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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克继: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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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31 23:48: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童年回忆  第一部  沦陷
[blockquote](2010-07-20 20:54:09)[/blockquote]


人们爬山,登上了峰顶,下一步便是归途了。漫步下山,禁不住要回味此行的意义,去体会、去咀嚼其中的感受:或不虚此行,细细玩味那种满足;或觉辛苦艰难之旅程终于结束而长嘘一口气;或觉有所失漏而惋惜;或觉有所感悟而忍不住一吐积愫······
同样,一个人生活了七十年,且已退休,标志着其社会义务已经尽过,真正有了闲暇,此时用一定的标准检验和回顾过去,对自己走过的路一定会有几多感慨,几多醒悟,几多透彻。
人生之旅是不可逆的,生活过得如何是无可改变地过去了,得和失都不能更改了,但用现在的思想推敲过去,以耄耋之年睿智的目光去判断和审视过去,确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总可以略微弥补一下某些遗憾。对于错误则会发现当年自己幼稚在什么地方,况且总还有更多值得留恋、值得怀念的生活,那么我再去体验一下过去发生的种种,重温一下最最难得的骨肉亲情和温馨,这的确是珍重生命的极好办法,文字可以保留嘛!
我自幼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六十年代在松花江畔的一个兵工厂度过了七年,接着又到太行深山、又是八年。当十七年后我重返北京时,人已中年。接着干了我极不喜欢的工作,又是二十年。此时的我已变成六十岁的老翁了。每当我回忆自己的过去时,真是沉重有余,轻盈不足。我所记住的事是由时光、情感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不可知的因素构成的。我是怀着对挚爱过我的人,深深悼念的心情写我的记忆的。人的记忆很神秘。既然记住了,总有记住它的理由,这就是刻骨铭心与淡然忘却的区别。
现在退休了,可以冷静地回忆前半生了。年龄淡化了世俗,人也会变得格外公允、格外豁达。因为生命的尽头已经隐约可见,于是就有了一种置身物外的超然与智慧。如果此时一件往事,依然刻骨铭心的记忆着、顽强地、不依不饶地在心中呈现,那必然是一个人生命中的支点。所谓的“死不瞑目”不就是这种情况吗!
记忆这东西对我虽重如泰山、痛入骨髓,对别人会轻如鸿毛。于是我写的只能是给自己看的了。准确的写出自己的经历是一种品质、是一种严肃的作人的态度。因此写的过程决不能违心,也决不修饰,更犯不上迎合。回忆贵在真实。虽然真实有时是简陋得可怕。我想冷静地看自己的人生是必要的。把自己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摆出来,进行自我审视,用我心中的上帝裁判它,进而升华和净化自己的灵魂。孔子说:“六十而耳顺”,什么叫耳顺呢?古人无解。我所表露的心态可否谓之?是以为序。

第一部  沦陷


一、让时光倒流
为了便于叙述,首先介绍故事发生的环境。我先请你们到故事的发生地,七十年前生我的那个地方去看看。
我生在北京东城弓弦胡同十八号。这条东西方向的街,现在已被中国美术馆拦腰斩断。我的家离胡同西口很近,再往西就是河沿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里有一条河;水从什刹海来,经火药局由北向南流。河西岸就是著名的北京大学红楼,就是现在的沙滩。这条河现在早已变成一条繁华的马路了(现在成了皇城根遗址公园)。那时河西侧有一排古老的柳树,东岸有一座日本人开的被服厂。弓弦胡同西口是个丁字路口,往北沿东皇城根街走就到了亮果厂,中法大学就在那里。胡同口有个“井窝子”,再北是个小饭铺。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小饭铺就关张了。倒是应该对井窝子多说几句:我们当时吃的水都是这里的。井窝子门口停着一辆辆木独轮车。这种车现在早已绝迹。车的两侧各跨一个腰子型的大木桶。挑水的师傅用小木桶从大大的水池子里舀水倒入独轮车。水车灌满后便吱吱扭扭地推走。水池的水是从高台子上流下来的。高台上有一架水车,有两个人交替的踩,水哗哗不断地流。
我家大门东邻是个烧饼铺。姓任。内掌柜是个哆嗦,右手不停地抖。我们都叫她哆嗦大妈。再往东,双辇胡同拐角有个小门,是灯市口育英中学陆老师的宅子。他有三个儿子:大陆、二陆、小三,都是我幼年的伙伴。我家对门偏东是卖油盐酱醋的杂货店。掌柜的姓李。对门是个大宅门;再往东是‘库司胡同。把口靠东是油漆匠杨家。他儿子是我小学同学。再往东依次是猪肉杠、鸣声医院、牛排子胡同、黄米胡同、郑河先大夫寓所。郑河先是德国留学的医学博士,说起来和我们家也算有着密切交往的。
这样就走到了胡同东口了。东口路北第一个门是我育英中学的语文的龚老师的家。龚的外貌极像高尔基,也常持一只大烟斗,大烟斗从不离身;路北第二个门是戴笠的公馆,解放后成了傅连璋的住宅。
长长的胡同是我童年游戏的场所。天一黑下来一大群孩子就出现了,疯跑个不停。弓弦胡同在我记忆之初是条土路,自来水和柏油路都是后来日本时期修的。印象最深的是修路时用的蒸汽压路机。我小时极爱看它复杂的机构、飞轮、曲柄;它一开动,我便跟在后面跑。我在家里一听到汽碾子声,就飞奔出来。
每天傍晚总有一辆卖白薯的独轮车从家门口经过,于是要了钱去买,卖者用小尖刀挑着喷香的白薯放在白菜叶上递给你。若是夏天就改成煮老玉米了。
还有卖炸丸子的,也是下午出现。那是个担子:一头有炉灶和锅,周圈摆着调料;用一个极小的浅碗盛着几个灰色的素丸子,是用粉丝头与面捏成的,汤上浮了几片香菜叶。那时候真是一种美味佳肴啊!
路灯亮了,一辆点着的乙炔灯,随着两盅小铜碗的撞击声出现了的冷饮车过来了,卖得是果子羹、刨冰和糖葫芦。
还有提大挎盒抽签赌烧鸡的;卖半空的等等。
这些现在统统不存在了。这就是我童年生活的舞台。

我家是胡同西口路南的大门。门外的东墙上写着极大的黑字:“森记木厂承包中外土木工程”;“电话东局二三七四”。大门用极粗糙的木栅作成,涂上砖红色。透过破旧的门板隐约可以看见院内。里面迎面的影壁正中,挂着黑色金字的木匾“森记木厂”,木匾两边是红底黑字的木对联:“开市大吉”、“万事亨通”。向东拐过影壁就进了前院。
这里原是个煤场,东屋里还有一口井。祖父在世时在内务部街开了森记木厂,1935年搬到这里。为了便于堆放木料,选了这个大院子。院内地面很低,比大门外的路面还低;雨水流不出去,一下雨院内一片泥泞。房子多是平顶的,质量极差,漏雨。住户多是工人。西边靠南头,有两间平房,是森记木厂的柜房,住着我祖父的徒弟李明山,我们称他李先生。
祖父去世后因为父亲年纪小,不能主事,李先生被留了下来,代为经营森记木厂。他吃、睡都在柜房。
柜房北边有半间厨房,当年有厨子做饭。那时只剩下一个大搪瓷水火灶,已经坏了,摆在院子里任凭风吹雨打。后来又在上面摆了块皇城的金砖当桌面,夏天的晚上大家在院子里乘凉,放茶具用。
靠大门的东房租给两家日本人。一家叫“花田光正”,是日本太平洋海上保险株式会社的负责人。他有妻、儿,男孩叫邓南江,比我大两岁。
东房还住了一户木匠,我们叫他朱大爷,老两口,没孩子,很穷。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朱大妈是老北京,在旗的,讲究礼儿,从不向人诉苦。当揭不开锅时,朱大妈就躺下睡觉。
与朱大妈住隔壁的是姓杨的木匠,我祖父的徒弟。也非常穷,有一个六十多岁的母亲和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弟弟。弟弟是我负疚终身的童年伙伴,一次打架,我咬了他的耳朵。
最南端靠近男厕所的两间东屋住着玻璃匠李庆立夫妇;还有张长寿,另一个叫黑刘的。共同开了个“三聚成玻璃铺”。李先生脾气极好,屋里常年养着美丽的热带鱼。
前院南面是人字脊的大瓦房,门窗破烂,没法住人,是木匠们做活的地方,到处是木料、工作案子和刨花。
大瓦房有个穿堂门,进去又是一个小院。有六间南房,是铁铺。掌柜的叫陈祖德,儿子陈敬忠,陈敬忠是我小时的好朋友。后来留苏,学原子能,在伊宁某厂当总工程师。陈掌柜的家眷在里边的小院,称“里院”。从前院拐进西南的小夹道就到了里院。那是个不标准的四合院:东房原地逆时针转了90度,门窗朝了南。日本投降后这里住过一家旗人,有个女儿叫大风。后面我专门叙述那个悲惨故事。大瓦房后房檐与前院柜房南山墙之间形成个过道。晚上这里很黑,说是闹鬼,我很怕这个地方。
陈掌柜是山东人,住北房的西头;东头是铁匠谭大爷,有三个孩子,住一间北屋。西屋北边是铁匠,姓胡;南边住的是表奶奶。
我家住里院的南房,一排五间。一年到头不见阳光。养过秋海棠和星星草,后来都死了。
我家的堂屋是南房最西的第二间。按传统中式格局对称布置。一进屋,正中硬木八仙桌一边一把雕花椅;条案摆着座钟、胆瓶、玻璃罩的盆景。后面墙上一面极大的镜子,两边有对联:
春风煦日恩育万物;
泰山纳壌沧海容流。
字体遒劲险峻,是齐燮元写的。右墙上有祖父祖母的照片。
满堂生辉,非常气派。东墙是一人高的护墙板,顶上摆着银盾,那时二姐满月是亲友送的。还有许多古玩。
西边是卧室,与堂屋用槅扇分开,挂着帷帐。卧室整个是炕。我常常幻想那是舞台,我们在上面玩耍、演戏。孩子们同祖母都睡在这个大炕上。西墙有护墙板,上面摆着三个七彩磁人,是景德镇的天官赐福。炕上铺着蓝色地毯。南墙码着四个樟木箱,炕边有个小沙发,它后面是小柜子,墙上挂一幅钟馗像。这是个昏暗的角落,画像显得狰狞可怕。祖母说它辟邪,宝剑是点了朱砂的。
东里间是佛堂,总挂着门帘。门上有个镜框,是手工艺品,两只鸟站在枝头。佛堂的南墙有两张八仙桌连在一起当供桌;三个大香炉阴森森的终日香烟缭绕。靠窗一架木床,硬梨花木的镶了许多骨质花饰,我就生在这只床上,我生母死在这个床上。我很不喜欢这间屋子。
从佛堂往东,穿过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就到我父亲的卧室了。卧室有一个极大的红木写字台,绿绒布上盖着大玻璃板;衣柜顶的书橱装满了书。还有一个大书架,是日本人赠的,全是商务印书馆的精装书;如本草纲目、史记、大唐西域记、白香山全集、旧小说、莎士比亚集、堂吉诃德、神曲、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等。可惜现在都流失了。由于镜子、玻璃、书籍,使这间屋子光亮华丽,文墨气息很浓。
我童年活动的场所已经描述一遍了,现在开始我的回忆吧!
二、母亲的死
我三岁那年,天快黑了。突然一群日本宪兵从前院气势汹汹地冲到后院,一个说中国话的翻译双手叉腰和祖母交涉。母亲抱着我想凑上去帮助祖母说话,祖母急忙转过头,向母亲摆手,示意不要过来。母亲抱着我退到西屋门口站下。天很快黑了,我不记得什么了。后来听说祖母被日本宪兵抓走。这是我对生母唯一的记忆。后来的记忆就清楚多了。一个夜晚,堂屋的大镜子已被单子盖上,条案前八仙桌和太师椅搬走了,支了张床。母亲躺在上面,盖着黄陀罗经被,头朝东脸上有块布。祖母坐在炕沿痛哭。哭一会就站起来走到灵床揭开布看。母亲闭着眼,我以为她睡觉,祖母看着母亲的脸继续哭,然后盖上布,回到炕边坐下继续哭。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难过,只觉得所有的人对我都格外温和。没人告诉我母亲死了。邻居谭大妈一直抱着我,哄我,在她家架子上找什么东西哄我,她太穷,什么也没找出来。那天晚上谭大妈对我非常和蔼,写到这心实在不安,后来我长大些常和她女儿大兰打架······
半夜时分谭大妈抱着我,我看见院里群人紧张地向里院抬敞着盖的棺材,是赶在午夜十二点入殓。我问“这是什么?”人们七嘴八舌对我喊:“这是大船”。
母亲的棺材停在里间佛堂窗外的院子中。第二天晚上父亲领着我走到隆福寺西街路南的裱糊铺,买回一个大花圈。回到家,把花圈立在棺材前。我走回里间跪在床上,胳臂支在窗台看院子的棺材。记不清是谁领我出去在花圈上摘了一朵紫色大纸花,花梗是竹签子,景桓大姐帮我插在窗旁的壁上。
我一直趴在窗前,我看着和尚们唸经。他们围坐在棺材前的方桌旁。有一种乐器,是多面一样的小铜锣,吊在木框上,用小锤来回敲,发出不同的声音。
然后是接三,表大伯张绪论抱着我,我举着“幡”跟在一群吹打乐器的和尚后面,向弓弦胡同东口走。我奇怪许多人看着我落泪,我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注意和尚中有两只笙,一应一合地吹,好像互相说话。队伍走到胡同东口,纸人纸马的冲天大火还没有熄,我就被表大伯抱回了家。
然后是出殡。棺材抬到大门外的杠架上,只盖了块绣着海水江崖的棺布。我坐上马车跟在后面,与我同坐一辆马车的是个不相识的老太太,是内务部街的老邻居。马车里有一面椭圆形镜子,可以转动。我很好奇,扭来扭去,被那个老太太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当着祖母面这个和气的老太太单独和我在一起时却是这么凶,使我第一次尝到了人间虚伪。
到了墓地。坑已挖好,棺材也放下去了,父亲把花圈放到棺盖上,这时一大群当地的
穷孩子一窝蜂地涌上去抢纸花,那花是用金银纸作的,很好看。这时马车上的老太太偝着我朝着这群孩子大吼一通,吓得他们纷纷逃走。
人们叫我抓了第一把土抛在棺盖上,接着一阵抛土声。就这样,在一个黄尘扑面的大风天送走了我的母亲,地点是北京崇文门外文昌宫南岗子地方——现在的光明大街。
祖母常和我讲过去的事。说我母亲生妹妹,产后虚弱,日本抓人时受了惊吓,病中又抓错了药,一副下去人就不行了。据说人白天还好好的,吃过中药,夜里出虚汗,越出越多,就不行了。当时全家惊慌失措,失去主心骨,父亲太年轻,才二十一岁,把邻居陈掌柜请过来,一看就说人不行了,快穿衣裳吧。她死时才二十三岁,留下一岁、三岁、五岁三个孩子。
如果当时有条件抢救,决不会是这个结果。一个家庭如果不能栖身于主流社会,虽有些钱,也很难逃脱这类天灾人祸!
三、娶新妈妈
第二年早春的一天,很早我就被叫醒了。我和效桓姐都换上了新衣服,是阴丹士林蓝竹布大褂。祖母带我们去了隆福寺“福全馆”饭庄。走前祖母打发我们俩在大门口等。马车还没来。我们俩笑眯眯地在门口玩。效桓双手背在身后靠着墙问我知道不知道今天干什么去?她接着告诉我“是娶新妈妈了。”
几天前祖母就问过我:“过几天给你们娶个新妈来好不好?”我说:“不要。”,“为什么?”,“新妈不疼!”
祖母又痛哭了一场。其实,在我思想里也还是大人塑造的。儿歌里反复哼唱的小白菜,大人的言论不知不觉在我内心早就打上了烙印。
娶继母那天我极不高兴。主要是我看见许多人欺负爸爸。在福全馆后院大戏楼里筵席中间,父亲被祝贺的人群包围、追逐着向他头上抛彩纸屑。有的人使劲的摔。父亲双手举起紧抱着头,弯着腰,左躲右闪,我真想跑过去把父亲救走,我心疼父亲。我哭丧着脸,大人们轮流抱着我,不到中午就把我送回了家。
午睡醒来已是下午两三点钟了,憋在心里的不痛快一下子暴发了。我哭着喊着找妈妈。祖母含着泪哄我。我恸哭失声,哭声一直不断,持续了几个钟头没有停止的意思。祖母实在没办法了,抱起我说:“好,带你去找妈妈!”来到猪市大街东北拐角的一个理发馆,(今民航大楼处)见到父亲。父亲正和新妈妈在那里理发。我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正烫发。祖母指着她说:“这就是你妈妈。”,她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不喜欢她。周围都是陌生的人,我很害羞,不哭了,蹒跚地走出理发馆,站在路边,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祖母跟在我的后面。这样,总算暂时止住了祖母被伤害了的心。这样,在我母亲去世不到三个月,我们有了新妈妈。
母亲的死加重了祖母的迷信,母亲是不到五年家里连续死的第三人。几年前一天祖父突然说不舒服,随后大叫了一声,人就不行了。送到协和医院,说是脑溢血。父亲才十八岁,全家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乱成一团。祖父生前欠了不少债除夕债主坐满一屋子,祖母戴孝,领着父亲依次磕头,请他们高抬贵手。事隔两年,母亲又突然去世,接二连三的灾祸使祖母对佛更虔诚,佛堂供桌上点着长明灯,整日香烟缭绕。
一天晚饭后我很睏,睡着了。祖母为了不打搅我,把我轻轻放在正屋右边的太师椅上,用另一把椅子对成一张小床,我头朝外躺在里面。
平时我非常怕黑,到了晚上,凡是黑暗的地方都怕,包括正屋的八仙桌后的条案下。我被大人的疑神疑鬼吓怕了。这次睡在太师椅上实在太疲乏了,腿舒舒服服伸直,从椅背的窟窿伸到条案下。当我醒来,已是半夜。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腿伸进我最害怕的黑暗角落时,立时厉声尖叫起来,哭的声音业已失常,两眼直勾勾盯住条案下,并用手指那里,像是看见了什么。祖母一把把我从椅子里抱起搂在怀中,慌慌张张走回大炕。景桓大姐的脸色都变了。
事后祖母不止一次向别人叙述这件事的经过,说那天夜里我死去的妈回来了,要抱我走;儿童的眼睛净,能看见死去的亲人。景桓大姐也说那天晚上在条案下看见了个黑影子。那时有好长一段时间家里笼罩着浓厚的恐怖气氛。祖母变得对佛无比虔诚。
母亲的早逝,使我得到更多的爱抚,那爱抚来自三个人:祖母、景桓大姐和二姐。
四、父亲为我们作出的牺牲
祖母常对人说不是不想给父亲找个文化般配的为妻,主要因为有三个孩子。父亲在这方面做出了牺牲。
父亲1935年北京大同中学高中毕业,本来可以上大学,那年祖父去世不得已工作。在猪市大街路西的“北京近代科学图书馆”当职员。那里不乏年龄和知识都相当的女性。祖母说过,人家一听前妻留下三个孩子就都不同意了。
我父亲1919年生。他10岁时不知什么原因从北京回河间,在城里省第三中学读了一年书。我老家是城西陆家村。学校在城关阁南街的东头,父亲的外祖父离阁南街很近。父亲的姨住新市街。这一年他常在这两家串门。我外祖父住河间富贵街,新市街、富贵街、阁南街相距很近,加上父亲的姨与韩家交往密切,父亲与母亲那时就认识了。后来父亲回北京读书、与母亲结婚,这在当时是很让人羡慕的,在当时也算文化层次很高的了,(我母亲是河间初级师范的学生)又是自由结合的。母亲的同学、好友白淑萍,我们都叫她白大姨,在母亲去世后来过北京看我父亲,祖母对白大姨的态度非常冷淡,不仅冷淡,简直很不客气因为白大姨是回民。异族联姻当时风气是不允许的,白大姨很可怜我们姐弟三人她或许有意作我们的继母。但不管怎样父亲与白一直保持联系直到父亲去世。我舅妈高雁容常常感慨地说:“当初如果不是你奶奶阻止,白大姨当了你们的妈,你们也决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父亲很孝顺祖父突然去世、世态炎凉,孤儿寡母的遭遇使父亲下决心一切都要使祖母满意,婚姻上既然祖母不同意白大姨,那就一切听祖母安排吧。
后来由祖父的朋友,我家的世交吴松亭介绍,从河北饶阳西刘庄娶来了我们的继母。继母来到我家从不多说一句话。不久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病势凶险,查不出是什么病,一天比一天重,眼看人不行了,祖母指着我对邻居说:“死了妈,我还能给他们娶后妈,死了爹我可没法办了”。邻居有个刘老头,是我祖父徒弟康印谱的岳父,进屋看了看我父亲说可能是“羊毛疔!”不妨用荞麦面团在前后胸搓,如果搓出细白毛,就一定是!把毛搓出来病就会好。祖母急忙合了荞麦面去搓,果然搓出不少白毛。就这样连续搓了好几天。父亲病一天比一天好,转危为安。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继母娶进门,父亲心里堵得慌,郁闷在心才生的病。父亲不忍心拂祖母的主意,为了我们姐弟三个,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和幸福。我始终对父亲抱有同情和负疚的感情,是他为了我们牺牲了自己。其实祖母何尝不知道这个婚姻对父亲意味着什么!那段时间祖母常常对人叙述我生母长得如何如何好,躺在灵床上戴着绣着莲花的帽子,皮肤白白红红的,好看极了,等等。还有一次来了一位客人,祖母当着继母的面,指着继母不停地说:“这个丑媳妇!这个丑媳妇!”
五、生小弟弟
继母知道祖母钟爱我,也知道祖母对后娘早有警惕,平时从不多说一句话,总是默默地在祖母指挥下作着家务。
大家都说继母不识字,她自己也这么说,但后来我确实见她看过小说——《儿女英雄传》。她口才很好,叙述的故事非常生动,她对十三妹和张玉凤这些人物非常熟悉。继母自己也有一个继母,从小养成了孤僻、内向的性格;要强、自尊而又事事想作得圆满;面面俱到而又力不从心。
半夜醒来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仍在睡,别人都起来了。窗外一片漆黑,正是半夜,不知为甚麽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我自己穿好衣服,和二姐面对面趴在八仙桌两边,跪在太师椅上,互相看着对方,像是等待什么。大人们正在紧张地忙碌,顾不上我们,在这样一个深夜,不知什么原因,大家又都极其兴奋,这对我们,平时是没有过的,我当时似乎非常高兴,二姐也是同样。家里人们进进出出,不一会父亲的房间传来了清脆的婴儿哭声,祖母快步走出,大声说:“是个男的!”二姐笑着对我说:“我又有一个小弟弟啦! ”
这个婴儿就是克强。不一会,接生的护士出来了,她是我们的西邻,是协和医院产科的。她文雅、娴静,又非常漂亮。祖母说协和医院的大夫、护士个个都那么好看。这时祖母忙着说些感谢的话,大家拥丛着,送助产士回家。祖母说,这孩子太小啦,简直像个小渣子,干脆就叫渣子吧!
那一夜是我童年记忆中颇具神秘色彩的一夜。那一夜我和二姐不自觉地那么高兴,一点也不睏!小弟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生与死,不到两年我都经历了;缘分,亲情使然?还是命运!再我心中实在是个解不开的谜。
克强的出生带给全家无比的快乐和忙碌。祖母忙的不可开交。景桓大姐是慈爱的,真心实意地爱护我们。她喜欢孩子,整天不是背着妹妹就是抱着妹妹,现在有了克强,更是特别喜欢,总是抢着抱弟弟,常常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小弟弟睡觉时的脸······。不久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
生下克强后不到一百天,春节临近了,不知为甚麽摆在堂屋大炕边的沙发挪到了里间的供桌前。那几天人们都忙着准备过年,格外忙。小弟弟很乖,吃饱了,也不哭;傍晚继母喂饱了克强,看他有要睡的意思,原想放回床上。因为克强被抱惯了,放下就醒,只好趁他半醒未醒的时候轻轻斜依立在沙发上,用枕头一左一右夹持好,襁褓外面又盖了一床棉被,露出小脑袋。因为天冷,怕冻着,头上又戴了一顶大绒球的毛线帽子。看看孩子已经睡着,继母就干其它事情去了。走前怕别人惊醒小弟弟,把屋里的灯也熄了。
晚上八点多,忽然景桓大姐在里间大声喊:“奶奶,您看孩子怎么了?”祖母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里间,只见沙发上的棉被已经掀开,克强口吐白沫,两眼上翻,用手摸鼻孔,已经感觉不到呼吸了。祖母顾不上说话,赶紧把克强抱起来,一看孩子已经拉了屎。祖母立时解下了腰带,把小弟弟放进了她的勔腰大棉裤中,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继母自知创下了大祸,一声也不敢吭。祖母已经顾不上埋怨谁了,她用自己的体温,肉贴肉地直接温暖弟弟的身体,到了夜里一点多钟,克强的呼吸才正常起来,足足有四个多钟头,体温也恢复过来。写到这里,我很不平静,我深深感到景桓大姐从小就心地善良、忠厚;也深深怀念我的祖母!她对儿孙们赤诚的爱,使我永难忘怀!
原来,克强醒了坐在沙发里动来动去,越动越向下滑,棉被堵住了嘴和鼻,憋死过去,幸亏大姐及时发现,被祖母抢救过来。那年景桓大姐十三岁。
通过这件事,继母与大姐的感情增进了一步。继母对大姐非常感激;大姐对继母在尊敬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亲近。景桓大姐不能不把这位新六婶与我死去的生母进行比较:我母亲在外祖父家是长女,从小娇生惯养,又是知识女性,属于新派。她和我父亲结婚后凡事照习惯据理力争,并不多考虑辈分小的不可冒犯长者的古训,而祖母性格刚强,晚辈在祖母面前只能百依百顺,因此婆媳间摩擦是少不了的。我母亲过门时景桓大姐才六岁,我生母对这个侄女确实有失宽厚,这是她脾气、性格所致,是可以想见的。祖母不止一次说过,我母亲死前拉着祖母的手忏悔:“这回如果我病好了,再也不叫您生气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出这种话,实在是一种不好的征兆。童年的记忆是深刻的,特别是不幸的童年,那些受到的委屈和屈辱就是到了老年也是不会忘记的,想必我生母作的事过于伤害过大姐的心。
六、相依为命
继母来我家从不多说一句话,很少有笑容,给人的印象是不言不语。甚至在生病时也不大声呻吟。这样,就在家人,亲朋好友,里里外外博得了贤惠的好名声。但是我与继母总有隔膜,无法沟通。在感情上最亲密的仍然是祖母。随着年龄的增加我与效桓二姐的感情与日俱增。祖母平时常常带着我和二姐出去玩,我们俩坐在一个藤车里,一边一个,祖母经常推着我们去胡同西口河沿柳荫下乘凉,或去菜市场。
我和二姐总在一起,祖母怜悯我,二姐疼爱我,我习惯依赖她们,因为我小,坐藤车也一定叫我先上。我和二姐的感情比与妹妹玉桓的感情深得多,那时玉桓总是被景桓大姐背着,抱着,她俩的感情更是格外深厚。童年建立的感情,尤其是患难的童年所建立的感情,是不那么容易被磨灭的。
一天清早,祖母推着我们俩去东四牌楼东边的朝内大街赶早市。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的北平,那儿每天早晨都有像现在早市那样热闹的临时菜市场。祖母买了半袋白面,放在小车上夹在我和二姐中间,嘱咐我们照看好,不要被别人偷去,然后又到人行道上买别的东西。菜市场的路挤满了人。突然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慢慢走到我们的小藤车前,双手一提拽起面袋就跑。二姐立刻大喊:“奶奶!有人抢东西啦!”祖母回身立刻跑上去追。旁边一个卖碱块和干海带的小贩说:“老太太,我给您看着孩子。”不少人帮助喊,帮助追。抢面口袋的人中途丢下白面逃走了。事后,家里人都称赞二姐懂事,说我小,连人家偷自己的东西也不知道喊叫。
一年级的上学路上二姐和我作伴,二姐主动呵护我、陪我玩耍。上小学后也是如此,保护我不被别人欺负。有一天老师在教室里查手帕,我忘记带了,正准备受老师责备。突然教室的门被打开了,二姐冲了进来,她举着自己的手帕送到我的坐位,对老师说:“这是我弟弟的手帕,他忘记放在我这里了。”原来她在教室外等我,听见教室里查手帕,急中生智编出来的故事,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块很小的粉红色,角上印有一个可爱的小娃娃的脸,是二姐特别喜欢的。当然,事后她又要回去了。一直到后来很久,二姐都是我最密切的亲人。六十年代末我在东北工作,生了重病,当时向关里拍了三封电报,其中一封就是给嘉峪关二姐的。有两首小学一年级时二姐教我唱的歌,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的家庭真可爱
父亲母亲都健康
我的家庭真快乐
兄弟姐妹都健康
虽然没有大厅堂
月季凤仙多安详
可爱的家啊!
我不能离开你
一切安慰比天长。
另一首歌是:
晴天高,远树稀,
西风起兮,燕南飞。
排成一字一行齐
飞来飞去不分离
好像我,姐姐弟弟
相亲相爱不分离。
我们大了,有了各自的家庭,作人的准则也各不相同,“可爱的家”有了新的含意。人是变化的,义和利的冲突最终还是使我们姐姐和弟弟永远有了隔漠。
这些不能不使人相信:冥冥之中的缘分,缘尽缘散!
七、贫与病
生克强后(1940年)家里生活越来越困难了,唯一的一点白面留给小弟弟吃,因为继母没奶。祖母为此急得不得了,埋怨继母的母亲不懂事:为甚麽女孩子生下来不立即挤奶头?以至继母有奶也流不出来。祖母把白面蒸熟了平摊在盖帘上晾干。喂小弟弟时用开水冲熟面粉,调成浆糊状,用手指一口一口往婴儿嘴里抹。后来日本人在北平实行粮食配给,根本买不到细粮,配给的全是高粱面和像土一样的混合面。大姐说吃了肚子下不去,胀。幸亏祖母事先有所准备,存下了两袋汽船牌的洋面,藏在父亲卧室的大玻璃柜里,面袋外盖了衣服,那个年月私存面粉是犯法的。
祖母对我格外照顾。有时到街上小铺买几块牛奶糖,买个“炸盒”,一种类似油条的面食给我吃。还有一回给我买了一盒鱼罐头,是椭圆形的铁盒,至今我还怀念不已。我是唯一允许吃白面的。一次烙好一张白面饼放在桌子上,我拿起就吃,妹妹玉桓在一旁看着,祖母对妹妹说你也吃一块吧!妹妹愣愣的不敢去拿。想起过去的事就一阵心酸。
由于营养不良,我骨瘦如柴。祖母带着我去捏瘠、去打蛔虫,吃鱼肝油丸。后来又到胡同东头的“鸣声医院”看病;结论是“肺热”。医生要我每天上午十点以后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那正是三伏天,这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治疗。事实上也没有什么效果。每天到了规定的时间,我就要和祖母挣扎一番。后来祖母拗不过我的反抗就不再坚持了。
不久我们兄弟姐妹先后生了疥疮。据说是别人传染给我们的,也没什么好办法去治,又不知道上医院治,主要是没有经济能力支付,太贵了。后来祖母带我到王府井八面槽附近椿树胡同的天主教堂,让外国修女给我涂一种叫“杜安士”的硫磺软膏,不花钱,是义诊;上药后我必须向修女道谢,叫一声“谢谢姑奶奶!”
疥疮反反复复,又演变成黄水疮;黄水流到哪,疮就长到哪。被子上,衣服上沾满了瘢壳。后来,我的头上也长了许多疮,去教堂涂药也不管事。祖母用烤糊了的锅巴研成面,用香油调成膏状,黑乎乎的,像沥青一样涂在头上。上课时同学不愿和我坐同一个座位。想起这些心中真不是滋味。
后来我又得了中耳炎。祖母称“闹耳朵底子”,从耳孔里往外流黄水。祖母到中药店买了一种中药面,叫“红棉散”的,往耳朵里倒,当然止住了流水。
接着我们兄弟姐妹轮流闹眼病,所谓“害眼”。一个个的眼又红又肿,最难受的是清晨醒来分泌物把眼皮粘紧睁不开眼,于是我就急得哭,只好穿上衣服用热水先洗眼。祖母用一盆水轮流给大家洗眼。日本统治时期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让我们的子孙后代去想像一下吧!抗战胜利后祖母说:“现在有大米了,给孩子们熬点粥吧。”当时我喝粥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其美味,多少年之后,我一见到花体罗马数字的“1”,我立刻联想到煮的开了花的大米粒!
更可怕的是还在后头:
这一年北平流行霍乱,日本人称之为“火力拉”,只要在市民中发现有人得了这种病,日本人就把病人弄到城外,丢到石灰水池子里烧死活埋。这个地区也相应强制隔离起来,不许出入。正好这时里院西屋牛大妈的小女儿,叫小丫头的得了感冒,发烧了。牛大妈担心坏人报告日本人或者有人无意透露出消息把小丫头弄走。牛大妈吓得直哭。祖母劝她别着急,嘱咐她别出大门,发现生人来,抱上孩子就往女厕所跑。女厕所在里院我家南房的最西头,是个很隐秘的地方,人们出入都必须从我家屋门经过。生人来了祖母就可以出面阻拦,那理由就很充足,不许随便什么人进女厕所。
一天,前院果真来了日本人查疫情。牛大妈抱起孩子就跑进女厕所,我清清楚楚看见牛大妈吓得变了形的脸,当时只觉得牛大妈的脸十分可笑,今天觉得非常可悲······幸而查疫情的没进到里院来。
八、父亲被捕
自从我记事,知道父亲在猪市大街路西日本人办的“北京近代科学图书馆”(现为中科院图书馆,考古所等)当会计,待遇很低。一九四三年由朋友介绍到安定门附近一个叫“双合荣”的机制煤球厂当记账员。这个厂子的煤都是从安定门火车站运来的。我父亲在货场上班。
有一天有人向祖母报信,说父亲在货场被一群日本宪兵队绑走了。祖母一下子昏了过去,缓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只好去图书馆找日本馆长石仓。
石仓是父亲在图书馆工作时认识的一位日本朋友。我母亲去世前祖母被抓到日本宪兵队就是托石仓的人情把人放出来的。
祖母怎样为营救父亲而奔走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那几天家里气氛很凄惨,祖母会突然在屋里放声大哭。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一天上午,我正在前院玩,忽然看见父亲推着自行车从外面走进来。
父亲面孔黧黑,全身只剩下骨头架子了,但动作依然很灵活,双手扶着车把,我注意到父亲的裤腿有两个磨穿的洞,露出的膝盖轻轻地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情绪激动,还是受了伤;嘴里不停地对祖母说:“娘!一点罪也没受,娘,我一点罪也没受!”
父亲、祖母一边和邻居们打招呼,一边走进了屋。
一进屋,祖母放声大哭。邻居们、我父亲的师兄弟们都劝祖母:“人放了,平平安安的就是万幸,就别哭啦!
后来慢慢知道,在宪兵队里父亲既挨过打,也被灌过凉水,而且是辣椒水!后来父亲叙述了经过:灌辣椒水时,人先被捆在长凳上,头朝下把长凳竖起来,一个汉奸拿一个拖布堵住父亲的嘴,另一个用壶往嘴里浇,大部分的辣椒水没灌进嘴里,父亲说那个汉奸还有良心,故意用拖布嘟嘴,是给日本人看的。
原来,安定门火车站的货场常常有中国人“偷煤”,于是日本人预先布下罗网,恰好那天父亲在场,一起被抓。
人是放出来了,是因为日本馆长石仓先生的担保。日本人中有石仓那样的朋友,也有从小就以中国为敌的豺狼!
九、日本小孩在中国种下的仇恨
我家前院,靠近大门住了两户日本侨民,其中一户叫“花田光正”。他有个儿子叫邓南江(音),比我大两岁,讲一口流利的汉语。现在如果还活着今年(1998年)也该62岁了。因为流利的中国话,或许现今也跑到中国发挥其擅长吧。
这个日本孩子经常跟中国孩子玩。一次邓南江拿来一个比鹌鹑蛋略小的灰白色的卵形物,送到我眼前,叫我猜是什么。我看不出所以然。他神秘地告诉我:这是你们中国人的睾丸!我心一惊,难以相信。他说得很认真,说这是他的一个亲戚,一个日本兵割开一个中国男孩的阴囊取出的。我看着那个可怕的东西,仿佛觉得有人割我的似的,我觉得我的脊背发凉。半个世纪过去了,现在回忆这件事就像昨天发生的。我觉得这日本孩子就是个魔鬼,没人性。那东西无论是真是假,他们从小竟接受这样野蛮的教育,日本民族太可悲了。此事发生在1943年。
这一年夏,一场大雨后,院子里一片泥泞。邻居谭大妈的女儿大兰、马大妈的女儿小平,这些五六岁的孩子在院中玩耍。日本孩子邓南江用糖作诱饵远远地招呼她们,当大兰和小平踏过水洼,走过泥泞,来到邓南江面前时,邓南江马上改变了面孔,不给糖了。孩子们回到自己屋门前时邓南江又用糖引诱她们,这样反复好几次,始终没给她们什么。我站在一边,明知邓南江是恶意戏弄,但我麻木不仁地毫无反应,任凭这个魔鬼肆意地侮辱自己的同胞。
一个亡了国的人民,他们的精英可以挺直腰,大义凛然地面对异族,但他们无法抵御亡国奴的教育,这种奴化教育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压到一切的;他们无法挽救自己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不遭到亡国灭种!一次在前院影壁前的日本垃圾堆中,我和二姐在里面发现有许多丢弃物很好玩,便蹲在那里检了好多,一边检我俩一边议论日本的富强。实际上我的精神也沦落了,不久这种沦落的精神又遇到更大的挑战。
十、上小学
一九四三年夏季。一天,父亲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效桓姐出门。这是很少有的事,因为印象中父亲是极少向我们表示亲密的。经验中只有在淘气、犯了错误,祖母会用“等会儿告诉你爸爸!”来警告我们时才涉及父亲,平时我们都很怕他。父亲穿的是长袍;大病初愈,人很瘦,手很凉。
我们步行,出门向西,过了沙滩,到了北池子大街,走进路东的“北池子小学”的大门。
小学是庙改建的,红墙绿瓦,院子里静悄悄地,正是暑假期间。父亲领着我们走进一个大殿,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小桌后看报。桌上有个纸牌写着几个字。父亲领着我们走到小桌前恭恭敬敬地问那个男人:“我们是来报名的。”男人非常傲慢,大模大样耷拉着眼皮扫了我们一眼,“几岁了?”父亲指着效桓姐说:
“八岁。”
“不行!太大了。”父亲指了指我,又问:
“这个男孩子行不行?”
“几岁?”
“六岁。”
“不行!太小了。”
父亲又问:
“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那男子不说话,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父亲的手用劲攥住我的手,我感到手都疼了。父亲不再说话,领着我和效桓姐默默地离开了北池子小学。
祖母知道这件事后安慰父亲说:“公立的不收,咱们去上私立的吧。北池子离家也远,就上大佛寺西街的四存小学吧。”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我在景桓大姐的陪伴下考上了四存小学。
入学考试前父亲给我起了学名叫康克继,意思是叫我继承父志;继的笔画太多,考试过程中老师叫我写自己的名字,我写不上来。祖母为此还埋怨父亲。
四存小学是一个叫四存学会办的。“四存”是清哲学家颜习斋及其弟子李恕谷的著作名称。颜习斋是河北人,直系军阀齐燮元与他是同乡,大总统徐世昌,他们都是四存学会的人,于是在北京办了四存小学,在府右街办了四存中学。在一年级教室的墙上挂着徐世昌的照片;大门影壁上有“尚时学、尚时习、尚时行”的校训。校长是齐夑元的儿子,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奸。平时总穿一身绿日本军服,着长筒皮靴、马刺和日本洋刀。教导主任是校长的老婆,姓王,张口闭口中日友好。我们在四存小学念书,我父亲一次也没去过那里。
十一、老师您怎么能这样!
上学后我被编到一年级乙班。班主任是国语老师赵炎。和我同班有一个叫朱传棣,一个白白胖胖,很随和的小同学。平时,灰校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都泛白了。住在炒豆胡同,是书香门第的大家族,家教极好,喜欢画马。每天书包里总带一个烤得焦黄焦黄的白馒头,这在当时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朱传棣报告赵炎老师:他的烤馒头不见了。赵老师大发雷霆,认为班上发生了这样不光彩的事是极大的耻辱,立刻追查。全班闹得天翻地覆,毫无结果。后来老师改变了严厉态度,宣布只要有人承认拿了馒头,老师决不深究,不告诉任何人。
快到中午放学的时候,一个女同学承认把馒头吃了。可怜的女同学!她太相信成年人了,相信老师会原谅她、饶恕她。然而一个镜头永远刻在了我的脑中:赵老师一把从座位中把她揪起来,不、提起来,一直拖出教室,拖向办公室。全班同学静静地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求饶声远去······
我直到现在也不能原谅赵炎老师明目张胆的背信弃义!我尊敬的老师,您怎能这样做!
······
人真是一个复杂的存在。高尚与低下,伟大与卑鄙,往往奇怪地混合在一起。也就是这位赵炎老师又给了我极崇高而又伟大的影响。
十二、人生的第一课
上小学,从弓弦胡同西口,进入黄米胡同,向北,出口就是大佛寺西街。短短的二三里要经过三户日本侨民住宅,都养着狼狗。路过那里要跑步冲过去,因为狼狗咬人。女孩子更困难了,常常被吓哭了。那时上、下学真是提心吊胆。在那个日子,日本小学生排着队去上学,他们昂首阔步、目中无人,举着小太阳旗,背着统一的双肩背皮书包,雄赳赳地走在街上。我当时真羡慕他们。我与二姐搭伴上学,她上小学二年级。教她们日语的姓黄,她打人狠毒是出名的。上课时日语的假名背不熟,黄老师就用细藤子棍打手,被打过的手立刻肿的像馒头。虽然生活这样艰难,同学们仍然觉得日本比中国好,因为日本强盛,中国是一盘散沙!每天放学时齐校长一身军装,挎一口日本大洋刀站在门口,目睹小学生们放学。这些,使我们深知四存小学与众不同,荣与辱形成了可怕的颠倒。
一年级开学不久,朝会刚散,赵炎老师突然向坐在位子上等上课的我们发问:
“同学们,你们说中国好还是日本好?”
大家没准备,没人回答。赵老师接着又问:“认为日本好的举手!”
这时全班五十多名同学,无一例外都举起了手。我犹疑了一下也举起了手。我虽深知日本人欺负中国人的种种事情,但日本的强盛压到了一切,从众的心理使我也举起了手。我轻视自己的祖国。
我们满以为会得到老师的赞许,满意的夸奖,但是出乎意料,赵炎老师哭了。低低的哭泣声使全班同学惊呆了,大家愣住了,害怕了。教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静静的,压抑的空气使我们透不过气来。哽咽了半天的赵炎老师说出了一句话:“我们是中国人呀,应该爱中国!”这句话像刀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中。
这件事的印象太深了,我记不得后来的气氛是怎么转过来的,事情是怎样结束的,我只记得那天我离开学校时热血沸腾,回到弓弦胡同西口,看见日本邻居屋前的木板棚上插着的日本小国旗,那是日本小学生上学时举的那个:精致的细竹竿,圆旗头,白绸子上一块红膏药,我看看周围没人,,立刻拔下来丢到附近的垃圾堆中,并在上面吐了一大堆唾沫。
“我是中国人,应该爱自己的祖国。”这句话刻在了我的心中,使我永生不能忘记。后来我决心学军事工业,考入北京工业学院时,我想到了这句话,后来入党时想起了这句话,五十年的时过境迁,这件事至今使我记忆犹新。相信今生今世我无论到了那里,也不会忘记“我是中国人,应该爱自己的祖国。”
十三、防空演习
一九四四年,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盟军已经开始反攻,铁铺的陈掌柜当上了里长,通知各户买黑布遮挡窗户,说最近要全市防空演习。到时候不能有一点灯光露出来。为了防止炸弹震碎的玻璃飞溅,所有的玻璃窗都要糊上白纸条。陈祖德还强调:只要一听见景山山顶的电喇叭一响,就必须把窗户遮盖好。喇叭的声音用长、短和间断次数表示规定的信号:空袭警报、紧急警报、警报解除等等。
祖母觉得这又是一笔花费,于是自己动手,根据窗户的大小,用废报纸糊好一块块的纸窗帘,从隆福寺街的颜料店买回一种叫黑烟子的颜料,倒在小桶中,兑上点胶水调成汁,刷在纸窗帘上。干了刷、刷了干,最后用桨杆(高粱杆)和细线绳绷在窗户上。平时卷上去,防空演习时放下来,非常巧妙。
祖母又用旧报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糊在玻璃上,邻居们都向祖母讨教方法。
隔了几天,陈掌柜又通知祖母,说玻璃上的纸条不合格,不应该是米字形,米字影射是英国国旗,那时的英美已经对日作战了。祖母只好用湿布泡、竹片刮,重新贴成方格子形。
不久又通知各家献铜铁支援圣战。祖母卧室窗台有一个饼干桶,里面装着平时收集的废铁。这时派上了用场。祖母说不能一下子都捐出去,要一点一点的捐,谁知道什么是个头呢!
这一年陈掌柜从上面派下来的事挺多。一次陈掌柜拿来两张大宣传画,一张像是战争形势图,日本国的四个岛都涂上红颜色的;另一张是八达岭的照片,长城上站了一群日本兵,高举太阳旗,两腿叉开站在城头。这两张画都贴在我家大门外的东墙上。
不久在中山公园日本人举办了一个展览会,胡家二姑娘和景桓大姐带了我去那里玩。我糊里糊涂从中午十二点坐在中山公园的音乐堂里。那时音乐堂是露天的,我们坐在用砖头砌的座位上等待晚上的开演。太阳高高地照着,,从中午晒到下午,景桓大姐怕把我晒坏了,和胡家二姐轮流用扇子给我遮阳光。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开始演出。
这是日本人和汉奸们组织的一次演出,是配合展览会的。一个警察制服的人致开幕词,台下的观众乱哄哄的,说话的嗡嗡声几次使他讲不下去。由于我们入场极早。占的座位很靠台前,清清楚楚地看见台上的表演。舞台的两端坐了许多来宾。演出节目大部分是京剧清唱、大鼓和相声。镁光灯闪来闪去,居然一下子爆出的火花把台上的来宾眼睛崩伤了。引起台上台下一片混乱。晚上很晚我们才步行回到家。祖母和父亲都没有睡,等着我们。祖母和父亲狠狠地训了景桓大姐一顿,父亲对大姐说:“现在外边这么乱,你这么大了,也不是不知道!”
这次去中山公园,我看见有半个日本飞机的翅膀的实物,顶天立地的树立在地上。我觉得日本的飞机太大了,真了不起。后来我才明白,这是日本在灭亡前向中国人鼓吹他们不可战胜的一次宣传战。
十四、天火
那时弓弦胡同西口的河沿东岸,一直到亮果厂西口一带,日本人在那里修了一座军用被服厂。厂房是南北方向,沿东皇城根的二层红砖楼。工厂的大门正对着晓教胡同西口。工厂开工后,运输棉花的大马车就络绎不绝地从家门口经过。于是一大群中国孩子跟跑在大车的后边,从满载的棉花包中向下撕扯棉花。赶马车的是中国人,明明知道车后有人偷棉花也不干涉,装作不知道。有时还撕一些棉花扔给孩子们,本来嘛,这是运去给日本人作军衣的。

那是一九四四年清明节前不久的一天。凌晨两点多钟,我还在梦中,突然祖母大声喊父亲的名字:“家珍、家珍、快起,着火了!”父亲的卧室在东头。父亲一下子连鞋都没穿就跑了过来。祖母忙说:“不要慌,不是咱家,是西口的被服厂!”这时,窗外黑洞洞的,呼呼地刮着风。天空中飘满了移动的火团。那是正在燃烧的棉花,从西边的天空中往东飞。我们都穿好了衣服站在院子里。被服厂上方的天都映红了,燃烧的棉絮在火的蒸腾下,一团团、一片片向上冲,呼呼地飞上去,一片片边飞边燃烧,火星飘舞,散落在房顶上,院子中。街上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我在大门口向西看:清楚地瞧见被服厂南端的房顶已经被烧穿,黄白色的火苗突破了顶板,人字形的木框架露了出来,随着轰的一声,一大团火伴着浓烟窜了上去。每塌下一块顶板,火势就增强一分。火苗冲向天空,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夹着浓烟,浓烟又变成大火。带着火星的棉团,黑乎乎散发着焦糊味,纷纷落在院中的木板垛上、柴堆上。祖母忙嘱咐父亲赶紧叫人上房,用沾湿了的拖布随时扑灭尚未熄灭的火星。只见院中、房上、胡同里,到处是人。奇怪的是大家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大火燃烧。
消防车也开来了,但并不积极的救火,人们都说火太大了,没法救!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人去救火,都在平静地观火。人们知道火是漫延不到别处的,因为被服厂四周都被街道和河流隔开。人们的心情有一种奇怪的平静,都知道工厂这时没人上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彼此面面相观,似乎在感叹:这下够小日本儿受的。只是祖母一再督促大家加紧查看,小心火星引发自家火灾。
事后传说工厂有个做饭的夜里解手,在院子里看见天上有一个大火球落在被服厂的屋顶上,于是大火就烧了起来。人们纷纷传播这个传说:是天火。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失火真正的原因,人们心照不宣,显而易见,闭口不谈。只是事后我父亲和祖母闲谈,猜测可能有人放火。
不久有人传出看见了工厂的厂长,是个日本小老头,着火那天在火场急得跳着脚哭。火实在太大了,这个军用被服厂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后来草草地改成一层的平房。不久日本投降,被服厂彻底不存在了。
十五、天亮了
我上小学一年级国语课本的开头是这样:
第一课 天亮了
第二课 弟弟妹妹快起来
第三课 姐姐说,太阳红,太阳亮,我爱太阳的光。
现在回忆,课本编得实在不错,寓意极深。是的,天马上就亮了,日本人马上就要垮台了。八年抗战就要结束了,我们就要看见光明了。果然这一年日本战败了,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并没有引起北平的巨大震动。只是日本人一下子变得格外和气起来,对中国人毕恭毕敬的。邓南江也收敛多了,我不再怕他。可是他特别怕我们打他。但是祖母不允许我欺负人。因为邓南江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北京人不知底细的都把他当作中国小孩,所以他没遇到过什么危险。不久传来了消息,猪市大街,东四牌楼发生了拉洋车的打日本人的事件。祖母听了叹息道,过去日本人也太欺负人了,动不动就打拉洋车的,现在是报应啊。
前院日本人花田光正的妻子,也就是邓南江的母亲送给祖母一尊镀金的铜佛。是千手千眼的观世音像。有半尺高,制作得非常精致。祖母把它供奉在里间的供桌上。第二天早晨,祖母说她夜间作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婆婆由前院来到里院,对祖母说,如果愿意留她住,她就住下;不愿留,他就走,再到别人家去。祖母说这一定是观世音菩萨托梦来点化她的,祖母拜佛更加虔诚了。
对我来说最大的变化是我已经升入小学二年级,而过去从二年级就要学习日语了,现在日本投降,我们再也不必学日语了,那个打人出奇狠的黄老师,我们也见不到了,因为天真的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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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1 23:50:05 | 显示全部楼层
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独特的人生

欢迎国军
日本投降,北平一时形成政权的真空:国民党一时还到不了北平,共产党的力量也达不到北平。虽然市面上暂时还平静,但时不时地发生殴打日本人的骚乱。日本人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到处摆地摊卖东西,日用品,衣物;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买大袍”成了当时北京人的一大乐事。日本人什么都卖,祖母常常叹息,说亡了国的人真是可怜。父亲格外的兴奋,和北平的老百姓心情一样,天天盼国军的早日到来。
忽然传来了消息,说国军将乘“空中堡垒”在西苑飞机场降落。空中堡垒就是五个发动机的美国飞机。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我举着父亲用毛笔写在绿纸上的“热烈欢迎国军”的小旗子,出了西直门,直奔西苑飞机场。
路上有许多和我们一样的市民也骑车出城。好久好久才到了西郊机场。但是人们被拦在离机场入口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准再往前走。守卫机场大门的警卫对我们这些欢迎国军的人们很不客气。我从那时才有了“军事禁区”的概念。我们在离机场大门很远的路边呆了很久,没有什么结果。大家只好很扫兴地回到城里来。那时期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天天盼国军,又不知国军什么时候来,没有渠道知道准确的消息,北京人都以赤诚之心爱国,但是国家呢?国家并不爱我们,它对老百姓的热情很冷淡。
不久,北平的天空真出现了飞机,飞机飞得很高,在蔚蓝的天空中只能看见一个小白点,后面拖着一股白烟。后来国军真的来了,北平沸腾了起来。大家自发的糊纸旗,写标语,涌到街上去看,去鼓掌喊口号,夹在人群中整天在街上看热闹,跟着人流欢呼、雀跃。在东四牌楼的四个牌坊的楹木下悬挂着中美英苏四大盟国的国旗。街上人山人海。都是自发出来的北平老百姓。因为是自发的,无组织的,秩序很乱,人群就像潮水一样,一下子涌了过来,一下子又涌了过去。人们是那样的真挚、狂热,他们一下子打开了压抑了八年的感情闸门。我整天在街上跑来跑去,也沉浸在兴奋中。
我在王府大街,也就是救世军大楼前马路的西侧人群中,看见一长队小卧车由北向南缓缓驶来。那是蒋委员长的车队,人群立刻沸腾了。欢呼的人群亢奋起来,其热情不亚于解放后五一、十一在天安门前人们的欢呼。那天蒋委员长坐的是黑色轿车,慢慢穿过人墙,蒋介石头戴黑泥礼帽,头探出车窗外挥着手,满脸笑容向车窗的人们招手致意。后来才知道东面另一侧伸出手与大家致意的是宋美龄女士。
又过了两天,在东四牌楼西边又遇见更为壮观的欢迎场面:何应钦总司令戴着黑框眼镜站在吉普车上,他一直举着右手向人群行着军礼。车队从米市大街由南向北,在东四牌楼拐弯向西驶向猪市大街。街道两旁,直到高高的台阶上挤满了人群,欢迎的人群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人们的狂热互相感染着,自发的掌声一阵又一阵。人们都沉浸在一片兴奋中以至于我过于得意忘形,被维持秩序的警察莫名其妙地击了一拳。
中国的百姓是爱国的,这种爱国出自真心实意,怀着赤子之心。但是,治人者与治于人者毕竟是不同的。政治家对治国治民有他们自己的一套。

二、我从哪里来?
升到小学二年级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过去,看见比我高一级的同学跑着奔向走廊的高台,轻轻一跃就跳到上面,我非常羡慕。现在我也试着跳,但我体力弱,很勉强,差点磕破了膝盖。我不愿意与二姐一同上学下学了,我要独自活动,于是经常一个人走在路上想这、想那。
一天上学在黄米胡同,我低着头冥想,无意地踢着一个小石子,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永远存在吗?我想像我从身体这个躯壳,透过眼睛这个窗口看外面的世界,感知外界的一切,这个独特的“我”,被我感觉的,唯一的“我”,与别人逥异的“我”亘古以来就存在吗?如果不是,那么我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于我的思想中,百思不得其解。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六岁所产生的疑问我七十岁了仍无满意的解答,虽然我看了不少哲学书,了解不少自然和生命的科学,也知道万能的宇宙偶然的创造了人类,偶然的使我父母结合,偶然的机会生出了我。我渺小如尘埃,我平凡的肉体之躯是由种种元素组合形成了生命,但为什么形成的是独特的我,唯一的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我?如果唯独生我的一瞬是我,也必在亘古以前也有我,悠悠岁月长河中我也不会消失!元素的组合能再造一个与现在的我完全一样的我吗?常识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物质的运动解除不了我的疑问,看来只能用精神的东西来寻求答案了。祖母常常讲佛教的轮回转世,讲人有灵魂,有神鬼。我不信这些。有一次从里间杂物堆中翻出一本木刻板的《玉历至宝钞》,上面画着阴曹地府,十殿阎君。佛教不能解决我的困惑。
有一次我与童年伙伴陈敬忠到救世军听传道,耶稣基督的教理也不能使我信服。后来,我读苏格拉底的《费多》,似乎解决了我的问题,但后半部苏格拉底进一步的阐述又明显的谬误百出。两千三百年前的思想函括不了现今,疑问仍在。我深感人类语言文字是这样的笨拙、这样的不完备和词不达意,完全不能准确描述人细致的思想,就像一个人永远不能把自己的梦境准确无误地表达给别人一样。
三、孤独的生活
日本投降,森记木厂开始兴旺发达。天津表舅爷王宝熙是祖母亲姑姑的儿子。在天津开煤栈,常来北京门头沟趸煤,住在我家。我们这位天津表舅爷借给父亲一笔钱,父亲用来买了一批树。树干锯成木板做家具卖;枝杈劈成木柴。日侨走后的空房变成了工房,孩子们也帮助劈木柴。院子里支上大锯,工匠们一上一下地锯木板。到处是木料和树枝条,连房顶上也是一捆捆的树枝子。许多河间老家的本家和乡亲到北京来投奔森记木厂,吃饭的人数显著增多。祖母领着继母、大姐、表奶奶;后来又增加了新娶的表婶,操持前后院几十口人的饭。于是在前院的大房过道支起了柴锅和风箱。柜房的李明山告老回家,父亲拿了许多家里的陈设古玩和家具,把柜房重新布置,气象完全不一样了。
我在祖母的鼓励下也从里院的大炕搬到前院独立去睡。祖母的弟弟何子良、表叔何景福,从河间来的堂哥康克宽,继母的表弟韩九安,还有唐山傻大舅爷——是祖父前妻的弟弟,都住在前院日本侨民走后空出的房子里。我在前院与学徒、小工和这些亲戚们一起吃、一起睡,一同劈木柴。这时我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日本统治时期的课本早已作废,新的没编出来,学校也不留作业,于是就有了一种奇怪的现象:语文课张老师上课时讲聊斋,他语言生动,描绘细致,像《荷花三娘子》、《画皮》、《尸变》等故事绘声绘色,极受同学欢迎,讲到精彩之处,大家报以热烈掌声,就像听评书一样。上课前老师先问同学:“上次讲到哪了?”于是继续讲故事。
父亲很忙,早晨边打电话,边刷牙;而我精力旺盛,全心放在疯玩上。我放学后爬房顶、上树。在前院一棵柳树上我学人猿泰山,在树上搭了一个平台,模仿树上的小屋,坐在上面观看落日余晖;一次险些掉下来。我顺着前院厕所边堆放的木头爬上南房,跳到里院西房的平顶上,望着远处的西山遐想,想象外面的精彩世界,我幻想自己是行侠作义的好汉,想象自己有秘密的洞穴,里面储藏着自己的珍宝。我与邻居小朋友陈敬忠和比我大两岁的小表叔尉迟焜秘密地在大木板垛的空间里搭了一个小屋,我们想象这就是我们的洞穴,为了保密,我们用零散的木板认真的作了伪装,为的是不叫大人们发现。我们非常得意自己的杰作。有一天傍晚,我们仨钻了进去。在铺了稻草的“洞穴”里睡了起来。夜深了,三个孩子失踪了,过了半夜,家长们急坏了,撒出人到街上找,轰动了全院所有的邻居。由于我们三个的鼾声实在太大了,夜深人静,引起邻居胡大妈的注意;追踪鼾声,发现我们藏身之处,把我们一个个揪了出来。
由于精力旺盛而又无所视事,我对柜房的半瓶汽油突发奇想。那是表叔何景福灌打火机用的,放在墙角。我想证实一下它是否真的见火就着?于是划了一根火柴,伸向汽油瓶口。火苗一下子窜了出来。我急忙把瓶子一甩,想甩掉火苗,没想到一条火龙从瓶口冲出,直冲床上的毛毯。地板上也有了火。我慌忙用手去压毯子上的火,我顾不得烧手,顺手抄起水壶灭火,只半壶水,我又跳到院中到水龙头下接水;水未接多少又立刻提回屋救火。所幸汽油不多,火被我一个人扑灭。但毛毯烧了不少洞,好在我的被褥本来就破破烂烂,这次失火没有被人发觉。一场灾祸就这样躲了过去。
一天,我看见院子里风火炉边戳着一块当桌面的大金砖,我不自量力地想尝试一下他的分量,双手用力去搬,这重几百斤的巨砖不听我的支配,一下子砸在我的右脚面上。我疼的在地上翻滚哭喊。就在我极度疼痛之时,我看见一圈人围在周围;我清晰地看见陈掌柜静静地站在旁边,嘴里始终没离开他的烟管。我悟到人的孤独。当你遇到灾难、苦难、病痛时,别人总是平静的,你永远不要对别人有更高的期待。
祖母把我救回家,脚肿得不像样,然而我很高兴,因为不上学了。我在家休学两个多月。当我伤好应该去上学时,我今推明、明推后地拖延不去。后来祖母特意买了油饼哄着我,到底第二天还是去上学了。
有一天我呆坐在柜房里,看着窗台角落一个挤满灰尘的插座,看来是长久不用了,我想它还有电吗?于是用手指触了一下露在外面的铜皮。一阵剧烈的颤抖和麻木使我整个的胳臂像被什么狠狠的敲了一下。这事想来真是可怕,我那年十岁。

四、冷落了的心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祖母的关怀和怜悯渐渐减弱了。那不是祖母不爱我,而是祖母已经没有精力再来照料我了。二十几口人的每日三餐,压得祖母喘不过气来。祖母已经是六十几岁的人了,她喂猪、养鸡鸭,甚至养鹅、发豆芽、腌咸菜。做黄酱、买米面。买蔬菜,烧火、拉风箱、贴饼子,蒸窝头。她没有精力再来管我了。
我独自睡在前院。因为怕黑,夜里我不敢出门上厕所小便,于是就躺在床上侧着身子朝护墙板的一个窟窿里尿尿,尿水沿着地板流,流到缝隙里渗下去。好在与我同睡的都是粗人,他们不计较这样的气味,然而我最苦恼的是尿床。自从我离开祖母独自住宿以来我就开始尿床了。我的被褥经常湿漉漉的,我不敢在阳光下晾晒,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总改不了这个毛病。直到我十三岁北京解放,我仍然尿床。我舅舅韩江正是个老革命,解放北京时到我家来看我们,祖母安排他睡在前院我的床上,用我的被褥。我当时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忧心忡忡。我怕舅舅知道我尿床,更怕他张扬出去,我担心舅舅躺在我的湿被子里。幸而舅舅什么都没说。五十年后一次我在北京见到舅舅,问他当时知道不知道我尿床?舅舅叹了口气说:“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怜的没娘的孩子!”
我搬到前院住,离开了家人的关怀,我就放任自流地从小学三年级升到了五年级。我学习成绩极差,我也想努力,但不知从何下手。我上课时茫然地看着老师的嘴巴动,听不懂也听不进讲的是什么。我真希望有人在学习上帮我一把,我非常羡慕我的同学中那些有知识、有文化的父母,人家有能力帮助孩子一步步成才。我迁怒于继母,认为她没尽到职责。继母对子女的一切不闻不问,任其自然。继母说她不识字,只会在祖母的指挥下烧火做饭,其余一概不管。她整天不言不语,生病时也不呻吟。这样在家庭中、亲友间博得了贤惠的好名声。但是,我与继母的隔膜越来越大。我的温暖来自祖母;祖母的疼爱替代不了母爱。我在学习上的孤立无援使我极希望得到母爱,我从继母身上不但没有得到爱,而且觉得她夺走了父亲对我的爱, 少年对成年人的不公正使我产生了反感,一种反抗情绪油然而生。我把生母的照片找了出来,背着人秘密地摆在我睡觉柜房的一个柜子里。相片的两侧摆了许多小摆设,连同我认为最珍贵的物件一起放在那里。我望着相片,幻想如果我的亲妈还活着。她是一个有文化的教师,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孤苦无助。后来人们发现我的这个秘密,许多大人说我是有心人,没有忘记亲娘。祖母知道后也当着继母的面不无责备地褒扬过我。但我怕激怒继母,继母却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冷冷地继续作他的家务。继母默无一语的表示又进一步增加了我与她的隔膜。祖母在世似乎听不到继母说什么,一切都由祖母做主。祖母去世后情况便不同了,继母仍然默默,安排十三岁的玉桓妹独自睡在祖母去世的房间,冷冷地听任妹妹玉桓作惊恐的恶梦,静静地、极有心计地、慢慢一步步地塑造、教育、和安抚二姐效桓,使她终于具有了一个不幸的人格。
五、性格的形成
祖母性格刚强,正直。但像一切老人一样,她有自己一套生活准则。祖母不许晚辈在她面前犟嘴,不许讲脏话;不听话就用掸子棍打。认为长辈是不会错的。晚辈只有服从。孩子们中挨打最多的是效桓,我上学后挨打的次数也逐渐多了。
我小学时期是个诙谐好动,乐观外向的小孩。那时我唱京戏、唱流行歌曲、说相声、练摔跤,动不动做鬼脸。然而一次在客人面前受辱,使我改变了原来的性格。一天我父亲的同学李鸿德到我家,在我住的柜房等父亲回来。我刚发的成绩单放在桌上。父亲进来一看,脸就变了,大发雷霆,骂我不争气、没出息;越说越气,把成绩单一甩,成绩单越过客人的头打到我的脸上。这是我很难忘记的一幕。从此我很怕见人,也不愿见人。自尊心的损伤加重了我的自卑,自卑又伤害了自信。家长的粗暴醸成了我的孤僻。羞耻造就了自尊;我终于变成了一个极自尊又自卑的人。看来“恨铁不成钢”,用难听的话刺激孩子是不行的。祖母喜欢在亲友面前夸奖对方的孩子,贬低自己的孩子,这几乎成了惯例。这使我在客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一次李鸿德领着他的侄女——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到我家做客,我在门口远远看见他俩牵着手由东而来,我立刻躲起来,直到他们离开我家。我自惭形秽,不愿被人耻笑。天津表舅爷的朋友谷先生领着两个女儿来我家,祖母当众夸奖她们使我羞愧异常。几十年过去了,当我早已成年,听说这些女孩们前途平平时,有说不出的快意!
祖母脾气不好,肝火很旺。沉重的生活负担、艰难和困苦以及繁重的家务,往往使人的性格扭曲变形,变得冷酷残暴。这是我长大后慢慢体会出来的。祖母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和菜,有南瓜、丝瓜、玉米、西番莲、夹竹桃和石榴;房顶上的西葫芦、南瓜比比皆是。祖母延续了她多年农村生活的习惯。
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发现祖母的花池子里长了一簇簇小草。我想替祖母帮忙,抱着好心拔掉了这些小草。很快被祖母发现是我干的,祖母叫父亲把我痛打了一阵。我忍无可忍质问父亲为什么不讲理?父亲张口结舌,只好说:“你奶奶叫打,我怎么能不打。”  后来又为一件小事我又挨了打,我真伤心极了,我觉得父亲就像是继父!有继母就有继父!我向父亲提出不再去上学。到了上课时间我气愤地走出了家门。我一边走一边想心事,我幻想一个剑客把我带走,带到名山古刹修炼,我幻想如何摆脱尘世的困境。中途我偶然一回头,看见父亲远远地跟在我的后面,我的抗议使父亲感到了威胁。一次我质问父亲,是不是你不再爱我了?父亲絮絮叨叨的再三解释没那么回事。我不相信他的话。但是后来的一次“外事”活动使我心里明白:父亲把我当做长子所寄托的厚望一直未变。
一天清早上学前,天津表舅爷王宝熙神秘地告诉我中午放学不要回家,直接到隆福寺的“福全馆”饭庄,到后边的大戏台找我父亲,去时只提自己姓康就可以了。他没告诉我什么事。
福全馆是当时很有名的中式饭庄。我怀着怯怯的心情找去了。饭庄堂倌很客气地把我引到后面戏楼的一个雅座,丰盛的酒筵已经摆好,只有父亲和表舅爷。父亲示意我坐下。不一会客人来了,一位是父亲的同学,姓金;另一位年纪较大,是他的叔叔。于是筵席开始。从谈话中我知道,双方谈妥:金家要把文丞相胡同七号的房产卖给父亲。我则是以重要的当事人身份做陪客的。事后表舅爷嘱咐我这件事对谁也不要说。这次五人的宴会使我知道了我在父亲心中的份量,也明白了我在家庭中的长子地位。
六、我所怀念的小学同学和老师
生活也不全都是灰暗,也还有明媚与亮丽;有着温馨和光明,那是在小学四年级。班主任是杨老师,一位微胖戴着黄塑料眼镜框的女教师。她是我接触过的最和气、最体贴我们、母亲般的一位老师。她用真实的感情爱我们。最顽皮的孩子在她面前也软化了。她爱听音乐,最喜欢的是“渔光曲”和“天伦歌”;天伦歌是一个话剧中的插曲。有一天她问:谁看过这个剧?我的好朋友吴本立举手说他看过,并且当场把天伦歌唱了一遍。杨老师给我们介绍剧情,但我都忘了,只记得杨老师讲得非常动感情,甚至流下泪来。我也被天伦歌的歌词感动了。
歌词是:
人皆有父,唯我独无;
人皆有母,唯我独无;
白云悠悠,江水东流,
小鸟归去已无巢,
儿欲归去已无舟。
何处觅源头?何处觅源头······
奋起吧孤儿,奋起吧孤儿······
这在我心中引起了共鸣,我非常感动,我不是也失去了母亲,也缺少关爱吗?我当时把自己看做是孤儿,是个名副其实没人管的孤儿,我甚至自我感动得落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歌词也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中。我后来曾用这两句孔夫子的名言颂扬过我湖南的大舅韩江正。
我从杨老师那里感受到母爱,而我最缺乏的正是母爱。杨老师把我们的班变成了一个家庭,同学变成了兄弟姐妹。对与缺少家庭温暖的我,无疑是刻骨铭心的。杨老师把全班分成了几个小组,不分男女,这在当时也是罕见的。小组中的同学在学习上互相帮助。
班上有一对姐妹,姐姐叫董文光,妹妹叫董惠光。他们的父母都是教师;父亲刚刚去世。杨老师对这对姐妹格外爱护,而他俩的功课又特别好。吴本立和董慧光同桌。一次课间休息,吴本立不自觉地把手臂弯过董惠光的肩,于是全班同学起哄,叫起好来,羞得吴本立哭了起来。杨老师在教室制止了大家。她讲了许多话,大意是在家庭中,兄弟姐妹间不应发生这种不礼貌的事,她很痛心地坐在椅子上落泪。自从发生这件事后,班上的同学男女界限不那么严格了。这一年我的功课大有起色。董文光是我们小组的组长,她对我学习上的帮助既耐心又诚恳,对我就像对待小弟弟一样,亲切又热情。我真的把她当做我的好姐姐了。可惜这一年学期末,我们就要升入五年级了,同学间互相写纪念赠言,我作了一个漂亮的纪念册,把和我要好的同学的赠言保留在上面。离别前全班同学与杨老师合影留念。可惜这些我当时没有珍惜把它保存下来,统统失掉了。后来我常常想起杨老师,非常怀念她,也怀念班上的同学。吴本立在解放初期的文丞相胡同我们见过一面,后来再也没见过。我仿佛记得董文光姐妹住在嵩祝寺一带的河沿,是个小门,我上初中时专门找过一次,可惜属于捕风捉影、毫不确切,当然也毫无结果。听说董家姐妹初中考上了北京师范学校。童年的美好印象,终于形成了模式:我长大后不知为什么所喜欢的女性总是戴眼镜的;而在性格上又是杨老师与董文光性格的混合,后来我爱人绛雯外形也是这样的。
七、大凤
人们很快从日本投降的兴奋中平静下来,回到了现实,生活依然贫困。有一天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傍晚,轰的一声,里院东房的西山墙塌了半截,露出了屋顶的木架。幸亏没伤着人,只是胡大爷在墙根种的西番莲砸坏了好几棵,实在可惜。房东不肯修,只好碎砖乱瓦堆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
过了不久,有一家姓张的托人找祖母,希望承租这间塌墙的东屋。商量的结果是张家负责砌好东山墙,他们一年的房租免交。很快张家就搬了进来。
这家四口人,一个老头、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四岁左右的女孩叫大凤。这是一家旗人,“礼儿”特别多。男的当壮工,没固定的收入,生活极为困难。大凤妈在家侍候公公。老头整天穿着破长袍、戴瓜皮帽,一副满清遗老模样,衣衫褴褛,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就在这极其困窘的情况下,饭桌上必须摆出四个小碟子,其中不过是几根不同样式的咸菜。
贫贱夫妻百事哀,张家这两口子天天吵架,不但吵架而且还动手。女人受了委屈就打孩子。女人打孩子使男人火上加油,也去打孩子,而且打得比女人更狠。我真可怜大凤,祖母和我都不理解这家人的心态。
数伏后不久,天气极热,中午姓张的男人又和女人吵了起来。也不作饭了,煤球炉子上的水壶开了,女人顺手提起来放在屋门口,继续和男人吵,边吵边骂边哭。大凤也在大人身后跟来跟去地哭。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失去正常的哭声惊动了全院的邻居们,大家都跑出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和祖母也跑了出来。只见大凤一只左脚踏进滚开的铁壶口中,壶口冒着热气,开水溅湿了孩子的裤腿。大凤拼命甩脚,脚带着铁壶在砖地上壳啷啷的响,开水不断冒着热气从壶里流出来。铁壶死死套住大凤的脚,惨不忍睹。时间刻不容缓,西屋胡大爷按住大凤,小心地斜歪着水壶,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气的脚从水壶中拔出来。大凤的脚已经不成样子,孩子哭得背过气去。
中国人命苦,中国儿童的命尤其苦,贫困使善良之心泯灭,贫困使人残暴,而这一切往往首先落在儿童身上。
解放初的五十年代,我曾在中剪子巷看见过大凤的爷爷。他们已经搬到北城。他不认识我了,手中拄着一个木洗衣盆架子,挪挪擦擦地沿着胡同慢慢向前走。

八、小墩子
墩子是切菜的工具,我这里说的小墩子是一个小姑娘的名字。铁匠胡大爷住在里院的西屋。胡大爷三十岁挂零,个子不高,人很魁梧。整天沉默寡言,从来不和小孩子嬉笑。粗大的胳臂上刺着花纹:青天白日旗和国民党党旗交叉,用绶带相连,下面是红花绿叶,再下面是一条龙和一只凤,还有一些看不明白的图案。据说这是用针纹上去染了色的。我常常呆望着这肌肉突努的手臂灵巧地整理、收拾院里可爱的大丽花。大丽花又叫西番莲。胡大爷把它的块根掘出来,把这一块块的“白薯”用手轻轻去掉须根,理好重新摆码在花盆中,撒上土,再按一定格局码好马掌、盖上专门的肥土,浇上水。于是长出的西番莲棵棵开碗口大的花,红的、紫的、粉的、白的,五彩缤纷,开满东山墙。全是胡大爷的杰作。不久胡大爷办喜事了。娶的女人很漂亮。她皮肤很白,还带来两个未成年的女儿,一个十四五,一个十一二。
结婚那天很热闹,新娘子坐在床上,忽然来了一群客人,七手八脚几个小伙子居然把胡大妈的袜子脱了,当着众人的面,轮流挠她的脚心。胡大妈笑着喊着,在床上翻滚挣扎。过了几天胡大爷把前妻的女儿小墩子也接来了,一家五口开始了不宁静的生活。祖母嘱咐我称胡家女儿为胡家大姐和胡家二姐。她俩都不上学,整天在家玩。她们和景桓大姐很要好,一起绣花、做布鞋、唱流行歌曲,听评书、逛隆福寺,买过年戴的绒花和绣花线。也常常梳妆打扮后到光陆照相馆照相片,或者去蟾宫电影院看周曼华、李丽华、韩蓝根和殷秀芩演的电影,更爱听周旋的歌。
然而小墩子就不一样了。在胡家,小墩子虽然最小却是个受气包。她穿得很脏,整天干活,大家都不喜欢她。胡大妈经常挑唆胡大爷找碴打她。一个夏天,我和祖母看见小墩子坐在院子里,在阳光下攥煤球。再看她的脑袋,一个女孩家,头发被剃得光光的。这时胡大妈和她的两个女儿正在屋里吃西瓜。忽然门开了,胡家二姑娘拿着被勺挖空的半个西瓜皮跑了出来,一下子把西瓜皮扣在小墩子的脑袋上。小墩子扯下西瓜皮丢在地上大哭起来。祖母叹息地说:“后妈很少有好心眼的。”
胡大爷在北新桥日本人办的“北支”兵工厂当钳工,这个厂解放后迁到张家口,代号是137,生产高射炮的。光复后胡大爷在弓弦胡同西口摆摊修自行车。
胡家西屋墙上有一张青年时代胡大爷的相片:黑泥子礼帽,灰长棉袍,黑框老式眼镜,坐在摆着花瓶的茶几旁。其形象极似老舍先生话剧茶馆中的那个侦缉队员。
胡大爷钳工手艺极高。他不停锉什么、敲什么、锯什么;一个小小的虎钳,几把简单的工具就把自行车改装成三轮车,再改成跨斗车。自己组装变速轮;链轮用锉刀锉成;自己垒土火炉把钢管烧红弯成车架,铆成异形车体。
胡大爷家墙上挂着一只箫。有极漂亮的红穗子。夏天的夜晚,胡大爷熄着灯在屋里吹苏武牧羊,凄婉悲凉的箫声穿出屋外,常引起我的共鸣,我很快就听会了这个曲子。
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胡大爷抱来两只白兔,养在自己的屋檐下。兔子繁殖得很快,迅速的变成了许多只。这些可爱的小动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小孩子们非常高兴。因为兔子打洞很深,房东怕把地基弄坏,才不养了。
一九四七年胡家女儿相继出嫁了。她们的丈夫都是国民党的下级军官。从相亲到出嫁,时间很短。两位新姑爷身穿簇新的军装,腰着皮带,又黑又亮的长马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后来两位女婿不断往胡家送东西:有整笼的活鸡。据说是打仗时从农村弄来的。
北京和平解放,国民党军队改编,胡家的两个姑娘跟着丈夫回四川农村。
一九五五年我家已搬到文丞相胡同了,听说胡家二姑娘带着孩子回北京探亲,很想见见我们。这时景桓大姐早已出嫁了,我们接她来我家玩了一整天。中午留下吃饭,在交谈中才知道胡家大姐已经死了。两个姑爷都被划成历史反革命,管制劳动。我已经认不出胡家二姐了。过去一个清纯、活泼、漂亮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典型的乡村农妇。带来的孩子五六岁了,穿得破破烂烂。母女俩满口四川话,我听不懂。孩子不停地哭闹,还泻肚子。傍晚走的时候,我送到胡同口,她不叫我再送了,说认识家。从此,胡家就再也没了消息。人的命运就是这么塑造的。人的命运什么?真不好说。
九、学生运动
北京大学离我家很近,过了河,西岸就是沙滩的红楼和民主广场。自日本投降,北京的学生游行就成了家常便饭;沈崇事件、反饥饿反内战、解放前夕的一次次游行,队伍都从我家门前经过。当局为了对付频繁的学生游行,派出所对各铺面、商号派了公差,每户出一人参加弹压学生游行。森记木厂也派了一名学徒参加,派出所发给学徒一身黄制服。
一次北大的学生又出来游行了,我跑去看热闹。北大红楼东对着河沿的大门出来许多游行的人,沙滩的桥头密密麻麻坐满了穿黄制服的人,我一眼就认出我家的那个学徒。
为了防止标语被当局洗掉,学生们用墨汁、用沥青、用刀子在墙上写、刻。学生们是在针锋相对地与当局斗争。
我常常爬过北大的东墙到“民主广场”去玩。我注意的不是贴满墙壁红红绿绿的大字报,而是操场的草地。我们孩子们在草地上滚、爬、捉蚂蚱、拔猪爱吃的“灰草”,我家养了两口猪。我们小孩子可以在北京大学里直来直往,无人干涉。如果遇到游行,也夹在队伍里走一程,大学生们对我们小孩子非常友好。
日本投降后的两三年里四存小学的校长是张荫悟,他以学校为基地搞了不少反动活动。四存中学的一个音乐教师编了一首反共的歌,专程到四存小学教大家唱。这个教师双手打拍子,极其漂亮好看,歌也很有感染力,一时间在全校流传开来。我还清楚记得歌词,可惜太反共了,我不愿写出来。那位教师想必对土改有着切肤之恨。
张荫悟在河北省利用办学校的名义组织了一批以中学生为主体的地主武装与共产党战斗。1948年底这支队伍狼狈地逃进北平,驻扎在府右街的四存中学里。那年校庆,校门口站着四个持步枪站岗的学生,行持枪礼,迎接四存小学的同学。那次校庆,张荫悟沉重的讲述了学生军如何保卫家乡英勇杀敌;还讲到已近初冬,学生军尚无棉衣,号召全校捐款支援。我的确看见这批队伍精神疲惫,衣冠不整。不久四存小学教员办公室前竖起募款箱。当时大家生活都很拮据,没什么人捐款。可班上居然一位很土气的同学,一下子捐了许多钱,这下惊动了全校,张荫悟亲自题写“见义勇为”四个大字,用玻璃镜框装好,送给了这位同学。
十、解放前夕
1948年我家有两件喜事:一件是庆贺祖母六十大寿;另一件是景桓大姐出嫁。那几年是森记木厂生意最好的时期。邻居胡家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了。祖母开始考虑景桓大姐的婚事。祖母曾很不屑胡大妈的做法,匆匆忙忙把两个女儿嫁给国民党的军官。祖母说大姐的婚事必须由她亲自选定,绝不能马虎。
那年父亲不知由谁介绍,先行一步,开始行动了。祖母起初不知道,后来听到风声,找父亲追问。父亲只好实话实说:未来的女婿是国立高职的学生,北京人,住花市东头,家境并不宽裕······祖母憋在心里的不快立刻爆发了,对父亲说:“这麽大的事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骂父亲眼中没有祖母,自作主张,把大姐嫁到穷人家去受罪;继而又迁怒继母。越说越气,话也就离了谱,骂父亲和继母串通一气,家里容不下侄女了,于是从胆瓶里抽出藤子棍朝父亲打来。父亲无论怎么解释都没用。那几天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最后父亲只好请祖母亲自出马,找了个机会相了相未来的女婿。那天祖母见到了起龙姐夫,回来立刻改变了态度,变得眉开眼笑,连连说人好我就放心了。
接着就是下定;来的是起龙的姑妈,头上插一朵红绒花,上面有金纸剪的小喜字,抱着一个包袱。祖母满脸笑容的接待。父亲也为此事得到祖母认可而高兴,全家一片喜气洋洋。嫁妆自然是自己作了。很多木料晾在院子里,多年不用的火洞子也铺上锯沫点火烤木板,家具式样也是按当时最流行的,结婚是用婚纱和汽车。
祖母的六十大寿办的也很隆重。在我记忆中那是祖母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她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笑容满面,接受众人的祝贺。谁也没有想到,不久解放军就兵临城下。
1948年底政治形势发生了剧烈变化。晚上停电的次数越来越多,最后没电了,石景山发电厂已经被解放军控制。北京晚上一片漆黑。官面上要求各家门口都要点一盏灯。家里,我的房间用墨水瓶倒上煤油,搓一根棉花当捻,吃饭时全家围着一盏煤油灯,孩子们轮流用筷子捆的棉花锤,天天擦灯罩。陈祖德家是用一个汽车的蓄电瓶照明,我感到人家比我们先进。大家还不知道即将到来的社会变动。森记木厂柜房里点了一只煤气灯,引来不少邻居坐在那里聊天。
城外的民房全拆了,买不到新鲜蔬菜,粮食也很困难。金圆券通行后物价涨得离了谱。祖母苦心积虑使大家吃饱吃好,于是用大缸腌咸菜,买成车的雪里红,自己发黄豆芽,作黄酱,上顿下顿饭全是一面焦的玉米面贴饼子和高粱米粥。时间一长我对吃饭厌烦极了。一天,
咚咚几声巨响,解放军在城外开始打炮了。人们才意识到北京有战事了。
上午又打炮了,院子里落下几块炮弹皮,弹片异常锋利,像刀片一样。恰巧祖母从里院出来去大房做饭,她听到炮声回身到屋子里抓起一条棉被顶在头上就进了厨房。时事后祖母很得意自己的机警没有受伤。炮弹落在东皇城根河沿东岸的一座二层小楼顶上。下午我和小伙伴陈敬忠跑去看了看,的确屋顶有一个大洞,是被炮弹击中的。
天津表舅爷和父亲找了几个小工,在前院挖了两个防弹洞。这洞有通道通向柜房,洞顶用粗树干作梁,上面堆了厚厚的土,表面看似乎非常安全,万无一失。
晚上我常常和帮工们一起劈木柴。帮工有老谷(蓟县帮均镇人)还有他的儿子叫小升子,(1947年就来我家作工);还有老马,是回民。祖母在吃饭时特意将老马的碗筷和食物与大家分开。老马这个人很怪,穿得破破烂烂,但口袋里塞满了旧报纸,我们都觉得可笑,他谈起话来很倔,不随和。这些人和我统统都睡在前院的一条大通铺上。
解放军攻城的形势越来越明显了,胡同里也开进了几辆坦克车,停在北边大门前的马路上。有一天夜里国民党兵突然查户口,对老马产生了怀疑,推推搡搡的要带走老马。父亲急忙上去说好话,说这是个老伙计了,没问题,森记木厂担保。这样把老马解救下来。解放后不久,老马满面春风、服装整齐来看我父亲,原来他是打入北京的地下共产党。他是来感谢我父亲在他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也感谢祖母对他的关照。
围城之前天津表舅爷来北京,还带了一位表姑,是王宝熙的侄女,刚刚结婚,现在要回婆家,婆家在南口机车车辆厂当工人,恰好这个时候南口已被解放军占领,交通中断,走不了了。表姑和表舅爷只好住在我家。谁知一住就是半年,一直住到北京解放。
1949年初北京和平解放,老马和大表姑都要走了,祖母替老马蒸了半口袋馒头叫老马在路上吃。又去托人找伴,伴随大表姑回南口。正好那时牛大妈老家昌平有个亲戚。是个妇女,眼眶里长了瘤子,到北京看病,没地方住,她找祖母商量能不能住我们家。祖母说:“我不嫌弃病人!”留在家里,睡在大炕上。一个星期后大夫确诊,没法治。回去准备后事吧,牛大妈很感激祖母帮了她的忙,通过牛大妈的这个亲戚,把大表姑在战乱中送回了南口。大表姑的婆家是工人阶级,与我们家阶级接线划得非常清楚,与我们从不来往,尽管大表姑欠了我们家那么多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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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1 23:50:43 | 显示全部楼层
童年回忆  第三部  解放     
一、辞旧迎新
北京的和平解放并没有给我的家庭立刻带来明显的变化。只知道从此中国人民当家作主人了;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报纸是人民的报纸,军队是人民的军队;一切一切都冠以“人民”。
四存小学里派驻了一名解放军。他穿了一身灰棉军装,胸前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臂章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管制委员会。这位解放军住在四存小学“中院”的一间小跨屋中。于是,我和同学模仿他胸章臂章的样子,用尺子和红蓝铅笔也画了一套,各自别在身上;用坏椅子腿做成冲锋枪,涂上墨佩在胸前,在校园里雄赳赳地走来走去。和我很要好的一个同学叫张赣州的要随父亲回四川老家了。他父亲在傅作义手下当军长,五次围剿江西时在赣州生下了他。这时他整天灰溜溜的不高兴。不久就不见了。
我们是在大佛寺西街四存小学门口排着队欢迎解放军入城的。据说解放军从安定门进城。我们站在马路两旁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的歌曲。我的班主任贾老师——是个戴金丝镜的刻薄女人,嘴里不停地说:“怎么能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中国存在几千年了,共产党才几年!”这话虽然对,但当时没人听她的,依然兴高采烈地唱歌和呼口号。
1949年暑假,我考上了灯市口的育英中学,也就是后来的25中。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前,我参加了中国少年儿童队,戴上了红领巾。但我从来不戴红领巾,因为我害羞。开国大典前夕我糊了一个五角星形状的红灯笼,准备晚上游行时用。在学校里大家热火朝天地准备纸花和彩旗。弓弦胡同东口,隆福寺街拐角的铁铺,门前堆了一大捆漆了红白相间条纹的铁旗杆,工匠们抓紧制旗顶的矛,那是阅兵时解放军旗的旗杆。学校里通知初一的同学不参加开国大典,怕我们身体支持不下来,我终于失去了这个有历史意义的机会。
新中国的成立,百废待兴,父亲知道了我家属于民族资产阶级,是革命的,五颗星在国旗上有一个是代表。我父亲和祖母写信到河间询问二大伯康广珍:为什么四八年土改时老家我们的房子土改证改了名字?我们不是地主,按共产党的政策不该分我们家的房子。二大伯回信作了解释。祖母坚持把我们老家门前苇塘边的十几棵树卖掉,把钱寄回北京。二大伯康广珍照祖母的嘱咐办了,钱也很快送到北京。
四八年土改时在陆家村当村长的堂哥康克宽也到北京来帮助父亲在森记木厂做事。二大伯的儿子是我的另一个堂哥康克仁调到北京市邮政局工作。开始,被分配脱产学俄文。我们称康克仁为成哥。他每星期日就来我家过假日。
解放初期。百废待兴,森记木厂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兴旺发达。“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城乡交流,劳资两利”的政策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发展。森记木厂承包不少工程,其中有中央气象局、有人民日报社,有南苑的装甲兵学校的建设。父亲在院子里按了电锯,买了卡车。这时文丞相胡同七号的大院子里堆满了木料。森记木厂呈现了一片热气腾腾、欣欣向荣的景象。
父亲自以为是红色资本家。自己到书店买来了《联共党史》、《政治经济学》和《社会发展史》进行自学。父亲和表叔何景福日以继夜地工作着。有时我也参加他们的工作。那是在王府井人民日报社的扩建工程。人民日报社是接管国民党的《华北日报》社的旧址;墙上要塑起巨大的“人民日报社”的突体大字。于是按照要求,我和父亲同表叔何景福三人用硬纸板按人民日报报头上毛泽东的字体刻出镂空的字形,在夜间,房间里不开灯,点上蜡,用烛光在墙上投影放大出来的一米大的“人民日报”四个毛体字。“社”字是何景福模仿毛体,自己写的“社”。不久瓦匠们就在王府井人民日报社临街的墙上用水泥做出了巨大的突体字“人民日报社”。当然,北京毕竟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一年之后,表叔写的“社”字被敲掉了,改成仿宋体的三个小字:“营业部”。
二、休学前后
育英中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著名学校,教师多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的佼佼者,还有不少欧美留学归国的学者专家。教学的方式模仿大学里的自由:没有固定教室。课桌是西式坡面或有托板扶手的椅子。只是学费太贵了,一个学期为人民币32万1千6百元,折合成新币为32块1角6分,实际值是这个数的10倍。
入学后我们的语文老师是鲁迅的学生;植物老师是植物分类专家,每逢上课,黑板上老师用清晰的板书,把门、纲、目、大些、小写、括号、带圈、阿拉伯码,层次分明地分起类来,使我大开眼界。初一就有书法选修课,老师是著名书法家吴兰第和张有为。教算术的是北大数学系48年的优秀毕业生。然而高师未必出高徒,我的成绩很差,算术压力更大。我为了求得功课好的同学的帮助,主动和一个患严重肺病的同学赵源坐同位。
不久朝鲜战争爆发了。育英中学的许多老师是地下党,这时全校沸腾起来。高年级同学在教室里举行控诉美帝暴行的声讨会,会上许多人声泪俱下,甚至有的当场晕倒过去,被同学架走,学校也停课了。
后来又号召大家捐献飞机大炮,号召高年级同学参加军事干部学校、与志愿军战士通信,寄慰问品。双辇胡同口的任老师的大儿子上高一,也报名参加军事干部学校,居然很快批准。我看见许多老师争着向任老师祝贺,任老师还谦逊地说:“没想到这孩子有这么大的魄力!”
育英中学的教师队伍鱼龙混杂。交我们物理的老师叫孙滨,是王府井利生体育用品商店的少老板,常常光着膀子在操场踢足球。上课时发表奇谈怪论,散布美国在二战采用地毯式的轰炸,厉害极了,抗美援朝我们绝对抵挡不住······渐渐党加强了工作,开始组织镇反运动。育英中学校长是牧师,据说是反革命,被抓起来了。仓孝和当了校长。这之后组织了不少活动,像集体看《西伯利亚交响曲》、《俄罗斯性格》及演出《黄河大合唱》等进行革命教育。
不久我得了肺结核。事情是这样:那时我在前院与工人睡在一起。后来与何景福、康克宽、王宝熙住在柜房。我不吃早饭,也没有人给我作早饭,很饿。每当上午在学校课间休息时,同学一窝蜂似得涌到地下室的餐厅买食品。那里有富强粉的小笼包和其他好吃的早点。家里给我的钱很少,只够买三个小包子。我一口一个很快吃完,没饱,也没办法(这就是没有亲母亲的结果)。我非常羡慕那些有钱的同学,可以随心所欲地吃个够。
1950年初二第一学期刚开学,我的两个膝盖不能互相碰,轻轻一碰就疼得不得了。我不知这是否就是风湿症或是关节炎。之后的体检,老师叫我去北池子北口的防痨协会照透视,是表舅爷王宝熙代为去的。我得了严重的肺结核。于是休学了。
我对休学很高兴。因为我算术成绩很糟,补考也只得了59分,初二是试读。我希望在我休学期间好好补补功课。几个月后我的肺病越来越重,每次透视都受到医生的警告,我也有些害怕了。但我正处在青春期,我任性、固执,不听别人劝;我有很强的逆反心理。我不认真养病:我熬夜、吹口琴、吵架、生气,有时自暴自弃,对生活厌烦极了。
这年的四月,何子良舅爷同表婶及孩子要回河间老家了。大舅爷提议带我回河间农村住一段,养养病。他说农村空气好,对肺病疗养有好处。于是我跟着他回了河间老家。
三、初到河间
我们坐火车先到沧州,当晚住在大车店里,睡通铺。第二天清晨乘长途汽车,下午到达河间城里。
舅爷是我祖母的胞弟,待我非常好。他家在城区南边的阁南街,我住他家。那是一个坐北朝南的三合院,有个前院,只有三件北房;三合院的南屋是正房,东西房各两间。都是土坯房。从茅草屋顶的陈旧破败可以看出年代的久远。这是我祖母生活过的地方。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槐树,树荫很大,全家吃饭、乘凉都在这里。我和舅爷睡在南房的西里间的土炕上。
舅爷已经六十多岁了。我和他吃过饭就躺在土炕上,或是聊天,或是休息。大舅爷也领我去赶集,在集上他买了一只黑色小山羊,没事我就和小山羊玩。山羊的眼睛很有趣,它不会眨眼,死死盯着你。舅奶奶说山羊就是这样子,人们不是常说“死羊眼”吗!
到了晚上,一片漆黑,没有电灯,一盏豆油灯,点不了一会,就熄了睡觉。早晨天一亮舅爷立即起来出去拾粪,这时他督促我赶快拿着两个生鸡蛋步行到县城的东大街,在那里有一家熟悉的豆浆铺,把蛋教给老板,老板用大勺子从极大的一口铁锅中舀出一勺滚开的鲜豆浆、冲开鲜蛋,我趁热喝完回家。
河间城里一片破败、荒凉,处处断瓦残垣。使我惊奇的是房子的砖都是立着砌的;铺了厚厚麦秆层离开地面一尺左右,据说可以防止砖墙的腐蚀。这里的土质碱性很大,常常可以看见推着独轮车的清扫墙角的浮土,倒在车子的平斗中。也能看见露天支着大铁锅,把碱土兑上水烧开了熬硝盐。
舅爷前院住着他回族的干儿子,他的男孩比我小几岁,常跟我放羊。我们到县城南郊的“校场洼”,那是清朝的阅兵场,已是一片苇草洼地。它东边立着日本岗楼。有一次我提议到那里看看。当快走近时,他又反悔了,说那里闹鬼,说这一带死的人太多······
正好河间省立第三中学旧址也在附近,于是我们到那里转了一圈。院子里到处是草;有座二层砖楼,里面是地板,荒无人迹。我父亲在这里读过书。他讲过这里闹鬼的故事,想到这,不禁毛骨悚然,我们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不久我在河间县城北关真的目睹了处决犯人。那天,我在街上看见三辆大车,中间大车上坐着三个犯人,其中有个白头发的老太太,据说是一贯道首。前后两辆坐着荷枪实弹的民兵。我随着人流涌向了城北,远处就传来噗噗两声枪响,声音很闷,人群立时后涌,乱了起来。一个农村干部模样的人手提手枪大声喊:“不要乱!不要乱!”人群中还有两个人端着空碗,拿着竹筷,其中一个是中年妇女。说是要吃人脑子。我吓得什么也不敢看了跑回了姥姥家。当时河间城里不少的墙上全文写出《惩治反革命条例》,都是碗口大的字。我在河间期间全国正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
四、陆家村
在河间城里住了一段时间,舅爷何子良说我应该回陆家村我自己的老家看看。陆家村还有我二大伯康广珍、四大伯康蕴珍、五大娘、大娘、三姑等长辈。舅爷托人捎信过去。很快,四大伯亲自进城接我。由于我祖父、父亲的为人,我在陆家村受到接待的规格是很高的。四大伯骑了一辆极旧的自行车,我坐在车后面的架子上。乡村的土路有很深的两条车辙,那是大车的铁轱辘轧出来的,骑自行车的人稍不注意就会歪倒。
一路上春光明媚,绿油油的麦苗刚刚出土,像毡子一样铺在大地上。原野一望无际,远方一簇簇的树荫,掩藏着朴素的农舍。空气清新、凉爽,醉人心扉。久在城里生活的我是那样的愉快欢欣。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小村子。进村的小路被茂密的苎麻掩住了,我和四大伯步行着、穿行在绿叶丛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小水塘。参差不齐的柳树长在池塘四周,一些枝条垂到了水面,岸边是稀疏的芦苇,一片恬静。四大伯指着池塘对我说:“这是你家的水塘!”指着池塘西岸的门说:“那就是你家。现在你二大伯住在那里。”我们绕过池塘进了村。
一连几天,我一家一家的拜见长辈,最后来到村西五大娘家。五大娘是位慈祥和蔼的老人,留我住在了她家。(这也是缘分,五十年后她去世,我特意回去为她奔丧)。五大娘的几个比我小的弟弟妹妹,以及三姑都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我独自住正房的东里间,也就是三奶奶去世前住的房间。
晚上农村安静极了。大家不习惯点灯,吃过晚饭,就坐在院子里聊天。和我在一起玩耍的有堂妹克桓、堂弟克贤和克杰。西屋放柴草,里面住着的小刺猬偷偷溜出来在院子里跑。牛安闲地吃草,发出轻轻的咀嚼声。
清晨,天刚刚亮,我们就起床了。我跟着范家舅爷(三姑的舅舅)来到屋南面的菜园子里。老人浇园,我则在菜园中散步。菜园的西北角有一口井,架着辘轳,挂着绳子和柳斗。水从菜畦间的水沟中流过。马兰花有紫的,白的争相怒放;还有许多我不知名的菜、不认识的花、没见过的事;到处是清新翠嫩。三姑时不时过来指给我看金钗花、银钗花、曲曲菜;可惜我都记不住。我只觉得我喜欢这里,这里真是个大花园。
不久,三姑给我买了一个捉鸟的夹子,我学会用玉米芯里的肉虫作饵,把夹子埋在地里,鸟儿啄食时被捉。
菜园的西墙外是一片大苇塘,芦苇茂密繁盛;比我高多啦,那里有许多可爱的小鸟。我钻了进去,找了一个鸟儿叫得最响的地带埋上我的鸟夹子,然后往外走。苇子密密麻麻,高出我许多,我辨别不出方向,在里面迷了路,急的满头大汗,心也怦怦直跳。我知道喊也没用,因为附近是没人的。我费了很大劲才钻了出来,吓得我再也不敢贸然进去了。
晚饭后,我常常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坐在菜园北边一个门洞里乘凉。银色的月光下,北面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就像童话里的世界,那么朦胧、飘渺;麦子已经长高了,微风一过,就像止不住的波浪。这时,远处邻村屋顶传来了喊话声:“各村干部开会了!”,拉长了的声音,悠长而深沉。不久就会看见一群群人从村东头转过来,穿过麦田向北走去,渐渐隐没在夜幕中。
五、祖宅和田园书舍
我祖父留下的老宅是一座灰砖建造的四合院。三间北房,门前有个平台;靠东的墙上有个砖砌的佛龛。南房有一盘碾子,一头牛在轧着什么;二大娘热情地把我让到北屋,叫我坐在炕上。屋里的大躺柜横在东墙,炕的对面是个带抽屉的小柜子,上放一个大瓷瓶。二大娘的三个女儿都在,我叫她们大朵姐、二朵姐、三朵姐。两个女儿出嫁了,正住娘家。二大娘是个小巧玲珑的老太太,嘴很甜,热情极了,大朵姐和二朵姐商量着要量我脚的大小,准备给我作新布鞋。三朵姐看着我的白衬衫对两个姐姐说:“北京的水真净,咱家里的衣裳怎么洗也洗不了这么白!”三朵姐比我大三岁,动不动就笑出声,声音很好听。她鼻梁很高,显得很漂亮。由于经常劳作,脸白里透红。她一边和我聊天一边拿出个本子看,然后转身到外边去了。我翻看了她的本子,原来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名册。上面写着每个人的职务。我才知道三朵姐是团支部书记,我不由得对三朵姐刮目相看了。后来我跟她接触,她总跟我开玩笑,恭维我,说我是大学生,是城里人,说得我有些难为情。
二姑住在赵家官庄。我这次回河间,秀珍三姑有意叫我把老家的至亲都拜访到。我除了到过榆林庄看过我大姑外,也去过村西的蔡家楼,但印象都不深了,印象最深的是二姑家。
去二姑家那天是“集”。原野的田间小路都是人。二姑是个非常和善的老太太,见了我非常高兴。二姑父是位老中医,忠厚、朴实。在农村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他有个书房,外间养着牛;顶棚是鸽子窝,几只灰鸽咕咕地叫;有两只胆子特别大,跳到食槽中和牛争食,啄吃草料中的红高粱。牛若无其事地吃草,它不理会与它争食的鸽子。里间屋是书房,靠窗子有一个方桌,堆了一些书籍和笔墨,还有几个小柳条簸箕也方在桌上,里面有许多不知名的中草药。这间屋子的另外大半部都是架子,一层一层地放满了簸箕,盛满各种草药,满屋子都是药香,给人以极文雅的印象。表嫂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男婴坐在椅子上和三姑聊天,我在屋里屋外看看这看看那,听鸽子叫,看牛吃草,一片宁静安详。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心里想将来我也一定要营造一个这样的书房。可惜生活在城市,永远不可能有这种条件了。
在二姑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我独自散步,走出了二姑家。清晨的农村一片安静,空气清新。我漫步向前走,弯弯曲曲前面是一片开着白花的梨树林。我已经习惯清晨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了,这对我的肺病是有好处的。我正陶醉在梨花丛中时,突然一条狗发现了我,向我狂吠不已。我大惊失色,连跑带跳逃出了梨树林,狗在后面穷追不舍,慌乱中的我找不到回二姑家的路了。一个拾粪的中年人把狗赶开了,问我是哪家来的客人,向我指了回二姑家的路,最后总算找到了二姑的家。
六、朦胧的感情世界
我住在五大娘家,没事总想到二大伯家去看看。大朵姐很快给我穿上她作的新布鞋,但很少看见三朵姐。她白天跟大人一起去锄地。有一次她下地回来,脸晒得粉红色,头发沾着汗珠,我觉得她非常好看。晚上坐在菜园子北边的门洞乘凉,听见远处的喊话,每每召集团员开会,就可以看见三朵姐和村子里的一群女孩,叽叽呱呱又说又笑地沿着麦垄朝北走去,这时我就特别想喊叫三朵姐也到我们的门洞里坐一会儿,但她一次也没来过。克桓妹坐在我旁边常常不高兴地问我“你老叫她干嘛?”
后来我回到北京,也还总是想着三朵姐。1953年她到过北京,来看祖母,我又见到了她。我觉得这时的三朵姐远没有在河间见她时的那个模样了,仍然爱笑,但那笑声已经不可爱了。
我将离开河间回北京了。天津大表舅爷接我到他家去住。那在河间城东北的戈家楼。我们是步行去的。他家只有三口人,除了老伴还有一个比我大四五岁的女儿,我叫她表姑,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南口大表姑的妹妹。她梳一条长长的辫子,脸上略微有几颗麻子。他们全家对我的到来由衷的高兴,热情的招待我。我在那里玩了一整天。第二天清早,大表舅爷送我回河间何子良家,临走时表姑送到大门口,依依不舍地对我说:“你这一走,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啊!”我心中一阵感动,我被她全家人的热情朴实所感动,表姑这句动感情的活,深深感染了我。的确如表姑所说的从此我们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七、在外婆家
是姨奶奶带我去河间城里富贵街我外祖母家的。那是一个极大的院子,但很荒凉。一座朝南的三间大砖房,要走许多台阶才能进到屋门,房基很高,虽然破败了仍然掩盖不了昔日的气派。屋中间是个穿堂门,可通向后院。外祖母住在东里间,她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脸晒得很黑,显得极为憔悴。她是我亲母亲的继母。我也见到了二姨——我生母的亲妹妹、三姨和她的女儿小芬。四姨及比我小两岁的二舅。外祖母全家很热情,二姨给了我一些小画片;外祖母给了我一张面额很大的钞票,可惜我与二舅在打麦场看杂技时被人偷去了。那期间我仍然住在舅爷何子良家。
不久外婆家热闹起来了。我的大舅,在四野政治部的韩江正偕同新娶的大舅妈高雁容带着才生了两个月的韩援朝南下路过河间,在家里住两天。我第一次见到大舅妈,她是个解放军。因为天气热,脸上长满了痱子。她说的是湖南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外祖母非常高兴,于是也就留我与大家住了一夜。
那天晚上,二舅、二姨夫和大舅的警卫员与我统统睡在后院的东厢房里。我非常想玩玩警卫员的手枪,警卫员说必须让首长下命令才行。我就跑去找大舅。舅舅走到警卫员跟前,低声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把子弹卸下,枪交给他玩一会!”我兴高采烈地接过了手枪。谁知这一下却引起了我对武器的兴趣,考大学时报了兵器工业。
这次与大舅的见面,他拿出他的相册。大舅在战斗中拍了不少照片,我表示希望要几张。大舅说只要你喜欢的,只管挑。我把厚厚的一叠相片带回了北京。
八、返回北京
我在河间已经生活了两个多月了,快要回北京了。大舅、大舅妈也要随部队南下了。我希望与二舅和个影。于是大舅用他最喜欢的、最珍惜的旧相机给我们照了一张像,这张相片一直留到现在。
我是说好与三姑一同回北京的。三姑是村干部,又是共产党员,我跟着三姑到区委去请假。三姑反复向那些干部们讲去北京的理由,看来三姑已不止要求过一次了。不论三姑带我见谁,都指着我说这是我的一个侄子。看得出三姑是很看重与几个哥哥间感情的。
由于下雨,公路翻浆,长途汽车停运。三姑和我都住在城里舅爷家等车。我们回京的日程一拖再拖。后来实在不能拖了,三姑决定带我坐胶皮轮的大车东行;过沙河桥,先到沧县,再坐火车回北京。
那天早晨,舅爷何子良和舅奶奶来到河间西大街的大车店,看着我们坐上了大车。车上有五六个乘客;舅爷和舅奶奶跟在车后给我们送行,他们步行了好远还在和我们招手。没想到这是与大舅奶奶的最后一面。
我和三姑就这样回了北京,我万万没想到一场大灾祸正降临我家。

九、三反、五反运动
我们在路上用了三天时间,到北京已经是晚上了。我又见到家里熟悉的一切,心情异常高兴。觉得电灯也格外明亮,一切都是那么使人兴奋愉快。人们常说“距离使事物美好”,在我离开家两个多月后,那些过去平淡无奇看厌了的又都恢复了原有的艳丽色彩。更使我高兴的是我到医院透视,医生惊奇地发现我的肺病全好了,我真是高兴极了。
我发现柜房里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在我所熟悉的人群中格外引人瞩目。原来在我离开北京期间,由王宝熙介绍,森记木厂新来的会计沈鸿丰。这个人在三五反运动中成了我家最凶恶的对头。我回京不久,沈鸿丰为了讨好我们,把一台崭新的手摇留声机借给我们玩,还带来他的夫人,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学教师来看我们。沈鸿丰很得我父亲的青睐和赏识。
1952年初五反运动开始了,当年我15岁。如同建国初期的其它政治运动一样,也是以疾风暴雨般的群众运动方式进行的。只要你看看当时保留下来的照片,即使没有经历过那场风暴的人也能感受到那股气势、那种氛围。
标语口号布满了大街小巷。:“不法奸商,你彻底坦白了没有?”质问压得商人们,也包括我们这些商人的子女,头都难以抬起。
1952年1月初,森记木厂进驻了五反工作组。开始查账、调查。全然是土改时发动群众斗争地主的那套程序;森记木厂的职工:何景福——我祖母的侄子;康克宽——我的堂哥;王秉钊——我继母的堂兄;于俊秀——我祖父的徒弟;我家的远、近亲朋好友统统站在了工作组的一边,和我父亲划清了阶级界限。工作组控制了我家出入的自由,进、出森记木厂的人都要受到盘查。当时堂兄康克仁正在邮政局学俄文,每逢假日就到我家,我告诉他工作组已经盘查到我家来的客人了,康克仁告诉我说他不怕!他说他自己是红小鬼、革命者。然而从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我家,直到今天,已经半个世纪了,虽然我们都在北京,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他怕我们连累他。
森记木厂到底有多大问题?我父亲继承了我去世的祖父遗留下来的森记木厂,由卖劈柴一步步发展到了有电锯和汽车,职工多是亲友,无论从资本的大小和经营的规模都是属于作坊式的。从行业地位到盈利程度,在北京城,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个不足轻重的无名之辈,以现在的眼光,从哪个角度看,其阶级成分也高不出城市贫民。别的就不说了,只一句话就足够了:改革开放的今天,大陆上绝大部分的法人在生意上的行为都比我父亲的所谓“罪行”精彩得多!历史就是这样!历史的浩劫,在所难逃,躲是躲不过去的。
工作组的进驻,骤然使气氛紧张起来。干脆我父亲不能回家睡觉了。我父亲每天被关在前院朱大爷的那间小屋里写检查交待材料,失去了人身自由。家里人一律不得与父亲说话。我早晨上学的时候经过这里,我看着父亲低着头,背朝着我用通条扎煤球炉子的火眼。我确信父亲一定知道我从他身后走过去了,但他装作没看见我。他怕违反工作组规定的纪律,罪加一等。
听人议论,我父亲的态度很不老实,所以得到严厉的斗争。我后来才知道了我父亲为什么“不老实”。
父亲不接受工作组以算剥削账的方式来算所谓的“暴利”。父亲说:什么算暴利?暴利不是一个清楚的概念!
工作组认为父亲在工程中偷工减料。父亲说:“我从来不偷工减料,因为从工程质量上你们找不出问题,事实给我作证!”
至于说父亲生活腐化。父亲答道:“这更不存在!只要你们看一看我每天的生活、看看我的家人就清楚了,我是有教养的人!”
父亲说他和别的商人不一样。“我从来都是爱国的。你们可以从我的历史上审查我!”
父亲太不识相了太轻信别人、也太天真了。他不知道站在他对面的是谁!是中华精英们统统败下来的极左路线。


十、精神的折磨
随着五反运动的白热化,我们一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睁开眼打开报纸,每天头条新闻不是万恶的奸商暗害志愿军、资产阶级密探打入国营企业,盗窃经济情报,就是某某丧心病狂的奸商已被逮捕;某某职工大义灭亲,站出来大胆检举老板的不法行为。连篇累牍、瞩目惊心。
后来每天的广播电台也投入到五反运动的宣传。一天比一天严重,一天比一天尖锐,干脆具体点名进行动员,形成了喊话。“某某商号的经理某某人:现在是你最后交代问题的时候了,你不要执迷不悟与人民为敌到底,辜负政府对你的等待,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一切罪证······某某茶庄的资本家某某人,你的五毒行为足以使你判刑十年!你要郑重考虑你问题的严重后果······
这种一个接一个的点名动员和警告是那样的明确、具体;把资本家、老虎们的门牌住址号码姓名,商店名称报告得清清楚楚。这就造成了一种极大的政治压力和运动声势。
我在灯市口育英中学上初二。学校规定每天下午上课前必须听三十分钟时事广播。在这半个小时的电台播音中,我承受着一种永生难忘的精神折磨。我听着每一个广播出来的资本家姓名,注意有没有我父亲的名字,设想着一旦听出我父亲的名字我该怎么办,我要故作镇静,我要若无其事,我要否认,我要掩饰,总之要避免同学的羞辱讥笑,而头脑中又不由自主地勾画出这种种最最可怕的局面。我每次听广播时心都在狂跳,汗在流,真是如坐针毡。
一天放学了,我慢慢地踱回家。因为我的自行车被没收了,只能步行上学。我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地往回走,我担心家里随时会出现问题。快到弓弦胡同18号我家的大门口了,我偶然一回头,发现我同班同学叫周玉洁的一直在身后跟着我。他面带讥讽地朝我说:“哈哈!原来你爸爸是大老虎康家珍!”当时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他的话没有说完,立刻收回笑脸扭身逃走了。
在家里,祖母的侄子何景福,父亲的堂侄康克宽与我的父亲、祖母何谓的家庭划清了界限。“亲不亲,阶级分!”我们已经不属于同一个阶级,而是站在生死对立的两个营中了,我们成了路人,不,敌人!康克宽、何景福动辄就对祖母训斥一顿。祖母由开始的敢怒不敢言到后来无奈的恳切求情,求这些当年受过我家恩惠的人念一点旧情、高抬贵手,不要落井下石,但是他们变得是那样的快、那样的坚决!每当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当面顶撞我的祖母时,我的牙咬得格格响!我恨我当时太小,无力保护祖母。
1949年康克宽病危,我写过一篇散文,记述了我对这段历史恩怨的看法,我到底没有去看他!1996年我代表河间康氏后裔撰写《家谱》时,在序言中我郑重写入:“凡我儿孙,今后无论是谁,不要自相残杀,更不能乘人危难落井下石!”
但是我在五反初期受到的精神折磨比起后来名作家、文痞周立波的文章对我家的祸害,真可谓小巫见大巫了。



十一、痞子文人

1952年3月人民日报第二版的下半截登出了作家周立波批判我父亲康家珍的文章。周立波,这个《暴风骤雨》小说的作者,斯大林文学奖的得主,不知什么时候参加了驻森记木厂的五反工作组。于是他不顾事实地配合运动的宣传,写了一篇五反打虎通讯,专门报导了森记木厂的偷税漏税等五毒罪行。专门描写了我父亲的所谓资本家的丑恶嘴脸。于是,一夜之间,我父亲由一个无名之辈变成了全国知名、顽固抗拒政府、五毒俱全的万恶的资本家;由一个解放前冒着风险保护过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的小商人变成了对共产党怀着刻骨仇恨的忘恩负义的资本家代表。把一个穷学生出身的小人物描绘成一个胸有城府、狡猾奸诈、诡计多端、有文化、有心计、有手腕的一个毒辣的家伙;说父亲向共产党政府猖狂进攻有着一整套险恶的谋略,说过一句格言:“要稳、准、狠地赚人民政府的钱”。
周立波在这篇文章里无中生有的把我二姐康效桓描写成一个追求进步的女青年团员,坚决站在政府的那一边,积极动员父亲交代问题,与资本家家庭划清界限······
天啊!当时的康效桓哪里是青年团员!这样明目张胆的谎言,居然堂堂地刊登在党报上。周立波当时一定不怕我们去质问他,他在政权的支持下有恃无恐,他认为他的笔可以一手遮天!
周立波在文章中挖苦我父亲:“打着开明资本家的幌子,其灵魂散发着腐朽的铜臭!”我父亲的卧室门上有一幅木制横匾,刻有‘蕴秀’两个绿字,这是祖父留下的遗物。周立波刻薄地在文章中挖苦我父亲:“什么蕴秀,简直是蕴臭!”
文革后期,我在东北听说周立波被造反派们揪斗得不亦乐乎,死于1979年。我见过描写他劫后余生的报导。文人以笔代刀,杀人不见血;但,造化报应,分厘不爽!
周立波的文章见报不久,我们收到南方我大舅韩江正的信,信中说他已经看见人民日报的文章了,知道北京发生了的事,嘱咐我们努力学习,保持和他的联系······
大舅是解放军四野的老干部,他不但没有歧视我们,而且更加关心和爱护我们。后来效桓考入北医口腔系,舅舅送给她一个听诊器;我考上北京工业学院,舅舅送给我一把计算尺。从那时起到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一直和我们家保持着联系。
十二、落井下石
1952年3月,工作组进驻一百多天后我父亲终于宣布被捕了,确定劳改两年。既无起诉,也无判决,就是说既无程序又无法治。
父亲被捕的当天,我被赶回弓弦胡同居住。当天,工作组派人在我们的卧室里彻夜穿梭巡视,还美其名曰“怕出意外!”实际上我们全家做人的尊严早已丧失殆尽了。
在这困难的时期里,哪怕一句同情的话也会使祖母感激不尽的。但是,她的亲侄子何景福,这个祖母对他恩重如山的人;父亲的堂侄康克宽,这个48年逃出解放区脱党投奔森记木厂的人,这个不到三年陆家村的土坯房全部翻新,成为暴富的人;继母的堂兄王秉钊,这个五反查账中暴露出数笔贪污均他所为的人,在工作组的教唆下,对祖母不但没有一句同情的话,一个个变得声色俱厉,为了自保,一副绝情寡义的嘴脸。在父亲被捕的两年时间就是由这几个人把持着森记木厂。他们落井下石,在这两年里随时都可以找个理由把祖母找去训斥一通,我们毫无反抗的能力。沈鸿丰、康克宽、何景福、于俊秀组成四人小组对我家实行专政,监督我们全家,甚至包括我这样的孩子。过去所有的亲情全没有了,我们的大部分亲戚朋友都断绝了来往,他们把我们当做专政对象,我们成了过街老鼠。父亲被捕后不久,我六十多岁的祖母在漏雨的房子中实在住不下去了,领着我们最大不过十六岁,最小才八岁的五个孩子,艰难地搬到文丞相胡同七号。当时连天大雨,祖母孤苦无依,几天来一直伤心劳累的祖母晚上刚刚躺下,沈鸿丰就同康克宽叫起了祖母并严加训斥,说不应该事前不该不和他们打招呼。祖母气得痛哭,披衣而起据理力争。外面瓢泼大雨,滚滚雷声,祖母一夜未睡,摸着我的头说:“记住,你要替奶奶报仇啊!”是的,涓滴之恩必当涌泉以报,欺亲之仇儿孙岂可忘怀!经过了天翻地覆的半个世纪之后,当我祖母诞辰110周年之际,我回到了河间。我跪在祖母的坟前。默默地祝祷:“安息吧!亲爱的祖母,世上的变化足以使您含笑于九泉。安息吧!亲爱的祖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您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一切,足以告慰您的在天之灵了。”
十三、母子情深
1953年夏天,我父亲在河北茶淀农场已经一年多了。父亲寄来了明信片,告诉家里可以派人看他。父亲希望祖母去,祖母很快就成行了。三天之后祖母回来了。祖母说年底父亲有希望被释放。与父亲见面时父亲问我生母灵柩的情况,祖母说都办好了。已经运回了老家。父亲没再多问。只是说好!好!由于有人在场监视。母子只好心照不宣地说些互相珍重的话。
祖母从茶淀回来一心盼父亲回来。夏天,祖母常在院子里坐在躺椅上不说也不动,她默默地望着天空;冬天,祖母往往半宿半宿的坐着、想着。我知道她在想念父亲,她一定要熬到亲眼看见父亲归来。
父亲是独生儿子。祖父去世后,母子相依为命,祖母把自己的全身心都倾注在父亲身上。祖父在祖母心中无比重要,但是父亲他在支撑祖母走到生命尽头的路上更重要。父亲是祖母风烛残年中唯一的生命支点。如果祖母病倒就一定要叫父亲睡在自己的身旁,父亲是祖母生命的希望,病中她摸着儿子的手,听着儿子的呼吸声祖母的病痛就会减轻,就能安静的睡着、任何艰难困苦只要有儿子就一定都能闯过去!但是现在,儿子走了,母亲无力援救自己的儿子,这种悲恸真是痛彻心腑。父亲被捕的当天夜里祖母对我说:“你爷爷去世都没有像你爸爸被捕使我那么难受!”每每我在自己屋里清清嗓子、咳一下喉咙,祖母就想起了父亲。她常对我说:“你咳嗽的声音真像你爸爸!有几次我想着是你爸爸回来了。”祖母在51、52、53年渡过自己一生最困难的时期,在这几年她不但离开了儿子,甚至不相干的房管所的人也敢气势汹汹地训斥祖母,我爱祖母因而我也恨!恨那些粗暴对待过祖母的人。
十四、我对五反运动的看法

五反运动是左的产物。自1952年1月开始至同年5月20日结束,其高潮是二、三月份。资料表明其消极影响是巨大的。1952年春,当时货币流通量比1951年同期减少了13﹪;银行汇兑及票据交换,仅及1951年冬旺季的30﹪。许多地区生产下降,市场清淡,税收减少,失业工人增多。华北地区1952年2月份的税收比1月份减少了一半。天津市新歇业的私营工商户有4000家,影响到40万人的生计(见《薄一波文集》p168)。
1952年2月22日邓小平给毛泽东的电报称“目前西南地区工商业表现了显著的停滞现象,工人开始对三反五反表示不满。”
搞五反运动的政治目的是打击民族资产阶级,这早就由毛泽东内定了。之所以确定在1952年初搞。并非那时民族资产阶级有什么变化或行动,而是时机和力量都已成熟,共产党有力量在三大运动之后向民族资产阶级动手了。民族资产阶级此时是在劫难逃!既要加罪,何患无词!打击是必然的,那么罪名就看怎么罗织了。这样,什么叫违法、什么叫守法、根本就没有客观标准。于是政策变得异常灵活和非常随意!在五反运动中被捕的资本家全国只占0.15﹪,少而又少。我父亲何以罹此危难?问题出在哪?周立波的文章!他用笔代刀,杀人不见血!他的文章造成全国影响是根本原因。此外还有:
五反运动是打击资产阶级威风的运动,是煞气焰的运动;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态度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父亲偏不买账,偏要据理力争。其实这场运动根本无理可讲,它把运动中的表现当做主要标准。什么叫表现好?天晓得!对我父亲这类对抗者,一律严惩,杀一儆百。
从运动一开始确定打击重点看:工业从宽,商业从严。土木营造行业不属于政府扶助的行当,这就注定属于从重严处的范围。
堂哥康克宽在五反中起了什么作用?我始终疑窦丛生。我清楚记得父亲说“稳准狠”的话时只有康克宽和我在场。何以工作组得知?周立波文章的出笼表明:确实是从内部攻破的。
父亲在1954年出狱后,政府对五反遗留问题复查。我父亲说:“我也服过刑了,再说别的毫无意义。你们把我估计过高,我根本没那么大本事(非法所得旧人民币7亿);你们账算得离谱,因此就站不住脚!”代表政府谈话的人问:“你现在还有多少财产?”父亲从腕子上解下那块全自动欧密嘎表说:“除了房子还有这个,你们拿去好了!”那人继续追问:“还有一只美国派克金笔呢!”父亲说:“我女儿正上学,我给她了。”自此,文丞相胡同7号的房子归了北京市房管所。这是祖母去世前不久发生的事。
十五、歧视
1952年我上初中三年级。第一学期刚开学,青年团组织少年儿童队员在星期日座谈一下对团的认识。通知我参加。
“团的大门永远向追求进步的青年敞开着的!”这句话天天响在我的耳朵里,我信以为真。我用了一天的时间把青年团的团章、团的知识等小册子认真的学了又学。第二天在学校的座谈会上,主持会议的学生干部(党员)听了我的发言后立刻含沙射影地说:“要理论联系实际!讲空话没用!”我明白他针对我的出身。如果我要求进步就必须骂我父亲,必须表示划清界限。我感到极大的侮辱。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血涌到脸上。我父亲正劳改,我的出身是资本家,我们讲什么都是不对的。这是我第一次公开受到了歧视。后来的几十年这样的歧视根本不算回事了。又过来几十年,毛泽东去世了,三中全会召开了,改革开放了,我回到北京了,我还是我,由于政策的变化,我很容易地加入了共产党。回忆过去受到的政治歧视,只感到“左”为什么长期的、像影子一样,几十年来一直缠绕着中国人?
十六、祖母去世
祖母是在父亲从劳改农场释放后不久去世的。那是1954年2月28日晚11时。其实祖母的病是早就作下了的。父亲的被捕。在祖母一生中是致命的打击。父亲走后,她长期心情忧郁。但祖母是个坚强的人,有一股精神力量支撑祖母的身躯。她一定要熬到亲眼看见儿子的归来;而父亲的回来,祖母像坚持到终点的长跑运动员一样,终于熬到了生命的尽头,那颗饱受委屈和屈辱的心,一下子垮了下来。那早已潜伏下的致命肺癌也就重破了精神上的抵抗力,变得肆意猖虐起来。
父亲回来后不久,祖母觉得有些感冒,就到弓弦胡同东段郑河先大夫家去诊治。不久郑大夫说是肺结核,因为片子上发现有问题。于是每隔一天打一针青霉素。然而持续了几个月,不见成效,病一天比一天重,祖母是明白人,自知不好。便不再坚持治疗了。很快祖母便卧床不起了。我们刚搬到文丞相胡同的时候祖母收集了四五截一尺多粗的金丝楠柱子,托弓弦胡同东口路西的“永胜寿材厂”作了口寿材。这些木料是足够的,只花一点加工费而已。与材厂都是老朋友了。讲好做成的寿材暂寄存在店铺里。妆老的衣裳祖母也早在几年前自己准备好了。
祖母躺在北屋的西里间,睡在我生母病逝的那张床上。祖母一天比一天衰弱,在床上已经好几个月了。由于通风不良,屋子里有一股气味。从饶阳刚刚到北京的大小姨——继母的妹妹,和继母日夜不停地送汤送药。大小姨是个善良的人,侍候祖母从来没有表示过任何的不耐烦。我很感激大小姨,感激她替我们侍候过祖母,这本来应该是我们儿孙应该作的事呀!三十年后我曾接大小姨到我家住过一次,她是继母娘家中我唯一表示过敬意的人。
我当时很不懂事,我知道祖母的病很难好了,但我没有勇气分担祖母人生最后路途中的寂寞。我本应该对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表示亲近,与祖母多在一起呆一会儿。但在那一年我很少到她那间屋子里去看望她,安慰她,偶尔去一下,时间也不长。那一段时间,祖母常常叫我坐在她的床边跟我讲她过去的事,讲她出嫁前在河间县城里看满清县官出行的仪仗场面,讲祖父去世丧事的经过,讲那时的人情事故、事态炎凉;那时我真应该多和祖母呆一会儿,这对她总是一种慰藉吧,可是我当时太不懂事了,往往匆匆忙忙地呆一下就走了。祖母病到后期,病情经常告急。每当我放学回家,只要看到那种慌乱、紧张、焦急的气氛,我的心就会猛跳,就喘不过气来,我甚至害怕进屋门的一霎那!
祖母病危时常吃一种中药“朱砂”来镇定心神。于是我常常到东四牌楼北路东的中药店去买。去的次数多了,一次药店的店员和我搭话:“这个老太太病到时间不短了吧!”我急切地问:“您看这病怎么样?”我祈求一个有希望的回复,但人家默而不答。一次突然病情恶化,家里人忙着给祖母洗脸洗脚,穿衣服,但后来又慢慢缓解了。
祖母弥留的那天夜里,众人推我到床前看祖母最后一眼,我害怕看祖母临终的脸,我摘掉了眼镜,但祖母一定清楚地看见我了,在那一霎那,父亲痛哭失声,而我只是心虚地干哭了几声,我没有流泪,我没感到难过和伤心!这是我终生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我永远对我自己的表现自责、自疚。当时我内心如释重负。我剖析自己:是我无情?不孝!忘恩负义,还是其它什么?我爱祖母,祖母把无私的爱全部倾注给我,我怕祖母逝去,这种担忧、恐惧、折磨、压迫着我,我盼望着解脱,又害怕这最后一刻的来临,而这一刻终于来到时,我的表现造成了我永远的内疚。
后来读鲁迅的文章有“痛定思痛”一词,我相信对这个词的理解比常人深刻。
祖母的丧事办得很简陋,很凄凉。政治压力就像乌云压在头上。绝大部分亲友和我们都不来往了,没有什么人来吊唁。我们穿上赁来的半新半旧的孝服,看着院子里摆着景桓大姐婆婆送的纸人纸马,狼吞虎咽地吃着秀珍三姑供在灵前的食物,我一阵心酸,我感到我的家已经彻底衰微破败了。
第三天清早,天还漆黑,我们送祖母的灵柩回河间。我们步行到永定门外,我们排成一竖行跪在路边送祖母远行,这时候我意识到再也见不到祖母了,祖母永远离开我们走了。
十七、新的希望,考上大学
1954年我上高中,那年正好是北京中学结构大调整:凡事私立中学一律改为市立。学生就近入学。育英中学改为25中。我考入安定门附近的北京一中。进入高中,我咬紧牙关努力学习。我看出,像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只有考上大学才有出路。我给自己三年的生活定下目标:
身体上要达到“劳卫制”标准——及格;
考上清华大学;
高三毕业前加入青年团;
我不了解我的基础,考清华是没有希望的,但我当时蛮有信心。我的这三个目标实际正是当时号召的“三好学生”的标准。
高中二年级暑假,我响应东城区团委的号召,当了府学胡同小学三年级的校外辅导员。在那个暑假里,我整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带着他(她)们上景山、逛北海,过小队日,参加北京一中举办的西瓜晚会,观看学生们的文艺演出。每次散会都是很晚的夜晚了,我牵着孩子们的手,一个一个送回各自的家。在那值得回忆的时期,我是那麽的耐心,那么的不辞辛苦。在与孩子们的接触中一定是童心软化了我的个性,唤醒了我的爱心。当开学时,我与孩子们都依依不舍。有的孩子还送给我照片留念。我与孩子们及凌老师的合影一直珍藏到今天。父亲这时曾对继母说过:“克继近来的脾气变好了。”开学后我就进入了紧张的高中三年级,准备高考。府学胡同小学的凌老师告诫孩子们不要找我了,怕影响我复习功课。
临近高考了,北京一中高三班主任李寿松老师找我谈话,希望我报考北京工业学院,学习兵器工业。我觉得当时前途一片光明;那时我已经被批准加入共青团了;“劳动与卫国体育锻炼标准”我也顺利通过了。我上高中时为自己树立的奋斗目标基本上达到了。
1956年8月11日下午四点钟,我在文丞相胡同七号的家,亲手从邮递员手里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一眼看见信封的左下角印有两个红章“京工”——我被北京工业学院录取了。
父亲为我考上大学而高兴,买了两套高等数学的参考书送给我。这两套书在20年后我转送给了大舅韩江正的儿子玄武表弟了。

1998年10月10日全稿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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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1 23:51:37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忆录    我的大学(1956-1962年)     
一、红色国防工程师的梦
高考前,一辆大巴士停在北京宽街十字路口的西北角;它载着我们几名应届高三毕业生来到了位于西郊魏公村的北京工业学院进行参观。当我在校园中看到那么多威武雄壮的火炮、坦克、枪械、弹药以及我从来没接触、没见过的各式各样复杂精致的科学实验仪器设备时,我激动极了,我的心情无法平静;在那些外貌无奇,近乎平淡的建筑物里竟然有这么多使我震撼的东西,我听从了班主任李寿松老师的建议,决心报考北京工业学院,献身于国防工业,做一名未来的红色国防工程师。
大学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充满了幻想和憧憬。幼年我家靠近沙滩北京大学的红楼,从小熟悉那里的环境,还有中法大学;那些大学生手挽手地在街上散步,在景山绿荫中对对情侣,使我充满了想往。我心目中的大学是追求知识的圣殿,充满了浪漫,我觉得一个人没经历大学生活是人生最大的遗憾,是永远无法补救的。而现在我终于有机会要进入大学了。
1956年8月11日下午四点钟,我在文丞相胡同的家中收到了北京工业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当我看到通知书上写着:“康克继同学你在这次高等学校招生考试中已被录取入我校学习,请于八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凭本通知报到”,我激动极了,许久平静不下来。以后的生活将是什么样子呢?
北京工业学院对我并不陌生。解放前我家附近东皇城根的中法大学就是它的前身。解放之初,我上小学,路过亮果厂内的小取灯胡同南口,总特别注意那个硕大无朋的煤气罐,那是当时中法大学化学系专用的设备。当它充满气体时气罐就升高,随着气被用掉而逐渐下降,科技在我幼小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解放后中法大学改为“华北大学工学院”;后来院系调整又成了北京工业学院,不久迁出了市区,搬到了西郊白石桥的巴沟和车道沟。
五十年代初,西郊一片荒凉。城西北的八大学院相继动工。在巴沟建的校舍只有一座教学楼;靠近俄语学院的南门也只有三四座互相配套的大屋顶建筑,那是学生宿舍楼。车道沟是北京工业学院的第二校舍,只有一座红色的工字大楼,其余则是临时搭建的平房,真是荒芜得很。
1956年8月23日我提着一只旧皮箱,一卷行李去车道沟报到。报到处在工字楼。那是一栋四层的钢结构、宽敞明亮的办公楼,有两个正方形井式楼梯,从底层可以望见顶层。在那个年代这算是相当时髦的建筑了。我当时决没想到:后来我在外漂泊多年后,又回到这座红楼;在这座楼里工作、退休······我儿子所住的东三楼就是我四十年前上大学时教室的旧址。人生变化之大,沧海桑田,无法预测,怎能不使人感慨!
报到时我匆匆忙忙在大厅的墙上寻找我的名字。在第二机械系4561班的名单中找到了我,随后领了通行证,安排好了宿舍。宿舍在工字楼北楼三层东端阳面一个大房间。这间宿舍住了12个人,然后是吃午饭。我不知道我学的是什么专业,我也不在意毕业的将来干什么,心满意足地沉醉在那醒目标语带给我的美丽幻想。标语是那么激动人心:“欢迎未来的红色国防工程师!”我为有这样一个美好的未来而自豪。至于学习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我今后为国家,为社会服务的出发点了。像我这样出身资本家的人摆脱歧视,有一个受重视的未来就足够了。我以为出身不好的污点也一定由于被北京工业学院的录取而彻底洗掉!
但我的同学许多人闹情绪,不喜欢“引信”。什么是引信?我也不知道。不久学校领导组织新生参观引信陈列室、与高年级同学座谈、听老同学介绍专业情况;这时我才知道引信就是炮弹上的一个触发器,然而我的专业思想却很稳固,这并非我的觉悟有多高,而是我极想摆脱出身不好,受人歧视的处境。现在已跻身于国家重视的保密性极强的国防工业,这就足以使我大大地满足了。工业学院的校徽给我洗掉了三五反运动以来带给我的一切屈辱,红色国防工程师的未来使我有能力反击社会和亲友对我和我的家人的疏冷,从此我的腰杆挺直了,党和政府对我的信任足以使那些当年唾弃和鄙视我们的人头脑清醒一些了。服务国防工业已经使我大大地满足了,我有一种优越感。不久这种感觉得到了证实。一次我约高中同学张澍一同看电影,当我谈到正在学矢量代数时,我明显地感到张澍表情有些不自然;他考上的是北京钢铁学院炼钢系,高等数学学习内容远远少于我的,于是不觉流露出一种自卑。后来我们渐渐疏远了,最后失去了联系。还有一次我在什刹海岸边遇到另一位高中同学,那年他因肺病没参加高考,见到我后,以极羡慕的口气对我说:“你的专业是保密的吧!”我很自豪地点了点头。就这样,我怀着一种吐了一口气的心情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我那时常常想:高中同班的几个尖子如许金农考上的是太原工学院;孙海考上的是南开大学生物系,而我,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我的大学应该是最满意的。至于以后工作如何,我还没来得及想,荒谬地沉浸在梦幻中。
二、希望和幻想
我一心一意想又红又专,将来成为一名国防工业工程师,我努力编织这样一个梦。我对1957年春天公布向科学进军的号召非常兴奋,慢慢产生一种失落的心情,这种心绪随着时间不断增长起来。大学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学后不久,听了一次时事报告,知道入学时的1956年,国家经济建设方针上犯了冒进的错误!当时高校不应该招那么多学生;指出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在我大学毕业时将面临失业的危险。为了解决这个困难,当局决定北京各有关高等学校,凡是多招了学生的专业,根据学生本人自愿,参照高考入学的成绩,可重新填报新的大学新的专业。这个精神传达后,班上不少同学改选了志愿。不久他们相继离校而去。我自己的专业思想还很坚定,因为我的学习成绩还可以,不感到吃力。在我埋头跑图书馆、自习室,沉迷于我的成名成家梦时,我看到图书馆里一屋子一屋子排满的书架,有那么多的书籍,感到知识海洋的浩大和自己的浅薄。我是多么需要充实啊!我曾把大部头的世界名著抱回宿舍去读,但是我啃不动,读不懂,仅仅记住了一些向往的书名,如:《大卫·科波菲尔》、《约翰·克里斯朵夫》。不少图书上有中法大学的图章,这又引起我心中的不平衡。我总觉得北京工业学院不太像正规的大学,我常常拿它来和北大清华比较,在我心中它与解放初革命大学、抗日军政大学一样,草草创建,称它为大学有些勉强升格的感觉。不少同学来自农村,衣着很土气,校园像个工地,不像邻居俄语学院校园环境优雅,花木秀丽,那里的学生也洋气得多。当时我每天夹着一摞书,按着课表在各个讲堂间跑来跑去。我与同学很少来往。我很注意教课老师的职称。教我们画法几何的老师叫程干云。这个老头是教授。上课时有三四个助教给拿挂图和教具;教普通化学的是讲师,教课时完全不照课本,随心所欲,很难记笔记。高等数学就不成了,是个刚从北大毕业的助教;听他的课像上哲学课,玄而又玄。期末考试时全班大部分不及格,我在班上居中上等。我是属于不关心政治的,刚入学不到一个月,被团干部找去谈话,批评我为什么没转团的关系?我如实汇报:高三入团,区委尚未批下来,此时已入北工,组织关系仍在东城区委。团干部很不客气地批评了我:既然是团员,不管组织最后批准与否,开学一个多月为什么不汇报思想?这是严重的缺乏组织观念!我虽然接受了批评,但从心眼里不以为然。我有我的理想,我继续编制我的学者梦,我把一生要成为的人物与一生要干的事业联系得紧紧地,我珍惜大学学习的机会,我不希望浪费时间,我想多学些知识,所以,当大一结束,大学二年级开始的时候,我毫不犹疑地自愿多学一年俄文,参加了俄文班。现在看真是一种孤独的选择。回忆我走过的旧路,我依然留恋那些令我神伤的旧地点,即使我远在异乡也一样常常梦见我幼稚时期神圣的地方。
三、大学生活
我是北京人,说标准普通话,这在南腔北调的同学中显得比较突出。不久我被推荐到学生会的广播站当了播音员。我的笔名叫‘流南’;与我配合的一位女同学叫林彬,是女一中毕业的,在化工系(六系)读书。广播员一共三组,每组两人,一男一女。每星期工作两天,在中午和晚饭时播音。值班时可以提前到食堂吃饭。这个社会工作我一共作了两个学期,到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开始就结束了。回忆这段生活总有一种负疚的心情,很对不住那位叫林彬的女同学。她播音时有一种习惯性的口吃,当播音红信号灯一亮,她立刻紧张得口吃起来。我在她口吃的时候心里常常不快,自然表现在脸上。我缺乏那种对别人的关爱和同情,在我以后几十年的人生路途中并没有认真地得到克服。
我很景慕另一组播音员的播音水平,那位男同学也是育英中学毕业的,也在四专业学习,班号是4562,笔名叫‘江河’。他在一次晚饭时模仿中央台著名播音员齐越的声音读《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文章,惟妙惟肖,使很多同学以为又有了新的中央文件出来了,后来才知道是模仿。可惜这位同学后来被打成了右派,退学后在清河毛纺厂当了工人。1959年国庆有人在天安门看见他在清河毛纺厂游行队伍里敲大鼓,与他配合的女播音员笔名叫‘蓝天’,是仪器系(四系)的。她是我们广播组的组长,南方人,很漂亮,很热情,很友好。另一对播音员男的很流气,女的也是仪器系的叫华珂,是女三中毕业的。一次学校闹流感,病倒了不少同学,华柯还到宿舍看过我。
同宿舍里有一位调干生,叫刘国荣。是我们班的党支部书记,上海人,孤儿出身,调干生,从上海市公安局来的,人长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戴一副眼镜。因为他年龄比我们大了许多,显得非常成熟。对待我们就像对待小弟弟一样,常常和我谈心。我也很尊重他,愿意接近他。在当时,主动接近刘国荣实际上就表示主动靠近党组织,也就意味着你在追求进步。刘国荣每天上午下课后跑到门口收发室取自己订阅的报纸,主动的取回大家的信。时间久了,刘国荣的威信越来越高,在一次谈心中他谈到自己悲惨的童年,我非常受感动,于是我也袒露了心声,向他表示我想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决心。刘国荣很热情地送给我一本刘少奇写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我把这本书当作一份珍贵的礼物收下了。
大学的生活对我充满了憧憬和希望。我在班上学习成绩算是不错的。期末考试时高等数学我成绩是“良”,而班上有二十几名不及格;有一位女同学是东北人,希望我帮助她补数学;还有一位调干生,在北工当过实验员,也希望我帮助他补数学,并且把我找了去,在他的办公室里补课。但我常常把我的生活和我幼年在沙滩北大红楼的大学相比较,我常怅然若有所失,似乎与我希望的大学生活有距离:校园凌乱,同学土气,学术气氛淡薄,政治气息过浓,似乎是一所牵强升格的大学。
大学一年级的生活毕竟是比较丰富、活跃、单纯的。严酷的政治运动尚未开始,我还沉醉在幼稚和蒙昧之中。1956年元旦全班的联欢会,同学互赠礼品,我收到刘瑞琴同学的一本书;我还表演了一首诗朗诵,是高尔基的《海燕》;大家还觉得不错。联欢会后班干部动员,并且组织大家到食堂跳舞,我只是在一旁站站,又回到宿舍。学校有摩拖车队,我也报过名。生活似乎五光十色,就是这样的生活也仅仅持续了一个学期,很快就消失了。
初入大学,我如饥似渴地学习,很少回家。我似乎忘了我在文丞相胡同还有个家。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当生活充满奋斗和希望时想不起家,只是在经过几周连续的繁忙之后稍稍松一口气时,我不能不想到家、想我的父母。人的灵魂、精神及肉体一旦脱离“繁忙”回归自我时,会不由自主身不由己地、突然神不守舍地寻找生我、育我于斯的家。这种突然出现的急切思念,往往是在星期六晚上。在疏疏落落的自习室里,当功课复习得差不多了,我就匆匆忙忙在夜色中往家里奔;平常无暇顾及的校园夜景,昏黄路灯的光透过树叶落在柏油路上,此情此景是那么深刻、那么刻骨铭心,以至多年以后,直到晚年,也还时不时地在梦中出现我昔日往家急奔的情景。
四、反右斗争
1957年初,中国历史著名的反右运动开始了。我正在大学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始是整风运动、大鸣大放;这年春天除了课余,我们全部时间都投入了政治学习和小组讨论。除了学习文件和报纸外,学校当局号召大家写大字报向党提意见。于是车道沟校园里道路两旁树起一排排木桩子,用芦席扎成一扇扇墙,用来贴大字报。我也写了一张,意见是对工字楼北面的路灯,有不少灯泡碎了也没人管,走路很不方便,应该换新的。很快,我发现居然全都换上新灯泡了。这表示领导很重视大家写的大字报,诚恳的接受同学们的意见。校方仍然大力号召进一步向党提意见。不久听说有一个教俄文的林教授独自住在车道沟西北角的小平房,受到学校很不公平的待遇。于是不少同学贴出大字报呼吁学校改变作风,关心老教师生活。也有的同学亲自走访林教授;一时大家的情绪被鼓动起来。后来又听说人民大学有个叫林希玲的学生登台演说很激烈,于是不少人步行去了人大听演讲;之后又掀起一阵大字报。我在这个时期最关心的是《普通化学》,因为没有课本,只能靠课堂笔记,而老师又东拉西扯,看了许多参考书也找不到出处,我的全部精力都被学习吸过去了,对政治运动实在没兴趣,更不愿多浪费时间。
不知不觉到了1957年7月,除了照例参加小组讨论外忽然感到政治气氛突然紧张起来。班上点名揪出了几名有问题的同学。其中有一名调干生,叫林惠民,与我同住一个宿舍。他是上海人,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共产党员。晚上政治学习时间独自留在宿舍写检讨。恰好那几天我得了流行性感冒,躺在宿舍休息。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林惠民主动跟我谈心。他说:他绝没有反党的意思,只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他很诚恳地说他所谓的“反苏”言论都是自己在东北时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只是如实的叙述而已,没想到现在党组织这样看待他,他实在不能理解。我也感到根据这些来批判林惠民有些过分,我很同情他。
不久班级党支部提出在同学中必须肃清温情主义:右派分子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必须划清界限,进行斗争。我们4561班的林惠民;4562班的班长袁钮都是右派分子。要求大家狠下心、撕下脸进行斗争。为了扭转斗争不利,班级党支部书记马希周(也是同班同学)通知班上五六个青年团员、骨干分子进行秘密动员,要求他们作重点发言,为的是主动并引导会议方向。一些同学时不时地被党支部神秘地通知去开会。这在全班同学中间引起很大的羡慕,认为这些人是被党组织信任的,是运动中的积极分子,自然而然地大家都抱着向他们看齐的思想,把能被选中、吸收到这个队伍中看做是一种光荣。于是我也有一天被通知参加了这种核心组的会议。在会上一开始马希周就说:被吸收到核心组的同志们都是积极要求进步的同志,是运动中的骨干,我们一定要引导同学们在反右斗争中克服温情主义······参加会的还有一个女同学辽宁人,长得极俗气难看,小矮个子,发言中控诉了旧社会苦难家史,向党表决心,发言中痛哭流涕,激动得泣不成声,起了很大的煽动作用。我当时觉得她很过分,很不得体。这个人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业学院当了助教。
反右斗争一步步升温,斗争越来越激烈,时间也越来越逼近期末考试,与学习的矛盾越来越尖锐。我担心期末考试砸锅。在小组讨论会中间休息的几十分钟里,我也跑回图书馆复习一小会儿功课。就这样疲于奔命的过了一段时间后,学校当局正式通知“期末考试因反右斗争免考。”我一下子卸掉了一块大心病,没有考试的压力了,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反右斗争。大学一年级第二学期末的暑假也取消了,留在学校搞运动。4561班留下学俄文的同学重新组成了一个新班,班号是4566,其中插进西北工业学院转来的新同学。开学只上了几节课就停下来又继续搞运动了。
这时正常的学习已停止,除了小组讨论就是写批判稿。留下来被我们批判的都是不认识的新面孔的右派,都是其它专业的。批斗会天天搞、天天发言,斗争无休无止。我这时产生了疑问?为什么右派的检查,无论怎么深刻、诚恳总也不能过关?为什么批判会永无休止,我心中产生了厌倦,想必别人也有这样的想法。
为了使斗争会有新意,有的同学在一次斗争批判3专业姓邹的一名右派同学时,用彩色纸作了一条惟妙惟肖的毒蛇,用竹竿挑起来插在这位被斗右派身边。当场被这位右派提出抗议:他说你们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气愤地说:你们可以批判我的观点,但你们无权侮辱我的人格!于是引起了人们更大的愤怒。有人骂道:“右派分子还有什么人格!反党反社会主义就是最大的没人格!”
之后不久,我从高中同学张澍那里得知我们高中三年级的班主任李寿松老师也被打成了右派。我非常震惊,我决不相信北京一中的李寿松老师会反党!我联想到上次批斗会右派义正词严的抗议,又想到林惠民在宿舍里对我诚恳的谈心,我对这场运动彻底产生了怀疑。
五、劳动模范
大学二年级开学我进到俄文班,我为将来能顺利阅读俄文而深受鼓舞。那是1957年9月,全班十几个人,开始还上了两周课,也发了些讲义,但反右斗争尚在继续,主要是处理右派。随即开始了“双反交心运动”。现在想不起双反是反对哪两件事了,但靠近党组织,向党交出诚恳的忠心是运动的中心,则已确定无疑了。于是同学之间互相交谈、互相帮助,争相说出自己心中最隐秘的东西作为对党忠诚的标志。记得有位上海资本家出身的女同学主动揭发自己浮华的所谓糜烂生活,以此与家庭划清界限,她把自己几皮箱的衣物在车道沟教室里展览。她父母对女儿远行求学所有一切拳拳之心就在这种政治运动中变成了罪行。
党支部号召同学间互相帮助。印象最深的我有两次谈话;一次是与赵彩蘋,一次是与马希周。赵是俄文班学生党支部书记;我谈了我人生的理想是作一个好人。她以讥笑的口吻说:“好人?什么样的标准算是好人?没有阶级观点、没有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泛泛的好人是什么?”与年级党支部书记马希周的谈话中我诚恳的谈出了我家庭的全部情况,我除了谈我当时的思想外,还谈出了我与一位上海女同学交心时的心情,我其实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思想,但是马希周立刻接过去说:“我理解,这是很自然的。”我真没想到他把话理解到这种程度,这样敏感!总之我在积极地向党组织靠拢,积极追求进步,的确我在班上成了积极分子,时不时受到党组织的口头表扬。我认为自己正在向着一条积极进步的康庄大道前进哩!
十三陵劳动开始了,那是一次极其严酷的劳动考验。
1958年4月初,在明媚的阳光下我们从白石桥学校出发,步行到清华园火车站,乘火车到了昌平;由昌平步行到十三陵。一路按急行军方式,我累的不行,但看到一些学生干部组成的宣传队打着竹板跑前跑后地为大家加油鼓气,此时他们比我们更辛苦,这些人的意志和体能确实叫人佩服。
在工地我们住在帐篷里。日夜三班倒。我们的任务是在大河滩里把石子运到高高的斜坡上,那些鹅卵石从斜坡用矿车沿小铁道送到十三陵大坝上。男同学用扁担挑石子,女同学用铁铲子挖出来装筐。日夜不停地轮番作业。
工地上热火朝天地展开了劳动竞赛。我凭着体力,不知疲倦地干。在竞赛中我常常一担担四筐鹅卵石,不止一次地受到工地广播站的表扬。当时的口号是用艰苦的体力劳动磨练无产阶级的立场和思想。毛泽东、周恩来、彭真都在此期间来劳动过,这更使我们的干劲无以复加。
我们经常是夜间上班,干到黎明。清晨躺在地铺上不能立刻睡着,那种艰苦的超体力劳动渐渐使我产生了厌倦情绪。上午我睡一两小时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在想:这哪里是我所期望的大学生活啊!我渴望学习、渴望知识,我经历千辛万苦最后考上的大学,难道大学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学校规定我们在这里劳动的时间是两个星期,后来一再延长,直到在工地度过了五一节。我天天盼望早一天结束这场劳动,能回到学校里去。每当夜班归来的路上或白天睡不着躺在地铺上,我都处在极度的苦闷中。后来干脆睡不着我呆在被窝中用支笔在小本子上画格,计算已经干了多少天,还剩多少天,在纸上写、划、盘算我的将来,回想我的过去,忧心忡忡,只有在纸上写写划划我的心情才稍微轻快些。我经常这样躺在被窝里趴在枕头上,后来我几乎天天如此,以此作为解脱。
由于我在工地上经常拼命地干、争先恐后地抢着干重活,终于有一天,全连同学集合,那是1958年五一节劳动结束后,在野外狂风吹得呼呼巨响下,马希周代表连党支部向我颁发了一枚奖章,我不知那枚奖章从何而来,样子也不是正规奖章的样子,但他很郑重其事地别在我的胸前。
在全连同学面前马希周着重强调我不仅是劳动中不怕苦、不怕累抢着干重活,而且工余不忘思想改造,经常写日记来对照检查自己,这种严格要求自己的态度值得每个同学学习!
十三陵劳动后,即1958年暑假,北京工业学院在主楼举办了一个“双反交心和十三陵劳动锻炼的成果展览”。在筹备展览时党支部死气白咧地向我要日记,反复地动员我交出日记。天哪,我哪里有什么改造思想的日记!后来实在没办法,他们用大红纸把我的事写出来放在展览台上。我后来也看了这个展览。也看到了表扬我的那张红纸。据说康生代表党中央政治局参观过这个展览。
六、难忘的1958年
十三陵劳动后我们名义上是读“俄文班”,实际早已不上课了。除了劳动,政治运动、学习讨论、开会之外我的大学生活已经成为一个空壳。这时当局提出一个明确的口号:“教育为无产阶级服务,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怎样贯彻这一方针呢?我们俄文班的全体同学被派到学院的实习工厂进行劳动锻炼。根据我们所学的专业被安排到不同的工种。由于引信与机械近似,我们被安排当车工;炮弹和药筒专业的同学则被分配到锻造车间和铸造车间。我们三个人一台车床,每天三班倒:正常班是上午八点干到下午四点;晚班是下午四点干到夜里12点;夜班是午夜12点干到第二天早晨8点。工厂有一个姓周的女师傅负责教我们车工技术。开始时我们车削汽车的气门芯,那是一个丁字形零件,拐弯处是圆弧,要用样板刀切,要求很严格,很难合格;每干完一个就要切断,而切断刀很难掌握,弄不好就打刀。我这时又全心全意地沉浸在学习车工技术上了。
不久大跃进开始,号召敢想敢干,大家挖空心思搞跃进。我在苏联机器制造大百科全书上翻到用酚醛树脂制造车床手柄球的工艺,于是想当然地向班长提出制造手柄球的建议,居然受到赞扬。
党支部与制图教研组的老师联系,要为大食堂设计压面机,于是我又参加到压面机的设计组中去。由于我一点专业知识、实践知识全没有,教师交代给我的任务我根本画不出来,最后不了了之。
学校三天两头开全院大会进行庆功、献礼、誓师、动员。一次科研献礼大会群众亢奋得发狂,为的是5系(雷达系)科研搞出了一台电视发射接受设备。发射机放在北京工业学院主楼楼顶;电视机摆在操场大会主席台上,为了看清电视效果,一声令下,全场灯火熄灭,只见那台14寸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上出现了黑白相间的方格子,全场欢声雷动。这年夏天大跃进一浪比一浪高。由于人们的思想觉悟已经“大大”提高,进入共产主义指日可待,现在可以废除货币了。北京工业学院南门外苏州街路西的百货商店里出现了无人售货的专门柜台。我听说后的第二天特意去看:商品是肥皂牙膏等小商品,柜台设在进门不远的地方;确实是顾客自己随便拿东西。台子中间有个纸盒子,人们自觉向盒子里付钱(当然与现在的自选商场不同)。结果没过几天,商品被人偷拿了不少,办不下去了,只好停止。在那个大跃进的年代“赶英超美、一天等于二十年,似乎一夜之间已经进入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几代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现在居然在我们面前实现了,人们的那种兴奋,不可言喻,一切一切都不在话下。这期间化工系(6系)的一批56级同学到炸药厂搞科研,发生爆炸,几十名同学罹难,消息严密封锁;与此同时北京到上海的客车发生火灾,我同年级一个戴眼镜的上海女同学被烧死。这些反映了整个社会对客观规律的蔑视,当然也受到规律的惩罚。
这时我们实习工厂的跃进任务也下达了,那就是在1958年底前生产100台车床。于是一切都围绕这一中心任务。工厂只有一台冲天炉,要在最后几个月铸出100台床身,实际是空想。我们车工则全力以赴制造车削件。现在回忆起来无非是些标准件而已。此时大批高年级被划为右派的同学、右派教师统统集中到实习工厂,参加100台车床的大会战。他们分配在高级机床上工作,年老体弱的教师右派则蹲在地上清理铸件。在灰尘滚滚中用钢钎铲铸件上的沙子,其中我看到了俄文教研室的林教授,满头白发,一脸茫然。
自从定下生产100台车床的任务,实习工厂空前紧张起来,不久开始了全民的大炼钢铁、土炉炼钢。工厂南墙根支起了两座小土炉。那时的口号是“炉内炼钢,炉外炼人。”日夜24小时,不停地烧。我们除了倒班当车工外,还要挤出时间炼钢,因为这是政治任务!任何人都不甘于落后。我从车工的夜班下来立即又到小土炉前炼钢;高潮时有几天连续不睡觉,真把我睏死了。我努力想表现好一点,但我做不到,我的体力和精神达到了极限,昔日十三陵劳动的干劲被无补充、无休止、无期限、无希望的强体力拼搏消耗殆尽,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在班上由先进变成了平庸。班长张佳陞在那段日子里居然坚持了一个星期没正常睡觉,我实在佩服他怎么有那么旺盛的精力!
暑尽冬来,转眼到了1958年12月,按理我们应该读大学二年级的课程,但恢复上课遥遥无期。
冬日的早晨夜班醒来躺在床上等待起床,午夜下班的劳累尚未恢复,此时从窗外我远望西山,在阳光下山峦变得发紫,我从1956年入学到现在三年了,我过得是什么大学的生活啊!有时我站在车床边,凌晨望着窗外熙熙攘攘走向教学区的学生人流,我一阵心酸,我无法主宰我的命运,别人支配我做什么我就得作什么,我就是一只笼中的鸟!
眼看已经接近1958年底的元旦了,我们仍然被禁锢在实习工厂里。100台车床的任务完成起来已经很困难了。床身需要大量的铸铁。不要说铸出这么多床身所需要的工作量,就是那么多的铸铁从何而来?这里的共产党是从来不认错的,100台车床一台也不能少。我们的劳动时间还要继续延长。1959年元旦过了,报捷大会仍不能召开,眼看春节来临,领导决定用水泥代替铸铁做床身。这既解决了材料的难题,又减少了工时。
终于在春节前夕我们召开了完成100台车床任务的庆功会。此时我们这些学生工人一个个衣衫褴褛、人人像叫花子,我们没得到一分钱的报酬,白白地为学校干了一年苦工!学校当局不知出自什么动机,在我们离开工厂时给我们每人作一身工作服。是灰色劳动布的。我们傻呆呆地、又极兴奋地在北京工业学院南门里的楼前合影留念,结束了这难忘的,可悲的1958年。
七、十年大庆
从工厂回到课堂已经是1959年3月份的事了。这里的当局说话是算数的,为了兑现过去的许诺,一定要使我们完成俄文班原来设定的教育指标,即,通过一两个月的突击完成一年的俄文教学要求,使我们能阅读专业技术俄语。实际上是完全违反学习规律的空想,已经没有时间弥补了。学校采取突击教学,用两个月的时间使我们俄文扫盲。这种不切实际的做法没人敢反对。其实反对又有什么用!于是采取放地球卫星的方式突击。班上分了几个自愿结合的小组,互相比赛谁背的单词又快又多。我从那个时候起,发现我的记忆力远远比我高考时差劲多了。过去背东西,从来没感到有记不住的时候,厚厚一本政治讲义我可以从头背到尾,根本不算回事。现在不成了。我对记忆力失去了信心。突击俄文中我远远落在一名女同学后头,我有极大的挫折感,对自己的记忆力力不从心。可能是心理作用,从此我记忆力再也没好过,现在就连常用的电话号码也记不住。
突击了两个星期单词后,开始强化阅读。老师找来一本俄文原版的《火炮结构教程》,找到其中关于引信的那一章,大家一个字一个字查着字典看。至于语法句法,一概不讲;单字查出用铅笔注在旁边,一页一页查完,然后按中文意思顺。大致意思通顺就算过关。这样一章七八页,看完就算俄文班毕业。就这样,很快我们就结束了俄文班的学习。
后来大学毕业时,学校补发俄文班结业证。我觉得这种敷衍对付我们的态度,使我们没能学到应该学到的东西,学校当局是有责任的,因此我没去领这个结业证书,这也算是我对学校的抗议吧。
四月份4566俄文班班号废除,与低年级4571班合并(实际上是集体留级)进入大学三年级学习,班号是12571。
1959年五一节后不久我们就投入十年大庆阅兵的民兵方队训练。六月我们又停课了。每天背着60迫击炮筒和炮盘在大操场上列队正步走,几十人一排,要求走成一条直线,要走的整齐、走的精神。生活完全军事化了。以后几个月直到9月底连续烈日下在操场单调地走来走去,实在难以坚持;扩音器不断喊出教官的口令,提醒大家敢于连续作战,克服疲劳情绪和厌战情绪。班干部都成了不同级别的军官,与普通同学之间的关系完全变成了上下级关系。记得当时的班长叫严永胜的,是延安来的革命军人的后代。他说话、作风、对待同学的态度完全模仿延安军队里的那一套做派,非常生硬、蛮横;班干部们都是共产党员,代表着党组织。经过了反右斗争,大家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不久中苏关系开始恶化,人民日报发表了《列宁主义万岁!》等三篇文章。大概那时候庐山会议揪出了彭德怀等所谓右倾分子,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已经很浓了。在反右倾的学习讨论中,严永胜盛气凌人,动辄批评教训班上的同学。通过反右,大家知道当右派是什么滋味,只好忍耐,时间一久,反而习以为常。但是同学之间那种亲密和友谊早已荡然无存。五十年后回忆那段时间彼此的关系只留下厌恶的感觉。这也是我们那时绝大多数北京工业学院的毕业生,后来很少有回校参加校庆活动的原因。
十年大庆一结束,食堂开始供应不上馒头了。开始用土豆补充。后来连土豆也供应不上了。到了1959年底食堂就餐开始划粮证,三年困难时期到了!
八、饥馑
十年大庆过后不到两个礼拜,一次晚饭,食堂里装馒头的大簸箩空了,再也补充不上;这时大家还没有吃饱,一下子大家闹开了,追究为什么?可是没有结果,好在已经吃了半饱,也就散了,谁知道从此开始了困难时期。
学校很快传达了粮食的状况,此时我们才知道,粮食早就紧张了,院长魏思文(文革中被红卫兵活活打死)早在几个月之前就利用一切关系挖掘粮食来源,恳请各方面的首长、领导保证学校的粮食供应,但情况越来越糟糕,现在是尽了最大努力为同学想办法,事已如此只好把实际情况告诉给大家:国家遭了天灾,加上苏联背信弃义的逼债,使得我们遇到了暂时的困难。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主要是由于1958年大跃进造成的恶果。学校号召我们发愤图强,不要被困难压倒。为了节约粮食,食堂作了忆苦饭,叫大家想想过去的艰苦岁月,忆苦思甜可能会感到现在的生活好过些。于是有两三次临到开饭时间,学生食堂不开饭,推出几箩筐菜不像菜、饭不像饭的黑乎乎的东西,简直没法吃。
这一年一切活动,包括政治学习都停止了。体育锻炼也取消了。同学中间展开评议粮食定量问题。这次和1955年粮食统购统销时的做法不同:那时人不同的饭量其定量可酌增酌减;现在是一刀切:男同学每月34斤;女同学28斤。每月发一次粮票。后来发现许多同学由于吃不饱,控制不了计划用粮,到了月底没吃的了,于是改成划饭卡,以避免月底的危机。全院几个大食堂划归各系分别领导。食堂的党支部书记由系领导兼任。吃饭问题摆在全部工作的首位,一切工作围绕搞好食堂的管理。各系食堂搞得好不好、正派不正派是衡量这个系组织工作好坏的重要标准。那时当炊事员最牛气了,颐指气使,选派到食堂去帮厨被看做在政治上很大的信任和光荣。
由于副食跟不上,肚里没油水,我总觉得饿,特别是冬天。许多家庭为了有限的粮食,亲人反目,相互争吵,甚至分开做饭各吃各的。
这一年我父亲得了肺结核,玉桓妹也罹患肺病住进了承德医院疗养,克生弟的肺也坏了,虽然他已考上北京化工学校,此时只能辍学,他的肺切掉了一块。效桓姐刚刚结婚,与于同隅一起住在我们家,姐夫于同隅也染上了肺结核。不久,我的腿浮肿了,医务室开了一小纸袋豆粉,回到宿舍不一会就被吃光了。我们大家是在极其困难的状况下生存着。
1959年冬天,晚饭我发现饭卡上只剩下六两粮食,此时距下月初还有一天。我吃了一惊,如何用六两粮食度过一整天呢?当时的舆论是把不会计划用粮的人看做是道德品质成问题的人,我的这种窘态决不能被同学们发现,我决定这一天三顿饭每顿只吃二两(即一个窝头)。我匆匆地从食堂把窝头买回来,偷偷爬到北工三号教学楼四楼楼梯顶端通向屋顶的那个没人的地方,把一个窝头吞下去,就这样度过了月底,我一生难忘的饥饿的一天。
1960年8月我们开始学习专业课。为了增加感性认识,我们到郑州炮校实习。当我们知道去部队,高兴极了,因为到部队粮食可以不定量,敞开肚子吃饭。可惜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到了1960年冬天,我们被分配到食堂屋顶整理那里的白菜梆子。把那些像干柴草似的东西与掺杂其间的垃圾分开,把干枯的白菜梆子清洗一下,做成大团子,大家吃了。
那时还流行“双蒸法”蒸窝头、和米饭,作出来的饭量大,满足人的食欲。还有“人造肉”,是用锯末发酵后作成的,在食堂推行了一阵子,味道臭哄哄的,没法吃。
同班有个叫杜学渊的上海同学,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有两次溜进食堂偷了几个馒头,后来被发现了,这下闯了大祸。党支部书记马希周主持在同学中大会批、小会批,杜学渊一次次地检查,总也过不了关。
与杜学渊事件发生的同时,我们学生党支部的组织委员,一位3专业的同学,是个东北大汉,平时表现极好,突然被人发现宿舍床褥子下铺了一层馒头干······由于影响太不好了,这位同学被勒令退学。那一阵子发生的事太多了,太普遍了,上级来了新精神:此类小偷小摸一律不加追究。
九、生产实习
1960年度,我大学三年级至四年级的两年进行的生产实习,使我开扩了眼界,接触了真实的社会,我成长了许多。年初,春节还没过,我们在北京市参观了一些与引信加工相似的工厂。那是个十分寒冷的冬天。是位于鼓楼西大街临街的轴承厂;还有在广安门内北线阁的北京闹钟厂。六十年后的今天,这些地方早已面目全非了。由于当时是困难时期,我们马上又面临毕业后的就业,我不能不想到将来。我看着闹钟厂装配车间的那些工人,坐在岗位上操作,不知为什么我非常羡慕他们,我已经意识到我的将来会离开北京,而他们这些工人在北京有这么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一段时间心情很是沉重。
接着在1960年7月我们去郑州炮校(5151部队)实习。此期间过的完全是军人生活,只是没穿军装而已。也站岗、放哨、紧急集合、急行军等等。使用武器上:手枪、步枪、85火炮的实弹射击全进行过。郑州炮校是按照苏联炮兵学校的模式建设的。校园里茂林修竹,环境优美。现在大概也建成高等军事院校了吧。这期间也听了一些课:如战术、战史等。感觉是很紧张,没有自由时间,思想没有空下来的时候,完全被活动填满了,使你没工夫想个人的事,这可能是部队政治思想工作的主要手段吧。
后来在北京工业学院民兵训练,我们排着队领枪,一大堆38大盖横七竖八地放在地上,木枪身油腻腻的,我忽然想:都是从鬼子手里缴获的,每支枪都一定杀过人、沾过血,这些东西要抗在我的肩上,和我亲密接触,心里腻味得很。
1961年5月我们到重庆生产实习。班上只选了一部分人,我是其中之一,其余的同学留在北京去第一机床厂实习。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有机会去山城重庆开开眼。其实我不知道此时学校正酝酿着院系调整:引信专业划为两个专门化;一个是机械引信(常规);一个是非接触引信(尖端)。到重庆实习的人后来大部分留在了北京,其余转学去了太原机械学院,离开了北京。这是我们从重庆回来的事了。
从北京乘火车,经西安、宝鸡到成都,最后到重庆。那时宝成铁路刚通车,是电气化线路。我们都很兴奋。在宝鸡站台上我跑到列车最前端看看什么是电气机车。山洞一个接一个,真是大开眼界。车厢是我们包了的,没有别的旅客,周围都是自己的同学,似乎此时同学间关系密切了许多,大家兴奋地谈天说地。
列车进入成都市区时,我见到机车上的司机提着满满一盒白米饭攀上车头,心中很是感慨,真是天府之国,全国都在闹饥荒,这里还能看见这么白的大米!
到了重庆,已是万家灯火。已有老师提前到了这里为我们找好了旅馆。第二天背着行李步行到嘉陵江边,乘木船渡江到江北,来到152厂。
开始先在机加车间,我们站在机床边看工人干活。半日跟班,半日到工厂的职工学校上课。课是秦慰泉这位上海人教,课程是《非接触引信元器件》。此后我们是上课、下课、到食堂、到车间,要不停地走许多许多山路。在炎炎的烈日下,满头大汗地走,时不时地穿行在工人家属区。在那里到处是一排排简陋的平房,沿着山坡,高高低低,我不由得联想到将来真要到这种地方工作怎么办?我会甘心吗?同行的有一位女同学问我,由于我自认为她是我的女友,就毫不犹疑地回答:“没问题!”
实习很快转入参观学习。我们参观了引信装配车间和靶场,参观实弹验收。在近靶场,一条蛇被炮弹炸死,横在乱石间,很是恐怖。
实弹验收是在华蓥山。半夜我们被叫醒,爬上去靶场的中型客车。车厢里堆着几个大木箱,我们横七竖八坐在车中。汽车在崎岖的盘山路上行进,月光从车窗照进来,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左侧是峭壁,右侧是山涧,泉水声超过了马达声,我们摇摇晃晃地处在半睡眠状态。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停了下来,我们已经到了山顶,工人们迅速地支起几门高射炮,还没等我们完全清醒,咚咚咚一连窜的37弹响了起来,天空亮起一道道火龙。这时我发现车上的几个大木箱装的全是炮弹,我们就伴随它们一路来到这里,想来真是后怕。
产品验收后仍是半夜,我们要等天亮才能下山。我乘机溜到山谷下,那里有一个水潭,夏夜天亮得早,一切看得很清楚,我在水边洗了个痛快的澡,清爽爽地爬回山顶,坐车回到工厂。
重庆实习那年,外甥女于桓出生了,我从重庆买回一块橡皮褥子送给了二姐。
十、东北行
转眼到了1962年,已经是大学五年级了。毕业前照例有两件事:毕业实习和完成毕业设计。到一个工作单位,按照实际工作的要求承担一个时期工作;然后领一个设计题目进行独立设计,最后通过答辩,就算大学毕业了。
到什么地方进行毕业实习呢?我们的专业是导弹引信,哪里找导弹工厂?当时正值困难时期,许多工程项目都下马了,还有地方生产导弹吗?后来终于找到沈阳724厂的设计科实习,那里正在研制火箭弹。也是住在工厂的职工学校的教室。很快发现工厂设计科的日常工作并非什么导弹引信技术,而是杂七杂八的生产管理工作。整天忙的都是车间生产状况,解决日常琐碎的技术问题。大家都失望了,觉得学校欺骗了我们。这时带队的老师马宝华出面作大家的思想工作。主要是叫大家面对现实,既然已经到了东北,也不可能再换另外的地方,其实国家此时生产不生产导弹谁也不知道,哪里生产更不清楚,与其无意义地闹情绪,不如安下心来学习些可能学到的知识,这对大家都有利。将来毕业工作也未必都会与所学专业对口,那时还不是分配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我们也只好把情绪稳定下来,在设计科呆了半个月。
在沈阳有两件值得回忆的事,一件是听724厂总工程师何莹台讲H241火箭弹引信的设计原理。何是解放前留洋的博士,他用大量的微分方程推导出引信的各项技术指标,得出大量数据与实验数据比较,结果完全吻合。听的过程我感到很惭愧,不少地方听不懂,许多数学概念忘了。后来我调到涞源山里的工厂,用了一年时间复习高等数学,并对“迫一甲‘引信炮口炸进行了计算;写成了论文,发表在《引信学报》上,算是弥补了我当时的缺憾,那是十四年以后的事了。
另一件事是到724靶场参观,其实那天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为了给我们一天放开肚皮吃饱的机会而已。那天清晨四点起床,摸黑爬上皇姑屯车站的慢车,上午10点到了新民站。徒步去靶场,积雪深没膝盖,中午才到,直奔伙房,正赶上开饭,每人吃了几个大窝头(不限量),饭后立即乘火车返回工厂。
这之后联系到吉林524厂,那里有个研究所在研制无线电引信,同意接待我们实习,于是直接又去了吉林。
吉林是个很小的城市,安静、清洁,印象不错。没有沈阳的那种噪杂和泥泞。但是住所是工人单身宿舍,在山弯子;极脏,大通铺,与工人同吃同睡。不久我们身上长满了虱子。在这里我写了不少日记。为了不被文字东西所牵累,后来我把日记本烧了。
十一、再见了北京
从东北回来,很快领到了毕业设计题目:设计一套U2火箭弹引信。我们到北京航空学院参观了火箭的实物,庞然大物,十几米长,引信是继电器开关性质的多重保险。资料是苏联提供的。我每天到保密室领图纸,晚上交还。系领导专门开辟了一间地下室,我一个人在那里搞设计。同学间题目互相保密,不许串门,就这样,日以继夜,干了两个多月,终于通过了答辩。现在回忆这件事感到对后来的一切没有任何意义,纯粹浪费时间,仅只有一个过程供回忆而已。
毕业答辩刚结束,系主任李维临教授要带研究生,希望大家报考。我非常希望留校工作,这当然是个机会,于是报了名。从准备到考试,又拖延了一个月,直到八月才完事。后来学校告之李教授不带研究生了,我的希望也变成了泡影。1962年10月毕业分配方案终于下达,原因是困难时期,找工作难。方案如下:吉林524两名,郑州海军研究所一名,沈阳炮兵一名,天津海军一名,西安工厂三名,研究所两名,总共11名。
由于我的幼稚,由于我的言不由衷,或者词不达意地找了系领导谈了我的想法,我被分配到吉林524工作。命运就是如此偶然,若是换个地方我的生活可能又是另一种样子,命运是不能假设的。
我知道自己要去吉林工作时沮丧极了。毕业宴会异常丰盛,但我食不甘味。彭真在人大会堂的讲话也只是在北京展览馆听了个实况转播。讲话极短,似是不屑向我们多谈,只是劝我们行前在北京多看看。于是临行前参观了在昌平的北京手表厂和清河毛纺厂。当我见到家人告诉他们我要去吉林时,我禁不住哭了。就这样,在1962年11月,冒着漫天白雪离开了北京。再见了北京,我何时才能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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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1 23:52:48 | 显示全部楼层
动荡岁月  第二部  文革之乱     

一、揪心的牵挂
1966年初,国家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吉林远离北京,工厂关心的是生产,这里信息又很蔽塞,我五一节前回北京探亲,感到气氛的异样:5月8日看见人民日报高炬署名的文章《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何明的《擦亮眼睛辨别真伪》。我与于同隅讨论当前形势,他说看样子要揪出个大干部来。那会是谁?我在三月就听见传达毛泽东的指示:打到阎王、解放小鬼,我说会不会是周扬或陆定一?于同隅很慎重地说不会有那么高级别。当时新华书店到处摆着周扬讲话的单行本。我们哪里想得到最后揪出的是刘少奇!翻天覆地的文革,打倒了除毛以外的一切,从此一闹就是十年!
我回到吉林仍是埋头生产。七月的一天我在技术科接待几个来自山西阳泉的人,他们告诉我一个可怕的消息:北京正在扫四旧,打死人了,乱得很,亲眼看见游街示众,前门大栅栏同仁堂药店的门口站着一排示众的,穿着清朝的服装,浑身发抖······北京城到处抄家,地富资本家惨透了。此时我心急如焚,连夜写信询问北京父母的情况。后来知道,没被抄家,两名弟弟连夜自己动手把疑似四旧的物品毁的毁、上交的上交,父母虽被街道管制劳动,所幸没有大碍,我心稍稍放下一点。
八月抄家、批斗、破四旧之风刮到吉林市,波及到了工厂。先是几个车间主任被押上汽车挂上牌子,在厂区游斗,随后厂级领导逐一揪出,挂上了牌子。各单位成立了造反组织,大字报扑天盖地,各种红卫兵小报到处散发。革命群众组织了多场与厂领导的交锋批斗会,一些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厂里的学生,成了造反急先锋,他们的口才、皮鞭、组织能力统统派上了用场,成了文革的生力军。北京工业学院的学生也来厂里串联。文革就这样轰轰烈烈展开。
我所在的技术科也不甘落后,一天,造反派头头刘国栋通知我们下午去抄技术科长潘铁牛、戴鸣鲲的家,我也参加了。在潘铁牛家,在乱哄哄吵闹中我看见潘把一束纸塞到床头一个瓦盆里,潘知道我看见了,但都没有吭气,,事后知道组织这次抄家是为了弄出潘铁牛的自传,但没抄出来。文革结束后,我调回北京工作,为了这件心照不宣的事,潘铁牛还到推广所看过我。
技术科内部揪出了北京工业学院早期的毕业生陈汉章;罪名有两条:一是与农村前妻离婚,后又在工厂结婚,属喜新厌旧、道德败坏。二是其塑料凉鞋底花纹有“共”字,属仇恨共产党。我的同学王有韬也被揪了出来,是因为在车间上班时总夹着一本精装的俄文书,而且平时喜欢摆弄照相机,揪出他的理由是生活腐化堕落,车间造反派用硬纸板糊了一个假照相机,连同纸牌子一并挂在他的胸前,每天上下班时列队站在工厂大门口示众。
批斗后的陈汉章,光着脚回到家,见到妻子,双膝跪倒,哭着说我对不住你······
这些事,时至今日,印象之深,仍历历在目。人为什么变成了兽?我探索,力图搞清楚。我为什么也参与了暴行而不能抵制,在那种情势下自保、自全的本能是最根本的原因。我境界很低,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二、红色恐怖
我对北京扫四旧时父母的情况十分担心,转眼到了年底。1967年春节前夕,我自费回北京探亲。效桓姐也从嘉峪关赶回。(1965年北京平安医院在毛家湾址因修林彪寓所而外迁至嘉峪关)
父亲苍老了许多,扫四旧时思想压力很大,那时被迫胸前缝了一块白布,上面用毛笔写着“资本家”,整天带着这个侮辱人格的标记,扫了一个星期大街······所幸街道红卫兵没来抄家。
风暴来临,父亲找我弟弟克强、妹妹玉桓回家商量怎么办?克强、克生两个弟弟提早把家里的书画、瓷器,以及木器上的雕刻统统破坏砸毁,主动交街道派出所两箱衣物。
在北京我知道了红卫兵的暴行,看到清晰的标语《红色恐怖万岁!》
联动打人致死是出了名的。当我读了红卫兵小报刊出的《血统论》,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提法极为气愤,此时又看到了遇罗克署名的文章《出身论》感到有人替我们说话了。不久遇罗克被枪杀!我感到极度的压抑。外甥女于桓当时五岁,留在我父母身旁,亲睹了扫四旧;动不动就给大家表演批斗会的“喷气式”,跪在床上弯着腰,两只胳臂举向背后斜上方,看了使人心酸。出身不好的人无缘无故被人打死;前门、崇文、大兴发生不少血案,人们有冤无处伸,全家被杀不在少数。我回到母校北京一中,看到的已是面目全非,听说一位老师曾被迫光着脚踩在玻璃碴子上跑步,最后被打死。我在北新桥香饵胡同东口邮局门前亲眼看见一群孩子举着砖头追赶一个衣衫褴褛、灰白散发的老太婆,边打边喊“地主婆!”
无法无天的北京,使我产生了怀疑:毛泽东不是就在北京么,北京发生的一切,难道他不知道吗!逻辑推断毛泽东一定知道!那么这些伤天害理的罪行是他默许的?若果真如此,毛泽东又是什么人?当时我不敢说,只是在心里想。
临回吉林前,一天晚上,效桓、我及克生弟挤在一张铁床上议论。看来以后只能在外地自顾自地生存吧!父母老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们都还年轻,外地远离政治漩涡,山高皇帝远,对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或许反而安全些。
三、血染江城
文革初期,加农炮用的KTM引信发生了膛炸,我与技术科长戴鸣鲲设计了许多试验方案查找原因。由于这是五机部下达的紧急任务,所以基本上工作不受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影响,能够一直坚持下去。但是到了1967年夏天,情况发生了变化:工厂分成两大派,一派是由军代表支持的多数派,叫《革委会》;另一派是少数派,叫《831造反委员会》,又叫“妖派”两派尖锐对立,发生了冲突,整个吉林省都分成两大派。武斗扩大到全省。
我们工厂有两座单身宿舍楼甲楼和乙楼;两派水火不相容,发展到互相争占地盘。工厂甲楼妖派人多,把不同观点的人驱除出去,占领了甲楼。形势紧张,一天凌晨“革委会”派了两辆卡车把技术科的单身,连人带物很快搬到了工厂内。我们住在办公室,工厂里的对立面被驱逐厂外,于是掀起了大规模武斗。武斗的导火线看来奇怪。从乙楼到厂区要穿过一条铁道,铁道一侧是个小化工厂。一天清晨,化工厂边的铁道旁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尸体,是附近中学生的,这是我上班时亲眼看见的。据说这些中学生半夜到化工厂偷高音喇叭被对立面抓住打死的,以此为导火线引发了工厂的武斗。
于是,柳条帽子、长矛、护胸钢板、棉大衣这种装备像瘟疫样的,一下子在全厂漫延开来。我们每人得到一套,随时准备听从革命指挥,捍卫毛主席。
技术科的人是被人看不起的,怕死,没有战斗力。我也只能身不由己住在工厂里,听凭命运主宰。好在有五机部的任务在身,那就是解决膛炸问题,一遇到试验,就都开绿灯放行。吉林市的武斗,大小几十场,死伤无数,历时一年半。到1968年才逐渐停止。那时人们对死习以为常。举个例子就可说明:武斗期间有一辆无轨电车满载一车上班的人,从松花江大桥坠入冰冷的江中;此事没隔两天人们就淡然忘记了。死在那时不算事。

四、梦里寻她千百度,却在灯火阑珊处
文革期间,战备,北京正研制更大的迫击炮。过去用的是60毫米,解放后用的是82毫米,现在要用120毫米的大口径了。这么大口径的迫击炮弹苏联没给我们配用适合的引信,北京军方考虑能否借用现役的82迫炮目-12引信,而我主管目-12的生产,于是出差到了北京西苑宾馆。
根据我的数据,觉得目-12引信完全可以通用在120迫击炮上。炮兵对得出这个结论很高兴,司令员孔丛洲这位毛主席的亲家还特意接见了我们。出差期间我吃住都在家中。那个时代都是这样,为单位节省开支,也便于与家人团聚,一举两得。
克强对我说,他有个同事在北京师范学院当助教,比我小三岁,北京人,人很不错,希望介绍给我作朋友。事先克强一定是与父母通过气了,他们很支持。我们的谈话是在文丞相胡同家里的小屋进行的。我听着情况介绍,脑海中出现一个非常清楚的形象:戴眼镜、白皙、文质彬彬的北京女大学生。克强叙述得越具体,我的概越明晰,思绪在他谈话同时,回溯到1960年克强考入大学不久,我去师院看他,那里校园整洁女生众多,衣着鲜艳,宿舍不时传来乐器声。那时我在北京工业学院苦读,我对自己学校的凌乱,同学的土气,女生少而弥骄,形成鲜明的对照。那是的我心中微微浮有嫉妒······现在我毫不迟疑地向克强表示我的意见:这正是我心里所想念的人。辛弃疾的诗: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那个人就在北京!
我们约在安定门赵家珍家中见面。赵即是介绍人之一,也是克强的同学。他们夫妇很是郑重其事,也很紧张,手忙脚乱地把刚刚做好的一锅猪肉洒了一地。这次见面我似乎是在梦中,与我想象、理想中的她完全一样,尤其是气质和声音。我觉得我没有什么犹疑的了。晚上我送她回师院,临别,她怕我冷,把自己的毛线手套给我。
过了几天,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她的宿舍。我倾心而谈:谈我的经历、我的家庭、我的思想,我发觉她有一阵低头不语,我立刻感到她内心的犹疑,心中恐慌起来。这种恐惧回到家中越来越强烈,如果失去这次机会,我还会有机会吗?无奈之下,心神不定的我第二天去了北苑,希望向我妹妹玉桓说说,其实是想解脱一下自己的压力。我那天神魂失守,从文丞相胡同步行到北苑,一路不停地思索,怎么办?怎么办!这么想,那么想,居然不知不觉很快到了北苑。
第三次见面是我即将离开北京回吉林的前一天。我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一如以往,没有丝毫异样,依然很热情、通达,原来她的好朋友路和禧给她作了工作。她到北京站送我登车北行。
到达吉林市已是晚八点了。在我去北京期间,吉林市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武斗。我从火车站出来,街上闇无一人,全市交通瘫痪。我只好步行回工厂。
经市中心、过松花江、到江北土城子、再到单身宿舍,十几里路,居然我一点都不累,也没有一点怕,心情完全是愉快的,兴奋的。我所看到的都是高兴和充满希望。
五、四海皆兄弟,相煎何太急
回到工厂我的工作主要是整理技术资料和产品图,提供援助朝鲜和越南的工作。尽管如此,革委会生产组接管了这滩事,由档案室的一个党员造反派接管。房子也腾空了,我们在一间大屋子里天天开会,即所谓办学习班。
每天除了写大字报、学毛著就是开批斗会。我们这里把揪出来的,问题轻些的中层干部掺了进来,准备解放他们。于是斗争会缓和多了。他们逐个唸认罪稿,我们在台下听。上面有精神,要一个一个解放,不能太快,于是分期分批,先解放出身好的,后解放知识分子。第一车间原主任郎万太是老工人出身,大老粗,检查总也上不去,他叫我替他修改发言稿;潘铁牛是高级知识分子总也过不了关,造反派头头说他不诚恳,我暗示潘铁牛念稿子时动点感情,潘心领神会,检查时痛哭流涕,很快被解放。
另外的人就不妙了。技术科长戴鸣鲲过去入过国民党,被怀疑是特务;另一个是比我小两届的北京工业学院毕业生,叫沈葵荣,朝鲜族,被揭发毕业前夕与同学喝酒谈天,称毛泽东为“毛老头”,犯了大忌,怀疑是朝鲜特务。他们囚禁在总部。一次提审戴鸣鲲,造反派用神经战,吓得他腿不停地抖;沈葵荣的妻子在长春中学当教师女儿才五岁,造反派叫他们夫妻见面,但不准交谈,女儿不准叫爸爸,很是凄惨。
技术科有个资料员,丈夫原先在吉林市党委委员,文革初期,写了反江青的匿名信,以现行抓入狱中。这位资料员大会小会检查无数,表态与丈夫划清界限。好在她父亲是老革命、老工人,又是科长,也只能到此为止。但也因女婿的问题而一病不起。
人们就是在这种批来斗去的混乱中彼此伤痕累累,相互记下深仇大恨。批人者多数为自保而积极表白;被迫害者含恨心头而永志不忘。人与人的关系像绞肉机一样互相倾轧,相互内耗。众多灵魂大暴露。若干年后才发现内幕!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六、世间情最重
由于克强使我认识了绛雯,我与克强的关系密切了许多。一次谈话他说出了心中的隐秘。在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住校的时候,他看见别人的哥哥离家给弟弟留下许多书籍和东西,而我什么也没给克强留下,他一直耿耿于怀。我听了也觉得自己太粗心了,联想起鲁迅的文章《风筝》,觉得很对不住弟弟。恰好玉桓、克强、克生相继结婚,我从吉林寄回北京二百五十元,克强、克生各一百;因为玉桓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给她五十元,算作哥哥对他们结婚的祝贺。那时我工资是56元,继母很感动,这也算弥补一下我过去的粗心。这是我与继母。克强一生中最心无挂碍的时期。
1968年我回北京结婚。我是九月十七日到八里庄街道办事处登记的。那天下着瓢泼大雨,绛雯虽穿了雨衣,雨水仍然顺着她的头发淌下来,那一刻印象极为深刻,我意识到这是我俩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有一种决定命运的庄严。我忘不了那一刻的情和景,直到今天(42年后的今天她已去世了)。
我们没举行任何仪式,仅只是家人自己聚会聚会而已。继母对我很不错,克强帮助布置新房,送了不少礼品表示祝贺。这是我迄今为止所感受到的他们给予我的最浓最浓的温馨。
一个月后我回吉林。此后不久,绛雯宿舍搬家,她居无定所,屡次来信,心情不佳,离情别绪,苦不堪言。我在吉林也无能为力,只好在信中相互鼓励。我们的通信每周至少三封:星期一、三、六双方必然会收到对方的信,恰好我在吉林工厂技术科的分信箱号是136,因此同事开玩笑地叫我136。
结婚后异地相思,两地分愁,精神上的压力非常之大,未来茫茫,互相牵挂,调到一起谈何容易,在那个时代,手续之繁、控制之严是人们难以想象的。
婚后回到吉林接到绛雯的第一封信使我大吃一惊。绛雯告诉我: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工作的她五姐曹素雯于10月19日早8点跳楼自杀了。此事发生在我回吉林后不到十天。我婚后回吉林,在火车上一天一夜,曾一度作如是想:是不是在长春不下车,直接去哈尔滨看看五姐。毕竟五姐是极关心绛雯的,绛雯给我看过五姐写给她的信,对我的情况曾有担心,我应去哈尔滨互相认识一下,但我终于在长春下了车去了吉林。那正是五姐一生最困难的时期,如果我去了哈尔滨,或许悲剧可能避免?或许灾难不会发生?或许命运真会发生转折?但现实却成了这个样子!此后我、绛雯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最大的压力就是如何面对老人,一对年过七旬的岳父母,他们怎么能承受如此残酷的打击!我在吉林只好把这情况报告给工厂我所在的党支部。不久我被派到吉林市,以工宣队员的名义参加吉林市昌邑区运输联社的清理阶级队伍了。
七、工宣队
工宣队在那时是一顶红得发紫的帽子,也是一把保护伞。我给绛雯信的地址都写工宣队。这在当时北京政治气氛中对绛雯似乎有了些许安慰;五姐“特嫌”自杀,绛雯的那种处境,这张信皮多少有点正面作用。
在工宣队里,与各车间抽调来的青工、老工人同吃、同住,说笑打闹,无拘无束,话也无遮拦。我住在运输联社的办公室里,屋里放着一摞摞的人事档案,我有机会翻阅。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档案袋里装的东西乱七八糟,纸上的红图章一个又一个,内容大部分是生活细节、个人隐秘的琐事。人们就依靠这类东西升降起伏!人的命运就由这些发黄污损的纸决定吗?这种档案制度太黑暗了。我不禁记起基督山伯爵中维尔福利用档案陷害邓蒂斯!使之死而后快!黑暗,这在古今中外概莫例外!
工宣队的生活闲散而无拘束,有时配合政治运动,如国庆20周年前夕,参加全市的查户口,维护治安等;而我则主要帮队长抄抄写写。空闲时间很多。晚饭后我们常去松花江边听半导体,看落日余晖,或是站在大铁桥上休息,静候列车通过,感受震耳欲聋的轰鸣。尽管如此总也压抑不住寂寞的心情,每到周末,大部分队员回家,我坐在窗前,望着街头熙熙攘攘向家急奔的人流,一种牵挂和思念,由然而生。
有一天忽然有人告诉我:河北省涞源县到咱们厂调人来了。文革初期我就知道河北省在太行山新建一批三线兵工厂,我曾接待过他们到吉林实习参观,这是一个调回关里的极好时机,我对吉林早就厌倦了,我立刻从工宣队请假赶回524厂,请求调至河北涞源。
八、病回北京
回到工厂,我连续几天找工厂人事科、干部处,找我所在的车间领导,疏通一切我可能找到的关系。找涞源三线厂到吉林负责调人的人,这个人叫孙泽芬,很阴险,是个品质极坏的人,故意刁难、设置障碍,使得我的调动没有一点进展。
由于我太性急了,太重视这件事了,太投入、太劳累了,连日的奔波,情绪的紧张焦虑,终于病倒了。
发病是在半夜,我的心跳一下子突然升到每分钟250次。我以为我的神经出了问题,那就太可怕了,我怕我疯了。工宣队把我送到吉林市医院,开了些三溴片和安定,效果不大。我胡思乱想,越想越紧张,我想到这下子完了,离死不远了,我刚结婚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真对不起绛雯,我不能呆在这里,我要回北京,就是死,也要死在亲人面前。
我决定回北京。我拍了三封电报:一封给父母、一封给绛雯、一封拍到嘉峪关,给二姐效桓。我若有什么意外,我应该让这三个最亲近的人知道。1969年11月我由两名工宣队员陪伴回到了北京。
父亲亲自到北京站接我。我怕父亲担心,一见面就说:“没事、没事,不要紧。”就这样,一边一个同事扶着我走出车站。在出口,我偶然一回头,看见父亲两眼噙着泪水,我感动极了。
在北京养病期间我都住在北京师范学院,但那里没有房子,暂时住在绛雯的好朋友路和禧家,路与别人合住在11号楼。绛雯陪我到阜外医院挂号,那是著名的心脏专科医院,因为我是外地人,医院不给挂号,我们正犹疑之间,看见七十多岁的岳母柱着手杖颤巍巍地走来,她不放心我们······我感到此时我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孤立的我,我的命运关系着两个家庭,以及许多许多人的命运。
我在玉桓的安排下在262医院治了近两个月,每天一针B12;我心已定,且不管以后,索性安心在北京养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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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岁月  第三部  太行之行 (2010-07-23 14:13:08)转载▼
标签: 杂谈   

一、再见了江城
在北京养病期间生活虽平静,但我心情焦躁。病常常使我无缘无故心跳加速、心神恍惚。两个多月很快过去了,我的身体不见起色。一天忽然收到524厂电报,告知我已调到河北涞源兵工厂,叫我尽快回厂办手续,我顿时感到不适,立刻躺下,恰好于同隅在场,立刻沏了一碗糖水给我喝下去。此时已临近1970年春节。
我在大年三十乘火车直奔吉林。车厢里疏疏朗朗没几个人。在隆隆的车轮声中,我心情异常复杂:离开吉林回关里,终于如愿以偿,但前景茫茫,不知所措。在吉林八年,风风雨雨,有不少深刻的记忆和怀念,未来生活什么样是个未知数。涞源是大山里的农村,是最基层,我身体这个样子,能适应吗?我忧心忡忡。又想到过去种种不平和屈辱,那时的失落、无助和沮丧,我问自己,现在离开这里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心情又激奋起来。
手续很快办妥。离开吉林前一天,我去了最繁华的河南街,八年前刚到这里也是先到这里,那时的失望和悲伤与今天的心情截然不同,仿佛有象征意义似的。我犹如一个囚徒,终于获释。当火车开动的一霎那,我脱口而出喊了一句:再见了江城!
二、山,刺破青天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三月,我必须去涞源工厂报到了。按照通知的地址,先到了高碑店,已是傍晚,立即买下第二天去涞源的汽车票,找了个小旅店住下。
恰好遇见吉林524的一位老工人,也是同期调到涞源的,一见如故,他看了我的车票连忙拽着我到汽车站退票,换成去“小河”的。他告诉我工厂不在涞源县城,而是在佟川村附近的一条山谷里,汽车在“小河”停,由那里再步行去工厂。幸亏有人提醒,否则我将南辕北辙。有了同伴,心情好了许多。
第二天清晨爬上长途车西行。经西陵、易县、涞水、十八盘,直奔紫荆关。车一直向上爬。我有生一来第一次进山。巍巍太行,山之险恶,名不虚传。一道弯一道弯,汽车像蜗牛似的沿着盘山路费劲地向上蠕动,天阴得越来越沉,似乎气压也越来越低,我觉得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我强自镇定,我担心心脏能否适应这里的高海拔?(其实是我的病态)越是这样想,越是紧张。看着一边刀削似的峭壁,一边深不及底的险谷,病态的我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好不容易到了顶点,汽车在紫荆关停了下来。我下车四望:空气中满是雾水,天灰濛濛,数不尽的山峰直刺入云;向下看,蜿蜒的公路,曲曲折折,像条黄色的带子,延展到看不见的山下。那位老工人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自言自语,“不用害怕!在山里,别人怎么过咱们就怎么过,别人受得了,咱们就受得了。”之后汽车又开动了。下午到了小河。
工厂就是一个大工地,才知道尚未建成。由于是备战,厂房散落在山谷两侧的坡坡上,宛如民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极高的山,直插北方,隐隐约约有长城的残垣和烽火台。顺着山谷,弯弯曲曲通向深处,越进地势越高,两壁山石峭然,林木森森,水声淙淙,有小桥通两岸。最深处是火炸药区。
在另一条山谷,直指东南方,谷空无水,也没有像样的路,人行小道通向地势更高的试验站,那是一座独立的六间平房,房前有块平地;再顺着深谷向上走,是一座碉堡式的建筑,是投掷塔,验收引信用的。这里闇无一人,阴森森的。我就被安排在距这里不远的独立的平房中,房门朝北,背后大山顶有颗形状奇特的松树,分出三颗枝杈,都叫它三颗松。我在这里一住就是八年。
我到了这里,决心克服心脏带给我的负担,我要通过体育锻炼适应山区的生活,使我的心脏能承受这里生活。新生活开始了。

三、小三线的兵工厂
涞源9113厂生产82迫弹的引信和传火管。两种产品分别在两条山沟。引信工人来自吉林,传火管工人来自齐齐哈尔。技术力量很薄弱,大学毕业的只有几个,凌岱华、侯守义、朱金才等。其余就是老中专生和新毕业的了。我算是老一点的。
我被分在检验科。科长张建文是老机械工人。样子苍老,实际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由于工厂正处基建状态,生产设备正安装调试,一切都未走上正轨。张科长知道我的病,很关照,叫我以养病为主,给了我极大的自由度。我不必到山下办公室坐班,只呆在宿舍里。有事打电话,我再下去。我继续到卫生室打针,也开始了每天早晨的爬山运动。我单住一间房,房后靠着山,山顶有颗千年古松,枝繁叶茂,生气勃勃,树冠向上均匀地斜伸出三根主干,远远望去犹如佛前香炉中的三柱香,当地人都称之为三棵松。房后的山坡极陡,长满碗口粗的松林。我用铁锹把难走的地方铲出台阶,修整了危险地段,尽量使我的爬上路线隐蔽,免得人们发现,引起注意,产生好奇。就这样附近佟川村的农民时间一久也都知道山上有个康技术员天天爬山。
有时我也越过山谷的小溪到对面,爬更高的山。最高、最远的山是块尖石头,要用20分钟才能爬上去。所谓尖石头山,你到了它前面会感到惊天动地的震撼!你会怵然、恐怖!在大自然面前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在涞源的几年,我几乎每天都坚持爬山,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闪电雷鸣,我都坚持不懈。
中午我挟着铝饭盒到山脚下的大食堂打饭。每天除了早晨开会天天读老三篇外,别的会不多,大部分时间空闲。下午四点一过,下班的人流,自行车洪流浩浩荡荡,顺着狭窄的路飞驶向山下,这时我则开始了一天中最宁静、最自由的生活。
经过三年的努力我身体逐渐复原,精神恍惚的症状也逐渐消失。
四、它乡遇故知
工厂是由“河北省建筑工程公司”承包的。工厂里驻扎着庞大的施工队伍,分布在工厂的各个区域。在工厂大门有他们的大食堂、宿舍群、篮球场。建筑工人与兵工厂的青年工人关系很密切,他们大多是保定、石家庄人,很讲哥们义气,篮球更成为媒介,使青工们混得很熟。
一天几个检验科的小青年跑来问我: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康克贤的人?我说当然认识,他是我的堂弟!大家非常惊奇。觉得深山老林,能在这里相遇,真是不可思议,太难得了,拉着我去了施工队。
那还是解放之初我到河间老家养病时与这位堂弟第一次见面的,那时他才八岁,现在已是长满胡须的大汉了。克贤弟是我五伯父的长子,在这个建筑公司当电工,还是个小头头。他认识工厂里不少人,在那群青工中有着很好的人缘。克贤出面,在建筑队食堂炒了几个菜,我们哥俩聚会了一次。这是我们分别二十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在河间我们都是孩子,我住在他家,他母亲五大娘待我像自己的孩子。然而个人有个人的命运,几十年后重逢,变化之大,使得迎面不识;这之后又过了二十八年,即1999年,五大娘去世我回乡奔丧,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克贤弟已退休在家,其苍老和病态使人唏嘘;不能不感到人生的短暂和无常。
人们常说世间最纯净的友谊在孩提时代,但是童年往事的记忆并不昭示其真正的含义,单靠追忆过去是靠不住的,掺杂功利更是不行。友谊的本质在于拒绝功利和无所求。一旦有所求,多么好的友谊也会变味,转化为装饰和矫情了。我与克贤弟也始终限于宽泛意义上的交情。
五、文革余烈
我是1970年初到涞源的。那时工厂已开始准备生产,四月即派人到山西阳泉学习靶场工作。就在这个时候,河北省保定地区文化大革命的局势又乱了。38军介入军宣队进驻工厂,生产全部停止,又开始折腾、清理阶级队、一打三反等等,原先受压制的又重新掌权,正常程序全乱了。
从齐齐哈尔调来的凌岱华原是受压的造反派头头,现在重新上台,运动中揪出从524调来的老电镀工,称他是工贼,阶级斗争的弦又绷紧了。军宣队煞有介事地宣称揭阶级斗争的盖子,阶级敌人已深入到工厂内部,捕风捉影地抓大案,认为靶场夜间窗户钻进人把测速仪破坏了,等等。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领导全厂生产的军宣队员居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青年士兵,可是权利极大,任何人都得听他的。
军宣队进厂不到半年,即1971年底军宣队突然召开全厂紧急大会,传达中央文件,宣布林彪叛国投敌,一时间大家不知所措。开会时喊口号,“万寿无疆”后面有人还习惯了“祝林副主席······后半句刚出口,马上收回。大家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副统帅出了问题,谁还可信任?惶惶不可终日。一次,我与实验站李贵庆下山,半路上遇见军宣队领导7号首长,他突然问我:“你对林彪叛国有什么想法?”我急中生智说:“有毛主席在,那就什么也不怕!”后来大家都觉得回答得很恰当,当然回答得不妥甚至可能引出祸害也说不定。
林彪出事不久,军宣队撤出工厂。又来了一批河北省直属机关的干部,河北省国防工办的干部重新掌权。技术科凌岱华下去,侯守义被提上来。
文革者,权力之争也。大至国家,小至山沟一介草民,莫不表现得淋漓尽致!
六、君子当自强
1974年我舅舅韩江正与在五机部工作的老战友唐冀乐接上关系。唐答应尽力把我调到北京,不久他得了直肠癌,这事只好暂时放下。
我知道回北京是迟早的事,现在走不了,正好为以后回北京做些准备。我有许多时间,我不能浪费光阴,我那时已经37岁了,时不我待!
准备什么呢?知识就是力量。于是开始了功课的大复习。我从画法几何、物理、电学、制图学、尺寸注法、齿轮原理、电镀知识、分析化学,凡我从经验知道有用的学科,我都学习。这一时期看了不少参考书和专门的小册子。觉得弥补了上大学因政治运动所耽误的课程。我用了一年时间重新学习了高等数学,从北京师范学院图书馆借来樊映川的高等数学讲义;重新学习了平面解析几何、误差分析、理论力学。我对过去认为学得不扎实、工作中觉得有用的知识又专门作了补充学习。我自此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弥补了大学时代所荒废的学业,我追回了搞政治运动耽误了的大学学习时间。
从1973年起,我从北京师范学院图书馆借来许多文学名著在山沟里阅读:比如《热爱生命》《毁灭》,车尔尼雪夫的《怎么办?》。又读了《世界通史》,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一早一晚在山坳里朗读理工科专业俄语。
为了丰富和美化生活,我学会了木匠手艺,用废水管弯成简易沙发,窗台上放着废防爆灯罩,里边养着从拒马河捉回来的鱼。床头按上随手可用的闸刀开关,躺在床上就可以控制电炉烧开水,卧室中的大工作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我学习的笔记本和书籍。在这里我过着极其规律的隐居生活,准备有一天我回北京发挥我的光和热。
我爱书,读大学留下的讲义、笔记、书籍、课本,整整一大木箱,跟着我从北京运到吉林,从吉林又运到涞源,如今感到是个累赘。我怀着非常惋惜的心情在试验站房后的防爆墙里点了一把火,把它统统烧掉。火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烧掉了我大学所有的讲义、笔记和课本,烧掉了我痛心疾首的大学梦!在此期间我为身体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养成良好的爱书习惯,这是我的一笔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引导我后来的人生逐渐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七、涞源探亲
1974年京原(北京-原平)铁路通车了,那年暑假,我邀绛雯去涞源。她早晨乘火车由永定门出发,下午四点多在王安镇下车。从北京带来许多食品:大油、炼乳、干鱼、挂面、油炒面等等,东西真不少。我骑自行车去接站。王安镇距工厂十几公里,我原没想回厂的困难,见到绛雯带了这么多东西,只好推着自行车步行吧。路上恰好遇见技术科的凌岱华,他到王安镇一带钓鱼,见我们带了这么多东西,很热情地帮忙,把东西绑在他的车上;我驼着绛雯,很顺利的回到工厂。我挺感激他的,后来我调回北京,听说他又调到了四川荣昌县383厂,我特意出差去看他,那时他已去世,得了脑瘤,留下一下一个五岁的女儿,很是凄惨。这是后话。
我们住在实验站。检验科的张建文、李金堂都到山上看望。实验站的青年工人张卫东养了一只小黑狗,见了绛雯又跳又叫,绛雯特别喜欢,经常隔着窗台由屋里向外喂它,于是对我们跟前跟后,形影不离,很是有趣。
我带着绛雯在厂区游览。在山谷深处,她对汹涌奔腾的山泉有些胆怯,在闇无人迹的山中,定睛凝视山泉单调地冲击岩石,溅起的浪花千变万化,甚至感觉萧索肃然。绛雯素来喜欢热闹和欢快,这样的环境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次有机会进入太行深山,可以说不虚此行。
我特意扶她爬上三颗松山顶,绛雯头戴草帽,怀抱随手采集的野花,气喘吁吁地努力攀登,终于坚持爬到山顶。在三棵松树下,我们俩极目四望:群山起伏,拒马河一水如带,京原铁路线上的火车像玩具一样徐徐驶过;远山肃穆而宁静,近谷幽深而林木葱葱;耳中只有昆虫在草中鸣个不停。一种心旷神怡、远离尘世、气象万千之感油然而生。时当中午,我们并排坐在树下休息。我想这是绛雯有生以来所登的最高山峰吧!
恰好,绛雯探亲期间山里经历了一场豪雨。雨中,群山朦胧,之后山洪随之而来,汹猛倾泻,翻腾的白浪,伴随如牛的吼声,惊天动地,真是大自然的奇迹,蔚为壮观。我们伫立在实验站下面的小桥边,欣赏这大自然的奇景,体验那种无与伦比的壮美豪情。尤其可贵的是雨后的奇景:阳光下,漫山满谷的鲜花、蘑菇,嫩绿的草和露珠,在碧蓝的天的衬映下,美不胜收,就连起伏的古长城,也显得格外清晰、雄壮;老天爷好像故意向她展示涞源最好的一面,绛雯赞不绝口。
可惜,这里生活太单调、太艰苦,吃的太糟糕;否则这里真是人间天堂。
八、添丁进口
1974那一年绛雯怀孕,为了迎接临产,我必须提早在涞源做些准备:那就是多找些鸡和蛋。
当时的北京,物质极度贫乏,这类农副产品奇缺,而且凭票供应。就是在涞源,这类东西也少得可怜,只好到村子里向老乡买。人家卖给你的多是半大不小的柴鸡或有病的鸡;鸡蛋必须用全国通用粮票换。不管怎么说,涞源找这些总比北京容易。
工厂有个同事叫朱金才,我们相处得很好,他爱人在北京,也怀孕了。我们面临同样的问题,于是方向目标都一致,商量的结果:决定自己养鸡。
实验站有一所空闲的厂房,我掌握着钥匙,我们把它当做养鸡场。我和朱金才从王安镇买来几十只半大的鸡,散放在空厂房中,又换了许多高粱米,用以喂鸡。我以为只要充足的供应粮食,鸡群一定会长大长肥,其中总会有几只母鸡,我们就选最好的母鸡带回北京······几个月过去了,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每次一开门,这些鸡见到我们,疯了一样扑过来啄食,总是不停地吃,永远没有饱的时候,就是不见长。而且没有一只母鸡。后来才知道,当地老乡根本舍不得卖给我们正常的好鸡,都是有毛病的。
我们还利用星期天步行到王安镇去买鸡蛋。事先准备好纸箱子和锯末。回来时我们俩用棍子抬回工厂。去一次要半天时间。好在两个人在一起并不寂寞。
绛雯的预产期在十月,我带着七只活鸡和二百个鸡蛋提前回北京。文丞相胡同我父母家有一间以我的名义租的平房,准备绛雯产后住在这里,以便我父母照顾。我回去后清扫布置了一番。这之前绛雯曾住入附近的北京市东城区妇产医院观察诊治,我到北京时,她已出院住在宏大胡同她父母家。我们希望找个更妥善、更安全的医院,因为绛雯反应严重,高血压,年龄又大,商量的结果是托四姐绮雯,找到骑河楼的北京市妇产医院,四姐拜托院长关照一下。事情很顺利。我与绛雯第一次门诊,医院就留下住院观察。病房在三楼四病区,这时离预产期还有十几天。
我岳母对绛雯的临产非常担心;专门写了个条子派人送给四姐。条子是这样的:“绮雯:绛雯生产,你务必在场!王思敏”我看了心里踏实许多。当时流行针灸无痛分娩法,不用麻醉药,其实是靠精神支撑和针刺麻醉相结合,很靠不住。临产的那天上午,医生找家属谈话,问是否剖腹产?,告之各种利弊和后果。我把十哥找来询问其意见,又反复与绛雯商量。我处在忐忑不安和犹疑不决中,绛雯临大事而不慌,坦定的心态使我最后同意剖腹产。
下午,我和四姐绮雯及石哥陪着绛雯,说些鼓励的话,目送她进入手术室。手术在五楼。我、石哥、四姐到四楼一个专门房间等候。五点二十分得知手术顺利完成。这时四楼电梯里一个护士抱着婴儿走出来,我们急忙迎上去看,我看见襁褓中康乐的眼睛忽然睁开,看了我们一眼,随即婴儿被护士抱走。之后我们赶到三楼电梯口迎接绛雯。护士推着手推车一出来,我们围了上去,拥簇着回到病房。我挤上前,抓住车把手,绛雯一眼就看见我,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我也抑制不住极度的激动,顾不上说,手忙脚乱地同护士们一起把绛雯移到床上。这一切切对我是平生第一次,只有经历生命的极度痛苦、极度艰辛和生与死的历程才有这种的激动!那是磨难终于熬见光明的情不自禁,是新生命降生的母子相依,是血脉连心的命运相从;一瞬的感悟,一见永存,初为人父,无名的庄严、责任与崇高感,留下永不磨灭的记忆,那时刻是:1975年10月18日下午5点20分。
九、往事杂陈,始知情深
石哥被护士关在门外,他大声喊:她是我妹妹,为什么不叫我进去!看来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是非常深的,无怪乎岳父母去世后,石哥不止一次感叹:我现在只有一个妹妹了······
一切安顿好后天已经黑了,空中飘着细沙样的雪屑,马路上像铺了层薄薄的白粉,我回家报信,在宽街,昏黄的街灯下我远远看见外甥女小于桓扶着继母向西走来,她们准备去医院看绛雯;我连忙报告一切平安,陪她们一同回家。家中正在吃晚饭,父亲面前放着小酒盅,脸上充满了笑意,得意地说,“我猜想,果然是男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康乐在保温箱中放了三天才允许探视。那天,我专门换了件衣服,戴了顶新帽子,郑重其事地去了婴儿室。
一天绛雯在病房抱着康乐,忽然哭了起来,大家很吃惊,询问了半天才知道她担心康乐有问题。原来绛雯摸抚小乐的后脑勺,觉得似乎有条楞;立刻联想到她的同学,也是邻居的关淑莉,她的女儿熊心。熊心一出生就发现是脊椎裂。经大家劝解,绛雯渐渐放了心。
不久,由邓燕陪同,绛雯出院。出院手续是在医院一楼的一个办公室。几个婴儿排放在大枱子上。小燕在忙乱中抱了别人的孩子,幸亏绛雯眼尖,立刻发现,找了回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绛雯出院后住在文丞相胡同,在我收拾的那间平房里。天气已经很冷了,屋里生着炉子,尿布裹在铁烟筒上烤。开始的一个星期,孩子一天到晚的哭,也不睡觉,弄得我俩疲惫不堪。偶然手指放在婴儿唇边,发现康乐立即用力吮吸,这才知道喂得不足,没吃饱。当时我们盲目吸取小乐堂哥康波幼时吃得太多把肠胃吃坏的教训,不敢放量吃。从此以后,孩子非常听话,吃饱就睡,省事多了。
发现婴儿肚脐红肿、溃烂,我非常紧张。立即跑到东四妇产医院,从门诊大夫那里要来消炎药敷上。买了大量松花粉吸湿。为了防止尿布浸湿使伤口化脓,我用大块的豆包布把婴儿的肚子缠上,用以吸水,效果颇佳。每天对婴儿检查几次。那一时期我包扎整理襁褓技术之熟练,无与伦比。
由于生产,绛雯身体的抵抗力大大降低,回到家即感染了乳痈。腹部大块大块地化脓,肿胀,疼痛异常。康乐的爷爷在五建工作曾在宽街中医医院有过工程,知道那里有位著名外科专家,于是每天我用自行车驼着绛雯去那里敷药,换药。那一时期我没尽到采购的职责,只凭父母家按照农村传统习惯,顿顿小米粥红糖水和煮鸡蛋,绛雯住在婆婆家,拘于礼节不多说什么,很委屈地度过了这段产期,现在忆及深感歉疚。
十、黑夜潜行
文革后期,工厂生产完全停止了。实际处于无政府状态,此时我已年近四十,有家有室,有老有小,但两地分居而无团聚的希望。同事朱金才跟我的情况一样,在北京也生了个女孩。我们同病相怜,都苦于家的牵挂,我们想尽办法多回几次北京。
朱金才与医务室大夫关系不错,开假条回北京。我没这个本事,弄不着假条,只好借出差回京。这些机会毕竟有限,后来发展到不顾一切,有机会就往北京溜。
有一次得知厂长周元第二天到石家庄开会,至少三天后才回来,恰好顶头上司生产组长杨井文出差,机会难得,我与朱金才决定偷偷回北京。那时京原铁路已经通车两年,车站在王安镇,早晨八点开向北京;周元凌晨离厂,乘吉普车下山。我们出发早了势必被发现,晚了又怕误了火车。我俩决定走捷径。朱金才住处与周元相邻,他早已准备好随身物品,见周元登上汽车,马上到实验站找我。那是一个冬夜,天还一片漆黑,我们会合后悄悄沿山沟向上走,到了顶端,那里有一个小山凹,有个装火工品的库房,我们在那里休息了一下立即向东,翻过山梁,进入另一条与工厂平行的山沟,顺沟而下,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在罕有人迹的草丛中穿行,向谷口奔去。天略有些亮,但周围仍然看不清楚,左右都是松树林,不时被墓碑绊了一下,吓出一身冷汗。黑乎乎的山沟里,忽然眼前一亮,看见横在山沟开口处的公路。这是周元下山的必由之路,看来,吉普车尚未到达,我俩小心地伏在涵洞的阴影里望着公路。不大工夫传来了马达声,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远远有两道雪白的光柱渐渐移近过来,一辆吉普车呼啸而过,这是周元的汽车。这下我们放心了,一跃跳上了平坦的公路,又说又笑地步行到了王安镇。
上火车时为了不被工厂熟人认出,我们极谨慎。火车到后不敢立即上车,而是顺着列车方向低头疾奔车头(有时车尾),在火车开动前一霎那攀上扶梯进入车厢。这就大大降低被发现的概率,减少被检举揭发的可能。
好几次我们就是用这种办法逃回北京。现在回忆那时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不堪回首。
十一、四人帮倒台
1976年1月9日清晨,我正在跑步,工厂的大喇叭传出播音员缓慢低沉的声音:周恩来总理逝世了。这在与世隔绝的生活中无疑是掀起巨大的震动;国家、未来,一切茫然,人们失去了精神支撑。深沉、寂静、没有任何的追悼,也没有消息的传递。
随后一些工人借故下山回保定、石家庄去了。一个家住北京的小青年四月初回厂带来消息:天安门的秩序乱得很。他曾跑去看,他坐在六部口民房的墙头看热闹,街上越来越乱,一看不妙,赶紧回家。接着报纸公布了天安门发生反革命事件。五一节我回北京,高潮已经过去。绛雯给我一本《天安门诗抄》,是从梁华那儿弄来的;稿纸、手抄,内容壮烈悲切,悼念周总理,千古仰其名;对江青等丑类快语如刀,扬眉剑出鞘,恨不得立刻诛之。读后热血奔腾!
我去了天安门,那里秩序仍乱,一群群,围观什么,辩论什么,见一人推自行车,穿工作服,一脸激愤,似骂似说:“我宁肯脱党,也不当这个党员!”他推开众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华表附近,一花圈前的地上摆有一瓶茅台和一束鲜花,非常瞩目。令人惊奇的是:闹市之中居然能长时间摆放。再看周围人,有的满脸冷肃,大多无甚表情;无言冷视者居多,昂奋激言者亦有,听者默立,老者、青年及学生各有所思,一种肃杀之气弥漫四周。看得出是敏感地区,危机四伏,似不可久停。
同年七月六日朱德去世,带给山里人的又是一阵惊恐。大难临头大自然看来要对人们做出警示了;接着七月二十八日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三十万人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四点,我被窗户震动声惊醒,不知名的轰鸣持续了两三分钟。我没意识到这是地震。恰好那天我已请假回北京。在小河车站等车时,感觉气氛不对,人们神色慌张;细雨中火车到站,上下车的人群明显表示出恐慌紧张,我仍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车厢里才知道清晨发生了特大地震,波及到北京。
下午车到丰台驶入市区,已感到情况不妙,一些居民房顶坍塌,碎砖乱瓦散落在地面,北京街头人们一群群交头接耳,神色慌张地聚集在那里。我走出永定门车站,突然看见电线杆子左右摇晃,余震又来了。到了文丞相胡同父母家,看见两位老人坐在院子里举着伞,旁边放着刚从屋里搬出来的许多东西。他们嘱咐我赶快回师范学院看望绛雯母子。
到了学校九号楼,人去楼空,住所只剩下保姆一人。她死也不肯搬出,故留在家中。她告诉我,人们都去了大操场西北角的物理实验室。雨越下越大,操场积满了水,我不顾一切淌水找到了绛雯,她正在实验室门前,一手举着伞,一手抱着康乐站在那里。小乐看见我,忽然眼睛一亮,笑了。此后开始了抗震救灾的生活。
先是在操场搭建棚子,后又与路和禧全家合伙吃饭,及至冬天又搬到生物系的解剖室,三四个家庭共同挤在一间大平房中。我涞源的同事朱金才则把妻子和女儿接到涞源,睡在大工作枱的柜子中。在惶惶不可终日里度过了夏季和秋季。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的消息传到工厂。厂领导在装配车间布置了灵堂,摆了许多大花圈,用蓝布幔帐隔了许多层,最里层摆了大照片及贡品,香烟缭绕,还配有乐队;每层幔帐都有专人守卫。吊唁的人在外面恭候,全厂人,一队队按单位行礼致哀。在大食堂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之后灵堂常设,供附近农村、公社、学校民众吊唁。
这一时期悼念活动成了主题,我常常坐在三棵松树下看一队队的吊唁人群。一些小学生,从山那边过来,由村干部带领,边走边哭,哀哀切切,由远而近,树荫下的我,望着这些队伍遐想: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兮?福兮?
国庆节过了不久,即1976年10月6日传出打倒了四人帮,于是工厂又组织起全厂在大门外的拒马河滩上举行游行,庆祝胜利。“王张江姚”特别绕口,带头喊口号的常常喊颠倒,于是又慌忙更正,生怕闹出政治错误;群众也试探着,张着口小声附和,而土制的鞭炮却惊天动地,显得有声有色。历史在山沟里翻过了新的一页。
十二、记住一九七八年
1978年1月2日,我在涞源收到绛雯的电报,告之岳父曹孝先老人去世,我立即返回北京。
回京的路上,往事一幕幕、十年来的种种情和景又出现在眼前,清晰异常。
我与岳父第一次见面是在1968年春节去绛雯家。我很紧张,但意外的是家中那种宁静气氛;老人安详的举止,规律的生活韵律;但,那绝非钟鸣鼎食之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大家风范;精神的富裕和浓郁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使我狭窄的生活经历一下子像海绵吸水一样充分吮吸,以致不能不处处收敛、谦恭而拘谨起来。后来我逐渐认识到这是一对睿智的老人。与常人最大的不同是有过人的自制!五姐自杀的事,老人从不提起,这也是我们最大的担心。
老人经历北洋、日寇、国民党、被错划为右派;以阅历和人生经验,看事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怎能不明此事!是知力所不能,又何必勉强!明智回避,免于自伤,这是一般人作不到的。他的思维敏捷,条理清晰,机智风趣,言语平和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他常常讲些典故趣事,娓娓道来,我们百听不厌。他的晚年很少与人往来,清心寡欲,很少受到干扰。平时衣著整饬,一丝不苟,给人的印象总是精神饱满,绝无暮态。每天过着平静规律的生活。这对我影响很大,以致在世界观方面。
岳母王思敏也是一位开明智慧的老人。参加过五四运动。对我很温和体贴,在我病中,当我精神恍惚、惊恐的时候,这种体贴对我有着很好的疗慰。
回到北京,一种哀伤的气氛笼罩着宏大胡同16号寓所。岳父已经火化,岳母病危住进人民医院。望着两张空空如也的床,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凄惶涌上心头。之前返厂,我向老人辞别,岳父很平静,他罹患肺癌已经一年,到了晚期。我明白这可能是我们的永别,他也一定这样想。人就是这样,在最关键的时候,很可能表现得很平静!
不知命运是怎么回事,否极泰来,岳父去世不久,我工作调动有了进展。赖静蘅唐冀乐夫妇的努力使我有希望调入北京。
我在涞源给生产组负责人杨井文送了好几瓶二锅头并在北京宴请了他。
经历了发档案、收档案反反复复的煎熬中,一纸调令终于在1978年3月发到工厂,我终于回家了,浪迹天涯的游子终于回来了。此时我41岁。我感激一切帮助过、同情过我的人,我永远记住你们!在我离开工厂时,没想到有那么多人帮我抬东西,热情的送我,后来还有人到北京看过我,我永远记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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