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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国强:我怎样成了逍遥派——虞友谦研究员访谈(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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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0 16:28: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口述历史】

我怎样成了逍遥派
——虞友谦研究员访谈

访谈时间:2006年4月12目
被访谈人:虞友谦研究员
访谈人:董国强、梅雪盈
访谈地点:虞友谦老师家
[虞友谦:江苏省社科院退休研究员。曾任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所长,兼任江苏省哲学史与科学史研究会理事长等职。文革爆发时是南京大学历史系三年级学生]

董国强:关于访谈目的和内容的说明(略)
虞友谦:1966年夏天文革爆发的时候,我们正在溧阳果园参加建校劳动。这一段时间中央高层到底有什么斗争我们不知道。在当时那个历史背景下,我们这些底层的小人物已经习惯于随大流,丝毫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思考,甚至没有明确的自保的想法。
6月2日早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北大聂元梓的大字报,当时我们班大部分人都出去掏黄沙去了,因为要建校盖房子,需要大量的石头和黄沙,只留下我和其他7个人在家里劳动。我们在家的8个人听了这个广播之后,就在一起议论,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说:“我们要紧跟中央的精神,北大写了大字报,我们也不能落后。”于是就由一个人起草,写了一张赞成支持北大的大字报,大意就是说南大也要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并就南大的具体情况,谈了南大文革有哪些不足之处,一共提出了八条意见。写完以后我们八个人都签了名,然后就贴出去了。
匡亚明当天晚上就坐着车子赶到溧阳来看大字报。当时溧阳分校条件很差,也没有路灯,他就打着手电筒一张一张地看。学校政治部的人在旁边陪着他看。匡校长非常激动,一边看一边随口就发表了一些评论:“这是一株毒草!”“这一个是折中主义!”“这个是……”旁边政治部的人告诉他这个学生是哪个班的什么人。他说:“这个学生我知道,她是一个小宋美龄!”
当时我们听说匡校长来了,在看大字报,心里很不踏实。但又不敢靠近,就站得远远地在那里看。不过他和政治部干部谈的有些话我们也听见了。听到他的这些评论,我们意识到闯了大祸了,感觉到可能又恢复到1957年“反右”的情况了。像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还比较老实,只能自艾自怨,以为这下子完了,肯定和当年右派学生的命运一样,或者退学或者下放劳动。而那些家庭出身好的人,尤其是那些干部子弟,他们非常想不通,表现出很强的抵触情绪,有绝食不吃饭的,有不睡觉的。几天下来,我们都被折磨得不像样子了。
哪知道经过几天的折磨之后风云突变。江苏省委派了宣传部副部长戴为然代表省委来看大字报。他看了大字报以后说:“这些大字报都写得很好啊!”当时匡亚明不在分校,学校政治部的干部听到戴为然的话以后都傻了。
接着就有人悄悄地跑来告诉我们这些写大字报的人,说省里面戴为然部长说了,大字报写得很好!但是我们不敢动,我们不知道谁对谁错,心里没有底。所以煽动了一天,学生们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应。省委后来就继续派人煽动。那么总会有胆大的,就是那些干部子女和烈士子女。他们就第一批站出来控诉,说我们怎么怎么样受到匡亚明迫害……就把溧阳分校的火弄起来了。
到了6月10日左右,忽然来了一个紧急通知,让分校师生全部回本部。南京军区派了几十辆大卡车把我们全部拉回来。回到南大的时候,本部学生全部在汉口路两边夹道欢迎,把我们看作凯旋的英雄。进到校园里之后,南园8舍的一整面墙上贴着一张很大很大的大红纸,上面有几个很大的字——“光荣榜”,底下是我们这些在溧阳分校写大字报的人的名单,全部都是用金粉字写的。
当天晚上就在学校大操场召开大会。一开始主席台上方的横幅是“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大会在开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人爬梯子上去把横幅拿下来,又换了一个新的横幅,内容已经变成“打倒匡亚明”了。
南大的火烧起来以后,省里面就派工作组到南大来。当时省委就是要稳住局势,把匡亚明抛出来也是为了稳住。当时除了匡亚明,还抛出了吴天石、陶白……等人,就是当时所说的“死老虎”。第一次省里面派省委常委汪冰石来南大成立“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结果很快汪冰石就控制不住局面了,因为不断地有北京来的学生煽风点火。于是省里又派了省委书记处书记彭冲来。那时彭冲在省里属于比较能干的干部,结果他来南大领导运动,很快也控制不住了。
当时作为我个人来讲,可能是因为学历史的关系,出于专业的敏感性或者说本能,往往不满足于表象的层面,于是不断地结合自己的境遇与当时的事态进行反思:我想从一开始我并没有任何要反党的企图,结果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一个“反党分子”;后来也并非我觉悟很高,就因为别人讲一句话,我又上了“光荣榜”。所以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们这些人根本左右不了这个局面,整个运动都有人在后面拉线条,就像操纵木偶一样。所以后来我就对运动冷淡了。
最初我参加了省委支持的“黑字兵”。那是出于一种很朴素的想法而加入的,因为我们在溧阳分校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是省委把我们救出来的,所以很自然地,省委工作组来了以后我们就跟着他们跑。最近我见到九十高龄的戴为然,还对他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你当年在溧阳分校把我们头上‘反党’、‘右派’的帽子摘掉,后来的境遇不堪设想。”他笑笑说:“不用感谢我,也不必怪匡老,当时大家对老人家(指毛)的意图都不清楚。”
我加入“黑字兵”不久很快就退出了。这中间有一个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时校园里到处都在辩论。辩论的什么呢? 就是有一批人接收到北京来的信息,就在那里鼓动大家起来造反,要把江苏省委搞垮;而我们这一批人是省委保下来的,我们就反过来要保省委,就在辩论中呼吁大家支持、拥护省委。当时我代表我们这一派参加辩论,某次辩论后,听众当中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人主动走过来和我打招呼,然后他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对我说:“我刚才听了你们的辩论,你什么地方讲的很好,什么地方讲的不太好,你应当怎么讲……”他就教我怎么讲。我就问他是哪个系的?他告诉我说他是省委的,还把他的工作证掏出来给我看了。乖乖!我这下才意识到,那个时候在校园里面举行辩论的地方,总有一些陌生面孔的人在听辩论,有的还做记录,有的还在拍照片,原来都是一些省级机关的干部和便衣警察啊!原来我就隐约有一些不好的感觉,现在有了这个心,我就注意观察。果然不错!这样后来我就不参加这些活动了。我感觉到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而且作为个人,在那个权力大动荡里面是左右不了局面的。
所以这个事情对我后来在文革期间的道路选择有很大的关系,我后来就成为长期的“逍遥派”。他们两派之间贴大字报也好,搞大辩论也好,我有时也去看看、听听,但是我自己就不写大字报了,也不参加辩论了。那么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持一种所谓“观剧的立场”,有时就看得比较清楚,所谓“旁观者清”。有的事情一经回味,不免哑然失笑。
当时学校里“主动参与型”的人不少,在学生中占有一定的比重。应该说这其中有不少人是真心“干革命”的,十分卖力、十分虔诚地“保卫毛主席”。但毫无疑问有许多积极参与的人抱有各种个人的目的。比如有的人家里条件比较差,再加上自己品质不好,通过文化大革命期间出去“造反”、“串连”,结果“油水”捞得很多。最典型的是当时一个一年级的同学,他利用“造反”敲诈勒索,后来被抓起来了。还有一个同学家里条件困难,平时生活很艰苦,也没有什么好衣服,结果从外面“串连”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全是新的,包括皮鞋呀什么的全是新的。所以他就说:“文化大革命太好了!吃饭又不要钱,还可以到处游山玩水!”这样的人大概有相当的比重。还有的人就是利用这个机会捞取一点政治资本。那些人本来没有什么机会的,现在利用“造反”取得了一定的权力与政治资源,各种机会就比较多了。这个都是我从侧面能看到的。
当时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尽管我们班上的同学之间是有派性的,出去跟别人辩论的时候也很激烈,但是回到班上,大家就又都客客气气的,和睦相处,谁也不讲谁。偶尔讲几句观点不同的话,也不争吵,最多说一句“咱们骑驴看唱本!”这是我们历史系跟其他系不一样的地方。我知道南大有的系内部闹得很凶的。我们系里,闹呢也有一些,但是不太严重。可能是以前有一些个人恩怨,相互之间的关系不是那么协调,平时也没有机会发泄,正好有这个机会就相互发泄一下。所以这个文革,高层有高层的账,他们算他们的账。下面各个层次有各个层次的账。他们的账是不同的,目的也不一样。问题是高层“算账”非得把全国上下都拖进来陪着一起算,这大概就是属于政治斗争的奥妙了。
我成为逍遥派以后,就不大参加他们两派的活动了。那么整天没事干也不行啊!我就自己找点事干干,就去抄书。后来我对中医有一点了解,就是那个时候抄《本草纲目》抄的。抄书抄累了,就出去走走,看看大字报,听听辩论,看看热闹,也作一些思考。
有些集体活动也还是参加的。比如“忆苦思甜”。“忆苦思甜”属于那个时代的“背景音乐”,构成一种神圣的基调。只要是谁在“忆苦”,革命的光环立马在他头上显现,其他人都会对他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因为当时似乎有一种共识:出身愈苦则意味着革命性愈强。因此两派头头都不会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但派性无疑是更强的东西。所以经常会出现令人尴尬的一幕:当某一派头头“忆苦”忆得声泪俱下的时候,对立派别却马上刷出大标语声明:某某搞假忆苦,欺骗党中央,欺骗毛主席,罪该万死!并随之抛出大批揭露对方弄虚作假的材料。这种情况,我在校园里不只看到过一次。
另外我还参加过一个活动。当时有一些理科学生,包括在南大很有名的温元凯,他们感到这样一天到晚胡闹没有什么意思,于是就自发成立了一个“自然辨证法学习小组”。这个老温因生病时曾与我在校保健科合住过一个病房,所以彼此较熟悉。他看到我未参加造反派,当时也没事干,就说:“你来当我们这个学习小组的历史顾问吧。”他们要搞一部“自然科学史”,我就跟他们一起搞,当时搞得很认真,还跑到图书馆作了大批的卡片。但是刚刚搞了两个月,就被造反派的革命积极分子们发现了,他们就贴出大标语,说学校里有一小撮人妄图干扰文化大革命的大方向,勒令我们赶快悬崖勒马,否则革命的铁扫帚就怎么样……结果被他们这样一顿“棒喝”,我们这个自然辩证法学习小组就搞不下去了,不得不散伙。
反正当时大家都干不了什么正事。整个文革期间我一直就呆在学校里面,没怎么出去。有时也回老家扬州,那是因为对我父亲的处境不放心。我父亲是一个资本家。文革初期南京的资本家戴高帽子游街,这在省里面是比较早的,我估计很快扬州也会如此,于是我就给父亲写信,而且回去过一次,告诉他这个运动很快会波及到扬州,让他做好思想准备。但是我父亲丝毫不相信,他说:“不会的,共产党是有政策的。”他还说:“你看到的那些戴高帽子游街的都是些不法资本家,我不会的,我对共产党有充分的信心。”实际上我讲了没多久,也就一个多月吧,扬州就开始了,也是挂着大牌子游街,然后是大规模抄家,我家被抄三次,父亲吃足了苦头。
所以在1966至1968两年多时间里,我基本上是脱离派系组织的。尽管两边的许多人都在拉我,但我始终都没有参加他们的组织。到了1968年9月份,我就毕业离校了。
董国强:您是资本家家庭出身,这对您的个人成长有什么影响?
虞友谦:影响很大。不过我家的情况还与一般的情况有所不同。我父亲虽然是个资本家,但他是省政协委员,政治待遇还是很好的。因为他是著名企业家,在当地比较有影响。解放以后扬州市第一任市委书记很器重他,曾经要他出来当扬州市工业局的局长。我父亲当时很犹豫,说这个事他要考虑考虑,就没有答应。这个事情以前我们不知道。到文革的时候他讲起了这个事情,我说:“你当初为什么不答应呢? 当了局长,交出企业,入党都有可能的。”他说:“当时谁知道国民党还会不会打回来呢?如果国民党打回来那还得了?而且现在看来幸亏没有当那个局长,否则文化大革命一来,那就成‘走资派’了,而且是个‘打入党内的阶级异己份子’,那样连命都没有了。现在只能说我是个资本家,还算是民主人士,还是工商联的主任,还是民建的主委。我现在受到冲击是不假,不过现在大家都要受冲击,市委书记所受的冲击比我大得多。”
我的家庭出身对我有什么影响?我就感觉到从中学到大学,每次填表填到“家庭出身”一栏的时候,对我来说完全是一种耻辱。而且文革期间每次听到说什么“我们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哎呀,一听这个话,头就大了。讲这个话好像很全面的,很客观公正的,“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嘛!但是在我的头脑当中,你讲这个其实就是“有成分论”,你讲的目的就是强化人们的“成分”意识。所以我的心里压力很大。家庭出身对我整个的成长和我的个性形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过去在班上要批判我的话,一般都是批判我“明哲保身”。这当然与我的个性有关系,另外也跟自己的处境有关系。有些话可能别人讲是没事的,我讲的时候就要小心了。所以我遇到问题脑筋里总要多转两个弯子。
讲到文革还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当时造反派把一些老教授关进“牛棚”。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些老先生为了要自保,有很多奇妙的表现。那时候他们这些“牛鬼蛇神”每天都要进行劳动,扫地,打扫厕所。干完活了以后,还要写思想汇报交给造反派。其实这种汇报写得多了,造反派根本也不当回事,交上来了就随便放在办公桌上。于是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了几个老先生写的思想汇报,内容真是五花八门,有的就指责别人,有的就自己诉苦。其中最奇怪的一篇是H先生写的。他在这篇思想汇报的开头讲:一定按照红卫兵小将的教导,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行动,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的思想。这都是当时流行的一些空话、套话。但接下来的内容就不敢恭维了。我记得里面有这么两句话:一句是“我绝对不会像韩亦琦那样顽固”;另一句是“我也不会像王绳祖那样狡猾”。我看到这里,H先生原来在我心目中的良好形象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是一个著名的学者,怎么能把自己的个人恩怨搀杂到思想汇报里面呢?——韩亦琦也是我们系里的一个教授,因为他有一些所谓“历史问题”,本来在系里就一直受到压制,即使不搞文化大革命,他的处境也不是很好;王绳祖曾是老“金大”文学院的院长,当时是国际关系教研室的主任。我估计可能H与韩亦琦和王绳祖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好,这个时候就乘机把他们踩上一脚。这个事情就说明在文革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大家受到的压力很大,结果各人为了自保,就有各种莫名其妙的表现,实际上是属于“灵魂的扭曲”。
董国强:你刚才提到温元凯,他是匡亚明树起来的标兵,他对匡亚明应该是有感情的。那么溧阳分校发生学生反对匡亚明的事件,温元凯站在哪一边呢?
虞友谦:温元凯不是溧阳分校的,他是理科学生,是化学系的。匡亚明在1964年就开始树他,因为当时温元凯的表现非常突出,曾经写了具有很高水平的学术论文发表在《化学通报》上。匡亚明是很爱才的。他1963年从吉林大学调到南大,一直就比较重视知识分子。我可以给你们举几个例子。
曾经有两个化学系的年轻教师抬着蒸馏水在校园里走,正好匡亚明从办公室出来,看到这件事情,他就问:“你们是那个系的?”他们回答说是化学系的。匡亚明又问:“你们是工友还是教师?”他们回答说是教师。匡亚明马上就说了:“啊? 你们是教师,还干这个事,那工友干什么呢?以后你们不准干这种事情,你们有你们的工作,这种事情叫工友去干!”哎呀!这两个教师听了这个话,感激得五体投地呀!感到匡校长真关心我们、爱护我们啊!
而且匡亚明在每个星期六开校会讲话,我们听下来的感觉就是他讲的都是一般干部不敢讲的话。因为他级别高,敢讲。比如他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老教授不拥护社会主义,对社会主义也没什么妨碍;你思想上反党也不要紧,只要行动上不要反党就行。”这都是他在大会上讲的,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还有1964年给教师晋升职称。解放以后很长时间没有晋升过职称,南大很多人的职称还是解放前获得的,有的老讲师解放后熬了很多年,到四十岁出头了还没有升上副教授;有些更年轻的教师则什么职称都没有。所以1964年这一次晋升职称影响很大。像中文系的叶子铭那一年升讲师,当时他只有27岁,是南大最年轻的讲师。匡亚明对他很欣赏,升了讲师以后,学校开大会请叶子铭现身说法,讲“又红又专”问题。叶子铭就讲:“‘红’是灵魂,一个人没有灵魂不行,没有灵魂的人就变成行尸走肉了;那么‘专’呢,就像一个人的身体,你只红不专,那就是魂不附体了。”匡亚明听到这里,马上就站起来跑去拉着叶子铭的手说:“讲得好!讲得好!”然后又转过身来对大家讲:“叶子铭老师今年只有27岁,已经当上讲师了。我知道历史上诸葛亮是27岁当军师的,我们叶子铭老师27岁当讲师,一点都不比诸葛亮差!”他这样一讲,就讲得比较生动,不像一般老干部讲话那么教条。
所以文革以前南大的人都知道匡亚明是很重视知识分子的。他的确比较关心知识分子,跟一般老干部不一样。到了文革以后官复原职,他也还是这样。历史系很有名的王绳祖教授文革前住的是一栋小洋楼,后来在文革期间他被赶了出去,这个小楼就被中文系的一个讲师长期占用,她家先生是市委机关的一个小头头。文革以后匡亚明一上台,马上就要有关部门将那个小楼退还给王绳祖先生。哪知道中文系的那个老师就是不退。汇报到匡亚明那里,他就在一次大会上跟中文系的党总支书记讲:“你们必须把这个事情处理好,如果这个问题处理不好,你们中文系党总支解散!如果一个月还弄不好,我这个校长就不当了!”他是在全校党总支书记大会上讲这个话的,所以这个压力是非常大的,结果这个教师不得不搬出去。
董国强:那么从常理上推论,温元凯应该是保匡亚明的……
虞友谦:他也不存在保不保的问题,因为他是匡亚明树的标兵,匡亚明被打倒了,他反而跟着受过很多罪,当时很多大字报——估计有两千份以上吧——就专门揭批他,称他是“修正主义黑苗子”,“瘟君”,“瘟标兵”。他成了被批判的靶子。
董国强:那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发言权了?
虞友谦:是的。他这个人脑子很灵活,可以说是绝顶聪明,也有正义感。有一次一队中学生红卫兵拦在南大食堂门口,要每个进食堂吃饭的人背一段毛主席语录,背不出就不让进去吃饭。许多同学怕背不出尴尬,弄得不敢去吃饭。老温知道了,就想了个办法把这些中学生赶走。只见他昂首阔步走到食堂门口,按要求背诵了一大段毛主席语录。中学生放行了,老温却不进去,他反过来要这些中学生也背出他指定的一段。那些中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背得出来。于是老温以当时最高的政治调门把他们训斥了一顿,并勒令他们立即解散。我当时和老温在一起,很佩服他的作为,但也有些替他担心。
董国强:您自己参加过“串连”吗?
虞友谦:我大概在国庆前后去了北京一趟。
董国强:南大的“黑字兵”是在什么时候散伙的?
虞友谦:大概是在国庆之前就不行了(注:此处存疑。大量文献资料显示,包括南京大学“红旗战斗队”在内的“黑字兵”解体于1967年初“一•三事件”以后)。当时南大“黄字兵”的“红色造反队”和“八•二七革命串联会”比较厉害,还有一个中间派别叫“红色造反兵团”。其实这个“红色造反兵团”大体上就是原来的“黑字兵”。他们之所以改换旗号,就是因为当时形势所迫,“黑字兵”已经无法存在下去了。我就是跟着“红色造反兵团”进北京的。
董国强:您对造反派武斗的大概情况了解吗?
虞友谦:武斗的时候气氛是很紧张的。不过到1967年7月份高潮的时候,我正好因病在江苏医院住院治疗,没住在学校里面。但是有同学经常跑到我这里来,我也就知道了一些情况。当时的局势相当紧张,好像武斗已经一触即发。外边纷纷传言“红总”就要攻打南大了,南大“八•二七”那边就打出标语,说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准备了化学武器!结果实际上没打起来。
但是其他地方的武斗我是知道的。像江苏医院那边就在打,其中一派在一棵大树的树叉子上绑上粗粗的大牛皮筋,把一大块水泥预制件弄成四块,几个人抬着拉着一弹弹出去,打在江苏医院的窗子上,整个窗子都打散了。不过南大没打起来。后来“八•二七”跑掉了。我班上有个同学就是“八•二七”的头头,与我处得很好,他跟我讲过一些情况。
董国强:您说您在1966年夏天文革爆发初期稍微活动了一下就退出了,然后一直逍遥到1968年秋天毕业离校,这前后有两年多的时间,您就是抄抄书,看看热闹,那么学校里面对大家的活动也不进行干预吗?
虞友谦:那个时候学校里面也讲过多少次“复课闹革命”,但实际上复不起来,一直是乱哄哄的。有的时候上面也统一传达一些文件,而其中最靓丽的风景就是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每当此时,总要敲锣打鼓、欢呼庆祝,有时我也跟着列队游行。而广播、报刊等宣传媒介这时总是要发表相配合的文章,说“又一次发展了马克思主义”云云。
不过参加“战斗队”的那些人确实都忙得很。像我们班上有参加“战斗队”的,我看他们校内校外川流不息,的确很忙。其中也有人搞文字工作,比如有的人编红卫兵小报,有的人搞毛泽东诗词的注解,还有的人搞鲁迅语录之类的东西。
董国强:您是哪一年进南大的?
虞友谦:1963年。
董国强:1963年秋天进来,到1966年夏天文革爆发,那您实际上只读了两年半的书,后面就没有正规地读书了。这样算起来,您实际上大学阶段就是两年半。
虞友谦:是的。不过我们这一班跟上面的62届还不同,我们比他们还稍微要好一点。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虽然比我们早进来一年,但是他们下去搞了一年“四清”,所以他们也是读了两年半的书。而且“四清”的时候系里的中青年教师都下去了,所以我们这一班的课程都是那些老教授们上的,例如我们听过韩儒林、王绳祖、陈恭禄、蒋梦引、王栻等人的课。所以我们还知道一点这些老先生讲课的情况。他们当时都是全国第一流的学者,讲起课来生动自然,绝不刻板。比如韩儒林教授解释一个元史词汇,追本穷源,旁征博引,足足讲了两个小时;王绳祖教授则非常潇洒自如,他讲到俾士麦的外交手腕,说他如同杂技演员把五个球抛向空中,一个也不落地,玩弄欧洲诸国于股掌之上;最有趣的是陈恭禄教授,那时只让他讲“历史文选”,这是所谓“工具课”,本来是没有多少意思的,但是他在课上却会提到王少堂(注:著名扬州评书艺人)说书的掌故。他们没有一个照书本讲的。这种待遇后来的学生们都没有了。在这之前他们这些老先生也是不上课的,主要是怕他们“放毒”,哈哈……
董国强:您到1968年秋天毕业,毕业以后情况怎么样呢?
虞友谦:当时讲“四个面向”(注:即所谓“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就是要把我们下放到最基层接受“再教育”。这是中央定下来的。所谓“下去”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到公社生产队插队落户,住在农民家里;一种是集体安置到农场。当时很多人都认为到农场里的处境要比到生产队农民家里好。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的。
我就是插队到农民家里的,按当时的说法就是与贫下中农实现“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其实农民是纯朴的,也是非常现实的,他认为你们是“知识人”,你们拿工资,也不会侵占他什么利益,跟他没有什么利害冲突,所以他对你就很客气。反过来那些到农场的人就麻烦了,农场里面管起来很严格。我夫人就是到安徽城西湖农场的,那是个军垦农场,在那里从小兵到场长都认为你们这些大学生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是来改造思想的,你们就要听我的。他们就是这种心理,所以对那些去劳动的大学生就非常严厉。
董国强:您说的两种不一样的去向是由你们自己决定吗?
虞友谦:不是的,我们是由上面分配到县,到了县里就看你的运气了。他如果决定将你插队,那你就去插队;他如果决定把你弄到农场,那你就去农场。
董国强:您刚才说你们下去是带工资的?
虞友谦:是的。
董国强:那你们干不干活呢?
虞友谦:我们下去以后是这样的,讲起来你还是要服从生产队的劳动安排,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那些农民——包括生产队长——都认为,你们大学生能干什么啊? 我们多你一个人也干不了什么事,少你一个人也坏不了什么事,要考虑安排什么适合的农活还很费心劳神的。农民们就这个心理。后来他们给我们安排什么工作呢?当时上面不是经常组织农民办大字报栏吗,那正好,就由你们大学生搞去吧!因为我会画几笔画,所以我后来就变成了办大字报栏的专业户,成天就是搞大字报,搞漫画栏。不但替生产队搞,还替大队里搞。我在那里一年多就专门搞这些东西,真正下田干活倒没有过。喔,下过几次田。干什么呢?就是让我拿个竹竿子,在竹竿上扎些稻草,去赶秧田里的麻雀。后来时间比较长了,彼此都熟悉了,那个大队的民兵营长就跟我说:“我给你一杆猎枪,你看到麻雀多了就开一枪。”后来我就照他讲的,拿着猎枪站在那里,麻雀来了我就开一枪,哈哈……他们并不为难我们。他们的心态不像军垦农场里的那些战士。
不过那些农民也很有意思。因为他们都很朴实,就很容易受到当时片面的舆论宣传的影响。他们总认为大学生都是很愚蠢的人,连小麦和韭菜都分不清。所以我们刚到那里的时候,他们也经常想取笑我们。有一次他们一本正经地问我:“你知道花生是长在树上的还是长在地下的?”我晓得他们受当时那个错误舆论的影响,肯定以为我是不知道的,那么为了满足他们那种心理,我也就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们:“花生当然是长在树上的。”他们就哄堂大笑。后来时间长了,他们终于明白我们大学生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愚蠢,就说:“啊,这些大学生真坏,他们什么都懂,是捉弄我们的。”哈哈……
农民们是很朴实的,但是他们受到当时整个意识形态与生产方式的影响,又接触不到现代文明,所以他们的精神生活十分贫乏。我插队的地方在苏北泗洪,那里地处偏僻,背山面湖,交通不便,没有任何通讯设施,广播嘛就是公家的广播,整天宣传的是“农业学大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文艺节目就是“样板戏”之类,不是你自己想听什么就能随便听的,所以农民们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当时就发现他们的精神生活十分贫乏。比如在劳动的时候,几个农村妇女在一起谈笑,谈的都是些趣味比较低俗的笑话。忽然大路上老远看见一个人影子,还在几百米以外,这时候大家马上就把手里的农活停下来了,就站在那里看,一面看还一面在那里猜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等到这个人走过去了,他们又议论:这个人长得怎么样,穿戴怎么样,大概这是个干部……一直等到这个人走得远到看不见了,才又开始干活。这大概就是他们全部的精神生活。
不过农民们也不傻,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有他们的智慧。比如当时挑肥料,妇女们一起拿着扁担箩筐排队在那里站着,一个人拿着铁锹负责把肥料装到筐子里面。第一个人的筐子装满了她不走,在旁边等着。然后第二个人过来,装满了以后也在那里等着。一直到大家都装好了,然后排成一条队来走。一开始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为了表现一下自己的劳动积极性,我有时候也过去想帮她们弄。那个拿锹的副队长对我说:“这是妇女干的事情,不需要你来干。”我说:“弄完一个以后就可以走嘛,干吗非要等在那里一起排队走,就像扭秧歌一样?”他说:“这个都是长时期形成的,万一有公社的干部来了,看着好看。”然后他又悄悄对我说:“其实这七八个妇女干的活,一个男劳力一次就可以干完了”。这完全是一种形式化,他们心里都有数。
有的时候开会喊口号,年纪大的人会喊错,比如应该喊“打倒刘少奇”,他一下子喊成“打倒毛主席”了,大家都看着他,他也晓得没办法交待。不过在农村有农村的办法。农民辛苦一年养了一头猪,这个时候就把这个猪赶出来杀了,把全村的人请来,再把大队、公社的干部请来,说是杀了一头猪,犒劳大家。这样宴请一顿,就把这个事情摆平了。这是非常生动的事情,也非常真实。
据我当时的观察与后来的反思,农民缺文化,却不缺智慧。有些也许是出于生存本能而产生的当下直觉。我给你们举几个例子:
我所在的生产队的队长姓周,这个人比较能干,他对内采取一套专制霸道的管理,对外也有一套无赖“办法”为队里争取资源。比如附近淮河边一个石灰厂,原料和产品的陆路出口,就靠一条穿过该生产队大田的土公路。每当周队长急需用钱的时候,就鼓动社员去路两边挖土,扬言要把路挖断,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做做样子。那么石灰厂领导知道了,自然会出来请周队长喝酒、谈判,让周队长敲一笔竹杠了事。当然这笔钱也有生产队的份。我在生产队一年半,看到过几次,屡试不爽。
周队长以权谋私是公开的行为。社员们私下与我们交谈时,无不怨声载道,诅咒者有之,骂娘者有之。我们这些旁观者觉得,这样的领导者迟早要遭到农民反抗的。终于等到上面派工作队进村“整顿干部”了,周队长也在整顿名单上。工作队先找到我们,我们就把农民们的怨愤如实反映了。然后工作队分别找农民谈话、听意见。我们以为这一下农民们一定会大肆揭发,趁机赶周队长下台。谁知结果大出所料,全生产队几乎无人向工作队揭发、抱怨,反而说周队长如何能干,如何一心为公,是个好干部云云。只有一个姓薛的“楞头青”说了一点实话,反映了一点意见。结果工作队忙乎一阵走了,周队长不但没有受到处分,反而受到表彰。而那个姓薛的“楞头青”则遭到周队长的报复。报复的方式也很有时代特色。周队长宣布要把生产队里的大批判栏砌在他家门口,让他家出入不便。最后还是“楞头青”的老母央人说情、赔不是,送了一些礼,周队长才作罢。
那时我们年纪轻,缺乏处世经验,对此百思不解,背后问一些老农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说:“周某这个人干队长,坏事做得够多,但他还是有些办法的。他虽然贪心,但干了这么多年,该捞的也捞足了,再捞也有限。假如你把他轰下台,换了别人,能力不如他且不说,在‘贪心’这一点上不会有多少变化,反而新上来的都是些饿‘虱子’,吸血更凶,结果会更糟糕。再说回来,工作队的人情况也复杂,说不定其中有跟周队长有瓜葛的,会通风报信给他,谁知道呢?如果我们如实反映情况扳不倒他,那时我们就要‘吃不了兜了走’了。就算我们这次能够把他赶下台,新上来的人也廉洁,但这个周某是不会安分的,他捣起蛋来队里也不得安宁。所以不如顺水人情说好话。周某知道大家如此对他,今后或许会厚道些。”听了这番话,我当时如醍醐灌顶,对农民的智商有了全新的认识。但我也隐隐感到悲哀,这实在是中国传统社会培育出来的弱者的生存智慧。这种智慧到底是起了稳定社会的作用,还是阻碍社会进步的作用呢?
董国强:对那时农村文化生活的贫乏,我有亲身体会。我父亲在1969年被下放到六合县四合公社插队劳动,我们全家也跟下去了,我当时只有7岁。但我有一个印象,就是在冬天的夜晚,那里有走江湖的艺人,其实也谈不上是“艺人”,大概就是稍微懂一点乐器,你说他是“说书”的也好,或者说他是“唱戏”的也好,反正三、五个人一伙,他们的要求也不高,就是生产队给他们拿一点粮食,他们就在晚上来连唱带讲地热闹一下子。当时他们唱的什么我不懂,也不知道好坏,不过他们讲的那些故事,什么杨六郎啦、鬼怪啦之类的,现在看来都是自己胡编乱造、即兴发挥的,没有什么根据。但是那些农民们都听得很认真,笑得很开心,到了该散场的时候还有点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样子……
虞友谦:你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我在那边待遇比较好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会讲故事。
我插队的这个生产队有一个老干部,他当年曾经跟罗瑞卿是一个党小组的,后来他的腿在解放战争的时候被打断了,当时他的家乡已经解放了,他就没有跟部队走,自己跑回家去了。这种擅自离队的做法断送了他的政治前途。不过他虽然当不成官了,还算是“特等残废军人”,所以在当地依然有相当高的地位和声望。每年县民政局大概要给他两百块钱,另外他还在生产队拿工分。这个人姓朱,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那个时候大家当面都叫他“朱三太爷”,而背后就称他“朱三瘸子”。国家每年给他的钱一拿到手,就有赌友上门找他赌博,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输个精光。钱输掉以后,他就扛着“特等残废军人”的牌子到处“打秋风”。他就是这么个人。
他自己整天没什么事,我去了以后他就来和我聊天。我有的时候跟他讲讲笑话。他听说我会讲《水浒》,欢喜得不得了。他说他好久没有听过了,就要我讲给他听。可是我心里不大情愿,我害怕这个事情传出去,会有人指责我在那里搞“四旧”,惹上麻烦。谁知他缠住我不放,还说他会保密。最后没有办法,我就给他和几个干部讲了一两次。乖乖!这以后我的待遇大为改变!他们也不要我劳动了。经常是只要朱三瘸子请客,他们就把我叫过去。过去以后,还拿着酒叫我跟他们一起喝。当时的酒质量是很差的,是山芋酒,也没有什么菜,但是他们一定要拉着我。他们还创造了一个比较符合当时主流话语的说法,说我们目前的这个人员组合是最好的组合!朱三太爷是老革命军人,是“枪杆子”;老虞是大学生,是“笔杆子”,共产党就是要靠这两杆子!当地那些干部看在朱三瘸子的面子上,对我就非常客气。另外,在偏僻农村,医生是最受尊重的。有个姓秦的土医生会打针、会开常用西药,也懂中医。我们大队的书记娘子小产造成血崩,半夜里请了他来,他打一针仙鹤草素,血就止了。所以大家尊他为“神医”,平素以“秦大先生”呼之。每次朱三太爷请我,也都少不了他的。
在农村与农民共同生活的两年里,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那时一般农民令人难以想象的贫穷。他们连赵本山小品中所说的“家用电器”——手电筒也买不起,所以普遍过的是天黑睡觉、天亮即起的自然人的生活。但他们虽然几乎一无所有,却大都很善良,并不缺乏人性,尽管客观大环境经常施加压力迫使他们放弃这最后的底线。在艰苦的煎熬中,他们还是默默地坚守。也许他们靠的就是良知与常识。反之,当时社会上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从权力到金钱应有尽有,但他们缺少的却正是农民们所保守的这一点人性的残存。从这个意义上说,毛泽东讲农民最高尚,并未说错。
我们在农村的生活还可以,吃的苦不算多。那些中学毕业的“知青”跟我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吃的苦比较多,因为他们要在生产队里拿工分,跟农民有利害关系。另外,他们大多年龄偏小,有的初中毕业就下放了,毫无生活经验与社会实践,到一个新地方,举目无亲,自然处境很艰难。
董国强:那么像您这样的人在当地的密度有多大?
虞友谦:似乎用不上“密度”这个概念。当时就是选择一个“点”,在我那个“点”一共有八个人,其中四个是南大的,我是历史系的,还有一个是政治系的,一个是数学系的,一个是生物系的,另外四个就是其他学校的,但都是本省的。我们八个人就组成了一个“家庭”。
我们本来是在农民家里吃饭的,后来发现问题了。因为我们是国家供应的口粮,每月三十斤定量。生产队长说:“让你们跟农民吃一样的吧,都吃稀饭,他们过意不去;让农民给你们单独煮饭吧,你们吃干的他吃稀的,不太合适,也很麻烦。所以不如分开好。”
情况的确如此。比如我当初在农民家吃饭时,就把三十斤粮食全给农民了,结果弄得他很为难。他们是很朴实、很本分的,每次都是替我单独煮干饭。我说不要,我的粮食都给你了,就和你一起煮、一起吃吧。他不好意思。我走过去把他的锅盖打开,根本看不出里面煮的是什么,反正连汤带水一大锅黑糊糊的,味道也很不好闻。他不让我吃这个东西。我在的这家农民非常勤劳,也很善良,我们相处得很好,没有什么矛盾。
那个数学系的同学老王住的那家就比较麻烦了。那个农民本来就比较计较,而我们这个同学老王饭量又大,结果就产生矛盾了。一开始老王也和我一样,把三十斤粮食全部交给那个农民,而且不肯单独煮干饭,要和他们全家一起吃稀饭。那个农民也很高兴。哪知道我们这个同学肚皮比较大,他吃一碗稀饭感觉不够,还要再吃一碗。那个农民看到这个情况,第二天做饭的时候就再加一碗水,把稀饭弄稀一点。这个同学一看饭变稀了,他就吃三碗。所以这个事情最后弄得两边都不开心。这个农民就跑到我们家里说:“我们家老王不像你,他太能吃了!”老王没办法,后来只好偷偷跑到县城自己买一盒饼干。
所以后来队长说:“干脆你们自己做饭吧。”就给了我们一个小房子。
现在想想很有意思,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就产生出这些笑话。
梅雪盈:你们八个人在一起住吗?
虞友谦:住还是住在各家,就是吃饭的时候在一起。后来因为我地位提高了,大队书记就把我弄到他家里去住了。
这个大队书记当时三十多岁,他办事比较公平,在大队里面口碑很好。不过我住在他家的时候发现他的一个秘密。他因为家庭条件好一点,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每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听到他在收听“美国之音”。这是完全出于我想象之外的事情,那个时候听“美国之音”属于“偷听敌台”,是一种明令禁止的犯罪行为。我当时心里还嘀咕:“大队书记这层干部怎么这样呢?”他听了“美国之音”之后还跑来跟我瞎讲,说“美国人要炸长江大桥”。我就问他:“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他说他是听“美国之音”说的。我说:“你可不能瞎听、瞎说啊!”但是他不在乎。他地位高,在大队说话没有人敢跟他顶撞。
农村当中有意思的事情多得很。比如我插队的那个生产队工分单价仅八分钱,实际上没有非常有钱的人。我们刚去的时候,看到有户人家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地主分子”。我们看看他家的房子也很破旧,和周围其他人家没有什么不同,大概唯一的不同就是这家人家的门口铺了几块青石板,比较平整一些。那家的户主姓张,是一个老头。后来我就问生产队长:“这个老张家以前住的房子在哪里啊?”队长说:“他一辈子都住在那个地方。”我一听这话,就感到这个“地主”成分的划分完全是人为的。可能土改的时候他家的情况比别人强一点,可能是因为他比较肯劳动,或者是因为他比别人会经营一点,那么土改的时候就给他挂了一个“地主”的牌子,他就变成了另类了。以前我们以为土改的时候划成分是按照土地和财产的占有量来划的,实际上不全是那样的。有的是按指标摊派的,你这个地方不管怎么样,总要有一两个“地主分子”的。
当时“地主分子”的处境是很差的,每当生产队有什么公益性的事情,就安排他去做。例如我们回家探亲的时候,到县城有一段距离,我们买的一些农副产品比如花生啊之类的不太好带,于是我们就去和队长商量,想找个人帮我们挑到县城去,我们付钱。队长一听就说了:“不要付钱啦,我找老张给你们送过去。”然后队长就带着我们去找这个地主,给他派公差。我们在路上就和这个老张边走边聊,我们问他:“你陪着我们到县城,这个是不是要落工分的啊?”他说:“这个是没有工分的,我这是出公差。”他似乎已经很习惯了,觉得给他安排这些工作都是应该的。
董国强:您刚才讲你们那个地方离县城七公里?
虞友谦:那是从公社到县城的距离,如果从生产队到县城得十五公里。我们从生产队到县城一般不走公社,而是走一条小路,相当于三角形的斜边,稍近一些。但须翻过一座山,渡过一条河。没有公路,都是乡间土路。要走好几个小时。来回需要近一天的时间。他挑着一个担子把我们送到县城,到了县城我们请他吃饭,他不肯吃,说还得马上赶回去。最后我们就买了几包香烟给他。
梅雪盈:一般的农民在乎这些地主吗?
虞友谦:不在乎,农民和地主平时的关系还不错。但是处在那种大环境下就需要一些这样的靶子,就需要有能让别人表现其革命性的工具,那么他就是这个工具。这个老张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我们那个年代这种笑话是很多的。我记得我在农村中学当老师时候,学校里经常要组织阶级教育活动,就找老贫农来作报告,当然事先要对他们做些引导,但他们一般文化程度很低,当他们说出一些大实话时,结果就闹出笑话来了。比如要揭露控诉地主阶级的剥削本性,老贫农就讲:“某某地主是很坏的,我们在他家打工,到了农忙的时候,他为了让我们卖命,就做油炒饭给我们吃,不吃油炒饭就没有力气。”学生听了以后就说:“去!我们现在都吃不上油炒饭,地主给他吃油炒饭,怎么还说地主很坏呢?”有时忆苦说豁嘴了,也会说出“最苦还是三年困难时期”这样的话来,结果弄得大家很尴尬。所以当时很多宣传本来是要达到特定目的的,但是一接触到真实的现实,就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了,反而闹出许多笑话。
我们在农村接受了两年“再教育”,然后重新分配工作。我就被分配到一个农村中学教书去了。
董国强:“九•一三”事件发生以后您有什么想法?
虞友谦:其实在这个事情出来之前,我们这些大学生都能看透了,都晓得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九•一三”事件出来以后,我们并未显得对这事特别惊谔,大家私下里反而议论:这下子看毛泽东如何解释这个事情。因为当时主流意识形态一直宣扬毛泽东是“洞察一切”的神,而林彪又是被说成毛考察了几十年才选定的接班人。现在林彪出了这样的事,至少说明毛泽东并不能洞察一切。进一步说,就自然会对“接班人”制度产生质疑了。若再换别的角度思考,值得反思的内容就更多了。当然当时最高当局刻意回避这些,也不让人们思考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一个教室里面有什么事情,旁边的教室里有两个学生在那里讲话。那个时候农村学校里教室都是很简陋的,中间虽然有墙隔着,但是墙壁中间都是空的,所以他们在那边讲话这边都能听见。我本来没有在意,后来听听觉得蛮有意思的。这两个学生在讲什么呢?其中一个在学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段唱词:“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这是日本鬼子鸠山队长劝中共地下党员李玉和投降的话。另一个学生马上就讲:“一点不错,确实如此!”我当时听到这个话很吃惊啊!他们才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就说这个话!
当时的人们都处在一种绝望当中,因为社会太无序了,人们都缺少上进心,缺少奋斗精神。我那个时候在学校里也是应付,主要的事情是自己看书。我在那段时间基本上通读了先秦诸子。
董国强:您现在回过头来想一下,文革对您有什么影响?或者讲,亲历文革您有哪些亲身感受?
虞友谦:我感受最深的是我的世界观,我看问题的方式有很大的改变。我本来就对庄子很感兴趣,《庄子》里面讲人的命运是自己控制不了的东西,什么叫“命”?“命”完全是一种自然形成的过程,是你自己干预不了的事情。
从文革走过来,我就更加相信一个人的遭遇是自己无法控制的,在一个没有民主法治传统的社会中更是如此。因为在传统社会中,历史的进程往往和统治者的个人好恶及其个性、品质有关。中国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很多。当然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来讲,他这个个人的好恶、品性等也是有一定的经济因素和经济基础的。但是不管是什么原因促使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命运受到他个人意志的摆布是毋庸置疑的。

《记忆》杂志 2009年6月1日总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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