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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口述历史  朱正:1957年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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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5 21: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经历了”——凯撒

凤凰卫视中文台《口述历史》
2005年2月26日:一九五七年的夏天
主持人:陈晓楠
口述者:朱正
访问时间:2005年2月初


陈晓楠: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前三十年的历史当中,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造成了无数被打入另册的人。他们几十年如一日不得超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重新成为“人民”的一员。
七十三岁的朱正就是这样的一个“运动健将”,从五十年代开始,他几乎一个不漏地卷入了每一次政治运动,并且都是作为被斗争的一方。多年之后朱正写出了一部《一九五七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这部被称为“研究反右历史最为系统的专著”,把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作为中国当代历史的转折点;但是,朱正本人却从一九五五年就开始走向人生的谷底。
“肃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陈晓楠:一九五五年,当时二十三岁的朱正是湖南省委机关报《新湖南报》的一名编辑,这一年从“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开始,一场肃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肃反运动”席卷全国。
朱正:好!我们单位就开始肃反运动了。报社的领导,一把手,总编辑叫官健平的,这个人做的报告,就说要开展肃反运动,要求那些反革命分子到五人小组去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做了这个报告。
大家讨论,官建平的肃反运动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哇啦哇啦说了一通。我也说,这个很好啊,很必要,拥护啊什么的。结果我发言以后就有一个人接着发言了,他说,今天在会场上,还有人故作镇静,不但不到五人小组去交代自己的罪行,还来夸夸其谈啦。我并不知道他这是说我,因为我心里想,你说肃反运动嘛。
陈晓楠:自认为家庭出身和个人历史都没有问题的朱正,糊里糊涂地被划成肃反对象。
朱正:朱正呢,从现在起停职反省,交代问题。所谓停职反省,就是把个人的人身自由给剥夺了,所以没有把我抓到看守所去,就是在报社内部,我所有的行动都指定了一个专人看管,连我上厕所都得和他说,他同意了,他跟着我一道去。
陈晓楠:由于证据不足,一年时间里,朱正的罪名从最初的“反革命小集团”降为“反动小集团”,最终定案时却成为“思想落后小集团”。
朱正:这我就没法和他们辩论了,是吧。说我反革命,是不是反革命呢?我说,这还有个文件可查,究竟我是哪一门的反革命?你说我思想落后,那我只能承认。所以,九七年专案组给我改正右派时说,我们复查了,你没有历史问题,你没有政治历史问题。我说,你这个说的就不对了,我说我不是没有政治、历史问题,我是没有政治历史,我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参加工作,有什么政治历史啊?所以,我等于就在革命队伍里长大的,是不是?
陈晓楠:肃反对象通常被称为“老虎”,在如同动物园中的老虎一样失去自由并且备受凌辱的一年当中,朱正写出了一本《鲁迅传略》,现在被人称为最早的鲁迅传记之一,但是当时他的命运并没有出现转机。
一九五七年,胡乔木的一篇文章(一九五七年七月十八日《人民日报》社论《在肃反问题上驳斥右派》)对肃反运动作了总结,首次披露肃反运动中查出的反革命分子有八万一千余名,同时弄清楚了一百三十多万人的政治历史问题。
朱正:这就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给一百三十多万肃反对象做出的结论,说,你不是反革命分子,就把你的政治历史问题给弄清楚了。好,一百三十多万肃反对象,最后做了并非反革命分子的历史结论。那不是说,对这一百三十万人来说,就是肃错了吗?所以错就错那么多,你把这些人折腾一年,剥夺他的行动自由,丑化他,侮辱他,照胡乔木写的那篇社论说,还有打人骂人的现象。我呢,我还算没有挨打,讲话我还是公道一点,没挨打就是没挨打。这些人呢,他那个心里有一点怨气有一点不满是非常自然的嘛,人当奴才不能当到这个地步嘛,你打了我,我还臣罪当诛,天王圣明,这东西就做不到嘛,是吧。所以等到整风鸣放期间,这些肃反对象他就起来就要了,你给我个说法吧,你肃了我一年,错了没有?
陈晓楠:一九五六年,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发表了揭露斯大林暴政的秘密报告,有史学家认为,此时领导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使命已经落在了毛泽东的肩上。同年,中国的社会主义改造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提前完成,据说当毛泽东又一次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他对身边的人说:我比一九四九年还要高兴。社会主义改造的提前完成,意味着毛泽东眼中,自一八四○年以来一百一十六年的奋斗目标已经成为现实,暴风骤雨般的政治斗争似乎也已经变成过去。###NextPage###
狂飙为我从天落
陈晓楠:当时的中国恐怕没有几个人会想到,一年后,一九五七年的夏季,一场反右派斗争再次让阶级斗争成为中国社会的主题。在远离政治中心的长沙,朱正所在的《新湖南报》编辑部,包括所属《湖南农民报》在内,不过一百五十人,被打成右派的有五十四人,占当时编辑部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远远超出了毛泽东划定的最高百分之十的右派比例。比《文汇报》和《光明日报》两个报社的右派加起来还要多!被称为“新闻界第一大右派集团”。朱正本人也没能幸免。朱正:因为整风指示上有一条,就说党外干部根据自愿可以参加整风,也可以不参加。我说,我不是党员,我就不参加了吧。结果就动员我,还是要参加,不要不参加,说,是帮助党整风啊;说,你不会没有意见啊。我说,我别的意见倒没有,就一条,我不是反革命,为什么一定要肃我的反,我对这个很不理解,我说我是很反感的。他说,你就提这条意见,好吧?我就提这条意见。
还有,平常和别人谈话谈到一件事,就是苏共二十大以后,赫鲁晓夫批斯大林,我觉得苏联肃反和中国肃反也差不多,于是我就讲了一句话,我说,斯大林对人类有不可估量的贡献,对斯大林的批判呢,同样对人类历史有不可估量的贡献。
这两句话呢当然谁都知道,从修辞学来说,前面一句是作为陪衬,是假的,是虚的,后面这句才是实的。就是说,我很拥护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批判。好,等到反右的时候,第一天的时候就贴出两张大字报,一张说,朱正大反肃反案,他说肃反肃他错了,攻击肃反运动;第二张就说
朱正诽谤斯大林,这两条,后来大概也就这么批判下来,到了五七年我就定成右派分子了。
陈晓楠:赫鲁晓夫在回忆录中说,他认为一九五六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为了让人们将心中隐秘的思想暴露出来,以便将有害的思想消灭掉。由于苏共二十大对斯大林的批判,波兰、匈牙利先后出现政治危机,让毛泽东开始担心“中国的赫鲁晓夫”和“中国的波匈事件”。在朱正眼中,毛泽东正是抱着这种担心,一九五七年五月发动了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的整风运动。在朱正眼中,虽然毛泽东对党外人士和知识分子确实心存芥蒂,但整风之初是希望通过党内整风解决党群矛盾。反右派斗争的爆发有着更加深刻的背景。
朱正:反右派斗争首先就是打击民盟的,那个《人民日报》的通栏标题“注意民盟的动向”嘛,把斗争的锋芒所向昭然若揭,已经指得很清楚了嘛。
因为当时民主党派是知识分子最大的政治集团。所谓中国的民主党派什么呢?就是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希望自己能参与政治活动,在抗日战争后期组织起来的。最早一个是民盟,后来还有一些什么别的,那是以后了。最大的一个也是民盟。
因为毛泽东对这些民主党派的这些看法,他后来有一个给斯大林的电报,他说,中国胜利以后,这些民主党派都应该退出历史舞台。斯大林不同意,斯大林说,还是应该让他们继续去发挥作用。所以,毛泽东讨厌这些民主党派,是在解放战争取得最后胜利之前,他感觉到有胜利的希望了,他觉得这些都是讨厌的,这些都不要了。北平刚解放的时,这些民主人士都跑到北平来了,毛泽东和他们谈话。当时罗隆基他们的一些幻想就是作为合法的在野党,中国的外交政策,对美、对苏要实行等距离外交。民主党派和共产党的党员不要交叉,什么的。这些想法,结果都是毛泽东不能接受的,所以当时这个矛盾就很大。我就有个看法,我在文章里写到的,我说,反右派斗争实际是什么呢,就是执政党和以民盟为主要代表的这些所谓民主党派,长期矛盾积累到顶点的一次猛烈的爆发。
陈晓楠:除了执政党与民主党派之间的矛盾,朱正认为历次针对知识分子的运动,也造成了知识分子与执政党之间的矛盾。
朱正:一解放,思想改造运动,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对电影《清宫秘史》的批判,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对胡适思想的批判,对梁漱溟的批判,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结果一发展,对胡风反革命集团,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每一个运动都是针对知识分子的,所以矛盾就越积累越多。所以,反右的整风鸣放期间给了知识分子一个发言的机会,这意见就多了。所以,在反右运动之前的整风期间,知识分子的发言也有很激烈的。像控诉肃反什么的,他受的委屈太多了,他不能不发泄出来。结果一讲,就什么了,结果毛泽东这边呢,两边都升级吧,知识分子的言论讲得比较尖锐,毛泽东这里措词也就绝不手软了,就打右派了。所以,这是矛盾发展到顶点的一次猛烈的爆发,这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
一九五七:新湖南报人
陈晓楠:一九五七年,当时的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就是后来在庐山上被毛泽东斥为“彭、黄、张、周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之一的周小舟。
时任湖南省委第三书记周惠分管农业和宣传,是省委党报《新湖南报》实际上的最高领导。在朱正看来,《新湖南报》在一九五七年发生的一切,都和周惠这位当时的第三书记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朱正:他就说,省委一个指示,比方说关于春耕生产的指示,你们要连登三天。这又不是广告,能够一个报道连登三天吗?全世界没有这样的报纸,是吧!要用碗口大的大字标题,你说一条春耕生产的报道用个碗口大的标题,这也是没有的事,所以没法贯彻他的这个意图,没法做。
陈晓楠:虽然《新湖南报》的大多数编委不能实现周惠的意图,但是对于周惠的老部下,《新湖南》的总编辑官健平,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朱正:官健平呢,在四九年前做地下党的时候,他是《国民日报》的校对,就是做编辑都没有能力的,不能做编辑,只能做校对。他呢,因为不懂报纸业务,所以他对贯彻周惠这些指示啊,就丝毫不感觉困难了。周惠说怎么办,他就怎么办。所以,有时候报纸就变成业务部门的一个公用的告示牌。比方说那个一个什么公司,农产品收购公司一个收购的一些规定,什么东西多少价,什么什么,他可以在一版,整版登出这样的东西来,那是绝对没有任何读者的。当时一位编委说,我们报纸要应该注意报纸的特色,报纸的特性。官健平,省委的意图就是报纸的特性。
陈晓楠:一九五六年三月十一日,《新湖南报》发表的一篇关于农业经验的介绍文章。这篇万言长文登了整整一版,其中定额表占一半以上。
官健平对这篇文章颇为欣赏,报社大多数编委却表示了不同的意见。此后自称“扑在省委的胸口上倾听省委呼吸”的总编辑官健平和这些编委之间,矛盾愈演愈烈。与此同时,将《新湖南报》社的反对意见等同于“匈牙利事件”的第三书记周惠和主张“真理越辩越明”的第一书记周小舟之间,也因为种种原因关系日渐微妙。在反右运动前夕,周小舟远赴青岛疗养。
朱正:关于周小舟去青岛,我还知道一个细节,是周小舟的秘书张世军告诉我的。张世军原来也是报社的。他说,那天,小舟接到中央一个电报,说,中央同意你去休息一段时间。小舟接到这电报就莫名其妙。他说,我又没有向中央请求要去休息,怎么中央同意我去休息一段时间,是什么意思呢?就没有重视。又过了一段时期,收到第二个电报,还是说,中央同意你去休息一段时期,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你可以到青岛去休息,省委的工作就交给周惠同志主。这就没有办法了,这很具体的命令来了,他就走了。所以张世军的猜测就是,恐怕是周惠向中央写了什么报告。这么一来,就把周小舟挤开了。挤开了,周惠就大权在握啊,就来打右派了。
陈晓楠:反右斗争中,仅长沙市就有一千六百二十人划为右派分子。湖南反右的重灾区《新湖南报》共有十二名编,其中主管业务的八名编委全部被划为右派。一九五七年九月八日,周惠代表湖南省委向毛泽东汇报说:湖南的反右斗争是从《新湖南报》发轫的,逐步深入党政机关、民主党派、高等院校。
朱正:当时有一个益阳调来的干部去看周惠。周惠就问他,哎,这次反右派斗争,那个陈明划了右派,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划右派吗?那个人说,那有什么,陈明有右派材料,我没有那些材料嘛。周惠听了就哈哈一笑,说,把你在中间一站,材料不就来了嘛。
陈晓楠:在一部苏联小说中,批斗会被含蓄地称为“往中间站”。凡是被某种权威认定犯有罪过的人,就让他站到一伙人的中间去,接受批评、审问、辱骂,却没有辩护的权利。
历史总是耐人寻味,周惠在后来的庐山会议上被批评,文革中受迫害,文革之后担任内蒙古自治区第一书记时,积极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使内蒙古成为全国最早实行责任制的地区之一。朱正的在《新湖南报》的同事钟叔河,在七十年代末右派改正以后,为了寻找失散在内蒙古的小女儿,万般无奈中想到了周惠。
朱正:线索不知道,只知道在内蒙古,钟叔河就写信给周惠,周惠真派干部去找,找这女孩,真找到了。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呢,现在已经和当第一个农民结婚了,他就把他们两口子户口调到呼和浩特。而且给他办了招工,就是吃国家粮了,这两个不是农民了,吃国家粮了,还说,你们湖南省来调吧,你们湖南省把他调回去吧,结果就调回去了。这也是周惠积的德。应该说周惠这个,所以他这个人啊,就这样的,就是说,中央只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他也真来干这些事,只要打右派,他也真打,就这么一个人。所以我这人说话还是公道的。
陈晓楠:从大跃进,到三年“自然灾害”,再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个右派眼中的大时代是怎样的风云骤起,又是怎样的荒诞离奇?
开除公职 劳动教养
朱正:右派的区分是六个等级吧,最严重的一种就是劳动教养。劳动教养又分两个档次,其中情节特别严重的,同时宣布开除公职。所以劳动教养就有两种,一种是保留公职的劳动教养,一种是开除公职的劳动教养。保留公职的劳动教养呢,他在劳动教养完了以后呢,也还是有工资的,也还是可以由原单位啊,或者别的单位安排一个干部什么的做做。开除公职的已经完全脱离关系了,就没有那个,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我呢,就是开除公职劳动教养,所后来我和一些朋友就讲,我说真是要感谢毛主席的宽大,为什么呢?他定的对右派分子的处分,最严重的只要开除公职劳动教养就够了,假如他规定最严重的要枪毙,那我就枪毙了。
陈晓楠:虽然劳动教养名义上是一种行政处分,然而此后的二十二年,朱正认为自己都是作为一个不可接触的“贱民”,在承受着风雨磨砺。
朱正:因为它名义上劳动教养,算是行政处分,事实上和劳改没有不同,知道吗。我说,如果有不同的话呢,就是什么不同呢,就是它绕过法律程序。知道吗?如果要判我劳改,那法院得判,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八年,五年,三年,我开始被判刑,就知道我什么时候刑满,而且还还要起诉,还有证据什么的。劳动教养,根本不需要这些手续,只要你们领导决定了,新湖南报社决定这人要劳动教养,就可以送劳动教养。所以,劳动教养就是个无法无天的社会,就可以这么说,好,你们就到那地方去劳动教养了。
陈晓楠:在朱正被劳动教养的新生电机厂,右派们被称为“劳教先生”。每天,朱正这位“劳教先生”的除了挖土挑土,还要改造自己的思想。
朱正:在劳动教养期间,主要做两件事,就是没完没了的劳动和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政治运动就是自己写骂自己的文章,就是写交代,还有就是交心。那个交心呢又这样的,你如果你不交,你说我对形势没有什么想法,那是不行,如果你交心,说,我对现在形势有些什么看法,你说了真话,那又不行的,那是你借交心为名啊,又恶毒攻击了。小书生 大时代
陈晓楠:不善体力劳动的朱正,并定为劳教对象中甲乙丙丁四种劳动力等级之外的“等外”人员,月工资十四元。朱正就是拿着这十四元的工资迎来了那个大时代。
朱正:我们那个比大跃进还要厉害。放卫星啊,我们卫星才放得多呢,比方说挑土,我们一个组,一般是一天五十方土,好了,明天我放卫星了,一下要达到一百方,一百立方米的,所谓一方就是一个立方米的土啊,一个立方米多少担啊,那很累的,于是又加班,有时候弄,苦战通宵啊,这都这样的。
有些经受不了这饥饿和劳动,劳累,就是天天死人,天天死人。死了人,就抬到附近一个山上埋了。其实他们说叫水肿病,水肿其实不是病,就是劳累和饥饿嘛,有吃的,病就好了。对水肿的方式,检查水肿很简单,你把袜子脱掉,小腿前面骨头那儿,大夫用指头按一下,假如那个皮肤蔫下去很久不恢复,那就得水肿病了,要是他手一拿开,你皮肤一下就恢复了,就没有水肿病。每一次按我,都没有水肿病,我就很希望得水肿病,为什么呢,因为当时得水肿病的,下午不出工,半休,那倒无所谓,当时劳动不重的,每人每天有一瓢煮熟的黄豆吃,我很想吃黄豆,那都是有钱无处买这个东西,知道吗?那必须是水肿病才有,我又不得水肿病,所以我就吃不上,看着别人吃。我老伴郑柏玲,我笑她,我说,她是二十二岁打成右派,四十四岁改正,改正的时候,我说,你这四十四年呢,做了一半好人,一半坏人。她是在农村小学教了九个学期的书,教了九个学期,到了五八年过春节的时候,大概也正是这时候,学校放寒假了,教师集中到县里整风。她是在湘阴县,现在叫做汨罗县,现在划出来了,当时是湘阴县。这些小学教师闭塞到什么程度呢,五八年过春节的时候,全国反右派高潮早就过了,她们不知道,可是讨论的时候呢,她就说,没有一句真正涉及政治的话。我说,那你们怎么打右派呢?她记得一个细节,说,我们那个组只有一个人没有划右派,谁呢,就是做记录的,因为她记录了张三说了什么,李四说了什么,就没有记自己说了什么,所以那个是记录本上没有名字的。这个第一个人说句什么,于是第二个跟着说,第三个跟着说,所以全是右派言论,她就打了右派。
陈晓楠:文革初期,《新湖南报》的部分右派希望借造反有理的声势改变自己的右派身份,一边办翻案报纸,一边赴京上访。朱正对此却不以为然。
朱正:我没有参与,我和钟叔河两个不参与的。钟叔河说了一句笑话,他说,我现在就希望他们的翻案不要成功。他说,为什么呢?假如给他们开平反大会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个项目,就是批斗真右派,又得把我们搞去再批斗一回。这是真的。
钟叔河现在是知名学者。去年或者前年吧,江泽民到北戴河避暑,请了五十个知识分子陪同,湖南就有钟叔河,就他一个陪江泽民去,被江泽民请去避暑的。
我告诉你啊,到了七九年给我们所有右派改正的时候,报社五十四个右派是分批改正的,第一批改正了十个右派,第二批又改正了几个。改正到第三批的时候,有一个第一批改正的,他就说,哎,改正面这么宽啊,那改正还有什么意义呢?你看这位仁兄,他就假如只改正他一个,他是这个被委屈的革命干部,挺好的,那就最好了,那就天下公道都来了。这些都是右派分子,都是应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就这样。
所以,我说右派啊,一个群体里面啊,人总是各种各样的,右派也是各种各样的,所以有人说,哎,你听说的右派,右派都是什么,有才能的人,很正直的人,还是什么,敢于直言的人,或者有先见的人,哎呀,我说不用这么说了,右派里面有你所说的这样的人,也有些非常不怎么样的人。
陈晓楠:参与翻案的《新湖南报》人员不久便遭到迫害,原编委蔡克诚被《湖南日报》的“红色新闻兵”抓走,受不了酷刑和侮辱选择了自杀。到文革结束时,《新湖南报》五十四名右派中有七人死于非命,其中朱正的好友刘凤翔在工伤致残、妻离子散之后,被冠以参与莫须有的“中国劳动党”的罪名执行枪决
朱正:文革以后复查,没有这么回事,所以后来就给他宣布平反,恢复党籍,平反的文件上也说,他为了办好《农民报》,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可是呢,当时是枪毙了。
那个当时要抓他,他逃难,在我家里躲了半个月,最后他在别的地方被捕了,他没有说在我这里呆过,要说了的话,我也没有命了,后来把他枪毙了。
陈晓楠:一九九三年,刚刚退休的朱正用一年时间写成了《一九五七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然后又用了四年时间才等到这部书被出版。对他来说,写“反右”这个几乎无人问津的题材好像是自己无可推卸的责任。
朱正:这是我对历史的责任。我如果不写这本书,我死了,我到上帝那儿去我没法交代。我写了这本书,如果说我死了,我的灵魂能够碰到刘凤翔他们,我就可以有个交代,我说这事我办好了。
从百家争鸣到万马齐喑
陈晓楠:一九七八年中共中央第五十五号文件,让全国五十五万右派终于彻底告别了那顶“右派”帽子,朱正也在其中。五十五万右派,相当于一九五七年全国五百万知识分子的十分之一。在朱正眼中,几十万右派二十二年的个人命运并不是最重要的,反右派斗争带给国家的恶果才是真正应该重视的。
朱正: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斗争造成的后果,第一,它改变了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制定的路线,那条路线现在党史研究者都说是正确的路线,就是发展生产力,就是中国应该加强民主法制建设,刘少奇在八大会议上的报告讲得多好啊,一个人只要不触犯法律,他的安全就是有保证的什么,就是要建立一个法治国家嘛。可是到了一九五七年四月,八届三中全会,八届三中全会实际上就是反右派斗争的总结会,这次会的提法就完全不同了,社会矛盾还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还要以阶级斗争来挂帅。所谓反右派斗争实际上改变了党的发展方向。
本来如果说我们到八大路线继续贯彻下去,中国的局面不是今天这个模样了。
陈晓楠: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七日,中共中央在《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说,整风鸣放的原则之一,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两个月后的七月一日,在毛泽东亲自为《人民日报》撰写的社论中,毛泽东指出:资产阶级右派就是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反动派,“言者无罪”对他们不适用。
朱正:现在来看,这些右派言论是一些什么呢?我们随便举几个例,比方说司法界,当时法律界、法学界的一个右派言论,最大的一个是“无罪推定论”,“独立审判论”,这个都是右派言论,都要受批判的。现在我们刑法不是改了吗?不是连法院判决以前,都不叫做嫌疑犯了吗?
这个字都不用了吗?都叫做犯罪嫌疑人吗?这实际上就是无罪推定的精神吗?
好像还讲一个右派言论,比如说外行不能领到内行,这差不多每个单位都批判的,都说这是右派言论。一定要为外行领导来辩护,这句话是怎么来的呢,因为在当时那个每个单位都派个党员去做领导,党员精通专业的并不多,有些他并不怎么懂行,于是领导中间就出现许多瞎胡闹的东西,于是人家说这是外行领到内行,好,谁提出这个批评,谁就是反对党的领导,就是右派。可是到后来十二大的时候,不是强调干部队伍四化,有一条专业化吗?不是现在强调领导干部应该懂得自己的专业吗?这是个常识范围内的事,是吧?
所以这东西,我们说当时反右派斗争实际上起的作用啊,就是把这个本来中国可以更顺利地现代化,更顺利地民主化,法制化,把这东西呀,都阻挡了推迟了,所以反右派斗争在历史上起的作用啊,应该这样来看。
陈晓楠:除了改变正确路线,阻碍社会发展,朱正认为反右派斗争对于社会道德也是重大的破坏。
朱正:如果领导宣布这人是右派,你跟着批判,你没事,你是反右的积极分子,你好,你可以火线入党,可以提拔。如果你说,这人我看他的材料不够划右派,他这句话虽然错了,但是他的本意还是好的。好,你包庇右派!客气一,给你算中右;不客气,你也是右派。于是谁还敢讲真话呢?于是,那种跟着说假话的,落井下石的,出卖朋友的,就提拔了,就升官了,入党了。有那些坚持真理,讲道理的,就受到打击了,这对社会道德是个重大的破坏。毛泽东有篇文章讲过,说,大跃进是整风反右的产物。这话说的很对的。如果没有整风反右,没有这么打一批人给这些人看,大跃进搞不起来的。因为你这么瞎胡闹,什么石头里面可以炼出油来啊,或者是什么,谁都知道这是和常识开玩笑的事,没有人听的,是吧?可是因为打右派了,你看,他说了真话,他现在劳动教养去了,他妻离子散了,你还敢不敢说真话?所以大跃进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利推行,一直把国家弄到经济破产的边缘,就是反右派斗争的成果。这一点毛泽东自己讲到的,周恩来也讲到,我那书上也引了的。
陈晓楠:邓小平说过:毛泽东的领导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派的斗争以后,错误变得就越来越多了。在朱正看来,知识分子在一九五七年之后,也有一个明显的变化——
朱正:反右派之后,对知识分子的打击,我觉得很明显,就是没有人再说话了。毛泽东在一九五八年的时候,他在一个批示上,大概是陆定一到上海去邀请那个一些知识分子座谈会,没人发言,毛泽东就有一个批示,就说,我们知识分子都不做声了。他不知道这个,这个这一棒打得够重的,谁还做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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