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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7 06:5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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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南湾湖之1 心志之苦
至少到离校的前夕,我还不敢真的相信,自己也会走进军营呆上一年半载,虽然是去那里接受“再教育”。
这一年8月中旬,中央下达了关于大专院校毕业生分配的指示,其精神概括为“四个面向”:即面向基层、面向工厂、面向农村、面向边疆。说仔细点,工科毕业生分配到地区、省直单位,要先去工厂、矿山当工人;师范、文科毕业生的一部分去当中小学教师,其余的先当农民再说;医科毕业生去基层医院;其它专业的统统去大通湖军垦农场。这样的分配方案,任何一届大学毕业生都不曾面临过;同样,我们心中的临别感言,也是与任何一届大学毕业生大不相同的。
这时的校园里,除了65级的学生,其他人,无论造反派还是保守派,大家都是毕业生,毕业分配是我们共同面对的一杯浇愁的酒。此刻,回首“史无前例”的岁月,真正感觉心旷神怡的人,纵然有,也是屈指可数。更多的是,黑鬼、右派们感觉被蹂躏,造反、保守派感觉被愚弄,逍遥度日者感觉被消磨。面临毕业,有人说,基层工作太难,工厂条件太差,农村状况太苦,边疆离家太远;面临选择,有人说,向前是希望,向后是成熟,向右是梦想,向左是现实。我呢,该说什么?记得刚进师院时,专业思想教育中的响亮口号,如“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站出来,让祖国挑选!”等等,曾经的确激励着我们的心。如今,在我看来,人生识字忧患始,前程的迷惘早已取代了毕业的欣喜。在被发配的心态下,我无法自豪的说:“站出来,让祖国挑选!”在被欺瞒的状态中,我也无法骄傲的说:“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长沙,我整整呆了五年,已经疲惫,已经厌倦,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可是,孤零零一人去到某个陌生环境中,举目无亲,任人宰割的日子里,将会怎么办呢?我问自己,哪里才是我的避风港湾,哪里才是我的世外桃源呢?这世道,怎一个“乱”字了得!寻觅一个安身之所,又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一天,我的好朋友彭君告诉我,作为党员,他将带头去军垦农场。我知道,到军垦农场去的人,将占毕业生总数的40%。能和熟悉的同学以及彭君这样的朋友在一起,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即使不是为“柳暗花明又一村”而激动,也该为不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而高兴。于是,我咬住牙关,下定决心,在由自己填写的三个分配志愿栏目里,全部写的是“军垦农场、军垦农场、军垦农场”,以此表明意向之坚定。
这样的愿望还是比较容易满足的。9月2日,我们默默地告别学校,告别麓山,搭上了去军垦农场的小客船。月色下,我坐在船头,听机房传来嘟嘟的轰鸣,听客轮前行激起的哗哗水声,听同伴酣睡中发出的梦呓,心中不禁涌起历历往事:忘不了湘江岸边的漫步,忘不了麓山石径的徘徊;忘不了校园书斋的苦读,忘不了乡间月下的倾谈,忘不了湘潭社教的风风雨雨,忘不了长沙文革的日日夜夜……青山常绿,碧水长流,岁月荏苒,往事如烟。这时,脑子里跳动着“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画面,嘴里却念出了这样几句《湘江夜航》:
风笛似号鸣,
投笔赴军营。
梦断麓山寺,
情回爱晚亭。
群峰斜日里,
秋月暗云中。
几度纤夫吼,
长空皎皎明。
船到草尾,天已大亮,客轮却因前方河道太浅不能继续航行,我们搭上部队派来的机帆船,这才知道我们所去的地方,确切地说叫南湾湖军垦农场。
今天的南湾湖,已经并入了大通湖农场。点击大通湖网站,上面写着:“大通湖是洞庭湖的湖中湖,水域面积83平方公里,横无际涯,浩浩荡荡,为湖南省最大的内陆湖泊。鱼、鸟、水生植物资源极其丰富,风景独特,生态环境指标优良,为旅游休闲、回归自然的理想之地。临湖亭台楼榭、十里绿色长廊、大通禅寺、湖心岛、水上城、荷塘月色、渔村美食、夏秋采莲、太公垂钓、游泳冲浪、渔业文化节足以使人流连忘返,充分享受大自然的恩赐。”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江南水乡图!
可当年的南湾湖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它原名尼姑湖,属东洞庭湖的一部分,位于南县和沅江县相交之处。大跃进年代围湖造田,辟为农场。驻湘47军(6900部队)接管尼姑湖为军垦农场后,遂改名“南湾湖”,寓继承南泥湾精神之意。它四面环水,人烟稀少,一片荒凉,站在高高的大堤上,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都是白浪滔天,横无际涯,只有几十里外的君山劳改农场,算是人口密集的地方。这时候,作为前来接受“再教育”的我们,看不到“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的盛世景观,也难以生发出“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文人雅兴,倒是有些许被流放、被囚禁在一所水上监狱里的悲凉和哀伤。
这里好像有解放军的一个师部和三个团。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千名大学生,组成几十个连队,编入部队各团。我被编入6940部队1营学生2连1排2班。连首长和各排的排长都是军人,连部只有文书是学生,由彭君担任。连长姓陶,就像一个朴实、憨厚的中年农民。指导员姓陈,书生模样,言语不多,也是一个非常实在的人,还是我的老乡。在这样一个时候,在这样一个地方,在部队这样一个看重老乡的群体里,有这样一位连首长,我的确很高兴,感觉这或许也算上帝对我的眷顾,于乱世中每每遇上难得的机缘。我们的排长有一脸的大麻子,寡言少语,一开口却粗声粗气,看上去挺吓人的,后来接触多了,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认真也很有点人情味的人。
部队给我们每人发了两套全新的深蓝色海军夏装,一件新旧不一的黄色军用棉衣,作为工作服。我们第一次穿上蓝色夏装时,却是把它当作礼服,穿着去参加了团里举行的欢迎大会。大会在团部的水泥操场举行。主席台上仅仅一桌一椅,横幅上只有两个字:“欢迎”。台下席地而坐的,一边是战士,穿着绿色步兵夏装,精神抖擞;另一边是学生,穿着我们的晚礼服,一片黑压压,如同乌鸦聚会。几乎所有的干部、战士都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审视我们这些经过“文革”洗礼的“臭老九”。而“臭老九”们当时的心情也十分复杂:有的厌倦疲惫,有的看破红尘,有的听天由命,有的只图暂时有一个栖身之所。当然也有怀着虔诚的心来寻求“凤凰涅槃”的,比如,一个艺术系的女生,专业特长是琵琶独奏,但一到农场就剪掉了长长的纤细的指甲,表达了接受再教育,与“封资修”彻底决裂的决心和勇气。就这样,“再教育”开始了,我们的军营生活开始了。
这里的每一条水渠边都有高高耸立的白杨树,而大片的绿荫下便有一盘营房,驻扎着一个连队。我们按照部队营房的模式,在靠近水渠的一块半干半湿的稻田里开始建房。营房的建造其实很简单:用大小不一、长短不同的木头组成若干个三角形,搭配妥当再固定,便是营房的构架;房顶上盖的当然是稻草,四壁是用绞上稻草的芦苇杆扎成的,表层涂上稀泥便可挡风御寒了。朝南的四间房子一般大,每间住一个排。室内靠墙的地方打了两排木桩,每人一块木板、一张草垫,往四个木桩上一放,就成了一间床。连部稍稍靠后,其右侧是食堂,左侧是厕所和浴室。由于周边没来得及栽上树木,自然给人光秃秃的感觉,但毕竟是我们的家啊。没想到才睡了几个晚上,有的床被压下去不少,弄得全排床铺不再整齐划一了。有趣的是,一天半夜下起了大雨,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才发现,营房里进了几寸深的水,拖鞋之类的早已周游列国去了。还有一次收工回来,我刚习惯性地往床铺上一躺,只听得“哎呀!”一声惊叫之后,相邻的一个同学从自己的床边跳开来,倒在了我的床上。原来,当他抖开被子时发现了一位不速之客,一条约两尺长的菜花蛇,居然钻在他的被子下面睡觉呢!
我们过的是温饱型生活。在吃的方面,可以说饱食无忧,餐餐有素有荤。当然,吃的粮食、蔬菜,以及鸡、鸭、鹅、猪、羊、鱼等所有食物,几乎都是自己生产的;除了橘子之外,没有别的水果。无论夏天冬天,一概用冷水洗脸,只有到天气十分寒冷的时候,才可以领到有限的热水来洗澡,这主要是因为燃料太宝贵。但无论什么季节,我总是每天坚持用冷水或热水揉搓全身,尤其是胸部和四肢关节,以利血脉畅通。离开农场后,我之所以不象很多人那样患上关节炎之类的风湿病,恐怕得益于此。
我们的第一课是学习英雄三连的光辉事迹。三个月前,一场罕见的特大洪水袭来,幸福垸决堤了!三连官兵奉命星夜赶赴灾区抗洪抢险。全连指战员奋勇跳进滚滚波涛中,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缺口,赢得了宝贵时间,避免了群众生命财产遭受更为惨重的损失。但是,许多战士却因此成为了血吸虫病患者;而目前没什么异样的战士也有着自己的担心,因为据说,只要接触过疫水,谁都有可能感染,只是这种病的潜伏期往往很长,竟至可达二十年以上。看着本来生龙活虎般的小伙子们,如今被“瘟神”如此折磨,我们的确很难过;但同时对这些勇于为人民献身的同龄人,我们也满怀敬意。
农场当然是干农活的地方,军垦农场就得按军队的方式来干农活。这军队的方式,说到底就是两个字:服从——服从军号,服从哨声,服从首长,更何况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就在不久前,《人民日报》的一则“编者按”曾警告说,奉劝那些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大学生,要老老实实地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军营,本是许许多多年轻人十分向往的地方,只是如今以“臭老九”的身份、“再教育”的对象而来,心境就大不一样了。“再教育”的标签无异于一道紧箍咒,把千千万万“臭老九”管得服服帖帖。我更是像林黛玉进了贾府那样,暗暗叮嘱自己慎之又慎,不可乱说一句话,不可做错一件事。
我们的学习、劳动和休息,都严格按照指令进行。学习的主要内容是毛主席著作,主要形式是每天一个小时的“天天读”。这“天天读”的安排,视具体情况而定:一般说来,夏天安排在午睡之后,冬天则放在早餐之前。但有时候为了完成某项任务,必须抢时间、赶进度,就把“天天读”提前到凌晨三、四点钟,以便天一亮就出工。这时,嘹亮的军号也不能够把我们从酣睡中唤醒,常常是大麻脸排长几声吆喝,让我们猛然惊醒,匆匆起床,匆匆洗漱,匆匆开始“天天读”。不过,类似的“天天读”基本上是“联系实际”、“活学活用”的“天天谈”,并没有什么压力。真正令人难堪、使人心烦的是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不仅雷打不动,还要列队进行;不仅早上要唱《东方红》、晚上要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还要祝福伟大统帅“万寿无疆”、副统帅“永远健康”;不仅要诵读最高指示,还要事前汇报今天将要干什么、怎样干,事后汇报今天干了些什么,有什么结果,其间有些什么“活思想”。可是,难堪也好,心烦也罢,谁敢说半个不字?倒是有时候排长见大家实在累得不行了,好几次让简化程序,叫我们早点睡觉休息,“明天用实际行动汇报吧!”
同部队战士一样,我们主要的劳动任务是种水稻和修水利。也许有人会说,种水稻有什么稀奇的,无非是辛辛苦苦,但也不过是出力流汗罢了。是的,犁田、整地、施肥、双抢,无不大汗淋漓,可是,并不仅仅如此,须知在南湾湖,只要下田干活,就没有哪一个人哪一天可以不流血。农场是围湖造田的产物,所以,水田里到处是菱角、田螺、蚌壳、瓦片和碎石,一脚下去,随时都可能被扎伤。更为可怕的是湖田里的蚂蝗,又长又粗又多,软乎乎,黏兮兮,不知什么时候就叮到了你的腿上。待你发现时,这吸血鬼的吸盘正在使劲地吮吸你血管里的血呢。你撕也撕不下,扯也扯不断,只有用力朝腿上一拍,它才会滚落水中,摇头摆尾地仓皇逃去,留给你的是血流如注的伤口、奇痒难耐的感觉和无可奈何的泪水。
此外,这里也是血吸虫疫区,感染的危害性尽人皆知,感染的可能性随处都在,心理压力可想而知。每当这时候,连首长给我们讲在这里“当一回农垦兵、干几年农村活”的战士们,讲在华容县幸福公社抗洪抢险中感染血吸虫病的三连英雄们,讲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重要性和长期性,的确让我们认识到自己同解放军战士的差距,逐渐消除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抵触情绪,并且开始以一种积极的态度来接受面临的磨练。例如插秧,实在累人,可也有伴随艰苦而来的欢欣:手指如同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样飞快地移动着,眼睛只盯着鼻子底下的一小块水田和秧苗,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累了直起腰来歇一歇,看见前面又多了一大片绿色,心里真是欣喜。这事虽然机械而单调,却使人亲近土地和生命,头脑和心灵都变得单纯——一位也是从南湾湖走出来的作家这样描写过。
冬修水利是军垦农场再教育的必修课。开辟愚公渠、拓宽北干渠、加固北大堤是我们亲身经历的“三大战役”。愚公渠不大,才七八米宽,两三米深,凭一把铁锹,便可把泥巴一锹一锹往上掀,奋战十多天就大功告成。尽管手臂发麻,腰腿酸痛,但这点苦算得了什么。北大堤是一道内湖防洪堤,堤下取土,挑到堤上,每天上百次往来奔走,几十个日夜鏖战,北大堤就成了固若金汤的铁壁铜墙。尽管蹭破了肩,磨厚了茧,但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最苦莫过于北干渠。
北风呼号,大雪漫天,洞庭湖上的寒冬腊月,冷得格外叫人难受。北干渠绵延几公里的工地上,包括女生连在内的所有学生连队,正在斗天斗地斗严寒。从渠底到堤顶,搭起两副成 < 型的跳板,跳板由三根粗大的木头用稻草捆绑而成,上面撒了谷壳或稻草灰,用来防滑。渠底的淤泥很深,又是一滩烂泥,无法用箢箕来挑,只得排成长龙,用脸盆来一盆一盆往上传送。待到淤泥搞完了,我们满以为可以比较方便地大展身手了,可谁知渠底是沙土,脚一踩,感觉是硬的,可再一踩便成了稀泥,踩得多了又成烂泥了,而且越踩越深,裤管让你的脚踩不到烂泥下的硬底,鞋子让你的脚被烂泥粘住而不能自拔,仿佛到了当年红军经过的草地那样。原先干活时,我们还可以上穿棉衣,下穿长裤,脚穿胶鞋或草鞋,干到身上发热,或许还得脱衣。但现在不行了,一到工地,就只能上穿棉衣,下穿裤衩,光着双脚,跳进冰雪覆盖的烂泥里,去经受一次又一次的严酷考验。
严寒成了我们最大的威胁,最可怕的敌人。驱除寒冷的条件只有两个,一是盼望太阳早点出来,二是拼命干活让自身产生热量。可你挑着担,不能不提防瓦片、碎石、蚌壳划破双脚,一旦受伤,简单包扎一下还得继续干下去。挑着担子,走在又窄又滑的跳板上,晃晃悠悠的,稍有不慎,便会连人带泥一起滚了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挑到了堤上,沾满稀泥的两只箢箕,任你左甩右甩也倒不出泥巴来,这时候非用手抠不可。然后再在箢箕里撒上几把草灰或谷壳,又沾上一层泥巴,反复多次,空箢箕越来越重,往返同样不堪重负,体力消耗不言而喻。
凭着年轻人的热情、意志和毅力,我们终于驱除了严寒这个恶魔。那年春节,没有放假,没有休息一天,如同 “五一”、“八一”和国庆节那样,在工地上,我们再一次“用实际行动迎接和庆祝”了又一个无缘同亲人团聚的节日,也迎来了北干渠战役的最后胜利。
遗憾的是,就在即将鸣金收兵、班师回朝的那一天,离我们不远的女生连工地,突然传来一阵惊呼,整个工地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到了那里。原来是发生了大规模塌方。面对几个月来历尽千辛万苦将要获取的劳动成果,刹那间毁于崩塌,女生们感到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接受,好几个人当即就晕倒在泥水中。这时,只见我们的排长和连长,走到正在我连工地的胖营长跟前说了几句什么,胖营长转过身来,大声喊道:“一营的同学们,女生连的任务由我们包下来了,好不好?”“好!”我们齐声回答,声音中有几分同情,有几分理解,也有几分悲壮。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们以男子汉的责任感为荣,一鼓作气,拿下了最后的堡垒,虽苦犹甜,乐在其中。我想起了孟子的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们会有天降大任的那一天吗?
在我们眼中,与“军营”真正相关的活动,恐怕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那就是实弹射击。那一天,我们这些从来没有拿过枪、更不曾打过靶的书生,兴高采烈走进靶场,看着远处的靶子面面相觑。连长向我们简单交代了如何装弹、如何瞄准、如何射击之后,我们开始了五十米卧射。每人十五发子弹,前五发作练习,后十发计成绩。平生第一次拿起沉甸甸的装上了子弹的半自动步枪,颇有点莫名的紧张。我屏住呼吸,依照连长讲的“三点一线”的要领,轻轻地扣动扳机,砰的一声,那清脆的声响,那轻微的后坐力,仍让我不由得吃了一惊。我镇定下来,很快打完了全部子弹,居然打出了94环的好成绩,而这时的靶场上“烧饼”可真不少。
真正有些压力的考核是第一次站岗。按照规定,每晚我们分两班轮流放哨。我第一次执勤恰好是后半夜。我穿上军大衣,手握没有子弹的步枪前去换岗。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漆黑的原野上,只有团部的几点灯光在远处闪烁。白天熟悉的一切,一旦被黑暗笼罩后就变得神秘甚至恐怖了。我想起电影里“摸哨兵”、“抓舌头”的镜头,心中嘀咕:会不会有“阶级异己分子”潜入营区来?想到这里,全身不禁有些发抖,连忙抱紧手中的枪,紧紧地贴墙站着,两眼紧张地往四处搜索。同时设想着坏人夜袭军营的各种可能性,思考着各种相应的对策。直到起床号响起,我才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农场基本上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娱乐。个人的口琴、笛子、小提琴之类,只能在极其有限的工余时间里吹拉几下;团部、师部的文艺演出不但十分有限,而且大多是诗朗诵、对口词、忠字舞;比较经常的是看电影。到团部去看电影其实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我们一整天劳累之后,实在只想早些休息、睡觉,但无论刮风下雨,说去就得去,不存在想不想去的问题。一路上还不准说话,不准吸烟,不准打手电筒。看得最多的,除了样板戏,就数《地道战》和《地雷战》了。有一天晚上,风啊雨啊已经闹了一整天,我们从工地回来刚洗完澡、换上衣、吃过饭,连部通知又要去看电影,这大概是第9次看《地雷战》。按规定不许打雨伞,大家披上塑料布当雨衣就出发了。渠道堤上溜溜滑滑的,我们一个个跌跌撞撞的走着,不时有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继续前进。生物系一位老大哥摔倒后却坐在地上,两手四处乱摸,找寻他的近视眼镜。在几个人的共同努力下,眼镜终于找到了,可是上面的泥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只好在同伴们的搀扶下,在一个更加模糊的世界里更加费力地往前走。
看着这情景,彭君对我轻轻念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向他投去会意的一笑。
风雨南湾湖之2 湖天之思(上)
军垦农场的生活是艰苦的,单调的,但精神上相对有所放松。这里没有群众组织的喧嚣,没有角色选择的烦恼,更没有派性膨胀引发武斗的恐惧。工地上激越的劳动号子,日趋平静的生活氛围,以及寥廓湖天之下的不尽情思,渐次成为了南湾湖生活的主旋律。
私下里,我们更喜欢将南湾湖叫尼姑湖。这里没有尼姑,只有另一意义上的“和尚”。尼姑湖的由来,曾经引起过一些人的探究,却众说纷纭。流传甚广的一种说法,与我们驻地附近的肖公庙有关。据说,渔民肖某,有女名唤美妮,聪明伶俐,美若天仙,被湖霸彭老六的儿子看上了。她誓死不从,投湖自尽。肖公闻讯,悲从心中涌,怒向胆边生,于当天晚上,杀了彭老六的儿,烧了彭老六的家,逃到湖中的一处荒洲上,隐姓埋名,苦度岁月,搏风击浪,救了无数落难之人。后人深感其恩,尊称肖公,立庙祭祀;将美妮殉难的那片水域,命之以妮姑之名,民间讹传为尼姑湖。这个并不美丽倒是有些血腥的传说,好像是从哪个阶级斗争展览馆,或者是哪部阶级斗争教科书里,摘录而来,但依然让尼姑湖里的所有男人们,为美妮的殉情痛惜不已,因为这里太缺少女人了。
或许正因为这样,在几近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尼姑湖里的和尚们会显露出感情世界的些许差别。有的结婚了,是临时和尚,老婆不在时,常年饱受相思之苦,自然比别的和尚更难受。一旦老婆来了,不仅老婆会成为众人瞩目的客人,自己在别人眼里,也仿佛一夜暴富,而且神气起来,不免要面对许多妒羡的目光。只是晚上睡觉,碍于集体宿舍,小俩口就得住到浴室去;假如同时来的家属不止一人,他们为便于各说各的话,各做各的事,还得在浴室里拉上草绳,挂上塑料布作为遮羞布,以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可是,有时尴尬偏偏找上门来。有这样一个故事:春节前的一个晚上,浴室里住了两对小夫妻。半夜时分,两个男生相继起来方便,却不曾打照面。走在前面的人,转到浴室后边去大便。走在后面的人,来到浴室外的便桶前小便。热尿一撒,冷风一吹,打了一个寒颤,他赶紧拎着裤子往里跑,拉开被子就往里钻。大便后回来的那一个,走到自己床前,发现地上两双鞋,床上两个人,吓了一大跳,感觉走错了,连忙轻轻退了出来,钻进另一间床的被窝里……这故事好像没有结果,留下一些悬念,也露出一些破绽。或许是好事者无中生有的杜撰,抑或是嫉妒者夜半无聊的胡说?谁知道呢。
但有一个事实不容否定,闲话女人,总是大家茶余饭后一个永恒的主题。“男儿苦,男儿苦,男儿熬到二十五,枕边寂寂无言语,衣服烂了无人补”,这是尼姑湖里单身汉们的共同感受。二十五岁,其实也不算大,在今天的“剩男剩女等级表”上,还只是“初级剩客”而已;其所以感觉很夸张,完全是所处的时势和空间,今非昔比。特别是遇上难得盼到的假日,反而觉得无处可去,无事可干,你会变成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只好这次去大通湖农场看看,下次到北洲子农场瞧瞧,再下次又到四季红公社转转——好像不为别的,只为走出南湾湖,透透气,散散心。
有一个地方,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那就是女生连。尤其对于那些“兵们”来说,这是一道特别的风景线。平时,他们要见到一个女大学生,尚且不容易;如今好家伙,居然来了一个女生加强连,让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女人的气味。任何一个女生外出,她都可以感受到有一双、几双、甚至几十双火辣辣的眼睛,在有意无意地盯着她;任何一次女生连的出操、集合、劳动,周边总会站着几个或几十个旁观者,流露出青春躁动期特有的贪婪神色,或指点、或品评、或窃笑。至于男生跑女生连的,就更多了。
自然,我也去过女生连,但与到哪里去的许多人(包括学生和军人)有些不一样。这话要从远一点说起。
湘潭社教期间,有一天,工作组陶组长通知我到大队部去。一见面,他对我下乡以来这一段工作,给予了不错的评价。然后,转弯抹角地问我对张兰的看法。张兰来自湘北山区,秉性聪慧,性格开朗,言谈举止中不曾有山区女孩常见的局促与羞涩,倒是不时流露出一种胜似男孩的自信与豪爽。在班上,同我一样出身不好的她,是我乐于接近的一位女生。来到乡下,我俩恰好分到了同一个工作组,彼此接触自然更多了。她所在的生产队,在大队部和柞树嘴之间,是我来去大队部的必经之地。每当工作组开会,她等我或我找她一道去,这是常事;开完会,她送我一段或我逗留一会,这也是常事。陶组长听了,不厌其烦地向我重申工作队纪律,历数违纪处分案例,意思是让我们好自为之。我心里清楚,尽管没有干不可告人的勾当,但我们还是触动了一些人的眼神经和脑神经。心想,倘若有人捕风捉影,借题发挥,岂不是冤哉枉也!我虽然心中无愧,却仍然被吓得三魂丢了二魂。最后,我壮起胆子,对陶组长说:“总之,我们只是同班同学而已。就算朋友吧,也仅仅是朋友。希望你们不要误会,也不要再找张兰谈话了。”
回校后,我们一起去北京,一起步行串联,一起议论大大小小的事件。毕业后,不约而同,再次一起来到了南湾湖。女生连在团部。我有时到了团部,也会顺便到她那里坐一坐,聊一聊。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们来到团部唯一的小卖部。那时刚领到了第一笔工资,7、8、9三个月的,每月42元五角。口袋里有钱,买点什么呢?人在军营里,除了牙刷、肥皂之外,似乎没有什么需要买的,而且这里也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买。想买饼干,没粮票,就买了几颗糖粒子。转身出门时,张兰指着一种长条纹的澡巾,说可以用它来做长裤,既暖和又节省了布票。我于是买了四条,足够做一条长裤,感觉算是占了一回小便宜似的。
我知道,在那些日子里,同男生相比,女生所遭受的磨难所承受的压力自然不言而喻。就说她吧,也许就因为来自平江山区,能吃苦耐劳,身材又比较高大,在没有男生的女生连队里,她被认定为最适宜挑“重担”的人,所以秋收季节里,总是安排她负责挑谷子,每担至少140多斤,有的时候竟在160斤以上。冬天到了,女生需要用点热水,可是炊事班的人怎么也点不燃那些湿稻草。于是想到了从小烧茅草长大的她,让她成了专职“火头军”,每天负责挑水、烧水,满足全连140多人的用水需求。同她一样,这些在怜香惜玉的氛围中曾经金枝玉叶般的女大学生,如今一个个皮肤黝黑,与普通农家女孩毫无二致,有的能扛起二百斤一包的大米健步如飞,有的能在同伴的配合下,摁住二三百斤重的肥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脸不变色心不跳。我曾经对一个爱跑女生连的小子说:“当心点,惹得人家不高兴,说不定把你当小鸡给宰了!”而每每同张兰谈起这里的一切,我最后的话,常常是半句赞叹,半句嘱咐:“真不容易——要小心啊!”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走过的足迹,似曾相识,印满沧桑,每一个印迹都在证明一份久远纯洁的友情。但有一件事,直至今天,我始终没有对她说过:陶组长的那次谈话。的确,我那时到女生连去,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是怀着男人的目的,我却是带着朋友的愿望。
但有一个男生与我们不同,他不到任何别的地方去瞎逛,而是一有空暇,就喜欢跑到愚公渠上去消遣,要么漫步沉思,要么静坐远眺。这一天北风刺骨,天气干冷。午餐后,他又去了愚公渠,蜷缩着身子坐在桥头上。远处一只小船慢慢驶来,上面堆满了麻袋,还坐着几名女生,看得出这是女生连运米的船。也许是小船超载了,也许是女生手脚冻麻木了,也许是即将靠岸的喜悦让她们大意了,就在船到桥头的一瞬间,小船不知撞上了什么,只摇晃了几下便开始倾斜下沉,船上的女生竟都掉到了水里。这名男生赶紧跑过去,来不及脱下衣服就跳进水中,将惊慌失措的女生们一一救起。故事的结局是,其中的一名女生爱上了他,并且速战速决,就在农场结为了夫妇。这是现实生活中“英雄救美”的精彩一幕。据说,后来有一些单身汉也时不时往愚公渠上跑,只是“守株待兔”的喜剧再也不曾重演。
在南湾湖最后的几个月里,我的主要任务是写作。连首长交给我的任务是:对内搞营连通讯报道,出黑板报,向团部广播站投稿;对外以6940部队(团部番号)革命大批判写作小组的名义写作,经审查后向各级报刊、电台投稿。首长很重视,政治教育、宣传工作嘛,岂能落后?营长对我说:“你写的通讯报道,如果团部采用,说明我们的工作在团里领先了;如果省里采用,说明在全省领先了;如果中央报刊采用,说明在全国领先了。”我于是深感责任重大,不敢懈怠,每天到各工地采访,就地写成稿子,投到团部广播站。有时也回到营房去写,我便借此机会看点书,《毛选》四卷就是这么读完的。我的任务完成得不错。记得一篇题为《赤脚连长》的通讯,在《湖南日报》发表后才几天,湖南人民广播电台又播出了我的一篇大批判文章。那时候,省报有名,省台有声,同样是很光彩的事情。连首长甚为高兴,勉励嘉奖之余,给予了我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和空间。
为了缓解情感的煎熬,我也偷偷地写过一些小诗,幸而没有被人发现。几十年后的一天,我和文君、张兰等在长沙聚会。在烈士公园湖边,回首往事,我吟诵了自己的一首小诗:
留得当时影,
回回梦故人。
洞庭风雨夕,
谁与细论文?
长沙别后,他给我发来一个电子邮件。文君有一个上百万字的写作计划,为此不辞劳苦,进行了多年的精心策划与筹备,并已顺利进入写作过程。这令我十分敬佩。我回了一个邮件:
长沙聚首,受益良多。倾谈之中,知兄不仅早已学业有成、事业有成,而且是一必成大事者。成大事者有大胸怀,有大胸怀者始可成大事,这是兄给予我的最大启示,也是我前次长沙之行的最大心得,绝非溢美或自谦之辞。
谈及往昔,相对而言,我那一段人生之路似乎要平缓些,但依然是危机四伏,终日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要坠入陷阱或深渊。好在我们终于挺过来了。这就叫历史,叫进步。我同意你的说法,要理智地、负责地面对过去,向未来、向子孙真实地倾诉我们曾经遭遇的曲折磨难和心路历程。你是我们之中的佼佼者,因而承担着更多的义务和更大的责任。君其勉乎哉!
人生苦短。记得儿时骑竹马,转眼便成白发人。回首往事,我更多的是庆幸;翘首前程,我更多的是欣慰。让我庆幸的是,在那样一个年代,自己毕竟没有堕落、没有苟活、没有成为惨不忍睹的牺牲品,并且在后来的日子里毕竟成为了有益于人民的人;而让我欣慰的是,我们曾经战栗过、呻吟过、绝望过的那样一个年代那样一个社会,毕竟一去不复返了,社会毕竟在发展,时代毕竟在进步,人性毕竟在复苏。我们正是这个充满剧痛的巨变的见证者。我们要怎样才能加速这一进程呢?
让我们这一代面向未来。愿我们的子孙们不忘历史。
不久,我收到文君的两次电函:
其一 :来件读悉,至为喜慰!我不想用语言、而用行动来回报你对我的鼓励和鞭策。“留得当年影,几回梦故人。洞庭风雨夕,谁与细论文?”长沙分手以后,我常常沉吟这首诗以寄托对你的思念……
其二: 前次给你的邮件发出以后,忽然想到写错了一个字,“回回梦故人”写成了“几回梦故人”,“回”误作“几”,而“回”字显然优于“几”字,必须改过来。这首诗,我在长沙读完第一遍就感觉到“有唐人风韵”,是难得的佳作,无须来第二遍就已牢牢记住。……我毕竟人老了,记性大不如以前了,这样一种阅读经验这些年来并不多啊。我如此钟爱这首诗,究竟是什么缘故?回海口后仔细琢磨了一下,原来,是那绵绵无尽的思念,是那表面轻轻淡淡、实则深广浓重的哀愁,是那永远无法排解的地老天荒式的寂寞孤独感深深打动了我!从表现形式看,这一切都不是用概念性的语言予以宣示,而是只提供“意象”并创造“意境”,让读者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经验去领会作品的“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芒鞋箬笠陟崇岈,暮霭苍茫何处家?客子思归归不得,昏鸦啼苦苦无涯。”这里的“家”主要指精神家园。从青年时代起,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精神流浪汉,永远漂泊不定,永远孤独无依,永远没有归宿而且永远找不到归宿。你的这首诗,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我的这种感受。在长沙时没有注意这首诗的题目,盼告。——我想亲手用行草书把它写出来,请行家精心装裱一下,然后挂在我家客厅的墙上。
文君这次的电邮,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他作为南方某大学中文系教授、主任,居然对我的那首小诗赞赏有加。我对他说:
新年伊始,打开邮箱,便读到了你的邮件,倍感亲切和鼓舞。谢谢你对那首小诗的溢美之辞,此之谓“吾弟之美我者,私我也。”
自长沙之行以来,每每读到你的邮件,或忆及与君一席话,自愧之余,便是自豪——为我拥有你这样才华横溢志向高远的学兄。这不是无聊的恭维,而是我和其他志趣相同者的共同感受。“舍君其谁”云云,除了表达一份信赖,更多的还是寄托一份期待,托付一份责任。吾弟勉乎哉!
1968年的一个隆冬之夜,风雨如晦。“文革”不知何时了结,亲朋不知何处栖身,前程不知何处光明。身在洞庭湖中的军垦农场,难免凄清落寞之感,只得翻看旧时照片,聊以自慰。我感到欣慰的是,几年来,无论风云怎样变换,无论外界如何险恶,与我朝夕相伴堪称知己的几个学友,颇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意味;也使人领会到人性和良知的巨大凝聚力,即使在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岁月里,一群涉世不深的青年知识分子,仍能在人性和良知的大旗下彼此相安无事,不离不弃,共同走过人生路上一段危机四伏的“雷区”。这在政治愚昧、思想疯狂、兄弟尚且势不两立、夫妻几多反目成仇的年代,更是难能可贵啊。想到这里,我提笔疾书,在一张爱晚亭前学友合照的背面,写下这样四句:“留得当时影,回回梦故人。洞庭风雨夕,谁与细论文?”后来整理文稿时,我加了一个标题叫“题与友人照”。
这次“与友细论文”的交往,完全是当年始料不及的啊!
风雨南湾湖之3 湖天之思(下)
当时,我们思想上的疙瘩,就是这军垦农场“再教育”的日子已经一年半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九大”开过了,而且隐隐约约还传播过毛泽东的“最新指示”:“老九不能走”。这是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一句台词。那个年代里,毛泽东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只言片字都是“最高指示”。他借用这句话,或许就是暗示作为“臭老九”的知识分子还是要用的吧?敏感的大学生们以此自我宽慰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怎么还没有盼到出头之日呢?莫非这“再教育”是二年、三年?谁的心中也没有底。但是,进入“伟大的七十年代”不久,就在南湾湖“三大战役”结束的时候,我们终于盼来了再教育之后的再分配。
再分配之前的第一件事,也就是再教育的最后一件事:总结与鉴定。来军垦农场之前,我们被认定准予参加毕业分配(那些“黑鬼”、“反动学生”则被剥夺了这一资格),并没有书面的毕业鉴定,然后便各奔东西。这次是“文革”后的第一次鉴定,是要载入个人档案的,而档案是要跟人一辈子的。连部会写些什么呢?我不免有些担心。
3月中旬,连队开展了自我总结和小组鉴定。在此基础上,连队党支部对每一个大学生都做了组织鉴定。我的鉴定表上是这样写的:
该同志能联系思想实际,自觉地学习毛主席著作,斗私批修,改造旧思想。政治学习认真,发言积极,敢于暴露活思想,对接受再教育认识明确,态度端正,走与工农兵相结合道路的决心大,能虚心向解放军学习,严格要求自己。劳动积极主动,干劲足,乐于为同志服务,对营连通讯报道工作指导思想明确,积极负责,能用毛泽东思想指导写作。组织纪律性强,能遵守各项规章制度。一年多来,在部队接受再教育,思想安心,表现好。
我觉得这个鉴定还不错,心情由阴转晴。紧着着又听说,几天之后,就开始安排每个人的去向,基本分配原则是回本人所在地市,而这是我很不愿意的。我又一次来到某个十字路口,面临向何处去的新的艰难选择……
之所以不愿回原籍,自有我的苦衷,我在南湾湖的日子里,我的家庭也正在经历着从未有过的风风雨雨。
就在我来南湾湖之后不久,山东省嘉祥县马集公社有两个叫侯振民、王庆余的小学教师,给《人民日报》写了一封信,建议将农村公办小学下放到大队来办,教师不再由国家发工资,改由大队记工分。这个建议一下子成了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不久便成了“教育要革命”的具体政策,犹如暴风骤雨,无情地冲击着千百万个教师家庭。
姐姐属于首当其冲的那一批人。高中毕业后,她在 “编内代课”的岗位上,一干就是8年。现在,她被辞退了,到哪里去安身呢?姐夫远在武汉铁路局,公公婆婆远在贵州山区,她只得带着刚出生的女儿,去婆家所在的生产队落户。
好在婆家就在老街附近。她租了一间旧房,好歹算是一个家,住了下来。每天背着女儿出工,抱着女儿入睡,过起了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清苦日子。
姐姐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吃点苦,受点累,她不怕。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那一天,她突然得到姐夫自杀身亡的消息。
姐姐是1967年底结婚的。当时,父母正在挨批斗,我作为她娘家的唯一代表,带上一个八磅铁壳热水瓶作为唯一的嫁妆,去姐姐的工作单位锁石完小,参加了他们极为简朴的婚礼。姐夫出身也不好,是武汉铁路上的一名技术员,母校毕业的高材生。他性格开朗,为人忠厚,言语谨慎,办事干练,我们都为姐姐有了一个好的归宿感到满意和高兴。
“文革”开始后,起初听说他参加了造反派组织,后来又听说他还参加了武斗。对此,父母亲十分担心。有一次,父亲曾说过:“长沙乱,我还放心一点;武汉乱,我就不放心了。”他们通过姐姐去信,屡屡劝诫,千万不可惹火烧身。可是,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天,有人发现,他死在我母亲所在小学附近的一条小河里。这真是晴天霹雳!他究竟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千里迢迢回乡,却不同亲人见面?他水性极好,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又怎能要得了他的命呢?此时,他的父母都远在贵州,姐姐和我父母含着悲痛给他办了后事。不用说,姐夫的死,固然死得不值,却死得太冤——“冤”在“文革”乱世,使他成为了千千万万牺牲品中又一个悄无声息的冤魂!
姐夫不明不白地走了,姐姐多次前往武汉,想要弄个明白,讨个说法,谈何容易!那年月,冤屈而死的事,何止成千上万,谁能弄个明白,你又能向谁去讨个说法?姐姐绝望之余,将女儿托付给外公外婆,终于只身一人,离乡背井,远嫁北大荒。从此,在荒漠的原野上牧羊,从遍地冰渣中扒出大豆,生活十分艰难。母亲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今天回了一封信给你姐姐,并寄10斤粮票和5元钱给她零用。……我看过来信后,极为苦恼,只恨她当时不该远走高飞,到如今,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妈妈叮嘱我,以后不必再给家里寄钱,就给姐姐寄点吧,助她苦度岁月——这样的日子,她煎熬了整整十年!
其实,此时的父亲和母亲,又何尝不是苦度岁月?
父母亲都是解放前后相继参加教育工作的。近二十年间,从抗美援朝、公私合营、反右斗争,到三面红旗、社教运动、教育革命等等,他们总是“听党的话跟党走”,“自觉改造世界观”,因而许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一件事:弟弟出生的那年,临产前的日子里,母亲还拖着身孕,仍坚持在农民夜校的速成识字班上课。从巡司小学到泽堂夜校,四里多路,每周三次,无论山涧草丛,无论田垅小径,孤身一人,风雨无阻。我也知道,“苦日子”中,母亲患了肾结石,无钱医治,勉强挣扎着上课,好几次痛得昏倒在讲台上。后来在姨妈的资助下,到长沙湘雅医院开刀。手术并不算成功,由于医生的某种疏忽,手术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大出血,紧急输血抢救,摘除左肾后,母亲总算死里逃生,后腰上却留下了近一尺长的疤痕,还落下了尿频、贫血、高血压等后遗症。
“文革”风暴骤起,本是学生出身、又无任何历史问题的他们,仅仅由于家庭成份的原因,还是遭到强烈冲击,蒙受了大字报围攻和大会批斗的屈辱。
我不清楚,在被围攻和批斗的日日夜夜里,他们曾经是怎样的惊恐,怎样的无助。但从父母亲遗留下来的 “交代书”中,我分明听到了发自心灵的哭诉:
父母亲在“交代书”里,一方面对种种“莫须有”罪名作出辩解,如“我从来没有对贫下中农子弟进行过阶级报复”,“我只是想把书教好,没想到真实执行了刘少奇‘智育第一’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同时又给自己扣上了种种“莫须有” 的罪名,如“这实际上是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这是抗拒思想改造,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低头认罪……”等等。这样的现象,俯拾皆是。奇怪吗?不!这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自存须自虐,谁解其中味?
公办小学下放到大队来办以后,父母亲带着我的三个幼小的弟妹,回到乡下老家所在的生产队,开始了一段未曾经历的全新生活。
回到生产队,就意味着父母没有了工资,只有靠工分吃饭了。那时候,工分并不值钱,只不过是出勤、出工的原始记录而已,有时甚至会出现谁的工分越多,谁倒欠生产队反而越多的怪事。更何况,他们对农事几乎一无所知呀。面对现实,母亲倒是并不气馁,一面鼓励父亲说,“别人过得,我们也过得”,一面写信安慰我:“你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从老街回到乡下,一家人走的是一条艰辛的生存之路。
那年,大弟16岁,小妹12岁,小弟才四岁。全家首先面对的就是,五口之家另起炉灶的日子该怎么过?大弟早已辍学在家,跟着出工,学干农活;妹妹读书,课余捡柴、割草、带小弟。小弟则随母亲去学校。我的弟妹们就这样为家分忧。
而对父母亲来说,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剧变,就远不是这样简单和轻松了。他们带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回到老家,其中夹着几分忧虑和恐惧。这是不难理解的。在一个千方百计煽起阶级仇恨鼓吹阶级斗争的年代,人们早年的创伤之痛虽已渐渐消去,但旧时的恩怨之火会不会在人们的心中重新燃起?这是难以琢磨不可预测的。
母亲生性和善谦恭,待人接物周全得体,到哪里都受人敬重,回到老家自然也不足为虑。但父亲为人耿直,性情急躁,是很容易惹出麻烦的。我记得“文革”前的一件事。这一天,学校的李书记不知为什么事情发火了,冲着一名老教师,骂得很凶。老教师大概想解释一下,刚说了一声“李××同志,我……”,没想到他勃然大怒,死盯着眼前的老人,拉长声音问:“同志?我是老右派的同志?你配吗?”老教师低着头,再也不敢吭声了。父亲当时正好在场,一听这话,心想:毛主席不是也可以叫毛泽东同志吗?怎么你李书记就不能叫李××同志呢?他心里明白,这人属于“小霸王”一类的人,在校园里大搞顺我者生,逆我者亡那一套。说他颐指气使、盛气凌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等,都不为过。他说话时,要么不看你,要么斜视你,基本上不用平视的眼光看人;即使开会作报告,他也是一边说,一边上下左右到处看,就是不朝前边望。有人说,只有两种人,一是他喜欢的漂亮女人,一是他想要整的人,他才会正面看上几眼。于是,一来想缓和一下气氛,二来也想故意摸一下老虎屁股,父亲便走到李书记身边,说:“算了算了,书记同志,不要生气了。”没想到李书记没再大动肝火,只朝我父亲不屑地扫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但到文革初期抓黑鬼、批邓拓时,他在一次批斗大会上,翻出来这件事,指着我父亲的鼻子说,地主分子和右派分子相互勾结,反对党的领导,气焰十分嚣张。就这样,严酷的政治运动,特别是“文革”,使父亲终于懂得了怎样“夹起尾巴做人”。
往日劳心,如今兼顾劳力,许多东西,需要父母亲下定决心,从头学起。父母则在自留地里种上各类蔬菜,如冬瓜、南瓜、萝卜、辣椒、豆角等,居然长势不错,自给有余。原来在校带学生劳动惯了,这些事他们并不陌生。我不时寄点钱回来,贴补家用。父母亲还很快改变了近二十年的教师生活习惯,在家里养鸡、养鸭,甚至喂了一头过年的肥猪,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可母亲说:“这不稀奇,差不多三十年前,我就喂过猪。”
除了各自的教学工作外,生产队里无论私事公事,凡是需要帮忙的,父母亲总是与人为善,有求必应。谁家孩子顽皮,家长奈何不了,便来找刘老师管一管;谁家两口子闹别扭,下不了台,也会叫刘老师去评评理;如果要清理帐目,父亲的一把算盘,左右开弓,打得噼里啪啦,出神入化,人们大为赞叹。这样的“与人为善”,其实是有风险的。有一次,为了宣传最新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生产队长要我父亲写一批标语。刚好那天学校有事,他很晚才回来,赶紧写完后,又匆匆检查了一遍。第二天,队长来拿时,父亲叫他再检查一下,他说没错没错,便叫儿子拿出去张贴了。不一会,儿子回来了,对他爹说:“不好了,出大事了!”队长一问,才知道有一张标语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写成了“接受下中农的再教育”。儿子说,会不会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队长说,别扯远了。儿子说,我是贫农的儿子,我看有问题。队长说,我是贫农的爷,我说冒问题。最后,队长告诉儿子,不要到处声张,换一张就行了。不然的话,我也脱不了干系。
总之,在质朴的老家乡亲们眼中,母亲是一个好善乐施的人,父亲是一个豁达健谈的人。他们的坦诚与平易,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赢得了心与心的沟通。就这样,老家乡亲们的处处扶持,多方关照,帮助我的父母亲度过了人生中最为险恶的一道难关。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此之谓乎?
为了不让我担心,父母用一种十分平和的心态和口吻,通过书信将这一切简要地告诉了我。可是我也知道,数以百万计的农村小学教师一夜之间“公转民”,其思想上、心理上、经济上所引起的波折与磨难,非亲身经历者是难以体味的。父亲劝导我,俗话说“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心不烦”,既然彼此爱莫能助,与其相拥而泣,倒不如远走高飞,或许可以找到属于你的一份幸运。母亲也赞成说:“人不出门身不贵。你到外地去工作也好,只是不要太远了,像你姐姐那样……”反复掂量后,我决定申请不回老家,希望到一个靠近铁路、交通方便的地市去,例如长沙、湘潭、株洲、衡阳、岳阳等。除一个地市外,其余几出都离家不远,未必就分到那个地市去?即使分到了地市,除了一个县外,其余五个县都有铁路或公路与外界相通,未必就分到那个既里去?但后来果然就分到了离家最远的地市,接着,果然就分到了既无铁路又无公路的县!偶然?必然?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在故意作弄我。我原本以为,只要路途不远,交通便捷,随时可以探望老父老母,独在异乡又何妨?谁知道,就是这个简单的想法,后来给我留下了不能为父母送终、不能与兄弟诀别的永远的痛!
南湾湖的早春二月,满储着春的讯息和生命的冲动,却依旧冷得叫人难受。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一位知青诗人的名篇: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顽固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
相信未来!
当紫葡萄化为深秋的泪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仍然固执地望着凝露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
相信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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