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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yl_1668  中篇小说底稿《谅解》(新疆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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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0 14:25: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源: http://blog.sina.com.cn/s/blog_3 ... el=rela_prevarticle

一篇没有投稿的中篇小说底稿——《谅解》 <一>



<写于一九八一年二月>

引子


桌上座钟的指针已指正凌晨两点,孙辉翻了个身,仍不能入睡。感到有些冷,伸手按一下床头灯开关,漆黑的屋里有了蒙胧的亮光。近两米宽的大床上,中间被窝里是妻子张英搂着三岁的女儿兰兰正熟睡中。靠里面被窝里的六岁儿子小龙已深缩在被窝里。孙辉翻身下床,从床头柜上拿下羊皮大衣披在身上,趿拉着鞋,来到了炉子边。他拿起火钩,从炉底把烧透的炉渣泄了泄,钩去炉盖,放进几快梭梭柴,再加几快煤砖,盖上了炉盖。转身进了里屋,拎下羊皮大衣盖在妻子和儿子的脚头。熄了灯,赶快钻进了被窝。

冷呀!新疆的冬天就是这样,一入九,上半夜由于白天不停地烧,火墙烫烫的,室内暖烘烘的;但到了后半夜,室外温度一般都在零下35度以下。室内如果不及时烧火墙,就是盖上皮大衣,还会感到很冷。孙辉钻进被窝后,上牙和下牙不停的打架。妻子醒来,感到孙辉全身在颤抖,又听到“突突”的炉中火,伸手摸一下丈夫的脸,怪凉的,知道他是刚加过火。她将枕在女儿头下的另一只胳膊慢慢抽出来,身子慢慢移出被窝,给女儿将被子掖好后,立即钻进了丈夫的被窝。把个冰凉的身子紧紧楼住。孙辉边挣脱边柔声说:“英,快松开,我现在身子凉,别激着你。”“激着我!激着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夜里给炉子加火是我的事,可你偏不听,你有严重的风湿病,难道你忘了吗?”她说着,很摇晃了一下怀里的丈夫,楼得更紧了。妻子的体温和房内的升温使孙辉全身暖和起来。他在又进入梦乡的妻子的脸蛋上轻轻吻了两下,又一次悄悄按亮了床头灯,甜滋滋的台头看一下睡熟的妻子和孩子,“嗨!十年前,谁还能想到,我会有今天这个幸福、温暖的小家庭那?”

真怪,都凌晨四点了,孙辉还没有一点睡意,他又一次熄了灯,闭上双眼,在心里默念着“一、二、三、四……一百……二百…...”他想用数数的方法控制大脑不去思考别的事。但不揍效,都数到五百零五了,头脑反而更加清醒。“怎么搞的!睡觉前自己不是暗暗告诫自己了吗?不能因为郭霞的一席话生气,要把那一切的一切象对待一场恶梦一样,赶快忘掉!”忘掉,越是想忘掉的事,偏偏就是忘不掉。十几年来孙辉见面从不愿答理的老同学郭霞,昨天来到孙辉家,孙辉只有不冷不热地接待了她。对于这位老同学,他没有寒暄,几乎是在静坐。他不愿意和这位老同学亲切说话。对某个人不欢迎,还要假客套一番,那不他孙辉的秉性。这倒不是他孙辉不能谅解人,而是郭霞做的事不能使他谅解。在旁边做陪的妻子张英,虽然对郭霞也反感,但人家是客人,才不赞成丈夫把对人的看法,不讲时候的都清清楚楚的刻在脸上那。她给丈夫使了几次的眼色,意思是说你热情点,这可是在咱自己家呀。可孙辉都当没有看到。张英知道自己丈夫的脾气,怕郭霞坐得久了更加难堪,就说:“你们坐,我去自流井那边洗衣服。”她想用这种方式作为逐客令,让郭霞起身告辞。可话是说了,人家坐在沙发上没有动,自己又不好意思不去。“让孙辉陪你,我去洗衣服,一会就回来做饭,你吃了晚饭再走。”说完,不放心的看了丈夫一眼,端着衣盆走了。

张英一走,孙辉也想借故去家访学生,但又一想如果这样做未免太不象话,就硬着头皮坐着。沉默片刻之后,郭霞突然“哇”的一声哭了。随之而来的是声泪俱下的一席话:“十年浩劫,夺走了我们两的真正爱情。我家那陆三兵,不是个人。他欺骗了我,害了我;你家张英,七三年从内地也给党委写信告了你的状,害得你也好苦。我们都是精神上受过创伤的人。多年来,我多次梦中和你相会。有时梦见你被陆三兵打倒在地。我不顾他的拳打脚踢,哭着扑在你的身上;有时梦见你挂着“反革命”的牌子游街。我哭喊着:“孙辉呀,我和你站在一起!可你总不理我。”郭霞抽泣着,掏出手帕擦泪水……。她看一眼仍在低头的孙辉,接着说:“有时也有好梦,梦着你牵着我的手,在大街上逛游。可是醒来,是多么的失望和空虚。我是多么的渴望,小说中悲欢离合的情形降临到我们的身上!……”

当时气得孙辉,脸上的肌肉不停的抽动,两道大刀眉上下飞舞,眉宇间皱起的疙瘩忽起忽落,一双鼻孔象是两个大排气管,呼哧、呼哧地向外排气。紧闭的嘴唇几次欲张又合。一直到郭霞感到气氛不对,紧张得象一颗炸弹即将爆炸,告辞出门,孙辉的怒气仍然未消。连送客的起码礼节“站起身”都没有。

“哼!管你和陆三兵怎么闹,想分离我和张英的夫妻关系,那是错打了算盘!”自从郭霞走后,孙辉就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骂她几句。这件事虽然没有对妻子张英说,但肚子里的火一直没有熄。

看来今夜是睡不着了,孙辉翻来覆去,往事在脑海里象电影一样一幕幕展现出来。


一. 爱的幼芽


一九六六年五月下旬,莫索弯中学高三班主任庄岭为了给学生一些复习的自主权,经过校长孟雨峰的同意,决定把六月十号毕业考试之前的十多天时间,交给学生自己自由复习。同学之间可以相互帮助,不懂的可以问老师。学习地点教室、住室、家里都可以。

一天下午,孙辉在家里正复习俄语的动词变位。他是俄语科代表,俄语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但他感到几门主要学科中,俄语知识还是掌握得不够牢固。他下决心把“动词变位”的规律一定掌握牢,然后再把学过的单词过一遍。

“小辉,你三舅从内地给你介绍了个对象,十八岁了,也是今年的高中毕业。你三舅说长得可好看了,照片还没有洗出来,下封信就寄来。”孙大妈把哄睡的小外孙放在床上,愉快的轻声说。

“呀一读,对一角诗,奥恩安那一读它,美一角木……”孙辉半闭着眼睛,正背着不同的“人称代词”和“动词”“走”构成主谓词组的不同变位。

“啥东西呀,没一角五?有一角六就行了拜!”孙大妈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我刚才说的你听到了吗?”

“比喜猫,乌切泥擦,……”孙辉根本没有听到妈妈的唠叨,已经转入复习单词了。

不知是听到儿子读外语孙大妈感到儿子将来有出息高兴,还是她自己也想学点外语,每当儿子一背外语,她都要用汉语的近似音说一下,问一下。孙辉尊敬妈妈,碰到妈妈问时,都是很高兴地对妈妈解答。“妈,‘比喜毛’是‘信’;‘乌切泥擦’是‘女学生’。

“孩子,我刚才说的你听到了吗?你三舅来‘比喜毛’了,给你介绍个对象,是个好样的什么,什么‘乌切泥擦’。”孙大妈好记性,真学起外语来并不比儿子差。她见儿子一个劲地背,没有理会她,声音大起来。“妈,你又来了!姐姐把三舅来信的内容都对我说了,我现在是学生,你不是希望我考大学吗?我现在不找对象。 ”孙辉不高兴地看了妈妈一眼说。

“考大学就不找对象了?我是说先有个目标放那里,等毕业后再结婚。”孙大妈开导着,解释着。“妈,您就别操心了。就是找,我也不在内地找,又是迁户口,又是报工作,麻烦得很!”孙辉开导妈妈说。

“这个……,当然,这里如果有合适的,更好!管她老家是山南海北的,只要合适,先定个弦,妈就放心了。妈在新疆住得时间长了,思想也开通了。好了,你赶快背你的‘屋缺泥叉’吧!”孙大妈好像看出了儿子开了窍,边开玩笑边微笑着向门口走去。

“孙辉在家吗?大妈。”一位漂亮的女学生手里拿着书已经到了孙辉的家门口,“我的俄语中有些难点,想叫他帮助一下。”姑娘腼腆地说。

“在!在!你是孙辉的同学吧?”孙大妈看到这位出众的女学生,睁大了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她甜蜜地朝姑娘说:“快进屋!快进屋!小辉在用功那。小辉!你看谁来了?”孙大妈高兴的嗓门真象一只老喜鹊的叫声。这位盼儿媳盼得着慌的老妈妈有意识的先让女学生进门,自己紧跟其后,和女学生比一下个头。“啊,比我整整高出一头,配小辉完全可以!”孙大妈心中暗喜。

“郭霞,你怎么来了?”孙辉把俄语课本夹在腋下,红着脸象是发问,又象是欢迎词。“俄语中的‘动词变位’和‘名词变格’我有些搞不懂,想请教请教你。”郭霞看到孙辉红了脸,自己的脸也热了。

“这样好!这样好!同学之间有不会的地方,多在一起商量,都进步,多好呀!”富有经验的孙大妈看到一对年轻人都红了脸,好像发现了秘密一样,心里象是灌了蜜。她把吃饭小桌从墙角搬到窗户低下,把两个小方凳一边一个摆好,用擦布反复擦几遍后,甜滋滋地说:“快坐下,快坐下,用功,商量!”

郭霞看到待人亲热的孙大妈,对孙辉一笑,先坐在桌的左边,孙辉也不好意思的在郭霞对面坐下。两人开始时还有点拘束,慢慢的就大着胆子商讨起来了。这一下,可忙坏了孙大妈的一双眼,他拿起了儿子的单鞋底,坐在床上以做针线活做掩护,认真仔细的端详着郭霞。多好看的姑娘呀!俊俏、秀丽。聪明端正的脸上,镶着一双水灵、明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对着孙辉调皮地上下跳翘,象是为孙辉的讲解打着拍子。白质而略带红晕的面庞,使姑娘显得恬静、文雅。乌黑发亮的头发,精心编成两条长辨,自然地一前一后。高高的身躯,丰腴而又匀称,好像春天里的一棵小杨树,亭亭玉立。“好姑娘!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耐看。”孙大妈心里想着,差一点说出声来。她忙进里屋端出瓜子放在小桌上,“孩子,吃吧,边吃边商量。”说完,又回到原位,眼光又移到儿子的身上。进门就目测过了,儿子比姑娘高一些。宽宽的肩膀,英俊的面庞,眼睛明亮有神,一双大刀眉象是染了黑一样,显得威武阳刚。孙大妈还是第一次这样慎重地看自己的儿子。“成了!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孙大妈越想心里越乐和,“哈哈哈”,竟然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正在学习互助的孙辉和郭霞都吃惊地扭过脸来看着孙大妈。……“你看我,光顾一心纳鞋底,忘记给你们两倒水喝了。”孙大妈急中生智的说。

“不渴,大妈!”“妈,要渴。我们自己来!”郭霞、孙辉几乎同时说。孙大妈不管她俩怎么说,走到八仙桌前,揭开盖着白沙布的水杯盘,又打开装有白沙糖的盒子,在两个花玻璃杯里个倒进小半杯的白砂糖,冲上开水,用勺子搅了一阵,乐呵呵地端到两个孩子跟前。孙大妈还嫌不甜,又进里屋端出一盘带有红双喜的奶糖放桌上,“吃吧,孩子!”她此时竟然感到这两位青年人不是在学习,而是在相亲。孙大妈超乎寻常的热情,使得两位年轻人都红了脸。

水没喝完,郭霞就热着脸说:“大妈,谢谢您了。我要回去了。”孙大妈要留她吃饭,说是自己有炒几个好菜的技术,是女儿去年把她领到场部小食堂看大师傅炒菜学的。郭霞当然不会留下,孙大妈把郭霞送到门口,又转身从桌上盘里抓起一把奶糖快步追上郭霞,塞到她的口袋了说:“小霞呀,以后要多来,你们互相帮助。 ”“好,大妈。”郭霞笑吟吟的看看这位热情的大妈,转身走了。

回到房里,孙大妈做了几个深呼吸才使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对低头看书的儿子说:“怪不得你不愿看你三舅的‘比喜毛’,原来你背着妈找好了‘屋缺泥擦’,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妈,真是的!你瞎说什么?人家是来问学习中的问题,看你今天这样子。开水里放那么多的糖,郭霞又不是傻瓜,让人多不好意思!”孙辉有些生气,责怪妈妈说。“哎,傻瓜!她如果是傻瓜,妈不会那样热情了。妈是有钢用在刀刃上。这个姑娘,妈看上了,和你最配。我屋里就缺少这个‘泥叉’。快跟妈说,什么时候谈上的?”说完,孙大妈笑得只有手扶着桌子才能站稳。

“妈,我们只不过平时要好一些,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再说,现在高中还没有毕业,根本就不应该考虑个人的事。”儿子既没有完全否定他和郭霞有‘要好’的关系,也没有承认两人心中已经有了爱的幼芽。

“呵!别对妈保密了,〈朝阳沟〉你看了没有?那栓宝和银环不是在高中时期谈好的吗?你还是个班长、团支部书记哩,懂个啥?今后要和小霞多在一起学习,多谈谈。让你姐姐给你三舅写个信,说这里已经定弦了。”孙大妈心满意足地说。

从此以后,郭霞就不断的来孙辉家学习,其中有两次是孙大妈背着儿子,亲自到郭霞家把郭霞叫来的。在次次的学习互动中,两位青年人爱的幼芽,已经长成了苗苗。其实,复习阶段对于两位学习成绩优秀者来说,没有多少难题需要商量的,但孙辉家的那张小桌,那段时间对于两位情窦初开的青年学生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在毕业考的前一天晚上,郭霞邀请孙辉到她家。新提升的生产科长,郭霞的爸爸郭开理和山东五二年参军的妻子李菊做了一桌好菜,盛情款待了孙辉。郭开理夫妇知道了女儿的“秘密”之后,经过多方面了解,又和女儿进行了交谈,老两口也偷偷看过孙辉,感到很满意。在女儿的要求下,才这样破格提前招待了一下未来的女婿。饭后,郭科长还向两个后生讲述了他们在旧社会是怎样被国民党抓壮丁,又是怎样奋起“九.二五”起义以及起义后穿上解放军军装时,欢呼雀跃的激动场面。当孙辉和郭霞怀着激动的心情听郭开理讲到,大陆解放以后,起义部队响应党中央号召,集体复员。在王震将军指挥下,屯垦戍边,开发新疆垦区,把大片戈壁荒滩变成良田的战天斗地的事迹时,都感动得流了泪。他俩都说:“我们今年如果能考入大学,将来大学毕业后也要回到我们石河子垦区;发扬老一辈的艰苦创业精神,把我们祖国的边疆建设得更加美好!”郭开理夫妇听得频频点头,都说他俩是好青年,有出息!

在送孙辉回家的路上,两人停了下来。都没有说话,只有路旁树上的叶子在为他们悄悄拍手。还是郭霞大着胆子一把抓起了孙辉的热手,紧紧一握,说了声“再见!”,转身跑回了家。从那以后,人们常常看到孙大妈和李菊经常在孙辉家房后的水渠边洗衣刷鞋。爱说、爱笑又爱唱的孙大妈有时干脆就学着《朝阳沟》里栓宝娘唱的来两句:“亲家母,你坐下,咱们两个拉一拉!”李菊不会唱,每次孙大妈一唱,她都边笑边说:“老嫂子,小声点!小声点!”


二. 初到的“文化大革命”风暴


一九六六年六月中旬,“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犹如超级地震和强台风,撼动了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好河山。古尔邦通古特大沙漠也随着这超级地震和强台风掀起层层沙浪,遮天蔽日,无情地摧毁着准葛尔绿洲的一切。

莫索弯中学的所有墙壁上,贴满了校长、学校党支部书记孟雨峰和高三班主任、学校团总支书记庄岭的大字报。什么“孟雨峰推行的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什么“ 庄岭是修正主义的团中央在我校的代理人。”什么“孟、庄二人是混入共产党内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犹如西沙包窜出的龙卷风席卷落叶一样,仅仅一个星期,就把学校库房里计划够一年用的所有纸张一扫而光。

高三班教室里,一位浓眉大眼的青年学生正坐在最后一排的中间位置上。他把手中的毛笔在盛满墨汁的小瓷碗里膏了又膏,满脸是无比惆怅的痛苦表情。他就是高三班班长、学生团支部书记孙辉。痛苦呀!六月十号毕业考刚完,看到报纸上登载了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以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当时他是何等的气愤啊!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三家村”、“四家店”和“钻进党内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竟敢如此的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是可忍,孰不可忍!作为学生干部的他,由于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有捞上在战场上真枪实弹的为人民立功。对黄继光、雷锋等英雄人物十分向往的他,决心在这场大风大浪里誓死也要捍卫党中央,捍卫毛主席!他第一个在全校贴出了大字报,号召全体团员和非团员学生们积极行动起来,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黑线开火!大字报贴出之后,带动了全校师生。校长、党支部书记孟雨峰和班主任庄岭表扬了他,场党委在有线广播里宣传了他。全校师生都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可没有过几天,校长孟雨峰和班主任,自己入团的介绍人庄岭都成了黑帮、钻进党内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了。他们平时对学生的教育、说的话是满正确的嘛!怎么……孙辉干脆把毛笔放下,双手拖着下巴,眉宇间垄起了个疙瘩。

“孙辉!”郭霞进门喊了一声。她疾步走到孙辉身边,看到桌上仍是一张白纸,立即,忧愁的脸上略带一点气意。“你怎么一个字也没有写那?他们都在礼堂看庄老师的‘四十五条大罪状’,还骂你是修正主义的苗子,是庄岭的‘忠实爪牙’。他们还看着我说:‘就看他的行动了,如果不马上站出来揭露修正主义的建团路线,不和庄岭划清界限,非揪出示众不可’。”郭霞眼睛里滑动着泪花,“魏普老师还挺好,他对大家说:‘不要再骂孙辉,不要到教室影响他写大字报。相信他很快就会揭发孟雨峰和庄岭的罪行的。”

“郭霞”,孙辉看了一眼郭霞说:“报纸上批团中央。说‘三胡一王’是修正主义,那是党报,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我坚信不疑。可是说校长和庄老师是修正主义,我不同意。他们平时讲话、讲课、给我们团员开会,以及个别谈心,说的都是积极进步的话。没有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怎么就成了修正主义了?还有,庄老师和未婚妻推迟婚期,把准备结婚的三百元钱寄给灾区,难道这不是好的模范行为吗?还有……”。

“别说了!”郭霞接过孙辉的话说:“四十五条大罪状之一就是给灾区捐钱,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目的是为了进一步反党!”

“什么?是为了反党?简直是颠倒黑白!”孙辉攥紧的拳头“咚”的一声击在桌子上,把盛满墨汁的小瓷碗都震翻了。墨汁流淌得桌上、纸上到处都是。

“你!……”郭霞赶紧抓起桌上的那张流上墨汁的白纸,让墨汁往地上流流,又上下抖了抖;把小碗和震掉在地上的毛笔拣起来放在一边的桌上,一手掀起桌子的一边,让泼在桌上的墨汁流到地下,然后把被墨汁流脏的纸抓成一团,把桌子擦一擦。又赶快从讲台上一卷纸里抽出一张,迅速铺在孙辉的课桌上,又端着小碗,到讲台底下的墨汁桶里倒了半碗,弯腰从地上拣起一团纸擦了擦碗边,在门口探头向走廊两边看了看,才松了口气。见孙辉闭着双眼,背靠墙坐着,还在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她略带责备地说:“你呀,就是这个牛脾气。刚才那举动要是让他们看到,马上就会把你和庄岭一样看待!”“对待就对待,有什么了不起!”孙辉睁开一双大眼睛气愤的说。

“你不要前途了?魏普老师说了,只要你大胆的揭发孟和庄的问题,不仅不会影响你的升学,反而威信会更高。但如果仍不觉悟,不光是影响升学,……”郭霞不愿意说出魏普所说的更严重的后果。“孙辉,我劝你,一时想不出来孟、庄的问题,你就把别人大字报上揭出来的事实,加予批判,写出来也行啊!”郭霞语重心长的开导着孙辉。

“事实!所谓的四十五条大罪状虽然我没有去看,单单就凭给灾区捐三百元钱,也成了罪状,我看也不会有真正的事实!”孙辉自信的说。

“你也太固执了!魏普老师说:‘反党黑帮人物都是用积极、踏实、认真、负责的假象来掩盖反党实质。’我们都太年青,识别不了。但是我们要紧跟形势,不能掉队呀。”郭霞见孙辉不说话了,同情而不安的低声说:“我真的为你担心!他们说,你今天下午如果写不出来一张,他们明天就会把你的‘二十八条大罪状’贴出来。咳……”


三. “火红的年代” “火红的心”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五日下午两点,从北京开往乌鲁木齐的72次专列徐徐离开了北京站。车厢里乘坐的新疆红卫兵代表们,如同离开了亲爹娘,都失声哭了。随着离京远去。小将们都拿出了自己的日记本再一次写下接受毛主席检阅后的感受和决心。在十二号车厢里,坐着北疆片垦区的红卫兵代表。郭霞从对面孙辉手里抢过日记本,小声读起来“伟大领袖毛主席呀,您对我们的亲切接见,是对我们的巨大关怀和鼓舞,我们感到无比的激动和幸福。您是我们的红司令,我们是您的红小兵。您老人家亲手点燃的文化大革命烈火,将把我们百炼成钢。……我再一次向您宣誓:‘永远忠于您,忠于您的的革命思想和革命路线。为了捍卫您和您的革命路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回到单位以后,我一定读您的书,听您的话,做您的好学生。拼命地为党工作,报答您的恩情!

孙辉

1966年11月5日于火车上

“你写得真好!”郭霞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她从军装口袋里取下钢笔,准备把孙辉的豪言壮语抄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孙辉一把抢过日记本说:“公平点啊!我看看你的。”郭霞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之后,拿出了自己的日记本,双手递给孙辉说:“给!请给我改一改,孙辉接过日记本,翻开看到:“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赶不上毛主席!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呀,你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您对我们的亲切接见,是对我们的最大关心!最大信任!最大鼓舞!最大鞭策!我第六次向您老人家表决心: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毛主席路线我执行,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海枯石烂不变心!

郭霞

1966年11月5日于火车上

孙辉看到这铿锵有力的誓言,心情很激动。对郭霞说:“不要相互抄了,我们的日记尽管在语句上有些不同,但我相信我们所以的红卫兵小将的日记内容,字里行间都充满着对毛主席的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忠诚,无限崇拜!让我们在这大风大浪中,去锤炼对毛主席的赤胆忠心,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吧!”

“不!我就要抄你的!”郭霞注视了孙辉片刻,自感到脸上有些烫。

送新疆红卫兵代表的专列风驰电挚的向西奔去,郑州过了。车厢里的红卫兵们,由于 11月3日那天在天安门广场欣喜若狂地高呼了一天的“万岁!万岁!万万岁!”没有一个嗓子不哑的。三天了,无论是谁,不放大声说话是根本听不到声音的。激动、高呼、跳跃、必然会给人带来疲倦。此时,超载的车厢里,大家都东倒西歪、相互挤压着进入了梦乡。安静了,只有火车“咚咚嗒、咚咚嗒”,不知劳累的日夜奔忙。

蒙胧中,孙辉感到胸口堵得慌,双手去抓胸口,触到一个毛烘烘的东西,一惊醒来,原来是从郑州上车的一名外地去新疆串联的学生。由于没有坐位,站在他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两人都睡了,那学生倒在孙辉的怀里了。孙辉把他扶正,自己站起来,把他扶坐在自己的坐位上,那学生睡得更香了。孙辉看走道里还不十分拥挤,去了一趟厕所后,又回到原坐位旁。他双手扶着靠背,闭目中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北京前的一段经历:

六月十五号。自从班主任庄岭的四十五条的罪状贴出来后,全校大字报的锋芒从揭批“三家村”,“四家店”,“地、富、反、坏、右”和“一切牛鬼蛇神”立即转向党内、团内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他由于没有按照魏普老师和同学们的两次“强烈要求”去做,十六号,自己的28条大罪状也贴出来了。郭霞几次劝他,甚至和他发生争吵,要求他马上和孟、庄两人划清界限,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他都“固执”的没干。结果召至而来的是,不但一些同学骂他,围攻他,就连郭霞最后也和反对他的人一起推推拉拉地让他去看“28条”。孙辉看到对立面给他罗列的那28条,除了什么“修正主义的“马前卒”、“苗子”、“走狗”等等一些谩骂的语言外,没有什么真正的事实。至于第20条“借学雷锋之名,假做好事,真想往脸上贴金”,使得孙辉怒火万丈。缘由是五月份的一天,孙辉和郭霞是校值日。负责巡视检查学校周围有没有学生不睡午觉,到大渠洗澡和到处乱窜的情况。他们来到大渠边,看到公路边坐着一位老职工摸样的人。身边放着行李,表情很着急。孙辉安排郭霞到大渠的上游去检查,自己近前一问,才知道老职工是一营部水管所的,由于风湿病严重,住了半个月的医院,今天出院。为了不给所里的同志加忙,决定自己背着行李走。没有想到才走不到一公里路,双腿就痛得走不动了。就在公路边等便车坐,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看样子,天要变了。”孙辉感到自己的双膝微微作疼,对老同志说。

“可不,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要不了多久就会来的。怎么,你也有风湿病?”老同志关心地问。

“是,我的风湿病比你的要轻。但是预报天气还是很准的。”孙辉担心老同志在继续等下去会淋雨,就对上游回来的郭霞说明了情况,并且说了自己想送老同志回家的想法。在争得郭霞同意后,他跑回家,见全家人还在睡午觉。就悄悄取下墙上挂着的军用水壶,从桌边提起盛着凉开水的大铁壶倒了一壶。从棚子里推出自行车,飞身上车,来到大桥边。

他把水壶递给老同志,“喝吧!我先把你的行李送回去,再回来接你!”

“不!同学,你还要上课。我休息一会,看有没有便车,如果没有,我自己慢慢走。”老同志感动了,停下了喝水,一把握着孙辉的手,掉着眼泪说。

“不行!天不好,下午往南去的车很少。我跑得快,不会耽误上课的。”孙辉说着,已经把行李绑在自行车的货架上……。

当孙辉汗流浃背的赶到学校时,下午第一节已经上了15分钟了。还是郭霞课前对班主任庄岭说了此事。庄老师在班里,团员会上都表扬了孙辉,说他是学雷锋,见行动…...就是这样的一件事,现在却成了“假学雷锋,真想贴金。”想到此,孙辉愤怒地冷笑一声,“哼!我的28条和庄老师的45条如出一辙,是绝好的姊妹篇!”说完,不管身后是什么样的骂声和噪音,他大步流星的走出了礼堂。

六月二十五号,上级党委派往学校的工作组,在深入调查的基础上,召开了师生大会。在大会上宣布:“大字报上罗列的关于孟、李、孙的错误,经工作组认真调查,没有一条是事实,而魏普等人在下边煽风点火,挑动学生斗学生是十分错误的。”“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庄岭老师带头振臂高呼。口号声响彻整个校园。

好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走狗”、“爪牙”、“修正主义苗子”等恶言秽语一句也不见了。“左派”、“闯将”、“红色的接班人”等赞扬褒语会上、墙上处处可听到和见到。在石河子八十天的教师集训中,孙辉被选为集训二队的红卫兵队长,负责领导莫索弯垦区红卫兵的工作。炮轰张仲翰;火烧黑武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批判封资修的黑货,他都是一马当先。八十天的教师集训,孙辉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左派。由于大革命使全国的大专院校停止了招生,全国上千万初、高中毕业生响应中央号召“就地闹革命”,一闹就是三年。〈实际上均面临升学不成,就业不了的命运。也就是后来所谓的“老三界”。〉而孙挥和几位冲锋陷阵的 66级高中毕业生由于当地缺少师资力量,被上级组织部门分配为教师。八十天集训,和他风雨同舟,车前马后,紧跟不掉队的郭霞理所当然也在其中。

在赴京代表队去京的前一天晚上,郭霞的妈妈带着女儿来到孙辉家,要孙辉一路上好好照顾郭霞。孙大妈和郭大妈小声嘀咕了一阵后,对两个孩子说:“等文化大革命结束,你们工作一年半载,就把你们两的婚事办了,这是我们两家老人的心愿。”当时郭霞一下羞红了脸,跑到里屋拉着孙辉姐姐的胳膊说:“姐姐,你看她们……。”孙辉由于当了几个月的红卫兵官,开会多,讲话多,所以怕见生人,怕说话的毛病已经没有了。他一板正经的对两位老妈妈说:“现在,我们毛主席的红卫兵,要一个心眼地紧跟毛主席干革命,不能去考虑个人的私事。不然,就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最大不忠。我和郭霞年龄还小,还没有为保卫毛主席建功立业,怎么能去考虑个人问题那?”两位老人听不懂后生的话,但听到“毛主席”三个字用得多,知道走不了邪道,加上清楚两个孩子已经定了弦,也都满意的点点头。

“最响亮的歌是东方红,最伟大的领袖是毛泽东……”火车快到了兰州,广播室开始了当天的第二次播音。郭霞醒来,睁眼看到孙辉双手合叉扶着靠背,脸贴着双手睡觉,立即起身,把孙辉拉到自己位置上坐下说:“你真怪,自个的腿有病,还把位置让给人家坐。”“他也很累了,让他睡一会,”孙辉小声说。

列车到了兰州站,尽管播音员反复广播:“这是送新疆红卫兵代表的专列,上边没有空位了。”但是,大串联的各地红卫兵一拥而上,上车的人群中还有正常旅行的妇女、小孩、白发的老太太。小孩被挤得哇蛙乱叫。一些红卫兵干脆从窗户外爬进来的了。边爬边说:“妈的,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了,不造反不行了!……”孙辉起身把坐位让给了一位小脚老奶奶。又把坐在自己原位上的外地红卫兵叫醒,让他把位置让给一位抱孩子的中年妇女。那个红卫兵虽然不高兴,还是让了。中年妇女感动得抹眼泪,老奶奶擦着眼泪说:“我的乖,你是个好孩子!说着,从提包里抓出一把水果糖硬塞到孙辉的口袋里。孙辉推辞不掉,把糖分给了身边的同伴们。

郭霞对孙辉一下把两个坐位都让了心里不悦。她把孙辉拉到厕所门口的一点空位上站定后,把嘴里已化得还剩豆粒大的水果糖吐掉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让给她们坐位的那老太太和妇女是什么出身你知道吗?如果是贫下中农,我们让得值得;如果是地主婆或者是黑帮家属,我们不是帮了阶级敌人的忙了吗?”孙辉一下感觉自己当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感到应该那样做。他对郭霞辩解说:“当然了,我的确不知道她们是什么出身。但也不好问呀!即便她们就是地主婆或黑帮家属,你问她们,她们也不会照实说呀。再说了,人家雷锋雨中送大娘,火车上让坐位也没有问对方是什么出身呀?”“不要说了!我是永远说不过你的。没理争三分。你不想想雷锋牺牲都三年了,那时还没有搞文化大革命,人们的阶级觉悟不高,警惕性不强,可现在你..."郭霞显然是生气了,而孙辉也感到郭霞吹毛求疵,心里十分别扭。

“前方到站,乌鲁木齐站。红卫兵们,请你们带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随着广播员的声音,车厢里一片欢腾!

一篇没有投稿的中篇小说底稿__<<谅解>><二>

<写于一九八一年二月>

四 . 陆三兵


一九六七年春,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了全面夺权的阶段。在上海“一月风暴”的影响下,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各级党政财文大权都要被夺了。“文化大革命”前夕调任兵团司令员的丁盛和第三政委裴周玉,在乌鲁木齐八楼召开了各师局武装干部紧急会议后,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地覆天翻。莫索弯农场上至场长、政委,下至排长、会计,除个别马天水式的人物外,基本上全部换成了复员转业战士。当时流行的顺口流内容是:“复员军人掌大权,老支边的靠边站,知识青年再锻炼,九.二五的滚他妈的蛋!”正因为丁盛是南京部队来的,还有一首,“南京部队的掌大权,北京部队的当副官…….”有的复员战士自己感到文化不高,能力有限,当干部力不从心。就跑到场部找到当时的“武装参谋”〈实权是场长兼政委〉的李怀春,说他们在部队当了三年的义务兵,刚复员没有什么当领导的经验和能力,还是让老同志干吧!李怀春严肃地批评他们:“老九〈9.25起义的〉,56年支边的和不突出政治的人当权,我们生产的粮食再多也是给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生产的。丁裴首长明确指示,文化大革命就是全面的大夺权,就是改朝换代。兵团的重任已经历史的落在我们复员战士的肩上。至于没有经验和能力,那就在斗争中学,在斗争中提高嘛!你们看,现在我们场的场长、政委都靠边了,机关各科室也都瘫痪了,我李怀春不是照样把全场四个分场,46个连队的革命搞得轰轰烈烈吗?少生产点粮棉算个啥,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

做梦也想不到的官运亨通机会来了,使部分复员转业战士,尤其是官迷心窍的人兴高采烈。莫索弯中学军代表陆三兵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他原本只有小学三年级的程度,算术里乘、除的竖式还不会列。但看到机会来了,就在“复转战士摸底表”上,让初中一年级的的弟弟帮助写上“高中”毕业。这在当时的复转战士中属于高学历。表格送上去的第三天,场武装股通知他和另外两名复员战士到莫索弯中学支左,职务是军代表教导员。他开始是狂欢了一阵,狂欢中还在老婆屁股上踢了两脚,说是走路的姿势太难看。后来又一想,“教导员”前面加了个“军代表”干啥?是不是让我领着学生娃娃玩几天,运动一结束,学生还是学生,我猪馆还是猪馆?当这个教导员有什么意思?还不顶人家个排长……”他立即跑到李怀春家说:“首长,‘教导员’是营职我懂,那前面加个‘军代表’算个什么职?那支左完了我干啥?”李怀春一听哈哈大笑,手摸着陆三兵的头说:“傻瓜!还高中毕业那,就不会分析一下?你去学校,支左就是掌权。那里是臭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你去了,要团结贫下中农,打击地富出身的,把走资派孟雨峰孤立起来,发动群众把他批倒斗臭。今后,学校教导员这个职务不就是你的了。”陆三兵马上整了整军冒,立正,向李怀春敬了个军礼,转身跑回家中。

兵团的“文化大革命”,从1967年春季开始,就是丁、裴指示的官办组织“八一野战军”对少数派进行高压。“八一野战军”在机关、连队均站多数。但在莫索弯中学开始则是少数。学校成立了不少的群众组织,什么“工农兵战斗队”、“欧阳海战斗队“、“风雷激造反团”、“卫东彪造反团”、“换新天战斗队”等等。 “风雷激”和“卫东彪”是以学生为主体。由于他们开始批判了丁、裴,后来不批也跑不掉了。但学生们也不怕,有毛主席撑腰,要为毛主席争气,丁、裴算个啥?

孙辉由于在八十天集训时,当过红卫兵队长,红得发紫。所以,在66年底,党报披露出“工作组”是刘、邓派的。在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亲自指挥下,全国性的批判“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开始后,,他理所当然地被牵连进去了。他和工作组、校长孟雨峰一样挨批判,做检查。他的检查写得比较深刻,承认自己执行了刘、邓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整了一些老师,不自觉的背离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深感被选为代表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是不配的。广大师生见他诚恳认错,也都谅解了他。他在师生中仍享有一定的威信。陆三兵等三位军代表进校后,认为孙辉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力量。经过谈话,促成孙辉所在的“欧阳海战斗队”和“工农兵战斗队”联合成立了学校“八一野战军硬骨纵队”. 陆三兵进校的第三天,全校召开了“热烈欢迎军代表进驻学校”的师生大会。在热烈的掌声中,陆三兵讲话:“革命的战友们,毛主席让我来支左,我是支左不支派。我们上有毛主席红司令,中有丁、裴红司令,下有李怀春场长兼政委〈他对李怀春的任命走在了师党委的前面了〉,学校嘛,有我!不,有我们三个军代表。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怕。我们刚一来,别有用心的人说我们是‘三块’,三块有什么不好?‘复员军人、共产党员、贫下中农’这三块子是党给的,是爹妈给的,自己干出来的,谁也抢不走。”陆三兵停了停继续说:“场首长叫我们成立‘八一野战军硬骨头纵队’,现在孙辉他们已经成立了。我希望广大的贫下中农,共产党员,团员,革命群众赶快参加,晚了就不要了。我们军代表就是支持八野的。当然了,其他组织我们也要满空〈腔〉热情支持,大家团结一块,孤立走资派,争分夺沙〈秒〉大夺权!”陆三兵尽管对他的就职演说在家里演练了多次,但他吹一些当时的口头话还可以,在师生面前想用几个文词说明自己是有文化的,结果露馅了。

“哈哈哈……”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红小兵,红卫兵,当听完最后两句时,都笑出了眼泪。会场上顿时乱了。“笑什么?笑什么!他妈,笑什么?你蹦吧!你跳吧!你们是没有好果子吃的!”陆三兵发怒了。欢迎军代表的仪式,在魏普长篇抒情发言中结束。

一九六七年五月十二日,莫索湾中学“八一野战军硬骨头纵队”战旗飘飘,队伍浩荡,在场部青年宫召开了宣誓大会。李首长亲临现场,和三位军代表一起给硬骨头的战士佩带了象“发糕”块一样的标志。李怀春代表场党委,场文革对硬骨头纵队的成立表示祝贺以后;传达了丁、裴首长的重要指示;明确了硬骨头纵队的偏制和任务。大会上,孙辉被任命为“八一野战军硬骨头纵队”第一支队勤务员,并主管全纵队的宣传工作。会议结束,当孙辉最后走出青年宫门口时,大辩论已经摆开了战场。原来四位准备散发“丁、裴是野心家”传单的造反派学生和昨天刚从乌鲁木齐亲戚家回来的郭霞,被刚散会的硬骨头战士们团团围住了。孙辉看到郭霞苍白着脸站在愤怒的人群之中,头瞢的一下。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温情主义。他没有马上到以郭霞为核心的包围圈去,看到靠机关办公室的大批判专栏旁,有几个包围圈,他立即走过去。还没有走到,呈现在孙辉面前的,是机关的“八野”和学校的“八野”对四个不同观点的学生正进行围攻、谩骂和拳打脚踢。孙辉一下惊呆了。他想起了毛主席“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浑身有了力量。他疾步走到包围圈边,高声喊到:“战友们,咱们要听毛主席的话,不要搞武斗。大家一个一个说理,各摆各自的观点,谁说的有道理就听谁的。”围攻初一学生王四辈的硬骨头战士见是刚任命的小头目孙辉提出了要求,马上停止了打骂人的现象。王四辈看大家不打不骂静了下来,就滔滔不绝地讲述在传单上看到的丁、裴的严重错误事实。孙辉看到辩论已经正常进行,也就身不由己地向郭霞的包围圈走去。

“你说,你从乌鲁木齐回来都放了什么毒?”;“反对丁、裴的传单是不是你带回来的?”;“你说,你爸爸在大会上喊‘包谷万岁!’‘棉花万岁!’是不是反革命?”;“反动羔子,快低头认罪!”一片乱喊乱叫,不仔细听,不知道是谁在喊,也不知道喊的是什么?

“敌人不投降,就叫她灭亡!”陆三兵从外围振臂高呼。

孙辉听到口号声大吃一惊。“我们的军代表怎么把郭霞、当敌人那?”他绕圈向陆三兵走去,准备和他谈谈。可在他还没有走到陆三兵的跟前时,见陆三兵双手扒开人群,向郭霞挤去,嘴里还背诵着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文质彬彬。”说着就在郭霞的背上打了两拳。有军代表带头,七手八脚,一阵乱拳,郭霞尖叫了几声,倒在了人群之中。孙辉看到此景,满腔怒火,他忘记了自己是八野的战士,奋力拨开人群,一把抓住陆三兵,真想当胸揍他几拳,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但他还是以最大的抑制力控制住自己。他松开了手,先安排两位女老师把郭霞送回宿舍,请校医检查一下伤势,多安慰一下。然后又抓住陆三兵的胳膊。陆三兵看到孙辉满脸怒气,抓他的手又特别有力,还以为孙辉要向他汇报什么重要情况。马上问孙辉:“四个小混蛋认罪了没有?”孙辉没有回答,把他拽到人群外,声音发抖地说:“陆教导员,打人不对吧!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她不老实,采取点革命行动是必要的。”“群众有点过火行动,我们要制止,要教育。可不能带头去打人啊!”“什么?带头!带头革命有什么不好?”“你不是带头革命,而是带头打人,这样会把群众引向邪路!”“算了!我看你太右了!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她就不倒!”“现在还不能把她当成反动的东西,再说了,打,只能触及皮肉,不能触及灵魂!”“你懂什么?酷打,才能成招!”“你这样会把硬骨头纵队引向邪路!”“好吧!孙老师!我一直把你当成很有才的骨干看待。可现在不是那么回事了。咱们回去后内部解决吧!”陆三兵见孙辉毫不让步,并且声音越来越高,风格较高的主动做了让步。

“嘟嘟嘟……”陆三兵的三音哨声一落,一群骨干马上来到他跟前。只见陆三兵象指挥大合唱一样,把两只攥紧的拳头从上向下在空中划个圆,猛地一击,喊到:“ 马上结束战斗!”骨干们心领神会,飞奔各个战区,“霹雳乒乓”就行动起来了。随着一声声惨叫,四个天不怕,地不怕,怀揣红宝书的“小闯将”都老老实实的在准备好的毛主像像前低头认罪了。


五 . 撤职


郭霞自从父亲郭开理被打成“反革命”、“走资派”,“滚出”场部之后,就住校了。

挨打的当天晚上,孙辉和关系要好的史钢老师一起走进了郭霞的宿舍。这倒不是因为他和她有着秘密的爱,就是换成另外的一个和郭霞处境一样的人,他也是会去看看,安慰一番的。见郭霞躺在床上正蒙头痛哭,同宿舍的魏国琴老师给她打的晚饭还放在床头柜上没有吃。孙辉一阵心酸,走到郭霞的床边说:“不要哭了,先…吃…饭。”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就簌簌地流淌下来,滴滴答答落在郭霞的被子上。郭霞听到孙辉的声音,一下坐起,双手抓住孙辉的一只手,失声大哭起来。孙辉心痛极了,如果不是史钢和魏国琴在场,他回把郭霞紧紧拥抱在怀里,好好安慰她,给她以支持和鼓舞;给她以依靠和力量。可现在不行,他抽出了被郭霞抓住的手。接过史钢送来的湿巾递给郭霞让她擦泪。

“辩论归辩论,打人干什么?还军代表那,屁!大字不认三个半,指挥打人还挺能的。”魏国琴老师是个直性子,她虽然和“八野”是不同观点的,因为和孙辉都是校团委委员,平时彼此关系很好,所以,她不加掩饰的气愤地说。

“怪就怪我那该死的爸爸,倒霉的家庭……,我千不该,万不该,从乌鲁木齐亲戚家带回那张‘丁盛是野心家’的传单!……”郭霞悔恨交加,又哭成了泪人。坐在旁边的魏国琴也一把鼻子一把泪的跟着哭了起来。

“在文化大革命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各人有个人的观点,不统一可以辩论。在辩论中明辨是非,这是正常的事。”孙辉停顿片刻,接着说:“今天,我们组织里的人打了你,是错误的。我和史钢老师也商量过了,一定在我们组织里严肃提出来,让打人者向你道歉!不过,你的观点确实要改变过来。”孙辉安慰、恳切地说。

“自我爸爸被定为‘走资派’,我就天天担惊受怕的。妈妈多次安排我在学校少管闲事,我都四次申请加入‘硬骨头’了,可出身不好不收我。我也没有什么真正的观点。只不过从乌鲁木齐带了份传单,让‘风雷激’组织的人要去看了。谁知道会带来这一场。群众打了我,可军代表陆教导员为什么打我?……”郭霞哭得更伤心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小郭,不要这样子。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错了改了就行了,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啊!”史钢老师开导着。

“你可不能做傻事,有党的政策嘛。”说这句话的时候,孙辉的眼睛又湿润了。

一个黑影在窗户外一闪……,魏国琴老师拉开门,见门口还站着两个女的。一个是高二的余水花,一个是高三的唐泽芬。从窗户外一闪而过的是高一的女学生方琴琴。

“进来坐下来听嘛,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魏国琴这个‘直筒炮’开了火。

“什么鬼鬼祟祟,你们看郭霞,我们就不能看她了?”

“魏保皇,你有本领就出来,正想找你辩论那!

“出来呀!交代交代你的黑话。”三位经陆三兵新培训的女新兵如同三门新型大炮,对着魏国琴齐轰。

“出来就出来,看你们能把我吃了?”魏国琴明知出去要吃亏,但却毫不示弱地往外走。

孙辉和史钢看着事情要闹大,赶快站起身,走到门口拉住了魏国琴,劝三门大炮也熄了火。

“孙辉,军代表找你有事。”唐泽芬没有好气的说。

“什么东西吗,出卖自己的组织!”余水花、方琴琴同声指责孙辉说。

孙辉用眼瞪了三个“属虎”的一眼,想让她们拿出“出卖组织”的证据,但又一想,对这三人讲理是‘对牛弹琴’讲不清的。何必‘好鞋子去踩臭狗屎’。想到这,就向军代表办公室走去。刚走到操场,就被自己组织的一群战友堵住,三名尾随而来的“女将”又赶到,孙辉被包围了。

“叛徒,‘人在曹营心在汉’!”,“无耻!头戴八野冒,心向‘兵农造’。”一时间,乌七八糟的恶言秽语向孙辉压来。孙辉的战友没有给孙辉说一句话的机会。两分钟之后,一声三音哨响,孙辉在战友们的推搡拉扯下,进了“硬骨头纵队”会场——高三班教室。

在几个人的气愤发言之后,陆三兵让孙辉谈谈自己的认识。并提醒重点要谈谈“诬蔑自己组织打人的事。”会场上一下安静了。

孙辉胸口早就堵得慌,浑身已发抖。他看出了这完全是陆三兵事先安排好的。“这就是你的内部解决吗?手段太卑鄙,也太拙劣了。”他想着想着,霍地站起来,激愤地说:“大家批判我立场不坚定,说我造谣,骂我是叛徒,我不能接受!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天天喊着听毛主席的话,但在具体行动上就去违背。怎么能是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那?陆教导员身为军代表,带头打人,违背了毛主席的指示,我提出来,对他本人、对我们组织都是负责任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要求对俘虏还‘不许打骂不许搜腰包’,何况对不同观点的同志那?”孙辉的一席话,说得大多数的“硬骨头”战士微微点头。连军代表营长张全顺都点了头。会场上更静了,静得连大家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到。

“大家都原地等一下,我们几个军代表出去开个小会。”陆三兵见情况不对,马上变一招。

三个军代表出去不到五分钟,陆三兵又推门进来,把总勤务员、除孙辉以外的支队勤务员,以及白天辩论时大打出手的十几个男女骨干叫了出去。还意外的把申请几次才被批准加入“硬骨头”的魏普老师也叫了出去。骨干们一走,剩下的“立场不坚定分子们”都大胆地的、向孙辉投去了赞扬的目光。几位大胆的老师和校工嚷嚷着说了起来:“孙老师说的对!做得好!”,“孙老师反对打人,为什么受批判?”…….孙辉看到这种情况,听到这些声音,顿时热泪盈眶。他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受到了鼓舞。

坐在门口的司务长老王向大家摆摆手,大家马上不在议论了。门“彭”的一声开了。骨干们都进来了,陆三兵和魏普最后进来,两人脸上都挂着胜利的喜悦。

当陆三兵站在讲台中央时,他立刻收了脸上的笑容,干咳两声后,说了话:“现在我宣布,军代表扩大会议三项决定。一.撤消孙辉‘八一野战军硬骨头纵队’第一支队勤务员职务,留八野组织察看,以观后效;二.孙辉明天晚上必须向硬骨头全体人员,做角〈触〉及灵魂的大检查;三.第一支队勤务员和全纵队的宣传工作,由魏普同志担任。”陆三兵在身边魏普的小声提示下,结结巴巴地宣读完了。会场里没有热烈的掌声,只有唐泽芬和余水花等十几个骨干分子用力劈劈啪啪的拍了一阵。

散会了,陆三兵和军代表营长张全顺都没进住室,他们有很大的分歧,各自都想着如何进行自己下一步的工作。


六.夜 谈


夜已经很深了,陆三兵还在和郭霞谈话。

陆三兵自宣布了“三项决定”之后,心里很不踏实。三位军代表中,那两位一个反对他的意见;一个“和稀泥”。要不是半中间把军代表会议扩大一下,“三项决定”根本就通不过。现在即便通过了,但心里还是有些慌。一是怕孙辉死证着他打人,那家伙可是有点能量;二是军代表中实际上有两人不同意他对孙辉的处理方法。尤其是张营长可能要坏他的事。三是最怕的是郭霞寻死,如果这个走资派的丫头真的想不通,寻死了,即便上边不会追查到底,那孙辉和张全顺一联手,我死定了…….,想到这,身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似乎有点后悔不应该先撤孙辉的职,在好好谈谈,等两天,能从孙辉自己口中说出我陆三兵没有打人,或者说,孙辉他承认自己看花眼了,那样就好了。他想了很多很多,找孙辉、张全顺谈现在显然是不现实的,因为刚发生过冲突,加上自己理亏,谈不成……。最后,他想到了郭霞,“对!就这么办!”

他把郭下从宿舍里叫出来,有意走在她的后边。通过手电的光,仔细看着郭霞的身影,他一下有些软了。多好看的身段,苗条而单薄,步履是那样的轻匀……。他把郭霞叫到高三教室最后一排靠右角的课桌前坐下,自己就在郭霞的对面坐下。郭霞起身要开灯,他说:“不要,毛主席说过,‘要节约闹革命’。”他开亮了手电筒,一只手握住立在课桌上,通过光柱从天花板上反射下来的光亮,两眼直勾勾的、贪婪的向郭霞的脸上盯去:多么俊美,白皙的脸聪明端正,尽管眼里噙着泪珠,但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光亮下,晶莹闪亮,好像两颗透人的珍珠。真没有想到,眼泪在特定的环境里还更能增加女人的美。两条辫子虽然蓬蓬乱乱,但丝毫没有影响姑娘的多姿。特别是那丰满隆起的前胸,使陆三兵一下神魂颠倒。他恨自己白天的该死行为。“咳!”他长叹一口气,心想,“我家那老婆太土了!”

“小郭呀,今天是我对你的态度不好呀。但有人说我打你了,我怎么记不清了。你看到我打你了吗?”

郭霞一直绷紧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自从陆三兵喊她起来,她一直担惊受怕是不是又要“ 辩论”。当她走到教室看到没有很多人等待她时,才稍微放下了心。深更半夜,一个女孩子,被一个刚刚打过她的男人叫到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她没有感到怀疑,因为他是军代表。在辩论时打人,个别谈不会打的,这一点,郭霞明白。姑娘是聪明的,当听到陆三兵的问话时,她先是紧张了一下,然后开了口:“陆教导员,我没有看到你打我,我从乌鲁木齐亲戚家带一份攻击兵团首长的传单,是有罪的。我后悔莫及!”

“哎呀呀!小郭,这样好啊!我就喜欢这种革命精神和革命说法了。你是位最好的同志呀!”郭霞的回答大出陆三兵的预料之外,一块石头从心里落了地。他惊喜地赞扬着郭霞,声音很柔和的,“听说孙辉晚上去看你了,他对你说了什么呀?”

一提到孙辉。郭霞倒警惕起来了,“他和史钢老师只是看看我,给我做工作,让我转变立场和观点。….”

“孙辉对你说我打你了吗?”陆三兵仍不放心,继续追问。“孙辉可能是看错了,我身为军代表,支左不支派,怎么会打人那?当然,椐我的了解,是有几个人动了手,我们准备严肃处理!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更何况打人,只能触及皮肉,不能触及灵魂。帮助同志不能急吗!靠动手怎么行?”陆三兵倒是从孙辉那里学来了一些语言。

“陆教导员,孙辉没有说你打我,他也是说有人打了我,但不是你。”郭霞意识到孙辉要吃亏,竭力掩护说。

“要注意呀小郭,孙辉这个人可是成问题的呀。他反对军代表来支左,要想想,支左是谁的指示呀?”陆三兵上纲了,也是威胁。

“不!不不!陆教导员,你不知道,孙辉对毛主席是很忠诚的,我最了解他,他不会反对毛主席的指示。”郭霞害怕了,站起身,眼睛里含着泪,大胆地说。

“她对孙辉怎么这样好感?”陆三兵脑子里掠过一道阴影。他又想起了魏普给他的“参考资料”中,其中有“孙辉和走资派郭开理的女儿可能有‘资产阶级’的恋爱关系”,他邹了一下眉头,温和地说:“那好吧,小郭,我希望你赶快参加八野硬骨头组织吧!”

“我的家庭不好,爸爸是个老九,又是走资派。怕你们不要”,郭霞声音低了,头也更低了。

“是啊。你的出身的确是个大问题。你要求几次没有批,原因就在这里。没有关系,有我那!今天我们算是交心了,只要你听话,没有人敢再欺负你,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的!”陆三兵恨不得一下把郭霞抓到手。

陆三兵把郭霞送回宿舍,回到校长办公室。校长孟雨峰在军代表进驻学校后,被批斗两次,就发配到学校菜地劳动了。办公室早就成了军代表的住室。陆三兵进门没有注意张营长的床还空着,便和衣躺在床上,他也感到累了。他想起惊心动魄的一天,轰轰烈烈的一天是多么的有意义,当想到郭霞的屈服是他最大的战利品时,反而又来了精神。他得意地笑了,真没有想到,在这不显眼的沙包窝里,还有一只金凤凰。而姑娘又是那样柔弱听话。想到这里,白天在姑娘后背上打了两拳,怎么在自己胸口疼了起来……,还好,当时很乱,她可能没有看见。咳!陆三兵呀陆三兵,千不该万不该,在复员时,回到家结了婚,带了个“土包子”来。没有想到,复员战士在这里这时候如此吃得开。几个战友复员时在家没有找到对象,现在一大夺权,当上连排长,从城里支边来的漂亮姑娘不是成群的跟在屁股后面吗?……“他又想到孙辉,是自己的大敌,他看到了我打郭霞,而且我在他孙辉面前也承认过。从郭霞的谈话中,更证实魏普提供的“情报”是正确的……郭霞…孙辉…老婆陈英….,好!就这么办!“

军代表张全顺营长,看一看夜光表已经四点,开始了结束语:“孙老师,咱们推心置腹地谈了很多了,我很佩服你敢于坚持真理的精神。但你好好想一想,现在坚持真理吃不开呀。打了人可以说没有打,拳头捅在人家身上,还说是革命行动。还有,拿我们复员战士来说,本来当了几年兵,受党的教育多,更应该努力工作。来自人民,复员后当人民一员,和大家一起好好干工作多好。可有的人就拿这当金子招牌,伸手要官当。咳,国家形势也难说呀。你看现在全兵团一样,老干部全部大换班,换下来还要批倒斗臭。把复员转业战士不管行不行,都推上去当干部。我看不对头。就拿我们莫索弯农场来说,不是9.25的老同志和老支边的艰苦创业,能有今天的农场吗?”张营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还是注意点,急性子要改一改。看不惯的放在心里,少说点,你就是说了也没有用。今天你明明做对了,但你今天却受了很大的委屈。你身体也不好,经不起那样的革命行动啊!……”他又一次看看表,站起身,又弯腰伸手拉起孙辉说:“好吧,如果你没有什么了,咱们就休息吧。”

孙辉对张营长的说法有些是赞同的,有些是持不同意见的。但他对这位军代表却油然而生敬意:“他也是个‘三块’,但他没有挂着这些最时髦的牌子去伸手要官,去横行霸道。而是同志式的,平等的和他谈心,真诚地关心同志。只有平等,才有友谊呀!”孙辉借着月光深情的望了张全顺一眼,和他用力地握了握手,慢慢地离开了操场南边的林带埂,心情沉重地向家走去。


七.到底谁造谣


午觉起床后,在学校大门口等了好一阵的十几名“硬骨头”男女骨干,见孙辉到来,马上一窝蜂地围了上去,让孙辉承认“造谣有罪”。孙辉自然不会承认,也不服气。这一下激怒了大炮唐泽芬和小眼余水花,气坏了一帮骨干闯将。

“走!找陆教导员去!”大炮和小眼各抓住孙辉的一只胳膊,其他人推推搡搡,进了军代表办公室。军办只有陆三兵一人,其他两位被场部李首长电话召去谈话了。

“这是干啥?这是干啥?松开!快松开!”陆三兵严肃地、厉声喝令手下。那些扯衣拽胳膊,想在陆教导员面前表示“立场坚定”的“闯将”马上松了手。陆三兵向孙辉点头微笑了一下,则脸对手下说:“孙老师会承认错误的嘛,不必要采取过火……偏激的革命行动嘛。”说完,向手下慢扫了一眼,走到靠墙边的椅子跟前慢慢坐下,两条腿拉开八字型,又一次用眼睛慢扫一遍骨干们,干咳了两声。被陆三兵训练有素的骨干们一下明白了上司的意图,马上对孙辉采取了“革命行动”。

“认罪吧,看着毛主席像认罪!”大炮唐泽芬瞪着眼,又是第一个开炮!口水溅了孙辉一脸。

“快说,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考虑好吗?”小眼余水花虽然眼睛整天是一条缝,没有人看到过她的眼珠,但声音不亚于大炮。

“老实点,快认罪!”十几个骨干立胳膊,编袖子,又一次摩拳擦掌了。

孙辉是有思想准备的,对于眼前的这一出戏,他知道是陆三兵导演的,也预感到今天是要挨打的。尤其是看到张营长不在,看到门口来了不少的老师和学生,其中虽然有不少张同情的脸,但是同情在当时是左右不了局势的。顿时,他有一种孤立感,心里慌了起来。当然,他也知道,只要说一句话:“昨天是我看错了,打人的不是陆教导员。”那就不会去低头、弯腰和请罪,立即就会转危为安。可他决不会昧着良心说话。他心里想,当接受毛主席检阅的时候,曾经一次次在日记里、在早请示,晚汇报中,都仰望着毛主席的画像,写过、说过要听毛主席的话。不管遇到谁违背毛主席的指示,都要坚决和他做斗争。陆三兵打人,自己亲眼所见,难道能因为怕挨打就去说假话?那是绝对不能做的。做了就是对毛主席不忠,对自己人格的践踏!想到这,他的心不慌了,胆也壮了,两道大刀眉也上下抖动两下。他愤怒地转过脸,两道目光直射陆三兵,看得这位堂堂的军代表有点心慌。

“陆三兵同志,我亲眼看到你打人了。这错误的行为,只要你敢于承认,注意改正,跟本不算个大事。可你就连这小事都不承认,还说我造谣,你还支什么左?我现在面对着毛主席的像,可以发誓说:‘亲眼见你打人了,打了两拳。’我当时还把你叫出来,批评了你。你!现在敢不敢对着毛主席的像说你没有打人?”孙辉用陆三兵经常在会上说的:"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像前不能说半句假话."来对付陆三兵.

“我才不搞发誓那一套,发誓是迷信。”这个在半个月前和机关的几位打手一起,把一位因说了“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是迷信,如敬神”的上海知青,拳打脚踢得遍体鳞伤的凶手陆三兵,今天也说出了一般人应该说的话。不过,他有权有势,即便他把毛主席的像放得上下颠倒了,这在当时是“现行反革命罪”,放在他身上也是不会有事的,更不会象那位上海知青那样被打得昏倒过去。正在孙辉和陆三兵交锋之时,骨干唐泽芬对陆三兵耳语了什么,陆三兵为之一振。“孙老师,你说我打了郭霞,那就叫郭霞来当面对证一下好不好?”陆三兵变被动为主动了。

“当然可以!”孙辉虽然为郭霞担心,但陆三兵的话已经咄咄逼人,他不由得脱口而出。

唐泽芬和余水花很快把郭霞叫来了。进门时,后面跟着笑嘻嘻的魏普老师,掖下夹了个大本子,真像日伪军二狗子。

“孙辉……孙老师。昨天革命群众和我辩论,完全是为了帮助我,根本没有人打我。你怎么能….能说军代表陆教导员打了我那?”郭霞自进门,头就低着,低得使孙辉只看到她那乱蓬蓬的头发,根本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她声音不高,但清清楚楚地说了之后,又低头走了出去。

“造谣有罪!罪该万死!死了喂狗,狗都不吃!”在一阵振臂高呼和拳打脚踢后,孙辉开始还知道别人把他的黄军冒拽掉,说他不佩戴军帽,后来就迷糊了。好像在一场风暴雨中行走,无数个大雨点无情的打在他的身上,浑身上下都钻心的疼…….。在恍惚之际,暴雨仍在下,他被暴风雨袭倒在水里……,又看到郭霞打着雨伞,从他身边走过,可却装着没有看见他。他想叫她快拉他一把,可怎么也喊不出来……,忽然又看到陆三兵和郭霞同打一把伞,眼看着雨伞下的两个人越走越远,慢慢的成了两个黑点……。地面上的水越来越深,眼看自己的整个身子将要被水淹没,他奋力挣扎着爬了起来,一身的水顺着衣服哗啦哗啦地往下淌,透心的凉…….。此时,大脑的思路一下回到郭霞作证,自己挨打的记忆里。他无比的气愤,张开了口,朝着两个几乎消失的黑点大声喊:“到底谁在造谣?谁在说谎?”

“我的孩子,……”孙辉睁开了眼,看到妈妈正流着眼泪看着自己,姐姐也正坐在床边哭泣着。他惊奇地又向周围看看,才发现自己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很快地他想起了刚发生的一切。泪水扑簌簌地顺着两个眼角流在枕头上。一位老医生小声对孙辉的姐姐说:“不仅胸部、腰部伤重,小腹部也伤得不轻,会出现尿泌。”老医生探头向门外看了一眼,把门关上,去下老花镜,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一下湿润的眼睛,低声气愤地说:“什么世道,只有想杀人,想见血的人才下此毒手!”

一篇没有投稿的中篇小说底稿——<<谅解>>〈三〉

〈写于一九八一年二月〉


八.党 性


七0年八月的一天,当孙辉骑自行车从场部回到自己已经工作过一年的五连时,已是傍晚。他把自行车停放在宿舍的门口,匆匆来到伙房,买了个包谷馍,边走边吃。回到宿舍,剩下的一半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把剩下的放在窗台上。那里已经放了几块,准备让烧开水的老王收走喂鸡的。有人说老王自私,说孙辉多此一举。可孙辉认为,吃剩下的扔了可惜,还把别人扔掉的拣回来放在一起。他太累了,也感到非常的疲乏,被致残的腰椎阵阵作痛。他一头栽在床上,懒得再起来拉被子,觉得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才好。但他忽然想起鸡圈北墙跟的几个小门,他立即翻身下床。那几个小门是定时把鸡放出去,在围墙外的小涝巴里喝水的。孙辉为了1800多只鸡喝水进出方便,去年他当养鸡员不久,就在北墙跟开了几个小口,请木工做了几个小门。今天早上连长让他把养鸡工作交给了一位“妇女班”的阿姨。交接时他反复交代,晚上一定关扣小门,免得狐狸夜里偷吃鸡。但他怕新接班的阿姨疏忽了,所以又拖着疲倦的身子到那位阿姨家问清楚,知道小门关扣了,才放心走回宿舍。

宿舍窗户亮着,透过玻璃孙辉看到连队指导员张全顺正坐在他的床边。孙辉一进门,就冲着指导员说:“这是落实政策吗?留个大尾巴,叫人心里疙里疙瘩的不舒服。”张全顺看到一走一晃的孙辉,没有马上接话茬,只是点头示意让他快坐下。然后同情地看了孙辉一眼,才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呀,腰杆已经佝偻,原来满脑袋乌黑的头发已变得花白,象堆被霜打过的毛毛草堆在头顶上。干瘪的脸颊上,显出一道道刀刻般的皱纹。尽管一双大眼睛还有神,但整体看上去,少说也象四十开外的男人。

“咳,小孙那!……”指导员尽量抑制住自己心酸的情感。“我和连长商量了,把欠你的十五天公休补给你,你最好到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再拍片子看看受伤的地方是否有变化?如果需要治疗的话,我劝你还是安心住一段时间的院。身体恢复了,就到学校去上班吧!”张全顺略停了一下,见孙辉没有吭声,接着又说:“落实党的政策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事,留尾巴就留吧,总有一天会彻底解决的。”这位正直、热心肠的支部书记,三年来曾为连队不少受迫害的同志跑了不少的腿。尽管他做的是一个基层领导应该做的事,但却遭到上级某些领导人的多次批评。特别是在为孙辉的平凡问题上,就不只一次的受到场长李坏种〈李怀春〉的严厉警告。早在莫索弯中学支左时,陆三兵几次到李坏种那里告他,说他立场不坚定,同情“坏人”,替“坏人”说话。李坏种耐着性子,几次教育批评他,最后认为他“朽木不可雕 ”,就于67年6月底把他安排到最边远,地处沙包窝的五连当指导员了。临走,李坏种还“恨铁不成钢”地把张全顺臭骂了一通:“妈拉个把子!你初中毕业,参了军,入了党。从挡案上看,你在部队表现不错。现在复员了,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大夺权的年代。我原本让你去学校支左,先当个军代表营长,以后,你和三兵同志一个当校长,一个当教导员,都是正营职。没想到你这货蛋子不争气,一点的党性都没有!那好吧,去五连当指导员吧!如果表现好了,另我满意了,卫生队还缺一个副队长,副营职。你看着办!”

张全顺当时对于这位指点江山、主沉浮的首长没有半点哈腰和必恭必敬。而是诚恳地说:“首长,卫生队的副队长你就不要考虑我了,我不行。就是到五连当指导员我也心里也没有谱。当然,既然组织信任我,我会尽力的。”李坏种听后,失望地往门外挥挥手,示意让他快走。

李坏种在1968年春全场复员转业军人的大会上,指名道姓地批评过张全顺:“在我们复员转业战士里,有不少人不是个货,狗肉包子上不了台,一点党性都没有。给官不想当,给权不会掌。张全顺就是这号人,没有出息的货蛋子。”

当上级有了给冤假错案平反的政策后,张全顺大胆的向地区党委写了两封信,第一封是在孙辉还在蹲监狱期间,他以个人名誉写信如实反映了孙辉的所谓“反革命罪 ”是冤枉的。写了构成“反革命罪”的“事实”和“过程”。导致68年8月地区派人调查后,给孙辉个“无罪释放”的结论。这第二封信是以基层党组织的名誉写的。把孙辉在五连一年来的突出表现以及广大群众的积极评价也都写在信里。导致地区党委派人调查后,致函场党委:“建议孙辉同志的问题立即解决,从农工队伍回教师队伍。在工作中改正自己的错误。”场长李坏种虽然不敢肯定是张全顺写的信,但从两次都是上级来人调查,不让本场插手,上级党委指示如何处理等等,他也猜个八九不离十。李坏种不只一次的对心腹说:“不是看他张全顺是个‘三块’,我早他娘的给他橹掉了!没有党性的东西!”

张全顺是位很有党性的共产党员。尽管他没有对孙辉说过他帮助了他,但是孙辉对张全顺这样难得的好人,是敬重的。他从看守所出来,分到11连浇水班。每天除了下地干活,不是被勒令写思想汇报,就是受批挨斗。是张全顺通过自己的战友,场劳资科的科长把他要到五连养鸡的。这一点他孙辉是知道的,他打心眼了敬重这位恩人。一年半的监狱生活和一年的连队生活,已经使这位血气方刚、性格直爽的小伙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沉默寡言,无论和谁说话,都是毫无表情。别人对他的评价自然是“孤僻、古怪”,或者用当时的政治术语是“悲观厌世”。世道也就是如此怪得无法解释,说孙辉“悲观厌世”的人,还肯定孙辉是一位工作上勤勤恳恳、认真负责,埋头苦干的人。


九. 恶梦


孙辉把张指导员送出了门,双眼已经睁不开了。得不到治疗的病腿伤腰,使他每去一次场部回来,加重疼痛要持续一周左右。他想先和衣仰躺一阵,等疼痛稍微减轻一点之后,再拉被脱衣。极度的疲劳使他躺下即进入了梦乡……。

“井要塌了!我要上去!”他大喊了一声。睁开双眼,马灯还在亮着,孙辉知道自己是被“恶梦”惊醒的。他稍稍平静一下剧烈跳动的心,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吃力地爬起来,拉好了被子,脱去了衣服,把马灯灯心拧到黄豆粒那样大,才钻进了被窝。他的心还在“咚咚咚”地剧烈跳着。“真怪!过去的事怎么会在梦中再现?”

67年5月份,孙辉自从以造谣之罪被开除“硬骨头”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每天给小学生上课,都被“造谣有罪,罪该万死!”的口号轰出教室。当然对于他这位曾经见过毛主席,受过巨大精神鼓舞,发过钢铁誓言的他来说,被一次次轰出教室,不算什么,他仍然坚持走进这个要“砸烂他狗头”的教室里,因为那是教师的职责。可他的赤胆忠心对于急着参加革命,模仿“造反有理”的一群天真可怕的黄鼻涕来说,是不会理解的。红小兵们明白“大炮、小眼”告诉他们的道理:“陆三兵是共产党员,复员军人,贫下中农。攻击陆三兵就等于攻击军代表;攻击军代表就等于攻击解放军;攻击解放军就等于攻击毛主席。”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本来是把孙辉这位见过毛主席,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热烈鼓掌迎进他们的教室里,当时还有不少学生挣着抢着第一个握见过毛主席的人的手。但如今当听到红卫兵大姐,硬骨头战士唐泽芬和余水花的背后动员以后,特别是看到自己的班主任孙辉去掉了硬骨头牌子。这些孩子立即醒悟了,他们要“反戈一击”了。

怕啥就有啥,越是谨慎越出事。因为小学语文课本上的内容都是毛主席的语录,孙辉每天备课时,都要把要教的毛主席语录读了又读,不背个滚瓜烂熟他是不敢吃饭睡觉的。有一天,语文课要学习两段语录,一段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一段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在一阵口号声之后,孙辉给学生明确了要学习的目的和任务。四〈甲〉班的班长,“硬骨头纵队”里的一个“芝麻官”霍地站起来说:“老孙,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想当先生,必须首先当学生’,你让我们学,你先给我们背一下。”“对对对,背一下!”几个红小兵附和着。孙辉是有备而来,他不慌不忙地,一字不漏地,熟练地背了两段。“哈!你老孙还真有两下子。”班长赞扬了。

“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班长在赞扬了老师后,又领着同学唱歌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的唱,越唱越高昂。孙辉就是在这歌声阵阵的环境里,开始板书语录的。当第二段写完之后,他拿起教鞭准备领读的时候,随着一声“好了,你是反革命!”的喊声,教室里的歌声嘎然停了下来。班长大步走到讲台前,挥手给了孙辉一个耳光,然后就去按孙辉的头,嘴里喊着“反革命,快低头!”孙辉在自己所带的班里,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他再也忍不住了,当班长又一次举手要打他耳光的时候,他顺势一把抓住打来的手,一甩,班长一屁股坐在门坎上,边哭边指着黑板:“你写反动话,反对毛主席,还敢打人。”顿时,教室里有喊口号的,有敲桌子的,有踢凳子的,乱成了一窝蜂。孙辉下意识的把板书在黑板上的两段语录一字字仔细检查,第一段没有发现错字、漏字的。当慢慢检查到第二段时,他的头脑“轰”的一下,眼前直冒今花,浑身一下流出了冷汗。原来他把最后一句写成了“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拥护。 ”他马上说,:“是我写错了。”赶快拿黑板擦去擦,准备改过来。这时一只手狠狠的抓住了他的手,“不要擦了,黑板上写白字,一清二楚。”在隔壁教室上课的魏普老师冷笑着说着,并和班长一起当场组织学生开了孙辉的批斗会。不一会,陆三兵领着场看守所的陈所长来了,二话没说,“卡嚓”一声,给孙辉戴上了手铐。孙辉入狱了。……这一幕,很快在孙辉眼前闪过,他双手抱在一起,摸一下戴手铐留下的伤痕,感到还隐隐的痛。在狱中无数次的吊打和审讯中,他都是一句话:“ 我忠于毛主席,你们杀了我,我也不会承认我反对毛主席。我写错了,我承认。”

在监狱中还有一次,一个警卫手握手枪,把孙辉从一号牢房喊出来,他看到大院东北角的小炮楼的射击孔里,伸出了机枪筒。他心里一惊,感到末日的到来…..霎时,他想起来妈妈,姐姐,还有郭霞……。入狱后,还没有和她们说一句话,可能妈妈、姐姐的眼泪都哭干了吧!想到这,鼻尖一酸,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滚。

“你不是很硬吗?怎么哭了?”陈所长从审讯室走出来,双手叉着腰说。

“不是枪毙你,是让你执行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走,厕所去。”拿枪的警卫用枪指着厕所说。孙辉莫名其妙得擦着眼泪走进厕所。

这个厕所是犯人用的,在监狱大院的西男角。陈所长今天拉肚子,为了应急,在此方便。解腰带时一不小心把顶了火的手枪掉进了茅缸里。自己嫌脏不愿捞,就导演了这场戏。

“我的家伙掉进去了。考虑来,考虑去,认为你还靠得住。你把袖子卷起来,给我摸出来。要求是,只要一摸出来,马上就放在地上。”陈所长跟进厕所后,对孙辉下达了命令。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如临大敌”孙辉松了口气。他先是邹了邹眉头,然后转身就往回走。

“站住!交给你的任务你完成了吗?”拿枪的警卫厉声喝道。

“你如果按我的要求完成任务,我可以提前放你出去;但你如果不干,不仅不会提前放你,马上还要给你戴上手铐,让你永远蹲监狱!”陈所长威胁说。

孙辉感到自己蒙受了极大的侮辱,气愤地看了陈所长一眼说道:“你们还是给我戴上手铐吧!”说完,转身向牢房走去。被激怒的陈所长追上去一脚把孙辉踢倒,警卫把手铐给孙辉戴上。孙辉忍着痛,爬起来,没回头,步履蹒跚地走进了一号牢房。紧接着,一个真正的盗窃犯完成了这项任务。当天晚上,孙辉又一次上了老虎凳。

这些挨打挨骂,刑讯逼供,对于孙辉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在他的头脑里,不会引起做恶梦的。唯独在狱中的一件事,对他刺激最大,每当想起来头皮就会发麻:

在孙辉临出狱的前两天,在押“犯人”在高墙外打井。他和一名真正的“杀人犯”在井下挖土。井已经很深了,井底已经过松沙层两米多了,土里已经有泉水。正常情况下,不能在挖,应该把井一圈砌砖了。可那杀人犯在井的一圈开大很挖,把井开得下大上小。尽管孙辉一再阻止那人不要再往周围开大,可那亡命徒象没有听到一样。一筐筐的松沙通过井上的滑轮吊上井面。孙辉看到井底周围的松沙不停地往下掉,随时都有井塌的危险。他大声向上喊话:“井要塌了!我要上去!……”那亡命徒瞪着眼睛看着孙辉,两道寒光逼得孙辉毛骨悚然。“我知道我离死不远了,我看你也活不了多久。不如我们一起死个痛快。”孙辉惊恐万状,在吊筐刚到头顶时,就双手死死的抓住了绠绳,没命的向上喊:“井要塌了,快拉!……”滑轮快速转动了。当他感到有一双手抓他的腿时,他狠狠地用双脚乱踢,一脚刚好踢在亡命徒的鼻子上,就在这亡命徒一捂鼻子的刹那间,吊筐带着孙辉已经升到了十几米高。在孙辉的头露出井口时,“轰隆”一声,井桶的下半部塌了,不到五分钟,井口周围也全部塌方了。那杀人犯被埋葬在自掘的深墓之中。

孙辉出狱后,为此害了一场大病。他没有把此事告诉妈妈和姐姐。但他每当想起此事,立刻不寒而栗。


十 .“恋 爱”的 苦 滋


七二年暑假,已年过24岁的孙辉,虽然从精神状态上比从监狱刚出来的时候好看多了,但由于在工作中不甘落后的实干劲,加上缺乏营养,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腰弯背驼,走路蹒跚。张指导员的爱人,好心的杨大姐真象亲姐姐一样关心他。几次劝他成个家,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张全顺几次和他谈这事,有时是批评他:“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不要有过高的要求。年龄、身体都不饶人那!”其实,孙辉还有什么过高的要求那?身体跨稀稀的,尽管从监狱“无罪释放”了,但当时那年代,有哪一位姑娘愿意找一个蹲过监狱的人那?在孙辉看来,只要是个人,是个女性,年龄合适,他就不会在人家身上挑剔什么的。在杨大姐和几位老师的劝说下,孙辉也感到自己的确应该成个家,相互体贴,也有利于工作。在杨大姐的努力下,找了几位老职工的姑娘,可女方都以孙辉“政治上蹲过狱,身体上垮稀稀,工资还是‘下延级’,虽然工作很能干,到头来还是白出力!”的理由回绝了。这一次次的相亲失败,对孙辉来说,没有带来任何的精神打击,因为那都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在郭霞身上,他饱尝到恋爱的苦滋,在郭霞、陆三兵身上,看到了爱情、婚姻、家庭的可怕。这就是开始时,为什么别人劝他成家,他都婉言谢绝的主要原因。

他和郭霞,在文化大革命前和运动初期,虽然没有公开谈过,除了两家,谁都不知道。但是,“恋爱”的幼芽的确在孙辉心灵的沃土里迅速成长过。他爱她,她也爱他。那段时间,他俩上学、工作回家的路上,经常巧遇,尽管是两三句话,有时甚至因同学、同事在身边,没有说上话,但只要彼此相互看一眼,那种幸福和甜美的感觉无与伦比。孙大妈到商店给儿子买日记本,都是一买两本,郭大妈每次给女儿口袋里塞好吃的,都是对对成双。要说郭霞出来作证,说“陆三兵没有打她“,孙辉因挨斗受整而不能谅解她,那说明他孙辉对郭霞不仅不是真正的爱,或者说那种爱是经不起考验的,而且也证明他是小肚鸡肠的人。自从那次被硬骨头开除、挨打住院后,孙辉在病床上,还常常想念着郭霞。他知道她出来“证明”是出于不得已而为之,并时时刻刻都在分担着她的家庭遭遇和挨陆三兵等人打的痛苦。尽管他从好友、同学来医院看望他时的谈话中知道,郭霞在大会上表态,要和“反动家庭”彻底决裂,要和“狗爸爸”断绝父女关系后参加了硬骨头。但他仍然没有更多地责怪她,总认为她那是没有办法,是形势所逼。但后来的几件事,却从灵魂深处改变了他对她的看法。使“谅解”、“同情”变成了“不可谅解”和“厌恶”。一次是在住院期间,郭霞晚上10点钟去看他,她把他叫到医院和学校中间的公路边开了口:“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孙辉,还是老老实实向军代表写个深刻的检查,重新申请加入硬骨头吧。这样对你本人是有好处的。”“我没有什么好检查的,正因为我说了实话、真话,才被批斗,被开除。”孙辉对郭霞的谈话内容尽管感到有些茫然,但一想到好友、同学的谈话,也就不感到奇怪了。他一板正经的表述着自己的观点。

“你呀,总是那么固执。光知道‘要文斗,不要武斗’是毛主席说的,不知道林副主席和江青同志还有补充讲话。革命群众在帮助我时,帮助你时,有些过火的行动,是难免的,革命的大方向始终都是正确的嘛!”郭霞倒是振振有词了。

“不能因为大方向始终正确,就把违背毛泽东思想的行为认为是不可避免的!陆三兵作为军代表的一把手,不是积极宣传、捍卫毛泽东思想,而是带头违反。更严重的是违反了还想尽一切办法拒不承认。这样,会把群众引向何处?大方向还会正确吗?要知道,大方向不是抽象的,它要靠时时处处按照毛泽东思想办事来支撑的。 ”孙辉动情的说。

“对革命行动,不要指责过多吗?”郭霞指正孙辉。

“郭霞,你也认为那是革命行动吗?昨天送到外科病房的史自忠的胳膊骨折;程卫东的右腿骨折,林志达老师现在还解不下手……不都是硬骨头打的吗?把人家关到房子里打,打断了胳膊、砸断了腿,还逼着人家当场签字,说是自己从床上滚下来摔断的。做贼心虚,见不得人!比国民党特务还坏!”孙辉又激动了,气得脸上的肌肉左右抽动。忽然,他听到路南的林带小树丛里“哗啦”一声。“谁!”孙辉喊了一声,没有人吭声。他还认为是狗或者猫。他平静一下心情接着说:“郭霞呀,我们都是受到毛主席接见过的,也都是表过多少次决心的人,怎么能对违背毛主席教导的行为视而不见,反而‘助纣为虐’,说打人是革命行动那?……”

两人的谈话是简短的,孙辉认为自己是坦率的。谁知第二天,孙辉却被揪回学校又挨批斗。这次因为是从医院叫回来的,军代表张全顺在场,没有打,只是弯腰。批斗会上,有陆三兵和郭霞事先安排的两个监听〈硬骨头里的两个小打手薛富和许安,〉把孙辉昨天晚上和郭霞路边说的话当众揭出来,郭霞作了重点的批判发言。散了会,张全顺把孙辉送出了学校。孙辉弯着疼痛难忍的腰,挪着一拐一拐的双腿,回到医院,又被医院八野“永红纵队”的医生、护士赶出了医院。从那以后,孙辉下决心,今后见到郭霞,不会再理睬她。

还有一次,在孙辉被抓进监狱的第四天,郭霞的爸爸郭开理也被关进去了。“罪行”是曾经喊过“包谷万岁!”“全国人民都是喊毛主席万岁!他喊包谷万岁!这家伙是有意把伟大领袖当包谷。还是个老九,是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双料敌人。”这件事文革前夕在郭霞家吃饭时,郭开理讲过:59年秋天,他们9.25起义的和河南56年支边的青年人,当看到他们亲手开荒造田,种的包谷长势良好,包谷棒子象棒槌一样时,大家都欢呼雀跃。郭开理无法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就振臂高呼:“包谷万岁!”孙辉认为,就仅这一条,定郭开理是反革命,是没有道理的。何况郭开理文革前还是兵团级的劳模。场部青年宫的前厅里的光荣榜上,看到的第一副照片,就是郭开理。孙辉从心底里很敬重这位长者。所以,在郭开理被关进一号牢房的当天晚上,因为没有带被子,孙辉就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郭开理流着眼泪抓住孙辉的双手:“好孩子,你就是我的亲儿子!”那一夜,他们同盖一床被。尽管监狱有规定,犯人不能随便讲话,但值班警卫小马善良,也知道孙辉和郭开理都冤,就睁只眼闭只眼。

夜深了,这一老一小还是小声交谈了许久。“孩子,你怎么也进来了?”“我是给学生上课写错了语录被抓进来的。”“唉!咱们都成了反毛主席的罪人了。”两人沉默了一会,还是郭开理先开口:“霞霞在学校受委屈了吗?”“她!她……还好,没有受委屈。”“孩子,你要如实告诉我,自从我被撤职,赶出场部,在连队被管制劳动以后,她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她妈妈几次给她送钱,她都不给面见,她妈妈都是把钱交给领导才走。大批斗会那天,也就是批斗全场连级以上的走资派那天,她妈妈煮了一兜的鸡蛋,满会场的找她,好不容易找到她,没有想到她当众说:‘只有你答应我和狗爸爸离婚,我才吃你的鸡蛋。不然,你把鸡蛋仍了,我都不看一眼。’我老伴搀扶着我回到家后,大哭了一场,把鸡蛋剥着让我吃。在我睡着以后,她…她…悬梁自尽了……。”郭开理怕哭出声来惹来麻烦,就嘴咬着被子抽泣了还一阵。孙辉想到善良的郭妈妈就这样悲惨而去,十分悲愤,一把把擦去滚滚的泪水,忍不住说:“哼!那有这样的划清界限。太…太残忍了!”“唉!也不能怪她啊….,都怪我是个起义人员,是我连累了孩子和老伴。早知道是这样,不如我早死掉。郭霞她妈妈可是五二年参军的呀,背了我的亏呀。”郭开理悲痛欲绝……。

第二天,孙辉和郭开理没等天亮就起了床,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靠墙坐着,低头打盹。天麻麻亮时,只听大门“吱”的一声开了。因为一号牢房的小窗户正对着大门,孙辉还以为又有新号进来,忙站起来走到小窗户旁往大门那里看。结果看到好像是陆三兵推着自行车进了大门和警卫边走边说话,货架上捆着个行李卷。蒙胧中孙辉又看到自行车后跟着一个身段眼熟的女人……。“啊!是郭霞…是郭霞…!郭霞呀,是不是你念错了语录,喊错了口号……”孙辉的眼泪簌簌,切割着皮肤;悲痛阵阵,切割着心肠。他忘记了郭霞错误的一切,他的意识里已经原谅了她的一切过错。“郭霞!郭霞!……,”孙辉撕破了沙哑的嗓子,头贴紧窗户大声喊。“霞霞!霞霞!我的女儿霞霞….”满脸泪水的郭开理好像要和孙辉争抢小窗户一样,半个脸紧贴在孙辉脸上,半个脸紧贴在窗户的凉墙上。

“喊什么喊!老实点!警卫大声斥责一声后,开了一号牢房的锁。陆三兵解下行李扔进门里,嘴里得意的说:“真是不巧不成书,一个老反革命,一个小反革命,在一起过幸福生活吧!”郭霞把手中提的一个装有脸盆、牙缸的网兜对着门朝里一扔,“哗啦”一声,砸在急着要和女儿说句话的郭开理腿上。这一下,震住了不顾“ 监狱守则”,急着往外去的郭开理和孙辉。两人还没有反映过来,郭霞先开了口:“老反动,今后不许你再喊我的名子,我和你早就决裂了!”说完对着陆三兵一点头:“走!”

“真巧,老东西和孙辉关一间房里。”陆三兵幸灾乐祸的说。

“哼!臭味相投!”郭霞说着,紧挨着陆三兵,走出了高墙大门。

等一号牢房的门重新上了锁,郭开理没有去管送来的东西,直楞楞地站在那里,两眼滞呆无光。孙辉一屁股坐在行李卷上,悔恨着自己:“我可能是疯了,怎么能做出那样的判断那?唉!”他重重地给自己脑门一拳。

孙辉出狱之后,才知道陆三兵借口老婆把一张带毛主席像的报纸升了炉子,离了婚。郭霞做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范,坐着宣传车,跑遍了全场46个连队,讲自己是如何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是怎样和狗爸爸决裂,当黑妈妈自绝于人民时,自己又是如何没掉一滴眼泪的。在陆三兵离婚不到十天,这对“革命红人”就接了婚。

孙辉每当想起陆三兵和郭霞,“爱情”二字对于他来说,的确成了反义词。就跟"法西斯"和"日本鬼子"一样难听。


十一. 母亲的使命 张英的果断


暑假到了,孙辉接到母亲从内地发来的信。要他立即反乡。这位年近60的老妈妈,可怜自己的小儿子。儿子受整挨斗,投进监狱,她哭瞎了右眼,急聋了双耳,改变了爱说、爱笑的性格。当儿子从监狱出来时,她把儿子楼在怀里,哭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又哭一阵。吓得女儿和女婿赶快请来了医生。孙大妈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松开了儿子,一阵哭笑后对医生说:“又哭又笑不一定都是神经病。我看到儿子没死回来,就高兴;看见二十来岁的、好端端的孩子,硬拉到监狱一年半,出来变成了小老头,……孙大妈又哭起来。医生见孙大妈只是见到儿子,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擦擦自己湿润的眼睛,安慰一阵孙大妈,就走了。

孙大妈根据当时的现实和儿子的实际情况,深感儿子的婚姻事,要在新疆解决是困难的。带着完成最后一次使命的决心,回到了江苏老家。孙大妈有自知之明之心,为儿子的婚事她深谋远虑。虽然提亲的很多,但孙大妈坚持把儿子曾经被错误关押一年半和身体不太好的实情都如实告诉对方,目的是即便成了,儿子今后不会再受气、受抱怨。但没有想到的是,这样如实一说,被介绍的对象不是长出一口气,就是捏一把汗走了,孙大妈急得另一只眼也有些蒙胧了。

大妈家乡孙营寨东南两公里有一村庄叫张店村,村里有一位老汉叫张国强,是三八年的老共产党员。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是为党为国立过功的人。解放后,地委、县委举办的干部学校他都去过。但每次学习结束,分配当干部,他高低都不干。拿张老汉的话说:“学习一下有好处,可以懂得党的方针政策。自己没有文化,当干部那可不行。”庄稼人和土地有感情,不愿离开农村。所以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有的当了地委书记,有的当了省长,可张国强一直当老老实实的庄户人。有人说他傻得不透气,别人想要也没有的好事,可他楞是不要。老张说:“俺参加革命,为的是让穷人翻身得解放,不是为做官。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俺完成了任务,该回家种田了。”尽管张老汉缺乏继续革命的思想,但他在当地很受尊重。“文革”开始不久,他听说在省委、地委、县委工作的老战友都成了“反党黑帮”、“走资派”,他气得慌,逢人便说:“这叫啥革命?怎么老把好人当‘坏人’?”他越想越气,干脆跑到县一中,把正在造反的红卫兵女儿张英拉回家骂到:“死妮子,从今天起,不许你再踩学校的门。造反!造反!革命!革命!你们懂个狗屁!先生们整天两眼一睁,忙到深更,辛辛苦苦教你们文化知识,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毛孩子,中了邪是怎么的?把‘爹娘’一样的先生们当什么‘牛鬼蛇神’批判。忘本东西,在这样胡闹下去,亲爹娘你都不会认了。还在那学不好的地方学啥?”从那以后,张英就跟着父亲在农村干活了。后来也不再要求回校参加那越搞越疯狂的“大革命”了。为这件事,张老汉被本村的造反派揪斗了两次,因为从没有掌过权,算不上“走资派”,加上张英挺身而出,说是自己自愿离开学校的,造反派也就不斗了。只是在七0年整党“吐故纳新”时,这位老革命差一点没有被当成“二氧化碳 ”吐掉。

张英,不是那种“君子好求”的窈窕淑女,但她也不是那种不能看的丑姑娘。她是个容貌端正,性格倔强的女孩。七二年中秋节过后,她24岁了。虽然有人几次提亲,不管条件如何,她都以离家太近,一口回绝了。她在上初一时看了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非常同情和喜欢主人翁保尔.柯察金。喜欢保尔的坚强和坚忍不拔的毅力,佩服保尔在任何困难面前勇往直前的精神。姑娘不只一次的羞怯怯地双手摸着滚烫烫的脸蛋遐想过:假如自己和保尔生在同一时期,同一国度,只要保尔不嫌弃,她会大胆地向保尔伸出爱情之手,精心照料着这位双目失明的英雄直到白头终生。

在孙辉回到孙营寨的第四天,张英的好友林梅把张英从家里叫到村南边河坝的大柳树下说:“孙营寨从新疆回来个小伙子叫孙辉。我的大姑给我介绍了。昨天我去相了亲。”“怎么样啊?”张英迫不及待得追问。

“差劲!第一,是个穷教师。教书六年了,工资才31元;第二,有严重的风湿病,腰有点弯;第三,尽管五官还端正,浓眉大眼的,但二十四岁的青年人,看上去,少说也有三十岁,新疆人面老,真是一点不假;第四,虽然以前被错抓、错关了,现在平了反,但进过监狱的人,名誉上多不好听;第五……”

“算了,别第五,第六的说个没有完了。你和你家庭的意见到底怎么样?”张英打断林梅的话问道。

“主要是我家庭不同意,以上几条都是我爸我妈和我哥提的,我只是总结了一下。本来,昨天和孙辉交谈了一阵,发现他忠厚老实,有志气,我脑子里产生了‘还可以’的想法,但回家一说,家里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的‘不同意’,我仔细一想,家人说的有道理。所以就和家里人意见统一了。”林梅说完,眨巴眨巴眼望着张英。

张英对孙辉的基本情况,之前已有耳闻,尽管没有见过面,但心理上并不排斥。她语重心长地对林梅说:“你说的这几条,不能说明对方差劲。只要他有志气,长相一般,我看可以。两人结婚后同心同德,艰苦奋斗,不会总是困难的。人家有病可以治疗嘛,再说了,就是找一个身体好的,说不准那一天还会得病那。至于人家受到迫害,更应该同情人家,不应该认为名誉上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是说,经过交谈后,你认为还可以吗?家人的七嘴八舌让你乱了。我劝你还是认真考虑一下,不要太攀高了。”张英诚心诚意地劝说了好朋友一番。

“考虑个屁来!都回绝了。”林梅笑着说。

“真的?”…张英若有所思的追问。

“骗你,我就是八个爪!”林梅认真回答,“考虑一夜,我还是下了决心。我不想过太苦的日子!”

张英从河坝回到家,换了一身最合身、最满意的衣服,没有告诉爹娘一声,直奔孙营寨。她通过孙营寨的堂姐秀珍把孙辉叫到堂姐家。农村姑娘不象城里姑娘那样复杂,仅三个小时的交谈,双方都感到是志同道合。尽管孙辉腰弯背驼,走起路来,腿脚不很利索,这些都明显的摆在姑娘面前,但姑娘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换来的是更加的同情和爱慕。张英回到家,大大方方地把孙辉的情况和对孙辉的好感告诉了母亲。父亲在里屋假装睡觉,实际是听得清清楚楚。老两口从女儿的汇报中,明白了孙辉已经在女儿的心目中确立了位置。所以,三天后,就办了一桌的酒席,邀请孙辉到他家作客。通过看、听、想,都很满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功夫。”孙大妈更高兴了!听儿子一说,顿时蒙胧的眼睛不蒙胧了,早聋了的双耳也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声音。爱说爱笑的性格又得到恢复。自豪地看着儿子说:“有那一堆灰,不愁驴打滚!我儿子就是被坏人整得身体差了点,好好治疗一下,再吃些好东西,一下就英俊起来了。咳咳,林梅那几个傻姑娘,今后会后悔一辈子的。……”孙大妈最后一个“神圣”的使命,在儿子到家不满十天,就圆满地完成了。


十二.筹办婚事


七三年刚过完春节,孙辉探亲反疆已经半年了。接张英来疆的计划因经济拮据还没有实现。工作六、七年了,工资一分没有长。这些年来,他是在艰难困苦中度过。一年的“红”与“黑”,一年半的监狱生活,四年多的连队生活。使这个善于思考的年轻人,对眼前的“文化大革命”慢慢的发生了怀疑。自己学习、生活、工作过多年的莫索弯的变化,比什么都有说服力。年年的《元旦社论》中都在说:“形势大好。全国各条战线捷报频传。市场繁荣,物价稳定……”可闻名全疆的莫索弯粮仓的人民却是缺吃少穿。莫索弯,这个五八年以前的亘古荒原。是9.25起义的老同志和河南56年的支边青年,在共产党领导下,发扬了南泥湾艰苦创业的精神,住在用梭梭搭起来的地窝子里,喝着苦涩的盐碱水,硬是一坎土曼一坎土曼地挖,用血和汗浇灌出来的万顷粮田。孙辉中学时代每年秋天都要和同学们一起到连队支农。秋季是个丰收喜人的季节,金色的包谷象一群群亭亭玉立的姑娘,手挽着手站成行行,在干爽的秋风中散发着刺鼻的芳香;盛开的棉花象茫茫无际的雪海,在微风中皱动着银波。人们尽管劳累,但欢歌笑语在金色的秋天里传遍四方。孙辉也清楚的记得,学校就在大公路旁,每年秋末,拉粮的汽车来往如梭成蚁行。好像拉也拉不完莫索弯的粮食和棉花。可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一年不如一年。人们经历了“雷打不动的天天读”,“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三餐之前跳忠字舞”,“地头讲用会”,“田头大批判”,“人人怀揣红宝书,边背语录边种田”…… 结果是抓了“革命”,没有促成生产。土地从丰收到减产,再到荒芜;林带从绿树成荫到乱砍乱伐,再到片片光秃。人们的生活自然从丰衣足食到缺吃少穿。人人的脸上没有了欢颜,只有紧张、忧愁和不安……

七二年孙辉回内地,一路上看到的贫瘠和家乡另人痛心酸的情况。他在和岳父张国强和未婚妻张英地交谈中,明确指出:“报纸上和广播里说的‘市场繁荣,物价稳定,人民喜气洋洋。’不仅是老调重弹,而且是一派胡言,是欺骗舆论。拿张老汉的话说:“我们的党,上边肯定出奸了。不然,怎么会不讲实事求是了那?”“文革”搞得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实际上,老百姓的日子已经没有法子过了。孙辉在和张英领结婚证时之前,就道了底。存款是一分没有,探亲所用的钱还是借别人的。成个家,最起码的要买一付双人铺板,一个放衣服的木箱,锅、碗、瓢、勺,水桶、脸盆等,这些都是生活的必须用品。所以两人商定,先不举行婚礼,有孙辉一人先回新疆,省吃俭用一年,等置办好当用的家具和用品后,再接张英进疆。

张英在送孙辉去车站的路上,红着脸对孙辉说:“等一年我不怕,只要你今后不变心就值得。”孙辉哈哈一笑说:“那怎么可能那?”说完又是哈哈一笑。这可是孙辉几年来第一次开心的笑啊!

半年来,孙辉把自己的伙食费从每月的12元降到10 元。连队伙房一月两次的肉菜,他是不吃的。尽管生活艰苦,但他心里很踏实。人们看到他脸上有笑容了,似乎腰也慢慢挺起来了,腿也不跛了。工作再苦,有时那怕是带着学生搞建校劳动背红砖,累得他腰疼腿软,他回到宿舍,洗着脸,嘴里还哼着歌曲那!

在学校领导的帮助下,孙辉买了双人铺板,连队从照顾角度,只收两元钱给做了一付双人铺凳。好心的大姐杨老师说。衣箱如果买不到,就从她家拿一个先用着,张英来疆的路费也可以先用她家的钱,同事们都说:“你看张指导员、杨大姐两口子,好象自己要娶弟媳妇一样高兴。”孙辉的姐姐把弟弟新婚用的被褥以及锅、碗、瓢、勺也都准备好了。孙辉也非常高兴地写信告诉张英,很快就接她来了。


十三.好运来 厄运又没走完


就在孙辉喜气洋洋准备接张英来疆之时。全场教师的业务考试成绩揭晓,孙辉的综合成绩名列第一。被场教育科决定选送到首府乌鲁木齐教育学院进修一年半,为培养合格的中学教师准备师资力量。这对孙辉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是个极爱学习的人,特别是在几年的教学实践中,他深深体会到,要给学生一碗水,自己起码要有一桶水。有了求之不得的学习机会,孙辉断然决定把接张英来疆的时间推迟一年半,并且也深信张英会理解和全力支持他的。他怀着无比激动和喜悦的心情给张英写了信,信中先是说明了这次的进修机会是来之不易的,表示了自己一定抓住这次学习机会努力学习,争取获得优异成绩的决心。然后对张英说:“就我的心情来说,我渴望你马上来到我的身边。但实际情况是,你就是来了,我们还是分居两地。再加上到城里进修,花费比农场相对要大,你来了,两人分开生活,恐怕经济上会更紧张。”孙辉的话,句句在理。心急如焚而又通情达理的张英接到信后,真是喜忧掺半。但她是顾大局,识大体的人。她马上写信,一是对孙辉以优异的成绩被选送到教育学院学习,表示祝贺!二是要求孙辉要刻苦学习。最后谈了分别后的思念之情,还是希望孙辉尽快接她来疆,她有一双手,可以通过劳动来养活自己。

教育学院位于乌鲁木齐市北门,有高大的教学楼,宽敞明亮的教室以及藏书数万册的图书馆,“文革”前为新疆各地培养了数以万计的中学教师,为新疆的教育事业做出过重要贡献。虽然在文革期间遭到大的破坏,但是近两年,国家和自治区政府又开始重视教育,加大了投资力度,大学又开始象所大学了。孙辉学习的是中文专业,学员们均来自全疆各地的教师,也都是象孙辉一样经过考试选拔而来。孙辉心里明白,自己考试成绩第一,那只是在一个小小的农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现在自己面对的是全疆各地的“高才生“,如果自己不刻苦努力,那就非落后不可。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学校领导和同事的希望,一刻也没有忘记张英信中对他的嘱咐。他好学肯钻,虚心请教,每天晚上别人都睡了,他都要把当天的听课笔记认真仔细的看一遍,把教授讲的知识回味一下。不到两个月,他的成绩在中文专业班里已跃跃领先了。

要说孙辉几经曲折,现在已经看到了光明和希望,那也为时过早。五月二十日晚上九点半左右,他从宿舍楼三楼七号房间出来,想到教室看看黑板报的内容抄完了没有。那是他身为宣传委员主管的工作。下午他和板报小组的同学已经把内容布局好了,他把插图都画上了,另外两位同学说,晚饭后他们抄内容,九点半以前肯定完成。他想去检查一下,看看效果。正要下楼梯,听到对着楼梯的五号房间里传来了拍桌子“调主!”、“大王压住!”的打扑克的声音,并且时而哄场大笑。孙辉不由自主地止了步,转回了身。由于当教师多年和做过团支部书记工作的缘故,他想进五号宿舍和那些外校在此借宿的高中生谈谈,不要饭碗一放,就打扑克。学生应该把学习把在首位。况且每天晚上玩到深夜,大吵大闹影响周边人们的休息,大伙早就有意见了。他刚一抬步,五号宿舍的门“嘭”的一声开了,一个小伙子上身净光,下身只穿短裤,端了一盆洗澡的水,对着楼梯泼了过来。孙辉来不及躲闪,往后一退,“噗通”一声,身体往后从楼梯上栽了下去,双腿又倒翻过去,打了几个滚,趴在了楼梯下。抬到医院检查:“脊柱骨折”。

胸腰围固定是用石膏、绷带缠裹的。躺在床上一个半月自己动不了,也不能动。要说失去学习的机会是很痛苦的,那么考虑到自己将是个终身残疾,还要连累善良的张英一辈子的痛苦将比前者大出十倍。孙辉不让本场一起来进修的同事写信告诉场里的任何人,怕姐姐和单位上的同事知道了挂念、伤心。但是,经过一个月的左思右想,他在病床上还是艰难地给张英写了一封信。信中如实说了自己摔断脊柱,会终身残废的事。并痛苦地提出,为了不连累张英一辈子,要求退婚。请张英再找一个好男人,……泪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信纸上。

张英收到孙辉的信,如青天霹雳,她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就连张老汉老两口也泣不成声。张英的母亲哭着说:“俺闺女的命和黄连一样苦呀!……”张老汉擦去眼泪对老伴、女儿说:“依我看,孙辉那孩子不坏,就是残废了,咱们也不应该变心。小英子,你说那?”张英没有犹豫,马上说:“只要您二老不嫌弃,我更不会嫌弃他的。”说完,哭着给孙辉写了回信,信中要求马上去新疆,照顾孙辉。二十天后,张英收到孙辉的回信,当看到信中除了一些感谢的话外,还是要求退婚。张英又是一阵抱头痛哭,之后就病倒了。父母劝作用不大,左邻右舍的大姐大嫂也都来劝说。开始是劝张英把心放宽一些,到后来对于还和孙辉过与不过,七嘴八舌意见就不一了。但当大伙看出张英要跟孙辉的决心不会改变时,话题又转向孙辉为什么两封信都是要求退婚?张英上封信不是说了要去照顾他吗?这里面会不会?又是一阵争辩之后,两种推断和猜测出现了。

“那不是明摆着的吗?孙辉要残废了,怕连累英子,才提出退婚。真是个好心的人!”大多数是这个观点。

“我和你们大家的看法不一样。”外号“瞎参谋”的西院姜二嫂说;“我倒认为孙辉上了大学院变了心。你们想想,他早不摔伤,晚不残废,上了大学院了就摔伤残废了。残废就残废呗,那为啥英子去了信,说不嫌弃他,要去照顾他,他还是要退婚?这十成八九是他上了大学院变了心。故意在作戏。”咳!别看瞎参谋平时没有参谋对过几件事,可这次“有推理”的说法,转变了不少人的看法,就连张英都微微点了头。

“不对!”高中毕业的王芬芬说:“如果变心,写信怎么会那么动情?流了那么多的泪?你们看看,这两封信上都有不少的泪迹。”信上的泪迹,虽然大家都看过了,王芬芬还是拿在手里向大家亮了亮。

“蛤蟆尿谁挤不出来几滴那?就是挤不出来,用筷子蘸水胡乱在写好的信上捣几下,谁能看出来是水印还是泪印。”瞎参谋说到这里,不仅“哈哈”大笑起来。说到信纸上“水印”当“泪印”,姜二嫂可真是有第一手材料的。八年前,西院姜大爷的二儿子姜震田从平顶山煤矿探亲回来,和姜二嫂闪电式地谈成了。也是和张英一样先领了“结婚证”,没有举行婚礼。小姜领了结婚证就回煤矿了,准备春节回来结婚。“瞎参谋”姜二嫂的真名叫王仙月,性格开朗,爱和同辈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从小和男孩子一起玩,学会了爬树、游泳、摔跤和乱打锤。同龄的男孩一般不是她的对手,主要是怕她那一双手照脸乱抓。其实王仙月从小到大,是个纯真的女子。由于有这个鲜明的个性和出手不凡的本领,大闺女小媳妇有个什么受欺负的事,只要她知道,不管你邀请不邀请,她必定去给你出个“主意”,或者打个“抱不平”。由于不善于细分析,所以参谋的事多半是错的,“瞎参谋”因此得名。瞎参谋自从姜震田回煤矿以后,为了孝敬公婆,就来婆家住。还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公分,开始公婆非常高兴和满意。但过了一段时间,听说了儿媳妇在劳动休息时间,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摆擂台摔跤,摔得小伙子们见了她怕怕的。姜老汉老两口一下不高兴了,“只是才领了‘结婚证’还没有拜天地,就那样疯,将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那!”老两口经过商量,决定这个儿媳妇不能要。于是悄悄托人给儿子写了信,张王李赵,咋来四去一大通,寄给了儿子。姜震田接到信后,虽相信自己老实父母的话,但又抓不住未婚妻的大错,就编了个筐子。写信给王仙月,说自己得了 “肺癌”,已经在医院卧床了。为了不连累王仙月,提出“退婚”。信纸上有不少的泪迹。仙月接信后哭了个通宵,第二天,打了个背包,对公婆说:“爹,娘,我去煤矿照顾他去,他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也不会和他‘退婚’!”婆母娘一把没有抓住,仙月抽泣着奔向了车站。

仙月在平顶山煤矿下了车,走到电影院门口,正好碰上姜震田一群下班的工人又说又笑的走着。她立即上了火,上去一拳把姜震田夯倒。小姜刚爬起来,仙月又一个扫裆腿,把姜震田扫倒在地。自己坐在姜震田的背上,放声大哭起来。“你个王八羔子,写了封假信,叫我差一点哭死!急得我连我爹娘都没有说一声,就跑来照顾你。没有想到你还活蹦乱跳的。”说着又要举拳再夯,听明白的工人们,大笑着拉住了她。姜震田也气不过,当着大伙和赶来的支部书记说明了缘由。王仙月这才平了一口气说:“有话你可以写信直接说,干嘛编筐子。你父母说我疯癫,怎么个疯癫了?叫你们书记写信问一下你我家乡组织,了解看我是不是不正经?如果是那样的话,不要你提出退婚,我一头扎到河里去。如果不是那样,我还要夯你三拳!说我爱打着玩,那!从小就那个性子,一下改不掉。你家不喜欢,还得容我慢慢改 ”。支部书记见野姑娘说得有理,对小姜个别谈话后,答应马上写调查信。并对仙月说:“你先住矿上的招待所,每天到伙房帮忙,你有一身的功夫,在切菜和揉面上施展一下。”说得大伙都笑出了眼泪。姜震田也摸一下头笑了。

十多天后,两封证明信来到了矿上。证明王仙月清清白白。支书亲自主持了小姜和仙月的婚礼。同班工友把小姜拉到仙月身边,叫夯三拳。仙月一咬牙,把拳头一挥,把小姜吓得趴在了地上。但她马上又说:“不打了,打坏了我咋办?”仙月的这一简单举动和语言,笑得两位工人当场尿了裤子。

大伙走后,仙月顶了门,一把把小姜推倒在床上,跳上床,一个膝盖跪住小姜的肚子,两只手装着要胳肢人的样子,逼着小姜老老实实交代了假信上的泪迹是筷子蘸水乱捣的。

为此事,后来姜老汉老两口就怕儿媳妇三分。大伙根据王仙月的破案经验,对孙辉发生了一致的怀疑。最后,还是张英提出,先给新疆兵团莫索弯农场党委写个信,请党组织好好教育一下孙辉,不要再闹退婚了。


十 四 . 进 修中断


孙辉住了一个半月的院,就带着胸腰围固定回教育学院听课了。他知道学习机会是来之不易的,只要能忍受就要坚持听课。加上本来就有点弯腰,又被硬厚的石膏天天磨擦,每听一节课,疼痛就足使他大汗淋漓。他咬着牙坚持着,学习更加的刻苦努力。

就在孙辉按照医生的严肃嘱咐,一天最多只能听两节课,其余时间坚持平躺在硬板床上时。莫索弯农场教育科的李干事来首府开会,传达了场党委主管教育的孟副主任的指示:要孙辉中断进修,返回农场。这意想不到的晴天霹雳振得孙辉眼前一阵发黑。他拉着李干事的手问:“这到底为什么?”“不知道,我只是起个传达的作用。回去后,孟副主任找你谈。”李干事大概是不想过早地说出原因,使孙辉心慌意乱。进一步安慰说:“进修当然好,有教授辅导着来得快一些。但是不进修,坚持业余自修,也同样会增长知识的。尤其是你孙辉更是如此。回去吧,下级要服从上级。”

“孟副主任找谈话。”孙辉静躺在硬板床上,开始想象孟副主任这位领导来了。孟副主任叫孟少槐,群众称他“仰头主任”。就是自从当官后,走路高高地昂着头。文革前,是石河子市某工厂的一名工人。由于批斗人时,马上换双皮鞋,对被批斗者能拳打脚踢,大打出手。加上又是复员战士,就被“火线入党”了,并被作为新生力量提了干,派往莫索弯农场担任政治处副主任。为了一个“副”字,孟少槐很想不通。心里想:王洪文文革前才是上海某工厂的一个保卫干事,最多是副连级,现在当了全党的副主席。我姓孟的论块头不比他小,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文化大革命中也没有少出力,为批斗人,我的大头鞋就踢坏了两双,结果才捞这么个“芝麻”小官,真没劲!所以,每当上级找他谈话时,他就有意吊着脸,让上级看出他姓孟的对官小是有意见的;每当下级找他请示事情或者解决问题,喊他“孟主任” 的时候,他会瞪着眼责问对方:“是你给我提了一级吗?”喊他“孟副主任”,更激起他火冒三丈:“谁让你们动一动喊官职的?称他妈‘同志‘不行吗?我这人生来就反对喊官职。不能听!”

对于孟副主任其人,孙辉其实还没有见过面,只是略有耳闻。七二年刚到莫索弯农场的第二天,就坐着小车到离他办公室不到五百米的场中学视察工作。到了学校,看到没有排队欢迎的师生,只有一群学前班的小孩跑来围着小车看,顿时来了火。先发一顿脾气说学校不象个样子。但又一想,自己来之前没有打电话通知,又是首次视察,最好不发火,他强忍了心中的不快。当他在几位学校领导的陪同下察看教室,发现有不少教室是红砖支起的水泥板当课桌时,勃然大怒。立即下令:“马上给我拆掉!象什么话?无产阶级大革命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的今天,还让学生用这样的凉家伙当课桌,怎么能行那?”说完,背着手,昂着头,走向小车。学校领导还认为新来的孟副主任,肯定是为学校买了新课桌,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所以马上叫学生把红砖和水泥板课桌拆除了。一周后,校长孟雨峰电话问这位孟副主任,新课桌的事,这位主管学校工作的孟副主任回答:“那来的新课桌?我叫你们拆掉,并没有答应给你们新课桌。”

听说还有一次,孟副主任在场部青年宫给场直机关干部作报告,由于发言稿子冗长,他又打官腔,念几句喝一口水。结果,从下午三点到七点半,还没有念完。大食堂开晚饭的钟声敲响了,他很反感,利马站起身,紧邹着眉头看看窗户,然后弯腰对着麦克风大吼:“不准敲钟!不准敲钟!!”他的大嗓门通过高音喇叭如同炸雷,吓得打钟的宋老汉锤子掉了砸了脚。吓得离青年宫一百五十米外的伙房垃圾堆上,在觅食的一大片麻雀和几十只鸡,“呼隆”一声全跑光。

仅从传说中,孙辉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孟主任,但对其却有很厌恶和有点惧怕。

孙辉回到莫索弯农场场部,找遍了场领导办公室和机关各办公室,整整一个下午没有见到孟副主任。他只好住在场直园艺连的姐姐家。准备第二天继续找。这一夜和在教育学院的最后一夜一样,是个不眠之夜。他在分析思考,中断他进修的原因是什么?回来又干啥?是犯了错误了吗?孙辉首先考虑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自从看守所出来后,他在工作中一直是埋头苦干。回教师队伍后,多少个星期天不休息,不是进行家访,就是给学习差的学生补课。这种埋头苦干是出于对党的教育事业的忠诚,对学生的负责。心里就是对坐牢不服,也是按组织手续写的上访材料。从没有在下面发过牢骚,说过怪话。在五连学校工作的两年,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到教育学院进修虽然才四个月,但在身体条件非常不好的情况下,学习成绩跃跃领先。当中文班的宣传委员和组长尽心尽责,牺牲不少业余时间把班级交给的黑板报工作做得深受欢迎。在团结方面,自己乐于助人,诚恳待人。所以在住院期间,也得到同学们的热情帮助。期中考试自己因病没有参加,中文系党总支在广大师生的要求下,给他送去了“学习刻苦,工作积极!”的赠语来肯定和鼓励他。孙辉翻来覆去,把什么都想到了,没发现因为犯错误而被召回的事实。嗷!最后他明白了,昨天下车时,他听场部学校的一位老师说,场部学校教初三语文的老师调回上海一个。调谁去顶还不知道。难道听说我在中文班的学习成绩突出,让我提前回来顶回上海的那一位老师?这位孟副主任的确是门外汉,我整个的进修课程还没有学习一半,怎么能胜任初中的教学工作呢?嗷!“不进修,坚持自学,也同样增长知识。” 孙辉想起了李干事的话。他在被窝里点点头,“只要是工作需要,没什么说的,坚决服从。并且努力干好!”这是孙辉在接受新的任务时经常默默告诫自己的话。想到这,他不仅“哈哈”一笑,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李干事也真怪,你在乌鲁木齐告诉我,我也不会有什么想不通的嘛。”

第二天,孙辉吃过早饭,赶紧又去找孟副主任。场首长办公室大门口靠背椅上,坐着的警卫还没有等孙辉走到,就把栓着脖子的狼狗拉到脚跟前说:“不要汪汪了,这是找首长的,不是来找麻烦的。”这狗到底是经过训练的,吃着比一般职工还要多和好的口粮长大的。本来看到有生人来,准备往上扑的。主人的话一落音,就老老实实地卧在主人的脚边不动了。昨天孙辉来时,没有注意到这条“看门狗”,又没有和警卫打招呼,差一点被咬住腿。

“请问,孟副主任在吗?”孙辉算是打招呼。

“在。”警卫不冷不热地一边回答着,一边用手抿着狼狗的头毛 。

孙辉进了大门后,在写有孟副主任办公室的门牌下敲了门,里面没有声音。他在走廊里站着想:“刚上班,孟副主任是不是到别的领导办公室去了,等一会吧。”忽然听到隔壁小会议室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老孟,昨天你是真喝多了。少说你也喝了一瓶半。”“那算啥,我可以喝两瓶没有问题。哈哈哈……”孙辉知道孟副主任就在里面,就敲响了小会议室的门“孟副主任在吗?”他边敲门边朝里问道。门“咔嚓”一声开了一半,“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孙辉看到一个身材略大粗壮,满脸横肉,满头黑发理成“大披式”,头发油光可鉴,高昂着头,身上还散发着酒气的中年人。身子还堵住了半个门。心想:“人称仰头主任,真是名不虚传”。

“我叫孙辉,在教育学院进修。李干事说您叫我回来,说您找我。”孙辉有礼貌地说。

“嗷!你就叫孙辉。回五连学校去吧!边工作边写检查!”孟副主任板着面孔说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孙辉犹如大棒击顶,虽然知道了回原单位,但写什么检查?又犯了那一条错误?……他的心一下冰凉了,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听到里面仍在说喝酒的事,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场领导办公点。

回到五连学校,孙辉从张指导员嘴里得知,不知道内地女方给党委来了个什么信?孟副主任暴跳如雷,把李干事叫到他跟前站着,坐在沙发上,又拍胸膛又拍腿地训了一顿。“当初,我就不同意让孙辉这样蹲过监的人去进修,你偏要说平了反,表现好,成绩高,能力强,进修回来压重担。看看怎么样?一进修就翘尾巴了吧?不想要农村老婆了吧?标准的资产阶级恋爱观。依我看,这种人,压根就不应该平反,一平反就上天了。马上叫他回来劳动。就说是场党委的决定。”张指导员还说:“如果不是场部学校孟雨峰校长和我跑两趟好好和孟副主任说好话,连代课教师他都不让你当。仰头主任厉害得很!”

孙辉痛苦极了。他感到比进监狱还要冤,关进监狱还抓住了他写错了语录,而这次完全没有什么理由。他多次向场组织部门写申诉信,有两封信是直接写给孟副主任的,但半年过去了,没有一句答复。这意想不到的打击,使孙辉想不明白,厄运为什么笼罩着自己总是不走?他憎恨孟副主任,憎恨这帮坐直升飞机上来的无耻的新官僚。他一度感觉到自己的道路越走越窄,窄得随时都会掉进万丈深渊,他曾经想“了结自己短暂的一生”。但在复杂、痛苦的思想斗争中,理智战胜了软弱,他没有走那条绝路。因为他热爱自己的工作,热爱自己的学生,并且决心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奋斗终生的呢!工作不是给这帮新官僚干的,是为国为民干的。并且坚信,全国几千万党员决不会都象孟副主任这样的。这些靠打、砸、抢上来的没有素质的干部,跟我们的党走的不是一条路,总有一天是要垮台的!想到这一切,孙辉的心情好多了,在苦难中自我心理调试和自我心理安慰,是他这么多年在艰难困苦之中,能坚强地走出困境的思想保证。

“张英究竟写了些什么?”孙辉不能不对张英有些埋怨了!

一篇没有投稿的中篇小说底稿___<<谅解>><五>

<写于一九八一年二月>


十五. 定级


七四年七月,职工调资、教师转正定级的消息又一次传来。谁还相信那?“只打雷不下雨”,象这样的消息这几年人们都听到无数遍了。从七一年开始,场领导和各基层领导,每逢春耕动员大会上讲调资,夏收动员大会上讲调资,三秋动员大会上再讲调资。是的,调整工资对调动人们生产、工作的积极性是能起到很大的鼓舞作用的。但说多了不兑现,反而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人们都当成耳旁风了。

谁能知道,这听腻了的消息,不到几天的时间,却使人人脸上挂上了笑容。文件传达,场、营、连都成立了调资机构,内查外调。很快,“职工的工资状况和要调到的级别和金额”第一榜公布了。虽然教师转正定级在职工的后面,但是孙辉看到职工们都高兴地围着大红榜看,自己心里也有说不出的喜悦。这可是他工作八年来,第一次看到有关人民群众切身利益的喜事呀!

教师的转正定级程序很简单。不需要业务考试,每人填写一张《教师转正定级审批表》,写清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有学校、调资组,连、营、场〈团〉党委签署意见后,报地区〈师、市〉组织部门批复一下,然后场党委就正式下文任命了。

对于孙辉的教师转正定级,学校和连党支部很重视。张指导员怕上边有些人节外生枝,还特意在孙辉的审批表上,除了签署支部决议“同意转正定级”以外,还附了一张以党支部名誉写的证明:“党支部在孙辉之妻张英来疆后,向张英作了了解,看了孙辉在进修期间写给张英的两封要求退婚的信。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腰摔残,怕今后连累张英不得已痛苦而为之。不是感到进修了,就看不上农村媳妇了。让孙辉进修中断的做法是冤枉了孙辉,是错误的。”证明上还写了“张英来疆后多次找领导哭着说:“她和她的家人完全误会了孙辉的好意,冤枉了孙辉。”党支部请上级组织部门在这次教师转正定级审批中不要再错究此事。营党委也批示:“同意孙辉转为正式教师”。

最后一批的任命仍然没有孙辉的名字。老师们,学校和连党支部及广大的职工,都为孙辉气愤不平。“踏实干工作的人转不了正,这样下去谁还努力工作那?”

任命名单下达的第三天,孙辉从场部回家,一路上几次把自行车骑到林带埂上。最后他干脆不骑了,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脑袋一阵阵刺疼。孟副主任高升上调了,接待他的政治处李主任今天对他的谈话都说了些什么呀!“孙辉,你知道‘重婚’是犯罪的吗?按法律是要判刑的。组织上考虑你的工作一贯很出色,没有判你的刑,仍然当代课老师,这是党的政策宽大,。你要继续改造你的思想,好好工作,……”听了李主任的话,孙辉当时想发火,但考虑到场领导管的面积大,可能是张冠李戴了。于是他压住火,心平气和地对这位比孟副主任强不了多少的李主任,讲了闹退婚的出发点和进修中断的原因、经过,并让他看了自己的腰伤。尽管他感到李主任嫌他说得多了,但最后还是一再声明:“关于你说的重婚罪的事是与我好不相干的事!”当时李主任先是一楞,好像感觉到是自己错把茄子当辣椒了。稍稍改变了对孙辉的态度和腔调:“孙老师啊!闹退婚一事,是客观存在的事,影响是很不好的嘛!自然,听你们连里、学校领导说,你老婆来了后,对组织上谈了完全误会了你的好意,冤枉了你。可是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她和你过成一家了,能不替你说话吗?算了,没有转正就没有转吧,你也不要闹什么情绪,要学习朝阳农学院王大学的事迹,带头去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不要向钱看,要向前看啊!你看着吧,根据全国的政治形势,不要多长时间,干部级、教师级统统都会取消的。全国的学校都会走朝阳的道路的。我希望你在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上带个好头。经得起党对你的考验。”

对于这样的政治干部,这样的冠冕堂皇的思想工作,孙辉感到说什么都不会有用,只有憋着一肚子的气,离开了首长办公室。

张英自做好午饭,就一直等着孙辉回来,饭已经热了三次了,还不见孙辉回来。确实心里着急,就抱起刚满两个月的儿子小龙,又一次到大路口去看。这位淳朴的农村姑娘,自从去年六月份来疆在莫索弯场部下了汽车,在孙辉的姐家听说孙辉的腰残实况,以及因自己写信给孙辉带来的灾难时,一头扑到姐姐怀里,哭得要死不活,感到没有脸再去见孙辉。好心的姐姐本来是想批评她几句的,但看到她已经哭成个泪人,于是便安慰起来了:“弟妹呀,不要哭了。有什么办法呢?这几年一个打击接着一个打击,我这个当姐的为他流了多少眼泪。他十几岁就跟着我长大,我知道他,个性强,忠厚实在。虽然有时候说话难听些,但心眼好,为人也很正直。但不知道怎么了,现在心眼好的人这几年总是倒霉呢?也不能全怪你,怪这个世道不好,怪他交了厄运。今后,他说你几句难听话,你也不要计较。他心里苦呀!你多多体谅他。好好过日子,可能今后会有好运的。”当时,张英擦着眼泪对姐姐说:“姐,你放心,他就是打我十八顿,我也不吭声!”

到五连学校的第一天的晚上,张指导员、杨大姐和学校的老师们,把赌气不进屋的孙辉从集体宿舍里拉回了家。这个家是连领导和学校老师们听说张英来了,为孙辉张英加班忙乎的新房。打伙坐得满满的,又说又笑,说了很多很多的宽心话。孙辉低头不语,杨大姐偷偷掐了他两下,他才强打笑容地向大家致谢!张英对着满房子好心的陌生人,有十二分的感激,鼻尖酸酸,说不成话。只是拿出家乡带来的花生给大家吃。

大家走后,张英见孙辉仍坐着不语,流着眼泪顶了门,拉下窗帘,拉着孙辉的手放声痛哭了一场。本来满肚子气愤和委屈的孙辉,是个软心肠,更见不得泪,于是就谅解了他的妻子。

往后的日子,尽管经济上还很紧张,生活十分的艰难,但张英处处关心着孙辉。知道孙辉的腰没有好利索,家里的活一点不让孙辉干。家里养的几只母鸡下的蛋,她都做给孙辉吃。如果孙辉不吃,或者坚持让她也吃,她就哭。长年百分之二十的白面,大都给孙辉下面条,自己吃包谷面。在张英看来,有一点好吃的,她能亲眼看到丈夫吃到嘴里,她就感到无限的宽慰。一年来,她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孙辉身上。在别人看来,很有可能会生气闹矛盾的情况下,小两口倒是没有生过一次气。有时候,张英对孙辉说:“我的信让你蒙受很大的冤屈,使你很难得到的进修机会中断。你干脆打我一顿,出出气,这样你也好受些,我也好受些。”孙辉笑笑说:“ 当时对你是有些气,但现在看来,不能怪你。主要是怪文革中上来的这些新官僚。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和组织路线都被他们这些人践踏了,哪还有真理可言。不过,我相信这种现象是不会长久的。”他们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活使张指导员、杨大姐和同事们都满心欢喜。特别是有了儿子小龙以后,小家伙的哇哇哭声给她们夫妻俩带来了无限的乐趣。这次教师转正定级,张英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她想,当时在孙辉写两封信要求退婚时,她写信给这里的党委,只是请求组织上对孙辉做一下工作,不要退婚。并不知道孙辉真的把腰椎摔断了。这真正的动机和误会她对上对下都讲清楚了,应该不会再影响丈夫的前程了。还打算等孙辉的教师转正定级后,补发了工资,给丈夫扯两块好衣料,亲手给他做两套像样的衣服,再把儿子扎花一下。自己一件不添也高兴。可万万没有想到,希望又化为泡影。她昨天曾要步行到场部找当权者,去讲讲道理。被孙辉制止了。在她一夜的闹腾下,孙辉答应自己去一下。她老远看到丈夫有气无力地扶着车把蹒跚地回来,一股酸辣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眼泪扑簌簌地掉在儿子的小脸蛋上。


十六. 看到光明


十年的厄运没有把孙辉压趴下去,他在艰难困苦中学会了思索,慢慢看清了所谓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不仅给自己带了极大的伤害和苦难,而且也给广大的干部和群众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不管广播里、报纸上怎样的说形势大好,但是,人民缺吃少穿,商店里处处买不到孩子吃的东西,这都是事实。他开始对党的最上层产生了怀疑,但他也坚信,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总有一天,党和人民会结束这不幸的命运的。

“四人帮”被粉碎,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孙辉和全国人民一样沉浸在无比的兴奋之中。党提倡的人人要刻苦努力,积极工作,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他是听起来顺耳,干起来有劲。几年来,从大政方针到具体要求,都在改变着现代迷信,都在纠正着左的错误造成的严重后果。党的实事求是,群众路线,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优良传统和作风得到恢复和发扬。孙辉打心眼里高兴。他刻苦好学,深钻业务,认真进行教学改革,教学成绩突出。深受领导和同事的赞誉。由于连续长了两级工资,家庭收入比“十年浩劫”时增长了一倍还多。经过艰难困苦磨练的孙辉和张英,在生活水平上稍稍有点提高,就感到非常的欣慰和满足。拿张英的话说:“开始交好运了。我们的家也象个家的样子了!”

一天下午,孙辉心情激动地回到家里,他抱起心爱的儿子说:“好儿子,爸爸告诉你两个好消息。一是爸爸从今天起,就是一名共产党员了。” "那第二那?”张英停下手中正在包着的饺子追问。她眉开眼笑且胀红了脸。

"张指导员告诉我,团组织科下学期准备调我到团一中任中学语文教师。是团一中校长孟雨峰到组织科点名要的。我虽然不想离开我们五连学校、离开亲爱的同事们。但指导员说,他也不想放我,可是不行。下级要服从上级。说我现在是党员了,更要服从组织决定。”说完,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两口。张英也放下手中的饺子跑过来,一下搂住丈夫和儿子,亲了儿子几口,亲得儿子小龙哈哈地笑个不停。


尾声


“叮铃铃……”桌上闹钟的铃声响了。已是早晨七点半钟了。这是孙辉定的起床时间,每天这个时间,他和张英都要按时起床,张英做早饭,他去操场带学生出早操。他非常疲倦地爬起来,知道自己夜里只睡了一个小时。因为六点的时候,他给炉子又加了一次煤。“哎呀!一夜竟回想了十年的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他懒懒地穿上衣服,下了床,才发现妻子张英早以起床。他撩起门帘走出里屋,看到烧好的洗脸水已舀到盆里,还冒着烟。锅里正馏着馍馍,蒸蒸直上的热气和火墙散发的暖气交织在一起,扑向门窗的冰霜,那厚厚的冰霜一团团,一朵朵掉落在地上,顷刻消失,犹如昙花一现。孙辉匆忙地洗漱完毕,接过张英端过来的一碗热腾腾的蛋汤喝了下去。这是张英每天早上特地为他准备的饭前汤。说是养胃。他放下碗,感激地看了一眼正在切菜的妻子,拉开门,慢步向学校的操场走去。他踩着吱吱嘎嘎的积雪,举目了望还没完全收下夜幕的、银装素裹的北国风光,做了几个深呼吸,感到发烫的头脑清醒许多。他在思考近两年来常常思考的那个问题:“对郭霞这个老三届同学,昔日的初恋恋人,还能谅解吗?"……文革,切不说它从经济生活上给全国的人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单从情感上讲,它使同学之间,同志之间,亲朋好友之间,甚至家人、恋人之间都一时结下了心结甚至仇恨。这些人为的毒瘤如果不及时摘除,势必影响健康,影响国家的安定和团结。”是的,孙辉这么多年正是沿着这个思路想的。所以,他谅解了不少批斗过他的同学、同事,谅解了在监狱里把他一脚踢倒的陈所长,上个月在团部碰到陈所长,陈所长抓住他诚恳道歉,还要求和孙辉合了影,一起吃了饭。说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在那疯狂的年代自己成了个疯狂的人。就是仰头主任孟少槐,在清理文革中“打、砸、抢三种人”的时候,因为他有致人重残和人命案,被关到莫索弯监狱。一次带着脚镣被枪押着在菜地劳动时,孙辉路过,看到仰头主任不在仰头,虽然认为他罪有应得,但是此形此景,心里也曾出现过一丝怜悯。人那,只要不是凶残的敌人和坏人,应该允许人家犯错误,允许人家改正错误。这是毛主席说过的名言。毛主席有无与伦比的丰功伟绩,但他错误地发动了文化大革命。长达十年,使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生前还说:“文化大革命,今后还要搞十次,二十次。”主席这非常严重的错误,党和人民都谅解了他,我们对一般的老百姓还有什么不能谅解的那?想通了,心里也轻松了。他迈步向已经站好队的学生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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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0 14:38:18 | 显示全部楼层

陈平   我的教师生涯(纪实文学 )

我的教师生涯(纪实文学 )

          作者 陈平         
      

           天地君亲师                            《礼记》
         教师是人类灵魂工程师    《上世纪五十年代流行语》
  

    西方历史学家记载:成吉思汗大军横扫欧亚大陆时,对曾经屠杀蒙古商队的阳塔汗国实行报复,比马鞭子高的一律杀掉,儿童迁走收养,而有一技之长的工匠留下。我研究历史喜欢胡思乱想把自己摆进去,看到这个史料似信非信,因为西方历史学常常把成吉思汗“妖魔化”,渲染“黄祸”。我始终认为成吉思汗是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至少在中华民族古代史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建立人类历史上疆土最大的帝国,没有第二个人像他那样改变亚欧大陆的历史。
  
  但这条史料却使我走神儿了,假如西方历史学家说的真有其事,我可以活下来。俗话说:“艺多不压身”,一技之长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我学了一点点维吾尔文,只能算是刚刚入门,但这点微不足道的专长居然在“文革”的混乱中、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使我遇到好运气。
  
  1974年底,像人生道路的纵横两条坐标线,两件事凑在一起了,我处于坐标中点。一件事是值班二连由于连年亏损,土地盐碱化,四十二团决定撤掉该连,职工全迁往离团部11公里远的古鲁巴克。干部有的换了单位,有的则下放。另一件事是团中学学生发扬“反潮流”的精神,以大无畏的气概宣告“英语是资产阶级语言,维吾尔语是贫下中农语言,要求学维吾尔语。”全团五千多汉族人中,仅有鄙人略懂维吾尔文字。于是,我这个二连统计员兼司务长,被调到团学校当教员。在边远贫困、交通闭塞的兵团农场,团学校是美好的殿堂,属上层建筑。教员是人人羡慕的职业,不像职工面朝黄土背朝天,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而且一年有两个假期。
  
  我高高兴兴踌躇满志地走向讲台,像李白初进长安纵酒高吟“天才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而一年半后又满腹惆怅地离开了讲台,像辛弃疾抱憾江南荒村“自将万卷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而且是我主动要求不再当教员了。尽管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非常尊重教师这个职业,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古人讲究“天地君亲师”,老百姓讲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在那个灾难充斥思想混乱的时代,我不能再干下去了。
                       

初一甲班

  四十二团学校远非圈外人所想像的那么美好。尤其在“文革”的旋涡里。
  
  高中二个年级各有一个班,一周两节维语课。校领导叫我当初一甲班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兼教高中维语课。初一甲班是闻名全校的乱班,课堂纪律混乱,学习成绩差。我一上讲台就心头烦躁:这那像个正规学校!那像一群“祖国的花朵”!
  
  首先是课堂环境太差。房子是六十年代的土块房,下面几层砖早以残缺不全。我实在想不通农场的小孩为什么喜欢爬在墙角抠砖头,是没见过而好奇还是砸碎当弹弓的子弹,或者是恶作剧破坏欲,说不清。反正那墙基础洞穴累累,甚至“里通外国”。墙面的草皮早已剥落,露出土块的原色。黑板是木制的,挂在墙上。板面龟裂,一写粉笔字白灰飞扬。课桌早已看不见原来的颜色,有的桌面只剩巴掌大的一溜木板条子。校院里碱土发白,草木难活。
  
  其次,是课堂纪律太差。“文革”的造反从学校开始,红卫兵、大串联、武斗、工宣队进校等,到1975年已折腾了9年。学校秩序荡然无存,学生从小就没有良好的学习环境,幼小的心灵在“造反有理”的环境里被严重扭曲了,课堂像赶巴扎,乱哄哄的。
  
  更要命的是,全社会弥漫着“两个否定”:一是否定了新中国培养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二是否定了包括中国古代文明在内的人类文明创造的全部知识,“知识越多越反动”。于是,学校教育为“阶级斗争服务”,培养“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接班人”。“文革”其实是中华民族文明发展史的大倒退。而我就被卷入这个大倒退的潮流,像叶尔羌河洪水卷起的草根树叶,由不得你也。
  
  几十年后,我还清清楚楚记住初一甲班的31名男女学生,可以默写出他们的姓名。他们是非常朴实可爱的农场子弟,是聪明刻苦的好学生,但是,因为那个荒诞不经的时代,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进入重点大学。尽管今天他们通过自已的努力,有的能站在社会台阶的中层,也仅仅是日子过得不错。而令人欣慰的是二十多年后,他们的孩子有的已进入重点大学。
  
  “文革”有个意外收获: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一下子与高高在上的象牙塔里的社会精英紧紧贴在一起了。其结果与“文革”发动者的初衷相悖:要知识分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事实是广大老百姓接受了知识分子的启蒙,感受到了科学知识的永恒光芒。
  
  我在木华里当了两年教员,深深体会到这一点。
  
  那时四十二团学校师资力量很强,出乎意料。“文革”中兵团农学院解散,?一大批精英人才下放到了团场。大学教授讲师来教高中初中,他们根本不需要备课,一根粉笔往讲台一站,肚子里的知识足够“新疆白坎儿”学好几年。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学飞翔一定要跟鹰学而不能跟鸡学。上海知青中的优秀高中生被抽到学校当教员,他们非常聪明,学业扎实,只因为出身不好进不了大学门,只有鼓励学生“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而我,在二连算个“秀才” 是羊群里的骆驼,到这儿成了骆驼圈里的羊,矮了一大截子。初中生教初中,农场人互相知根知底揶揄我说是“老母鸡没了,小鸡孵小鸡”。而且,这只小鸡要对付的是一大群乱哄哄的小鸡。
  
  幸亏那年月,我还读了几本马列主义的书,还能用几句马列的话教训学生,提高自已的形象。1971年震惊中外的“9.13”事件发生后,毛主席倡导“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我读了《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法兰西内战》等名著,当然读得最多的是《共产党宣言》。掏心里话,当时这些书读得越多,越感到理论太高深而且觉得与中国的现实隔得太远了。马克思主义诞生于资本主义上升时期,中国则长期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从人类社会发展阶段来讲,两者相差几百年。而且这些书与《毛泽东选集》一比较,心里暗想幸亏毛主席在上井冈山之前没有系统读过那些原著,否则中国革命难以成功。因为从莫斯科回来的马列主义理论家王明、博古、张闻天等,没有一个不栽跟头的。中国真怪,只有土生土长的东西才有生命力,任何外来的东西不实现中国化就必然站不住脚。
  
  我常给学生讲,列宁说过“只有掌握了人类所创造的全部知识,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马克思主义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没有丰富的知识不可能掌握马克思主义。”学生们当时听了眼神里流露出对老师学识的羡慕和对导师名言的感动,但是一瞬间又恢复本性,该闹还是闹,该玩还是玩。“造反”的风把心灵之树吹歪了。要扶正过来谈何容易。
  
  许怀珍老师教数学,她与丈夫朱老师都是石河子农学院的讲师。名若其人,怀有珍宝,她学术功底扎实深厚,非常敬业。朱老师教高中数学。还没到下课时间,她拍着满身粉笔灰怒气冲冲进了办公室,对我喊道:“你去看看你那个班,没法上课!”“又怎么了?”“阿里木江捣乱,还有高军!”
  
  我心头腾起火苗疾步走向教室。后来,学生陈学林告诉我,看到我走路“踢腿生风、落地砸坑”,就知道我要发火了。我进了教室大发雷霆,一拍讲桌那桌子像耍赖的孩子一下子倒在地上,学生们惊恐万状地望着我。我强忍怒气宣布,阿里木江只要听不懂的课,可以自由离开教室,想去那儿玩都行,不能破坏课堂纪律影响全班同学。接着声色俱厉批评了高军。
  
  白天生气,夜难入眠。一个个学习成绩差的学生在眼前“过电影”。其实,他们是非常朴实可爱的。我刚到学校,还是大冷天。分给我一间旧房子没有炉子。高军、于建兵、杨金宝几个学生帮我打火墙。他们和泥、砌土坯、盘灶,干得十分麻利。他们的父母都是职工,常干家务,人很朴实。打火墙是技术活,尤其是盘灶,火头要伸直腰烟要顺。我在连队是年年请人打火墙,没想这几个调皮鬼居然会这门手艺。一烧火屋里热了而且没有串烟。我连说“谢谢!”他们却不好意思,手足无措,似乎没有听到过老师对他们说过谢谢。但是,他们学习太差,纪律太差。爱极生恨,惹人发火。后来,我回想起来感到自已太愚蠢了:恨铁不成钢铁就能成钢?人的聪明愚笨是天生的,性格是遗传的,铁变不成钢。我们只能提供高温的炉子,是铁是钢矿石说了算。可惜我当时没有悟透这些道理,只是一味地“恨铁不成钢 ”。
  
  那年月真是不可思议:教师们都盼教学秩序恢复正常,“造反”尽快结束,但对学生的教育是:要像黄帅那样敢于“反潮流”、要“ 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要像张铁生那样敢当“白卷英雄”。就像一方面希望学生遵纪守法,好学上进,另一方面却教给学生如何用刀枪杀人。我们落入了一个怪圈里,都不知道自已在做什么、会有什么结果!我一方面发火推翻讲桌,另一方面写了一篇《赞“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文章,被团广播站广播。广播员阿兰的声音清脆响亮,感情充沛。学校李协理员听了大加表扬:“写得好!”那时,向全国8亿人宣传的两个典型:小学生黄帅、“白卷英雄”张铁生。其结果是教育战线一乱再乱、不知乱到何处是尽头!而我们也都在推波助澜、加剧混乱。就像无数活鱼挤在一池混水中,个个在拼命挣扎夺取氧气,而越拼命挣扎氧气越少。真理的氧气在那里?庄子说的在理:涸辙之鮒,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阿里木江是木华里邮局维吾尔族职工的儿子。维吾尔孩子普遍有语言天才,学汉语非常快。但一接触汉文就寸步难行,而且越学越讨厌。在夏巴扎养蜂时,一位北大毕业的维吾尔族大学生曾对我说,汉文化博大精深,主体优秀,当然也有“脏东西”比如女人缠足、男人留长辫还有太监。学习汉文化大大提高丰富了我们少数民族,但汉字笔画繁杂,古汉语极深奥,害得我们祖祖辈辈不戴近视眼镜的少数民族学生也成了“四只眼”。须知我们的文字只有28个字母32个发音,而且笔划非常简单,最复杂的一个字母不过五六个笔画,而你们汉文有的一个字三十多个笔画,吓死人哪!……
  
  阿里木江根本学不进去汉文尤其是古文,一上课就捣乱。何必强人所难赶着鸭子上架。
  
  我对许老师说,以后你上课,先让阿里木江离开,反正他混个初中毕业就参加工作了。少数民族学生不论学习好坏,都发毕业证。许老师马上反问:“还有高军咋办?于建兵、杨金宝……”我一时语塞,含含糊糊答:“再说吧……再做工作吧。”
  
  高军是令我头疼而又难以捉摸的学生。他的长相有男子汉的气质,皮肤稍黑但不粗糙,身体健康匀称,眼神灵活,喜怒好恶,流盼有神。但他性格易冲动,作事凭感情。学习一般,但有号召力,最调皮的几个男生是他的“铁哥儿们”。我几次找他谈话做思想工作,他头脑反应很快,也能接受我的规劝诱导,眼神充满赞成但也闪烁一丝飘忽,一遇具体事情他就管不住自已了。我特意安排学习好品行端正的女学生陈丽与他同桌。陈丽是班长,聪明伶俐,爱好体育,篮球场上一个跨步上篮常常博得满场喝采。我对她说一定帮我管好高军,用你的优点去感化他影响他。我那时不懂青少年心理学,像高军那样的年龄正处于少年向青年的转化时期,正是叛逆心理萌发的时期。从建国到“文革”,几亿人都在投入“阶级斗争”,没有人研究“人”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人有“阶级性”,其他都不知道。后来,他果真给我惹大麻烦了。
  
  学校生活比连队好得多,离商店、医院、电影院、团机关都很近。连队还是家家户户点马灯,学校夜里有两个多小时电灯了。我母亲在商店缝纫组工作,忙里抽空给我们做饭,我们每天有现成饭吃。尤其是到了学校不久,我的女儿降生了,全家欢喜。母亲说陈家三代人才有这一个千金。我父亲兄弟四个没有姐妹,我是独子,现在我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太高兴了!儿子取名“云帆”,李白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女儿取名“云昭”,昭为明亮之意,愿她不要像我被时代埋没无声无光。
  
  1998年母亲逝世两年,我已调乌鲁木齐市兵团史志办工作。回喀什搬家,特地去了木华里。我住过的房子已快倒塌,门前的孩子打过秋千的沙枣树仅余残根。在商店破败的院子里,母亲住过的房子前那棵斜长的沙枣树己枯死半截。我仿佛又看到母亲在树下的锅灶上忙碌着,做了饭还要忙着喂鸡,父亲在劈柴剁鸡食。而那时,我常常带着妻子孩子急匆匆吃完饭,碗一丢就走。孩子吃饭慢了我就训斥发火,心里只操心初一甲班那些乱哄哄的学生,甚至没帮助父母挑担水……我的泪往心里流。
  
  2007年冬天再去时,旧院子沙枣树都消失了。幸亏人是有记忆的动物,我的脑海中永远铭刻父母亲的恩情,铭记着木华里的生活、生灵、生气……
  
  教师工作枯燥无味,上下课、改作业、大批判、割麦子、挖大渠。最令人心情舒畅的是领着学生挖柴火。那是回归大自然的淋漓畅快,是我和一群活泼可爱的少年的心灵释放交融。
  
  牛车不须操心,那几个学习成绩较差的男学生早己赶车出发了。在以分数定优劣的课堂里,他们被人看不起,心情压抑。一赶着牛车上路,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大声吆喝。高军、于建兵、杨金宝、王自学,个个会套车赶车。我交给他们的任务是负责来回赶车、装车、卸车,他们感到这是对“调皮鬼”的很大信任,劲头十足。天刚亮,他们赶着牛车提前出发了。因为瘦骨嶙峋的牛走得慢,而且绕许多弯路。
  
  古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里没有山,烧柴只有进大沙漠。木华里曾是盖孜河古河道,胡杨红柳茂密。河流改道,绿洲沙化。胡杨枯死,残根作柴。牛车停在高沙丘上,我再三叮嘱学生,一定结伴而行,一定要在眼睛看得见牛车的范围内活动,千万别迷路。陈丽、许丽、严玉秀、史群、孙国萍等听话的女学生,叫她们各负责两三个人活动。最听话的男学生邓学新、王晓群、陈学林、张利民等,我也再三交代注意几个调皮鬼别跑散了。
  
  秋日朗照,沙丘如浪。低凹处长着胖子草、甘草,也有红柳。空旷的荒野顿时有了生气。“老师,红柳挖不挖?”“活着的绿色的不挖,死了的干的就挖!”“老师,这里有个大红柳根儿,你来看!”“好啊!”
  
  红朴朴的脸蛋儿,明眸皓齿,神采飞扬,金色的沙丘作背景映衬着鲜活的少男少女,瓷蓝的天空浩荡无垠令人胸襟开阔。考试、分数、“反潮流”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我突然想起十年前刚下火车的上海支边女青年,张开双臂,鼓出胸脯,面向沙丘:啊!大西北,我拥抱你!真的,我也常常有拥抱大自然的冲动。
  
  空旷的沙丘传来遥远的呼唤:“快来看!一个大家伙!”学生们一个个出现在沙包上,引颈张望,呼唤响应。我赶过一看,是一截两人合抱的干枯的胡杨树杆儿。高军、于建兵、杨金宝得意洋洋地看着我,眼神分明是:别看我们学习不怎么样,挖柴火可是好手!“好样的!太好了!”我大声赞扬着:“大家集合吧!把这个大家伙拉回去,一个冬天就够了!”
  
  等把学生集中起来,走出沙漠,太阳压山了。走着走着,天黑了。脚下沙土软软的,夜风微微凉凉的。学生簇拥着要我讲故事。我边走边讲《狼毫笔》:古人写字用毛笔,什么样的毛笔最好?黄鼠狼尾巴作毛笔最好,叫狼毫笔。黄鼠狼为什么把尾巴留给人类作笔?传说古时候有个农民在大雪天捉了一只黄鼠狼,要处死它,因为它偷吃了一只鸡。但处死之前允许黄鼠狼为自已辩护。黄鼠狼说我是人类的益友,我长年吃老鼠,而老鼠偷粮食啃草根,是人类的敌人。农民问你为什么偷我们的鸡吃?黄鼠狼说我一年要吃掉一二百只老鼠,只有在大雪天没有东西吃的时候,饿得不行了才偶尔偷只鸡吃。对人类我是功大于过,是人类的朋友啊!农民不相信说我只知道你偷鸡,不知道你吃老鼠,你怎么证明你吃老鼠呢?黄鼠狼说我吃老鼠都是夜里,人们看不到。农民允许它找证人。黄鼠狼首先找到猫头鹰。猫头鹰也是夜里抓老鼠,而且明明知道黄鼠狼也捉老鼠并且比它抓得多。出于忌妒心理,它说,我从不知道黄鼠狼也捉老鼠。黄鼠狼没有办法,只好再找证人。找到了大柳树,黄鼠狼说大柳树你应该最清楚,你那树根底下就是老鼠洞,我就捉过那个洞的老鼠啊!大柳树闭着眼睛思索,老鼠可是给了大柳树好处啊!老鼠的粪便是大柳树的好肥料。于是,大柳树也说了假话,没见过黄鼠狼捉过老鼠。这一下,黄鼠狼知道冤案逃不过去了,它长叹一声,你们怎么都说假话作假证而且是在我的生死关头啊!黄鼠狼被处死了,它对那个农民说,我死后把尾巴留给人们作毛笔,希望人们用毛笔写真话而不是写假话……
  
  “我们拿起笔来时,一定写真话、一定对得起狼毫笔啊!”
  
  夜色苍莽,林带森森。团部寥落的电灯如泣如豆,12点就要停电熄灯了,大家得走快点。只有杂乱的沙沙的脚步声,男女学生被这个神话震动了,都在思索,无人说话。气氛有点沉重,我连忙换了个轻松话题,说起我上初中时,要去疏勒县前进中学上学。团场派马车送学生,要走三天。团里派干部背着驳壳枪护送我们。女学生坐在马车上,男学生大部分走路。夜里住大车店自带行李,护送干部抱着枪睡在门口。现在好多了,42团居然办起了高中,你们在家门口就进了中学门。
  
  打柴火回来,我对那几个学习较差的学生印象好了,感情也贴近了。学校总是以分数取人,而分数之外也有人才!能干活挖柴火也是一种才能!
  
  这时,全国莫名其妙开始轰轰烈烈的“批水浒”高潮。不知这个高潮对党和人民有何好处,我个人收获是学生与我感情深了。因为我把“批水浒”变成了“说水浒 ”,把这部古典名著讲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很像三十多年后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易中天的“品三国”。“文革”之前我国的连环画是一个伟大的文化普及运动,深刻影响了一两代人。我的初中时代,每逢下课十五分钟,我们三五成堆大侃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张翼德大喝一声水倒流、赵子龙血战长坂坡七进七出……后来,网络时代的卡通动画艺术,即其余辉。我们那一代人对《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文学名著的强烈爱好来源于连环画。
  
  我教过的课文里,最喜欢的是《狼》。“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前狼止而后狼又至。”多么精练生动!蒲松龄真是伟大的文学家。《聊斋志异》是旷世杰作。我讲得眉飞色舞,伏仰指划,学生们却不感兴趣反应冷漠。我不知道他们想什么、将来想干什么,为何对学问知识那么冷漠,莫非他们心中那个阴暗的幽灵在徘徊“知识越多越反动……”
  
  贫宣队要求“开门办学”。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办、怎么学。学农就是领着学生打埂子、平地。学畜牧呢,我正好与兽医站的技术员王怀熟悉,与他联系学习畜牧知识。谁知结果啼笑皆非。
  
  那天我领着学生到加工队养猪场,开门办学。农场学生那个不知道猪是咋养的!猪圈是咋会事!他们嘻嘻哈哈逗猪乱哼哼,不知学啥来了。正好碰上王怀在骟猪,一头半大猪被捆了四蹄挣扎着。学生们围住听讲,王怀不愧大学本科生,神态像大学教授上解剖课,语言通俗流畅,一手拿手术刀,一手指点讲解着。什么睾丸、发情、性腺等,听得女生们红了脸勾了头直往后挪,男生们有人挤眉弄眼作怪脸。说话间,那猪嚎叫着被割除了是非之根。王怀满不在乎地洗了手,和我走到一边聊天。团场的猪实在可怜,吃的涮锅水泡骆驼刺粉,有顿苜蓿粉算改善伙食了。人一走近,猪群哼哼着挤过来把流着哈拉子的鼻子努出栅栏。
  
  回来路上,几个男生推推搡搡,嘻嘻哈哈。一个调皮鬼喊着告状:“老师,他说要骟了我!”“老师,我没说!他说我发情……”“不许说脏话!那是对牲畜说的话,怎么能对人说?”我发火了。但平心一想,这是“开门办学”吗?!谁把学生带到猪场来的?不就是你这个老师吗?这绝非领袖号召的本意……
  
  王怀是安徽人,家乡极贫。他说家里女子出嫁前,除了问媒人夫家有多少地,还要问夫家有多少棵榆树。榆树嫩叶可盐咸菜,树皮可度荒年。皖北多旱灾,有时灾年颗粒无收,家里如没榆树,或逃荒或饿死。榆树救了多多少少条命啊。
  
  “那是解放前吧?”“现在也还是这样。三年自然灾害时,家乡榆树皮和叶子剥光了。多少人绝了户……”他对我长叹:“你是土生土长新疆人,但你不知道新疆有多好!雪水灌溉,没有大旱大涝。兵团还有一月几十块钱工资,旱涝保收。种不出粮食国家调粮养活你,财务亏了国家补……中国那里找这么好的地方!世界难找!”
   
  这是出身地主的知识分子说的话!他肯定没吃过榆树皮,但他体谅穷人困苦而且敢说真话!我从心底敬重正直的人。中共的创始人陈独秀、李大钊等不都是出身地主世家?为何今天坐了天下反倒把“出身成份”放在了第一位……
  
  这才是我开门办学的真正收获。
  
  晚上,看了场电影《闪闪的红星》。母亲早早到露天电影院占好座位。潘冬子的革命战斗经历令人感动。久违的歌唱家李双江的《红星照我去战斗》慷慨激昂,高亢嘹亮。我非常喜欢李双江的歌,因为1964年10月,16岁的我是踏着他的歌声《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走向连队由学生变成农工的。第二天,满校园学生在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耀,照我去战斗。革命代代如潮涌,前赴后继跟党走。……”
  
  我立即布置作文题目:电影《闪闪的红星》观后感。要求抓住一个人物一个情节,叙述自已的真实感受。我在班里读了陈丽、许丽两位学生的作文,还表扬了廖玲的作文。
  
  “文革”应该全盘否定,但这首歌是好歌,电影也是好电影。学生们非常喜爱这首歌,满校园都在漂流着“小小竹排”。
              

上海人   宁波人

  那是激情燃烧的时代,革命浪漫主义的时代。“好儿男志在四方”鼓励着千百万知识青年奔赴边疆。在贫瘠偏远的木华里,1965年始,进了上海支青600多人,1966年秋又进宁波支青190多人、北京支青近200人。这是木华里历史上人气最旺、朝气蓬勃的时代。
  
  他们给木华里带来新的现代文明。当我这样说时,有位三五九旅的老兵反问难道支边青年来疆之前,木华里没有现代文明?我说,共产党解放军一进疆就带来了现代文明,支边青年带来的是新的现代文明,其标志一是8小时工作制,7天一休息日。二是语言,传播了普通话。
  
  进入学校这个圈子,我发现了一个没有人注意的现象:无论父母亲是河南人四川人甘肃人,学生们都说一样的标准的普通话!仔细往深里一想,意义太重大了!秦始皇统一中国一大贡献是统一了文字,但没有也不可能统一语言。中国现有多少方言,谁也说不清。随便到一个连队,甘肃话四川话河南话等,几乎可以听到中国所有的方言。而一进学校,听到农场的孩子都说普通话,而且一个比一个标准,令人惊叹方言土话消失了、统一文字两千多年后,终于实现语言统一了!这是了不起的历史进步!而我认识到这个历史进步是在三十年后、我从事司马迁的工作而且初步掌握了历史观之后。那些上海教师私下交流“阿拉伊拉”全是上海话,而一进课堂面向学生全是标准普通话。他们的小学中学时代正逢全国推广普通话,上海走在全国前例。现在这些走在最前例的人来到了最后例,这对新疆文化的巨大推动作用是非常深远的。
  
  陈丽父母亲湖北人,许丽父母亲河南人,孙国萍父母亲四川人,一开口都说很不错的普通话。杨金宝有时说话带出一点甘肃口音,立刻引来几个调皮鬼的嘲笑喊叫“鸭吉包(杨金宝)!”
  
  上海人宁波人真了不起,把先进的知识文化带到了木华里这块不毛之地。但是三十年后回想学校生涯,耐人寻味。因为出身不好,品学兼优的高中生被拒之大学门外,到了新疆兵团戈壁滩上,要办高中只有用他们当教员了。但对他们不放心,因为“十七年来教育战线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统天下”,于是又选派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校,“领导”“改造”这些很有学问却“靠不住”的“臭老九”。自古至今农民对知识分子视为“异类”,这种心理指导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真正荒唐。
  
  其实,“臭老九”是一批学问深厚、为人正派、谦虚谨慎的优秀人才。
  
  雷家傲出身富商,身材高大,气质高贵,举手投足,音容笑貌,都有三代贵族之气,那嗓音听着浑厚而有磁性,没有几代人白兰地的滋润,那嗓音是练不出来的,苞谷面更是蹭不出来。他常常与娇小伶珑的妻子在校院碱土路上散步,夕阳余晖,麻雀声噪;雄壮与细腻,黄钟大吕与浅酌低唱,映衬交辉,令人羡慕。
  
  黄坚高大粗壮,戴着大框眼镜,为人谦和,既有知识分子的高雅,上海人的矜持,又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他教体育课严肃认真。他上火车时己是上海支青的排长了。确实难能可贵。在连队干了几年农活,人晒黑了,但掩不住知识分子气质,反而对女性更有吸引力了。他妻子是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优秀演员兼编导,长得文雅端正,在学校教语文、音乐,样样出色。
  
  刘西浦中等个头,聪明能干,眼镜后是深沉智慧的眸子。那时,夏天晚饭后,我们常打羽毛球。一看刘西浦打羽毛球,立刻自叹弗如。他的动作干练洒脱,腾挪移步,极有章法,一望而知经过正规培养,训练有素。我有时坐在门口那棵营养不良的沙枣树下,入神地看他打羽毛球,揣摩动作,想学几招。咱不能老让人贬为“阿土”“阿乡”吧。我也常在晚饭后打羽毛球,动作自然比上海人差远了。自娱自乐,高兴就好。须知在木华里,只有学校有玩的条件。连队里晚饭后天就黑尽了,职工也累瘫了,还要做小锅饭,那还有闲情逸致玩呢。
  
  童新尧是宁波支边青年的“ 头儿”,中等个儿,聪明精干。他经过师范学校正规体育理论的培训,是42团惟一的体育学术权威。他为团场培养了一支正规化的蓝球队。我年轻时也狂热喜欢打蓝球,也曾是团代表队后卫队员。但看了童新尧培养的蓝球队员比赛,才自叹我们这些人的蓝球是“野路子”,人家“童家军”一招一式才是“少林正宗”。42团高中男女蓝球队在全师名震一时,一名男队员于铭科后来成喀什师范学院体育系教授,另一名男生张利民和一名女生刘玉萍成为自治区专业队员,退役后都有了令人羡慕的工作。我非常佩服童新尧的体育才能,他是出色的体育教练员。根据“田忌赛马”理论,他在宁波也许是“中驷”,而在木华里是“上驷”。三十多年过去,我似乎还看见他盘腿而坐,一手夹烟,一手指挥,“勾手投蓝”“身后带球”“跨步过人”……有时一急,带出宁波土话,队员听不懂,他一笑一跃而起纠正动作。他培养了木华里的麦克尔.乔丹。我因此永远记往了他,尽管我们并不是知心朋友。
  
  陈文忠身体单薄,长相端正,文学功底深厚,讲课生动而又简练,当高中毕业班班主任,对学生很有感情又很有分寸。令我难忘的是,有一次贫宣队组织高中毕业班开学生会,主要评议班主任老师。他主持会议。贫宣队李队长带着浓重甘肃腔讲了一番话,大意是要发扬“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反潮流精神”,向黄帅学习,大胆评议老师。我教高中班维语,也列席参加。但是,没有学生评议我,他们对学维语根本没有兴趣。我也被边缘化不屑一顾了。火辣辣的评议矛头直指陈文忠。那个年代的高中生从小学就在批“师道尊严”“造反有理 ”的氛围中长大,心高气傲,大有“今日革命、舍我其谁”的气概。一个个像赖蛤蟆打哈欠,一张嘴口气比身子大。有个班干部学生发言非常尖刻,说陈文忠对“国民党残渣余孽”的孩子关心备致,对贫下中农的孩子感情淡漠。证据是班里学习尖子大多或是爷爷地主,或是父亲有问题,学习差的父亲是革命干部。“学习再好也是残渣余孽根子不正,学习再差也是贫下中农根红苗壮,谁应该是接班人?阶级立场在哪里?……”
  
  我当时一下子懵了,怎么这么偏激!“残渣余孽”莫非影射我?兵团农场人都互相知根知底。如果“三块钢板”的孩子说这番话还情有可原,但这个学生的父亲是个会计,也是小地主出身,也就是说这位言辞激烈的学生的爷爷也是小地主,也许跟电影上陈佩斯的爹演的一样,长袍马褂,叼着长长的水烟袋,整天寻思怎么去掉“小”字变成大地主。他居然怒斥班主任偏爱“残渣余孽”有点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了!
  
  同样一块土地的苗子,沐浴着同样的阳光雨露,有的茁壮成长,有的枯萎凋零。前者歌颂太阳天地,充满博爱;后者诅咒天地万物,心底阴暗。
  
  二十多年后,我看影坛怪才张艺谋的杰作《大红灯笼高高挂》,立刻想到“文革”中的许多人和事。想到那次评议会那个高中生……都是被侮辱被迫害的人,相互之间的倾轧损害,一点不比那几个姨太太们手段差……
  
  我们在给中华民族的后代喂狼奶啊!心如冰刺凉透骨啊!
  
  但一看陈文忠,脸不变色,气息均匀,若无闻其言。我心中赞叹:宠辱不惊,大将风度,颇有关云长刮骨疗毒之气概!关云长是外伤,他是内伤。我又想到《我的一九六九》中的周副政委,被人指着鼻子骂“地主崽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坚持“党指挥枪”不动摇。心中暗赞陈文忠好样儿的,了不起!会议结束,陈文忠语气平和,气色沉稳,对会议作了小结,无一句为自已辩解的话,反而感谢同学们的批评帮助。
  
  有位上海人告诉我陈文忠的来历,令人一惊。他母亲年轻时曾参加上海地下党,在化名“伍豪”的周恩来领导下工作。1933年,中共重要人物顾顺章叛变,上海地下党遭重创。周恩来等中共高级领导人辗转到了苏区。他母亲与党组织失去联系,脱离组织。解放后被怀疑与地下党遭破坏有关系,被莫须有的罪名关押在北京秦城监狱。陈文忠是外公外婆抚养大的,直到 1965年他报名支边时,才经组织安排去北京与母亲见了一面。母亲非常镇静,鼓励他到边疆去好好锻炼改造。“文革”结束后,陈文忠在美国与“特赦”的母亲团聚了。当然真实情况谁也说不清,版本太多,而陈文忠对家世守口如瓶。
  
  惺惺惜惺惺。我时常特别注意他,甚至他打篮球的动作我都特别注目。他身体单薄,球场上常常注意避开碰撞,偶而在篮下一个漂亮的左晃右闪侧手投球赢得喝彩一片。可惜难以交流,他的心灵被包裹得太厚重了。其实,我自已的心理也是九曲回肠,五味俱全。一方面特别羡慕上海人的气质风度,聪明才智,见多识广,处世乖巧,另一方面上海人一到木华里,我们这些“新疆白坎儿”靠边站了,连队里赶马车的鞭子都不会落在我们手里,更不必说卫生员统计员会计。团领导对上海人是一盆火,对我们是一瓢水。如果不是我会点维文,在这个团场的 “上层建筑”里绝无我的立足之地。我有时暗自嘀咕:你们的英文俄文抵不过我的维吾尔文,贫下中农注定打败洋鬼子……
  
  其实,那些高中生对学维语并不真正感兴趣。课堂纪律很差,我也从不纠正,上完课就走。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学不学、学得怎样是你的事,我教完就走人。那次对陈文忠的上纲上线、挖根刨底的评议,使我十分痛心,我们一腔热心把知识传授给你们,而你们学不好却要归罪于我们的“阶级立场有问题”。天下那有这种道理!只有一名叫马振江的学生,刻苦学维语,常到我家里请教。我给他“开小灶”加快进度。二十年后,他在岳普湖县一个乡当了乡党委书记,无需配翻译官,维语维文令维吾尔群众折服,工作十分顺利。三十年后,他到乌鲁木齐市开会,特地来看望我表示感谢:“在南疆工作,学好维吾尔文字语言,终生受益。”
  
  人一有了知识心眼就活泛。鲁迅说讽嘲话“人生识字糊涂始”。在与学校的上海人宁波人交往中,很容易觉察到他们对新疆不安心,对“文革”早没了热情,当年 “告别黄浦江,高歌进新疆”的豪情壮志早已成昨日黄花。8连一位上海支青回沪探亲,过马路时被一辆高级轿车撞断了腿。他住进医院不回木华里了。不久,上海劳动局来调函办调动手续,把他调回上海安排在某工厂看大门。有小道消息说开轿车的是时任中共副主席、上海的造反派领袖王洪文!王洪文可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那天不知为什么事兴奋了一一可能是听说要当毛主席的接班人了,开车兜风撞伤了那位幸运的因祸得福的上海支青。小道消息绘声绘色,有位上海女老师私下说,要能把我们俩口子调回去,“阿拉一条腿勿要了!”
  
  我听了这话很不舒服:你们都走了回去了!新疆留给我们走不了的“残渣余孽”你们放心吗?民族分裂主义不是一直在叫嚣“汉人滚回去”吗?不是1969年冲击我们的11连5连吗?留下来我们共同守住木华里吧……
  
  但是,1983年我第一次去上海,住在农三师政治部秘书王博英大姐家,所见所闻,观察思考,我深深理解和同情了上海支青的思乡情结。新疆和上海反差太大了,我不能用“新疆白坎儿”的狭隘眼光看待他们,也不能用空洞的口号去要求他们对号入座。一个在新疆边远贫困地区生活过的人,只要在上海人的家乡生活几天,就会赞叹上海支青真是了不起!中国历史上何曾有过十万上海青年进新疆啊!只有毛泽东时代有!
  
  我在学校最难忘最佩服最同情的上海人是曹时兴。
  
  1967年上海“一月风暴”开始全面“夺权斗争”,木华里的群众运动出现狂热。批斗会上挂链轨板、黑牌子、罚跪、打骂等都成了“革命行动”。那时我们团测量组两个年轻人住在团电影院。电影院里上演的那些“革命大批判”令人心惊胆颤。那天夜里,记得是初春天气,我们去解放渠测量了一段渠道,回来时天已黑尽了。孤月冷清,电灯熄了,沙枣树披头散发微微抖动,胖子草矮墩墩地忽远忽近。我孤身一人扛着三米长的标尺从静悄悄的校园走过。忽然一惊:校办公室前的空荡荡的地上躺着一个人!月光下清清楚楚,那人瘦骨嶙峋,头发蓬乱,破碎的眼镜片闪着冷光。这人是谁?是死是活!我头皮一炸,浑身抽紧,四下一望,没有人影,只有被撕碎的高帽子黑牌子散落地上。如果那人活着,我救不了他;如果那人死了,有人会栽赃于我。我连忙快步离开,耳朵向后听着有无追赶的脚步……
  
  第二天一打听,那人是上海支青叫曹时兴,躺了一夜居然没死又活过来了。批斗会上打他最凶的是与他同一列火车进疆的上海支青,而且领头打人喊口号最凶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上海女支青!豆萁之泣,相煎何急!抗战时最振奋人的口号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木华里的“文革”中为什么没有人喊上海人不打上海人、新疆人不打新疆人……
  
  同情弱者是人的天性。从此,我记往了他的名字曹时兴,尽管不认识他只记得月光下那僵卧的身体……我也牢牢记往了那个戴着眼镜、喜欢带头呼口号、一脸“阶级斗争”的女支青,根本不是个好女人,衣着打扮一举一动特别是领头喊口号,都在刻意模仿江青而且很像!常常弄得人心惊胆颤不寒而栗,以为“文革旗手”“江青同志”光临木华里了……
  
  到了学校才看清曹时兴的相貌。他不修边幅,衣着脏乱,见人无语,气质孤傲。我每天去涝坝挑水,经过伙房灶坑,常看到曹时兴光着脊背忙活着烧火。那时没有煤,烧的红柳根胡杨树。他常常抡斧劈柴,满头大汗,用细绳把眼镜拴在蓬乱的头上。“牛鬼蛇神”不容许进伙房,防止“阶级报复”投毒。于是在墙上掏个洞,炊事员炒菜时对洞外发一声喊“大火”“小火”,曹时兴便忙碌起来。复旦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当然能使氧化反应更充分更猛烈,那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食堂的馒头从未溜过火。吃饭时,里面从墙洞里递出一碗菜上面撂一大馒头,仿佛是看守在大墙里而犯人在大墙外。曹时兴就地一蹲,端起碗来狼吞虎咽,不时擦一下眼镜片的雾水,一点没有上海高材生的斯文。
  
  我挑着水紧靠灶坑走过,常有与他搭话的冲动,但他不理我也不理睬任何人。他年龄比我大七八岁,我都有两个孩子了他却什么也没有。我深知出身不好的人找个老婆有多难,于是特别同情他。只有一次,我挑水走过,他坐在一截干红柳根上,突然对我一笑眼镜片一闪:“你是好样的!”我连忙放下水桶,以为他在称赞我干家务活勤快。略一交谈,才知道他称赞我另一件事情。我父亲的黄埔军校老同学在喀什大十字商店当会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我买了一辆永久51型自行车。我高高兴兴去喀什拿到了车子,但犯愁的是如何带回42团。求汽车司机?那不可能。全团五六千人就两辆卡车,进出都是满载,不是货就是人。根本不会让你把自行车放上去。我背了一壶开水,买了两个大馕,备好打气筒,天亮骑车出了喀什,踏上120多公里的归途。土路弯曲,沙土碱滩,有渠无桥,荒野人稀。骑车一小时才望见几棵树几间土屋。半路上好像42团的卡车拖着尘土超过了我,似乎车上有个满脸灰尘的人向我扬了扬手。没想到这人就是曹时兴。他去喀什办事,回团时司机说破嘴皮不拉他。他悻悻然手插裤兜里转悠,乘汽车刚启动,他一下子扒上去了。半路上看到我吃力地在浮土里俯身蹬车,张口喊了声“加油”被呛了一嘴土。他说好样的就是这件事儿。我说没事儿,也就十多个小时,中途休息一个多小时。路不好走,骑骑推推,很费力气。幸亏没扎沙枣刺。累是累点儿,睡一宿就缓过来了。“你不求人不怕苦,有毅力。你上维语课我听了,我专门问过打柴火的维吾尔老乡,他们说你发言标准。自学成材,好样的!”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称赞过我,我遇到的是太多太多歧视贬低的目光。听到当面赞扬,我一下子有点惶恐不安:我算自学成材?底子才是个初中生啊!
  
  这时,墙洞冒出一声喊“大火!”他浑身一激灵,像受惊的兔子跳进灶坑里,操起捅火棍。居然没忘掉像上海绅士那样对我扬扬手说声“再会!再会!”这种“十里洋场”的礼节与乱七八糟的灶坑太不相称了。灶坑里的语言似乎应该是“他妈的”“狗日的”之类……
  
  食堂隔壁就是高中课堂,我教学生维语他当然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夸奖绝非虚言,只可惜校领导贫宣队从未表扬过我。
  
  学校北面是大操场,重盐碱土,脚踏人踩,光光硬硬。每天天刚麻麻亮,曹时兴就撂开瘦长的腿跑步,风雨无阻。他身体精瘦却从来没有病,也许8年前那场残酷的批斗会打得他昏睡一夜后,他坚信人妖颠倒的混乱不会长久,坚信猴子变人而不是人变猴子,他要等待知识有用的那一天。于是,他每天用长跑迎接黎明……
  
  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贫宣队长发现了这位善于长跑的“千里马”,居然想起“重用”他。那天快中午时,团里供销科打电话说分大肉了,到4连去领,要快点,天热肉容易坏。贫宣队长一听分肉是好事,但没有车啊,打柴禾的牛车没回来,再说牛车太慢弄不好大肉半路就有臭味儿了。那时全国在“批《水浒》”,贫宣队长知道梁山好汉里有个“神行太保”,于是想到曹时兴。他往灶坑边一站居高临下,用浓重的甘肃口音对曹时兴下达任务:“这是贫下中农毛泽东思宣传队对你的高度信任,把领大肉的光荣任务交给你!你去4连把肉扛回来,跑步来回,晚饭要吃炒大肉。你的优点是长跑,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发扬优点纠正缺点……”曹时兴一句不吭,习惯地扶了扶眼镜,撂开长腿扬首阔步沿中干渠向东跑去。4连离团部足足十公里,往返二十公里,半片瘦猪也有五六十斤吧。后来有人说,他往回跑时把一路上的维吾尔族人吓了一跳:瘦长的汉人肩上扛着半片猪肉,大步跑着,神情怪异,镜片反光,气喘吁吁。维吾尔老乡们以为遇见“沙郎 ”精神病,喊着“外江哪(啊呀)”慌忙把毛驴车赶到一边避开。有个巴郎吓得跳下毛驴落荒而逃。回到学校,他把半片猪往案板上一甩,蹲在灶坑刚喝完一大碗凉水,墙洞里一声喊:“大火!炒肉了!”他又挣扎着起来烧火了。
  
  开饭了,我挑水路过灶坑,闻到了久违的肉腥味儿,看见炊事员老黑子在烧火。问曹时兴到哪儿去了,回答“累瘫了,在屋里躺下了”。那顿肉菜我没吃出一点香味儿来。一问别人都说没香味儿,“猪太瘦了。肥猪的瘦肉才有香味儿。 ”我心里叹道幸亏猪瘦,如果肥猪那不把曹时兴压垮了……
  
  有人嘀咕贫宣队长“心黑”,派人骑辆自行车去4连把大肉驮回来不就行了吗,折腾曹时兴那个书呆子干啥!伯乐折腾千里马!谁说贫宣队里没人才?他们是“阶级斗争的伯乐”……
  
  不久,在“准备打仗、打核大战”的口号中,现役军人周永兴、陈跃华等来四十二团担任主要领导,纠正“极左”思潮。团党委落实政策曹时兴被从“牛棚”解放出来,又登上讲台教高中物理。多年非人的灶坑生活使他明显苍老了,但他一上讲台一拿起粉笔神采飞扬,洪钟大吕,中气充足,隔两三间教室都能听到他的宏亮声音。他教的高中物理课考试成绩在全师领先。
  
  每天清晨,操场上仍是那个瘦长的跑步的身影……
  
  2007年10月,我回木华里四十二团。在教学楼后面寻找凝望三十多年前的操场,仿佛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在心头震响。有人告诉我,曹时兴已在上海过世了……
                 

工伤事故   开除高军

  这是我当班主任终生难忘的两件事,一是维吾尔族女学生吐莎汗被砍伤;一是学生高军差点被开除。这两件事最终使我下决心离开令人尊重的教师岗位,离开那些非常可爱的学生。三十年后回顾这一切,我有点遗憾但不后悔。我心里还能一个不错地叫得出来全班学生的名字。
  
  1975年冬天,土地己上冻,不知那个狗头参谋出了个坏点子,把中干渠边五六公里长的林带沙枣树挖掉,改种新疆杨。后来的结果是沙枣树没了,杨树苗也全死了,林带消失成了沙滩。其实,木华里是重盐碱地,只能种生命力强的沙枣树,不能种杨树,这是常识。但是,那时一声令下,农业学大寨,发动群众,数百学生一齐上阵轰轰烈烈去挖树。
  
  我带着三十多名学生来到工地,还来不及分组分工,学生们像打开圈门的羊群,欢叫着蹦跳着乱哄哄地进了林带。关系好的互相照顾,两三人一伙就挖了起来。那几个调皮学生都是挖坎土镘的好手,根本不听招呼,大呼小叫地各自干了起来。
  
  忽然,女生发出惊叫声:“陈老师!快来!吐莎汗的头破了!”
  
  我大吃一惊急步赶过去。吐莎汗蹲在地上手捂住头,血从手指缝中渗出。“怎么回事?”我又气又惊:刚开工就出了工伤事故!李明艳一脸惊慌手足无措。她俩平时关系好,干起活儿来也是一起干,脸对脸挖一棵沙枣树,吐莎汗一弯腰,李明艳的坎土镘就碰到她的头上了。校长朱佩珍闻声赶来,一脸怒容,瞪我一眼,叫女同学把吐莎汗扶上牛车赶快送医院。我怒气冲冲大声喊道:“散开!一人一棵树!不要扎堆儿!”
  
  没有心思干活了。吐莎汗是个好学生,从小在汉族人堆里长大,汉话流畅,而且心理与汉族人十分贴近。她的维吾尔语反倒说得结结巴巴。不知伤得怎样?会不会有后遗症……
  
  女学生们心细,看出我的心思,宽慰我说:“老师,别太担心。吐莎汗戴了个铁发卡,坎土镘碰到发卡上了。不会有太大危险。”这一说我心更凉了:如果不是那个维吾尔女人常戴的梳子一样的铁发卡,弄不好要出人命了!我边走边对学生们说:“别急,慢慢干。没有定额,啥时候干完都行。千万注意安全…”不断重复着,走到正在干活的高中班的学生中都没停。恍恍惚惚差点对所有学生喊出:戴上铁发卡!当心坎土镘……
  
  我是经历过1969年血与火的考验的,怎么这次吐莎汗的流血使我惊恐万分,言行失态?莫非“文革”中常用的那个达摩克力斯利剑“反革命阶级报复”时悬头顶……别乱了方寸,几十双眼睛在看着你呢!
  
  吐莎汗是很听话很可爱的女学生,白皮肤,大眼睛,栗色头发,文静内向,从不惹事。她要发生意外我怎么向学校交待?怎么向维吾尔乡亲交代?
  
  我陷入深深自责:为什么没有事先组织好一人一棵树,不许两三人头对头挖一棵树?学生们没有劳动经验,你也没有吗?那是血!是可爱的听话的维吾尔女学生的血……
  
  幸亏,传来消息,医生说伤得不很重,住院观察几天。幸亏,那个维吾尔妇女戴在头顶的梳子一样的铁发卡救了她、也救了我一一我是班主任,要承担一切责任啊!好端端的沙枣树为啥要挖掉?这里根本种不活杨树!贼点子、瞎指挥!……
  
  下午,按陈跃华副政委指示,贫宣队长领着我去吐莎汗家里慰问道歉。
  
  四十二团当年职工总数近三千人,其中维吾尔职工一百多人。大多是五十年代初部队召的少数民族士兵,1952年底毛主席一声令下集体转入生产部队。他们在 “汉人窝窝”里一直受到优待,古尔邦节休息三天,汉族职工无此待遇;他们的子女上汉族学校,成绩不及格也照样升级发毕业证;生活困难可以优先享受补助,甚至在“文革”风暴中也被边缘化了。长期共同生活使他们对汉族同志特别亲密。
  
  贫宣队长问我买些什么慰问品,我说砖茶、方块糖再有几米布就很好了。维吾尔人的先祖回鹘人是游牧民族,长期吃牛羊肉,没有蔬菜水果,而茶叶可以消油腻,助消化,“宁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茶”。他们的先祖长期游牧的漠北高原、西域中亚,都不产糖,所以把糖看得很珍贵。而汉人先祖是农耕民族,三千年前就有麦芽糖了,古人叫“饴”,有个成语“含饴弄孙”就是爷爷嘴里含着糖逗孙子……。
  
  贫宣队长听得愣了神:这些知识从那儿来的?肯定不是坎土镘挖出来的!
  
  先去医院看了吐莎汗。她头上缠着纱布,泪眼汪汪反过来安慰我:“老师,是我自已不小心,不怪李明艳也不怪你……”我差点掉泪,还能说什么呢!
  
  吐莎汗的家在加工队,离团部很近,她父亲出门迎我们。农场人二十多年一起生活,互相知根知底。我知道吐莎汗父亲叫阿布拉江。他长的壮实,黑红大脸,一圈粗壮的胡茬儿,汉话没有女儿标准流利,但能准确表达意思。
  
  贫宣队长讲的话令人心烦,什么“天下穷人是一家”“贫下中农是一根藤上的瓜”。是一家就该挨砍?我特别反感这些话!我深知维吾尔人非常重感情重亲情,于是我说,阿康(大哥),我今年2月才得了个女儿,如果你允许,我给她起个维吾尔名字也叫吐莎汗。我们都是有女儿的父亲,孩子是我们的心头肉。吐莎汗头上的伤就是我女儿头上的伤!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你摸摸我的心,真疼啊!……
  
  阿布拉江眼眶湿润了,拉着我的手说:“好兄弟,别这么难受!那个女同学不是有意砍的,你也没有责任。我不怪你们……”接下来他说的话使我久久回味难忘,心头热泪流。
  
  维吾尔人认为善良的品德是有家庭遗传的,“柳树长叶子,杏树长杏子”。我当初一甲班的班主任,吐莎汗回家告诉了他。他一打听我父亲在水管站看水,母亲在商店缝纫组人称“李班长”,他对吐莎汗说,你们陈老师是个善心人,他父亲为人老实忠厚,他母亲更是大好人,给多少人帮过忙!咱们家的大人小孩的衣服是她做的,破了是她补的。这次吐莎汗受伤,他叮嘱女儿“不要给陈老师找麻烦。”
  
  维吾尔人总把别人的好处记在心头!我母亲当了半辈子裁缝,长期与少数民族打交道,会点维语。那年月一人一年两米布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母亲特别同情那些孩子多、工资低的少数民族职工,总是把裁剪剩下的布头碎片保存起来,给贫困家里的孩子补衣服。还常常不要钱。吐莎汗一家孩子都穿过我母亲做的新衣服补过的旧衣服。“多做善事积阴德”是母亲的作人准则。
  
  有件事我差点告诉阿布拉江。我1948年元旦出生在伽师县,母亲奶水不足,正好邻居一位维吾尔妇女刚生了孩子,常给我喂奶。从来到人世我的血液里就流淌着兄弟民族的爱心!不说也罢,我对不起少数民族兄弟……
  
  贫宣队长松了口气说:“这下子可以给陈副政委一个交代了。他问过这件事还说牵涉少数民族要特别注意。”陈副政委是现役干部,分管学校。
  
  真像古人讲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出大事了!
  
  在挖树工地上,中午饭时。几百学生乱哄哄地围住几辆送饭的牛车。我和学生围在树坑边吃饭。中干渠埂沙土如一堵斜墙,坐着靠着又干净又舒服。学生们乱哄哄地围往送饭送水的牛车,陈学林、于建兵挤出人堆热情地把我的饭端来了。正吃着,突然牛车那边的人堆里传来骚动喊声“你打!你打……”“打人啦!”
  
  吐莎汗受伤的事已经使我心中蒙上浓重阴影,己经有“种种不祥,非止一端”的预感,一听骚乱声立刻站起来张望着:“怎么回事?不会又是我们班的事吧……”
  
  偏偏就是!初一甲班学生高军,用铁勺子把炊事员老黑子的头打破了!我气急败坏地一迭声喊道:“高军在那里?快去找、快去找啊!”心想找到他非抽他一树条子不可!宁可不当这个“臭老九”老师……
  
  有人告诉我,刚才开饭时,高军和几个同学挤上去打菜。白菜炒肉,菜多肉少。炊事员老黑子的勺子不停地抖,一抖把肉片抖落了,剩一勺白菜帮子。高军就喊“ 别抖了”挤上去伸出碗。老黑子偏要狠抖,又把眼睁睁的几片肉抖没了。高军一气,夺过勺子,照老黑子的头就是一下子。那铁勺早被铁锅磨得锋利,一下子老黑子的额头裂开月牙形口子,血流如注。
  
  “威虎山的土匪下山了!”“早该开除了!”师生舆论哗然。
  
  孔子说过“目不足恃”,眼见到的东西也不一定完全真实,况且听来的。我在图木舒克工宣队有经验,对人的处理一定要慎之又慎,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尤其是在心情激动时不能意气用事。
  
  “谁和高军一起去打饭的?”“于建兵。”“把他叫来。”我尽量装出平静沉着的样子。于建兵勾着头把事情叙述一遍,像他写的作文一样层次混乱。但他讲了一个细节,高军当时夺勺子要自己动手去捞被抖掉的几片肉,而不是要砍老黑子。老黑子紧抓勺子不放手,两人争夺。老黑子坐在牛车上居高临下,高军站在下风使不上劲儿,一松手,勺子反弹到了老黑子自已的额头。这个细节太重要了!是“本案关键”!图木舒克工宣队练出了我的逻辑思维,一下子就能找出关键抓住关键!但我必须找高军本人核实。我对于建兵、杨金宝说:“你们别干活了,去找高军。告诉他天大的事情老师担着。”
  
  收工了,人走了。血色夕阳,寒风萧瑟。我独自坐在沙土渠埂上,这两天发生的事使我心情沉重十分难受:吐莎汗的事是意外是偶然,高军呢?做了多少工作,去了几次家访,还安排了一位最优秀的女学生与他同桌,时时帮助他。他刚有点进步,上课不捣乱了,下课不打架了,也受到我的表扬了,这一勺子全砸锅了!贫宣队长虎着脸对我说,树栽完了严肃处理高军!“非收拾害群之马不可!”怎么“严肃处理”……
  
  于建兵陪着高军磨磨蹭蹭翻过中干渠来了。躲了半天终于露脸了。高军一脸愧色,嘿然无言,只顾坐下勾着头,膝盖支着下巴。我心如沸水而脸色却平静。沉默半晌,我缓缓说:“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别再说了。你只回答一个问题,老黑子头上受伤时勺子在谁手里?”
  
  “在他自已手里!”他反应极快“我向毛主席保证!”
  
  “好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好好劳动。我们班的任务还很重。事情既然出了就别怕了,好好写个检查。”
  
  晚上,贫宣队长又带着我向老黑子道歉。老黑子孤身一人,当了一辈子伙夫,妻子在湖北老家种地,说啥不肯来新疆。也怪凄凉的。好在他是老职工,气头过了也没有多么强烈的“惩办凶手”的要求。
  
  但是,贫宣队长说绝不放过高军:“这小子父母出身都好,要是地富反坏,早开除送少管所了!唉!根红苗不正啊!”
  
  沙枣树终于挖完了,接着挖种杨树的坑。我心里乱透了,似乎全校师生都在戳我脊梁骨:“高军是你教出的好学生!”“什么班主任?带了一帮小土匪!”真是话不出口,眉目传神,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工地上,冻土难挖,坎土镘把子不停地断着,我不停地修理坎土镘。我教学生一个方法,先挖开小洞,把土掏空,再用坎土镘背砸洞口冻土,一个坑就成了。万一收工时没挖完,用碱草把洞口盖严防冻。说着这些,心里老想吐莎汗、高军……
  
  少年不识愁滋味,学生们居然有心开玩笑。中午休息时,又打又闹,说说笑笑。于建兵等两三个调皮鬼,把陈学林抱起来头往洞里塞,喊着“把这棵树栽下去!” 陈学林挣扎着喊着。太危险了!颈椎骨最怕折了!我又惊又气,顺手抓起一根杨树条子,一下子抽到于建兵腿上。他们放下陈学林一哄而散。我扶起陈学林安慰着。陈学林眼泪汪汪的。于建兵却在不远处怪腔怪调喊:“学林,别热泪盈眶了!过来,我用袖子给你擦一把……”
  
  可爱的学生!可恨的学生!你们摸摸老师的心多苦多酸多疼多累……
  
  三十年后,想起我当时的情急失态真后悔。我怎么能扑过去抽学生呢?好在于建兵是个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人。事后我向他道歉,他说,老师你没打我、不过是用树条子吓唬我……
  
  又一个长夜难眠。脑海中翻滚着意识流:双手捂头血渗指缝……勺子一砍额头血涌……头朝下倒栽葱……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什么可爱的园丁!混乱的校园,危险的职业!别忘了你还有条“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尾巴……
  
  种树劳动干了七天,终于又回到课堂。贫宣队长和学校李指导员通知我下午开会,高军的父母也参加。我问处分定了没有?回答开完会再说。听说他们已内定“开除”。但那时开除一个贫下中农职工子弟、一个工伤残疾职工子弟,是一步政治风险棋,谁都要考虑后果。
  
  校办公室里,高军的父母亲十分拘谨地坐着。我很熟悉他们。高军父亲是基建队职工,七八年前砌墙时摔下来跌断了腿,柱着双拐。连队安排他看管木料仓库。母亲也是职工,常干油漆活儿。他俩只有高军一个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等到孩子大了闯了祸,打也改不过来了。据说有次父亲教训高军,刚抡起拐杖,高军一掌推过去,父亲一个仰八叉倒在地上,从此知道已经不是14岁儿子的对手了。这一次开会前,他们已经向老黑子赔礼道歉了。
  
  贫宣队长是复员军人,甘肃人,说话是小巷子里扛竹杆一一直来直去。今天开会,征求家长对高军的处理意见:家长如果表态管不好孩子,学校就开除高军;家长如果表态管得好孩子,学校处分可以从轻。“老黑子是进疆老战士,贫下中农,干了一辈子炊事员,老老实实,任劳任怨。他被打伤是严重政治事故,要严肃处理!”
  
  “政治事故?!”高军父母一下子被镇住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表态。
  
  “打贫下中农不是政治事故是什么?”贫宣队长黑着脸说。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阶级斗争的火苗突突窜烟了。
  
  我该怎么说?一种选择是与贫宣队长保持高度一致,讲假话,说高军砍了老黑子,开除高军,“以儆效尤”。另一种选择是事实求是,讲真话,再保高军一次。这孩子才14岁,开除将毁掉他的一生。
  
  我决心讲真话,尽管从古到今讲真话的人下场大都不好。比如从伍子胥到彭大将军。也顾不了许多了,不讲真话我心里难受。在图木舒克工宣队我没整过人,但我知道他们如何整人。
  
  贫宣队长叫我介绍高军的全面情况,眼神充满信任和期待。高军父母望着我像落水的人看到一根稻草一一也许这根稻草真有希望。
  
  我先声夺人引用了一段“最高指示”,对任何事物要“一分为二”。先讲高军的缺点,学习成绩差,课堂纪律差,当了“差下生”的头儿,和老师对着干;接着讲优点“本学期有明显进步”,挖柴火积极肯干,有一定组织能力,违犯纪律的事少了,能听得进去老师的话了。这次老黑子被砍伤肯定是高军不对,但是,不是高军抢过勺子向对方头上砍去,而是两人争夺勺子失了手,高军没有伤人故意。还有一句话揣在心里没往嘴上端:假如那天是一锅纯纯的肉,老黑子手不会抖,高军也不会抢勺子,就不会有这个事了。肉太少是客观原因。人一饿,事就多。“仓廪实然后知礼义”。
  
  我转过脸对着高军父母说:“这次的事我这个班主任有责任,没有尽职尽责。我们共同管好这个孩子,你们说对不对?”“对!对对!”两人如梦方醒“一定管好!一定!”
  
  会议结果出乎贫宣队长的意料之外。他悻悻然扎我一眼宣布散会。高军父母千恩万谢走了。望着远去的双拐心里慨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养大了孩子还要为孩子受过受气……
  
  没人时,贫宣队长对我长叹一声:“陈平同志,人家说你书呆子,我不信,你挖了八年坎土馒还是书呆子?可现在不得不信了。吐莎汗的事你处理得不错,没啥麻烦事。可高军呢,你倒给他评功摆好。你为什么不借这次事故把他开除?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把老鼠赶走不就是一锅香喷喷的好汤吗!你呀你!人不错,没坏心眼,但不懂政治不成熟……”说着,他下意识地一扬手把路边枸杞树枝折断了一根。我一惊:莫非这位大老粗在演示“翘翘者易折”?!
  
  从1969年始,我对轰轰烈烈的“文革”开始迷惘困惑,图木舒克工宣队的一年使我看透了“阶级斗争”。“文革”的最大受益者是一帮野心家、阴谋家。他们的政治就是整人、搞“阶级斗争”;成熟就是滑头、讲假话、迎合上级。我做不到、这一辈子是做不到了!
  
  “危邦不居,乱邦不入”。世上的路千百条,为啥要在三尺讲台走到黑?不能在学校呆下去了,尽管学校比连队好得多。“家有三斗粮,不当娃娃王”。我盘算自已的才能:会挖坎土镘、会当统计员司务长、会写广播稿、懂维文……对了!搞了三五年测量啊!会玩经纬仪、水准仪!42团正缺测量人才。我下决心改行,搞测量跑戈壁滩去。戈壁滩好,远离人群,远离烦恼。古代修行者不都是选择远离人烟的山林峡谷……与人奋斗,烦恼无穷!
                    

兵团被撤销

  2007年在我从事史志工作十年时,《新疆地方志》杂志上刊登了我的文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被撤销的原因及教训浅析》。发表之前,我征求了两位兵团老领导的意见。一位老领导说,这是个非常重要非常敏感的论题,你敢于涉及这个“雷区”,勇气可嘉!另一位老领导说,我支持你的观点!历史证明撤销兵团是错误的,恢复兵团是正确的。
  
  我写这篇论文时,心里想的是当年撤销兵团时的普遍混乱和许多人的命运。我就是利用混乱局面离开学校,调到42团生产科的。也算乱中取胜吧。
  
  1975年4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决定撤销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其实,两三年前“撤销兵团”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文革”中,丁盛、裴周玉为了打倒张仲瀚政委,诬蔑兵团是“国民党改造了共产党”“十七年黑线专政”。他们全盘否定兵团,“阶级斗争”严重扩大化。他们又不懂生产经营,到1975年兵团经济近乎崩溃,“一手要钱一手要粮”,国家不堪重负。但我始终不相信会撤销兵团。北方超级大国陈兵百万,南方越战尚未结束,东边台湾国民党还要“反攻大陆 ”,天天宣传“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怎么可能自毁长城呢?况且“屯垦戍边,劳武结合”是毛主席赋于这支部队的历史使命……
  
  传达文件“撤销兵团”对许多老八路老军垦、支边青年是晴天霹雳当头一棒!木华里人心惶恐不安,寻思出路。树倒猢狲散,瞎子过河各顾各。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这是第二次“一江春水向东流”了。第一次是1971年“913事件”后,对“文革”的怀疑和迷惘迅速蔓延,捞了一官半职的“三块钢板”们政治嗅觉非常灵敏,纷纷内调。有个指导员私下对我说,我们在这里整人太多,积怨太多,一个连队的“牛鬼蛇神”占到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多。他们不记恨我们?他们的子女不记恨我们?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一走了之。
  
  京沪浙的城市支边青年纷纷离开了木华里,学校老师不断有人办调动手续。今天你走,明天他走。走的人高高兴兴,留下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剩下我们“残渣余孽”无处可去,我也得给自已找个出路啊!教员是不能再当下去了!三尺讲台不是久留之地。
  
  那天,一件小事“一石激起千层浪”。我在商店门口碰见老冯。1964年我去园林队当农工时,老冯是我的班长。他是1959年甘肃“自流人员”,认我是老乡,对我很照顾。我俩打埂子,他取土多,我取土少。他说“你身子骨还嫩,少干重活。”多年不常见面,见面十分亲热。他告诉我来团里办调动手续,调到岳普湖县供销社了!我有点意外,他没文化没靠山怎么能调到县里?原来,他有一技之长会盘灶。他盘的灶特别省柴火。那时推广“节煤改灶”忙得他不亦乐乎,他居然给岳普湖县委书记家里盘了个节煤灶。那灶果然火又猛又省柴。县委书记一高兴问他有啥要求,他说兵团解散了,爹死娘嫁人,咱也得寻个出路。县委书记说我们正在木华里挖人才呢!拖拉机手,医护人员,你也算一个。老冯得意洋洋给我看了调令。我心里一震:一个没有文化,没有技术,仅仅会盘灶这点本事就有单位要,真是艺多不压身啊!我的才能无论如何比盘灶要高一些吧!……
  
  老冯的调令对我无法平静的心又击一重锤:木华里的大学生走了,司机走了,拖拉机手走了,上海人宁波人北京人纷纷走了……会盘灶的大老粗也要走了!我怎么办、还有妻子两个孩子怎么办?走不走、往那里走?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我的一技之长是什么?初中文凭、会测量、会点维文、能当教师还有会写广播稿……至少比盘灶技术高一些吧!兵团解散了,树倒猢狲散。我也得走,树挪死,人挪活。我得把我的两个幼小的可爱的孩子带到一个比木华里好的地方……
  
  我对老冯说,你和县委书记能说得上话,问问他像我这样的人要不要。老冯连连点头,肯是要,你比我强多了。我一定去说。不过,托我给县委书记牵线递话的人太多了……
  
  不久,老冯带话问我愿不愿意去县广播站当采编员。一九六九年的经历使我对岳普湖没有好感,一旦大乱了,地方不如兵团,兵团至少还有枪杆子,还能保住人身安全。而新疆何时治何时乱,谁也说不准。领袖有言“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乱得没个头,“大治”是何年?我没去县上。幸亏没去。去了就没有后来的好机遇了。
  
  2008年4月,我看了电影《集结号》,立刻想到那时的木华里。42团政委、第一把手,专门开了个全团干部大会,慷慨激昂动员大家安心木华里、扎根木华里,他自已却全家悄悄调回了河南老家。他对自已吹了“集结号”,而对我们战斗在边疆的人不会吹“集结号”。他退却时对我们吹的是冲锋号……
  
  我的好朋友赵德章也调到英吉沙县工作了。他哥哥赵林章与岳普湖县蒋副县长关系很好,蒋县长调英吉沙当县委书记,帮他办了调动。他匆匆忙忙也走了。“兵团没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就在木华里人心最乱的时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一个个历史的浪涛冲击而来,人人心头冻雨冰雪:
  
  河南发大洪水,数万人蒙难;吉林天降殒石雨,千古罕见;唐山大地震,数十万人伤残。与此同时,敬爱的周总理逝世、朱老总逝世……
  
  “种种不详,非止一端”。
  
  果然,1976年9月9日,毛主席与世长辞!老百姓一点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领袖的身体状况从来是绝对机密。木华里人的心头是地陷天塌、奈苍生何的感觉。 10连是“军管连队,”冯副连长是1949年进疆的老兵,听到高音喇叭播出的《告全国人民书》,他泪流满面跑到院子当中,拔出驳壳枪对空连发三响,仰天大喊:“毛主席去世了!谁敢乘机造反我枪毙了他……”
  
  天塌了!神走了!“胡汉三”要回来了!革命派不知往何处去了!
  四十二团各族职工群众为毛主席举行了隆重追悼大会。
  
  历史开始了巨大的转折,必然影响到亿万个小小的我。
  
  不久,我被调到团生产科当了测量技术员,后来又被任命为基建参谋。因为在轰轰烈烈的“文革”中,我认准一条:“走冷门”,绝不去凑热闹。当“文革”被迅速宣布结束而且被“全盘否定”后,全党工作中心转入经济建设。而经济建设需要知识、技术、才能。那些“文革”中大红大紫的“造反派”除了整人斗人,百无一能,必然被历史的潮流抛弃。而“走冷门”的我却“吃香了”。全团会玩水准仪者仅三人:孙祜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师兄赵建新当了基建连连长,只有我年轻力壮,懂农田水利测量,出自冷门,无人竟争。孙祜极力推荐我,主管生产的副团长樊同吉,关键时刻帮了我,我顺利地调入了团生产科,不久被任命为基建参谋。
  
  别了,可爱的学校,我在这里增长了知识,开阔了眼界,也经历了喜怒哀乐,使我的感情世界更加丰富。
  
  别了,可爱的初一甲班、后来的初二甲班的学生们,我永远爱你们一一不论学习好还是学习差、不论听话还是调皮淘气、也不论让我高兴的还是惹我生气的一一我都爱!假如有来生,我们再一块去割麦子、打柴火、挖坑种树,一块儿唱“小小竹排江中游……”
  
  记住我讲的故事和我的忠告:凭本事吃饭,正直作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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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1 09: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楼主hank于2009-11-10 14:25发表的 yyl_1668   中篇小说底稿 《谅  解》(新疆文革) :
来源:   http://blog.sina.com.cn/s/blog_3 ... el=rela_prevarticle
一篇没有投稿的中篇小说底稿——《谅  解》 <一>  

    文化大革命”前夕调任兵团司令员的丁盛和第三政委裴周玉,在乌鲁木齐八楼召开了各师局武装干部紧急会议后,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地覆天翻。莫索弯农场上至场长、政委,下至排长、会计,除个别马天水式的人物外,基本上全部换成了复员转业战士。当时流行的顺口流内容是:“复员军人掌大权,老支边的靠边站,知识青年再锻炼,九.二五的滚他妈的蛋!”正因为丁盛是南京部队来的,还有一首,“南京部队的掌大权,北京部队的当副官…….”有的复员战士自己感到文化不高,能力有限,当干部力不从心。就跑到场部找到当时的“武装参谋”〈实权是场长兼政委〉的李怀春,说他们在部队当了三年的义务兵,刚复员没有什么当领导的经验和能力,还是让老同志干吧!李怀春严肃地批评他们:“老九〈9.25起义的〉,56年支边的和不突出政治的人当权,我们生产的粮食再多也是给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生产的。丁裴首长明确指示,文化大革命就是全面的大夺权,就是改朝换代。兵团的重任已经历史的落在我们复员战士的肩上。至于没有经验和能力,那就在斗争中学,在斗争中提高嘛!你们看,现在我们场的场长、政委都靠边了,机关各科室也都瘫痪了,我李怀春不是照样把全场四个分场,46个连队的革命搞得轰轰烈烈吗?少生产点粮棉算个啥,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
         .......
兵团的“文化大革命”,从1967年春季开始,就是丁、裴指示的官办组织“八一野战军”对少数派进行高压。“八一野战军”在机关、连队均站多数。
       .......
拿我们复员战士来说,本来当了几年兵,受党的教育多,更应该努力工作。来自人民,复员后当人民一员,和大家一起好好干工作多好。可有的人就拿这当金子招牌,伸手要官当。咳,国家形势也难说呀。你看现在全兵团一样,老干部全部大换班,换下来还要批倒斗臭。把复员转业战士不管行不行,都推上去当干部。我看不对头。

精彩!虽然是小说,但这三段对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描绘得真是淋漓尽致。 (作者应该是和著名学者易中天在同一所中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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