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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文革日记 (1966-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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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20 11:48: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革日记( 01 )一一 被侮辱与被遗忘的



1966, 风云突变

05/04, 1966

好消息!今天我在赛场上打败了老对手王强,在市中学生五四青年节运动会的乒乓球比赛中出组了!这是我们红旗中学迄今最好的战绩了!校队的队友们都很兴奋,连观战的体操队的小红都跑过来和我说话,她笑起来的时候, 那一对黑色的大眼睛真好看。

晚上

回到家里,爸妈姐姐都为我高兴得不得了,爸爸说他本来很想去赛场给我助威, 可是没办法,单位里下班后还要开会学习批判《海瑞罢官》的党报文章,一律不许请假。只有哥哥,平平淡淡啥也没说。上次小红来家里玩,正巧哥哥的同学柳刚来找他。柳刚见了小红和我在一起,就和哥哥开玩笑,说你弟弟才初三,可比你这高三的大画家强多了啊!当时他的脸色就很不好看。这家伙,唉!

05/07

松田松次郎先生又来信了。这次据说还托访华友好代表团的人带来了一些礼物。松田先生是爸爸过去认识的日本老朋友,二战时曾是一位派驻中国的记者。和过去几次一样,爸爸让我去市中心的对外友协大厦取东西。姐姐高中一毕业就工作了,现在忙着谈恋爱;哥哥大概是得到街头画家出身的外祖父的遗传,从小就有极高的美术天分,是爸爸重点培养的对象。他下周就要去北京参加艺术院校的提前专业考试了,这一段正处于高度紧张的备战状态。弟弟还小,这跑路取东西的事,自然就归我了。

下午

我放学后骑自行车去市里的路上,到处是敲锣打鼓的游行队伍,人们举着的横幅和大标语上写着“庆祝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布五七指示”。最近不断有最新指示发布,锣鼓喧天不分日夜的游行欢庆的事也见惯了。

重庆道上的对外友协我来过不止一次了。这一带过去是英租界,两行高大的法国梧桐掩映下,整洁宽阔的街道,厚重典雅的一排排欧式建筑和我们狭窄简陋的教育局家属院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大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下面进进出出的男女洋人,个个气宇轩昂、衣饰华丽。我在学校学的是俄语,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试试我的听力,却没发现一个讲俄语的人。

我到前厅的服务台递上父亲的印章和对外友协的领取通知书,领了包裹后转身要走,无意中看到了一直站在一旁的一个中年平头男人阴沉的眼神。他一直盯着我看,弄得我浑身不舒服,赶紧离开了。

晚上

回到家里,灯光下父亲打开包裹看信时说,松田先生很了解中国的情形, 只寄朝日新闻而不谈政治。妈妈却一直眉头紧锁。人家大老远地托人带来礼物, 我不明白母亲为啥不显得高兴反而紧张兮兮的。

弟弟才不管这些呢, 抓起刚打开的巧克力糖就吃。我倒对那美丽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包装更感兴趣。爸爸精通英文,告诉我们说这是有名的瑞士巧克力,瞧,那铁盒子上的带雪的阿尔卑斯山峰是欧洲最高峰,下面还有蓝色的日内瓦湖。

哥哥说将来要能有机会去那里看看就好了!爸爸看了他一眼,说先别做梦,当务之急是把中央美院考上。哥哥没作声。他也够可的,他去北京考专业回来后,还要再参加6月份举行的全国统一高考。为了实现上中央美院的梦想,这些年来, 他没少下大功夫学画画,爸爸当然也没少给他投资。为了临摹,光从荣宝斋给他买回来的各种名家画册,还有到处托朋友借来的资料就摞得几尺高。

画画当然得有环境,可怜我们一家六口人,只住一间半的教育局宿舍,巴掌大的总共十几平米的狭窄空间,即是厨房卧室又是书房客厅,平日里为了争吃饭看书和画画用的那唯一的桌子, 我们弟兄们没少吵吵闹闹。

妈妈总喜欢说,宁要心宽,不要屋宽。其实,许多人家的住房比起我们家来还要狭窄逼仄,就像院里教语文的郭老师,爸爸的好朋友,他家五口人只有一间房,还是三代人。夏天晚上,我们经常听见郭老师在院子里大声备课,反复诵读刘禹锡的《陋室铭》。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充满磁性,美中不足的只是略带一点点滑稽的唐山口音。爸爸爱和他开玩笑,说要不然他早就进电台当主播了。他也不在意, 有时高兴起来还会在院子里挥舞起麻杆做的银枪,边舞边唱京剧《定军山》中黄忠的那一大段。这时总会把满院子的孩子们都吸引过来。

凭良心说,同为京剧票友,爸爸在师院京剧团最叫好的《西厢记》中扮演的张生,唱得比郭老师强得多了。记得小时候过年全家去看他们演出,爸爸扮演的俊美张生从幕后一出来亮相就是一阵满彩。我曾挣脱妈妈的怀抱,爬上台去大声喊爸爸,害得他一走神踩到了台上的电线,差一点摔倒,惹得满场大笑。不过,这都是郭老师后来和我悄悄说的。

05/17

学校里火药味越来越浓。语文课和政治课上这些天一直在集中学习批判三家村的报刊文章。下午全校在操场上开大会, 党支部张书记传达上级指示, 全文宣读上海文汇报发表的姚文元的《 评 “三家村” 和“燕山夜话” 反动本质》的重要文章。

大会快结束时,我的班主任黄老师主动大步跨上台去,不断领头声嘶力竭地大呼口号。平时他虽然对学生要求很严, 但总是风度翩翩,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今天不知他为何这样激动。

和全市所有单位一样,爸爸的师范学院里,也召开了类似的声讨三家村大会。

05/19

爸爸一向特别爱干净,回来后总要在家门外摘下帽子掸去身上的灰尘。但今天他进门之前, 我却没有听见那熟悉的用帽子拍打在裤腿和肩膀上的声音。

饭桌上爸爸话很少,也没有和通常一样同我们姐弟四人谈古论今, 纵论天下大事。晚上看到我俯首在灯下写日记,他再一次提醒我千万不要在日记里随意乱写。我说知道了。其实,我有两本日记,另一本是专门应付学校政治课作业的, 主要记录自己学雷锋做好事和参加义务劳动的思想心得, 要定期上交给老师。

夜里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一字入公门, 九牛拉不出。” 一直在想爸爸的这两句话。

05/21

今天是周日,下午我们全班同学在黄老师带领下去附近居民区义务劳动—“嗑灰”,这是本地方言,实际就是替居民们倒马桶。这里是老城区,至今没有现代化的下水道系统,公共厕所又很少,大多数普通居民家里依旧使用马桶。每天早上,郊区涌进城来的大小掏粪马车和上班族的自行车洪流混乱不堪,空气中弥漫着街头早点铺炸油条和粪车散发出的混合味道,也算是本地一景。

黄老师是买办资本家出身,虽是北大历史系毕业,却不是文弱书生。他肩阔腰细,四肢肌肉发达, 一看就像个专业运动员。他年轻时酷爱打冰球,还在额头中央留下了一块枣红色的伤疤,刻薄的学生们为此送了他一个不甚好听的外号。随着阶级斗争的弦越抓越紧, 他的表现也越来越积极。这学期他主动提出带领全班去学雷锋周末嗑灰,说是“义务劳动”。我和大家一样,满心不情愿却谁也不敢不去,否则期末评语中, 他会写些什么?“ 不爱劳动、思想改造上不要求进步、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

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晓龙是我的球友。他曾 偷偷告诉过我, 我们这些中学生也人人都有一个档案袋了呢!我惊问为啥?他说因为组织上特别关心我们的思想进步。

晚上

旁晚回到家里, 身上的那股臭味似乎还一直没有散去。在姐姐的抗议下,我不得不独自跑到街上溜达几圈, 不过也趁机躲掉了今晚提水做饭的责任。我们日用的水龙头装在院子外面,几十户公用。每天轮流用水桶提水回家灌满水缸是雷打不动的苦差事,特别是冬天。碰上寒流袭来水管冻住的时候,人们还得轮流提上一壶开水去烫开它。

下午和环保队的工人师傅们一起干活休息时,他们一直在说某某某特别喜欢“划洋火”之类的话。我问他们那是啥意思, 那个胡子拉碴的小张师傅满脸坏笑着说,还不就是商店里特别是公交车上趁人多拥挤的时候凑到漂亮女人身后“那个”一番,边说他还上下其手地比划着。周围的工友们一阵哄笑。

这就是今天改造思想去“嗑灰”的最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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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0 11:48:56 | 显示全部楼层
文革日记 ( 02 ) —— 被侮辱与被遗忘的

05/26

下午放学后又一次去白酒厂比赛。

今年春季以来,我和两个校队队友组成了一个乒乓球队,常去附近的工厂单位和大人们比赛。由于我们胜多负少,渐渐打出了点名气,不断能找到新的地方可去打球;那些输给过我们的叔叔阿姨,更是不断约我们去,说是比赛, 当然是想挽回面子啦。白酒厂的老万师傅他们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今天的比赛结果又是我们五比二大胜,连规定的三人九局都没打完。看着老万那满头大汗和红通通的络腮胡子脸, 我想笑又不敢。他们还不服气,临走约好下星期再战。

昨天小红见到我说她也要改练乒乓球了。问她体操呢?她说太危险了,尤其是高低杠,总怕万一失手。 我觉得也是。她还约我星期天到她家去玩, 见我犹犹豫豫地,她说她爸爸也很喜欢打球,准有可聊的。早就知道她爸爸是个国营大厂的厂长, 我心里总是有点不太情愿。那些厂长书记们在台上作报告念稿子时高高在上的样子都差不多,大概在家里也同样是一本正经地吧。

可是 —— 可是—我还是答应去了。

05/27

今天在小红家里见到了她的父母。他父亲不苟言笑, 连说话都和学校里的张书记口音很像,一问果然是胶东老革命根据地出来的老八路, 三八干部。倒是小红的妈妈, 典雅大方不说,还对我很亲切。她在市文联工作, 也是领导。她听说我喜欢看外国名著,还让小红带我看了她家书房里的藏书。第一次看到那两排落地大书架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中外文学名著,甚至还有一些看不懂的外文版的精装原版书。想到我们家里那些塞满床下甚至乱堆在各个角落里的旧书和画册,我几乎无语了。

坐了不久我告辞要走, 她妈妈坚持要留我一起吃饺子,说阿姨早都准备好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家还有阿姨帮忙。这可是很少有的。

晚上

晚饭桌上和家人说起小红家里的情形,妈妈略带几分惆怅地说,她年轻的时候要不是姥爷姥姥坚决反对,说不定也和许多追求光明的男女同学们一起去了延安,现在说不定也是家里有阿姨的老干部了呢。爸爸眨眨眼睛插了一句, 一个白区去的小资产阶级女学生,万一你在延安碰上整风被打成特务可就麻烦了——- 难得看到爸爸开句玩笑, 我们都笑了起来。妈妈当然不服气了,说那你们谁也别怪咱家住房太挤,连个安静的时候也没有了!

忽然想到小红家里宽敞的客厅书房还有那几乎和我们家一样大的厨房,我问自己,无产阶级专政 —- 到底究竟啥叫“无产”阶级呢?

05/28

哥哥从北京中央美院赶考回来已经快半个月了,家里人追问他考得如何,他总是模棱两可地笑笑,就连爸爸也摸不清楚情况。没想到今天下午他专业课考试过关的通知到了!

虽然不是第一志愿, 他还是被第二志愿的中央工艺美院通过了。确实不容易啊!据说我们这个北方大都市上百万人口中,获得这份资格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全家人都为此高兴极了,特别是父亲,更是喜上眉梢。晚上破例带领全家去了一趟 “登瀛楼” 大饭店,那里最著名的一道北方菜叫做“瓦块鱼”,一级大厨的绝活糖醋红烧大带鱼。平时市面上居民凭票供应的都是窄如皮带的瘦小带鱼,数量更是少得可怜。 今晚我们沾了爸爸仅存的那为数不多的几张“ 高级(知识分子)就餐证”的光,好好享受了一顿美食。啊啊,那大带鱼的美味, 实在不是“齿颊留香” 之类的形容词可以描述出万一的!

面对郭老师和各家邻居们的祝贺,父母只是谦虚地笑笑,说还要等到六月份文化课高考通过之后才能正式进入大学。其实熟悉哥哥的人都知道,他一直是学校里应届毕业班的尖子生之一,美术不说了,数学还曾得过全市高中生比赛的二等奖呢。接下来的高考科目他只要正常发挥超过录取分数线就行了。几乎可以肯定,他的一条腿已经跨进了中央高等艺术学府的大门了 —— 至少柳刚他们是这样说的。我好羡慕啊!

05/29

哥哥昨夜大半夜不睡,害得我也睡不安稳。天亮后他摇头晃脑地赋得古风一首:

进京应试有感

紫禁楼头月西斜, 醉卧燕市未归家。
十年面壁今破壁, 一日看尽长安花!

据说这首歪诗今天早上在他的学校里还颇得柳刚那一帮狐朋狗友们的称赞。我不以为然,私底下悄悄地问爸爸, 此诗到底如何?爸爸只是笑而不答。唉,知子莫若父也!看起来我还是要去请教郭老师了。

我从小和哥哥性格迥异, 听妈妈说,我小时候在院子里被邻居小朋友欺负, 哥哥总是视而不见。长大了之后,我们弟兄也是一向各玩各的,各有自己的朋友圈。尽管现在我为他能取得这样骄人成绩而高兴,不过想到他今后再也不用提水了,分摊给我的别的种种家务活也自然会多出许多来,我的牙根还是不由地有些发痒。

05/30

奇怪了,夜里做梦一直和带鱼有关。早上醒来,眼前还是晃动的大海,白花花的一片银色大带鱼在阳光下闪烁。

我们这里地近海湾,一度盛产大对虾和带鱼,本地人大概没有不喜欢这一类海鲜的。听父母说,自从1958年开始大跃进之后,市面上的大对虾根本看不见了,就连那不多的带鱼也越来越瘦小。有传言说它们不是成百吨地还债给苏联就是出口换钢铁了,但详情谁也说不准。我只能盼望着早点过年,那时候才能凭票买到一点瘦瘦的带鱼。

虽然我嘴很馋,可弟兄仨里我看起来体型最瘦,个子嘛,勉强及格。妈妈说我是度荒那几年饿的,正是发育期却极度缺乏营养。多亏了1959年容国团为中国获得了第一个乒乓球世界冠军,让我也被卷入疯狂的全民乒乓热,而且越打越上瘾,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校队队长。 1961年的26届世锦赛中国队大胜之后,市里规定参赛的每一个中学乒乓球代表队必须有一个横拍选手, 教练也让我改练横拍削球。开始我还不愿意,但没想到这一改反让我突飞猛进, 在附近的厂矿大学里和大人们比赛颇有斩获。爸爸说,看来还是啥事都不能墨守成规,人生就是要不断求新求变努力拼搏。我心里说, 下一次的全市比赛中,一定要打进前八名。

不管怎么锻炼,个子还是赶不上哥哥,但至少球技让我在他那里能扳回一分。他自然从不服气,可这不是画画和练书法, 没法比。不过说起书法,他仿宋徽宗的“瘦金书”还真有几分神似。昨天,连爸爸为他请的国画老师见了都捻着长胡子直点头。

下午他在临摹徐文长的一幅水墨山水, 我站在边上看。后来看得腻了,就转身翻看书架上那些徐悲鸿和外国大画家们的素描画册。忽然随手翻到一幅长发飘飘的女体画像,几乎全裸而又美妙异常。我看得浑身热血沸腾,差一点没听见柳钢那家伙推门进来的声音。

好险啊!多亏校队教练曾说我打球的反应快,哈哈哈——

晚上

傍晚,轮到我做饭了。淘米的时候忽然想起了60年代初度荒那几年的事情。那时候每天晚饭照例是一小钢精盆蒸好的米饭。父亲总是默默地地用锅铲均匀地分成六份,全家大小每人一份。怎么当时我只顾狼吞虎咽就没意识到呢?父母都是成年人, 饭量当然要比我们大出许多, 每天还要辛苦上班,可他们—— 又想起有的晚上,父亲用手指在自己的小腿肚上一按就是一个坑,久久都不能回复原状, 而那些当成“ 营养品” 特别供给父亲这样的老知识分子的一点点黄豆, 早就被我们姐弟几人炒熟当成美味瓜分掉了。

我的泪水不由地滚了出来。

05/31

今天晚上,姐姐的新男友第一次来家里拜访。他叫丰年,工人出身,高个子,头发微卷还有挺浓的小胡子,看上去有几分像外国明星。不过一说话, 人倒是淳朴得很,坐在那里手都找不到地方放。我看着有些替他难受, 很快找个借口溜了出去。

外面天气闷热, 树梢一动也不动。站在小区的十字路口处, 街灯昏黄,街上熙熙攘攘,和往日一样,人们低着头各自赶路忙自己的事情。人海中,我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寂寞。自己像一滴水?还是一粒沙子?奇怪,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也许是近来郁达夫的小说看得太多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无目的地前行。不觉地来到了阅报栏前。随意浏览了《人民日报》和其他的主要报纸一会儿。 那上面思想战线的斗争风起云涌,除了揭发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的反党阴谋活动, 就是批判《海瑞罢官》——- 不知为啥, 我想起了松田先生,爸爸的老朋友。真不知道在日本,报纸电台上是不是也是这样每天滚雷阵阵, 杀声震天呢?我好几次问爸爸当初和他怎样认识的, 爸爸都语焉不详, 也许不想和小孩子说太多那些过去的事情。不过我倒挺感动于他们的真诚友谊。多少年不见了, 松田先生还总是不断給爸爸寄来报纸礼物, 当然还少不了我们最爱吃的外国巧克力,班上的同学们对此羡慕得很。有次我带去一个法国巧克力的铁盒子当铅笔盒用, 他们抢着看, 尤其那个胖子还夸张地用鼻子闻个不停,连说真香真香, 让我们大笑不止。最后连黄老师都被惊动了。他问我这是哪里来的。 我如实相告。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 啥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只有小红,和别的同学们不一样。我有一次好奇地问她,你父亲是老八路,似乎文化程度不太高, 但母亲却看起来不像工农干部, 家里还有那麽多外文书刊?她笑而不答。只说妈妈是南方人,和她一样最喜欢吃大米了!也许是为了转移话题,她反问我说,你冬天穿的那件黑呢子短大衣看起来虽然旧了, 但质量和款式都很不一般呢。 我笑了笑, 没敢说实话。那件短大衣其实是松田先生送给爸爸的,本是黄褐色的日本军大衣。多少年了,就和爸爸年轻时用过的那台德国的蔡斯照相机一样,虽然老旧但仍然管用,也是我们家的古董之一。这件大衣染黑后本是给弟弟的,他却害羞不肯穿,怕人说闲话。我接过来说我穿, 有啥可怕的?

那一刻,爸爸投来的赞许目光, 令我一直难忘。这件旧大衣,也一直陪伴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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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0 11:5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文革日记 ( 03) —— 被侮辱与被遗忘的

一滴水也许无法映射出大海,但它的DNA 谁也无法改变,无论是当权者还是岁月。唯一改变的,是那些坏人的年龄。他们变老了,权势也更大了,甚至还子孙满堂,晚年幸福,但他们手上的血从未干过。至于道歉和忏悔,那从来都不是中国特色。

06/01, 1966

今天是“ 六一 ” 儿童节。

都是中学生了, 一大早还要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庆祝六一游行活动,我们都提不起劲来。 途中遇到五中, 就是哥哥和柳刚他们学校的队伍。同样是七零八落的残兵败将, 偶尔有气无力地喊些口号。倒是那连绵不断的小学生们的队伍中彩旗飞舞,歌声震天。年龄相差几岁,就是不一样。

经过白酒厂的大门口, 我提醒走在旁边的队友唐佳良说,后天我们要再来这里和老万师傅他们比赛。他露出一嘴黄牙笑笑说, 到时咱再杀他们个人仰马翻。

下午回到家里, 我累得倒头就睡,黄昏醒来才想起明天该交的历史作业还没写。

班主任黄老师布置的作业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次他要我们写一篇“六一 国际儿童节的来历”, 我不得不赶紧爬起来去翻阅爸爸的百科大词典。

黄老师是左撇子,随时在黑板上能用左手画出一幅幅地图,不管是中国的或者外国的,和书上几乎丝毫不差。这是他的一手绝活, 也多次让外校来观摩的领导和老师们赞叹不已。身为积极向组织靠拢的模范教师,他对学生一向要求特别严格,人人必须按时交作业不说,稍有差错,他就用红笔把你的作业批改的惨不忍睹,还常常留下两个冷冰冰的大字—— 重写!这还不算, 他最让大家心惊胆战的一招, 是课堂上你要是胆敢偷偷在桌子下面看小说或心不在焉,他手里的粉笔头常常就会冷不防地飞了过来,直接命中你的脑门, 精确度百分之百!他呢?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在远处的讲台上口若悬河,或者画他的地图, 而且还是那同一只左手! 当然, 这都是在没有人来观摩的时候。

有同学说他当年曾是专业冰球运动员, 练就了一手射门的硬功夫。不管怎样,有个这样严厉的班主任,加上那些嗑灰的活儿, 我够倒霉的。

06/02

早上来到学校,连做梦也没想到, 作业不用交了!

一夜之间, 安宁的校园里天翻地覆,变成了狂热的大标语和大字报的世界!我的眼前只有红与黑两种颜色在晃动:黑压压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一个又一个红色的大叉叉划在彭罗陆杨、三家村和本校黑帮分子们的名字上。

校园大门口,走廊里, 还有办公室,教室内的墙上门上甚至窗户上到处是题目刺眼的标语和大字报。开足火力 —– 揭发——-批判——– 之类的大标题言辞激烈来势汹汹,有的甚至连墨汁未干就匆匆贴出来了。大多数学校领导被点名,还有几张甚至直指学校党支部张书记和李付校长!

这不是要造反了吗?反对党支部难道不是反党? 这些人疯了吧?—— 我兀自发愣,根本没来得及细看 那些大字报的署名者和详细内容,高音喇叭里开始响起火药味十足的男播音员的声音,反复播送人民日报 六月一日的社论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接下去还有该报评论员文章 《 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宣布党中央强烈支持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七人质问 北大党委的革命行动。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 周围挤满了同我一样满脸惊恐的师生。

学校里变成了乱哄哄的马蜂窝。有恶狠狠不停用大字报大标语蜇人的, 有被蜇的满脸通红满头是包的。正常的课程表全打乱了,校领导们大都不见了踪影,被大字报点了名的老师们一个个龟缩在办公室的角落里面如土色。除了看大字报,我们学生大多时间被集中在教室里收听中央电台的《五. 一六 通知》和学习其他重要文件, 倒是晓龙和几个班干部团员们不断进进出出党支部办公室和政教处,个个脸上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家庭出身成了绝对的分水岭。小红因为出身革命干部家庭, 自动被列入运动 “依靠对象” 的队列;我们这些非红五类家庭出身的学生们则被视为二等公民,只有乖乖地听从指挥的份。当然, 那些“ 黑五类 ” 出身的同学最倒霉,变成了最底层的贱民。

在我和绝大多数人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 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这样开始了。 那么究竟谁是社论中要被横扫的 “一切牛鬼蛇神” 呢?

晚上回家见到神色凝重的父母亲, 他们也不知道。临睡前习惯性地准备明天的书包时, 我才看到那篇六一儿童节来历的历史课作业还在里面。我抓起书包扔到了墙角里,隐隐听见了父母不安的低语声。

黑暗中躺在床上,想到明天不交作业也不会再面对黄老师拉长了的面孔,我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06/09

周围的所有事情, 不, 应该说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变化得太快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太可怕了!也太出乎预料了!

区委派来的工作组进校后,一向高高在上的校党支部张书记,今天在全校大会上竟然被推上台去挨斗,胸前挂的大牌子上是“走资派”。会后他还被一群积极分子们像狗一样地拉下台去,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来来回回地跪爬着绕圈,手中敲着面破锣, 嘴里还在不停地重复着我是走资派, 我有罪 ——

后面陪着他挨斗的还有副校长和好几位老师,头上戴的纸糊的高帽子和胸前的牌子上分别写着历史反革命份子、漏网右派、文化特务、坏分子等等。紧跟在他们身后牵着绳子的,大多是校团委、班干部还有积极份子们。一夜之间,他们突然变成了打手,不停地朝那些低着头几乎在沙土地上匍匐前行的被斗者身上脸上吐痰,还用树枝和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皮鞭子抽打他们。我不敢相信的是,打手中有几个女学生,打起自己的老师们来竟然比男生还凶! 其中一个短发齐耳的女生冯丽军家住在区委大院里。她过去看不出来和别的普通女孩子有什么区别, 除了偶尔有吉普车接送她上学。记得那次五四运动会上,她还和小红一起去看过我们的乒乓球比赛。前后不过才几天的时间—–

挨打者们的嚎叫声太可怕了,我闭上眼睛, 实在听不得更看不下去了,却又被迫站在操场边上的队伍里不能离开。平时看多了陆游辛弃疾岳飞托尔斯泰等人大气蓬勃的作品, 自以为颇有几分胆略和见识, 此时此刻,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如此的渺小, 仿佛一粒沙子,一个可怜的小虫, 任人践踏, 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 这种痛彻骨髓的无助感,是我十六年生涯里的第一次。

终于能回家了。半路上,佳良告诉我白酒厂不能去比赛了。那里的礼堂布置成了批斗会场 ,连舞台上的球台也被搬走了。老万师傅呢?我急忙问。佳良摇摇头说不知道。板寸平头,粗眉大眼的老万身材不高但魁伟结实。他在酒厂当采购员好多年了竟然能滴酒不沾,算是个怪人。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我特别喜欢听他用本地方言“白活白活”那些他知道的奇人奇事,有时打球反倒成了其次。

06/10

今天,没料到黄老师也被赶上了操场上的红砖高台。那本来是上早操时领操员站的地方,也是节日演出的舞台和开全校大会校领导作报告的地方。如今那里红旗如林,喊声震天。 近来每次批斗会开始之前, 我都不知道谁是批斗的, 谁是挨斗的, 那些台上台下的角色换得实在太快了。

昨天的批斗大会上,身为运动积极分子的黄老师还大步上台,用左手挥舞着语录本大声批判党内的走资派,今天他自己却垂头弯腰站在了陪斗者的行列之中, 胸前纸牌子上是“漏网大右派”,正在被他昨天的学生们拧臂弯腰低头坐飞机。距离太远, 我无法看清他的脸色,只有他的眼镜片偶尔反射过来一丝丝阳光。真想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奇怪的是,不久前他带领我们嗑灰的情景却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

批斗会开完,教学楼的走廊里乱哄哄的。有个学生看到黄老师和几个牛鬼蛇神低着头走过来,便随手抄起一个铁丝纸篓扣到了黄老师的头上, 纸篓里面的碎纸和肮脏杂物弄得他灰头土脸,四周响起了一片哄笑声。黄老师依然面色从容,不温不火地双手把纸篓摘下放到地上, 无声地转身想走, 又见一个矮小猥琐的男学生端起一大桶浆糊想朝他的头上倒,身材却不够高。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恶狠狠像狼一般的吼叫声: 跪下!叫他跪下!

黄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看看了那一群凶神恶煞似的学生,挺拔的身躯似乎变软了, 摇晃着,慢慢地跪了下来,一大桶浆糊“ 哗” 地一声倾倒在他的头上, 立刻顺着他的头发,脸庞朝身上慢慢流淌 —— 他身后面,别的几个老师也纷纷遭到了红墨水和扫把脏水桶的攻击, 走廊里一片狼藉。

要不是后面张书记李副校长几个更大的牛鬼蛇神被赶了过来, 让那帮学生们有了新的目标, 真不知道黄老师他们几个人还要遭多少的罪。围观或经过这里的人很多, 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话,包括我在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转身悄悄离开。

我走了没有几步,看见远远的楼梯拐角处俄文女老师 魏恕正低着头慢慢地迎面走来。 她的胸前挂着一个“右派分子的臭老婆”的大牌子。我赶紧加快脚步走过去,低声告诉她不要再往前走了。她看着我发愣, 似乎不明白我说的啥。我俄语一直学得不错,曾是她班上的俄语课代表,课前课后经常要把收齐的作业送到她的办公室。没想到现在她似乎不认识我了,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胸前的大牌子,那上面和她的浑身上下一样, 到处是痰迹,墨汁和脏兮兮的不知何等污物留下的痕迹。

我有些急了,小声冲着她喊道,“ стоп ! ( 停下 )” 她这才明白过来,停下了脚步,茫然地看着我,像极了一只无助待宰的羔羊。

回头看看,趁四下人不多, 我把她一把推进旁边的一间教室,幸亏里面没人。离去时我摆摆手悄声说, не уходи !( 不要离开!)не уходи !

然后我关上门, 悄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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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0 11:51:15 | 显示全部楼层
文革日记(04)—— 被侮辱与被遗忘的

一滴水也许无法映射出大海,但它的DNA 谁也无法改变,无论是当权者还是岁月。唯一改变的,是那些坏人的年龄。他们变老了,权势也更大了,甚至还子孙满堂,晚年幸福,但他们手上的血从未干过。至于道歉和忏悔,那从来都不是中国特色。

06/11, 1966

晚上

自运动开始以来, 院子里就没有人串门了。十几户人家一到天黑就各自门窗紧闭。 今晚郭老师突然来家里了。他和父母亲坐在一起压低了嗓门说话,我只隐隐听见什么“ —– 师院工作组将教职工划为‘四类’。一类为极少数左派、二类中左、三类边缘人物、四类阶级敌人,准备搞上挂下联的大批判 ——— ”

临走时他还和父亲握手道别, 半天两人都没松手,似乎要出远门似的。

06/13,1966

10点钟过后,操场上骚动起来。十几个学生开始在校园里游行, 他们手里还举着两根竹竿撑起的横幅, 上书 “ 热烈欢呼中央推迟高考的决定!” 教室里许多学生跑出去围观,还有人加入了游行的队伍。

我独自趴在窗户上观看的时候,传来了高音喇叭的声音,“ 六月十三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高等学校招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的通知》。通知指出:“鉴于目前大专学校和高中的文化大革命正在兴起,要把这一运动搞深搞透,没有一定的时间是不行的。中共中央和国务院 ——– 决定1966年高等学校招收新生的工作推迟半年进行。”

我正在琢磨这个通知的真正含义, 身后有脚步声, 转身看到是小红。为避嫌,这些天我基本都没和她直接说过话。见教室里正好没人,她小声问我哥哥是否知道这个消息? 我这才想到此事对他的重要性。

晚上

全家人围坐灯下, 谁也不知如何安慰哥哥。他不吃晚饭, 泪流满面地躺在床上和谁都不说话。本来一只腿已经跨进了大学的门, 现在大门突然关闭了!半年以后呢?没人知道。

夜里, 我听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 大概一夜未眠。

他觉得自己倒霉,其实更倒霉的人有的是。比如,郭老师家的大儿子光复,天生残疾,从小就拄着根拐杖。他高中毕业后因为残疾进不了大学,就一直在街头摆个修鞋摊,可他有股不服输的劲头,照样坚持学俄语。他妹妹小英和我说过, 他还悄悄地在试着自己翻译普希金的诗歌, 因为家里焦菊隐先生翻译的那本《普希金抒情诗选》他“ 挺不满意。”

我想拿光复的例子去劝劝哥哥, 想想还是算了。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06/21,

在工作组支持下,学校里成立了“文革临时领导小组筹委会”, 以政教处徐某善和几名左派积极分子为骨干。班上的团支书晓龙还成了领导小组成员之一。他早已不再和我一起打球了, 穿上一身洗得发白了的黄军装,腰系皮带,人也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在筹委会的指挥下,学校运动这几天又升级了。越来越多的老师们被管制起来,关进了牛棚。他们胸前挂着牛鬼蛇神的黑牌子,白天学习交代问题,挨批斗,有的还被皮鞭抽,打耳光,戴高帽子,站高凳子,举白幡,抄家……晚上问题严重的几个人不许回家,睡在图书馆内过去存放珍贵资料的一间小屋里,不准关灯睡觉,由专人看管。

有一天黄老师请罪动作慢了些,就被学生们折磨了整整四五個小時,罰跪,拳打腳踢,手掐,用繩索反捆雙手,还用民兵訓練用的步槍口捅脊背,甚至用地上的污泥往嘴裏塞,往臉上抹等等。

小红偷偷告诉我说,这其中的许多详情还是听冯丽军讲出来的。

诸多压力下,我不敢和小红公开来往。有时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她,就快步赶上, 偷偷示意给她, 然后趁没有人注意半路上拐进了工学院的大门。因为大学里开展运动更为混乱,进进出出的人很多, 没人注意到我们一前一后悄悄地溜进了大操场边上的小树林里。

我不知道这样的运动会持续多久, 她更不知道。只说听她父亲提到过,中央正在筹备极其重要的会议,不久就会有新的文化大革命政策出台。

远处树梢顶端是水洗过一般的蓝天白云,夏日午后灿烂的阳光撒满了大草坪, 我的心情却很沉重。望望身边的小红,忽然觉得她的侧脸美极了, 眉目之间有几分很像她的母亲, 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高贵典雅之气。

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 我竟有这样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连我自己都很奇怪,只能把它深藏心底吧。

07/07, 1966

今天是“ 七七 事变” 纪念日。我还记得去年此日黄老师给我们讲的卢沟桥抗战第一天的故事。他虽然严厉,但肚子里确实有学问,几十年前发生的历史事件能讲得活龙活现。都过去好久了,我心里还一直在琢磨那个失踪的日军士兵到底找到没有?

没想到的是,宛平城外那个引起中日两国大战的家伙真正的下落还没弄明白,黄老师他自己倒不见了!一连两天不见他來学校上班接受革命师生的批判,校方开始警觉起来。今天的“ 早请示 ” 还没结束, 工作组就派人来班上催问。 晓龙他们几个人冲出教室时的样子,让我有些替黄老师担心起来。

晚上回家和家人提及此事,父亲低声只说了半句话,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

07/09, 1966

黄老师果然失踪了!这还得了? 学校里立刻上报公安部门通缉, 工作组大规模地发动全校革命群众全面出击,同时大幅加强对所有已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们的监视。

07/24, 1966

今天工作组正式宣布魏恕为现行反革命份子, 不许回家了。她的右派丈夫近日竟敢大搞翻案活动, 而她不但不揭发检举, 还帮着丈夫寄告状信给北京的中央文革和本市的民盟领导机关—– 最最恶劣的是,在信里他们夫妇联名污蔑本校的文化大革命和群众运动。这不是向无产阶级专政猖狂挑衅的现行反革命活动又是什么?这样一来,本不起眼的陪斗者魏恕忽然成了学校里阶级斗争新动向的聚焦点。大会批, 小会斗 ,仅今天她就被各班级和教研组轮流揪斗七八次。

她个子不高,齐耳的短发,文静的圆脸上戴一副细边黑色眼镜,夏天常穿一件漂亮的碎花苏式布拉吉 (连衣裙 ),一个典型的知识女性。她一向很和蔼, 从来没见过她动高声训斥学生。我印象里最深的是有一次在课堂上,她讲到俄国诗歌时眼睛里似乎闪烁着小小的两朵火花。也正是她, 让我特别喜欢普希金。 语言, 她轻轻用粉笔在黑板上点了点这个俄文单词说,语言,是一切艺术的土壤。世界上的主要语言中, 很少有像俄语这样发音和拼写高度一致的。此外,俄罗斯语言极富音乐之美,就是完全不懂俄语的人,也能听出来。这也是为何俄国在十九世纪突然涌现了那么多耀眼的大师级的诗人音乐家和作家—–

学过俄语的人都知道,” CCCP “ 中的 “ p ” 是非常难发准确的卷舌尖颤音,天生的难,许多人注定永远也学不会,可她总是微笑着耐心地纠正学生。

就是这位柔弱的女老师,却不肯像黄老师等人那样 低头认罪,老老实实接受革命群众的揭发批判,结果是今天早上,校门口最显眼的大字报栏上宣布,明天要召开批斗现行反革命份子魏恕的全校大会。晓龙在班上得意地宣布说, 会场上魏恕将被公安机关当场逮捕,为的是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震慑其余那些不服改造的牛鬼蛇神们。

07/25, 1966

今天上午在大操场上召开的批斗大会上,张书记李副校长许多位老师这一长串牛鬼蛇神们反倒成了配角,早早就被押上去跪在两侧等待陪斗。热风中,我坐在黄土地上距离主席台很近,不但看得见摆在中间的“ 斗鬼台” —— 那个三条腿的破桌子, 就连会场后面四层的红砖教学楼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台上红旗翻卷,台下一千多人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工作组张组长主持会议。他宣读过罪状后,厉声喝令把现行反革命份子魏恕带上来!晓龙率领几个身穿旧军装的男女学生挥动着手里的皮带迅速跑步离开会场。就在此时, 我远远看到四楼拐角处开着的窗子内人影晃动。那里本是图书馆, 现在是关押牛鬼蛇神的牢房。那扇窗子里突然起了一阵骚乱还传出急促的叫喊声,拉住她!快拉住她!还没等我细看,一个黑衣人已经攀上了窗台。后面有好几支胳膊乱晃,似乎竭力想把此人拉下去。紧接着,我周围的人群里一阵惊呼, 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一切是那样地块,就像一片黑云在空中飘落。只听见” 扑通 ” 一声, 沉闷而短促。 一阵黄色的尘土扬起, 转瞬就消失了。会场上的人们像炸开了锅似的, 不顾命令,纷纷站起来涌向跳楼处。 一片可怕的混乱和喊打喊杀声中,我始终垂头默默地坐在黄沙里, 一动也不能动。说也奇怪, 我心里知道是她, 一定是她。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如此近距离地目睹一个生命的结束。但愿, 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次。

稍后

那一片黑云仍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晃动,批斗大会已宣布继续进行。 不同的是, 会场中央高悬的巨大横幅改成了“ 畏罪自杀向人民示威 ” 云云。破桌子上竖起了一个匆匆扎起来的稻草人,身上披着魏老师血迹未干的那件黑色上衣, 下摆处,有一条长长的撕裂痕迹。不远处,闻讯赶来 俯尸恸哭的是她的白发婆母和两个小儿女。身后有人小声议论, 说刚才似乎她的身体还有动静。一阵惊慌之后,又有人说, 她丈夫的单位师院不准他前来收尸。

然后是一阵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今夜里, 不知还有谁,和我一样沉默而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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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0 11:51:57 | 显示全部楼层
文革日记 (05) —— 被侮辱与被遗忘的

一滴水也许无法映射出大海,但它的DNA 谁也无法改变,无论是当权者还是岁月。唯一改变的,是那些坏人的年龄。他们变老了,权势也更大了,甚至还子孙满堂,晚年幸福,但他们手上的血从未干过。至于道歉和忏悔,那从来都不是中国特色。

07/25

工学院大操场边上的小树林内, 花坛久已荒废, 几尊白色大理石的雕像也七零八落了。远处的教学楼外面兵荒马乱,两派红卫兵高音喇叭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何故,这里好长一段浓荫掩盖的碎石小径和两旁一人多高的松柏绿墙, 竟被人们遗忘了,意外地成为我和小红 能偶尔短暂相聚的地方。 今天黄昏时分, 我和她就默默地坐在厚厚的绿墙凹进处的一方青石凳上,几乎都能听见对方剧烈的心跳。

妈妈出事了!我耳边还一直轰响着她刚刚告诉我的坏消息。怎么会呢?她父亲是高级干部,几千人的国营大厂的厂长,大军南下渡江时的战斗英雄, 难道还不能保护她的妈妈?她几次提到父母亲感情很深。虽然父亲曾是放牛娃,很小就离开农村参加革命从没进过学校, 但为人朴实善良,打进南京城后留在军管会工作。他不但对金陵大学毕业又是江南望族出身的母亲极好,还格外关照外婆和两位小姨妈, 多年前就把她们接来一起生活了。

看到我疑惑不解的神色, 小红几乎掉下了泪。她哽咽着说,妈妈单位市文联里知识分子们太多太杂太坏。有人早就嫉妒妈妈,如今借外祖父的问题给妈妈上纲上线。 昨天还有人贴出大字报攻击她是 国民党残渣余孽—— 她开始抽泣起来。我一时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唉。真没想到她外祖父曾是国民党军营长, 早在1951年的镇反运动中就被政府镇压了!我一直还以为她是真正的红五类出身呢。她呜咽着继续说, 外公当年率部起义时曾得到华东野战军司令部的嘉奖, 至今外婆还藏有当年副司令员粟裕亲笔签字的起义证书。谁知到了1951年夏天,外公正在政协办公室里上班,忽然接到领导通知去统战部集中学习,这一去便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好像从人间蒸发了。好几年之后外婆才得到凶信。 那天被秘密抓捕后,外公和几十名旧部一起半夜里就被押解到江边荒野处,遭到机枪扫射后一起埋进了乱葬坑。究竟他们埋葬的具体地点在哪里,当夜侥幸逃脱并偷偷送去消息的那名旧部也不清楚。

真没料到。 不是亲耳听说, 我真难以相信。小红接着说,要不是遇到了父亲这样的好人,当年才三十出头的外婆一个寡妇独自带着母亲和两个小姨妈,真不知道会流落到何种地步—— 你父亲难道不能设法救救外公吗?毕竟是起义有功人员啊!小红摇摇头说,听妈妈讲过,当时爸爸的处境其实也很困难,因为—– 因为他直接的上级领导,后来当了副省长的那个麻子脸老红军 也看上了妈妈,尽管他在家乡早已经有了老婆孩子。他得不到手就处处刁难爸爸。那一年因为替外公向上越级申诉,爸爸差一点被打成右倾分子,至今也才是个处级干部,这一切背后都是麻子脸捣的鬼—— 要不然, 爸爸也和他的老战友一样, 早就进了市委组织部了。

小红再度哽咽,说不下去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老八路遇上了更厉害的老红军—– 抬起头来,似乎连天空都变得更灰暗了。

临走时我安慰她,别太担心,有这样好的父亲,不管怎样,他一定会想出办法来帮助妈妈的。看着她的泪眼, 我的心都要碎了。这样的事情, 怎么在历史课本上从来都没看到过呢?

晚上

晚饭时聚在一起, 我还没决定是否和家里人说说小红家人的遭遇,父亲先问起我学校里魏恕老师的事情。听到她丈夫就是师院外文系的右派份子周先生,父亲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早就知道那个人书生气太重,不明白虽然他的右派帽子前几年被摘掉了, 可在别人眼里,他永远都是背上带着烙印的右派呀!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着去北京申诉告状—— 实在是太天真了!妈妈说还是隔壁的陈老师聪明。他和父亲同一个教研室, 平时从不多说一句话,群众关系不错,他还特别会和领导相处。妈妈挺羡慕地说, 连陈大妈最近都成了居委会副主任呢。听见这话,父亲瞪了妈妈一眼,却没说话。姐姐插话说,刚才下班回家, 在院子的大门口远远地看到有人弯腰在我们家的窗沿下站着。还没等她走近,那个人影马上就离开了。

爸爸闻言大惊, 问姐姐看清楚那人影去了哪里没有?姐姐摇头说, 只看到隔壁陈家的门似乎开了又关上。 坐在一边的妈妈脸刷地变白了;爸爸轻轻叹了一口气, 没再多说话。

07/28

真是祸不单行。小红的父亲还没顾得上帮助她母亲, 自己先被打成了走资派。大会上他被批斗了好几次,厂里的工人干部们还为保他反他分裂成了两大派,厂部大楼里和各车间闹得一天比一天凶, 前天差一点发生了武斗。小红还说她父亲自运动开始以来变得越来越胆小了,现在更是谨小慎微,回到家里就是抽烟叹气。一催问他, 他说市委组织部的那个老战友自己都成了万书记黑线上的人,看来妈妈的事情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听到这些,我轻轻抚摸着小红被泪水浸透的双颊,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才好。

08/04

黄老师还没抓到,工作组张组长却突然不见了踪影,哪去了?筹委会的新领导人没有透露一点消息。有传言说,几个月来在学校里一直大权在握的他和工作组犯了方向性和路线性错误。

师院的韩书记被新成立的红卫兵们批斗后跳了河。 人没淹死,捞上来之后遭了更大的罪。爸爸悄悄对我们说,韩书记反右时整过不少人,在学校里一向专横跋扈。现在他倒霉了, 学校里没什么人同情他。据说他被关在牛棚里,双手一直被反绑着, 吃饭都要趴在地上用嘴舔——

还有, 从今天起,郭老师也被关在学校里不让回家了,似乎是受到了他在北京工作的弟弟的案子牵连。具体情形爸爸也不清楚,只是再三小声地关照我们不许出去乱说。这还不算, 听柳钢来家里说连市委大院里也是乱哄哄的,甚至有人说市委万书记最近被中央文革严厉点名批判,快不行了。我们都惊呆了。忙问为啥?柳钢说站错队了,和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组织上的联系吧。是安子文线上的人,没错。临走时他挥挥手肯定地说,似乎他就是组织部派来的年轻人。

太复杂了,真是多事之秋啊。

08/13

大街上锣鼓喧天,庆祝中央八届十一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城到处是“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的红色大标语。 仿照北京的学生,学校里也成立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 的新组织,头头是晓龙和徐某善,原来的政教处青年干部。他们都是红五类出身,晓龙还是军区大院子弟。

08/19

数十万来自全国的红卫兵前一天在天安门广场第一次接受检阅。晓龙等人也去了。他们回来后就立刻举行全校师生大会,愤怒声讨工作组推行的 “ 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控诉他们压制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 他们要和工作组对着干,下午贴出来的大标语上说工作组 的用心 “ 何其毒也!” , 还要“ 踢开工作组,紧跟毛主席干革命” 。

08/22

早上去学校的路上,看见不少戴“红卫兵” 袖章的男女学生在十字路口拦截行人。他们见到穿喇叭裤留长发的拥上去就用剪子一通乱剪,说是扫四旧。有个穿尖头皮鞋的青年工人被拦下脱鞋。他不服气,结果被几个红卫兵痛打一顿,不但新皮鞋被铰断, 连他的自行车也被砸扁了。

市中心不少古旧的街名店名都改了。一家有名的西餐厅 改成了“ 反帝餐厅 ”, 像 “ 革命旅馆” 、“ 卫东路 ” 和 “ 东方红“ 商店之类的新名称就更多了。一群红卫兵拆掉那家最有名的 “ 瑞蚨祥“帽庄”的古老匾额,在水泥地上把巨大的黑漆金字的匾额砸成碎块,然后换成 “向阳 红帽店 ”。除了在店门外高喊口号的学生,行人们大多只是默默地看着。

08/24 晚上

家属院里乌烟瘴气,一些人家紧闭的门窗缝里不时飘散出烟火味,大概都是在匆忙焚烧清理四旧。英姐悄悄告诉我们说,师院红卫兵可能很快要来家属院“扫四旧” 了。

形势逼人。

我们家地方虽小, 但父亲兴趣广泛,这些年累集起来的世界名著旧书字画文物不算少。几天来能还的赶紧还了,能扔的扔了,其余的干脆烧了毁了。边撕边烧到了最后,蹲在炉火前,满手黑灰的我几次拿起又放下那精装本的《 普希金抒情诗选》,就是魏恕老师推荐过的,还有几本平时爱读的《古文观止》和《唐宋八大家文选》,实在下不去手烧掉。爸爸抱着传家之宝,珍本《石头记》在傍边一直犹豫不决,我看见爱书如命的他眼泪都快下来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那套厚重地真像块大石头的《石头记》里面,有不少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批注, 那可是祖父等先辈们的手迹, 传了几代人了。一家人小声争论半天,最后决定由哥哥悄悄送到他的一个住在附近,信得过又出身好的朋友志民家里暂时存放。

姐姐的男朋友丰年说自己家里安全,也自告奋勇地代为收藏了好几大本名家画册和书法珍本。等一切基本清理完毕, 天快大亮了。 看看家人,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疲累不堪。

08/22

不过凄凄惶惶中也有可笑的事情。

五中一位老师名叫齐养民,还是大地主兼资本家出身。听说前天的批斗会上,红卫兵们觉得他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臭老九还配叫“养”民? 这不是和列宁和伟大领袖的阶级斗争学说对着干吗?他们勒令其立刻改名为 “ 齐仰东”, 意为“仰望”领袖。

柳钢那家伙嘴快。他说要是有人指责齐某人 “ 养东“ 怎么办?我想笑却没敢笑出来, 让他别瞎说,还和他提起”一字入公门, 九牛拉不出“ 那句老话来。他摆摆手,说自己工人出身, 属于无产阶级,怕什么? 我养民还是民养我?他又嘿嘿笑着说,这不是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谁能说得清?连爸爸都被他逗笑了,那鬓发斑白过早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好久不见的一丝笑容。

08/28

社会上的四旧扫得差不多了,一般学校和文化事业单位里该揪的走资派也基本上都被揪了出来,一直是本市文革重镇的工学院里,两派红卫兵之间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 红色兵团 “ 要把撤走的工作队揪回来做检查,另一派” 八-二四” 坚决反对,理由是真正应该打倒的是院党委书记,他才是真正的走资派。一时间从教室到宿舍, 从食堂到礼堂, 处处是辩论会场,到深夜还灯火通明,群情激愤。两派还在如何为被打倒的市委万书记定性的关键大问题上矛盾尖锐。 在社会上两派各有自己的支持者和同盟军,而且声势和影响在全市越来越大,渐有两军对峙之势。

我们学校也受到社会大环境的影响,围绕工作组检讨和保市委问题红卫兵内部出现了严重分裂,也是内讧冲突不断。这样一来,和我一样,不够资格参加红卫兵的普通学生们反倒无人管了,成了逍遥派。每天我只是在校内外进进出出看热闹。 见缝插针,我的两个球友们竟又蠢蠢欲动, 想打球了。我的手不觉也痒了起来。

09/12

工学院里如今到处人山人海,来串联的各单位红卫兵造反派川流不息,就连体育馆里也挤满了各校来串联的红卫兵们,乒乒球馆里睡的都是人。 我们只好改到外面去打篮球。倒霉的是,因为人多失去了小树林那一角的世外桃源,我和小红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机会见面了。

09/14

不该来的终于来了。

今天爸爸很晚了还没有回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们都很担心,妈妈更是急得团团转。晚饭时间早已过了,还是听不见爸爸在门外拍打灰尘的声音。 妈妈实在忍不住了,叫我去隔壁陈老师家问问情况。我正好碰到陈大妈开门出来倒脏水,她一见到是我立刻忙不迭地退了回去,门也关上了。

站在门外我犹豫了好半天,终于转身去了院子深处的郭老师家。看到郭家窗台上早已枯死的两盆洋绣球, 我忽然意识到已经好久没来过这里了。敲开门后只有光复和祖父母在家.。我把父亲的事情说了, 光复让我等一会, 说妹妹小英去师院给郭老师送饭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你可以问问她。

我想到家里妈妈正在坐立不安, 刚要回去报个信, 小英进门了。她比我大好几岁,和哥哥一样是五中的高三毕业生,我一直管她叫英姐。不用我开口,她就说李老师出事了! 因为—– 因为昨天市委统战部的革命派揪出了刘副部长,说他自运动开始以来一直包庇全市不少特务分子历史反革命份子,是黑线上混进党内的走资派。被他包庇下来的一长串各单位特务和历史反革命份子的名单上有李老师的名字 —— 她又说统战部那些人和师院的红色兵团是一派,都是保市委万书记的。他们联合组织了一个火线抓叛徒战斗队,专门调查刘副部长经管的这些历史上的人和事, 据说战果累累。

英姐擦擦汗,解释说这些都是她在师院大门口刚刚贴出来的大字报上看到的。我匆匆扭头就走甚至都忘了道谢。回去我把情况和家人一说,妈妈脸色立刻变了。狂风暴雨已袭来几个月了,迄今一直还算侥幸的我们家, 终于也随着河堤的逐步坍塌, 陷入了几乎灭顶的浊浪之中。

爸爸当年上高中时全班举手集体“ 参加过” 国民党,既无正式手续也无党证,解放后已为此填写过无数审查交代表格。此外,他最说不清的就是和日本记者松田松次郎维持了几十年的好友关系。那些大字报认定松田就是狡猾的日本特务。尽管刘副部长说他和公安部合作多年一直在努力调查真相,为了深挖线索顺藤摸瓜他才一直鼓励父亲和松田继续保持联络。可到了现在,刘副部长自身都成了过不了河的泥菩萨, 谁又能相信父亲是无辜的?

夜里我辗转反侧, 只想着比窦娥还冤枉的父亲,黑暗中传来强压抑住的啜泣声,妈妈早就以泪洗面了。

09/15

下午

师院红卫兵们突然前来抄家了。转眼之间,我家那巴掌大的地方里里外外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我们自己早已扫过四旧, 一班人马折腾了大半天啥也没找到。因为一无所获,凶神恶煞般的一批人马悻悻地终于要撤走了。临出门时,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忽然无意中用脚一踢,从门后泥土中踢出了一个鸭蛋形状不过巴掌大的一个铜盖子。他后面的一个女红卫兵眼尖捡了起来,马上兴奋地高高举起来大喊,找到了!找到了!妄想国民党反动派复辟翻天的罪证,我找到了!

我在边上见了不由暗暗叫苦。那是哥哥和我练毛笔字用的铜墨盒的盖子,刻有纪念辛亥革命成功十周年字样, 算是家传旧物之一,正中间有一个早已锈蚀大半的青天白日国民党党徽。我们打扫旧物的时候,怎么就单单把它给丢下了呢?这一下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们马上在院子里召开现场批判会。没多久,人群外面传来了一片叫喊咒骂和口号声,紧接着,父亲被押进人丛中了。他戴着手铐, 身子却挺得很直, 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坚毅和平静, 竟然没有一丝的恐惧慌乱。走近了, 我才看见他身上白色的衬衣背后,竟有不少杂乱肮脏的鞋印。我的心一下子绷紧了,浑身的血液都直往头上冒。

余下的情景我实在写不下去了。

等到口号声终于没有了, 围观的人群也散去了, 我们搀扶着妈妈回到屋里。面对着满地的狼藉, 那一刻,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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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文革日記 ( 08) —— 被侮辱與被遺忘的

12/07/1966

我们到了南京了!

火车分节在浦口岸边装船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景象,浩瀚的长江, 自然也是第一次渡过。不由地想起了三国演义里面“ 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故事, 有多少是和面前的這一切有关啊。

不愧是鱼米之乡的江南富庶地。 在下关码头附近买的包成棒槌型状的米饭裹油条香味扑鼻,而且很便宜, 让我们三个人吃过都赞不绝口。南京城里的革命大串连接待站也很容易就找到了, 还不止一个。这次轮到我们挑挑拣拣了 —— 原因?当然是饭菜的香味了。

真没想到刚刚不用再发愁肚子的问题, 新的问题却出现了。

在玄武湖边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我们之间有了第一次路线上的分歧: 下一步去哪里?佳良说想家了。他妈妈出门前就告诫他不要走太远,早点回家。我转脸看看胖子, 那本来圆滚滚的胖脸如今似乎瘦了一圈。他说的确有点累了,一路上也太受罪了,还是家里舒服。

形勢一下子變得如此嚴峻。看来已經不是我们的队伍将前往何方的小事,而是革命大旗还能不能高举下去的原则性路线性问题了。

下午

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我们各怀心事来到了庄严的中山陵最高处。站在人群中仰望那巨碑上的鎏金大字: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 我的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同样是这个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民党党徽,可以在这里大刺刺公开展示给国人,而我家的那巴掌大的破旧墨盒盖上,就因为有这个几乎看不清楚的玩意儿,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痛苦和磨难?还有小红的外祖父,一个起义有功的國軍下級军官,就因为军帽上曾有这个东西,都解放了却被从政协办公室里骗走秘密枪毙。 他屈死后多年家人连个尸首都找不到。真不知道像他一样命运的人,还有多少呢?

看起来,就是当国民党反动派,也一定要当大官才行。返回接待站的路上,我一直在胡思乱想。佳良还以为我在为下一步何去何从发愁,因此一再劝我乾脆一起回家算了,回去继续打咱们的篮球。他不知道我一直在思索的是, 当年孙先生要是没有制定“联俄联共“ 的大政方针,今天的中国会是怎样的?假如北伐失败而袁世凯张勋们的帝制复辟成功了呢?再假如—— 列寧他們在俄國的造反沒有成功, 馬列主義沒有傳到中國—— 我有點不敢再胡思亂想下去了。還有一點我一直在苦苦思索的是, 這冥冥中到底有沒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操控著人間的一切呢?假如沒有,歷史的車輪難道是隨意亂跑的嗎?

不管家国天下怎样前途叵測,我,作为一个人的命运,难道也要永远掌握在别人手里么?在接待站的課桌連成的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夜深了我还无法入睡。

12/09/1966

我们還是分道扬镳了。

昨天从燕子矶回来后, 他俩终于决定回家了。我要继续南下看一看祖国的大好河山,能走到哪里算哪里。我说这还是第一次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大事。他俩有些奇怪地看看我,但没作声。人各有志,沒辦法。

清晨的江风刺骨。江南虽不比北方严寒, 但几乎各处都没有暖气,我们在火车站里冷得直跺脚。站台上看着他们两人用老办法先后钻进了北上列车的窗子,挥手说过再见,我转身挤出了人群。口袋里是撕开后剩下的三分之一串联介绍信,还有那枚 “ 新北大战斗队“ 的大印。此外,内衣贴身的口袋里还有不到三块钱,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半路上我不断给自己打气,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我心里忽然埋怨起哥哥来,要不然—— 我覺得有些孤單起來,写不下去了。

12/11/1966

黄昏

到了大上海,最不习惯的是上厕所。大街上车水马龙,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露天公厕,却不得不站着面对墙壁方便。身后半步遠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 大家见怪不怪。如此的十里洋场,真是没料到。真不知道世界上哪裏還有這樣公開透明如厠的地方。這算超前開放還是落後野蠻呢?

12/13/1966

稀罕事还有。

今天上午,上海外滩沿江的人行道上。我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江边不远处的两个人竟是晓龙和冯丽军,就是在操场上用鞭子抽打张书记等人特别狠的那个短发女生。他们两个人俯身石栏上正在望着江面説話,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熙攘的人群。我连忙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不想被发现。毕竟,跑到外滩来串联不是啥值得夸耀的革命行动。

远远望去,他们亲密地偎依在一起,和别的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并无任何不同。那个在操场上横眉竖眼,打人比男生还凶的冯丽军,如今竟满脸的温柔,一幅娇羞小女人的样子,这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而那位一向做高瞻远瞩状的高干子弟,团支部书记晓龙, 更肆无忌惮地用一条胳膊搂住了冯的肩膀。反正是在大上海,又没人认识吧。

我匆匆绕路躲开了他们。世界真是太小了点。

下午

南京路上人多得让我几乎脚不沾地,一直被人推挤着趔趄前行。大概全国的红卫兵们都跑到这里来串联了了,身边各种方言都能听到。

上海毕竟是最得风气之先的大地方,革命精神自然也是如此。在大字报和人们大辩论的激烈话语中,我不断看到聽到“ 革命委员会” 和“我们造反派要夺权” 之类的新字眼。在一家用沙袋和铁丝网围起来的大工厂外面,我见到了“工总司” 和“ 赤卫队”两派人马剑拔弩张的紧张情形。好在是上海人, 双方摇旗呐喊擂鼓助陣熱鬧了好半天,最後除了唾沫星子乱飞外并未动手。

偶然经过《解放日报》大楼前面, 长长的围墙上充满硝烟味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一层刚刚贴出,另一层反对内容的大字报就完全将其覆盖。很快另一轮同样的争夺战又在反复上演。我驻足观看了好半天,内容大多是关于不久前发生的“安亭事件” —— 是革命行动还是镇压革命群众的反革命行动?双方观点针锋相对,围观的人们同样分成两派,辩论得个个面红耳赤。

那面墙上一会一个駐軍某首长表態堅決支持赤卫队的特大新闻,很快又有一个中央文革/伯達来电支持工总司的最新消息。走马灯般的把戏最后看得我头昏眼花,决定还是去南京路和大世界转转吧。既然晓龙他们到了上海能在外滩快活, 我为何不能去逛逛大世界呢?

在大世界的哈哈镜里, 我仔细端详着自己滑稽的怪脸,忍不住地笑了。前行不远,我在机器打印画像前站住了。禁不住摊主的花言巧语,最后花一毛钱得到了一张自己的侧面画像。

晚上

上海的冬天怎么感觉比北方还冷?冻得睡不着,干脆躺在课桌床上欣赏自己的画像,还挺不错,哈哈。

12/15/1966

冬雨滂沱。只好整天窝在杨浦中学接待站里,听外地来的串联者们瞎胡聊天。吃饭时意外地认识了同桌的杭州姑娘小钱。她母亲是越剧团演员,因此她对当地戏剧界的人和事知道很多。听说我喜欢京剧,她给我讲了八月间在杭州亲眼所见京剧著名武生,有江南“活武松” 美誉的盖叫天先生被批斗游街的事情。

她说, 盖先生之前在京剧团的批斗会上已经被打断了一条腿。这天北京来的红卫兵们和京剧团的造反派们又一次批斗他,然后把他押上了一辆粪车游街。盖先生在舞台上演了一辈子英雄, 台下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哪肯屈服,几次忍痛滚下粪车,又几次被强行按了回去。终归是好汉难敌人多啊! 她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早就听父亲提起过盖先生的大名, 还在杂志上见到过他扮演的武松的彩色舞台照片, 印象很深。据说他有一次在台上演出“ 血溅鸳鸯楼” 中武松怒杀张都监之后, 飞身跃下数丈高楼时不慎碰断右小腿的迎面骨。他落地后忍痛屹立, 一面用眼睛暗示后台人员赶紧闭幕。台下观众不知道,对他长时间金鸡独立的英姿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幕落下的那一瞬间,他轰然倒地。外面热烈的掌声仍在持续。

听见我说起这些, 小钱姑娘说,事后她才听母亲说, 批斗折磨盖先生最狠的还不是北京戏校来的红卫兵们,而是杭州京剧界的一些同行,其中不乏受过盖先生亲自教诲的徒弟。他们知道盖先生的右腿断过,就专门用道具棍子和刀枪殴打这里。这在一向尊师重道看重流派辈分的戏剧界是为人所不齿的事,只是现在—— 谁敢说啊!

江南女孩子口音自有特殊的韵味。听到秀丽的小钱姑娘那吴侬软语说到这样悲惨的事情,我欲哭无泪了。我立刻决定明天就去杭州。但願蓋先生還活在人間。

12/16/1966

好不容易挤上了去杭州的火车, 忽然发现上衣口袋里的零钱不见了。仔细一想,刚才车站广场上等车时,背后挤得特别厉害,似乎左肩上还有点动静。当时根本没在意 —— 上海的扒手真刁啊!竟敢从肩后把手指伸进我的口袋, 让人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损失不大,看来独自出门在外丝毫也不能大意。

沪杭线的火车上也是挤得连脚都没处放,和我一样想去天堂看西湖的大有人在。车窗外面不停闪过绿色的田野河流,时有白墙黑瓦的江南民居夹杂其间,和北方一片枯黄的大地真有天壤之别。

晚上

找到离西湖最近的一个中学接待站填饱了肚子,顾不得疲倦就直奔西湖而去。暮色中湖上景色看不分明,只觉得岸边那些杂乱的建筑太多,还有不少俗气的红色霓虹灯在对岸闪烁,颇觉刺眼。

12/17/1966

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再去看西湖。

天色阴沉,湖水灰暗。 断桥未断,而那白堤上的两行枯柳正无精打采地在寒风中摇曳。因为不喜欢扰攘, 我避开人流漫无目的地随意前行。走了一阵,不觉来到了一座幽静的寺院山门前,上面赫然是“ 虎跑 ” 两个大字。我的眼前一亮,这不正是李叔同先生出家的地方么?

我过去访问过津门李氏故居,更记得小时候经常听父亲哼唱过他那首名曲“ 送别“ , 很喜欢 ”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 之中的意境, 没料到今天竟无意中来到了他脱离尘世的地方。更意外的是, 这千年古寺竟然没有和不远处的岳飞庙一样被杭城里的红卫兵们捣毁! 也许正是李先生英魂在西天佛界的佑护,才让这西湖岸边一段凄然动人的爱情故事得以流传至今——

1918年的春天,一个痴心的日本女人寻遍了杭州的庙宇,最终就是在这座“虎跑”寺里找到了自己出家的丈夫李叔同。 然而丈夫决心已定,连寺门都没有让妻子和孩子进去。

38岁的李叔同原来是西湖对岸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教员。十年前他在日本留学时与妻子相识相爱,结婚后一同回国。他才华横溢,集艺术家、诗人、教育家、书法家于一身,更会演戏。世人难以理解的是, 这位李先生不久前辞去教职离开学校,在这里落发为僧。多少朋友的再三劝阻, 家人的苦苦哀求与眼泪, 终不能使他回心转意。

清晨, 薄雾在湖面飘荡。 两个人一同坐在临湖的素食店,相对无言,默默地吃了最后的一餐素饭。登船前,丈夫把手表交给妻子作为离别纪念,终于开口安慰她说,“你有技术,回日本去不会失业”。

妻子:“叔同——”李叔同:“请叫我弘一”。妻子:“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李叔同: “爱,就是慈悲。”

妻子悲伤地问:“慈悲对世人,为何独伤我?

“ —— ”

岸边的人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船失声痛哭,船上的弘一法师却连头也没有再回过一次。妻子独自回到了日本, 从此再无下落 ——

李叔同在出家前曾写给妻子这样的一封信:

“ 诚子:关于我决定出家之事,在身边一切事务上我已向相关之人交代清楚。上回与你谈过,想必你已了解我出家一事,是早晚的问题罢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索,你是否能理解我的决定了呢?若你已同意我这么做,请来信告诉我,你的决定于我十分重要。

对你来讲硬是要接受失去一个与你关系至深之人的痛苦与绝望,这样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过这段难挨的日子。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 ——-”

西湖边杨柳依依、波光闪烁。这一年,1918年,是两人相识后的第11年。从此,世间只有一代名僧弘一法师! 再无那个会作诗、会填词、会书法、会作画、会篆刻、又会音乐、会演戏……堪称一代风流的李叔同先生了。而今天,1966年12月的一个寒冷的冬日里,我独自站在两人最后一次告别的岸边默然远望。湖山依旧, 人事全非。永存的,大概只有那天涯断肠人无尽的悲哀——

我的耳边又回响起那熟悉的“送别” 一曲, “天之涯, 海之角 ——人生难得是欢聚, 唯有别离多 —— ”

12/19/1966

天气转晴,西湖也好看了许多。经过孤山脚下的“ 楼外楼 ”的时候,我竭力不看门外面的菜单,那里的西湖醋鱼闻名已久了。换了两次公交车才到了灵隐寺。仰望山门,不闻暮鼓晨钟,却见到一些武装军人巡逻的身影,还以为是有大人物在呢。进了天王殿里一打听,一个戴浙江大学校徽的大学生骄傲地告诉我和周围的几个外地人,浙大上千名师生不久前多次星夜自发赶来保护灵隐寺,差一点和执意要捣毁寺院的数百名中学红卫兵发生流血冲突! 双方日夜紧张对峙,直到惊动中央派出军队警戒 —— 但他们仍不放心,就像今天一样,经常轮流前来查看。我们都是自发的,他拍拍身旁一位同学的肩膀,又一次说。望着他那张因激动而发红的脸庞,我肃然起敬。不由地回想起在泰安火车站遇到的几个山东曲阜出来串联的学生。晚上睡不着聊天时,他们同样骄傲地告诉我说自己参加了孔庙的破四旧行动,还争论起大成殿里谁砸毁的塑像更多。

走出了大雄宝殿,在山门外 “咫尺西天 ”的影壁前我停下来极目四望。远处的钱塘江看不分明, 但石碑上唐人宋之问登灵隐寺的名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一直在我的心中回荡。能在如此美好的地方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被后人千古传颂,这位宋先生也算不负此生了。又想起了也曾在此隐居修炼的李叔同先生来。不出家的话,以他的才华,对中华文明的贡献一定会远远超过在青灯黄叶下钻研佛经吧? 或许,还是父亲曾提到过的那种人生方式,“ 用出世的态度,过入世的生活”比较好? 谁知道呢。

只有一点我能肯定的是,假如宋李两位先生生活在今天,牛棚生涯大概都是逃脱不掉的。

黄昏

从灵隐寺返回接待站的路上, 遥遥见到一处望不见尽头的湖边园林,路口有武装军车驻守。问过当地人才知道那是号称西湖第一名园的刘庄国宾馆,占地38公顷,专门供领袖使用并招待外国元首的地方。 果然是侯门深似海,除了繁茂的林木和围墙,里面啥也看不见。据说类似的园林军事禁地还有汪庄张庄等好几处。

12/20/1966

早上,我在西湖边把一张寄回家里的明信片投进邮箱后,怀着几分惆怅的心情离开了杭州,登上了前往绍兴的火车。还有太多的地方来不及去看,西冷印社,郁达夫旧居 —– 他年春暖花开之时,我一定会再来。

下午

早就听说越中多文士, 绍兴出师爷。笔走龙蛇的师爷文人还没见到,越中的刁民倒是先领教了。

人山人海的火车上,我面前坐着的一个戴毡帽的瘦小男人去厕所回来,不知道是因为太拥挤而无法完成任务还是别的原因,见我侧身坐在了他那不过三寸宽的边角位上,他立刻横眉竖眼如临大敌一般。久站疲乏的我本想借机坐下喘口气,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眼前站着的瘦男人三角眼怒目而视且口出恶言,似乎不惜拔刀相向。我笑了笑没说话, 起身把座位还给了他。这一来,他那张焦黄的脸上反倒有点尴尬,后面的半句粗话也勉强咽了下去。

12/21/1966

绍兴诸多文士中有两位,一位是鲁迅,另一位是徐渭( 文长 ),皆是大名鼎鼎, 他们的旧居也是我到绍兴后先去探访的地方。

在学校里,语文老师对鲁迅的《 社戏》 一文推崇备至。文中充满诗情画意的江南水乡鲁镇,当年如何不得而知, 反正此刻坐在狭小的乌篷船上,只闻到墨绿色的河水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不时还有垃圾隐现。 两岸经过的小桥人家我根本无心细看, 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是,这边是涮马桶洗衣物的主妇, 对岸不远就是用箩筐淘米的女孩子。她们就这样共用一河之水多少年了?还要这样下去多少年呢?

城中的周家故居 “三味书屋 ”很快就到了。院落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所谓的书屋不过尔尔。走进去细看,窗子不大, 当作书桌的八仙桌上方光线也昏暗得很。不过园中杂花闲草的痕迹似乎不少, 就像书里写的,到了天暖和的时候蟋蟀蜂蝶之类一定很热闹。怪不得当年的周家大少爷不喜欢呆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屋子里读圣贤书呢。要是我也不愿意。离开前买了一个竹制的三味书屋笔筒权作纪念。

稍后

略作休息后又几经询问, 我沿着一条窄小的陋巷找到了徐文长的青藤书屋。过去在家里看哥哥临摹名人国画时, 不止一次见到过徐渭的名作《 水墨葡萄》等, 他那有名的“ 青藤书屋 ”自然也早就在脑海中了。

面前的书屋实为小园,古树蔽日,修竹婆娑。有后人补建的方池,石栏,青藤, 还有徐渭亲笔所题“一尘不到” 和陈洪绶书写的“青藤书屋” 两匾。圆门小径间,点缀有松、梅及各种绿色植物。环境幽则幽矣,但池太小屋更暗,还是几经后人翻修过的。池水不见流动,颇有几分阴气让人不忍细看。书屋门口的对联是他自己写的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穷困潦倒的徐渭贫病交加,最后就在这几间破旧的小屋中以73岁高龄孤零零地离开人世。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死后不久便暴得大名,而他那些当年“卖不掉”的笔底明珠更是价值连城了。

徐文长是诗人、画家、书法家,也是军事家、戏曲家; 他是历史学家、民间文学家 、美食家,更是酒徒、狂徒。他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大才子”。他开创了大写意绘画,“不求形似求生韵”,是中国画史上的开创之举,对后世影响极大。他笔下的泼墨牡丹尤其与他人完全不同。 别人画的牡丹大多追求富贵高雅,色彩绚烂,他却常常仅以水墨绘之,有意改其本性,所谓“从来国色无装点,空染胭脂媚俗人。”

这是一个何等自负,自傲的一个人!

他的才气让郑板桥自称是“青藤门下走狗”,令现代大师齐白石“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 他的坎坷人生,与他的艺术成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在诗中感叹,“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穷愁到了这种地步,酒还是要喝的。他还题画自嘲,“ 不负青天睡这场,松花落尽尚黄粱。梦中有客刳肠看,笑我腹中只酒香。”真是让人泪眼未干又被他逗笑了。

历代多次科举失意的名士颇多,如韩愈,左宗棠等,然终被赏识实现人生逆转。大才如徐渭而终身与仕途无缘者,除了后世的蒲松龄,再无第二人。 后人为徐总结一生,说他 “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售,九番自杀,实堪嗟叹!” 还有人称他为“两千年来中国最困苦的 ” 读书人!

我倒以为没啥好叹息的。现代人说 的 “ 性格决定命运”, 此话放在徐氏身上是最好的证明。以他的放荡不羁和特立独行精神, 要能穿过僵死狭窄的八股文科举制度的 “ 针孔”,那才真是怪事。 他的家庭生活极端不幸,精神上饱受刺激以至几度自杀,晚境更是悲凉,但至少他还能够“躲进小院成一统”,以他自己选择的方式自由生活;他还能够天马行空,用血泪沾墨挥洒出自己的尊严,也释放着自己内心巨大的痛苦。

这样看来,比起郭老师,魏老师和父亲他们这些人, 徐文长还是很幸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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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0 11:57:29 | 显示全部楼层
文革日记 (09) 一一 被侮辱与被遗忘的

12/27,1966

浙赣线上的火车喘息着驶进株州站之后, 我在车上默默地看着窗外的站牌,忽然想家了。出门都快一个月了, 家里人,还有小红他们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除了离开杭州之前给家里寄过一张明信片之外,和家里没有联络过,他们自然也无法知道到处乱跑的我在哪里,都干了些啥。不知道哥哥和他的同学们正在哪里呢?

挤下车来,车站广场上打着“高司” 和 “红旗军” 旗号的两派宣传车用大喇叭对骂正欢, 车后各自的队伍里群情激愤,还有人挥舞着棍棒长矛甚至是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看了一会儿热闹,我忽然有了第六感觉。从上海到湖南,一路上暴戾之气不断升温, 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看起来,“天下未乱蜀先乱”这句老话要改为“ 天下未乱江南乱”了。

近百年来,湖南人杰地灵,和广东同属中国开化最早的两省。近代史上的湘籍名人志士不可胜数,境内还有中岳衡山、洞庭湖这样的名山大川。本来我计划从这里换京广线火车北上, 沿途在长沙、岳阳、当然还有大武汉这些名城停留,那都是早就想去的地方。可不知为啥, 看到了株洲这里的乱象, 我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了两个字: 回家!

记得在南京分手的时候, 我还在心里笑话胖子和佳良他们太恋家, 这么好的机会却轻易放弃了。现在,我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只想回家,马上回家。

12/30,1966

北上的京广线火车驶过长沙,岳阳, 又过了武汉, 我都没有下车, 可是到了郑州, 我不得不随着人流下车了。一来是连续几天窝在车上吃不好睡不好累得够呛,实在需要喘口气了, 二来是有位从未见过面的堂叔在郑州铁路局工作,经过这里,应该拜访一下。

晚上

一出站风雪扑面而来, 我慌忙又跑回站里躲避。看来今晚又要在车站里过夜了。

12/31,1966

下午寻找到了叔叔家。他们一家人都很惊讶。晚饭后热情的叔叔专门陪我踏雪访梅。市中心不远处的紫荆山公园里几株老梅雪中怒放, 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那种美丽所带来的心灵震撼,大概永远不会忘记。

河南是我的故乡和出生地, 如今我却是匆匆过客。但愿将来还有机会再来看他们, 更要记得探访大雪纷飞中那傲然独放的朵朵红梅。

01/01/,1967

婶婶是山西人,家里藏有真正的山西老醋,只有逢年过节或待客时才舍得拿出来。今天在他们庆祝新年的家宴上,我平生第一次闻到了山西老醋的浓烈、醇厚和扑鼻的香味。至于那种奇妙的口感,让我痛感自己的文字的枯燥可怜 —— 低头苦苦思索了半天,还是无法形容出那种快感之万一。早就听说过阎锡山的山西兵打仗个个身后背个葫芦,里面装的不是酒水而是山西老醋。看来大概是真的了。

01/02,1967

接待站的大通铺上醒来, 外面已经是1967年的第二天了。

新年伊始, 城里到处是游行队伍, 他们不是在庆贺新年而是对立的两大派向对方展示实力。一长串大型卡车上,国棉六厂“工人赤卫队”大旗下的武装工人威风凛凛,他们一律头戴柳条盔手持长矛身穿深蓝工作服,口号震天,令人印象深刻。

我来到了市中心的二七广场上,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郑大联委”的 “专揪吴芝圃联络站” 的横幅下面,大标语和大字报坚持清算以吴芝圃为首的原河南省委60年代左倾蛮干、大刮五风罪行的大方向,得到了许多围观群众的支持。广场另一侧,对立面的郑州工学院“造反队”等和军区保持一致,坚持要揪出不久前调走的省委书记刘建勋。双方的大喇叭一起鼓噪,我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喊的是啥内容。

晚上

接待站里的大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着1967年1月1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发表的《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元旦社论,提出1967年“将是全国开展阶级斗争的一年”,“将是无产阶级联合其他革命群众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开展总进攻的一年”。

半夜,我在遭到飞机轮番轰炸声中惊醒。揉揉眼睛,原来是远处仍有元旦社论的大喇叭声传来。躺在黑暗中, 我再也无法入睡, 干脆爬起来继续写我的日记。当然, 和平时一样。我写的内容尽量简短,只记旅途行程和实际见闻,文字中夹杂有不少只有我自己才能明白的汉语拼音和俄文混合短句, 省的万一有别人看到惹麻烦。

01/04,1967

到了北京,经过了八次接见红卫兵的高潮, 天安门广场上依然聚集着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和串联的革命学生, 期盼着下一次接见。各个接待站里更是人山人海。有传言说中央就要下令停止大串联了,也有的消息说那是造谣, 根据是元旦社论。既然要在新的一年里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怎么会停止大串联呢?

不管停止与否, 我自己的大串联暂时中断。先回家休整一段, 再出来串联不是更好吗?

决定明天就从北京回家。

01/05 ,1967

傍晚,我终于到家了 ! 历时月余,独自溜达了小半个中国,行程高达数千里的伟大革命串联暂时结束了。我衣衫不整,像个流浪汉一样突然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妈妈姐姐都又惊又喜。爸爸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太不小心了!我愕然。妈妈说先别说别的, 快点洗把脸吃点东西。还是妈妈最了解我啊!

我这边在低头狼吞虎咽,旁边爸爸拿出了我从杭州寄回家的那张明信片在我脸前直晃,小声说你怎么这样大胆,竟敢在最下面写“ 寄自西子湖畔?” 你还怕别人不知道你到处去游山玩水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看三国演义时司马懿的那句话, “ 诸葛平生唯谨慎”。看来我还是书读得不够呀!

吃饱了才想起来问哥哥的事。他还没回来,好像是和几个“ 红野 ”的同学从广西又去了四川云南。这些家伙,不愧是野战军的,还是比我这个铁道游击队的光杆司令强。

晚上

饭桌上家人们围在一起听我吹嘘一路上的见闻。姐姐, 甚至丰年都有点羡慕了,一个劲地说早知道不该上班了。弟弟只关心哪里的小吃最好。我故意挠挠头皮答说, 好吃的东西太多了,一时说不清——-

妈妈看到我的内衣口袋里她給我的那5块钱居然还剩下了几毛钱,泪都下来了。她一边擦眼睛一边连连说, 等到将来咱有钱了,全家一起去全国旅行一次多好!很少开玩笑的爸爸咧咧嘴, 说到时候咱都买卧铺票。我加上一句,我可要软卧的。大家都笑了。没有这种温暖的感觉有多久了?

有家真好。

01/12,1967

今天到学校里转了一圈,只看到稀稀拉拉的小猫两三只, 大多数人还在外面串联没回来。人虽少, 环境变化却很大,校园里四处杀气腾腾。留在校内的红卫兵们用沙包门板石块新建的武斗工事有好几处,校门口的警戒哨位四周还拉上了几圈铁丝网。二楼上他们当作指挥部的原体育教研室连窗玻璃都涂黑了, 看上去怪吓人的, 一副随时要开战的架势, 可敌人呢?

见到了胖子和佳良一问, 才知道不久前学校里的两派红卫兵学上海工总司搞了联合夺权。等他们从筹委会手中夺到权之后,却又为最高领导权归谁发生过大小几次流血冲突。最后人少的井冈山兵团被打跑了,剩下的“ 主义兵”们大权独揽。为了防范对方卷土重来, 主义兵们开始大量囤积粮草武器, 一般人根本不能进入他们的总部所在地。听说他们的头头是晓龙和冯丽军, 我暗自惊讶,他们从上海外滩取经回来得可真快啊!

胖子说十分后悔没有跟我一样继续南下。又说等开春暖和了我们再一起重新上路。见我不说话,他赶紧举起肥嘟嘟的右手再三保证说到时候绝不会再想家;佳良则不停问我杭州到底有像没有传说的那样,“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我答说要真是上了天堂, 我还会回来吗? 三人一起大笑。

稍后

笑归笑,在学校里转了好几圈到处不见小红的身影, 我又不敢贸然上她家去打听, 一整天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

01/15,1967

终于见到小红了。

真没想到,她父亲竟被打成走资派还撤了职, 她母亲已经被单位造反派强迫送去了五七干校,罪名是走资派加上被党和政府镇压的历史反革命份子的直系家属。小红本人的出身也从革干变成了走资派坏份子,早就被学校里的“主义兵” 除名,很少去学校了。

她偌大的家里如今一片狼藉,不知道已被抄了几次。看着客厅和书房里那些七零八落的珍贵红木家具还有那些歪斜坍塌的书架,我不禁悲从中来。那些一个多月前还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精装中外文书籍现在大多残破不堪了,满地都是碎纸、残页和瓷器、花盆的碎片。

最令我难过的还是小红的父亲。他高大的身驱一下子似乎瘦小了许多, 整个下午独自蜷缩在书房角落的沙发里一声不吭。 我从那扇半开的门看过去,他黑色的侧影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在不停地抽烟,简直就像个石雕。我听小红说, 他1941年在延安整风时曾被关过大半年的土牢,因为替一个白区来的有特嫌的进步学生向上级伸冤。 没料到他自己也受到牵连而饱受磨难。他不但被“自己人” 用各种酷刑拷打,甚至还被押解到刑场经历了一次假枪毙。虽然他最后还是被 组织上“ 抢救 ” 出来,也从此变得宁左勿右, 这次运动还是把老账又翻了出来, 非说他是“ 一贯包庇坏人” 的走资派。

小红又说批斗会上打起人来,他们厂里那些人可比学校里的主义兵们还凶。爸爸在前天的批斗会被他们从台上踹到台下,差一点肋骨被踢断——–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小红,只能和她并肩坐在没开灯的客厅里,泪眼相对。她的一双小手冰凉,似乎无处安放。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地拿起她的双手来放在我的胸口温暖处,她才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望着她洁白光滑的额头。心里百感交集,忽然间变得特别笨手笨脚起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奇怪感觉。

02/06, 1967

春节快到了。这是文革开始 “横扫四旧”之后的第一个年关。报纸上和电台里到处都是“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的口号,城里的大街小巷中却看不到半点往年那种热热闹闹的过年气氛。

这一段每到了深夜,院子里总有不知谁家屋子里传出来的压低了的嘤嘤哭声。以前那些每逢过年总爱和我凑到一起打灯笼放鞭炮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如今一个个都像小耗子一样躲在各家的角落里不敢出来了。

年关将近的前几天,那些暂时平安的人家大多是在门口贴上一副大红的革命化对联。上联常常是“听毛主席话”,下联是“跟共产党走”,横批则是“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有了这样一副红色对联把守大门,人们心底里的安全感似乎一下子增加了不少。

接下去就是老少三代纷纷出动在寒风中四处排队,用平日里小心翼翼存下来的粮票肉票油票豆腐票等等大肆采购一番,最后全家人围坐在那一间——大多人家也是唯一的一间——轮流作为厨卧客餐卫使用的房间里悄悄地吃一顿年夜饭就算是过年了。可怜的是,今年我们家过年连这样一顿团圆饭也享受不到了。大门口被红卫兵们贴上了白色的对联,因为父亲被打成了“特嫌加历史反革命“。主要原因?还是和松田先生与那个该死的铜墨盒上的国民党党徽有关。

父亲和所有的师生员工一样,没有了寒假,每天必须到校参加“运动”,今天过年也不例外。这一段他每天带回来的都不是好消息。先是院子里的谭老师因为批斗大会上喊错口号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再就是郭老师被监狱送回到学校交群众监督之后,前天被学生逼着在操场上吃草喝阴沟里的脏水。他不肯屈服,另一名右派分子因此被命令和他互扇耳光。随后他在学校仓库里上吊自杀却被人发现未死, 人因严重缺氧而陷入昏迷。入院第二天他就因为是黑五类坏份子被扔回家来,医院里床位本来就奇缺, 护士还说没有药给黑帮吃。

郭老师再一次出事之后,父亲好像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我们每天饭桌上的谈话内容,也少了他常和我们兄弟谈论的唐诗宋词和托尔斯泰,徐文长八大山人等等。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问起郭老师牵涉进去的投敌叛国一案的结果,父亲一反常态对我发起火来,还大声地说,“小孩子别乱问。”

2/08, 1967

今天是大年三十。

一大早就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冷得出奇,屋檐下面冻结的冰柱有一尺多长。天渐渐暗了下来,街上开始响起了稀稀落落的鞭炮声,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一向胆小,此时更加坐立不安。父亲早上出门的时候说是去参加政治学习的,按理早就该回来了。不忍继续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和惊恐的泪水,我自告奋勇,到学校去打探父亲的消息。

顶着漫天风雪,我吃力地蹬着自行车向前蛇行,身后厚厚的雪地上是两行扭曲交叉的轨迹,像长长的麻绳一样,似乎要把这充满了苦难的大地紧紧地绑住。

校园内父亲的办公室位于一座巨大丑陋的红砖楼房里。我刚刚把自行车在大楼拐角处放好,就看到不远处的雪地上围了一群人,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他们在看甚么,我只听到有一个挺熟悉的小女孩的呜呜哭声从人丛中传了出来。我使劲挤进了人丛中,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不是谭老师吗?他满脸是血,侧卧在雪泥之中。我真不敢相信这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就是一向那样文雅矜持的谭老师。我也忘记了害怕,正要再往前挤,一只大手从后面揪住了我的衣领,我急忙扭头,看到的是父亲那一双冷峻的眼睛。我乖乖地随着他离开了人群,忽然发现他走路很奇怪的样子,似乎右腿上受了伤。平日里他走路很快,此时却一拐一拐的,可是我一句话也不敢再问。

正要推自行车的时候,父亲突然生气地问我,“下这么大的雪,你跑到学校来干什么?”

“今天三十了,你———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妈妈不放心,还一直在哭,我就来找你—— ”我嗫嗫喏喏地回答。

父亲没有再说话,只是用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抚弄我的头。我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正要让父亲坐上后座,传达室里出来了一个女人,冲着父亲恶狠狠地吼道,“你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校继续接受革命群众的大批判,不许迟到!” 父亲没有答话,大门外此时涌进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被人搀扶着,只见她泪流满面,口中还一直念叨着甚么,我听不分明,但我知道那是谭老师的寡母,已经80多岁了。

不能再呆下去了,父亲拉住我的肩膀,我们在混乱中挤出了校门。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到了公路上,让父亲坐在后座上,我先是推着自行车前行。走了一会,想到妈妈大概早就等急了,我忍不住骑了上去。谁知道艰难地在大雪中没骑出多远,“咣”地一声前轮撞到了埋在雪堆下面的一块石头,我们父子俩人一起从车子上摔了下来。

“你摔疼了没有?”父亲挣扎着先爬起来,不顾他自己的伤腿,一面为我拍打着身上的雪泥,一面问道。

“不 ……不疼。”我拼命忍住眼泪说道。我并没有摔伤,可是我真想大哭一场。为了什么?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啊?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用手抚弄着我早已冻得通红的脸蛋。扬起脸来,我看到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两朵小小的火花在闪烁。再往上看,朦胧的夜空中不时有几道刺眼的红光闪过,接着是一连串沉闷的鞭炮爆炸声传了过来。

要过年了。

除夕夜

往年此时我们全家都要团圆守岁,不分大小一起动手包饺子到半夜;然后在父亲恭恭敬敬书写的《李氏宗亲三代之灵位》和祖宗遗像前燃香行礼祭祖,最后就是我们最盼望的一刻,依次给父母鞠躬拜年拿崭新的压岁钱,每人五毛呢 ! 虽然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可还是不肯睡觉, 因为一睡着明年的好运气就会溜掉了。等熬到了大年初一天色朦胧的“ 五更鼓”时分, 我们就开始下饺子、吃饺子、放鞭炮。天大亮后,就开始穿上新衣服出门给亲友们拜年了。

那些年父亲总喜欢在门口和家里唯一的大衣柜门上贴两副一样的对联:文章倚马, 道德犹龙 。可是今年, 衣柜门上没有了父亲那两行极为漂亮的颜体字, 大门口在寒风里瑟瑟抖动着的,是师院红卫兵贴的带红叉的白对联: 打倒 — 斗臭—-, 横批是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外面开始传来了稀疏的鞭炮声,我们的屋里一片沉寂。凝视着衣柜上空荡荡的那两扇门, 我想起了父亲过去和我们常提到的一幅对联:“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 这是抗战时期,在大后方重庆流传甚广的一副有名的对联。

今天,我在心里,默默地把它们贴在了衣柜上。

02/10,1967

大年初二,哥哥终于回家了。两个多月里他们几乎跑了大半个中国。他说要不是中央在2月3号正式下达停止大串联关闭接待站的通知, 他和柳钢几个人还要从四川去西安呢。妈妈早就生气了,一连声地说他早就该回来了! 爸爸看到他拿出来挺厚的一摞沿途的写生画稿, 就没有做声。

02/11,1967

黄昏

家人正坐在一起在听哥哥说串联的事, 院子里有人大喊郭老师家出事了!我和哥哥匆匆赶去, 满脸泪痕的英姐正要出门。她哽咽着说祖父突然不行了,她要去殡仪馆找车 。我说我陪你去吧。等郭家的事安排好,已经夜深了。

02/19, 1967

英姐突然要走了!

郭老师家真是祸不单行。郭家老祖父去世不过几天,老祖母也跟着走了。最让我料不到的是,郭家刚刚送走了俩位老人,英姐突然说要志愿去新疆支边,而且已经办好手续了!家里的事呢?她面对妈妈的询问,只是抽泣。她说实在忍受不了这里了,自从小时候父亲成了右派又和母亲离婚,这个家 ——- 这个家 —- 带给她的只有苦难和不幸——- 她哭着说。我的心里像被刀割了似地疼。家人们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我想起了听爸爸说过,57年春天开展百花齐放运动,领导反复动员大家给党委提意见,无论领导们说得多么诚恳,他自己早就看穿了这一切因而总是一言不发,可郭老师就太天真了,又不听他再三的劝告非把心里憋的话公开说出来不可—— 我忍不住问郭老师到底都说了些啥? 爸爸叹了口气说, 不过是给郭书记 —— 唉, 也是位姓郭的—— 提了几条意见, 说院党委不尊重知识分子的意见, 外行领导内行等等—–

爸爸还说,当年学校里发配到大西北劳改的二十几名右派师生里, 五年后能活着回来的没有几个,郭老师就是其中的幸运者之一。到了1961年他好不容易盼到了摘帽, 没想到刚喘口气,现在文革又开始了—–

想到英姐那一双满含委屈的泪眼, 我写不下去了。

02/02, 1967

下午

去她家送行,看到病床上郭老师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坐在屋子角落里的光复哥低着着头只顾闷声补鞋。他一定知道,以后全家的重担就全落在他的肩上了。

我和哥哥轮流给英姐提着行李,一直把她送到汽车站。汽车开动了, 她还从窗子里探出头来, 一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们, 我也忍不住下泪了。唉, 真不知道她这一去, 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03/10/1967

外面越来越乱了。

柳钢来说,明天在市委大楼前有造反派“ 大联筹 ”的大集会,他还说对立派的人马可能会去砸场子。我问为啥, 他说还不是因为大联筹反市委,而保皇派们死命要保市委呗。父母都一再告诫我们不许出去乱跑,爸爸说这些都让他想起了抗战胜利后的混乱景象。

03/15/1967

社会上的严重对立和剑拔弩张的紧张情势迅速蔓延到了学校里。主义兵们几乎武装到了牙齿, 但除了那些早被打倒而不堪一击的死老虎们,他们并无太多的用武之地—— 当初的对立面井冈山兵团早已名存实亡了。今天下午回家的时候, 在校门口我看到几个主义兵围住了一个推着自行车卖红薯的农民。有人踹倒了自行车,那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民不服,几个红卫兵们拥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又骂骂咧咧推搡着那农民进了教学楼里的工事。那里一般师生是严禁入内的。

稍后

我半路上经过附近的无线电技工学校,那里的大门外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里面不远处两派人马各自占据了一栋楼房,大喇叭喊叫之外,有人正在从窗户里和楼顶上远远地用弹弓,砖头石块互相攻击。我有些好奇,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武斗。忽然一块半截的砖头啪地一声落到人群附近, 人们轰地一下子散开了。我也赶紧跑回家了。

03/19

学校里近来形势又紧张起来。井冈山一派红卫兵参加了市里的“ 大联筹 ”, 又有了活力, 昨天半夜里突袭杀回了学校, 和主义兵之间爆发了几次小规模的武斗, 我和大多数学生一样 吓得不敢再去学校了。

下午

实在无聊。连篮球也找不到地方打了。工学院里的篮球场周围修起了武斗工事,自己学校里不敢去,又没书可看。正好胖子来找我,他说邻居家的韩某是井冈山的人, 听韩某说他们前天冲进了主义兵的土牢里抢救自己一派的俘虏, 却意外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伤者。你猜是谁?我怔住了, 还能是谁? 胖子神秘地说,就是那个几天前被主义兵们扣起来的卖红薯的农民。我这才想起来那天在校门口目睹的一幕来。他们能把个普普通通卖红薯的农民怎么样?

胖子见我没在意, 又说那个可怜的家伙,被发现时也许已经快没气了。他平趴在地上,衣服根本看不出颜色,浑身已经被打烂了,白色肿胀的皮肤上面条条暗红的血痕。有人端来一盆冷水泼在他身上,地上泥水一片,可他一动不动。韩说他们抓住了一个主义兵的看守, 审问后这才知道了当时大概的情形:

看守交代说那个农民刚刚被抓进来后还不服气,说自己出身是中农,卖的又是自己家里自留地种的红薯。那个叫康某中的主义兵骂他胆敢走资本主义道路,边骂边抡起沾水的皮带不停地狠命抽打,后来又有人挥舞着一根木棍,胳膊样粗细,死命地抽打。一个人累了,马上有人争先恐后地接班。很快他不再喊了, 最后连呻吟也没有了。见他没有了反抗,像是一块泥。后来不知是谁说:”他在装死!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敢负隅顽抗!”又有人说:”给他泼水、撒盐!” 看守说看到了单某华和康某中先后泼水,又往伤口上大把地撒盐,可他仍旧一动不动——-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哥哥问,后来呢? 这个农民家里就没人找他吗?胖子叹了口气,说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家属知道了但不敢去学校, 只好去公安局报案。你猜怎么着?胖子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住了。我和哥哥都催他快说, 他这才 慢条斯理地说,韩某交代过我不许和任何人提起此事,还说是公安局的人亲自吩咐的。打死人的事,公安局说他们奉上级的指示,不得直接介入各单位尤其是学校的文化大革命。

我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人命关天的事, 他们竟然奉命不得介入—– 哥哥问胖子, 难道死者家属没去找公安局的上级,比如市局和法院告状申冤?胖子闻言冷笑了起来。说哥哥真是个书呆子,还红野宣传部的人呢,难道你不知道有消息说连市公安局的江局长, 够威风的吧?他变成了中央文革定性的小爬虫, 已被抓起来了?你还问公检法呢? —— 早就被砸烂了!

哥哥红着脸说自己刚串联回来不久, 许多事情还弄不清楚

夜里

我翻来覆去地整夜都无法入睡, 黑暗中听见哥哥那边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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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0 11:58:37 | 显示全部楼层
文革日记 (10) 被侮辱与被遗忘的

07/12/1967

真没想到,消失多日的班主任黄老师被抓回学校了!更没想到的是, 他被主义兵当作了红旗中学插手破坏文化大革命的 头号 “ 黑手 ”, 因为他竟敢和井冈山那一派 “穿一条裤子” !

今天在全校的批斗会上, 黄老师五花大绑,被他过去的学生们用一根绳子牵上了台。坐在会场前方的黄土地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风度翩翩还曾是个冰球健将的黄老师, 现在弯腰驼背人矮了许多。他一身破烂的黑色衣裤,身影轻飘飘地,像个可怕的幽灵,又像个一阵微风就可以吹倒的纸人。他被两个红卫兵拧着双臂按头弯腰站在了台前,脏兮兮的长发简直像个野人,遮住了大半个脸。

一阵震天动地的口号之后,一个投降的井冈山战士首先跳上台去表态反戈一击,然后,他愤怒地挥舞着语录本大声控诉面前的阶级敌人, 大骂黄锡吾这个资产阶级出身的历史反革命份子犯下了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滔天大罪, 畏罪潜逃多日抗拒运动不说,还妄想破坏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插手我校伟大的红卫兵运动,罪该万死!然后他满怀革命义愤, 走过去飞起一脚, 把 弯腰呈九十度的黄老师像个气球一样踢下台去,引起一阵狂笑和叫骂声——

等到再被拖回到台上的时候,黄老师已经摊在了那里,哪里还站得起来。晓龙和几个红卫兵连提带拽, 才勉强让他半跪在了台上。接下去,已经被三结合进了革委会领导小组的李副校长登台深入揭发批判。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弄明白了黄老师这一段的去向:

他半年多前深夜出逃之后,不敢再回市里的家, 匆忙乘长途汽车潜回原籍东北, 流窜多日后在大兴安岭的深山老林里躲藏了起来。因为是当地人熟悉地形, 加上身体强壮, 他一直靠野果、徒手打猎和偷取林业工人食堂的东西维生。直到有一天被革命群众发现围捕而落网。

他被押回本校之前暂时关押在市公安局临时拘留所里,井冈山的人先得到了消息连夜赶去提审逃犯黄锡吾,以此作为自己一派宣传的资本。黄老师面对凶神恶煞般的红卫兵,为了保命自然是乖乖听话, 让说啥就说啥, 让画押就画押。他哪里知道, 他按上手印的那张认罪书上的大印是井冈山造反兵团的, 上面赫然写着他认罪伏法, 无条件地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完全拥护兵团的一切革命行动云云。主义兵血洗井冈山在学校里的临时指挥部之后,这张认罪书落到了晓龙他们手中,而黄老师自然也成了井冈山兵团包庇阶级敌人干扰伟大领袖革命路线的有力罪证。

想想看,一个潜逃落网的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竟敢宣布拥护井冈山的一切行动!这说明了什么?意气风发的李副校长振臂高呼 打倒插手红卫兵运动的黑手, 用生命和鲜血保护红色政权等口号之后,满怀激情地用反问句结束了发言。 他在走下台之前,还用手里挺厚的一摞发言稿狠狠地扇了黄老师一个耳光。

不可思议的是, 接下去,黄老师竟然自己要求发言批判自己,但没获得批准。他那虚弱的声音从扩音器里 传过来,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07/16/1967

据说黄锡吾犯罪情节特别严重, 很有可能在逃亡边境期间和苏修派遣特务有勾结, 必须彻底查清。今天在全校公审大会上,他被公安机关派来的一队武装警察当场依法逮捕,送上警车关进了监牢。

晚上

父亲听我提起此事, 竟认为黄锡吾进了监牢未必是坏事。 我不明白, 父亲只是苦笑了一下, 没有多说。

9/17/1967

今天路过白酒厂, 由于无聊,我想顺便进去看看老万师傅。好久没有机会找他们打球了。万师傅还没找到, 我在仓库后门口却迎头碰上了一小群仓皇奔逃的男女职工,有人手里还拿着棍棒和扳手螺丝刀等工具。 我还没弄明白咋回事,人就被随后追到的另一群带柳条帽的工人围住了。这些工人个个右臂上缠着“ 赤卫队”的红色袖章, 手里拿的不是铁棍就是磨得锋利的三角刮刀,一片叫骂咆哮声中,匕首的寒光依稀可见。

包围圈里除了我还有几个跑得慢的人。发现他们中间有人戴着“ 工总司 ” 的袖章,我心里不由发慌起来。我知道保守派的赤卫队和工总司是死对头,后者属于全市的大联筹。来白酒厂之前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呢 ?到了此时,我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我急忙表明自己不是酒厂的人,可话没说完迎面就挨了一拳。我眼前金星乱冒, 趔趄了几下才勉强站稳脚跟。这时候一个黑脸黄牙的小个子男人来到了我面前,还没张口,一股恶臭的酒气烟味呛得我踉跄后退了半步。他恶狠狠地冲我大吼,干嘛的?跑这里来找死啊?

我潜意识里猜到这家伙是个头头 ,赶紧说是来找万师傅的。他听说万师傅三个字,气焰消了不少。问我找他干嘛? 我说和他打过球,今天路过顺便来看看他。我这边话没说完,赤卫队就有人大喊,快把万头叫来!立刻就有人跑开了。 很快,圈子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紧接着老万红通通的的胡子脸出现了。他带着柳条帽,胳膊上是赤卫队的袖章, 手里还提把修锅炉的大扳手。

他看到是我,二话不说拉起我就走。出了包围圈好远了他还一直在小声埋怨,你小子也不看看现在这里是嘛地方?幸亏我今天没离开厂子 , 算你小子命大——– 你知道昨天工总司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吗 ——– ?那一刻我除了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一直到把我护送出了工厂的大门, 他才转身回去。那一身蓝工作服戴黄色柳条帽的背影, 很快就消失在围墙后面了。

晚上

看着我高高肿起的右颊和充血的眼睛, 妈妈流泪了。爸爸禁止我再出门。

09/21/1967

小红不知道怎么也得到了消息, 专门来看我。她倒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她父亲被三结合进了厂革委会。你妈妈呢? 我赶紧问, 她说妈妈大概很快就会从干校回来了。我从心底里为小红高兴, 甚至忘了疼痛。小红临走时还说, 这次妈妈的事多亏了她爸爸的一个刚进了市革委会的老战友帮忙,还说那个一直和父亲作对的麻子脸老红军倒台了,据说被查出来是罗瑞卿线上的人。

10/14/1967

今天佳良来家里告诉了我一个可怕的消息,昨天白酒厂万师傅出事了,他的大腿在武斗中被另一派人的长矛扎伤了!他还说万师傅被送往医院的半路上,双方人马纠缠在一起,造成交通严重混乱,耽误了抢救伤腿的时间。

我恨不得立刻去医院看望万师傅,可是被家里人盯得死死的,不许出门。

10/21/1967

下午好不容易偷个机会溜出家门,和佳良、胖子一起赶到了医院,得知万师傅已经被转到了部队的403医院,因为他的大腿伤口感染,只有那里的军医才能治疗这样的严重伤势。我们又匆匆赶去,看到病床上万师傅还处在半昏迷状态。本来多么强壮的一个红脸膛壮汉,如今面色惨白得吓人,那条腿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回来的路上,佳良难过地说,万师傅也许再也不能打球了。我脑子里一片茫然。多好的一个人,我想起了不久前在白酒厂遇到的那次险情。要不是他, 我还不知道会有怎样悲惨的下场呢!

好人为什么总没有好下场呢?我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

12/21/1967

这些天哪里也不敢去,一直窝在家里看书。胖子他们从学校图书馆里偷偷弄出来不少书,其中有《第三帝国的兴亡》、 《红与黑》,还有几本中国三十年代的作家们的小说。这些书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大部分早都残破不堪了。我如获至宝,陆陆续续读了不少。至于那什么《第二次握手》, 《一只绣花鞋》之类的手抄本, 我没有什么兴趣,尤其是那些大人物的所谓感情纠葛还第二次见面的传说,令我反感。太假了。不知为何,我读书时总会想到了黄老师和老万师傅他们的事情。

01/20/1968

又是新的一年。

自从最近中央提出消除资产阶级派性,按系统实现无产阶级革命大联合以来,本市的各派人马也纷纷开始斗私批修搞大联合了,据说下一步的重点就是斗批改了。本来腥风血雨的城市上空,突然安静了下来。昨天还厮杀得难解难分的两大派人马,忽然都泄了气。局势变化得太快了。

更令我意外的是,小红的父亲又官复原职,还能代表厂革委会坐在台上作报告了。小红说,她父亲被解放了,三结合进了领导班子。中央的新政策真好。她说。

昨天去探望老万师傅。万家昏暗的房间里,他拖着瘸腿想站起来,我赶紧上去扶着他坐下来。还没说几句话,他的徒弟和原来赤卫队的两个人也来探望他。他们忍不住说起厂里有个原来工总司的混蛋也被大联合进了革委会,现在和咱们赤卫队的人平起平坐了。老万师傅听了这话,抓起桌上的一个酒瓶“啪” 地猛摔到墙上,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万师母跑进来说他这些天几乎天天喝酒,喝醉了就骂人,要不就一个人发呆, 半天也不出声。

我们都劝他,说不管怎样他总算还活了下来,想想看,厂里那些武斗中被打死的人呢,还不就白死了? 他一个劲地抽烟,没再说话。我临走时他坚持拄着拐杖晃悠悠地站起来送我,还说好想再和我们一起打球——

看着那张变了形也不再通红的胡子脸,我强忍眼泪连连点头。

02/25/1968

小红高兴地告诉我, 她的爸爸在厂里又上台作报告了,除了传达上级指示实行无产阶级大联合, 反对资产阶级派性之外,今后还要全力搞好抓革命促生产运动, 早日实现全国一片红。

他相信自己在台上说的话么?我低声认真地问小红。小红望着我, 半天没有作声。我不知道她听懂了我的话没有。

05/20/1968

好久没写日记了, 日子过得太快了,乏善可陈。

每天除了到校复课闹革命,继续参加运动,就是读两报一刊社论或者开毛泽东思想活学活用讲用会。晓龙还有那个康某中、单某华都成了活学活用的标兵,在讲用会上轮流上去发言。

05/27/1968

终于要初中毕业了。本来两年前就该毕业上高中了。

这几天,学校里开始出现了新的大字报,“青年人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开发边疆,建设边疆,到那里安家落户。”几年前主动下乡的邢燕子、侯隽等人的大照片和光荣事迹也在上面。上课时读到报纸上有关知青和支援边疆的文章,我想起了英姐。也不知道她在新疆那里生活习惯了吗?我问过光复哥, 他说妹妹到了新疆后曾来过一封短信, 以后就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了。

05/29/1968

最近学校里传达了中央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战略规划,三大直辖市分别和黑龙江、新疆、云南和内蒙古挂钩。还有就是城市知青可以自己联系回农村老家插队落户。

班上又一次召开上山下乡座谈会。大家都说自己热烈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时刻准备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可是到了真要报名登记的时候,不管怎样动员,大多数人还是缩起头来,学会了用“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这样的口号来给自己打掩护。我当然也是如此。能拖就拖,而且是拖上一天算一天。新来的负责管理我们班的宋老师着急了,课上课下想尽办法一再动员,还是无济于事。

06/13/1968

一早进了教室, 黑板上新贴出了一张 “ 坚决要求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的红色大字报。我赶紧走过去仔细看下面的签名,大小班干部,团员,红卫兵头头的名字一个不漏! 全在上面!

紧接着召开全班向党表决心和上山下乡及支援边疆动员大会。那些积极分子们个个慷慨激昂,有的人激动得痛哭流涕。团支部书记晓龙第一个发言,坚决要求党支部和革委会批准自己支边,别的积极分子们也纷纷上台表态,声称做好了一切准备,志愿为祖国边疆建设贡献自己的美好青春。

会后大小干部,积极分子和我们这些尚未主动签名的学生们展开了“一帮一,一对红”的攻心战。晓龙对我说,“我们这些红五类子弟,共青团员,班干部和红卫兵都带头报了名,你们这样出身不好的子弟难道还不应该紧紧跟上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吗?”

不用说,父母在工作单位里也面临着同样的巨大压力。到了这个份上,我再不想表态也不行了。最终,胖子、佳良还有别的同学也不得不和我一样先后在大字报上签名表态了。

就这样,我们即将成为知识青年自愿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去上山下乡了。

晚上

回到家里,才知道哥哥在他的学校里也同样被表态志愿下乡了。

06/28/1968

今天我被正式批准“光荣下乡”了,学校大门口贴出了大红喜报, 我和胖子、佳良和绝大部分班上的同学都被批准前往内蒙古呼盟插队,成了“ 反修防修的革命接班人”。奇怪的是,喜报上面居然还是没有看到晓龙康某中等人的名字。

晚上

我从小不吃肉,特别讨厌牛羊肉的腥膻之气。 据说到了内蒙要喝羊奶吃牛羊肉等等,这可怎么办?晚上和家里人商量,爸爸说既然上面有允许下乡投亲靠友的政策,不如干脆回老家吧。妈妈也同意。问题是老家是在黄河岸边的千年古城内, 怎能算下乡呢?

我一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06/30/1968

学校里第二批喜报下来了。许多出身好的同学被批准参加拿工资的建设兵团分配到了黑龙江,小红也在其中。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班上那些踊跃带头报名的团干部呢?问同学和老师谁也不知道,学校革委会的领导则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正在纳闷,胖子忽然气呼呼地跑过来告诉我和佳良,晓龙和班上那些团员积极分子们大部分除了参军,就是组织上另有安排留了下来。

听到这些,我已经麻木了。

07/02 /1968

接下去的各项手续办得出奇地顺利。销户口、领毕业证等等,不出三天一切搞定,本来说要召开的全校欢送大会不知为什么也不开了。在去派出所迁移户口的时候, 我在“ 迁往 “ 一栏中把老家的小城某市写成了某县。户籍警察根本不在乎你迁往何处,只要是迁出大城市就行,而且越快越好。

拿着撕去了我的那一页的户口簿慢慢地走回家, 半路上我忽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豆腐块似的低矮平房群, 窄窄的小街道都变得好看起来。还有家属院门前的那一小块空地,我从小就趴在地上和光复哥哥英姐她们玩弹球、跳绳还有抖空竹的地方,我还能再回到这里吗?还有可怜的郭老师,这里也是他曾经把一根麻杆扎枪舞得虎虎生风赢得阵阵掌声的地方,就是回来了,我还能见到他吗?

07/04/1968

天色阴沉。早上我到火车站去给前往内蒙插队的胖子和佳良他们送行。胖子说他犹豫了好久,才把已经放进行李中的球拍又拿了出来。佳良咧着嘴,露出那一排熟悉的黄牙笑了起来,却没说到底他把球拍留在了家里还是随身带上了。我心里有些发酸,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一定都会带上我心爱的球拍。

他们和几百名学生们一起被敲锣打鼓地送上了火车。汽笛响起,火车徐徐开动,车上车下的人们顿时哭天喊地,乱成一团。那些大喊着带头报名支边的红卫兵头头和积极分子们此时连一个人的影子也看不见。

08/05/1968

爸爸还是不能请假,是妈妈送我去的车站。哥哥前天已经插队去了沧州附近农村,当然是和柳钢那几个死党一起了。

上周本市大批支边知青刚刚离开,下一批要走的还未准备妥当, 我正赶上了空档期。火车站里缺少了锣鼓喧天和红旗招展,显得有些凄凉。我把简单的行李和一个灰色的塑料提包在座位上安顿好,从车窗里探出头,朝月台上的妈妈挥挥手就想赶紧坐下,怕她看到我眼里的泪花。没想到妈妈又从送行的人群中挤上前来,踮起脚尖把一个报纸卷着的小包递给我,说差点忘了, 这两个烧饼你带着,饿了路上吃。我接过来点点头,正想再说点什么,火车咣当一声已经开始移动了。月台上妈妈苍白的脸越来越远,人也终于看不见了,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两年前出门串联时豪情万丈,现在我却心如刀割 —— 这一去,正不知何日是归程?摸摸怀里揣着的那张薄薄的户口迁移证,自己从此不再属于这个已经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了,此生将何处安身立命?还能再回到父母身边那个温暖的家吗? 男儿有泪不轻弹, 不轻弹 ——- 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人家, 我眼前却只有小红, 我可爱的初恋女友那对黑色的眼睛在不停地晃动。前天晚上在工学院的小树林里和她告别,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无法躲避, 也无处可躲。 我只有在一棵大树下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吻着那洁白冰凉的额头,任雨水和泪水一起肆意地在我们的脸上流淌—— 那一刻我啥也看不见, 只看到了她湿淋淋的头发下那格外美丽的眼睛,那里面该藏有多少的话来不及和我说啊——

我又想起了高尔基的《 我的大学》一书里的片段,竭力在脑海中勾画着俄罗斯大草原上一个年轻流浪者孤独前行的身影。不觉地火车窗外闪过了沧州的月台—— 这不是豹子头林冲蒙冤发配的地方么?也不知道哥哥他们在这里安顿得怎么样了?不停地胡思乱想着,在车轮不停的咣当声中, 我竟入了梦乡。再睁开眼睛, 车已过了徐州,向西拐上了陇海线。

就这样,既不悲壮,又不太光荣地,我第一次踏上了了自己前途未卜的人生之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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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0 11:59:20 | 显示全部楼层
悲歌:文革日记(11)一一 被侮辱与被遗忘的

08/10/1968

在古城姨妈家中盘桓了两天,还到轄區派出所试了试运气。不出所料,目光锐利的短发女片警指着我的户口“ 迁往 ” 一栏说,街道地址是本市的不错, 但上面却是 “县 ”而非 “ 市 ” ——-

揣着那张薄薄的户口迁移证回去的路上,我心里百味杂陈, 不停地责骂自己,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却想象得如此简单。“市、县” 不过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幼稚的我竟然想和国家机器在這樣重大的事情上打马虎眼, 太可笑了吧。唉, 既然命里注定要下乡,那就该是啥是啥吧!

08/11/1968

不能在城里插队,只好退而求其次,随着热心的姨父到了城东约三十里外黄河南岸边的鲁庄,投奔他的好友鲁叔家来了。

乡下父老热忱好客,鲁叔一家对我更是宛若亲人。把我安置在院子东侧一间空房内。我送姨父离开后,把简单行李安排好,才仔细打量了一下房间。这是主人家的二弟本来准备结婚的新瓦房, 但除了简陋的一床一桌,并无它物。从几根木棍支撑的窗户出去,院子挺大, 几只鸡猪之类的动物在浓浓的泡桐树荫下跑来跑去。问主人他家二弟现在何处?答曰进城里打工了。很久没回来过了。

08/13/1968

早上起来帮助打扫院子的时候,主人家小弟悄悄告诉我说, 前年村里运动最乱时二哥站错了队,他过去还揭发过生产队长多吃多占的事。现在人家掌权成了公社红革会的当家人, 和二哥他们是对立派,前一阵子还带领着武装民兵来家里找了几次, 吓得二哥跑到城里打工一直到现在都不敢回家。该你有福, 二哥本来准备结婚的新房让你先住上了! 他笑着说。

看起来,我不但有福, 还挺幸运。姨父曾提到过帮助鲁家二哥在建筑工地找活干的事情,他们原来是患难之交。这种时候有了姨父姨妈和鲁家的相助,距离老家古城不算远,比起去了风沙漫天的边疆的胖子和佳良他们来,我的确够幸运的。

人啊, 知足吧!看起来我应该感谢上帝了。

08/15/1968

当务之急是先把户口落下来。这些天那张户口迁移证一直在我的口袋里揣着。 城市户口没有了, 口粮自然也没有了, 必须赶紧把户口转到鲁庄。有了户口, 我就能和村民们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养活自己了。袋中虽然有父母给我的一些全国粮票, 但这都是他们从自己口中节省下的口粮啊!一想到爸爸前几年度荒挨饿时那一按一个坑,久久不能回复原状的小腿肚子, 我的心就痛。我身强力壮,不能再成为父母的负担了。

08/17/1968

今天一大早我就匆匆出发。烈日下一路打听着,步行三十华里来到了县城,已是中午了。县城不大,房屋建筑大多低矮陈旧,唯一的一条主要大街一会就走完了。县委大院是个像点样的地方, 树木不少,房屋多是红砖灰瓦建筑。大院里最大的建筑是一个有些土里土气的礼堂, 像个丑陋的怪兽似的趴在中间的沙土地上。沿着院子的长廊,我从县委办公室、团委一路直找到武装部、妇联,就是不见知青安置办的影子。好不容易才在水利局办公室里找到一位打着哈欠,干部摸样的中年人。一问原来是午休时间,人们或吃午饭或回家睡午觉了。

听他一说起午饭,我也觉得饿了,可我的午饭在哪里呢?摸摸口袋里来时准备的几块红薯干, 早都硬邦邦的了。心里有事,哪里还顾得上吃它。忙问他安置办呢? 他摸着脑门想了半天才对我说,對了,在那边,在那个机井对面的角落里。

我连忙赶去,发现那是 一间很小的屋子,门口墙上挂着一个不大的白色木牌, “ xx 县上山下乡知青安置办公室 ” 一行黑漆字还是新鲜的,显然才挂出来不久。我擦着满头大汗上前敲门, 却没人应声。仔细一看,门上的玻璃窗内贴有一小纸条: “有事可到家属院找马洪图同志。”

我立刻转身赶回水利局打聽家属院在哪,刚才那个睡眼惺忪的干部早已渺如黄鹤了。我四下里找了半天也没见个人, 不觉地又转回到了机井附近。看到正好有人在打水, 我赶紧过去打听顺便讨了些水喝。很凉的井水, 我喝得很痛快。没想到的是,同时吞下肚里的那些红薯干被冰冷的井水一泡,很快就起了化学反应——–

稍后

总算找到了远在县城另一头的县委家属院,也打听到了马宏图同志的家。谁知到了那里却被告知他昨天被临时调去参加夏粮征收工作组下乡去了。 去了哪里?说不准, 何时回来?他的家人还是不知道。

眼看着一轮红日西下,炊烟四起,院子里只有一小群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和老槐树枝头盘旋乱叫的昏鸦。我无计可施,只好垂头丧气地踏上了归途。

08/23/1968

今天是第三次去县安置办找马宏图了。

接受了前两次扑空的教训, 昨天我特意跑了十几里路到公社给县上打了电话,知道了他今天会在县委大院里。

中午还不到,我就凭着两条腿 —— 村民们称之为11号汽车 —— 汗流满面地再次来到了县委大院。我趁天还没亮就出门,为的是赶在县委干部们午休之前到达。没想到进了已经熟门熟路的县委大院,安置办的屋里还是没有人。我有些气急败坏了,想在大院里打听, 却发现那许多办公室里的人们竟然都消失了,我面前似乎是一个无人世界。站在空荡荡的长廊下我正不知所措,从大礼堂里忽然传过来一阵阵响亮的口号声,还有“大海航行靠舵手” 和语录歌此起彼伏的歌声。

我恍然大悟,立刻一溜小跑朝大礼堂赶去。心想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白来一趟了, 一定要找到马宏图!到了烟味扑鼻的大门口,我不由愣住了。只见里面黑压压一大片,连过道的地上都坐满了人。 主席台上方高挂大红横幅,上书“ 热烈庆祝68年夏粮征收县三级干部会议胜利召开!” 再仔细看,会场里足足有三四千人,主席台上有个矮小的光头男人正滑稽地挥舞着两支胳膊指挥人们大唱革命歌曲。显然, 这是在等待领导登台之前的序曲。在学校里我已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经历了。

这样人山人海的地方, 我到哪里去找马宏图呢?等吧, 万一他不在呢?我岂不是又要白白浪费一天的宝贵时间吗?正在发愁, 光头指挥走下了主席台。 又是好一会过去了,却不见领导人上去讲话。台下的农村干部们大概唱歌唱得累了, 见领导还没来, 人们先是轻声细语, 慢慢地就开始抽着烟小声地和身边的人说起话来,整个会场里烟雾腾腾,四下里一片蜂群发出的嗡嗡之声。我呆呆地站在门口看了几分钟,说也奇怪,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股勇气,我大步走向主席台,会场里刷地一下子安静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讲台上抓起话筒大声喊道, 安置办的马宏图同志请到会场门口,有人找你!有人找你!还没等我喊完两边, 那个光头指挥气急败坏地冲上台来要抢我的话筒。我却不管三七二十一, 踮着脚举起话筒又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遍,马宏图同志, 我有急事找你!请马上出来!

我的话音未落,远远看见有位瘦高个子的中年男人从中间的座位上站起来,一边对着我连连晃动双手示意, 一边挤出人群。我立刻把话筒朝光头手里一丢, 转身跑下台去。到了礼堂门口。那位中年瘦男人倒挺和气, 冲我点点头,说我就是老马,你找我有啥急事?我喘着大气, 刚要说话,会场扩音器里有人高声宣布请县委刘书记讲话。老马见状赶紧带着我来到了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我这才把自己要找他的原因说了一遍。

老马耐心地听完,不停地挠着稀疏的头发面露难色。他说本县安置办刚刚成立不久,就他一个光杆司令不说,除了上月接到一份地委转发的省里有关上山下乡的红头文件之外,其他有关具体安置工作的指示,“啥也没有。” 难呐,他皱着眉头接着说,咱这里不比大城市,啥都慢半拍。现在关于上山下乡运动中央的精神倒是有了, 可咱这里没有人知道具体该咋办,一切还得等地委知青办的通知。 还有——- 还有就是 经费啥的,县里没有这笔开支, 更没有具体安置过一个知识青年。说实话吧, 我这个县安置办主任的官帽戴了快两个月了,你还是第一个来找我办这事的外地知青 ——-

我心里“ 咯噔 ” 一下。第一个?没人知道具体咋办?他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和我握握手说, 他必须进去听刘书记讲话了。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说, 要不然你等过些天再来找我?我赶忙问, 等多久? 下个月吧,他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我礼貌地也想对这位相貌忠厚的人笑笑, 却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又高又瘦的身影消失在大礼堂的进口处的烟雾之中了。

下午

又是满头大汗地长途跋涉,开动11号沿着等边三角形30华里的另一边到了城里。在姨妈家里只见到了表姐,她面带惊慌地说最近警察总在夜里来敲门查户口,又不说是为啥,弄的街坊们人人心惊胆战 ——– 我默然无语,借口说还要办别的事就告辞了。

晚上

这一夜, 我躺在湖边公园的长椅子上数着星星度过。远远看过去,湖对岸灯火阑珊,岸柳深处隐约可以看到图书馆大楼飞檐朝天的轮廓。小时候无数次地听父亲回忆起故乡。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从这图书馆二楼的半圆形阅览室内望出去风景绝佳,特别是湖心有月亮的时候,那里一直是他最怀念的地方。他的年轻时代有不少最好的时光,就是在阅览室的那几扇大落地窗前度过的。他还说,那时常常一边看最新从沪上运到的各种杂志和英文书,一边在脑海里计划着自己玫瑰色的将来 —– 年轻真好,他的结束语几乎每次都是这句话。

今晚月光如水,湖上风光依旧迷人,年轻也真好—— 可我的玫瑰色的将来在哪里呢?

生平第一次露宿街头,这种滋味,不说也罢。

08/25/1968

下午

真是祸不单行。

三次去县上找马宏图办事毫无结果, 今天下午却接到家里来信,告诉我学校开始严查投亲靠友下乡者的去向。革委会通知家里称,如果我两个星期内不能提供公社以上安置办公室的证明,就必须立刻返校参加下一批知青支边。当然,目的地还是内蒙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了。其实说是大草原, 我听去过的人悄悄地说,那里的草原早就被折腾光了,只剩下荒凉的戈壁滩。在那里知青们最害怕的,是寒夜里饥饿的狼群在外面愤怒抓门的沙沙声, 还常常一夜不停!

我拿着家信心里一阵发凉。望望窗外,院子里空荡荡的,人们都还在地里干活。我坐下了, 脑海里满是荒凉的大戈壁。昨夜一夜未眠, 此时很想躺下睡一会,却睡不着, 耳边似乎能听见狼群的嚎叫和爪子抓门的刺耳声音。到了最后,眼看太阳快落山了,一个人呆在屋里实在闷得太难受,我不得不从小床上爬起来走出了大门。

顺着村里唯一的大路我随意走着,不觉走过了村口那棵歪脖子大槐树,走过了村外的苹果园,还有让人口水直流的西瓜地。看起来这黄河岸边的沙土地真是块宝地, 可我哪里有心情欣赏这如画的田园风光,只顾低着头胡乱前行。

走着走着,从北面渐渐地传来一阵阵如群虎下山般的怒吼,低沉而威严。这是什么声音?我的好奇心压倒了烦恼, 脚步也加快了。行愈近而声愈响, 渐渐地低吼声变成了愤怒的咆哮。等到我穿过了一大片青纱帐,眼前出现了一道高耸的石砌大堤,简直像一条蜿蜒远去的巨蟒,这一定就是久已闻名的黄河千里堤了。我走近了仰望大堤,巨大的声浪就是从它的后面,更准确地说,是从它的“上面” 传过来的。

我手脚并用地攀上大堤的顶端,巨大的声浪震耳欲聋,一阵阵强劲的河风夹杂着细密的雨珠扑面而来,令人觉得仿佛服了一贴灵魂的补剂。那一刻,我只想对着辽阔的河面大喊一声“痛快!”

站稳之后放眼望去,十里外,对岸远树含烟,村舍人家不过是一抹淡淡的轮廓,晚霞灿烂的余辉更使人看不分明。再看脚下,是奔腾怒吼,如脱缰野马般一泻千里的黄水。不知是水流太急,还是泥沙太多的缘故,极目所至,浩淼的河面上,尽是数不清的大小漩涡,沸腾着,翻滚着,拥挤着,纷纷地夺路东流而去。我忍不住想,这无数的漩涡下面,该隐藏着多少大自然的奥秘呢?

可惜的是,在那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的河面上,此时却连一片帆影也看不见。看来,敢于向这凶猛狂暴的黄河挑战的人毕竟不多。转过身来向西南望去,北齐铁塔的尖顶在红云缭绕中隐现。那下边就是我的故乡开封,一个古老的小城。那里曾揭开过华夏文明史上璀璨的一页,可也曾埋葬了无数中原文化的珍贵结晶——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伟大而又残酷的黄河。只要看看脚下这令人惊心动魄的情景就够了。这里的河面水位竟然比古城的城墙顶端还高出整整十米!而城墙距离大堤又只有十八华里!大堤一旦决口,只要转眼之间,城内外百万生灵就要涂炭!

更可怕的是,这一幕惨剧已不知在历史上演出过多少遍。“清明上河图”中那繁华似锦的七朝古都旧城,早已被深埋在水退之后留下的厚厚黄沙之下了。正因为如此,秋风一起,汛期便到。河水每涨一寸,沿岸城乡百姓的心就揪紧一分。每年此时防汛保堤就成了千家万户的头等大事。

这些年狂暴的黄河被大堤锁住了。辛勤的的农人们见缝插针,在我脚下的河岸边种出了一片又一片绿油油的庄稼;沙土地里盛产的西瓜,苹果和花生更是大自然的慷慨赐予。可怜的是,就在这看起来颇有诗情画意田园风光的鲁庄内,农人们的日常生活仍处于半原始的状态。我发现盐水沾辣椒是许多人每天固定的菜单, 还有那早上高粱面, 中午红薯干, 晚上红薯汤的“ 三红 ” 顺口溜。他们的生活,除了近乎“赤贫”二字之外,真不知还有任何文字可加以形容——这里的精神和文化生活也贫乏之极。村里上千户人家,没有电, 自然也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图书馆更是梦想。这些天在村里我唯一能搜寻到的书籍,只有两三本发黄残破的线装演义野史故事,大概是民国初年或清末的刻印本。

这样临风独立胡思乱想了半天,远处的河面上暮色四起,我不得不走了。

回村的路上,我遇到了鲁家小弟和几个荷锄而归的村民。他们告诉我说,逢到枯水季节,十里河床上常常只剩下几条涓涓细流,许多被困在浅滩中的金色黄河大鲤鱼便成了大人孩子们竞相追逐的宝物。那时你舀起一玻璃杯的黄河水,片刻之间,杯底就沉淀出三分之一的细细黄沙,而杯子的上部却是甘甜可口的清水,绝无半点污染。真的,没有一种矿泉水可以比得上它的滋味。

我问他们知否,上游素有“万里黄河第一坝”之称的三门峡水库,由于大量泥沙淤塞而早已报废,如今成了“ 一库脏水 ” 。三门峡市与黄河血肉相连。黄河养育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还给黄河的却是污水。听见这话,那几位村民们又黑又红,不知被太阳晒得脱了几层皮的脸上却只有一片懵懂。 一直没多说话的鲁家小弟忽然问我,三门峡离咱庄那么远,这里的黄河水应该不会被它弄脏, 你说是吧?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晚上

夜深人静,一灯如豆,此时与我相伴的,除了我那本几乎翻烂了的普希金诗集和别的几卷家里带来的残书,便只有隐隐传来的黄河的怒吼,仿佛千万匹野马在旷野中时而悲鸣长啸,时而低吟呜咽,听得我热血沸腾而夜不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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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0 11:59:53 | 显示全部楼层
悲歌:文革日记 (12)—— 被侮辱与被遗忘的

09/12/1968

接到家里第三封来信之后,我知道自己回乡投亲靠友的计划彻底失败了。爸爸在信中着急地说,学校里又来了通知,要我立刻回校参加下一批的内蒙插队。他还说,院子里谁家有赖着不走的知青,居委会在那家门口摆下的锣鼓就一直响到深夜,到最后连邻居们都受不了了,只有投降。

09/15/1968

又磨蹭了好几天,今天我不得不告别了主人,卷起来时的小小行囊,一个人垂头丧气地登上了回家的火车。十八岁还不到的我,刚来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劈面而来的就是一阵狂风暴雨, 毫不留情。心情坏到了极点,北上途中几乎都在昏昏欲睡,脑子里一刻也没有放松过。

09/17/1968

回到了家里。谁都不想见,什么也不想说。倒头便睡,半睡半醒之际,旷野中黄河的怒吼,和门外狼群抓挠大门的沙沙声混在了一起。午夜惊醒,汗水湿透了背心。

09/20/1968

今天一早到了学校才意外发现,最近一批去内蒙插队的学生上星期已经走了;班上那几个一直在等候参军名额的积极分子们也都去了黑龙江兵团。最近那里苏修不断越界挑衅,边情十分紧张,学校里出身好的人都被紧急召去参加戍边了。至于团支书晓龙,早就开后门特招去了警备区大院当兵。最巧的是,那个抓上山下乡工作的李副校长前天刚刚出了车祸,据说还挺严重。有人私底下悄悄说,报应啊!这几年他在学校里干的坏事太多了——-

不管是否报应,眼前学校里又没有人顾得上我了,至少暂时如此。如今该走的差不多都走光了,下一批去内蒙插队的,还不知道何时呢。

09/21/1968

真没想到,天不灭曹啊!我庆幸自己又一次成了漏网之鱼。和家里人紧张地商量了一阵子之后,我决定趁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们还没有注意到我,立刻原道返回鲁庄,再去县上安置办找找马宏图,说不定他那里已经开始接待知青了呢?

晚上

爸爸俯下身子,熟练地帮助我打背包的时候说, 他年轻时在豫西南参加过武装缉烟队,骑马挎枪奔驰在伏牛山一带的山林里, 打背包是经常的事。他又说, 人挪活,树挪死。趁年轻出去闯荡一番吧。

五十多岁的父亲,两鬓早已经斑白,可那一双眼睛明亮依旧。我记起了破四旧高潮时他作为特嫌加历史反革命份子,被警察和红卫兵押着回家开现场批斗会的情景。我当时惊讶地看到,他的神色一直不卑不亢,真是个硬汉子;可此刻对我低声絮絮嘱咐着,他的眼睛里竟然有泪光在闪烁。他自己年轻时基本没有享受过真正的父爱,因了种种原因,和祖父那样冷冰冰的封建大家长到老都没有能互相谅解。正因为如此,父亲对我们弟兄从小就特别关爱有加, 思想上更是亦师亦友。平日里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从小他就告诉我们 “人不可有傲气, 但不能无傲骨” 之类的做人道理。想到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再亲聆教诲,我的泪水也下来了。

09/22/1968

趁天色未亮, 我背起行囊, 又一次离开了家。不幸的是,来回几次南下北上, 我已经把家里的那点可怜的积蓄几乎全折腾光了。为了省钱, 我这次只买了一张一毛钱的站台票就挤上了火车。仗着来回都坐这趟火车有了些经验,我一路上想尽办法和列车员捉迷藏。每到临近大站估计要查票的时候, 我不是躲进了厕所就是提前下了车, 然后在站台上买一张月台票等下一班火车。为了省钱,也只好浪费时间了。好在我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

就这样一路不停地上上下下,我的运气竟然不错, 一直没有被逮着补票。 到了徐州之前的铜山小站时我故技重施,根本没有注意到只有我一个人下车。下来之后我才发现小小的站台上空荡荡的,连售票室内都看不到个人影,四下里更是黑漆漆一片。远望徐州方向,夜空里只见一片红光。我犹豫了一会,不敢在此久留,硬着头皮开始踏着铁轨朝徐州出发了。好在夏夜不冷,再加上背着行囊,不一会我就满头大汗了。

深夜

天上没有星星,面前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亮光就是前方天际遥远的红光。我气喘吁吁地正在铁轨上奋力前行, 身后忽然传来了人声。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仔细一听,好像是有个男人在哼哼民歌小调之类。唱歌的人不知道是给自己壮胆还是无聊, 反正不紧不慢公鸭嗓般的歌声一直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响着, 而且越来越近。 我不敢回应,更怕遇到坏人,只好加快了脚步。对方大概不知道我的存在, 又挺欣赏自己的声音,只顾一路上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折磨着我那本来就有些脆弱的神经。好在有浓重夜幕的掩护,他大概也背着行囊和我一样不能走得太快。就这样前有灯光,后有歌声,我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市区边缘。 一直到看清楚了“ 徐州站”三个霓虹灯大字和站前广场上的人群, 我才敢停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有了胆量第一次转过身去。夜幕中,只有两道弯弯曲曲的铁轨伸向远方——

09/24/1968

重新来到鲁庄,主人家并不惊讶,帮助我再次在二叔的空房里安顿下来。静夜里万籁俱寂,远远地传过来的黄河怒吼咆哮声依旧,似乎我并不曾离开过。 也许,一千年以来,或一千年之后, 这愤怒的涛声一直如此。可我是谁?从哪里来?又 向何处去?一个人如此渺小,人生更如此短暂。我不过是黄河岸边的一粒沙子罢了,转眼间就会被狂风卷入水中,漂走,或沉下,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丝丝痕迹。我在小木板床上辗转反侧, 越想越睡不着。

始终挥之不去的最大难题是,假如户口再入不上, 我该怎么办呢?千里迢迢, 几次奔波,都两个多月了,户口还揣在自己的口袋里,进退失据。此生第一次,我体会到了有家难回,有国难投的苦味。难道我此生注定,就要这样独自流浪天涯么?不由想到了远在天边的小红姑娘。比我离家更远,她又该是怎样的孤独无助啊!

我写不下去了。

09/24/1968

一大早

不甘心的我,再次开动11号汽车 ,又一次来到了县委大院知青安置办的门外。这次我没有敢提前给马宏图打电话, 生怕一打电话听到了不想听的消息。反正我也是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最坏不就是再次回去到内蒙插队吗? 这样一想,到了举手敲安置办的门时, 我反倒不像前几次那么紧张了。

安置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站在门内的马宏图同志和我一样感到意外。好一会儿我看看他,他看看我,都不知道说啥才好。最后还没等我开口, 他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红头公文, 有几分得意地在我面前晃晃说, 地委安置办转来的省里文件, 前几天刚到的。真的?我又惊又喜地问。

他倒是个痛快人,立刻告诉我省里指示各地、市、县要坚决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贯彻中央精神, 做好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安置工作。你嘛,就到本县的黄河公社去, 那里将要设立一个知青农场, 专门安置从城里来的一百多名知青,他们大多是和你一样的初高中毕业生。

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天终于开眼啦!他又接下去说,这两天还接待了几个和我一样外地来投亲靠友的知识青年, 有一个是北京来的小张,还有两兄妹是从广西来的 ——

我哪里还顾得上他们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农场呀, 那一刻满脑子就只响着两个字:户口! 户口!

我都不记得是怎样感谢的老马,只记得他在我临出门的时候开玩笑说, 你那次在大礼堂里冲上主席台抓话筒的架势,至今还有人在说,这小子哪来的? 竟敢抢在县委书记前面上台发言——

晚上

我在给家人和小红的信中都是这样开头的: 我不再是黑户啦!我又要有户口啦!看起来, 天底下还是有好人的。我又想起了离家前爸爸教给我的那句英文: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但愿,能永远如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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