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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南翔文革小说《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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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6 17:00: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从集体记忆的空白处中挖掘真相——评南翔文革小说《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

《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时代文学》2011年第5期)首先是一篇凄冷的爱情故事,讲述在文革时期一场轰轰烈烈的“一学三批五大讲”的运动中,因给洋婆子写过情书的慕传虎被隔离审查,他的女儿珍珍主动放弃与宣江站宣讲骨干立志之间纯洁爱情,选择品行不端但具有干部家庭背景的大卫,为的是让大卫爹为慕传虎疏通关系,以便让宣江站尽快解除对慕传虎的隔离审查。当然,珍珍也不用再去水利工地参加沉重的劳动,不再为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作为立志的恋人、大卫的朋友,珍珍清楚立志的真心和大卫的“案底”,但她无奈地认为生活中有很多东西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立志与珍珍的爱情之花最终在令人窒息的政治环境中倏然枯萎了,以致于给立志留下一个接近荒唐的巨大问号:慕传虎被解除隔离审查,不知是大卫父亲那边起了作用?还是马书记他们杯弓蛇影,虚惊一场?工作组原本是为清除铁路派性而非揪坏人来的?——显然,这是对文革包括所有非正常历史事件的诘问。本来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年青人,面对突出其来的一场政治运动,前路到底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谁的心中也没有确切的答案。对未来模糊不堪,又没有既定的路线,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也就缺乏理性约束与价值伦理判断。珍珍对立志说,“忘记我们的过去吧。”这是在浩浩荡荡的文革浪潮中,失去自我的人最为无奈的表达,他们没有足够的智慧辩别这阵浪潮的合理性与正确性,更没有足够的能力对抗或者逃避这阵浪潮的巨大力量。今天我们谈责任与使命,并非要把批判与反省置于救赎的思维铁笼子里,它应该是一种有道德的担当,南翔的写作初衷恐怕也缘于此。30多年过去了,当人们怀着深沉的情感回顾这段历史,对文革不再近视时,我们除了拥有对花样年华的苦涩记忆,政治权力的清醒思考与认识,是否对历史怀抱一种宽恕原谅的心态,犹如“一枚品相端正、黄里透红、风干压平、叶柄中埋设一根金色丝线的枫叶”?
在某些社会的权力结构中,国家的意志可能会主导个人的记忆,可以让集体记忆什么或者忘记什么,甚至可以改变个人记忆。绝大多数伟人和名人,他们的历史“被记忆”,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却没有被记录,我们只能在空白处阅读,阅读出字句空白之间的东西。南翔在这篇小说中还原了文革时期,作者的个人记忆(Individual Memoery)和集体记忆(Collection Memoery)及之间的空白。由于时代本身的特殊与复杂,文革有很多事情都被遮蔽了,我们需要通过文学来重述记忆,保存民族记忆。《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显然包括了作者的个人记忆,1975年,也是文化大革命接近尾声的时间,南翔刚好20出头,在江西宜春火车站当装卸工人,跟水泥、煤炭、矿石、大米等打了两年交道之后,因为笔头子好,抽调到车站搞记录与宣传,成为一名宣传干部。南翔把这一段历史移植在中篇小说《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中,成为带有自传性质的文革小说。他说在火车站工作的时候,确实有“慕传虎”因给“洋婆子”递过一封情书而被检举揭发,遭到“特殊处理”;也有运转车间的扳道员“李跃升”将厅房出租给一群卖甘蔗的当作仓库而被扣上“投机倒把”的罪名;还有人在扳道房冲着过路妇女撒尿而内定为坏分子,成为“批林批孔”下的牺牲品,导致他的工资要逐月扣除两年的租房所得,一家人穷得叫苦连天——南翔把这些刻入骨髓的文革记忆写进小说,让我们再度看到了“政治黑洞”——搞运动就必须有坏分子——漩涡中,令人寒噤的集体意志及这种意志下命悬一线的个体生存,在文革运动中集体意志的强大力量驱使下,人常常是一个不完全的人,如被大卫抛弃的玉梅、寡妇洋婆子李淑珍、马书记、立志等等。南翔所关注的并不仅仅是个体记忆的独特性,他通过这种独特性,寻找与历史进行有效对话、重构集体记忆的审美通道。
我们知道,记忆的本质是为了反抗遗忘,重新发现一些被历史埋没的东西。“文革”的浩劫被遮蔽了许多,以致于留给后代的记忆越来越趋向于“文革”——这个带有些许贬义的生硬词汇,即仅仅是一个刻有“文革”名字的灰色空盒子。文学之所以要面向历史,面向人类共同的集体记忆,不断地重述过去,追问存在,不仅因为人都是历史和文化存在的一部分,还因为文学本身作为人类重要的精神产物,同样承担了人类文化的建构功能,承担了对人类精神史和心灵史的重铸功能。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解除人们内心深处的现实焦虑,寻找生存苦难的拯救勇气,踏上充满希望的未来之途(《文学:记忆的邀约与重构》洪治纲,2010)。南翔作为文人知识分子写作代表,自觉地承担抒写“文革”的重任。这是由作家本身的责任感推动的,如果一段本来就被严重遮蔽重要的历史,正被人逐渐淡忘,那人类文明谈何丰富?重蹈覆辙的危险又如何防范?社会又如何称得上前进?“柏林文学之家”奠基人艾格特在评论米勒时认为,文学承载着文化记忆,她(米勒)书写了那一代人的文化记忆。如果不被写进小说里,可能就会被修正过的历史书忘记了。南翔通过《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及其它一系列文革题材的文学作品,重新发掘了被遗忘的文革记忆,使我们对历史、对个体获得一个完整的趋近真相的表达,重建了文革时期人们的精神王国中缺失的那部分东西,以积极的姿态和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重塑民旋文化。
与许多作家凭史料、转述、臆造等进行历史叙述,南翔挖掘的文革历史真实可靠,因为他还原的是一个可以触摸的历史。谢有顺认为好的小说一定是物质世界丰富的小说,小说中合理地存在物质,小说的世界是一个真实的物质世界和世俗世界,它能一一还原,从而使小说具备留存的价值。南翔的“生活信息量”也是指这个意思,他认为,文学中作品中应该包括“生活信息量”即曾经经历过的生活,包括情感、细节、人物等等。《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里至少还原了两个世界:物质的世界和意识形态的世界。物质的世界是由丰富的带有文革标记的物质构成,如马列语录、《参考消息》、《红旗》、高粱饴、阿尔巴尼亚画报、铁路工具袋、煤油炉、印有“先进”字样的红油漆字迹搪瓷茶杯、两条保险杠的红旗28的凤凰单车、海鸥牌洗发香波、专栏标语等。意识形态世界是由一些文革时期典型的口号或行为构成,如以工代干、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一学三批五大讲”、大批判、33条、洋婆子、阶级斗争、搞派性、隔离审查等。历史不能复原,它只能是概念、制度、规律的历史,因此,并没有绝对真实的历史,对于作家而言,挖掘历史的真相成为永恒的追求。南翔运用自己的创作与审美原则,固执地企图呈现一段历史的真实,他说:“我有责任和使命去还原那段历史。”“那段历史”指的是“文革”,作为“文革”的亲历者,生活的现场感让南翔的叙事文本更加厚重,远距离的观察与理性思考又让小说更加真实可靠,而对人性的宽恕与原谅凸显了作家成熟的叙事伦理。


原文地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ad9e790100r2aq.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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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6 17:03: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南翔: 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



双桥作为是一个地级市,实在太小。
立志搞不清,铁路局党校为何设在这样火车头轮子大小的一个地方。同学熊大卫解释,学校嘛,就该他妈的弄得偏僻一点,孤男寡女容易燃烧激情。如果让立志说说这两个月的收获,一时没个准,主要学习内容是马列语录33条以及张春桥和姚文元的两篇文章,一篇是《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还有一篇是《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以立志的笔头,体会很好写,他甚至帮大卫写了三篇交差。私心而论,结识大卫,才是他此次学习的最大收获。
不是大卫能给他多少帮助,而是大卫的性格与他完全不同。他以后分析,性格固然相关天性,也与出身有关。说白了,大卫跟他立志,完全不是一路人。
大卫的父亲原先是某部队师首长,1972年支左之后一度“站错队”,转到鹤沟市任武装部政委。大卫15岁就当了兵,在部队打架,还因勾引护士,提前退伍,到鹤沟机务段当了一名司炉。都讲铁路工作三大累:装卸、养路、烧火。司炉就是在火车头上烧火,一个驾驶室像蒸笼一般不说,一把大锹连煤带水,好几十斤;一个班跑下来,他和副司机轮流作业,哪里算得清迎送了几千锹!
立志能感受到一个家庭出身优越的人,跟一个出身有污点的小职员家庭,其胆魄真有天壤之别。譬如白天学张春桥姚文元,晚上玩饿了,大卫会毫不犹豫径取食堂,只见他手里一把螺丝刀,三下两下,就把门窗撬开,一纵身跳进去,不一会儿就揣了十几个包子出来,兜里还顺了一罐酱油和几颗大蒜。大卫是山东即墨人,爱就着酱油吃蒜。大卫喜欢党校食堂一个小巧的服务员,一个农村小妞,就用一些零碎小玩意将她勾引到树林里,还说第一次只亲到她的嘴,她的裤带系得太牢,扯断一节竟没扯开。立志怀疑他后来是得手了,因见学习班快结束的时候,几次都是小妞主动找他,他却有些躲闪。立志说他,难怪你喜欢学校僻静,你好燃烧激情啊。他哧哧笑道,其实他一开始就看出那小妞是有过经历的,所以上手还是快。
如果说立志只是羡慕他的偷吃偷喝偷情,那就小看了立志。立志更欣赏的是大卫有很多消息,那些消息即使是官员们才能看到的《参考消息》也是登不来的,具体说吧,大卫很有些“皇朝”秘闻,那些秘闻的惊悚程度,常令立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是真的。与大卫的消息丰富相比,立志无异于是一只井底之蛙,而且头顶的是一只脸盆大小的井口!人就是这样怪,索性一无所知也就罢了,知道的越多,就希望知道的更多。立志很久之后才醒悟,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从来都在算计,怎样让庶民百姓知道的更少一些,这就叫屁股决定脑袋。
学习很轻松也很枯燥,但是常常要谈要写学习体会,大卫很犯难。立志告诉他,33条就要抓住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张春桥的文章要害在于理解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姚文元的文章核心是指认林彪反党集团代表了被打倒的地主资产阶级的利益,代表了被打倒的反动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专政的愿望。立志很乐意帮助大卫写心得体会,尽管大卫鄙夷,这些哄人的玩意,你在报纸上东摘西抄就行了,立志仍然做得一丝不苟。不仅以此感激大卫源源不断的信息,而且寄希望于散学之后,大卫继续给他新的期待。
作为回报,大卫甚至鼓励他去勾引小卖部另外一个女孩子,大卫在立志耳边说了一句那个女孩子的身体当如何如何,应该是个雏儿。立志连连摆手。大卫丧气道,你太没出息了,你连一个可以到手的女孩的奶子都不敢去摸一摸,将来怎么当站长、段长、局长啊!立志连耳朵根都羞红了,争辩道,这跟当站长、段长、局长有关系吗?他不敢跟大卫讲,自己出身有问题,父亲解放前在广州铁路局集体加入国民党,所以自己进铁路当工人也是踉踉跄跄,老大不易,岂敢有个闪失,更不存大的奢望。
大卫不仅看女孩的眼睛很毒,看男人的眼睛也不逊色。这天晚饭后,两人在信江边上漫步,大卫不无自豪道,我看你好可怜,都二十二三了,还不知道一点女孩的秘密。立志道,我哪像你,有条件十七八岁就尝了人间春色。大卫顿脚道,你讲得太晚了,我在部队十六岁就尝过了,那个护士比我大两岁,第一回你晓得是在哪里吗?是在我们部队挖的战壕里,周围一片黑漆漆的板栗树林,林边就是一大片老乡的坟墓。也不晓得他妈的哪那么大胆子!又道,你没见革命家最喜欢讲的一句话吗,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欲交朋友,缩短彼此的距离最是紧要。立志不想大卫看他不起,便不无吹嘘,自己的女友很漂亮,眼神和身材都像阅览室当期那份阿尔巴尼亚画报封面穿泳装的女孩。
大卫嗷了一声,道,难怪你常常泡在阅览室里,不是为学习33条、不是为读他妈的那些车轱辘大话轮流转的狗屁,是为了多看几眼外国美妞!
立志道,那可是“欧洲一盏社会主义明灯”出品的美妞啊。
党校周遭是农村,除了出身优越、落拓不羁的大卫,立志还想不到谁人有闲极无聊去勾引女孩子的胆魄。入夜之后,来自铁路局各站段的学员,就大多聚集在阅览室里。整日充盈耳目的,都是《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两报一刊”高亢入云的社论语言,这会哪有兴趣再去翻阅,仅有的三份画报,就是众所瞩目的对象。一份《人民画报》,一份越南画报,还有一份就是“欧洲一盏社会主义明灯”的阿尔巴尼亚画报。
画面最漂亮的,还是那个号称“一手拿镐,一手拿枪”的国家阿尔巴尼亚的画报。如同大卫分析的,毕竟是地处欧洲,革命而不排斥美女,你看人家就敢将穿泳装的女孩堂而皇之地登在画报封面上。
大卫拍着画报啧啧道,你看这色彩!这构图!
立志分明听到的是,你看这脸蛋!这胸脯!这大腿!
整个阅览室鸦雀无声,连翻阅《红旗》的声音也是静静的,只有大卫一个人的赞叹,还有一些学员的侧目而视。要知道,其他学员,可是连在泳装女孩面前多看几眼的勇气都没有,更不要说敢拍着她的身体啧啧啧!
事后,大卫很不屑地对立志道,身上一丝不挂的女孩,家里都有好几本,什么时候上家看去!他说,他家还藏了一套全本的《金瓶梅》。
这越发让立志看到了大卫和自己以及全体学员之间的间距。
大概是看出了立志对泳装女孩的喜爱,也大概是知道了立志的女友与泳装女孩有几分神似,学习结束的前三天,大卫居然将这本阿尔巴尼亚画报偷出来了,卷成一个喇叭筒,外封一份《人民日报》,趁黑夜交给了立志。
立志手里顿时握了一支火把,是小时候跟邻家丁哥哥在田间照青蛙黄鳝的那种松脂火把,一滴一滴将燃的松脂,烫得手背尽是燎泡。
他忍住恐惧带来的剧烈的心跳,没有松手。这是勇气,也是友谊,他知道,如果他拒绝了,扔掉了,大卫就真地看不起他了。有时候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觉得只要像大卫那样放松地活两年,就顶了父辈那样含着污点的人忍气吞声一辈子。
他故作平静问,你是怎样拿出来的。临走前,大卫又开始勾搭阅览室新来的一个女孩了,但好像远不及第一个来得顺手。偷画报是一个报复吗?
大卫道,这你就别管,只要我想要的东西,没有搞不到手的。就这个小妞,将要到手不得到,跟我玩捉迷藏,叫人好生焦急。你没见她一笑俩酒窝,好生诱人啊。
立志道,她既然跟你捉迷藏,那还是存了一份心思啊。
大卫挠着头皮道,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学习结束了,10月31日,收拾行李明日就各归其站段。是夜,校长召集全体200多学员做毕业典礼。礼堂的天花板七零八落,四壁的窗户也多有破损。立志在后排,给大卫占了一个座位,开场二十几分钟了,大卫才猫着腰偷偷溜进来,塞给他一个纸包,打开报纸,是两盒当地特产高粱饴。虽然是当地特产,他俩步行十几里去了几次县城,副食品店却屡屡无货。

立志惊问,你是哪里弄来的?
大卫不无自得道,带回去给你的珍珍吧!画报是精神的,这个是物质的,他妈的精神是可以变物质,但是不等于物质。你讲是不是?
校长很重的山东胶东半岛口音,讲话拖腔拿调的,他在台上每讲一句,大卫就在台下模仿他的口音,接下一句,基本都接对了,不仅立志捂着嘴笑得弯腰,周边几个听到的,莫不失口笑出声来,又赶紧噤声。
立志明白了,大卫不愿写学习体会,情愿用那些时间去勾引女孩,对一套流行的社论语言,却是无师自通,耳熟能详!亏他心细,不仅偷出画报,还弄来了市面上不好买的高粱饴,想讲两句感谢话,一时无词。
临别,大卫将家里的电话告诉了立志。
立志生出了依依惜别的感觉。大卫不乘火车,来接大卫的是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立志惊愕地发现,那个阅览室的女孩,跟在大卫屁股后面一道上车了。



那年月还没有空调车,更没有所谓动车组和高铁。铁路一律跑的是绿皮车。立志在铁路局党校经过两个月修炼,现在凭着免费乘车证——俗称免票,往家去。准确地说,是回单位去,他的单位在浙赣线西端的宣江站。
他所有的行囊就是一只工具袋。这是一只白色的铁路工具袋,绿色的扣袢,白色的翻盖对称地包着两条三角牛皮,正中印了一只血红的路徽。七十年代,有些胆大的铁路员工或他们的子弟,就敢凭着这么一只铁路工具袋,偷乘火车去北京上海。
这会儿的工具袋,因为塞了两盒高粱饴和一本着泳装的阿尔巴尼亚画报,已经鼓囊囊的,这两样礼物使得立志的心情一直很好。好到对面的一个乘客要他一直开着窗,他也没有意见。蒸汽机车头的煤烟一股一股地往里灌,立志的座位正好是一个迎风的位置,他晓得自己很快就会一脸煤烟,却也只是往里靠靠。对面穿一件大红灯芯绒的姑娘浑然不觉,她在津津有味地嚼甘蔗,顺手将甘蔗屑扔向窗外,甘蔗屑旋转着扑向立志,立志扑打着,姑娘这才道,对不起。立志道,没关系。
除了高粱饴和画报,立志还有一样礼物送给女友珍珍,那就是夹在33条语录里的一片枫叶。这片枫叶是在党校后院拣的,确切地说,是在一堆杂乱无章的枫叶里挑选出来的。后院紧挨围墙,有一棵两丈多高的枫树,飘零的落叶红黄相间,立志最后选定一枚品相端正、黄里透红的,风干压平、叶柄中埋设一根金色丝线,遂成一枚别具意味的书签 。
当然也可以做多枚,但是,一枚代表着一心一意啊。
他跟大卫同宿舍,做书签的时候,大卫看到了,问他,是给女朋友做的吧?立志默认了。
这年头你们还会玩情调,真不容易,小地方没穿的好买,不如买点吃的。
是否如此,大卫就弄来了两盒高粱饴?
珍珍的父亲喜欢吃甜,才五十不到,一口牙全吃没了。给他高粱饴,肯定高兴。珍珍母亲去世了,家里大小事情,自然都是父亲做主。得晓女儿在和立志谈着,父亲——车站客运值班员慕传虎不置可否,他对顶着装卸工身份以工代干的张立志不大感冒,况且,他也认识张立志的父亲,知道他曾经集体加入国民党,其实慕传虎也是其中一分子,早知晓解放后一波接一波搞运动,就为填过一张表,次次都得矮人一头讲清楚,当年打死他,也不会来个集体加入了。
在党校学习,立志每周给珍珍写两封信,最后一封信还没来得及发出,顺便给带回来了。
586次列车到达宣江,已是下午五点。
立志背着工具袋朝宿舍走去,一路上哼着小曲“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宿舍是一排青砖裸露的白瓦房,就在站台下面百米远,当年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泥沼。几年前立志他们被招入铁路,分配工种之后,什么事情没干,五六十个青年劳力集中起来,先是建了一个篮球场,再后来就是填水洼,建了一排员工宿舍。
幸运的是,立志虽然是以装卸工招入,跟水泥、煤炭、矿石、大米等打了两年交道之后,因为笔头子好,抽调到车站搞宣传,算是以工代干。如果不是以工代干,他就不可能住进这排青砖白瓦员工房,只能和装卸工们住在仓库一般的宿舍里。
泥沼地太大,短时间内没可能荡平,只中间铺了一条煤渣路直通宿舍,上得台阶,正在跺脚,屋后闪出一个漂亮的身影。
立志惊叫一声:珍珍!
连跺两脚,赶紧进门,掩上门,便拽着她的两只手问,你怎么来了?
她问,不喜欢吗?
立志双手握着她的两臂,推开,端详上下,又拢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道,喜欢,只是没想到。
她上去紧了门,道,给你一个意外,岂不好! 又问,远方不在吗?
远方是个腿微跛的货运员,一张床布置得像个新嫁娘的洞房,一看就是个生活得很自我也很细致的男人。立志见床上的工具袋不在,还有他的蚊帐全掖进了垫被,再就是煤油炉装进了纸盒,便笑道,他回家了。
宣江站是浙赣线上的三等站,老工人家就在本站,青工主要分两拨,一拨是沿线的工人子弟,还有一拨来自农村,家散居在方圆五六十里的各公社、大队。
两人于是商量是去食堂打饭吃,还是自己烧面条。
珍珍有点累,胃口也不好,便道,烧面吧。
立志这才想起,工具袋里还有给珍珍带的礼物,赶紧一样一样拿出来。珍珍果然道,她爸爸如果看到高粱饴,肯定高兴。看到阿尔巴尼亚泳装画报,她却很平淡地端详,道,如果我穿泳装,不会比她难看。
珍珍道,你那个大卫朋友真够胆大,党校的画报也敢偷出来,是给你,还是给我的?
立志犹豫道,他听我讲,你跟她有几分神似,就偷出来了,我也不知道他是给你还是给我的,你先看吧,看完了再给我。
珍珍卷起来道,封面上有党校阅览室的公章,不要让人家怀疑你是小偷。
立志回答,除了你我,不会有人看到的。
立志再出示33条语录里的枫叶,珍珍眼前一灿,道,好漂亮啊!
立志高兴道,这才是我的礼品,一分钱没花,你也觉得漂亮。
珍珍回答,不在于花没花钱,只在于用心啊。
两人便相拥着,坐在床上缠绵,立志解开了她的外衣,一只手又从衬衣里滑进去了。珍珍捉住他的手道,看了坏画报,不老实了。
立志嬉皮笑脸道,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啊,怎么是坏画报!
立志想起大卫在学习期间,勾引女孩的一幕幕,自己和珍珍相恋的这半年多,真是纯洁,不由感叹。
珍珍问他笑什么,他只说了大卫他三个字,就顿住了。
珍珍松了手道,你还学习呢,不知交了个什么朋友,每封信都提到他,果然是近墨者黑啊。
立志得了手,心下恋着,却怕她这句近墨者黑,盘桓了一会儿,撤退了,帮她扣好纽子,站起来道,不早了,下面吧。
12灯管的煤油炉是立志自己用白铁皮敲的,那年头,车站工人业余时间,一是兴打家具,尤其兴打樟木箱;二是敲煤油炉。立志是装卸工,他师傅刘班长既会打家具,又会做煤油炉,他只学到一样。打家具最难接榫头,他恰恰是榫头挖不好,不是深了就是浅了,不是方了就是圆了。刘班长说,立志敲的煤油炉可以拿到街上去卖了。立志心里想,送人都不够呢。立志做事认真,敲炉子就很费功夫,所做炉子,送给了珍珍家里一只,珍珍哥哥一只,牛站长一只——牛站长近来很看好立志,不仅力主抽出他来搞宣传,还派他一名非党员到党校去学习,显见得就有培养他的意思。珍珍甚至道,牛站长相中了立志做女婿,立志说她是胡说八道。
立志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盒,取出煤油炉,道,没多少油了。
珍珍已经在锅里续了水,熟门熟路地从抽屉里取出一筒面,回头道,用远方的吧。
远方有只盛煤油的盐水瓶,担心立志偷用,箍了一道橡皮筋在上面,那是一种再明白不过的暗示。立志曾经几次恶作剧,倒了油,就将橡皮筋朝下捋。这次又照此办理,想着彼此的手段都很拙劣,不禁扑哧一笑。

宿舍外面就是职工的菜地,珍珍已经拔了几棵进门,又说忘了在家拿两只鸡蛋过来。
立志照例去看远方的抽屉,取了两只出来道,明天买了还他。
吃面的时候,立志问她最近怎么有时间出来。知青点换了一个领队,是车站的一名老站务员,文革之初做过工宣队长,斗大字不识一箩,因了出身好,出点狎昵的小事也无人管得了。这个叶领队常常在女知青宿舍一坐就是半夜,还常常一大早进来,掀起蚊帐,扒下她们的裤腰,打她们的屁股,边说她们是懒鬼。有门子的招工、顶职,陆续走人。珍珍她爸的职明显就是留着给珍珍的,可是每次去问,站领导都说,还要等文件精神。
珍珍道,没胃口。将半锅面都扒拉给了立志,自己只吃了一点锅底,一只蛋只吃了半个。
立志看出她精神状态不佳。宽慰道,慢慢来,该你的,也跑不掉的。
珍珍道,前天我爸又去问了马书记,马书记讲最近又要来工作组,所以顶职的事情更要往后摆了。
立志一愣道,工作组是来搞什么的?不是辅导学习张春桥、姚文元和33条的吧?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是学习这些,那就要抓紧整理一下学习笔记,不要被动,辜负了牛站长。
珍珍很快在门口洗了碗筷,进来就说,刚才看见巧巧在站台上,穿了一件花格外套,好洋气啊,快顶得上洋婆子了!
巧巧是牛站长的女儿,原先也跟珍珍一道下放在白庙,那是宣江站的知青点,后来弄了张病假证明,就留在车站做临时工。那张病休报告,还是牛站长让立志写的,牛站长一副眼镜落在肥大的鼻梁上,一边讲,一边想病因,听着月经不调等女孩家特有的语汇,立志羞红了脖颈,低头记述,不敢看一脸络腮胡子的牛站长。
珍珍和巧巧,都是宣江站知青点女孩家的尖子,只有要好,才更是比着。珍珍曾道,人家老爹是一站之长,才敢月经不调就不去割禾插秧,跑回车站来显摆呢。
和珍珍好了,立志才知道,若论女孩家的周期,谁的肚子没有个长短疼痛!珍珍说是遗传,每当例假,就要灌一个250毫升的盐水瓶热水,焐着肚子才舒服。
此刻,珍珍见到在站台上晃动的巧巧,心里念着自己的顶职,嘴角翘起来了。道,我该回去了。
立志遂问,回哪里,回家,还是回知青点?
珍珍犹豫了一下道,回白庙。
泪花涌了眼眶。立志最见不得的是她双目含泪,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宛如浸润在露水中,乍见犹怜。
他立刻拥她入怀,吻着她的耳根,安慰她,慢慢来,会有办法的。
送她出门,她到家取了点东西,一瓶酱油——知青点常吃一份辣椒,用猪油熬熟的酱油拌饭,甚是可口;两件秋衣。她送了一条围巾给立志,立志当即就围在脖子上了。两人一人一骑,沿着铁路,穿过道口,顺着油茶林场的公路,揿着铃声欢快而去。
为了显示一下技能,也为亲昵,临下坡,立志让珍珍下来上了他的车。这是一辆前头加了两条保险杠的红旗28,他右手扶着龙头,左手顺势扶着珍珍的凤凰26。这时候珍珍的一头秀发就抵在他的下巴颏,他用舌尖舔舐着她的耳廓,一股好闻的海鸥牌洗发香波随着夜风荡漾在四周。
暮色四合,天空却有一大块灰白的亮色,一簇簇的油茶树像极佝偻着脊背的翁媪,周遭静寂得只听见红旗28和忘记天地的一对青年男女的呼啸欢叫。
立志为了炫技,竟然松开了右手,将娇小的珍珍搂了一个温软的满怀,这时候他觉得全世界都在自己的怀里了。珍珍赶紧直起身抓住龙头,立志却不肯她刹车减速,但见车子风驰电掣一般下坡,立志忘情地啊啊啊,还没收口,车子猛然一跳,就冲进了路边的土档。立志迅即将凤凰车松手一推,还没来得及掌控红旗,两人一起跌翻在蒿草里。立志就势一滚,将珍珍保护在身上,还没起身,珍珍已经用双手抱住了他的头,惊问,你没事吧?立志道没事,作势起身,珍珍却斜躺在他身边道,就这样躺一会吧?
立志仰面喘气道,也好,就这里过夜,你也不去白庙了。
头顶是邈远深藏的浅灰,越发把一轮满月映得惨白,有一两声老鸹的叫声从林子深处传来。
立志去护她,却摸了一手背泪水,诧问,你摔疼了吧?
珍珍却握了他的手,呜呜地哭了。
立志赶紧坐起来,握着她的手问,这一段没受谁的欺负吧?
他知道,知青队一年换一个队长,上一任队长是车站的团委书记,稚嫩得跟女孩子讲话都红脸。这一任的叶队长仗着出身好,年纪大,常常不是捏女孩子的胸脯就是拍打她们的屁股。珍珍因了漂亮,更是逃他不过,后来又讲要珍珍给他做儿媳。有次珍珍胸脯被他捏疼了,气得打了他一拳,从此就把珍珍从烧火送水的活儿调开,就是来了例假也要顶着毒日头去“双抢”。立志说要去告他,珍珍说不要,免得没事给自己惹一身骚。
珍珍摇摇头。
立志叹道,尽快让你离开那个地方才好。
珍珍这才止了泪道,能够顶职更好,不能顶的话,我也想像巧巧那样,弄个病假回城……
两人相扶站起,立志拈掉她发上的枯草,又将凤凰车推到她面前,检查了龙头和刹车,依旧一人一骑。到白庙村口了,看得见知青点的那一排红墙黑瓦,掩映在夜色之中,便有几声敏捷的犬吠凿空而来。
珍珍回了一个笑道,是盼盼知道我回来了。珍珍说过,知青点最亲她的就是盼盼,老远就闻得到她的气息,一见她就摇尾撒欢,要是她走,盼盼就有好久的闷闷不乐。
回头路上,立志一直想着,明日该直接问问站长,关于顶职的事情。怎么问呢,他家又没有顶职的事儿,就说是个亲戚?又念想着珍珍,一路踌躇。



次日上班,立志提前半个钟点到站长办公室,牛站长一般会提前到运转车间去看看再过来。像宣江这样的三等火车站,一般就是运转、客运、货运和装卸四大车间,最重要的是运转,算得是车站的龙头车间。在立志的脑海里,车间,顾名思义应该有厂房,可是这四个所谓的车间散拉拉的一大片,还有那么多货场、到发线与专用线,如何叫得车间?立志1972年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车站从“俗”还是连排建制,现在的车间主任就是排长,牛站长是连长,不过,职工们从来就习惯叫他站长,有些物事,不是扫除“四旧”就能够连根拔除的。
天刚刚转凉,却远没有到冻手冻脚的程度,牛站长的办公室就架起了铁炉子,一根簇新的铁皮烟囱穿窗而出。牛站长虚胖,怕冷,还有,他爱喝茶,一只大搪瓷杯结满黝黑的茶垢,所以,他喜欢早早架上铁炉子烧火,他不喜欢下面锅炉房打过来的开水,嫌锅炉房的开水,总去不掉一股子铁锈气。
立志清空炉膛,加了两块劈柴,淋了点煤油,划着火柴一扔,立刻蹿起一股子蓝色的火苗。随即一火钳一火钳,添入黑得透亮的块煤,刺啦一声捂上铁盖,这只从湖南株洲买来的铁炉子炉膛空,通透性好,很快就会燃起来的。燃透之时,胖鼓鼓的肚子红得像一只灯笼,外头飘雪的时节,在屋里着一件单衣都够了。
烧着火,想着站长来了之后怎么发问,心里一点没有底气。这便踅到办公桌前,翻看文件夹,前面是一份铁路分局的文件,抓革命促生产的题头下,有一个分局工作组即将奔赴各站段,开展“一学三批五大讲”的时间安排及工作组名单,下面是职工的病休或事假报告。外面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响,赶紧合上夹子的那一刻,忽然飘落一张泛黄的纸片,捡拾起来一看,是一首拙劣的情诗:久忆隔墙黑牡丹,近来更加挂心怀……迅速瞟到末尾,头脑里顿时嗡然作响:慕传虎!珍珍的爹!他给哪个女人写的情诗?
也不知怎么离开桌子,打开炉盖,坐上水壶。等牛站长推门而入的时候,炉膛已经微微泛红,水壶吱吱作响了。

事先通过电话,牛站长知道立志回来了,这会儿,看见炉子泛红,他显然很高兴,摘掉一顶蓝布工作帽,挠挠斑白的鬓发道,你回来就好,马书记病休了一段,时来时不来,好多事情都堆到我桌子上了。
宣江站书记姓马,站长姓牛,货运主任姓龙,难怪人家要说,宣江站不是客运站,也不是货运车站,是一个动物车站。马书记在洞庭湖边呆过,从小染上血吸虫,打血吸虫的药伤肝,所以他过早得了肝硬化,处于半工半休状态。
牛站长捧起杯子喝了几大口茶,杯子上的红油漆字迹漫漶,看得出“先进”的字样,一只铁路路徽却鲜明耀眼。问了几句在路局党校的学习情况,牛站长说他,回得正好。马上又有个运动要来,分局就要来工作组,是什么运动来着?牛站长卡了壳,戴起老花镜,便去翻文件夹,一字一顿道,是“一学三批五大讲”,以前有“一打三反”,“清理阶级队伍”,“批林批孔”一三五,乖乖隆冬,都比这个“一学三批五大讲”精干好记,这么多内容,哪里记得住!摘下眼镜,不由感叹道,到底是老了!
立志到底记性好,溜一眼就记住了内容。但他道,是在学习回来的车上碰到路局货运处的领导,他讲了“一学三批五大讲”,就是一学,学习马克思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三批就是批判修正主义、批判资本主义倾向、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思想;五大讲就是讲路线、讲党性、讲大局、讲团结、讲纪律。
牛站长道,中国人就是喜欢玩数字游戏,每次运动不是三三五五,就是七七八八,有心抓革命,无意促生产。自知失口,缓缓道,工作组一来,要找人谈话,要整理材料,还要出黑板报,你的事情很多,谁叫你是车站的秀才呢!
立志心里念想着珍珍,几次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给牛站长续了开水之后,又在火红的炉膛里添了两铲湿煤,憋不住问道,站长,有职工家属来问,去年退休顶职的事情,今年还继续搞不?
牛站长警觉地看他一眼,有人来问吗?
立志遏制住怦怦心跳,镇静道,有个小站的值班员,也是在车上碰到问我。
牛站长哦了一声,道,运动一来,哪里顾得到顶职,前段就讲路局要下文件了,好多人在打听,就是此刻到了,也要往后摆呀。
立志心里泄气,这个“一学三批五大讲”,早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想到如果把这个消息告诉珍珍,她不知会有多失望。珍珍失望的时候,两只明朗的眸子像遮过雾幔,哀怨溢于言表,令人不忍多看。立志最爱看珍珍的微笑,她这时候的眸子如同清澈山溪里的鹅卵石,晶莹透亮,一种发自内心的平和与安详,荡漾而出。
珍珍期望顶职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朝着更让人沮丧而担心的方向发展了。



第二天下午,马书记亲自来召开一个中层干部会,议题就跟即将开展的“一学三批五大讲”有关。马书记果真是人高马大,或许是受肝病影响,面色黧黑,他的杯子里不像牛站长是酽酽的茶水,却是五花八门的中药汤剂。为了保命保健康,不幸在青少年即被血吸虫缠绕的马书记,那是一年四季将中药当茶饮的。
前面讲了,因病,马书记常年是半工半休状态,如果他亲自来站里主持会议,要么是上级来人了,要么是会议比较重要。今天的情况,属于后一种。车站办公室就是一溜儿四间坡顶平房,站长一间,书记一间,一间总务室,还有一间是办公室,平时就是立志在办公室里搞大批判专栏,一张乒乓球桌,到处堆积着纸墨。那时候的三等站没有独立的财务,只有总务代发工资和劳保用品,财务在宣江中心站,中心站管着纵贯东西的十五个三、四等站。书记办公室常常没人,桌椅蒙尘,尤其靠窗一张单人架子床,一年四季张着夏布蚊帐,蚊帐上面铺着人民画报,一抹一指头灰!
立志拿着笔记本在门边坐定,书记、站长、还有客、货、运、装的四个车间主任陆续到齐。有几句你肥我瘦的插科打诨,马书记就切入正题。他告诉大家,“一学三批五大讲”分局工作组马上就到,宣传标语口号等等要跟上。四个车间主任就把眼光抛给了立志,那种分工负责的意态是不言而喻的。马书记讲到,根据历次运动的经验,每次总得找出几个坏人坏事,不然最后单位就不得过关,运动就不算顺利。马书记要大家议一议,先务虚,再务实。
几个人便面面相觑,客运主任道,上次“批林批孔”才揪出两个坏人坏事啊。
装卸主任接口道,是啊,才一两百人的车站,坏人坏事哪里出得了那么多!
马书记眉头一蹙,道,我哪里想出坏人坏事,但是,阶级斗争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小张刚从党校学习回来,你们听听他的。
立志正埋头记录,不期被书记点将,匆促道,我们主要学习33条和张春桥、姚文元的两篇文章,要害是,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
货运龙主任是南京铁路运输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口才甚好,他道,小生产者是自耕农或者半自耕农,到街头卖菜卖几个鸡蛋的,我们是工人阶级啊,尤其铁路是半军事化的工人阶级。
立志吃他这么一问,有些语塞,道,我们装卸车间的工人,很多都是农村招来的,春耕和“双抢”都要回去务农,不知他们算不算小生产?
货运主任摇头道,他们既然穿了铁路制服,拿了工资,就是工人的一份子,不能再算小生产了。
立志点头。
货运主任道,我理解,资产阶级是工人阶级的对立面,怎么会在小生产里自发和大量产生呢?小生产里面倒是会产生封建的东西……
马书记打断道,小生产里面会产生什么东西,它要生男也好生女也好生个兔唇没屁眼,都不是我们要管的我们也他妈的管不了。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能不能在工作组到来之前,找出一两个坏人坏事,不要总是被动。
马书记一生气,大家都不吭声了。
立志知道,马书记在以前的运动中吃过亏,那是1970年,他借着病由,跑到庐山铁路疗养院去疗养。恰逢“一打三反”(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工作组来了,找不到突破口,迁怒于他这个病人,说他消极对抗,最后给了他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把他吓得不轻。当时主持工作的牛站长自请给个警告处分 ,却未被批准,闹得挺不好意思,一直觉得对马书记有歉疚,此时牛站长道,马书记有先见之明,以我们的经验,哪次运动不来工作组?哪次工作组的总结不以揪出坏人坏事做闭幕式?
马书记缓颊道,大家还是议一议,看看一个时期以来,自己车间里有哪些坏人坏事。
货运车间主任盘腿坐在床上,此时在腰后塞了一只枕头,闭目养神。
马书记看在眼里,不好发作。货运主任能说会辩,有个性,虽然是个知识分子 ,说话却历来大胆,听讲分局政治部主任是他亲舅舅。
马书记转过脸来,点了装卸车间主任的将,说他那个车间是鱼龙混杂。
装卸车间主任争辩道,书记不要乱扣帽子,我那里是个小水池,浅水池,哪里有鱼,更不要讲龙了!
马书记立刻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众人皆笑。
马书记又点进来后一言未发的运转车间主任。
运转车间主任想来想去道,我们车间像被篦子篦过几遍,出身不清白的,哪里还有一棵苗苗啊!
马书记道,根正苗红的,不保不生歪瓜劣枣!
立志看出来了,各个车间主任,都不希望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长出一棵坏人坏事的苗。
马书记无奈,与牛站长耳语,牛站长先是踌躇,后是点头。牛站长起身到隔壁办公室去的时候,立志顷刻间有了不祥的预感,不禁手心出汗。
待牛站长擎着文件夹过来,立志即刻明白了刚才两人耳语的内容。

马书记翻开文件夹,念了慕传虎写给洋婆子的情诗。
刚念完,座下便嬉笑、议论。
装卸主任道,没想到老慕还有这一手!
运转主任道,洋婆子是何许样人,也不知老慕这么用心,到底舔着了她的骚没有。
货运主任懒洋洋道,洋婆子这也好意思交出来,她也不是一个耐得孤寒的人!
洋婆子是客运行李员,本名李淑珍,一把年纪了,扎两个鬏鬏,胸脯汹涌,扮相俏丽,着装大红大绿,洋婆子之号便传得更远。她跟邱大车私通,在一辆熄火的前进型蒸汽机车上做苟且之事,下面就垫了一张大前门香烟纸盒,被大车的老婆爬上驾驶室抓了个正着。大车的老婆一边跟洋婆子厮打,一边哭诉。人高马大的邱大车吓得不敢吱声,洋婆子也是抱头被动挨打,衣服扯烂,泻出半边奶子。后来大车老婆骂她臭不要脸的四类分子,洋婆子就不依了,一手捂住奶子,一手指着大车老婆的鼻子,厉声道,你再骂!你敢再骂!
大车老婆依旧嘟囔了一句,还不是四类分子么!
洋婆子就像母鸡抓小鸡似的,拎着大车老婆细长的脖子,一把将她搡到煤水车里。
不是踹了洋婆子的心窝子,她哪里敢这样放肆。洋婆子的丈夫1948年才二十郎当岁,就做了宣江站的站长,那会儿兼了国民党区分部委员,解放后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下放在隔站一家铁路采石场劳动。洋婆子倒是出身江西兴国的贫下中农,却又不肯跟大了十几岁的丈夫离婚,寂寞之余,红杏出墙自是难免。难怪她会交出慕传虎的情书,货运主任倒要奇怪了,她是看不上慕传虎吧。
慕传虎是客运车间职工,大家便把目光投向一直不吭声的客运主任。
立志多么希望客运主任说几句为慕传虎辩解的话啊,譬如珍珍母亲患多年糖尿病,是他一直服侍直到她前年病故;又譬如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以洋婆子主动勾引大车的经历,她哪里是个好……
可是,客运主任是个胆小怕事的糯米团。他期期艾艾道,苍蝇斗蚊虫,都不是一个好,你们看着,怎么办就怎么办。
马书记道,我看有这个东西就可以先定他一个坏分子!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无声。
牛站长挠挠头道,老慕平时倒是老实人,也是看不出来啊。
货运主任道,老慕写份情书,没有强奸,也没有通奸,我看顶多算个作风问题。
马书记的眉头就蹙起来了,点起一根烟。他平时基本不抽,一旦他点烟了,便说明他心事很重。连抽了两口,他道,你们看看,各自检查一下,自己的车间还有哪些坏人坏事!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马书记的目光从客、货、运、装四个车间主任脸上扫过,货运主任捡起手边的一份人民画报来遮眼,他可不愿自己的车间冒出哪怕一起坏人坏事,他主管下的宣江站货场,是连续三年铁路分局的“红旗货场”。
运转主任道,我们车间去年已经出了一个坏人坏事了。
牛站长道,你提前完成了指标不是?
便有一片轻笑,气氛松弛了。
运转车间有个扳道员李跃升,因为家庭人口多,负累重,将厅房出租给一群卖甘蔗的,自己一家七八口挤在十几平方的卧室里,出租房被人举报,算投机倒把;又有人看到他在扳道房掏出鸡巴冲着过路妇女撒尿,于是去年碰上“批林批孔”,车站将他与林彪、孔老二相勾连,内定他坏分子,下放去看道口。说他是林彪或者孔老二的徒子徒孙,他没意见,要命的是,他的工资要逐月扣除两年的租房所得,每次拿工资,都见老李一张脸,拉得比丝瓜长,比苦瓜苦。
马书记道,你们以为我是爱整人吗?我是一站之书记,车站出多了坏人坏事,我脸上有光吗?人家不恨我吗!我也是冇得办法!
书记露了一句湖南腔,一脸无奈。
牛站长打圆场道,车站先这么定吧,等工作组来了,再见机行事。
马书记就势下坡道,就是这个意思。你们晓得,以前我们老是被动,上面时时讲我们右倾。老李投机倒把,是一只死老虎;老慕作风败坏是一只活老虎,两只都备用,上面要怎样就怎样。反正我们不会太主动,但也不能太被动。
又强调了几句会议内容保密云云,于是散会。
马书记将材料交给牛站长,说自己还要赶去医务室打针,这便收拾东西,揣着一盒保肝针剂出去了。
牛站长给了立志几句交代,无非是宣传标语以及一期黑板报的准备。立志心不在焉地问,标语和板报准备之前,还要给书记看吗?
牛站长嗤道,不必吧,每次运动都是这些东西,把批林批孔评水浒,换成“一学三批五大讲”就行了,反正要害都是一样,希望复辟资本主义,颠覆无产阶级专政。
立志心里憋着话,问,慕师傅就是一个纸条传给洋婆子,就定为坏分子,是不是太过了?
牛站长叹道,一个单位,搞运动就要出坏人,马书记压力也大,他那个书记不好当啊。又道,洋婆子大概想为老公从采石场回来立功,就不惜把老慕抛出来,她真有那么贞洁,就不会跟邱大车爬到火车头上去乱搞。不过,工作组也要讲政策,凡事总不能过分的。
大概觉得自己跟一个以工代干的年轻人讲得太多了,牛站长眼光柔下来问,党校学习很有收获吧?本来是应该让你准备一下,给全站职工讲讲课的。
立志道,搞完运动再说吧。心下惦记着珍珍,一点做事的心情都没有。原本呢,要他给全站做讲座,他倒是有一份抛头露面的冲动。
有人敲门。来者令立志小吃一惊。



立志脱口叫道,大卫,你怎么来了?
大卫穿了一件皮夹克,双手斜插在兜里,偏头一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来。
立志马上将他介绍给牛站长,我们党校的同学,鹤沟机务段的骨干熊大卫。
熊大卫与牛站长一握之后,更正道,现在还是干骨,正在朝骨干努力奋斗。
牛站长为他的幽默逗笑了,道,干骨和骨干,一步之遥啊。
大卫道,等哪天当上了骨干,就到牛站长的一亩三分地来效力!没等牛站长发话,就把立志拽出来了,在对面的大批判专栏前站定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宣江找你吗?
立志道,总不会专门来看我编写的大批判专栏吧?
立志瞅了一眼风雨剥蚀的专栏道,看来把你小子派去学习才是没有浪费粮食可耻,以后得空再来学习你的专栏,今天没心情,我把玉梅带来了。
立志还在揣度玉梅是个什么模样,大卫已经将他领到坡下停着的一辆军用吉普前。轻轻拉开门道,玉梅你看谁来了?
一个面色恍白的女孩蜷在副驾上,裹了一件硕大的军棉衣,一张脸越发显小了。
这么熟悉的一张脸!立志立刻明白了,正是路局党校阅览室里工作的女孩。
大卫关了门告诉他,玉梅怀孕了,他妈的,才发射了一次子弹,结果命中率百分百!现在要找地方堕胎。立志红了脸问他,为何不在鹤沟做呢?鹤沟是他老爹的根据地呀!大卫道,正因为鹤沟的地盘是老爹的,才转移到宣江来。你想,带个女孩去医院堕胎,只怕人没到家,老爹就知晓了,没准会摘下墙上的54式手枪把我的天灵盖给掀了!
大卫讲得若无其事,立志后背却掠过一阵寒意。他感觉大卫眸子里闪过一丝悔意,这是一两个月在双桥路局党校学习从未见过的。
立志道,那你就娶了她呗,挺不错的一个妞。
大卫走到车后才道,娶她与跟她上床,不是一个概念,后者有欲就行,前者还要有情。到宣江就认定你了,这个忙你要帮 。
见他口气毋庸置疑,立志一时局促,道,这可是难煞我也……忽然想到,车站卫生所所长刘医生的家就在县医院,于是答应试试。
于是两人来到办公室,立志给刘医生打了电话。刘医生是个中年女子,平时立志在总务帮忙,会给她备些多余的劳保用品,如电池、手套之类,刘医生从各个渠道攒了不少白纱手套,拆了织衣裤。这会儿,关系派上了用场,她说她老公在县医院负责后勤,可以去那里堕胎,但是,必须出具一个证明。立志就捂了话筒问大卫,可曾带来证明?

大卫啐了嘴角的烟头道,操,我要能开到证明,何劳开车到宣江来!
刘医生在那边道,什么证明都行,只要证明是单位的人就行。让他带人带证明,明天一早过去,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立志搓手犯难道,看来没有证明还不行啊。
大卫道,我记得你业余喜欢刻章,一时来不及,我给你找个大萝卜刻一个?
立志脑子里立即想到伪刻公章,那是一个下大牢的罪,可不敢!一边整理桌上的纸墨,一边想喃喃道,盖他妈的一个车站的章,也没事吧,是堕胎,又不是去投机倒把!
大卫直愣着双眼道,没事啊,你告诉我,在哪个抽屉里,我晚上就去偷出来。
立志道,那倒不用,办公室的章子就在总务室老王头的办公室里,平时书记站长签字之后,都是找他,有时他忙不过来,所以我也有一套钥匙。
大卫高兴道,那就行了呗!盖一个章去堕胎,又不是杀人放火组织反共救国军!
立志后悔嘴快,但是覆水难收。再说,平时这些婆婆妈妈的章,他也盖过不少,不过,都是有领导签字的。今天那是为朋友仗义一把了!
于是三人开车在市里兜了一圈,甚至到了县医院里面转了一圈。“文革”年代,小车很少,军用吉普就很显摆了,门卫都出来致敬。大卫一边开车,一边拍拍玉梅的肩膀,小心安抚。立志感觉,大卫其实是蛮细致蛮体贴的一个男人。
天黑了,立志说晚饭去铁路食堂,大卫却径直开到了中山路一个饭店前道,哪有叫你请客的,我做东。昂首进去坐下后,点了红烧肉,清蒸鲫鱼和香闷茄子,外加一道榨菜蛋花汤。
饭后,一行又将吉普开回车站,天空飘起了冷雨,两人诅咒着鬼天气,吉普没有暖气,办公室没烧炉子,于是三人一道下车进了总务室。立志写好一张兹有我站某某的家属因为意外怀孕,需要堕胎云云,交给大卫。大卫连声说好,道,立志想必也尝过这方面的味道,不然手法哪有这么老到!
立志抢过去辩白,我哪里有你的手段,都是给人家开的。
大卫呵呵一乐,先是给人家开,以后就可以给自己开了。
去你的!立志有一种被人求的快乐,还有一种冒险的兴奋。可是开抽屉去取公章之前,他还是到门外去探了探,确信这么个冷雨飕飕的鬼夜晚,不会有人来,这才反锁了门,郑重取章盖上。
正待收拾,大卫道,你还得给我开一张夫妻证明进旅馆,我们今晚就住宣江了,明天好赶早。
立志略一犹豫,这就又开了一份。嘟哝道,反正干了坏事,一件也是干,两件也是干……
大卫搂着玉梅出门,忽然,他转过身来,搂着立志的肩道,好兄弟,患难见真情,我忘不了你。你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望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立志也为自己的义举感动了,他心里调侃了一句自己:真是近墨者黑呀。



工作组说来就来,领头的吴组长来自分局政治部,高大白净,一口无锡话,立志连听带蒙,明白个大概。
那几天,出专栏,贴标语,动员会前布置会场,基本上都是立志劳心劳力。看见来头不小的吴组长在他的专栏前露出满意的微笑,立志心中得到安慰,几次想上去搭讪,又不知道讲什么好。他愈发感觉,跟大卫那种出身优越的朋友比较,自卑是深深的。
很快便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珍珍的爹慕传虎被隔离审查了,除了作风问题,还查出他解放前夕在机务段工作的一两年历史不清白;另一个随时接受工作组问讯的,是曾经内定坏分子的李跃升。工作组对打死老虎,远没有对打活老虎的兴趣大。
传言像冬天的白毛风一样,很快在车站流布,知青点也沸沸扬扬了。珍珍回到家里,俯在立志身上痛哭,那一刻,立志觉得就是用自身将珍珍她爹换回来,也是心甘情愿。
珍珍边哭边道,你不晓得有些人多么幸灾乐祸,叶队长晚上坐在我床边不肯走,讲怕我出事,你不晓得他安的什么心……
立志道,是呀,你爸有什么问题,无非写了一张纸条,解放前他才20出头,一个开火车的,满身油污,有多大的不清白!
珍珍直起身道,原本还想顶职呢,看来我真是太天真了。爸爸能够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好。他是一个好懦弱的人,妈妈去世以后,他一下子就垮了。我相信他写那封信给洋婆子,也是有心没肺的。
珍珍站起来,到条桌前,捧起母亲的遗像,叫了句,妈妈你听见了吗?保佑我爸爸平安回来。一时又是泪流满面。
立志走过去,抚着她的肩摩挲着,安慰道,问题或许不会像你我想象得那样不堪……
珍珍摇头道,“文革”开始第二年,也有人贴爸爸的大字报,要他交代历史问题,他被拉去作陪一次批斗会,回来就吓得吃不下饭睡不了觉,要不是妈妈在身边日夜安慰,料想他就会想不开。现在又是隔离审查,又抖搂出作风问题,如今妈妈不在了,我真怕他想不开啊。你说爸爸如果不在了,我怎么办哪!
她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成串成串洒落在他的手背,凄凉沁骨,胸腔里却是一股一股的热浪在狼奔豕突。如果前面有个珍珍的敌人,他一定会如同董存瑞炸碉堡那样,舍身而出,可是他找不到谁是珍珍的敌人,说洋婆子,不是;说马书记,也不是;说工作组,还不完全是。
他猝然想到了大卫,想到了大卫那句话:你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遂跟珍珍道,明天星期天,我们去鹤沟散散心。珍珍不解,抬起泪眼望他。他解释道,看看大卫能不能帮上忙……
晚上在办公室跟大卫通过电话,大卫知道他要去,还要带女友去,很高兴,很欢迎,说他家很宽敞,住他家就行。
第二天午饭之后,立志就陪着珍珍去了鹤沟,鹤沟和宣江中间只隔了六个小站,行程40分钟。大卫已经开着一辆奶白色的伏尔加直接在站台上候着,大卫招呼着上车的那一刻,珍珍不禁眼前一亮。
上车后,立志问,为何没开吉普来?大卫大咧咧道,今天为二位接风,一个是同学,一个是美女,岂敢怠慢。老爹住院了,我就把他的车开出来了。这会儿保姆在医院照顾他。
听说他父亲住院,珍珍颇感不安似的,问,不要紧吧?
大卫呵呵道,不要紧,他这个人住院就跟疗养差不多,老慢支,天气一冷就不好受,住院检查检查。
珍珍道,我爸也是气管炎,很多年了,常用罗汉果泡水,有点用。
一会儿就到了。大卫的家在一个山坡上,独门独院,两层小楼,一条甬道铺的一色儿红砖,却纤尘不染。甬道两侧有几棵柑橘和柚子,黄澄澄的果实熟透了。
珍珍赞道,真好真方便,要吃水果,现采就是。
进得厅屋,有两个一人高的青花瓷瓶,兀立在客厅两侧,上面皆是写意山水。照面墙壁上是两幅立轴,书写的是毛主席的七律。矮几上有一座一尺多高的雪白的男子裸体石膏像,珍珍把眼睛转开去了。大卫告诉立志,这是仿的罗丹的“大卫”雕塑,1968年夏天他跟着父亲进驻省师大,从美术教研室搬出来的。那会儿师大教师全都扫地出门,部队跟着开进。大卫见珍珍在窗边,走过去一把撩开落地窗帘,一个小城的轮廓尽收眼底。珍珍一阵欢呼,问,那边可是袁河?
鹤沟和宣江,比邻的两个城市,理应一衣带水。宣江穿城而过的是袁河。
大卫告诉她,袁河到了这一段,就叫清江了。疑惑问道,你在铁路上生活,没来过鹤沟?
珍珍或为自己的少见识而脸红了,道,来过,有次去个朋友家,匆匆来去的。
大卫便道,你还有朋友在这儿,要不叫来一道吃饭?
珍珍忙说不必了,好久都没联系了,也不知她住哪儿。
从没听说珍珍来过鹤沟,尽管铁路方便,也从没听讲她有朋友在鹤沟。立志吃惊的是,珍珍何必要为这样的小事撒谎。
大卫招呼他俩在沙发落坐,一条笨重而阔大的香樟茶几上,已经摆了一盘自产的橘子,还有一盘是红脸蛋似的国光苹果。

接下来的房间和陈设参观,立志或许要后悔的,因为与珍珍家简陋的一室一厨根本没法比,更不要说立志的单身宿舍了!大卫家一楼有两间卧室,二楼有三间卧室。此前在铁路宿舍长大的立志和珍珍,从未见过带有卫生间的居家,大卫一家居然有三个卫生间,起始珍珍还说三个厕所啊!听大卫称卫生间,才敏感地改过来。无论是在车站,还是在知青点,珍珍最难受的是上厕所,臭气熏天,污浊难以下脚。立志还记得,车站有个媳妇怀孕后上厕所,她婆婆总是提醒她端上一盘燃香。为熏环绕的蚊子还是扑面的苍蝇,孕妇才怕叮咬?与珍珍探讨过,两人都没得解释。
在珍珍为这几个不同风格的卫生间赞不绝口的时候,大卫已经亮出了父亲的一把五四手枪,一把小口径步枪,还有一把日本马刀。他说五四手枪是配给,小口径步枪为打猎,日本马刀是老爹当年的私下留存。接下来的是一些砚台、瓷器、字画和小玉件,他随手挑了一件白玉的青蛙送给珍珍。
珍珍缩手退却,立志却道,他家也不缺这一样,给你,就拿着呗。
珍珍这才拿着仔细端详,这只青蛙活灵活现,通身雪白,恰在眼睛部位,一点翠绿,一点乌黑。
其时,便到了书房,满架的书,不仅《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一应俱在,玻璃橱里还有一套全版的影印本《金瓶梅》,桌上胡乱扔着《参考消息》不说,还有他从未见过的所谓“大参考”。
看着这些梦中萦绕过百十回、平头百姓不得偷窥的书刊报纸,立志觉得自己心里咚咚乱响。
很快的,大卫躬身在橱子下面找,取出几本人物画册,男人体、女人体都有,尤其裸体油画,男女老少美丑兼收,一幅幅栩栩如生。
珍珍哪里见过这些,早已绯红了一张脸跑下楼去了。立志挺在那儿,他已经自诩近墨者黑了,他不能再在大卫面前装嫩,不然招人家看不起的。
后来,两人就到了窗前,大卫坐在阔大的飘台上抽烟,立志注意到他家几个地方都摆了牡丹和凤凰香烟,这两个牌子,车站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在干部中分一点。立志拿起一份《参考消息》,看了几个标题。
大卫问,珍珍和你多久了,我看这妞不错,聪明,挺水灵的吧?
立志注意力在报纸上,点点头,他想起三等站没有《参考消息》,只中心站的书记办公室有一份,有次去书记那儿送材料,趁没人在报架上翻了翻,做贼似的心虚啊。
大卫不屑道,《参考消息》有什么可看的,翻译的都是一些拍马屁的东西,不是坦赞铁路,就是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我看老头子就是想当第三世界的领袖!大概是觉得自己说话太过出位,改口问,呃,拿下过她没有?
立志一怔,明白过来后道,没有啊,我们虽然见面有机会,但是……
大卫接口道,但是,你们是属兔子的。速战速决呗,拿下——她,今晚就住我这拿下,我给你们一间房,正好老爹在医院,我妈又在福州我姐姐家,家里只有一个保姆。
立志喃喃道,我晚上回宣江吧,明天还上班呢。
大卫道,上什么班啊,请两天假呗,既然来了,就消停玩几天,我带你俩进山打猎去。
立志忽问,怎么没见玉梅?
大卫道,送她回家休息去了,给了二百块钱。
二百?立志脱口问道。立志每月38元工资,二百是他好几个月的工资了。
大卫问,你这回来,不是还有其他事情吧?
立志略一踌躇,就把珍珍父亲慕传虎已被隔离审查的事情说了。大卫啐道,他妈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写封情书也是坏分子,狗屁!要这样,抓他们一抓一个准!哈哈,照这个标准,那你看我是不是坏分子呢?
立志道,照这个标准,十个他们捆起来,也不够你坏啊。
大卫仰面大笑,一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这才又回到飘台去抽烟。回头道,告诉你,老爹在铁路有关系,他三年前“支左”就在铁路局,不然,我怎么会转业到铁路!现在路局的军代表,还是他的部下呢!
立志眼里登时一亮。
大卫道,老爹如果心情好,才能唆使他去讲话。哎,这也实在是小事一桩。
立志急道,那对珍珍一家来说,是个大事啊!
踅到大卫爹的卧室来,见一帧男女黑白照,男的英武,女的漂亮。大卫告诉他,这是他爸,女的是他妈,是爸的后妻,比他爹小十六岁。
楼下有敲门声响,珍珍应声而去。大卫道,阿姨回来了,便一道下了楼。
大卫家的保姆约摸三四十岁,一身净扮。进得家门,就往厨房去,一边问,来客人了,也不招呼一声,几个人吃晚饭?
大卫用手指头点着一、二、三、四,道,连你和我爸,一共五个。
珍珍便乖巧地进去,帮着择菜打下手。饭是焖好的,在棉袋里温着;一个萝卜炖牛肉,一个红烧蹄髈也都是中午烧好的。阿姨炒了两样时蔬,一个菠菜,一个雪里蕻炒肉丝,还有一个榨菜蛋花汤,很快就上了桌。
珍珍一边吃,一边道,阿姨手艺真好,做得又快又好吃。
阿姨眉头一蹙,提醒珍珍夹菜用公筷。
看着珍珍不知所措的局促样子,立志鼻头不禁一酸。
大卫径直将自己的筷子伸过去,夹了一大箸雪里蕻炒肉丝给珍珍,道,家里有客人通常用公筷,立志和珍珍不算外人,可以听便。
大卫问,我爸晚上要吃点什么?
阿姨道,我蒸了两个蛋,备了小米粥。等会就送过去。
立志的目光和珍珍一碰,立志马上道,我们去送饭吧。
阿姨刚要说什么,大卫道,也好,我开车一道送过去。阿姨便不再坚持,脸色却一直沉着。
一顿饭吃得快捷而僵硬,尽管大卫不时想穿插一点笑话,珍珍却沉闷的不能开言。立志心里道,一个大户人家的阿姨,比主人还威严啊。
阿姨将送的饭菜装在一个锃亮的立式钢精饭盒里,阿姨特意提醒,提好了,这不是你们看到司机用的饭盒,这是不锈钢的,不是铝的。
珍珍忙道,阿姨,你放心好了。
驱车出门,天已经黑了。立志道,今天看来是赶不上末班车了。
大卫道,你就安心歇在我家吧,我也好有个伴啊。
进了市医院,直奔小楼高干病房,屋里扑面一股暖气。
大卫爹正一身病号服,倚在床上看报纸。约摸六十左右的年纪,一双浓眉如剪,却是眉慈目善。
大卫做了介绍,大卫爹一手攥着立志,一手攥着珍珍,道,好好,我一看小伙子就比我家大卫有文化,你多帮帮他。姑娘多大了,你也帮帮我家大卫。
珍珍道,大伯,你就放心吧,大卫可能干了,会开车,会打枪,还会开火车,文化也不差啊!
大卫爹道,这姑娘真会说话,一看就讨人喜欢,快坐吧,大卫筛茶。
大卫一边筛茶一边道,是啊,早晓得有这么个好姑娘,老爹又喜欢,我肯定弄过来给你做儿媳,现在可是来不及啰。
大卫爹啐道,见了好的你就眼馋,王八羔子,看我不崩了你!
立志没想到,父子可以这样对话的。但见珍珍轻松了,心里便高兴,道,大卫能看中的媳妇,都是人中尖子,大伯,你大可放心。
大卫不买账道,立志你这不是明着夸自己媳妇吗!
一番说笑,气氛着实松弛热闹,大卫爹道,哎,医生老叫住着,我都憋坏了。
大卫居然调皮道,妈又不在家,你回家吧,也是憋,不如在医院憋着,还常有人来看你。
大卫爹叹道,要不是单位忙,我就跟你妈一道去福州了。
告别前,立志问,老人家要不要人守夜。大卫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还能自由行动啊。珍珍到底心细,搜罗了老人的换洗衣裳带回去。
回到大卫家,大卫已经安排了一间客卧,告诉他俩,这原本就是给过往客人预留的,被褥都是新换的。
阿姨虽说脸上一直不展,却是安排好了,连电褥子也预热了。
立志还从未跟珍珍同床共枕过,又是在朋友家里,屋内一时踌躇。珍珍却大大方方道,既然安排了,就客随主便吧,又不一定干吗。
大卫伸出拇指哥道,我就欣赏珍珍这样的个性,凡事敢作敢当啊。
是夜,两人缱绻,却是局限在彼此胸前。珍珍曾经有些主动,立志感觉她抱紧他后背的双手,有些汗湿,小腹不停地悸动,问她怎么了。她说有些发热,却平躺了道,我这是第一次睡电褥子,不大习惯。
立志说,要不关了电源?珍珍却不依。立志道,我们用惯了盐水针瓶子热脚也好,不怕触电。
手一抬,触着了湿,惊问,你哪里不好?
珍珍有些哽咽道,我想到我爸,不知道他关着地方被子够不够,他本来就有风湿。
立志不免找几句安慰。
珍珍道,要是大卫爹能帮到他就好了。
立志说,已经告诉了大卫,就是怎么再转告他爹了。明天看看吧。
珍珍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看,反正知青点也没事,你明天回去以后就讲我生病了,给叶队长传个话。我想留在这里照顾他老人家,阿姨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立志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他实在不忍看珍珍的悲伤。
但没料到,珍珍的留下,此之后的一切都改变了。



次日,立志天刚亮就起来了,他要赶头班火车。
他没有叫醒大卫,甚至没有惊动阿姨,就悄悄地出门。门口,珍珍抱紧他,眼泪又流出来了,却是无话。
立志咬住她的耳垂,先是左耳,再是右耳,便为她捂紧驼绒的外套领子,道,没事的,大卫一家都好,阿姨心地也好。有事给我电话就是了,呆不惯就马上回来。分别后,立志远远回头,还看到珍珍倚在门边怅望。
霜冷节气,每一步脚下都有咯吱咯吱的冻响。寂静的蓝天之下,高高的白杨树黄叶凋零。车站歇停的机车冒着袅袅的白汽,却是阒寂无声。
想到珍珍在鹤沟有大卫关照,立志心头不禁一热。回到车站再多打听一些情况,晚上可以在总务室给大卫打电话,也就借机能跟珍珍通话了。
车站召开一个“一学三批五大讲”动员大会,马书记主持,吴组长作报告。吴组长很谦虚,讲自己也是来基层学习的,又讲自己普通话不好,尽量讲得慢一点,不好懂的地方,还请马书记做翻译。他还讲了一个例子,一个讲无锡话的派班员,要职工去装片石,职工听成装砒霜,吓得没人敢去。吴组长说着就到黑板上写了“片石”和“砒霜”两个词,座下就有一片笑声。
立志就坐在前排,台上的横幅就出自他的手笔。他觉得眼前这个吴组长很亲切,很随和。接下来,吴组长讲了运动的意义,主要是大家自查自纠自我提高。当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但是,这次“一学三批五大讲”和以前不同,提高认识为主,主要是反对搞派性,那些搞派性的人在铁路上盘踞多年了,现在要认清形势,端正思想,只要他还在搞派性,我们就调离他,他一年搞365天派性,我们就调他365次,看他还搞不搞?我们就是要努力把运输生产搞上去,把国民经济搞上去……
吴组长今天的讲话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反对搞派性,而且强调努力抓生产,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立志想到,此前大卫给他透露的高层的斗争,莫非是上面又有什么新的变化?觑一眼马书记,见他眼里也满含迷惑。
以前开会倒水多半是客运车间的兰兰,今天她感冒没来。立志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他见吴组长很能喝水,便不时猫着腰上去续水,每次续个大半,这样频繁地上前,看到吴组长的眼神里有感谢的意思,备受鼓舞啊。
吴组长的讲话在九点适时结束,其间马书记翻译了大约二三十句,都是有兴奋点的地方,听众有反应,这令吴组长很高兴。立志见马书记一额头的热汗,想到吴组长口才着实是好,如果他普通话再好些,作报告那是顶呱呱!
职工家属陆续散场,立志迎上去道,吴组长的报告真是精彩,说着眼睛都有些湿了。
吴组长将讲话稿握成一筒,拍了拍立志的肩问,小伙子多大了?我听马书记牛站长讲,你是车站的秀才。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我的报告呢,你其实可以不听。
立志道,今年二十出头了,听吴组长的报告,要么鸦雀无声,要么就是笑声。
吴组长转眼看看马书记道,那都是书记翻译的功劳。
马书记连声道,不敢,还是吴主任政治水平高,口才也了得!
立志猝然悟到,吴组长的本来职务是分局政治部副主任,刚才称他组长大大不妥。赶紧改口道,吴主任今晚给全站职工家属都上了生动的一课。
说着,一行就出门了。
一看时间还早,回到总务室,立志就给大卫家打电话,那边一有声响,立志就叫道,大卫呀?
什么大卫呀,是我啊!
喔,珍珍……立志高兴道,你怎么在呢?
瞎话,我为什么不在啊?!
立志道,我是讲你为什么正好在电话边,等我吗?他兴致勃勃地学吴组长的无锡方言,“水”和“屎”不分,“片石”和“砒霜”同音……
珍珍那边淡淡一笑,问,你能跟他说上话吗?把我爸给放了。
立志原本想逗她开心,此刻似倒呛了一口冷风,叹气道,暂时还够不上这一层,这种事情,哪是急得来的!不过,今天吴组长讲话口气跟以前搞运动不同,好像不是专为抓坏人的来头……
那又怎样!珍珍似乎不相信,又道,我就怕我爸挺不住,他身体也不好……大卫来了,你跟他说吧。
大卫接话后说,他刚才在卫生间里,珍珍一切都好,医院照拂老爸一天,老爸也挺喜欢她,要收她做干女儿呢。
立志道,做干女儿好啊,她就有两个爸爸,还多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哥哥。
大卫哈哈一乐,道,你倒想撒丫子了不是?又把电话转交给了珍珍。
珍珍的话语里满是哀愁,把立志此前的一腔兴奋浇得火星子都没了。她一头在鹤沟,一头惦记着爸爸。立志叫她放心,他会想办法去探消息。
接下来的几天,立志没有再给珍珍电话。
一则他不知怎么宽慰满腹哀愁的珍珍;二则他始终未能得到工作组关于如何发落慕传虎的消息,他不能毫无结果地去给珍珍报信啊。
他得知慕传虎隔离在货场一排废弃不用的仓库里,因为轮流看守是装卸车间一高一矮,两个棒小伙子,都是新招的,立志不认识。这两个棒小伙子如同得到一件美差而兴奋莫名。你想想,装卸工日晒雨淋,不是装大米化肥,就是卸煤炭焦炭,尤其当夜班,连个囫囵觉也睡不了。这回,在仓库里看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犯人或准犯人,饭菜有食堂送来,简直就是游手好闲,还有每晚三毛五的夜班费。车站客、货、运、装四大车间,装卸工因为吃苦受累,一身臭汗,从来就感觉低人一等,是铁路的贫下中农。已经以工代干的立志,这时才感觉各行各业都不可怠慢,说不到什么时候,就有求于人。
那几日,立志给慕传虎加餐,他从一家车站饮食店买来或烧卖或水饺,叫看守送进去,后来又送去围巾和棉帽。做这一切,他都让看守转告是珍珍送的。两个年轻的看守看出了这个年轻的“秀才”,跟犯人女儿不一般的关系。车站知青点常常要拖着粪车经过装修工的两排宿舍来掏粪,所以他们也认识慕传虎的女儿慕珍珍。年轻的装卸工们尽管整日劳累,还是有多余的精力无处发泄,这是年轻的全部秘密。
每当女知青拖着粪车在门前往返,他们都会聚在门口,肆无忌惮地议论她们的胸脯和屁股,他们这样指指戳戳、论大议小的时候,似乎享受到了间接发泄的无穷快感。
他们多少为眼前这个同龄人,既享受到了一份令人艳羡的职业,又逮住了一个令人眼馋的女知青而嫉妒,全然不晓得他内心有多少焦虑多少烦难。立志一方面要跟看守周旋,甚至聊一些猥亵的话语;另一方面,也要多买两个包子给看守解馋,为的换取看守对慕传虎的善待。

直到周末,他不能不给珍珍去电了,一则慕传虎挪到了车站临时招待所,这是一个好兆头,这就不像在大仓库里搭一张床被严格看守;二则知青点托了话过来,需要珍珍马上返点去参加冬修水利。
珍珍显然已经知道父亲改善了条件,她告知,大卫爹已经给他在路局的老战友打过电话了,那边说正在积极稳妥地核实,如果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不会作什么结论的,这也就不会做处理了。听说要她返回白庙知青点,珍珍说,一定是叶队长使的坏,修水利又不缺她一个女子,她难道扛得动片石,垒得了大坝?
叶队长传的原话是,做多做少是个能力;做不做,是个态度和立场。立志没有传这句话,他不愿她再受刺激。
珍珍道,现在她和阿姨一个看白天,一个看晚上。老爷子要么上厕所,要么吃东西,没有人照顾还是不行。又压低声道,老爷子跟老伴闹别扭,不时会骂几句难听的,大卫他妈就呆在福州不肯回来。大卫讲了几次,要带我进山里打猎,一直也没有空啊。
听语气,珍珍的情绪不错,立志稍稍松了口气,只叮嘱她,如果打枪,不要分心,屏气凝神就是了。
他忽然有了个想法,电话里没有跟珍珍说。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背着一只军用水壶,带了点饼干,蹬车直奔白庙。一路猛踩,连上坡道也没有稍歇,四十分钟之后到达白庙,已是一身汗湿。经两个留守烧水做饭的姑娘指点——原本也都相识,径直再去工地。
说是水利工地,其实就是一个小水库。距白庙村约一华里远,便是进山的隘口。十来年前,中间垒砌了一条百余米的石坝,从此进山斫柴或放牛,从两边穿过。这个小水库是白庙人畜饮用和浇灌的来源,雨水充沛的季节作用不显,小旱则不无小补,大旱则不起作用。
立志没有看到叶队长,据说,布置完劳动,他老就找了个由头进城去了。想到是来替珍珍顶班的,立志觉得没有叶队长也照样要干好,不能给珍珍丢面子啊。他挑了最累的活干,那就是抬片石。一根碗口粗的竹杠,套一根8号铁丝箍,每块片石都重达三四百斤,两人配合抬去坝上。跟他搭档的是知青点最老实也最闷头无话的老单身,三十五六了,但是,老单身的号子喊得低沉而均匀,没有号子,步子不协调,那是上不了路的。立志心中感激,每次起步,老单身都把铁丝箍朝他那边捋。看着立志的卖力,有个爱讲男女笑话的知青道,慕珍珍找了个能干的,只怕日上在工地干猛了,夜里床上死蛇一样,要挨抽……
便有轰然的笑声。
立志笑不出来,他怕一笑,就走了气。
到中午,人都累得散架,两肩火烧火燎,去了一层皮。这才想,人要三四个肩轮流上阵才好啊。送上饭来,只有一个菜,酸菜炒辣椒。硬是闷头扒拉掉三碗白饭,这才觉得肚子里好受一些,走路不发飘了。午饭之后稍事休息接着干,肩膀早已是一碰杠子,就疼得嘴角都歪了。
老单身叫他去挖土方。
直到天黑前收工,腿沉胳膊酸,饭后竟是胡乱洗了一把,就在大通铺上沉沉睡了。
周日继续干了一天。怕天黑没等到晚饭。顶着落日余晖往回骑,那是一到上坡就下来了,推着走。
烧了一碗面吃了,到总务室再给珍珍电话。
不巧珍珍不在,找大卫吧,大卫也不在,再一问,才知他俩进山打猎去了。阿姨知道他是珍珍的男友,有过瞬间的犹豫,正是这犹豫,放大了立志眩晕的感觉。他问他们什么时候去的,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晚上不回,谁去照顾老伯?
阿姨道,我们都有安排的。就把电话挂了。
再拨想问,只是不接。
立志心乱如麻。你想想,在山里打猎怎么住?住农舍也得有农家呀,一人住一间,还是?



直到周二晚,珍珍接了电话,语调平淡,却也有些心不在焉。虽然讲了一些打猎的趣事,但是词不达意。
立志婉转问她,山里怎么好住?
珍珍道,有农民啊。就把话题岔开了。
又一个周末,他乘下午的火车去鹤沟。
半个月前也是这趟车,但与珍珍在一起,虽是抱着办事的目的,心里却是安稳的。这回,伴随的全是忐忑与悬想。
到了大卫家,大卫是依然的热情,珍珍眼神却是躲闪。寒暄了一会儿,大卫要开车送阿姨去医院,立志起身也要去,大卫道,你刚来,就歇着吧。
随着汽车马达声远,珍珍已经伫立在落地窗前,若有所思。远处的清江,霭霭如练。
立志上前,轻轻抱住了她的双肩,却感觉她有猝然而陌生的一耸。还没等吻着她的耳垂,她就把他的手,缓缓而有力地推开了。
她回到沙发边坐下,他快速跟过去,听得见自己一下比一下有力的心跳。站在她身边,瞬间感觉到了陌生,问,你怎么了?珍珍……
珍珍抬头看着他,眸子里滑过一丝愧疚,涌出来的满是无奈,道,我已经不是过去的珍珍了,我……已经改变了我自己。
立志跌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双手急促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爸,改变了你自己。我不怪你!
珍珍摇头道,这半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
立志道,发生了再多,我也不会放弃你的!
珍珍道,我自己,已经放弃了。
立志不舍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爸。
珍珍较真道,不,不完全是……生活中有很多东西不是你我能够承受的,有些事情,只有经历过了你才知道……
立志满喉咙瞬间堵住了,他呜咽道,珍珍,你不要放弃……我……
珍珍的泪水夺眶而出,不一会儿就挂满了腮帮子,又成串成串滴落在胸前。
她叫道,立志,忘记我们的过去吧……
立志的脑子慢慢清醒过来,他觉得胸腔憋气,一股无法找到出口的怨恨在奔突,他竭力压抑住自己。
珍珍感觉到了,这两年的相处相依,他每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都逃脱不了她心灵的捕捉。
她郑重道,你不可以去怨恨任何人,要怨恨就怨恨我,一切都是我的主动选择。
晚上,珍珍上楼休息了,立志执意在沙发上休息。大卫叫阿姨抱来被褥,阿姨忙了一天,叫她也早些去休息。大卫拖了一张椅子,在他面前大刺刺地坐下。立志心头火气涌动,盯着他的目光凛凛逼人。
大卫觑了他一眼便避开了,点了一支烟,手头竟有一些抖动,吸了两口道,头次你来,给你俩一个圆房的机会,你却不上手。你硬是把机会给了我,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圣人。如果她曾经是你的,兄弟我是不会上手的,朋友之妻不可欺,我的底线就划在这儿。结果发现她还是一个雏儿,那就说明我俩在同一起跑线上,可以竞争,虽然你认识她比我早,比我早跟她谈恋爱,仅此而已,但并不说明更多。
立志咬牙切齿道,大卫,我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无耻!
大卫漫不经心道,她给我的时候,我不是没有片刻的犹豫,但是,她说,她还不曾给过任何人,我就不管不顾了。她还是一个自由人啊。
立志逼问,可是,你觉得你还是自由人吗?
大卫道,我没有告诉你吗?从玉梅回去那一天,我和她就了结了。老头子不接受玉梅,你知道,我是在老头子的荫庇下才有今天的,我可以偷鸡摸狗,玩世不恭,但是在婚姻大事上,我不能太违背老头子的意思。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砝码是,我喜欢珍珍,跟她相见恨晚。老爸也喜欢她,奇怪,不是没有过女孩子在医院伺候过他,还有过很不错的女孩,他都不喜欢,珍珍照顾了他一晚,他就喜欢了。我跟老头子说,要不娶他做你的儿媳?他回答得干脆极了,你要不要她做媳妇我不管,反正我收她……干女儿。你看你看,天下事情没有不巧的……
立志犹自恨恨道,你知道珍珍有求于你们,所以你是趁虚而入,乘人之危!
还有一句更难听的涤荡一切的狠话,到底匍匐在喉咙口,又被强咽下去。
大卫两手一摊道,你要这样看我,那我就最好闭嘴了。
立志站起来,很快收拾好行装,朝院子里走去。
大卫叫道,你去哪?这么晚了,没有车了!珍珍你快下来,立志走了!
立志夺门而出之时,甩了一句话,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
立志快步出门,不一会儿,他就听到珍珍在后面呼喊,立志,你回来!立志,你等等我!一声比一声凄厉。
他快走了几步,蓦一回头,后面一片空白,看什么也不真切。才开步,后面又是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呼唤,立志,你回来!立志,你等等我……
这一晚,立志沿铁路线,徒步从鹤沟走回宣江,六个中间站,六十多公里,他走了六个多钟头。
六个多钟头,充耳都是凄厉的呼唤,立志,你回来!立志,你等等我……
每过一个小站,看着昏黄站灯下沉睡的品字形站房,看着站房边两排卫士般列队的高大梧桐树,他都有一种奔赴休憩的冲动,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委屈,都有一种倾情诉说的倚赖……可是他还是下意识地走啊。看得见天上的星星,发出幽冥的蓝光,看得见黑黝黝的田野里是冷冷的阒寂,偶尔传来村庄里的一两声狗吠,虽是戟刺,却也倦怠无力。
回到宿舍,津津汗脚,血泡已经粘连了鞋袜,却双脚一蹭,就倒在了床头。梦中,他和珍珍在荷塘边采摘莲蓬,他牵着她的手,她刚刚够着,却是一声失脚滑坠的惊呼……



宣江站很快就解除了对慕传虎的隔离审查。
工作组对他的历史问题结论是,以前结论清楚,审查未发现新的历史问题。对他给洋婆子写情书的结论是,属于生活作风问题,给予行政警告处分一次。立志想到,不知是大卫父亲那边起了作用?还是马书记他们杯弓蛇影,虚惊一场,工作组原本是为清除铁路派性而非揪坏人来的?
一周后,立志收到一件挂号的印刷品,是一个黑皮封面的笔记本,扉页里夹着的正是月前立志在党校学习时给珍珍制作的一枚品相端正、黄里透红、风干压平、叶柄中埋设一根金色丝线的枫叶书签。
立志小心拈起枫叶书签,太阳下,透出斑驳的光芒,千道万道的光芒,刺得他泪流满面。
又一趟出站的列车,拉响汽笛,喷着白汽,轰隆轰隆地驶离。巨浪一般的白汽,转眼就把周边的一切景物都笼罩在朦胧之中了。
(选自《时代文学》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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