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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友:反“五风”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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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7 12:59: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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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公社实行“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图为河南省遂平县卫星人民公社社员整队去田间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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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11月,中共中央发出《紧急指示信》,要求在全国农村开展整风整社的群众运动,并从中央国家机关抽调万名干部下放,协助整风整社,纠正“五风”。作为新华社抽调的下放干部之一,我经历了这个运动的全过程。

  所谓纠正“五风”,指的是纠正“共产风”、浮夸风、命令风、干部特殊化风,还有瞎指挥风。

  在下去纠“五风”之前,我对“五风”已经不陌生了。因为我是“五风”的亲历者。“五风”盛行的时候,我大都是在农村。下面是我当时搜集整理的几个调查资料:

  徐水实习

  1958年夏季,我们中国人民大学农业经济系一批师生来到搞“共产主义”试点的河北省徐水县。这时正是全国“大跃进”进入高潮时期,“高产卫星”接连不断,一个比一个高。毛泽东对这些“卫星”也信以为真。8月1日,湖北孝感突破水稻亩产一万斤大关,放出了亩产1.5万斤的卫星。8月4日,毛泽东主席在徐水视察时,对全国竞相放出的“卫星”情况大加赞扬。他说:“世界上的事情不办就不办,一办就办得很多!过去几千年都是亩产一二百斤,如今一下子就是几千上万!”这以后,各地推波助澜,“卫星”一个比一个高。8月13日,湖北麻城报出亩产36900多斤,号称“天下第一田”;没过10天,8月22日,安徽省繁昌县又放出了亩产43075斤的“卫星”;9月18日,四川省郫县放出了亩产82525斤的特大“卫星”,同一天,广西环江竟放出了亩产130434斤的超级“卫星”……。

  对于这些“卫星”,人们都不大相信。可是没有人敢于公开表示怀疑反对。我是农民家庭出身,在农村长大,又是学农业经济的,一亩地有多大,能产多少粮食,我还是比较清楚的,但反右派刚刚结束,惊魂未定,我哪敢公开表示疑义呀,只能不吭声,跟着装糊涂。

  在徐水,我们最大体会是那种“冲天的干劲”,疲劳战术。白天在地里干活,劳动时间长,强度大;夜里开会,有时要走十几里、几十里,开会经常开通宵。那时最大的感觉是又累又困。有时在回来的路上走着就睡着了。……这种疲劳战术情况,实在难以忍受。好在我们在徐水时间不长,实习20多天就回校了。我担心的是那些农民,常此下去会怎样?

  我的另一点重要体会是公共食堂。当时《人民日报》记者康濯,在一篇通讯报道中写道:毛泽东对徐水县集体化程序和生产力组织形式表示了更多关注,参观食堂时,他看得很仔细,连贴在墙上的食堂规则和饭菜价目表,都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他赞赏地说:“是呀!人人都吃食堂,社社都办幼儿园……全县共11万多劳力,抽出4万多人搞水利、打机井、办工业,只有7万多人搞农业嘛!”“他们这又解放妇女劳动力,又搞军事化,全县农业社搞了90多个团,200多个营,他们就是这个办法哩!”于是,毛泽东提出了建立人民公社的建议。

  据说,这是毛泽东第一次向一般的领导干部提出了建立人民公社的建议,从此公共食堂就成了人民公社优越性的重要体现。不过那是夏天,刚开始,好歹还能吃饱。那时高产“卫星”那么多,以为粮食多得不得了,所以叫“放开肚皮吃饱饭”,吃饭不要钱。连毛主席都提出:粮食多了吃不了怎么办?耕地要实行“三三制”。

  宁津调查

  此后不久,1958年9月,我们农经系四年级毕业班的十几名同学,在彭老师率领下,来到河北省宁津县(后来划为山东省)刘营伍人民公社进行调查。当时,全国已经实现公社化,各生产队、生产大队普遍建立了公共食堂。我们依然是同农民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

  金色的10月,正是北方秋收秋种的大忙季节。那年这里风调雨顺,庄稼长得非常好,到了秋收时,由于人民公社搞军事化,大兵团作战,搞形式主义,生产效率低,秋收进展迟缓。到了10月下旬,种麦季节即将错过,大部分秋庄稼还没有收。秋种种不下去,必然影响来年夏收。时间紧迫,上级决定要以秋种为主。为了赶时间完成秋种任务,公社指示能收则收,收不完就直接播麦。结果许多已经成熟了的白薯、花生、大豆等作物没有来得及收就被犁掉了,拔掉的棉秆抛在田头,上面挂着许多棉花和棉桃,农民看着实在心疼!可是,有的干部却说:“埋在地里可以肥田。丢掉粗粮明年吃细粮。”尽管如此,种麦季节已过,种的多是晚茬麦子,且播种质量差,结果第二年的夏收受到很大影响。

  原来以为有那么多的高产“卫星”,粮食多得不得了,没有想到入冬以后不久,许多公共食堂陆续缺粮,农民吃饭问题越来越严重,不得不限定粮食供应。特别是春节过后,许多地方发生春荒,农民生活越来越困难。直到1959年4月传达了郑州会议精神和毛泽东的《党内通信》之后,加上春天的来临,形势才稍有好转。有些公共食堂搞“大集体小自由”,有的把粮食分到户,有的变成了农忙食堂。然而,好景不长,1959年8月,庐山会议之后,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全国形势逆转,强调坚持公共食堂是坚持农村的“社会主义阵地”。“五风”随之也越刮越大。

  沔阳材料

  关于“五风”情况,除上述经历之外,我还在河北、山东农村作过一些调查,可惜这些第一手材料大都没有留底。现在手头找到的是1960年冬天,发给我们下放干部的一份材料。这是湖北省委书记王延春于1960年9月18日为上报省委领导而写的有关“五风”情况的调查报告:《关于沔阳县贯彻政策试点情况的报告》。这份材料主要是反映他和沔阳县委一道,在通海口人民公社搞试点了解到的一些情况。材料准确扎实,有一定的代表性。现将其中有关刮“五风”部分,摘录如下:

  “刮‘共产风’的单位,上自省级,下至小队,一杆到底,根深蒂固。县级直属机关和派出机关在这里刮‘共产风’的有41个单位,公社的25个直属企业,没有不到生产队刮‘共产风’的。

  “刮‘共产风’的范围,大自土地、粮食、房屋,小至镰刀、筷子、夜壶,什么都刮。全公社算了一年账,共乱调劳动力349个,土地8020亩,房屋1512栋,资金53万元,粮食53万斤,农具35040件,耕牛84头,木材等84万斤,砖瓦147万块,家具24906件。

  “生产队以下的‘共产风’,更是一阵接一阵,干一件什么事情,搞一个什么运动,就刮一次,就是一次大破坏。比如,搞木轨化,就拆房子、伐木料;搞五有化,也是拆房子盖猪圈;盖了猪圈没有猪,又得拉社员的猪子;搞车子化,就砍光社员树;搞大协作,就乱调人,乱吃饭,乱拿工具。公社化以来,城关管理区全区性的‘共产风’就有25次,最严重的是1959年,这一年就刮了15次。

  “‘共产风’给生产造成了严重破坏。据各生产队粗略地估算,仅‘共产风’中所拆毁的房屋、死亡的耕牛、破坏的农具、家具这几项,若按人口平均,每人要损失50元左右,多的达100多元。这个损失,就相当于一两年的分配收入。

  “生产瞎指挥的问题,严重到难以置信的地步。这个公社的干部,生怕把权力交下去,自己就没有事干,或者就会天下大乱,因而采取了统一指挥生产。怎么指挥?群众称之为‘电子化’,就是靠电话。

  “公社统一派活,一道命令,全公社社员都得服从调动,不管这件干完没有,都要转去干新的。

  “在一块地里,往往有半截苗高一尺,有半截苗低三寸,有半截插上秧了,有半截是光板。这就是全社统一行动的结果。对此,群众称之为‘一刀切’的领导方法。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一夜化’、‘一样化’、‘驴推磨’等种种主观主义的领导方法。去年秋种,有些地方为了追求小麦播种‘一样化’,竟不惜种了又翻,翻了再种,直到第三次种下去,已经是腊月28日。

  “诸如此类的事情,多得很。这都不是笑话,也不是历史,而是去年有,今年也有的事实。

  “粮食上比较普遍的问题,是购过头粮。例如,洲岭生产队,1959年粮食总产59万斤,需要口粮60万斤,种子5万斤,本来应当供应6万斤,反而卖了18.5万斤,结果国家又供应了23.9万斤……卖过头粮的结果,不但在搬运、集并上造成很大的浪费,而且由于供应不及时,给生产队带来极大的困难,在粮食供应不上的时候,就没收社员的小杂粮、蔬菜,刮别队的‘共产风’。

  “刮共产风、瞎指挥生产、购过头粮、没收自留地的结果,是严重地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给生产造成惊人的损失。动不动就圈占土地、调走耕牛、拆毁房屋、没收家具,生产不能做主,分配不能到手,吃饭很成问题。这样干法,叫群众哪有心思搞生产?哪有心思爱护公物?哪有心思提高工效?哪有心思细收细打?全公社、各个管理区和绝大多数的生产队,生产年年下降,收入年年减少。和1957年或1958年相比,总收入、粮食总产、社员收入,一般都减少20%、30%;严重的达到50%以上,有些富队变成了穷队,特别是过去的工作重点队‘共产风’刮得更大,损失也更大。”

  这份调查报告受到了党中央的重视。1960年10月12日,中共中央对这个报告和福建省闽侯县委《关于城门公社集中劳动力、加强农业生产第一线工作情况的报告》两个文件作了重要批示,“要求省级、地级、县级和公社级党委,要求生产队的全体干部和下放在农村的全体工作人员,都要极严肃地、认真地研究这两个报告”。中央认为:“一平二调的‘共产风’,再加上某些浮夸、强迫命令和某些干部特殊化的作风,使干部严重脱离了农民群众,使这类地区的农业生产和农民生产积极性受到损害。这种严重情况必须大力改变,绝对不能允许再拖延下去。”中央要求各地党委:“在接到这个通知指示后,立即参照通海口公社和城门公社的整顿办法,……作全面彻底的解决。”

  沔阳县通海口公社位于江汉平原,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之一。这份调查报告所反映刮“五风”情况,在全国许多地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这里毕竟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各方面条件比较好一些。在我看来,相比之下,贫困落后的重灾区问题要严重得多。以我作为新华社干部下放的山东省惠民地区为例,那里不仅五风严重,而且自然、经济和交通条件都很差,所以造成的危害也严重得多。“五风”刮走了农民的一切,以至一些地方土地盐碱化了,耕畜死光了,树木砍光了,锅砸了,房扒了,屋空了,甚至有的人也死了。“五风”刮得农村一贫如洗,前来慰问的江西慰问团团长曾无限感叹说:“真的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据我在惠民地区大于公社朱老虎、大孙家两个大队调查,有这么几个数字:耕地80%盐碱化了,其中有40%寸草不长;耕畜死了80%,余下的20%中有一半不能使役了;人口死亡15—20%,余下的水肿、干瘦病号占80%。

  反“五风”得到群众的拥护

  针对“五风”问题,中共中央在《紧急指示信》中提出:“今年(指1960年)冬天,必须下决心,放手发动群众,普遍开展一个整风整社的群众运动。”“整风整社是调整当前农村中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关键问题,必须坚决依靠群众,大鸣大放,用领导和群众‘两头挤’的方法,用由上而下和由下而上相结合的方法,把农村‘三反’贯彻彻底。把整风整社搞深摸透。坚决反对贪污、浪费、官僚主义。彻底纠正‘共产风’、浮夸风和命令风。反对干部特殊化。”

  整风整社是我们万名下放干部的重要任务。我们来山东之后,用了一个来月的时间,参加省、地、县的各级领导干部大会,同大家一道揭批“五风”,层层听取他们的检讨,然后又深入到农村社队和农民群众中进行实地调查,吸取群众的意见与呼声。

  总的情况,一是各级领导干部都普遍承认自己刮了“五风”,犯了错误,并作了检讨;二是农民普遍是“五风”受害者,他们最痛恨“五风”。农民最怕的是“共产风”。它的突出特点:一是“归大堆”,对农民的生产资料无偿占有,实际上是一种“剥夺”。剥夺了农民的一切生产资料,使农民失去了生产的自主权。二是“吃大锅饭”,砸了农民的锅。公共食堂使农民从吃不饱饭到吃不上饭,以至危及到了生存权。

  农民群众是刮“五风”的直接受害者,所以反“五风”非常积极;纠正“五风”直接关系农民利益,所以农民是这一政策的拥护者。

  在各级干部为刮“五风”作过检讨之后,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得到了农民的谅解。但是,令人至今难忘的是,在各级干部认真地真诚地检讨自己责任的同时,他们也提出了一些发人深思的问题,如,为什么全国都刮“五风”?风力怎么那么大?“五风”中的一些问题,是否与人民公社的规模性质、由集体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的过渡、实行工资制和供给制相结合的分配制度等问题有关?再者,“五风”所以遭不到强有力的抵制,假话盛行,“左”比右好,是否与1957年反右,1958年反“右倾机会主义”有关?

  设身处地看基层干部

  对干部队伍中的这些思想,我是同情的,理解的。我们下放干部的看法也比较一致,大家研究认为:一方面,如实向上反映情况;一方面,要耐心地做思想政治工作,讲我们的一些看法:现在整风整社主要是整顿人民公社基层组织的思想作风,我们应当按照中央文件要求对照检查自己,我们有没有错误?不能说一点儿都没有。有!而且有的还很严重,不要小看多吃多占,不要小看强迫命令,不要小看浮夸……要看到它们的危害和不良影响。至于对上边意见那是上边的事儿,我们可以向上反映。但上边的错误代替不了你们的错误。根据大家讨论的意见,我们经常用这样一段话谈我们的一些看法:“民主革命经过几个反复,才找到它的规律,社会主义革命的规律也很难说一次就找到。道路不可能是平坦而笔直的、一点弯曲起伏都没有。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不能够,也不应当在错误面前,在遇到困难和问题时,怨天怨地,而应当勇于承担自己的过失,勇于脱下裤子,让群众打屁股,打了以后不哭,爬起来更好地为群众办好事,为群众服务,为党工作……”我们这些想法、看法、说法受到绝大多数干部欢迎。

  我们的这些思想和这些做法,除了我们大多是搞新闻的,了解农村实际外,同我们新华社下放干部惠民队的领队兼地委常委、惠民县委第二书记任丰平有密切关系。

  任丰平是位“三八式”的老干部、新华社秘书处处长。他资历深,经验丰富,信息灵通,了解上情,也比较了解实际,又有一定的理论水平。他的思想作风,对我们有很大影响。记得1960年冬天,在我们学了中央文件,听了中央领导的报告,特别是到了灾区之后,看到“五风”严重,给生产造成的巨大损失和给人民生产带来的严重灾难,对灾区的各级领导干部,特别是一些“五风”严重的基层领导干部很气愤。在这种情况下,1961年1月26日,他召集我们下放干部一起分析形势,研究问题时,讲了一段很令人深思的话。查当年我的笔记本他是这样说的:“大家都是有较高理论和文化水平的新闻工作者。这次下来之前学了中央文件,听了中央领导的报告,下来之后接触了实际,了解了很多情况,有了切身的实践体会。应当说你们现在最有发言权了。大家应当实事求是地分析形势研究和解决问题。脑袋是长在自己肩膀上的。要善于独立思考,有自己的见解。”他说:“现在很有必要提醒大家一下,看问题应当改变从上向下看,应当从下向上看。不仅要从中央来看下边,还要从生产队、从社员去看上边。要体谅下边工作的实际情况和实际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和问题。要以一个普通的劳动者的角度来冷静客观地看问题,要设身处地想想,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看到人家的优点和缺点,看到问题所在。我们都是知识分子,长期在中央国家机关工作,了解中央的精神,想得很多,但是想的有时会不切合实际。因为我们毕竟是从上边来的,从中央来的,没有亲身经历这段实践,不了解或不真正了解这里的实际。所以,我们要认真进行调查研究,多听听各方面意见。特别是要听听基层干部的心里话,要设身处地为基层干部想想,想一想如果当时若是我,在那种情况下,我会怎样?”他说:“提意见时,要注意方式方法,要多提些参考性的意见,因为我们对具体的实际情况,常常是了解得不够,或不够真正了解。所以不要过分强调自己的意见,更不能强加于人……。”任丰平的这些话,寓意很深,我明白,我理解,它是很有针对性的。在当时这是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事。这对我们正确分析农村形势,正确对待各级犯错误的干部起了重要作用。

  我们大部分人都是新闻工作者,下边做实际工作的同志与我们不同。他们肩上有担子,而我们肩上没有担子;他们是“演戏的”,每个人都有具体角色,而我们是“看戏的”,没有具体角色;他们是回避不了矛盾和问题的,而我们对任何问题都不负直接责任,可以不介入,对看不清的可以不表态、不写稿,有的还可以写内参。想到这些,使我深深感到绝不能以钦差大臣自居,要扎扎实实地作好调查研究,设身处地实事求是地对待和解决问题。这可能就是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现在看来,这些看法是否完全正确,有些还值得研究,但这毕竟是我们当时的思想实际。

  (作者为新华社高级记者、曾任《农民日报》总编辑)


来源: 《炎黄春秋》200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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