兵”的暴行大部分只是耳闻,而今日这一血腥场景书生却是近距离亲眼目睹了。眼看着血淋淋的伤者一个一个被抬进医院抢救室,又眼睁睁地看着被白布裹着死难学生一个个从抢救室抬了出来。虽然惨不忍睹,还是亲自见证了这一血案的发生和结果,千真万确!
  如果说“七.二三”流血事件还勉强沾上“武斗”的边,那么,今日的“8.11”死难事件就完全是名副其实的暗杀,而且是光天化日下的残杀,是古今中外都痛恨的“恐怖袭击”。枪声一响,所有勾动板机的人都成了杀人犯,都是永远受追捕的“纳粹分子”。
  人命关天,五条人命的惨案无论发生在何时何地都应该是一起大案了。然而,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极目望去,所有正规出版的“文革史”,包括各种地方志,全都没有记载这个案件,好像此事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也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凶手被抓捕归案。法律何在?正义何在?天理何在?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我们至今还不知道凶手是谁,这个案子也即将成为一个千古之谜了。


  书生日记(8月16日)

  经过几天的治疗,李西泽、羿阳等一众“井冈山公社”头领的伤势稍微好转了。今天下午他们在医学院大礼堂召开了“811”死难烈士追悼大会。本校各造反派组织的成员都参加了追悼会,全市许多造反派组织也派了代表来参加。那些亲历死亡险境、死里逃生的“井冈山公社”社员在会上讲述了惨案发生的经过,控诉了杀人凶手的罪行。整个会场笼罩在一种痛不欲生、悲恸欲绝的凄怆气氛之中,整个礼堂充满着嘤嘤哀泣,发言人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一位死难学生的母亲悲愤地说:“我的儿子牺牲的时候年仅16岁零10天,生命的花朵刚刚绽放,就被摧毁了。小小年纪有什么罪,难道保卫毛 的革命路线也有罪吗?”
  许多工人、外地造反派战士和解放军战士也上台发言,对死难学生表示哀悼,对杀人凶手表示谴责。
  会后还用汽车载着死难者遗体上街游行。


  书生日记(8月17日)

  武斗还在继续升级,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宁静的夜空总被呼啸而过的枪弹划破,有时也会传来密集的枪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卷烟厂还在酣战,总工会大楼也交上了火,港口码头的仓库发生了强烈爆炸,大火冲天,把母亲河都映红了大半边,火车站也在拼杀,枪声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没过多久,一具一具尸体便运了过来,我们在医学院门口看着,贴在脑门上的白纸条,写着死者的姓名及所在组织。形势相当严峻,许多人想不通,离开所在组织,当逍遥派去了,我们的彭得玺也在今晚走了。
  今天,在医学院我们“瑞金公社”总部接待了两位不速之客,是两位中年人,当时他们把两个红本子递到我面前,纵使是我见多识广,也不认识眼前这些“劳什子”。原来是记者证,我觉得很蹊跷,还不等我回过神来,来者就发话了:“我们是新华社驻本地的记者。最近我军击落一架美制飞机,我们立即要赶往广西进行调查,如果没有车子,就无法完成任务了。”我一下子省悟过来,回过头来对邬清源说:“好一个邬清源呀,又说是在什么地方捡的一辆破车子,现在车主找上门来了,还不赶快把车子还给人家。千万不要误了人家的国家大事,我们可是担当不起啊!”邬清源尴尬地笑了笑,迅速将车子还给了人家。


 书生日记(8月19日)

  借助漆黑的夜色掩护,一艘满载造反派战士的内河轮船悄悄地驶离了码头,在这座大城的母亲河溯流而上。限载一二百人的轮船,如今足足挤上了五六百人。大家默默地站在船舱里、船舷上,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大江黑黢黢,江风凉嗖嗖,两岸点点灯光倒影在江水里,闪闪烁烁、江水粼粼、碧波荡漾,钢青色的天空显得那样深邃遥远。美丽的母亲河完全可以和我们想象中的塞纳河媲美。可是,这个时候又有谁有心情来欣赏如此美妙的大河风光。
  这次执行任务不像前两次,事先我们是明确的。不过,大船要驶向何方,那里的情况如何,我们依然一无所知。这次行动由“八一战斗兵团”策划、领导,全市几乎所有的造反派组织都派代表参加了上午的决策会议。主持会议的“八一战斗兵团”头头,分析了当前的严峻形势,号召全市造反派紧跟中央的战略部署,实行“文攻武卫”,保卫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八一战斗兵团”是由复退军人组成的工人造反派组织,早先被打成了“反革命组织”,后来平反了,现在他们勇敢地站出来,带领这班“秀才”往前冲。
  轮船在大江中静静地航行了1个来小时,最后在城市北郊的一个小码头靠岸停泊,几百人井然有序地就在这里离船上岸。沿着一条僻静的田间小路,队伍悄无声息地向前行进。借助晴朗的夜空透出的微弱光线,我们隐约看到道路两旁的农田、菜地、以及低矮的民房。脚下的道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弯弯曲曲、时宽时窄,有时简直就是长满青草的田埂。长蛇般的队伍就这样一脚高一脚低地摸黑走了1个多小时,当走到一座仓库大门口的时候,我们也走完了这一天。


  书生日记(8月20日)

  昏暗的路灯下,仓库门口几个站岗的士兵眼见造反派学生蜂拥而至,从容淡定、不慌不忙地举起右臂高呼口号:“向革命小将学习!”“向革命小将致敬!”好像他们与我们早有约定,否则怎会显得如此的默契。就像半个月前医学院“东方红公社”组织的那次行动一样。不过这里不是牛屎河畔,不是营房,而是远离了市区的仓库,而且是一座规模庞大的仓库。
  仓库大门洞开,也不知道原来就是这样的,还是我们来了才打开的。几百人的队伍无声无息地从敞开的大门涌了进来,那些身穿海魂衫的士兵赤手空拳站在大门两边,注视着这些不速之客,既不表示欢迎,也不进行拦阻。只是有时涌入的人太多了、过于拥挤时才高呼几句口号,大概是作为劝阻的一种表示吧!
  蜂拥而至的人越来越多,全市大、中学校几大司令部的人都来了,工人造反派的人也来了,还有郊区贫下中农造反派的人,形形色色、泥沙俱下。一路走去,不时会遇见熟悉的面孔。本校“北京公社”的许世杰、何溪波也来了,相遇时大家只是默默地点头致意,真的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仓库就像一个无底洞,大得摸不着边际,多少人进来都被吞噬掉。所有进来的人都缄默无言,唯恐不当的喧哗会泄露行动的秘密,以至功败垂成。我们走遍了仓库各个角落,几乎将整个仓库翻了个底朝天,两三个小时过去了,除了一些弹药,我们什么也没有看着。显然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弹药仓库,而且主要是存放重武器弹药的仓库,这些东西对眼前的武斗毫无意义,一点用处都没有。说明策划者的情报不准确,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幸好是情报不准确,否则,这么多人进来,鱼龙混杂,后果不堪设想。时间就在我们的寻寻觅觅中过去,眼看就要天亮了,各个造反派组织的汽车陆陆续续开了进来,在这漫漫的车队里,我们见到了何勇成、孟云飞开来的两辆汽车:一辆公共汽车,一辆吉普车。之前我们已经约定,大部分人乘船从水路过来,先期到达后,把需要的东西找齐,他们驾驶汽车来接应,把东西运回去。结果我们找了半天,想要的东西找不到,派不上用场的东西满眼都是。然而,光灿灿的各种弹壳令大家爱不释手,年轻人终究抵挡不住这些宝贝的诱惑,七手八脚扛了10箱“金银财宝”放进公共汽车,然后立即启程回城。大家心中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天亮以前,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挖掘不尽的宝山,否则,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汽车沿着公路开了出去,起初行驶在狭窄的简易公路,后来才开上宽阔的市政大公路。孟云飞驾驶着吉普车在前面开路,钟朝、何勇成驾驶的公共汽车跟随在后头,一前一后遥相呼应。这时东方已泛出了鳞片状的晨曦,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我正想松一口气,女战士也吱吱喳喳像百灵鸟一样开始歌唱了。突然一个急刹车,全车人都差点儿摔倒在车上。急忙往车窗外望去,透过灰蒙蒙的晨光,我们看到就在我们前进的方向,几根粗大的木栏栅把道路拦住了。车一停住,路旁就跳出几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对着我们大声喝问:“是干什么的?”仿佛就要重演“9.11”“井冈山公社”遭遇伏击的那一幕似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坐在公共汽车前头乘务员位置上的竺慧君急中生智,伸出一只手到车窗外面拍打着车身大声喊道:“让开!快让开!我们是公共汽车早班车,赶快把路障搬开让我们过去!”这是当今这个城市常见的一种情景,竺慧君学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拦路的人半信半疑,朦朦胧胧又看不清楚车上坐的是什么人,更是看不到车上载着什么东西,又怕耽误了公共汽车的行驶,很不情愿地迅速把路障搬开。刚一挪开,孟云飞毫不犹豫地加大了油门冲了过去,尾随其后的钟朝也驾驶着公共汽车跟着冲了过去。那些拦路的人好像大梦初醒,在后面大叫大嚷地追上来,可是两辆汽车早就绝尘而去了。好像打了个大胜仗,车厢里爆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女孩子们情不自禁拥抱着竺慧君欢呼雀跃。
  回到医学院驻地,大家正忙着把那10箱“战利品”卸下车来,这时,从城市的西北方向突然传来阵阵密集的枪声,我们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竖起耳朵辨别枪响的地方。我们的心立刻被揪紧了,吓得头皮都感到有点发麻,我们刚才不是正好从枪响的地方过来吗?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一辆辆被鲜血染红的汽车便开进了医学院附属医院。原来在我们的汽车冲出关卡之后,跟在我们后面的汽车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在那个路段遭到了伏击。枪声持续了1个来小时,死伤的人数远远超过“8.11”惨案。面对如此众多的死伤人员,我们胆战心惊,不知是天意还是侥幸,我们又一次与死神擦身而过。

  编者注:
  据当时各造反派组织的小报披露,这次流血惨案也许是本地区文化大革命中伤亡最惨重的一次,死伤人数最终都无法准确统计出来,至今也无人正视与破解此事的真相,又不知有多少冤魂等待着超度。


  书生日记(9月9日)

  今天“新一司”举行交枪仪式,来了几辆大卡车,大学生们将他们手中掌握的武器弹药一股脑儿全都装上了汽车,我们也把那10箱劳什子装上了车。汽车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就送到军队里去了。武斗似乎就此结束了。

  编者注:
  两本日记本都写完了,可是,“文革”并没有完结,“书生日记”也没有就此搁笔。当然,“武斗”也不是真的“结束”了。由于不言自明的原因,我们只好用另一种书写形式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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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生日记(3-1)


  第三部 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人生中最长的一天



  墙上的日历不动声色的告诉人们,这一天是1968年7月13日,这是一个极为平常的日子,谁也看不出这一天与过去的日子有什么不同,这一天天气格外明朗,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炎炎夏日早已光临这座大城。

  晚饭后,弥漫在天空中的暑气尚未消散,人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学校大门口小广场乘凉、小憩,呈现出一派静谧安详的景象。

  我也和自己组织的战友加入了这个休闲的队伍,在门口的阶梯上席地而坐,悠闲自在、谈笑风生,尽情享受着这美好的时光。由于天气炎热,大家的衣着都极其简便,下面一条西装短裤头,上面一件白色小背心,既凉爽,又方便,既体现出年轻人的朝气蓬勃,也显示出这个时代的特征。

  就在这个时候,何勇成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对我们说:“32中学的朋友给我们打来电话,说他们明天要下乡农忙劳动,总部(编者注:铲平‘山头’后又重新拉起的‘山头’)的一些家当没人看管,想请我们帮他们拉过来代为保管一段时间。”

  我一听,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之前我们商量好联合办一份小报,为此他们备置了纸张与印刷工具之类的东西,所以他们会求助于我们。

  坐在一旁的孟云飞,还未等我们反应过来,就立刻说:“刚好我们借了交通学校的一辆大卡车,现在就停在校门口,不然我们就用这辆车去把他们的东西运过来。”讲得何等轻松啊!事实上也是这样,只不过是一件简单的、轻而易举的小事。可是,我们同时也知道,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时期,校园外面的形势极为严峻,各方势力剑拔弩张,平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就像平静的海面下边,不知什么时候会冲出一条吃人的大白鲨。这一出动恐怕是凶多吉少。

  在场的各位头领一时语塞,都不吱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差不多两年的患难与共,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不言自明。在这关键时刻他们等待着我拿主意,这已习惯成自然了。文化大革命的最大特点是:群众组织的“司令”一定要冲锋陷阵,而且一定要冲在最前面,这是一个既不承认“权威”又笃信“权威”的革命。不管前面如何荆棘丛生、危机四伏,“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没有更多的犹豫,立即站起来,向着孟云飞几个一挥手,果断地说:“走吧!”带着孟云飞、钟朝、敬军和何勇成义无反顾地跨出了校门口。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书生日记 (3—2)

  孟云飞、钟朝、敬军三个一头钻进汽车驾驶室,我和何勇成也迅速爬上车厢扶着栏杆站着。汽车很快就从校门口驶上了大马路。虽然这时已是下午五六点钟了,但是天空还相当明亮,街上空空荡荡,汽车和行人都寥若晨星,偶尔遇到迎面而来的汽车,也是呼啸而过,隐约感受到整座大城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简直再现了去年这个时候的场景。

  汽车像脱缰之马在大街上狂奔,小司机们的驾驶技术娴熟,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32中学的朋友们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一眨眼工夫大家便把那些简单的家当装上了汽车,不外乎是一些床板、条凳、油印机、纸笔墨之类的东西,当然还有几根抬家具用的棍棒,东西并不多,所以很快就装好,不容怠慢立即返校。当汽车拐进学校门前那条马路的时候,坐在车厢里的我们心里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正想痛痛快快舒一口气。突然,“嘎”的一声,一个急刹车,汽车像钉子一样牢牢地停在了那里,我和何勇成差一点儿就撞到汽车前面的栏杆上。我们回过神后,立即站起身来,往前头看去,只见几个臂缠红袖章、手持自动步枪的大汉站在汽车前面,截停了我们的汽车。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即从车厢上跳了下去。这时,孟云飞他们都从驾驶室里走了出来,正与那几个拦截汽车的大汉论理。见此情形,我立即意识到大概要出事了。来不及仔细思索,当即便吩咐何勇成赶紧离开这里跑回学校去,把我们“瑞金公社”的头头脑脑都叫来协助解决问题。这里距离107中学校门口不过二三十米,来去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与此同时,我果断地走到孟云飞面前,介入了这一突发事件,并且很快就知道了,持枪拦截我们汽车的这些人来自校门口斜对面的那个大院。这是我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也许是我们一时疏忽,最初,汽车驶离学校经过这个大院门口时,这里静悄悄的,我们不知道这个看似与我们相安无事大门里会暗藏杀机,我们真是天真烂漫、书生气十足。

  我大气凛然地对这些荷枪实弹的人说:“我们是107中学的学生,我们的学校就在这里,你们为什么要拦截我们?”两年多“文革”的磨练学会了处变不惊。

  “我们是奉命检查过往车辆的。我们怀疑你们车上有武器、弹药。”显然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我们没有武器弹药,车上装的是我们自己的生活用品、文化用品。你们可以上去检查!”够自信的了。

  两个荷枪人把枪往肩膀一挂,就爬到车厢上面去了。不一会儿又从上面跳了下来,什么话也没说,显然一无所获。

  另外两个荷枪人不理不顾一头就爬进了汽车驾驶室,紧接着就将汽车发动,打算将其开走。这时闻讯赶来的群众已将汽车团团围住,人群中大部分是107中学的学生,包括我们“瑞金公社”众头领,以及“井冈山公社”的晁涪嵩、羿扬、李西泽等人。眼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汽车根本无法开动,这时从大院里又冲出一大群全副武装的人,他们用枪托把激动的人群推开,清出一条通道,让汽车从大门口开进他们的大院。随后,“咣当”一声,大铁门在汽车后面关上了。我和孟云飞、钟朝、敬军也被他们带进了大门里面。被隔截在大门外的人们群情激愤,高呼口号:“不许抓人!”“不许抢车!”然而,撤退至大门里面的武装人员,很快就消失在大院里面了,任由大门外人群在呼号。人群久久不肯散去,大院里头的武装人员也不再走出大门外拦截过往车辆了。看来我们的预感还是准确的,他们完全是冲着我们这辆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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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07:36:03 | 显示全部楼层
  书生日记(3—3)

  我们被带进了大门口西侧的传达室。这是一间大屋子,里面灯火通明。见到耀眼的灯光我们方才意识到夜幕已经降临。屋子里面放着几张板凳,几个表情冷漠的人坐在那里,像是值班人员,我们走进来,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两个全副武装的人把住了门口。我们被撂到这里,也不见有人来过问,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面对眼前的情景,两个多月前的一次经历在我的脑际间油然升起。当时也是钟朝开着一辆汽车,满载着“瑞金公社”战士,路经沙河大街,被无故拦截,不让通行。他们的理由是车里有武器弹药。我作为组织代表单枪匹马走去和他们谈判,经过检查后汽车放行,而我却被扣留在那座大厦里面了。在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足足被羁押了十几个小时,没有饭吃,没有水喝,没人过问。根本不知道他们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我面对的人和现在是一样的,只不过那时他们手里还没有枪。后来,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才打电话给107中学军训团,证实了我是该校的学生,这才将我放了出来。对于丧失十几个小时的自由权,在我的心里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我以为自己用了十几个小时等待他们来与我谈判,他们失信了,这种情况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实属正常。

  如今是不是又要重演这样的闹剧了呢?我的大脑在迅速盘旋,企图找到最佳比照。那时,事发地点远离我们学校,情况难以搞清,人家确实也不知道我们是何方神圣,把我留下以待验明正身,也算合情合理。现在,事情就发生在自家门口,军训团就住在学校里,有什么事情随时都可以与他们联系、协商,有什么必要将我们关在这里等候处理呢!此时,铁门外围观的人群还没有散去,呼喊声不断传入我们的耳际:

  “革命无罪!”

  “不准抓人!”

  “赶快放人!”

  可是这里的人却置若罔闻。显然今非昔比了。虽然事隔两个来月,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两个来月形势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们虽然也感受到形势相当严峻,可就是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书生,你不是认识这里的人吗?前段时间你与他们搞‘拥军爱民’活动,大家不是都熟悉了吗?你怎么不找找他们呢?”

  孟云飞带着几分焦虑与恐惧提醒我。钟朝、敬军也向我投来期待的目光。

  年初,按照中央的部署,我和另外几个造反派组织的头头代表全校革命师生确实与这里的首长签订过‘拥军爱民’公约,与这里的人有过一面之交。事到如今,也只好碰碰运气了。

  我硬着头皮对把守门口的大汉说:“能不能请你们的刘政委来一下。”语气卑恭得几乎连我自己都忍受不了。

  那人先是惊愕地瞟了我一眼,旋即就把头转了过去,一句话也没说。显然,上头对他已作了交代。

  门岗的态度是个风向标,屋子里的空气立刻紧张了起来,在这极度惶恐的气氛中我们也不知度过了多长时间


 书生日记(3—4)

  突然,门打开了,十几个凶神恶煞、荷枪实弹的彪形大汉像旋风似的冲了进来,他们像猛虎下山一样疯狂地向我们迎面扑过来。我还来不及看清来者的相貌,一个冲上前来的大个子伸手就向我的眉心抓过来,手法的凌厉及准确,令我大吃一惊。只听见“咔嚓”一声,眼镜在他手里轻易就被捏碎,然后顺手就将破碎的眼镜往墙角摔了过去。这是一副廉价的近视眼镜(600度),但对我来说却非同小可,离开了它,无异变成睁眼瞎子。显然,来者深通此道。我如堕五里云雾,什么也看不清楚了。紧接着,两名大汉走过来抓住我的两只手臂猛的向身后一扭,只听见咯吱咯吱直响,两条手臂好像脱离了我的身躯,我还来不及感受到疼痛,一条大拇指般粗的麻绳已经套进了我的脖子,接着猛的把绳子往我身后一拉。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大约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动作之娴熟,显得是如此的训练有素,以至我的第一句话“你们要干……”还未喊完,脖子上的绳子已经被抽紧,我再也无法喊出声音了。顿时之间,眼珠好像从眼眶中凸了出去,整个眼睛爆裂般胀痛,舌头不由自主地从口腔往外伸了出去,眼泪、鼻涕、口水一起涌了出来。这种感觉也许只有上吊自杀的人在蹬掉脚下凳子那一瞬间才体会得到。勒过脖子根部的麻绳在颈项后面打了一个交叉分别在两条胳膊上绕了两圈,然后再向后拉去,将扭到背上的两只手臂紧紧地捆在一起,就像绑扎一头吃人的猛兽一样一点都不放松。绳子深深地勒入脖子、胳膊和手腕。我还来不及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人从背后整个地提了起来,然后狠狠地往地上一掼,我脸朝下摔倒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我那几个同伴也和我一样遭此荼毒,几个人像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粽子一样被扔到了一堆。紧接着拳头、皮靴、枪托像暴风骤雨似的往我们的头上、身上打来,一下子我们就被打得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们疯狂地拳打脚踢,像踢足球似的,把我们从屋子的这头打到那头,又从那头打回这头,打得我们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脑壳好像已经被砸破,脑浆也迸发了出来,全身的骨头都被打碎,五脏六腑全被捣毁。真的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我以为自己已经被打死了,地球随之在我身后毁灭了,太阳爆炸了,宇宙坍塌了。然而,残酷的伤害并没有因此而止息。

  后来,我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被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像拖死狗似的从屋子里拽了出来,从魔窟般的传达室拖向大院深处。这里人声鼎沸,一片喧嚣。

  “打死这些坏蛋!”

  “打死这些狗崽子!”

  “那个戴眼镜的最坏,打死他!”



  书生日记(3—5)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地方居然还有人认识我,他们又怎么知道‘那个戴眼镜的最坏’,我怎么会是最坏的呢?现在我已经没有眼镜了,不戴眼镜了,他们竟然还能认出我来,岂不是化成灰了还是跑不掉!”梦魇中的我,大脑里升起海市蜃楼般的幻觉。

  暴风雨来得比刚才更猛烈。这里的人心中充满着无名的仇恨,几乎达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出手都往死里打,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我们全都送进地狱。被打得恍恍惚惚的我眼前好像真的走来了意大利诗人但丁,与我们携手跨进地狱之门。空中缥缥缈缈传来去年七八月间107中学“老红卫兵”的高音喇叭声:“打死狗崽子李西泽!”“杀死书生!”这是哪里呀?这里是“老红卫兵”总部吗?“老红卫兵”总部不是在107中学生物楼吗?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了?我问但丁。可是他只顾拉着我们往地狱深处走去,毫不理会我们。这里明明是107中学对面的大院,什么时候变成了“老红卫兵”总部?这里的人和“老红卫兵”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喊出的口号与“老红卫兵”喊的一模一样?看来他们要替“老红卫兵”完成未竟之事了。

  不是说“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吗?4个小绵羊似的中学生既没动口,也未动手,为什么你们却要狠狠地把他们打进地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是有一条“不虐待俘虏”吗?书生们充其量也不过是你们抓获的“俘虏”,虽然他们与你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任何“战争”,就被你们“俘获”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还要将这些手无寸铁的“俘虏”摧残成这个样子!屈原有过“天问”,书生只好问天了。

  殴打并没有因为书生们被打得灵魂出窍而停息。造物不能不惊叹,人的生命力竟能如此的强大,以至书生们在这样惨无人道的暴虐下还能奇迹般活下来。

  “砰”的一声,我被人从背后提起扔进了汽车车厢,其余的3人也是这样,一个一个像牲畜一样被扔进了黑魆魆的车厢,像一堆烂泥滩在那里。不过,疯狂的殴打总算暂时停息。

  汽车开动了,我们不知道车子将要驶向何方,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离开这个魔窟般的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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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07:36:54 | 显示全部楼层
 书生日记(3—6)
 
  几只钉着铁掌的皮靴牢牢地踩在这几个瘫成一堆的“牲畜”身上、头上,几枝自动步枪黑洞洞的枪口紧紧地顶住这几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青年的脑门,唯恐这些尸居馀气的生灵还会作垂死挣扎。随着汽车的颠簸,枪口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这些脆弱的太阳穴,好像随时都会将其捅破似的。这几个头朝下、屁股朝上趴在车厢底板的“恶魔”,别说反抗,简直连呼吸都感到困难,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窒息致死。紧紧箍在脖子上的绳索也随着汽车的颠簸越箍越紧,脑袋像要爆炸似的疼痛,连口水都无法咽下去,只好任由口水、鼻涕一起自由流淌,眼珠子一直都好像蹦出了眼眶,耳朵嗡嗡直响,耳膜向外膨胀,也就来胀破了。反绑在背后的双手动一动都如刀剐般剧痛,整个躯体都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痛楚之中。真是“昏惨惨,黄泉路近”。可是,从脑袋里闪烁出的一点意识却在不安地追问,“他们到底要把我们拉到哪里去?”也许当初就是靠着这一点微弱的意识,才勉强支撑起这个垂危的生命。然而,又正是这一丝微弱的意识在残酷地折磨着我们的灵魂。

  “前面是不是还有更大的灾难在等待着我们?”

  死亡的阴影再一次笼罩着我们的心灵。曾经听人说过,许多人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失踪的,没有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大概是轮到我们了。我们像死囚一样听天由命了。


  书生日记(3—7)

  这是一辆敞篷汽车,趴在车厢底板是无法看到马路两旁的街景的,然而,从头顶掠过的灯光还是无声地告诉我们,汽车并没有驶出这座大城,它仍然行驶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也许这条马路就是我们平时行走的道路,只不过以往我们没有留意道路是否凹凸不平,今天,我们却要用肉体的痛苦去体会这条道路的不平。

  也不知行驶了多久,也许过去的时间是短暂的,只是痛苦使时间变得漫长。汽车驶进了一所灯光昏暗的大屋里,这几个被当作牲畜运到这里的人又从车上被扔到了地下。尽管是“啪”的一声摔到地上,骨头与坚硬的水泥地板发生猛烈的撞击,可是谁都没有感到疼痛,因为整个人都完全麻木了,谁也无法站立起来。绳子被解开了,那个被阎王殿小鬼勾去的灵魂似乎又回归到僵尸般的躯壳,眼珠子回落到充满泪水的眼眶,口水也从咽喉中咽了下去,心脏恢复了跳动,不过依然胆战心惊。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到这些刚刚平复了的耳膜:

  “打过了吗?”

  “打过了。”

  “好吧,你们走吧!”

  交接完毕之后,这群胜利者扬长而去。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不知道是谁授予他们随意抓人的权力,也不知道是谁允许他们对我们五花大绑、大打出手?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们摧残生命的权利?难道这些生命真的蝼蚁不如,可以任意蹂躏吗?他们走了,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到这些丑陋的面孔,但是,他们落入我们心中的阴影将永远也挥之不去。

  编者注:

  半个世纪过去了,那个大院依然屹立在那个地方,那场摧残生命的罪行好像从来都没有在这里发生过,没有人声称要为此事负责。“正义”在此石沉大海。


  书生日记(3—8)

  “咣当”一声,通道上第一间房子的铁门被打开了,敬军被推了进去,“砰”的一声,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重新关上,随后是“咔嗒”一声,铁门外的铁锁被锁上了,一个“罪犯”就这样被打发了。第二个是钟朝,第三个是孟云飞。一个接一个地被关了进去。我被眼前如此美妙的有节奏的音响所陶醉,也不知如何就被推进了最后一扇铁门里面。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跨进了这个令人恐惧的昏暗世界,一股浓烈的汗臭味和尿骚味扑面而来,鼻孔、喉咙立即觉得酸不溜秋的难受,差一点就要呕了出来。几个钟头的生死拼搏已经将肠胃里的食物消耗殆尽,如今翻上来的全是这些酸水。迷迷蒙蒙中只见一座大木架突兀在眼前,幸好跨进门槛时我定了一下神,否则一头就撞到这个庞然大物上去了。这是一张贯通整个房间的双层木架床,大约有四、五米长,除了门口靠墙边的一条不足1米宽的通道外,这张架床几乎占据了整个房子的空间。床上铺着一些破席子,看上去邋邋遢遢。下铺已经躺满了人,大约有七、八个,上铺也差不多挤满了人。屋子里静悄悄的,不时还听到一点轻微的鼻鼾声,大概是躺在床上的人都睡着了吧。我屏气敛息顺着墙根的通道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屋子的尽头,我见到上铺的角落头还有一个尚能容得下一个身躯的位置,便爬了上去。躺在最边上的那个人见我爬上来,赶紧将身子向架床中间方向挪了一下,腾出足够一个人躺下的空间。我爬上去后转过身来坐在床沿上,头差一点就碰到房屋的顶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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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生日记(3—8)

  “咣当”一声,通道上第一间房子的铁门被打开了,敬军被推了进去,“砰”的一声,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重新关上,随后是“咔嗒”一声,铁门外的铁锁被锁上了,一个“罪犯”就这样被打发了。第二个是钟朝,第三个是孟云飞。一个接一个地被关了进去。我被眼前如此美妙的有节奏的音响所陶醉,也不知如何就被推进了最后一扇铁门里面。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跨进了这个令人恐惧的昏暗世界,一股浓烈的汗臭味和尿骚味扑面而来,鼻孔、喉咙立即觉得酸不溜秋的难受,差一点就要呕了出来。几个钟头的生死拼搏已经将肠胃里的食物消耗殆尽,如今翻上来的全是这些酸水。迷迷蒙蒙中只见一座大木架突兀在眼前,幸好跨进门槛时我定了一下神,否则一头就撞到这个庞然大物上去了。这是一张贯通整个房间的双层木架床,大约有四、五米长,除了门口靠墙边的一条不足1米宽的通道外,这张架床几乎占据了整个房子的空间。床上铺着一些破席子,看上去邋邋遢遢。下铺已经躺满了人,大约有七、八个,上铺也差不多挤满了人。屋子里静悄悄的,不时还听到一点轻微的鼻鼾声,大概是躺在床上的人都睡着了吧。我屏气敛息顺着墙根的通道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屋子的尽头,我见到上铺的角落头还有一个尚能容得下一个身躯的位置,便爬了上去。躺在最边上的那个人见我爬上来,赶紧将身子向架床中间方向挪了一下,腾出足够一个人躺下的空间。我爬上去后转过身来坐在床沿上,头差一点就碰到房屋的顶板。


  书生日记(3—9)
 
  “怎么这么晚才进来啊!是被打成这个样子吗?”

  眼看我的狼狈像,刚刚挪开床位的那个人低声问我,语气中充满着同情与义愤。我顿时感到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几个小时的狂风恶浪至今还令我胆战心惊,第一次有人表示同情,我感动得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嗯,是的!”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他。几个钟头以来第一次从嗓子里吐出声音,竟然是如此的嘶哑,我还以为套进脖子上的绳索早已将声带勒断,如今尚能发声,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无暇继续思索下去,我心有余悸,不知道眼下身陷何处,灾难是否会重新降临。

  “不用害怕,如今我们成了难友,都是自己人了。”

  “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他们下一步还会如何处置我们吗?”

  “听说这里是闻名遐迩的‘南京路’,估计他们暂时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了。”

  我去过那条著名的“南京路”。然而,在我居住了这么多年的这座大城,我还从来不曾听说过也有一条“南京路”,也不知道这条“南京路”还有一个这样的好去处。尽管如此,听了这番话,我的心还是稍稍安定了下来。直到这时我才不由自主地往自己身上瞟了一眼,只见浑身上下全是泥土、灰尘,仿佛刚从泥浆池里爬出来似的,黏黏糊糊、血迹斑斑。那件白色小背心被撕成一条一条小布片,一边吊带完全扯断,另一边也仅剩下细细的一条小布条勉强挂在肩膀上,裸露的胸膛道道伤痕让人目不忍睹;那条短裤头还算坚固,虽然已经黑不溜秋,总算没有把屁股暴露给别人;脚上穿的鞋子就无影无踪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处肿肿胀胀,已经找不到一块完好无损的地方了。脖子上、手腕上、手臂上凡是被绳子勒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大拇指粗细的深沟,沟的四周还在慢慢渗着血丝。从鼻孔里流出的鲜血,早就凝结成一块块硬痂镶嵌在脸上。我无法看到自己的脑袋瓜成了个啥模样,只好举手摸上去,感觉像个大冬瓜似的鼓鼓囊囊。眼珠子虽已回归原处,可眼睛也真的变成了两个大圆灯笼。如此尊容,恐怕连亲生父母都认不出来了。

  “我这里有背心和短裤,你先拿去换了吧!”

  “谢谢你!”

  我被这位热心的新邻居深深感动,昏暗的灯光加上失去了眼镜的深度近视眼,我无法分辨出他脸部的线条,只是看到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这是一张还很年轻的面孔,甚至还未脱尽稚气,只不过是铁窗下的光阴在他稚嫩的脸上刻下了老气横秋的波纹。我欣然接受了这位素昧平生的朋友的好意。

  换好衣服后,我疲惫地躺倒在那凹凸不平的床上。这时我才发现靠头顶的那面墙上还有一扇小小的气窗,窗棂是大拇指般粗细的铁枝。窗子外面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有时也会感觉到一丝丝沁人心扉的凉风从黑洞里吹进来,冲淡屋子里令人窒息的恶臭味。

  头顶上蚊子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时不时就向着底下的血肉之躯俯冲下去,身上不时觉得有什么小东西爬过。我直挺挺地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周身上下像针刺刀剐般疼痛,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全身的骨骼像散了架似的,起初我还以为骨头已经全被打断,现在看来还算很侥幸,各处大骨尚未感觉断裂。只是那条脊椎骨用手摸过去总感到不那么顺畅,估计多少都会有点问题,骨节错位看来在所难免。脑袋虽然一阵阵针扎般刺痛,仔细摸摸也感觉完好无损,如果真被砸裂,恐怕脑浆都会流出来,不过,脑震荡看来就跑不掉了。想不到如此文弱书生竟是铜头铁骨。那群暴徒极其阴险毒辣,使出的都是阴招,凶狠的拳头、枪托都朝着我们身体两肋之间的软组织打去,显然他们是要把我们打成内伤,杀人不见血。钉了马掌的皮鞋则向着我们的头颅踹踢,明摆着就是要将我们踢成脑震荡,让我们那些敢于胡思乱想的头脑不能继续思索。出手之狠毒令人咋舌,如此之刻骨仇恨不知从何说起,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书生日记(3—10)

  我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身边那位善良的小青年早已发出轻轻的鼻息声。我睁着眼睛向上看去,只见那未经批荡的房屋顶板露出一排排拆除模板后的痕迹,呲牙咧嘴、狰狞可怕,但又近在咫尺,好像一块巨大的石板压在面前,使躺在石板下的的人压得透不过气来,只有那不屈的灵魂还在凝视永恒。

  眼前的事情发展变化得实在太快了,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昨日还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造反派头头,今日突然就掉下万丈深渊,成了任人蹂躏的阶下囚。落差之大,足以令人精神崩溃。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那样惊心动魄,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促成了这一事件。虽然我只稍稍接触过一点唯物辩证法,也不大相信“宿命论”。早先我读《三国演义》,就不相信“凤雏”必定会折损于“落凤坡”,因此也不相信那个神秘的大门口就是我的“落凤坡”。不过,今天的事情确实扭转了我的人生方向。至少,思想感情、思想认识就永远也回不到今天以前的位置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知道眼前这一切都是文化大革命惹得祸。打从“文革”开始,无论是“破四旧”、抄“四类分子”的家,还是批斗“走资派”、工作队,以至甚嚣尘上的七八月武斗,我还从来不曾碰过别人一根手指头,更不用说打人、伤人。可是,别人却把我视为无恶不作的恶棍、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我不明白这种错位是怎样造成的,也不知道这些恶意的中伤因何而起,今天还要我背负这些罪恶的责任,承受这摧残性命的惨痛。退一步来说,即使有错,也不至于要遭此惨绝人寰的荼毒吧!更令人悲哀的是,挨了打还无处伸张,也不能伸张,这毒蒺藜还硬要咽进自己肚里去。我不知道这种悲哀到底是我个人的悲哀呢,还是社会的悲哀、时代的悲哀。

  当文化大革命像龙卷风突然降临这座大城的时候,我们被吹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后来,发动这场运动的人告诉我们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巴黎公社的宣言”。从此,“巴黎公社”就成了最时髦的词语,它像巨大的磁铁深深地吸引着我们。在筹建学校革委会的时候,我们重新仔细地研读了《十六条》,并进行了认真的讨论,我们似乎看到了这场革命的目标,那就是要实现一个由全体人民直接选举普通老百姓去管理国家的自由、平等、民主的的公社梦。我们以为自己已经认识了这场革命的思想精髓,同时,我也总算明白了,这个100多年前巴黎人民为之流血牺牲奋斗过的东西,在我们这里至今也还是一个遥远的梦想、一个梦魇、一个永远的乌托邦。为了这个海市蜃楼似的梦幻,今天竟要我们付出遍体鳞伤、失去自由的代价。

  相对于这场如此浩大的革命,这点代价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个人,对于我们这些殉道者来说,这个代价却是巨大的,巨大得足以毁灭自己的一生。对于这一点我一时还未意识到,也没有作好足够的精神准备,为什么几亿人参与的大革命却要我们几个人付出代价。

  铁窗关住了自由,却挡不住光明。一缕缕阳光穿过窗棂之间的空隙射入了昏暗的牢房。天亮了。我在无眠中迎来了新的一天,同时也告别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天,这一天也许才真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这一天我领教了“痛苦”的真谛,看到了黑暗,体会了残酷。新的一天来了,我不知道痛苦会不会接踵而来。


  书生日记(3—11)
 
  二、身陷囹圄

  当啷、当啷、当啷,清脆的铃铛声传进了我们栖身的场所,“咣当”一声,铁门打开了,屋里的人默不作声地从铁门鱼贯而出,然后快步冲至水池旁边洗脸漱口。有人将放置在屋角的那个尿桶提了出来,把桶里的尿液倒进厕所,洗净后再放回原来的位置。“适者生存”,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铁窗”生活。我紧紧跟在别人后面,迅速跑到水池边,用水泼了泼脸,洗了一下手脚,到厕所拉完小便立即返回屋里,所有的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屋里,门跟着又被锁上了。

  接着轮到下一个房间,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来去匆匆。我从铁门上的一个小孔往外看,想看看孟云飞他们怎么样了,可是什么也看不到,我只能在心里为他们默默地祈祷。

  等到各个房间的人都漱洗完毕后,铁门又被敲得山响,早餐开始了。屋子里的人将饭碗从铁门上的那个小洞递了出去,铁门外的人往他的碗里盛了点粥又从洞口递了进来。捧在手里的那碗粥,里面的饭粒几乎可以数得出来,喝起来淡淡的一点味道都没有。

  午餐和晚餐每人一勺子半干半稀的冬瓜饭。

  下午3时“放风”。以房间为单位,轮流到房屋中间的天井呼吸新鲜空气、活动筋骨,每个房间大约10分钟时间。

  晚饭后是洗浴时间,也是按房号轮流进行,只不过时间比早晨的漱洗稍微长了一点。

  其余时间都是在那张架床上度过,大多数人选择卧床,间或坐起一下,不久还是躺下。屋里的空间太小,如果不是有必要,很少有人会在那逼仄的过道上走动、逗留。一些人在睡觉,一些人在闭目养神,一些人在看书、写字,也有一些人在低声交谈。整个房间基本上都保持安静,没有人争吵、没有人喧哗,人们好像都认命了。

  我很快就和屋里的人混熟了,人们并没有因为我初来乍到、来历未明而有所戒备,反而一见如故,有种认同感。

  我问身边这位曾经帮助过我的小青年:

  “你是哪里的,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我是22中学学生,是学校造反派组织‘东方红公社’的成员。本来学校革命委员会已经建立,大家都以为可以复课闹革命了。可是,没过多久又有人在校园里重新挑起武斗。我们占据了1座教学楼,把对立派的人赶出了校园。于是,他们派来全副武装的大队人马将我们占据的大楼团团包围住,宣称我们在大楼里收藏有枪支弹药,硬是冲了上来,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却把我们全都抓到这里来了,说是来这里办学习班。”

  我知道小青年讲的就是我们的故事,我们与他们竟然殊途同归。

  “来这里办学习班?!”

  我觉得不可思议。

  “是呀,就是在这里办学习班啊!”

  显然,小青年是满腹怨气的。

  我也在心里嘀咕,这怎么会是“学习班”呢!难道要在“枪口下”、“铁窗里”举办“学习班”吗?

  “怎样学习啊?”

  我心存疑惑。

  “也不过就在这里闭门思过、自我反省而已。”

  “你进来多久了?”

  “都1个星期了。”

  “他们有来过问你们吗?”

  “没有。”

  “那他们判定你犯了什么罪,要关在这里。”

  “他们能判我什么罪呢?我既没有偷,也没有抢,更没有杀人放火,甚至连武斗我都没有参加。那天我只不过就呆在大楼里,他们冲上来,根本没有找到任何枪支弹药,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抓了来。”

  以他的真诚与坦率,我深信他讲的全是真话。还在我到这里来的前几天,我已风闻22中学发生过这件事,只不过还未来得及去调查就到这里来了。如今刚巧碰到当事人,真相大白了。

  “昨晚我刚一到这里,你凭什么就认定我是造反派,与你同类?”

  “因为只有造反派的人才会被他们打成这个样子。”

  小青年的话使我震惊,想不到他年纪小小就把问题看得如此透彻,而且爱憎竟是如此分明。


  书生日记(3—12)
 
  (接上文)

  “呆在这里的其他人又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我想尽快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便这样问他。

  “这些人的情况我有些知道,有的不知道,因为进入这里的人像走马灯似的流转得很快,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人进来,也有先来的人离去,许多人还未来得及认识就走了。各个人的情况都不尽相同,你若有兴趣不妨自己去问他们好了。我隔壁这位小兄弟就很有意思,你要他谈谈。”

  讲完之后他朝邻床那位小青年戏谑地笑了笑。

  “喂,小老弟,讲讲你的故事来听听!”

  躺在这位22中学生另一侧的小青年理着一个小平头,看上去比我身边这一位年纪更小。我试探性地问他。

  “我也没有什么好听的故事,不过觉得很好玩,讲出来大家乐乐也好,解解闷。”

  稚嫩的声音很动听,虽然音量不高,全屋子的人都还是可以听到。

  “我是46中‘老红卫兵’。”

  小青年平静地说。整个屋子悄然无声,好像都在留心倾听我们的对话。文化大革命的派性好像全都挡到铁窗外面去了。刚才22中的小青年自称“造反派”,没有人附和,也没有人反对;现在这位46中学生说自己是“老红卫兵”,同样没有人赞赏,也没有人奚落。也许是大架床抚平了人们头上的棱角,铁窗外泄入的阳光填平了人们心中的鸿沟,“派性”再也无法肆虐了。

  “你读几年级了?”

  我问他。

  “我是‘初一鸡’(注:本地习惯用语)。”

  小青年坦率地回答我。

  “你是不是也搞‘武斗’被他们抓进来的?”

  “我们搞‘武斗’他们是不会抓的。”

  “那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也是来办‘学习班’吗?”

  “说起来也真好笑。我们46中学是一所只有初中的不完全中学,学生的年龄都比较小,搞文化大革命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搞,后来看到别的学校搞了个什么‘老红卫兵’,到处冲冲杀杀、打打闹闹,我们觉得很好玩,也跟着搞了一个。人家搞什么‘破四旧’,‘打砸抢’,我们也跟着去又吃又拿,好不痛快!市里发生的几次大规模武斗,我们基本上都有参加,由于我们敢冲敢打,在市里多少还有点名气呢!有许多女生也参加了我们的组织,她们和我们男生一起冲锋陷阵参加各种活动、武斗。大家都驻扎在学校的红卫兵总部,一起生活、共同战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好玩得很。大家都是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年,相处的日子一久,男女之事在所难免,我就和她们真的干上了。后来,被她们的家长知道了,硬是说我强奸了他们的女儿,叫人把我抓了起来,送到这里,也说是来办学习班。”

  小青年也算是口没遮拦了,如此难堪之事他竟能如此津津乐道,眼睛还闪烁着快乐的光华。之前我就知道46中“老红卫兵”武斗的名声很响,今天也总算见到了他们的“庐山真面目”了。我终究忍不住揶揄了他一句。

  “那么你们就是这样搞文化大革命的吗?”

  我觉得他们的这种行为玷污了文化大革命。

  “那是你们这帮酸秀才、书呆子的事,关我们屁事!我们也不过是在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所谓解放全人类的事就留给你们去做吧!你们也太不自量了,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注:本地俗语),成天在那里吵吵嚷嚷,什么争取民主、争取自由呀!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与我一样落得个失去自由的下场。”

  我的心感到一阵刺痛,小青年虽然言语刻薄,但毕竟言之凿凿,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竟然如此伶牙俐齿、眼光锐利。我也无言以对。也许我的指责也勾起他联翩遐想,不容我再说,他就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

  “你可能比我大几岁,可是在你的人生经历中只尝试过痛苦,却不知道人生的快乐,和我比起来,白白多活了几年,太可惜了!像你这样道貌岸然、假正经,肯定不知道两性关系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用说亲身体验了。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是男儿恐怕都顶不住啦!何况我们都是干柴烈火,一碰就着。然而,大家都是自愿的,大家都从中找到了快乐,谁也不欠谁的。他们加给我的罪名是莫须有的。”

  毫无疑问,眼前这位小青年充满青春活力、充满迷惘的幻想,他为自己能够闯进一个未知的神秘的异性世界而感到无比的荣幸和满足,至今还回味无穷。他也在无形中告诉我们,铁窗下我们虽然失去了人身自由,可是,思想、言论却是极度自由的。在这里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的灵魂,没有廉耻,也无所谓荣耀。因为今日不知明日事,看不到出路、看不清前途,况且大家萍水相逢,出得牢笼相互也不会认得,茫茫人海何处寻觅。

  不过,46中小青年讲的也是事实,我确实没有过他那样的经历,没有他那样的艳遇,因此也无法体会到他的那种快乐,痴长了他几岁。但是,我无怨无悔,并不觉得可惜。


  书生日记(3—13)
 
  (接上文)

  后来,我又与一位30余岁的中年人促膝倾谈。他本是沉默寡言,是我主动找他聊起,打开了他紧闭的话匣子。可以看出他一定有不同寻常的故事。他目光阴郁,神态木然,憔悴的脸色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苍老。

  他告诉我,他是因为卷进一起命案而来到这里的。

  他说:“我本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女儿和我平静地生活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没有过多的奢求,满足于乐也融融的平淡生活。可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这天,妻子的父亲被关进了‘牛栏’,罪名是大资本家兼天主教会主教。就像晴天霹雳击毁了我妻子脆弱的神经线,从此,她恍恍惚惚、疯疯痴痴,不知所措,内心极度痛苦和恐惧。无论我如何百般劝解和开导,都毫无用处,她被吓坏了,她的精神被彻底摧毁了。那天,我下班回来,见她躺在床上,桌子上安眠药的瓶子全空了,她撂下我和女儿,自己见上帝去了。于是,我便来到了这里。”

  这是一位中年知识分子,他以无比悲怆的语调叙述完自己的故事。我为他的命运感到悲哀,对其妻子的离去感到惋惜,对其父女的处境深感同情。为此我自己也陷入了深思,霎时间觉得眼前这个龌龊空间似乎比外面的天地更洁净。一下子好像增长了许多知识、明白了许多事理。

  灾难给我的身体和心灵造成的创伤是巨大的,可是依然无法撼动我的秉性,强烈的求知欲有增无减。我诚心诚意地向周围的人学习,倾听他们的陈诉,通过他们的身世经历去窥测大千世界,感受社会寒凉。这些诡谲怪诞、闻所未闻的离奇故事就像一本阅之不尽的大书,刺激着我的神经、撞击着我的灵魂,从而减轻了我的肉体痛苦。除了聆听别人的心声,读书也消磨了我不少时光。虽然这里可供阅读的书籍非常有限,但是,我的近视眼因为没有戴眼镜,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书相当吃力。因此,更多的时间我只能用来思索、冥思苦想。要思考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这头过去的东西还没有弄清楚,那头新的东西又层出不穷,像钱塘江大潮似的涌到大脑里来。我本打算先弄清楚眼前的事情,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从人世间掉进地狱里来,然后才去考虑其他问题。可是,旁人的辛酸故事又不断打断了我的思路。那位“主教”一直还在我脑海里盘旋,因为这是我不熟悉的角儿,我还从来没有涉足过这个领域,全世界那么多人有宗教信仰,而我却对宗教一无所知,显然这1课必须补上。那位借助“革命”猎艳的“老红卫兵”,是这个健康肌体上的脓包,还是不治的癌细胞,他的出现是必然的,还是偶然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这种现象是否普遍存在,应该如何认识这种现象……至于那位睡在我身边的善良小伙子,显然是无辜的,可是为什么也被抓进这里来。所有这些都成了我心中无法解开的结。

  几天后,那位因卷入命案而沦落牢狱的中年知识分子离开了这里,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走出了这扇沉重的铁门,谁也不知道他将走向何处。之后,那位“老红卫兵”小老弟、那位22中学的好朋友也都陆续离开了这里。他们空出的位置立即就被新来的人补上,在我面前仿佛又翻开了1本新的书。

  光阴荏苒,转瞬十几天就过去了。天天面对着龇牙咧嘴的房屋顶板,我第一次领会了度日如年的滋味,这种黑沉沉的日子何处才是尽头。和外界的联系完全断绝了,没有会知道我们身在何方,简直是人间蒸发了。1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挎包也是在入狱几天后才送到我的手里,大概是我母亲送来的。显然他们一直不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

  那天早上,刚把那碗清澈见底的白粥吞下肚里,门外传来吆喝声:“书生,收拾东西立即出来!”

  听到呼唤,我惊喜交集、心头怦怦乱跳,我不知是祸是福,只能听天由命。

  在这里关押了14天,没有任何人来过问,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关押在这里,就像现在把我们叫出来,也没有人告诉我们准备把我们打发到哪里去。


  书生日记(3—14)
 
  (接上文)

  走出牢门,见到与我一齐落难的3位战友,在严密的监视下,我们默默地走到一起。同时从牢房里走出来的还有其他一些人。只见监狱四处都站着手握钢枪、头戴盔甲的人,如临大敌。在昏暗的天空下面,钢枪上的刺刀依然熠熠生辉。此情此景令人不寒而栗,显然灾难并没有离我而去,“自由”还相当遥远,前路断定凶多吉少。我们依次爬上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上车后立即被喝令坐下,并宣布一律不许讲话、不准乱动。车厢里是没有椅子板凳的,我们只是席地而坐。持枪人威风凛凛地站立在车厢的4个角,高度警惕地注视着脚下的这群囚徒。

  用不了多长时间,汽车就开进了一个火车站小广场,这个火车站小广场只有1个小门口进出,四面都被围墙和楼房围住,相当隐蔽,在外面还不容易发现。我不认识这个地方,不知道这个大城里还有这样一个火车站场。(编者注:后来书生再次拜谒了这个伤心地)我们被押带到广场的中央,这时整个广场已经黑压压一片坐满了人,人人都把双手举过头顶抱住脑袋,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盘腿而坐,好像受刑一样。我们也只能依样画葫芦,就地坐下。我偷偷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只见整个火车站广场戒备森严,周边的大楼里、围墙上站满了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人,在灰蒙蒙的太阳照耀下钢盔金光锃亮,和闪烁着寒光的刺刀交相辉映,使整个广场笼罩在死一样的恐怖之中。围墙的转角上都极其扎眼的架着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虎视眈眈地对准广场上的人群,仿佛向整个广场撒下1张死亡的大网,只要广场里的人群稍有骚动,机关枪一响,谁也逃不出这张交叉密集的火力网。我提心吊胆,内心充满恐惧,唯恐有人触网,到那时血染广场,白送了吾曹性命。围墙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站满了看热闹的群众,真乃是屋漏更遭连夜雨,我心中愈加恐惧,尽管广场内的当事者纹丝不动,围墙外有多事者故意捣乱,那遭殃的依然是广场内的我们。我既不知道前面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龙潭虎穴,又唯恐眼前围墙内外发生骚乱,无辜受戮。坐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如坐针毡,加之双手抱头、双腿盘坐的姿态实在令人难捱(编者注:本地方言),虽然天色阴沉,太阳也并不狠毒,但是,豆粒大的汗珠还是从头顶滚滚而下,是因痛苦与恐惧而冒汗。


  书生日记(3—15)
 
  (接上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列铁罐车缓缓驶进了这个火车站,广场上的人才依次被押上了这列密封的铁罐车。这是铁路上用来运输货物的铁皮列车,车厢就像一个又大又黑的大铁柜,见到这样的火车,很容易就令人想起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那种运载兵器的火车。除了笨重的大铁门,也还有一些换气的小窗口。上车后依旧是席地而坐,不准乱说乱动,车厢内的各个角落和大门口依旧被持枪人把守,火车开动时大铁门被锁住了。

  我们屈着两条腿盘坐在车厢底板上,一动也不能动,好像寺庙里的和尚打坐一样,用不了多长时间,两腿就发麻了,跟着全身都麻木僵硬了,虽然这时手脚没有被捆绑住,可是时间一长那种感受也好不到了哪里去,而且无处大小便,只好憋住,那种苦楚真是有口难言。我感觉又重新回到了“7.13”那个灾难降临的日子,生命再一次遭受摧残,脑袋又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这种残害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这样的残害还要经受多少次。为了争取自由,我们失去了自由,为了追求平等,我们失去了最起码的平等——对生命的平等,我们也是一个人,是一个生命,为什么我们的生命就要受到这样的摧残。

  随着火车的轰鸣,时间在痛苦中消失,就像时间在死亡中消失了一样,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奔驰的火车有如“专列”,最后在一个乡村小站停了下来,我们终于又一次经受住了痛苦的考验。从火车上下来再转乘汽车来到一个乡村地方,这才算到达了目的地。当然,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他们把我们拉来这里干什么。总之,我们只知道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程,离开了我们原来生活的那个大城,离开了那条牛屎河、离开了那条哺育过自己的母亲河,也离开了那条神秘的南京路。


  书生日记(3—16)
 
  (接上文)

  三、潼湖炼狱

  我和孟云飞被安排在同1个生产队,钟朝与敬军离开了我们,被带到哪里去了,我们不得而知,只有灵感告诉我,他们就在邻近的生产队,同来的几百名囚犯也大概全都分散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带着我和孟云飞去见队长的人没有佩戴武器,那些押送我们过来的武装人员一下子全都作鸟兽散了,也真是来无踪去无影。

  队长还是个年轻人,一身戎装,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好一个时代的宠儿。见我们2人进来,立刻板起面孔从腰间拔出1支锃亮的驳壳枪,顺手就往桌子上用力一拍,“啪”的一声,桌子上的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好一个先声夺人的下马威,接着厉声吼道:“你们这些杀人、放火、强奸犯好好给我听着,你们是人民的敌人,现在来到这里要老老实实进行劳动改造,不准乱说乱动。”

  我和孟云飞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自“7.13”以来第一次听到别人对自己的宣判,猝闻此言,犹如晴天霹雳,令人椎心。以前听人说,死刑犯一听到判决会吓得屁滚尿流瘫倒下去,如今我们也体会到这种滋味了。虽然还不至于瘫倒下去,但也足以心惊肉跳了。这下我们总算明白了,原来我们是被当作死囚押解到这里来劳动改造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劳改犯”了。

  在营房(编者注:这是书生的判断。其实当时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甚至几十年后他们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在地图上也找不到。)门口外面的过道边缘安下1块床板,就是我的栖息处了。孟云飞则住在另1座营房的过道上。


  书生日记(3—17)
 
  (接上文)

  这里地域辽阔,一马平川无边无际,一片片水稻田连绵不断,向着冥茫的天边一直延伸下去。除了相隔很远的一簇簇营房之外,方圆左近很难见到农民的村落,甚至连无关的过往行人也难得一见。这里种植的农作物主要是水稻,稻田的耕种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老一套,用水牛来犁田、耙田,用人手插秧,用镰刀来割禾(编者注:本地方言)。因此,养牛、种菜便成了水稻之外的主要副业。蔬菜是自给自足,稻米自己当然也吃不完。

  我们来到这里时正值夏收夏种大忙季节,因此,我们新来乍到立即投入紧张的劳作。安排给我的工作主要是插秧、运秧,对于我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来说,这也的确是一个极好的锻炼。从早上开工,到晚上收工,一天干下来,真是腰酸腿痛、精疲力竭,不过几天下来就适应了,感觉得也没那么累了。


  书生日记(3—18)
 
  (接上文)

  这天,本队的秧苗用完了,但还有1块田未插完,要到邻近的生产队去借秧苗,我正好派上了用场。在看管人员带领下,顺着没有尽头的田埂走了出去,约莫走了1个钟头,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途,才到达人家的生产队。去时肩上挑的是1副空秧篮,走起路来还不觉得怎么样。我们的先民很聪明,所谓的秧篮其实极为简便,就由两片竹板构成,撑开就可把秧苗叠上去,叠满后1担秧苗少说也有一百来斤重。这样的担子如果放在久经磨炼的老农肩上,也许算不了什么,可是我的双肩几天来被磨得又红又肿,还布满了水泡,百来斤的担子压上去,有如千斤重担。我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走。烈日当空,骄阳似火,像要将人烤焦似的。空气极其沉闷,没有一丝微风,田埂两边水田里的水也被太阳晒得滚烫,汗水很快就浸透了全身。可是不久,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顷刻之间瓢泼大雨便疯狂地从天而降,豆粒大的雨点劈头盖脑地向我砸来,密集的雨线像1面大网将我紧紧地裹在里头,连气都透不过来。那些本是湿淋淋的秧苗,经雨水浸泡后,重量成倍增加。这些尚且算是小事,令我更觉难堪的是,深度近视的眼睛,既看不清脚下的田埂何处有坑、何处有洼,也不知道这些田埂哪里宽些、哪里窄了,跌跌撞撞,吃了不少苦头。一路经过的田埂宽的地方不过两个巴掌大小,窄的地方仅如1个巴掌,甚至更小。脚踩着窄小的田埂连站都站不稳,一不小心,身体失去平衡,连人带秧跌落水田,搞得满身都是泥浆,爬起来重新叠好秧苗继续走路。一路走来少说也跌倒三四次。总算把1担秧苗挑了回来,可我也几乎虚脱闭气了。


  书生日记(3—19)
 
  (接上文)

  这里的生活和工作是按照一种极其严格的规章制度进行的。早上天蒙蒙亮,起床号就吹响了,爬起床就要像百米冲刺那样跑到水井边洗漱,然后列队集合进行早请示,每人将“红宝书”——毛 语录捧在胸前,集体背诵毛 语录,最后齐声“敬祝毛 万寿无疆!”仪式完毕,队伍开进食堂吃早餐。我和孟云飞也各自跟在所在队伍后面参与了这个仪式,虽然只是单独站在一旁,但也倍感荣幸了。

  早餐的品种通常有包子、馒头、稀饭和咸菜,香喷喷的肉包子,让人垂涎三尺。监管人员大概也知道我们饿得慌,因为劳动量太大,每每端上1大盆放到我们面前,任由我们吃,一般情况下一个早餐我可以吃下12个包子,外加1碗粥。比起“南京路”上那1勺子冬瓜饭和数得清饭粒的白粥,这里简直是天堂一样的生活了。午餐、晚餐多是大鱼、大肉、大米饭,同时也还有馒头、青菜。也不知道真是劳动强度过大,消耗过快,还是这里的炊事员烹饪技术高超,煮出的饭菜味道可口,搞得我们餐餐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忘记了身在何处。


  书生日记(3—20)
 
  (接上文)

  晚上还要学习,别人是集体学习,我和孟云飞各自在自己的床铺上看书,他们给了我们每人1本毛 语录,1本“老三篇”,让我们自己阅读。大约在9点半钟左右,还要举行一次“晚汇报”的仪式,“仪式”就在宿舍里进行,面对毛 像大家起立合唱革命歌曲,通常是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最后依然是齐声“敬祝毛 万寿无疆!”“祝□副 身体永远健康!”我们站在宿舍外面的过道上跟随他们进行这个仪式。10点钟左右熄灯号吹响,大家才熄灯睡觉。我在过道上睡觉,门口外边还有人站岗放哨,不亦乐乎!间或有电影队来放电影,大家便搬个小板凳到操场上看电影。看来看去多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有时也有故事片“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来这里不久正赶上“八一”建军节,这里召开了隆重的庆祝大会,食堂加菜,文艺汇演,还有慰问团来慰问,好一番热闹。我躲在蚊帐里学习“毛 语录”,有好心人还塞了1包花生到我的蚊帐里来。


  书生日记(3—21)
 
  (接上文)

  夏收夏种不久就结束了,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转入了军事训练,我和孟云飞便从夏收夏种的前线转入后勤部门。

  整个营区大概有三四个牛圈,建筑得相当简陋,只不过是用一些木桩围成1个圈,上面用茅草(或稻草)盖1个顶,将就着遮遮太阳挡挡雨。再在牛圈里面铺上一些稻草,让晚上归圈的牛不在外面乱跑而在牛圈里面休养生息。时间长了,稻草也就踩烂了,和牛屎、牛尿搅合在一起,变成了屎浆。天晴时,空气干燥,这些屎浆板结成块,硬邦邦的,还不觉得怎么样,这时正值雨季,暴风骤雨随时光顾,雨水从四面八方泼进牛圈,坚硬的屎块遇水后立即溶化又变成稀里哗啦一片,又脏又臭,见到都作呕。于是,清理牛圈便成了我和孟云飞的首要工作。其实,这种状况由来已久,在我们到来之前,这种脏活累活是由他们自己干的,不过他们装备精良,是穿着高筒雨靴进去干的。现在可好了,他们不用那么辛苦了。


  书生日记(3—22)
 
  (接上文)

  大清早进军号就吹响了,我把裤脚卷得高高,光着脚丫子,拖着个四齿耙,硬着头皮跨入牛圈,踏进牛屎浆里,那股恶臭味迎面扑来,熏得我头昏脑涨,黏黏糊糊的屎浆几乎没过膝盖。我举起铁耙用力往下挖,有点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锄下去,屎浆四处飞溅,溅得我满头满脸满身都是牛粪,甚至嘴巴都有了。铁耙挖下去之后,被牛屎浆下面的稻草勾住,提也提不起,扯也扯不动。原来,在这些稀巴烂的糊糊下面,早先板结的硬块并没有完全被水化解,腐烂的稻草和牛粪纠缠在一起,所以扯不开、拉不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逐渐将这些稻草牛粪从硕大的板块中扯开,再将其拖到牛圈外面的空地垒起来。就这样一锄一锄地挖下去,拖出来,垒起来,直至垒得比人头还高。垒建起来的粪堆,等到其中的水份流失殆尽并蒸发干,便成了一堆堆上等的有机肥。清理牛圈的工作又脏、又臭、又累,几十平方米的1个牛圈,1个人没命地干,1天最多也只能清出10余平方米。把牛粪清除干净之后,又要铺上干净的稻草。1个牛圈从头到尾足足要干好几天才能搞好。我和孟云飞各人负责清理2个牛圈,因此,搞完1个紧接着就要搞下1个。

  这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都是带着牛粪的臭味一道上床睡觉的,整天光着脚在牛屎浆里浸泡,那些牛粪尿的毒素渗入脚趾甲缝里头,无论你如何搓洗,即便是洗的毫无痕迹,那股臭味依然无法消除,也许是臭分子已经侵入到肌肉里面进行了化学反应了。由于长时间在牛粪尿中浸泡,脚趾之间起初瘙痒难捱(注:方言),接着溃烂流脓,幸好这项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否则后果堪虞。


  书生日记(3—23)
 
  (接上文)

  清完牛圈就去种菜。这里的活计是永远也干不完的。种菜也是一门苦差事,除了挖地、平整菜地,最大量的工作是给成长中的蔬菜浇水、施肥。通常都是施有机肥,除了使用从牛圈里沤出的堆肥作基肥外,主要是淋人粪尿。每天早晨,伴随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我们就要从菜地旁边的水渠里把水挑上来浇菜,等到把满园蔬菜叶子上的露珠冲刷干净之后,放下水桶,换上粪桶走去营区厕所,在粪池中装满粪便,再挑回菜地给蔬菜施肥。记得马克思说过,劳动是严酷的,但是可以把人锻炼成钢铁。经过前些日子担秧苗的磨练,如今百把斤重的大粪,挑在肩膀上也能挥洒自如了。只是那些未经发酵的粪便比牛圈里的牛粪更臭、更恶心。

  眼见着朝阳下菜叶子上的水珠晶莹闪亮,菜地一片绿油油生意盎然,我的心头有时也会闪过一丝成功的喜悦,然而,更多的时候心底都是在黑暗中呻吟。每天晚上只有在熄灯号吹响了之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才会有一种身心获得解放的感觉,一种从身体的压迫和精神的束缚中获得解脱的感觉,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回到真正的自我。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我很想让自己的思绪自由驰骋,太多的困惑压得我透不过气了,从“南京路”一路走来,心头的困惑越积越多,压力越来越大,我以为趁着夜深人静正好解压减负,无奈超负荷的工作早已将我搞得精疲力尽,倒在床上立马就呼呼入睡了,醒过来又是新的一天了。日复一日,转眼就过去了两个多月,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随着时间的流失日益增添的却是忧虑。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当成杀人犯?这种日子还有完没完?苦难的日子何处才是尽头?从旁人的目光中我确切的看到自己是1个怙恶不悛的杀人犯,那些目光燃烧着仇恨的烈火,显而易见这些熊熊烈火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烧到我身上。我感到危机四伏,惶惶不可终日。我曾经企图在别人的眼中寻求一点微弱的同情与理解,可总是枉费心机。我知道这些人是受蒙骗的,他们的仇恨怒火是被别人点燃的,可是播火者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散播仇恨的种子?为什么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到我们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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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3 07:40:27 | 显示全部楼层
 书生日记(3—24)
 
  在这里我们一直受着严密监视,连大小便都有人在身后跟随,不允许与任何人说话。孟云飞就住在相邻的那座营房,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是绝不允许互相交谈,甚至连打个招呼都是不可以的。两个多月来,我们都成了不会说话的工具,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变成哑巴了。

  在“南京路”的铁窗下,我们失去了人身自由,却得到了无限的言论自由(铁窗之内短暂的、无限制的言论自由)。在那里人性中最隐蔽、最肮脏的兽性都可以毫无顾忌的发泄出来,在那里,人可以变成非人,可以没有廉耻,没有羞于启齿的东西,没有真、善、美,也没有虚假与丑恶。因为我们不懂得“言论自由”的真实涵义,也不知道“言论自由”的宝贵,不会珍惜,只会践踏。在那里我既痛惜失去的人身自由,也不喜欢这种极端的“言论自由”。那些肆无忌惮喷发出来的野蛮兽性简直是对纯洁灵魂的亵渎、折磨。不过,在那里我毕竟上了人性丑恶的一课,接触了赤裸裸的黑暗人生。

  来到这里虽然不见铁窗,也能填饱肚子,可是我们却在失去了人身自由的同时,还失去了言论自由,以及其他许多自由和权利也一并失去了。我们一直无法与家人、朋友取得联系,不准通信,更不可能见面,这么长时间了,大概还没有人知道我们去了哪里,因为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身在何处。想不到二十世纪60年代还会上演这样的人间悲剧。


  书生日记(3—25)
 
  (接上文)

  我被派去种菜之后,不知孟云飞被安排到哪里去了,每天在营区的路上我们总会擦肩而过,虽然我们有满腹的话语要向对方倾诉,可相遇时却像陌路人似的,彼此都只能从对方的目光中寻求鼓励与安慰,有时也真的感觉“此处无声胜有声”,彼此都从对方那里获取了生存的力量。

  今天,孟云飞或许过于兴奋,当我们擦身相遇时,见监管人员还落在远远的后面,终于忍不住低声对我说:“我见到钟朝、敬军他们,看来我们有救了。”我还未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能简捷的回答他“是吗?”便立刻走开了。想不到这轻轻的两句话,竟如万钧雷霆震落了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监管人员看到了我们在交谈,只是因为相隔太远,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他不露声色佯作不知,等走到了菜地,便与两位种菜的同伴嘀咕了一下。我只顾埋头锄地,没有留意他们的行动,也没听见他们嘀咕什么,完全没有觉察到那位监管人员已经悄悄地走到了我的身后。只听见呼哨一声,他吹响了口哨,两位“菜农”立即撇下手中的活计操起两根手臂粗的锄头把向我冲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倏忽间就冲到我的身后,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两条胳膊就被他们抓住扭到身后去了。我使尽全身力气奋力反抗,不让他们得逞,一面高声呼喊“不准打人!”“不准打人!”眼看就要重演“7.13”的惨剧了。


  书生日记(3—25)
 
  (接上文)

  我被派去种菜之后,不知孟云飞被安排到哪里去了,每天在营区的路上我们总会擦肩而过,虽然我们有满腹的话语要向对方倾诉,可相遇时却像陌路人似的,彼此都只能从对方的目光中寻求鼓励与安慰,有时也真的感觉“此处无声胜有声”,彼此都从对方那里获取了生存的力量。

  今天,孟云飞或许过于兴奋,当我们擦身相遇时,见监管人员还落在远远的后面,终于忍不住低声对我说:“我见到钟朝、敬军他们,看来我们有救了。”我还未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能简捷的回答他“是吗?”便立刻走开了。想不到这轻轻的两句话,竟如万钧雷霆震落了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监管人员看到了我们在交谈,只是因为相隔太远,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他不露声色佯作不知,等走到了菜地,便与两位种菜的同伴嘀咕了一下。我只顾埋头锄地,没有留意他们的行动,也没听见他们嘀咕什么,完全没有觉察到那位监管人员已经悄悄地走到了我的身后。只听见呼哨一声,他吹响了口哨,两位“菜农”立即撇下手中的活计操起两根手臂粗的锄头把向我冲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倏忽间就冲到我的身后,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两条胳膊就被他们抓住扭到身后去了。我使尽全身力气奋力反抗,不让他们得逞,一面高声呼喊“不准打人!”“不准打人!”眼看就要重演“7.13”的惨剧了。


  书生日记(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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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上文)

  两个“菜农”使尽吃奶之力,才勉强将我的两条胳膊扳到身后去,他们一边气喘吁吁地骂娘“操他妈个B,这家伙这么强健,两只胳膊这样粗壮,差一点都拧不动了。”一边又对我大声咒骂“你这个杀人犯,死到临头还不知道,竟敢通风报信,今天就打死你!”

  两个家伙用双手紧紧地扭住我的两条胳膊,把我按倒在菜地上,扭我右胳膊的那个家伙还嫌用力不够,用膝盖顶住我的胳膊肘子用力往外拗,企图将我的胳膊拗断。那个“监管者”操起碗口粗的锄头把子劈头盖脑地向我打下去。这些锄头把子是一种生产工具,通常都是极为坚硬的木头,没几下,“喀嚓”一声,木棍打断了,看来我真是长成了孙悟空的铜头铁骨。接着又攥起另1根继续狠狠地朝我的头上、身上打下去,一连打断了好几根这样的大木棒,把一古脑儿的深仇大恨都向着我发泄出去,真真痛快淋漓,好不解恨!

  我一边拼命挣扎、反抗,一边高声呼喊,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的两只胳膊虽然被他们紧紧的抓住,还把我死死地按倒在地上,可是我的两条腿他们还是无法制服,我还可以用两条腿挣扎,1块好好的菜地在我的双腿挣扎下蹭出了1个大坑,已经长成了的白菜被踩死了1大片,豆角架也被摧毁1片,为了惩罚1个“劳改犯”他们在所不惜。


  书生日记(3—27)
  
  (接上文)

  两个多月严酷的劳动锻炼,炼就了我强壮的体魄,今非昔比,再不是“7.13”时那个文弱书生了。3个打1个,寡不敌众,如果真的和他们打起来,鱼死网破,虽然打不过他们,至少也要让他们受伤挂彩。但是,这个时候我没有想到要与他们对打,我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呼喊和挣扎。呼喊并不是期望有人会来搭救,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里几近荒山野岭,平时人影都不多一个,即使有人也是他们的同类。我是要通过呼喊发力,让体内的活力迸发出来,抵抗外来的暴力侵害以减少内伤。我不停的使命挣扎,使拧住我两只胳膊的那两个家伙不敢丝毫放松,也无法腾出手来打我。当然他们还是可以用脚来踢我,而且专门踢我的两肋,可见仇恨之深,要置我于死地。也许是由于我的拼死反抗,那两个扭我胳膊的家伙力气渐渐不支了,地里的棍棒也都断成短短的一截一截,很难再用来打我了,几个暴徒也打累了,只好停手放开我。

  这场暴行足足持续了半个来小时,我被打得遍体鳞伤,头上、脸上伤痕累累,身上的伤痕一条一条鼓起来,又红又肿。全身上下全是泥巴和汗水,狼狈不堪。为了掩盖其罪行,3个暴徒又将我撵下菜地旁边的水渠,责令我将肮脏的身子用水洗干净。这条人工渠道水深齐腰,平时我们挑水浇菜只走下几级台阶,装满水就走上来,从来也不会下到渠底。渠水又腥又臭,受伤的身体一经泡到这样的水里,各处伤痕热辣辣的像刀割般疼痛,滚烫的身躯一碰到冷水,就像烧红的铁枝放到冷水里淬火一样,不死也一身残。浑浊的渠水洗得去身上的泥巴和汗水,却无法洗去身上的伤痕,于是,他们又赶我回宿舍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回地里干活。


  书生日记(3—28)
 
  3个月里两次挨打,两次都是那么残暴,那么毒辣,对我的伤害都是那么惨重。暴徒都是同一类人,他们同“书生们”都有着刻骨仇恨。只不过“7.13”那一帮的仇恨发自本能,他们仇恨文化大革命,仇恨这些为文化大革命推波助澜的造反派红卫兵,而“书生们”恰恰是这些造反派的代表,所以,他们明明知道我们都是107中学的学生,而且他们也并没有抓住我们的任何“把柄”,还是要向我们发泄内心的仇恨,出手加害我们。他们同“老红卫兵”一样,出于本能的知道,“书生们”所进行的“文化大革命”与他们理解的“文化大革命”是不一样的。在他们的心目中“文化大革命”与以往历次政治运动一样,都是要镇压社会上的一切反动分子,而“书生们”竟敢反其道而行之,把矛头对准现有秩序,企图夺走他们赖以生存、为之耀武扬威的既得利益。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他们觉得“书生们”比那些杀人犯更恐怖,更可恶,更需要消灭,不但要从肉体上消灭他们,而且还要从精神上消灭他们,所以他们出手绝对狠毒、绝对凶残。

  “文革”的初衷大概只是“清君侧”,始料不及的是“潘多拉盒盖”打开之后,竟事与愿违,所以说“现在是轮到小将犯错误的时候了”。无奈之下只好祭出老祖宗的杀手锏:“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好像授予了这些暴徒“尚方宝剑”,从而上演了我们这出生死悲剧。


  书生日记(3—29)
  
  (接上文)

  至于今日的这几个恶棍却是地道的受蒙蔽者,虽然他们身上的着装大致相同,但是骨子里还是有差别的。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他们对来自上头的谎言深信不疑,这大概也是长期教育、浸染的结果。他们远离风暴的中心,根本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何物,也不知道“造反派”是哪路神仙,对加到我们头上的“杀人犯”的说法却信以为真,在他们秉承的教义中,“死囚”不是人,当然可以随意蹂躏、残害。

  对于受伤害的我来说,后1次伤害没有前1次伤害来得那么震惊,那么震撼。第1次伤害到来的时候,我完全没有精神准备,我自以为良民1个,不会发生什么事的,因此,当那条绞索勒在脖子上的时候,我一下子窒息了,感觉到生命已终结,灵魂已泯灭,整个宇宙都坍塌了。而且那时我还是个孱弱书生,如何经得起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呢!3个月后的今天,我完全丧失了自由,甚至也失去了人生的希望,我习惯了这种受压迫、受奴役的生活,一切早已司空见惯。我时时都感觉到仇恨的火焰就在身边燃烧,知道灾难随时都会降临。因此,我在精神上是有准备的,我已经不知道害怕了。几个月严酷的强迫劳动又把我的体魄磨炼得相当强壮,因此,当他们又一次对我施加暴力的时候,我已没有天塌下来的感觉了,我又1次闯过了鬼门关。


  书生日记(3-30)

  暴力的教育也许比爱的教育更为深刻,“书生们”就是这样从暴力中受到教育,取得教训。一次又一次的强暴使我觑到了冰山的一角。我逐渐明白,人们的仇恨并不是针对我个人,我个人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1粒尘埃,六合之一粟。然而,当我将自己融入到这场口口大革命中去的时候,仿佛就变成了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赫刺克勒斯,也有幸被人视为洪水猛兽。

  口口大革命最初喊出的口号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口口派,改革一切不适合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实行巴黎公社原则。以白见平为代表的“老红卫兵”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这场革命,最初他们为运动的到来欢呼、鼓噪,后来因父辈的遭遇而怨恨、反抗。不过,没有过多久他们又变本加厉地受到呵护与荫庇,这种角色转换与变迁使他们悟出了“口口”的真谛,口口大革命的终极目的就是要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从而更加深了他们对“口口派”的仇恨。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能同仇敌忾。


  书生日记(3—31)
 
  (接上文)

  相比之下,我们这些造反派就显得书生气十足了,我们深信口口大革命文告中勾勒出的美好前景,憧憬着100年前巴黎人的梦幻,并为之英勇奋斗。结果碰得头破血流、一败涂地。

  第2天晚上,我被带到1间办公室,一位被称为指导员的人冷冰冰地对我说:“我们没有教育好自己的部下,他们违反了纪律,动手打了你,在此我对你表示道歉,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过后,监管换了人,也不让我再到菜地去了。然而,我并没有因此拾回自由。


  书生日记(3—32)
  
  四、失色的梅园

  不久,我们就离开了这处“炼狱”。那天,我和孟云飞、钟朝、敬军又坐到了同1辆大卡车上,车上坐满了我们这样的人,看不到全副武装的看押人员,连监管的人也不见踪影,我们立刻意识到离自由已经不远了。

  起初大家都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除了叫我们收拾行李上车外,没有人告诉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我们似乎也习惯成自然了,反正都是那个样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去哪里都无所谓,听天由命就是了。车上无人监管,那么至少在车上获得了言论自由,不需要再为1句话被人打断脊梁骨。因此汽车一开动,整个车厢立即就沸腾起来了,大家都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人人都争相诉说自己的苦难历程。钟朝抢先就说了:“听说党中央都知道了我们的情况,《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强调要爱护革命小将,所以我们才获得今天的解放。”

  汽车直接开回我们原来居住的那座大城,在城市边缘汽车穿过1座有人站岗的牌坊,进入1个绿树成荫的大花园,魁梧挺拔的梅树遍布整个大花园,梅花我们可是见多了,这么高大的梅树我们还是第1次见到,虽然已经开始落叶了,看上去还是郁郁葱葱。生于斯、长于斯的书生们不知道故乡还有这么一个好去处,当然也不知道这个大花园在这座大城的哪个方位。

  汽车在一排排墙壁粉刷成米黄色的平房前停下,把我们放下来。这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房屋、非常熟悉的颜色,这些房屋、这种颜色无声地告诉我们,真正的自由还未到来。


  书生日记(3—33)
  
  (接上文)

  几排房子都住满了我们这样的人,足足有好几百,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从那个放逐我们的地方回来的。我们4个难兄难弟被安排在同1间大宿舍里,这1间大房子就容纳了二三十人,称作1个排。也只有从现在开始才是名副其实的“斗私批修”学习班。除了严格的早请示、晚汇报之外,就是学习毛 语录和报纸社论,然后是开会讨论,各自写检查。

  经历过一场劫难,我们又走到一起来了,大家都感到无比兴奋、激动。3个月前,当灾难突然降临的时候,我们连1句相互勉励的话都来不及说,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如今我们从灾难的深渊爬出来了,眼前虽然还在别人的樊篱禁锢之中,可是谁也阻挡不住我们的思想自由驰骋了,我们要把3个月来憋在心里的千言万语全都倾倒出来,把失去的言论自由如数找回来。

  经过这场磨难,我们的体魄都明显健壮了许多,皮肤也被晒得油黑发亮。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思想也成熟了许多。一向心直口快的孟云飞变得沉着老练多了,他深沉地对我们说:“我们被人出卖了,我们舍生忘死地投身这场文化大革命,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他们却将我们作为牺牲品抛给了他们的敌人。”

  “不过,我觉得,他们还是不希望我们就此灭亡的,否则我们今天就回不到这里来了。”

  钟朝这样回答孟云飞。他虽然不及孟云飞老到,这样的回答说明他也是经过思考的,真的是苦难教育了他。

  “那天,我真想和他们拼命了,只是他们来得太突然、人又多,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们绑住按倒了,想起来,我还一肚子气。”

  敬军好像没有听见他俩在说什么,顺着自己的思路这样说。


  书生日记(3—34)
  
  (接上文)

  “我感到最遗憾的是过去读书太少,学历太低,日后继续深造的机会更加渺茫了。”孟云飞不无忧虑地感慨。

  “还在南京路的时候,我就听同室难友讲过,连中央领导都说了,要爱护革命小将,我相信将来他们不会难为我们的。”钟朝显得很真诚。

  “实际上,他们早已意识到他们的对手无比强大、不可战胜,不得不改变策略,以守为攻,丢卒保车、弃车保帅,我们正好成了他们要抛弃的过河卒子。你试想一下,‘还乡团’回来了,你还会有好日子过吗?”孟云飞还想开导自己的战友。

  我理解战友们的心情,知道他们各有各的道理,暌离数月,蒙难后重逢,思想、认识也在重逢、碰撞。从交谈中不难发现,几个月的磨难使大家的思想、认识都得到不同程度的提高、升华。我为他们的进步感到由衷的高兴。而我却踽踽独行,不受他们的影响。常人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是在我的心底里总有点“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执拗,我不愿意违心的强迫自己适应无奈的现实,而总是不自量力地企图整个的改变这个现实。连南京路上那位46中的“小老弟”都看破了我这个“死穴”,所以注定了是悲剧人生。

  我们清醒的知道,灾难并未结束,他们的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们还不知道。主持学习班的人已经公开说了,“谁的检查过了关,谁就先回家去。”


  书生日记(3—35)
  
  (接上文)

  这个世界真荒唐,把人伤害了的人既不用被法律追究,也无须检查,相反,被伤害了的人既无处伸冤,还要作自我检查。“曾经沧海难为水”,3个月的磨难与伤害,早已令我万念俱灰,如今要我检查认错,已经很难了。

  我想不出我应该怎样检查,难道攻打巴士底狱的法国人要检讨吗?英国作家狄更斯写的《双城记》里的德法日太太们要检讨吗?如果说德法日太太们错了,那也是社会的错误、时代的错误,历史并没有去追究他们个人,难道法国大革命错了吗?在我看来,这场文化大革命甚至比那场革命还要更深刻,如果有什么错误,需要去追究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吗!


  书生日记(3—36)
  
  (接上文)

  最后,我也与大家一样进行了认真的检讨,因为我也确实有错。“人非圣人,安能无失”,马克思也说,人固有的,我皆有之。“梅园”里的人都陆续离去,我的3个伙伴也在我之前走了,我最后也跨出了这个大门。

  瑞“金公社”的竺慧君、连庆、黄小家陪同我母亲、妹妹一起来到“梅园”,付清了所有的伙食费后,把我接了出去。

  直至此时,我也没有弄清楚造成这场无妄之灾的直接原因,真正的冤狱啊!

  我没能像鲁滨逊那样,将过去的日子刻在木头上,因此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日,只知道重见光明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我也不知道深秋过后是否还有寒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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