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东扯西拉
位于鄂西的五峰县是一个极其贫困的土家族集居的山区。上世纪70年代全国都穷,山区尤甚,五峰尤尤甚。每到开饭,我看到从家中带着中饭走读的学生端着从蒸笼里加热后的茶缸土钵出来,上面黑乎乎的一片,夹杂些黄色的玉米面。不是一个,不是一天,几乎个个如此,天天如此。开始我还不知道那黑乎乎的是些什么好吃的玩意,一问才知道是菜,家菜或野菜。寄读的学生每周将带来的玉米面交给专管仓库的学生过秤,从事务长那里换成1两、2两、3两盖有他本人印章的饭票。然后用这票换玉米面蒸成的饭。没几个学生敢放开肚皮吃。佐饭的菜就是一种:懒豆腐——还叫合渣。懒豆腐不是白花鲜嫩的豆腐,不是香郁甜津的豆浆。它先把泡涨的黄豆加大量的水磨好,再连水带渣放在大锅里煮开,然后将一些剁碎的菜叶、南瓜叶之类丢进煮沸即可。食时放盐。学生大都将玉米饭倒进合渣,吃饭速度快些的一分钟足够了。虽然懒豆腐是土家族人一道至今仍享用的传统菜,可从它制作的原料来看,营养不会怎么丰富。学生顿顿是它,“茁壮成长”便有讽刺的味了。我们这些享有商品粮的教职工,也不是大米白面,而是每月29斤玉米面。好长时间连这都保证不了,就搭些吃起来很难受吃进去更难受的“蛮豆”。城西有的区还要过瘾,把定量按1:5折成红苕,叫农民几背篓给你送来。吃不吃就随你了。逢年过节会供应上十斤细粮。背着从粮管所购来的大米,那心情,几十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来,仍然觉得甜丝丝的。
学校的领导权贫下中农也有一份。在城市是工宣队,农村则由贫下中农的代表参与领导。他们不驻校,逢会就出席,出席就发言,发言就必称“解放前我们‘辣椒当盐,合渣过年’,如今我们生活这么幸福……”,一付苦口婆心的样子。有次我上英语课,师生互动正欢,突然集合钟声响起。我们出来,不知何事。但见那个代表依然敲钟不止,嘴里大声吆喝:“赶快集合学生到地里去收麦子,要下雨了。”看来这位代表并不甘心只是说说话,忆下苦思下甜,他还要拥有召之即来的权力。好在校长有主见,积极与其沟通;代表其实很厚道,吃不住几句好话,连连点头称是。从而避免了钟可乱敲、政出多门的局面。
国庆节过后不久,学校放十天的长假。这假期不是给我们师生为拉动内需带着银子满处玩的——那时候造孽也没有玩的银子。是每年一度的秋收农忙假。学生自不消说。老师由区、由文教组、由学校分到指定公社,由公社分到大队,最后分到农家,一方面实现“三同”,进行思想革命化;一方面要协助完成区里派下来的中心任务,比如宣传新宪法,催交公余粮,推广先进耕作方法,甚至象结扎刮孩子这样棘手的事,也有我们的份。这日我背着挎包来到一李姓社员家,好客的主人连连让坐,端茶递水,嘘寒问暖。土家人讲卫生,那怕家徒四壁,房前屋后,阴沟道场,都清清爽爽,干干净净。门前巴掌大的一块自留地,更如同怀里几个月的婴儿,全家老少都小心地呵护着,里面除了蔬菜农作物,半根草都没有。掰了半天包谷,晚上又借着月色去大队参加结扎动员会。队长的发言精彩极了。“……结扎好哇。一扎了之。刮宫就不行。那玩意又不是铁打的,可以卯刮……”他把结扎的好处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想补充都没什么补的。第二天,热心的主人中午做了好多的蒿子粑粑。这种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如今街上偶有叫卖,价钱还蛮贵。我吃了半个。那黑黑的野蒿子,那怪怪的油味,我感觉不爽。还没到晚上,我浑身竟象有千万只蚂蚁在爬,疼痒交加,跟着体内犹如上了优质发粉,上下都泡了起来,丑不忍睹。我跌跌撞撞,赶到区卫生院。原来是漆子油惹的祸[没有菜子油,用漆树籽炸成的油替代]。平时我闻着山漆味就过敏,如今穿肠过,那不是寻时背?待身体复原,假期已过。
英语课本迟迟未到。责任心很强的我一边等待一边自己编些资料教授。先花几天时间突击把26个字母教会。再让学生读短文,说短句,提高他们学习的兴趣。我编了这么几句话:I am a teacher.You are sdudents.Wang Ming is a worker. We all love Chairman Mao。[我是个老师。你们是学生。王明是工人。我们都热爱毛主席]。这几句话政治思想性强,简短易学,特别是系动词BE的用法贯串其中,是入门英语一篇不可多得的优秀教材。
六、进了学习班 (1)
1971年4月,县里一个电话打来,通知我自带铺盖进城住学习班。那年月全国学习班多如牛毛,通称“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照道理讲入住这种学习班是一种荣幸,是人生一大机遇,一大转折,不长一段时间的充电镀金深造以后,一道光亮的大门会朝你开——如今各级党校某种意义上不就是各个层次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然而实际上完全是另外一会事。一旦进去,痛苦,郁闷,孤独,无助,伤感,屈辱等等消极的情绪日夜伴随着你。泪水会在深夜打湿你的枕巾,一死了之时而袭上你的心头。尽早离开这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是你最甜蜜的梦。待到“结业典礼”——也就是宽严大会那天,没被公安机关铐走,就算万幸了。刚接到通知的时候,我还真的有点闹不明白。进山这一年来,表现不错呀。就是把这“不错”不算,可也没干半点坏事,凭啥去住学习班?是不是要我去当动力(学习班里专司批判斗争之职的积极分子)?想到这儿好不自豪、欣慰——努力在不经意间得到了回报。可细想又不象,越想越不象。我是非党员,不属依靠对象;我没写入党申请,不属考验对象。两条一条都不条,凭啥当动力?这么一分析,情况就十分清楚了:当对象没商量。
到了城关,在县中学一间学生寝室里,我将铺盖放在可睡桌把人的统铺上打开,心事重重地躺下;瞥眼看见角落睡着一人,借着微弱的光线,发现那人白胖,戴付眼镜,似曾相识。突然,我不禁打个寒颤:是他!进五峰那晚大清查时翻我的包看我的日记。真是冤家路窄,碰到这么个动力,我得脱几层皮才算完呀?过会,竟听到长长的叹气声,又见他坐了起来,一付丧魂落魄的样子。这不像动力的搞法呀。动力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那一览众山小的大无畏气概,那上纲上线追穷寇的革命豪情,那风度那气质,一个字:牛!显然,这家伙和我是一路货色:对象。此时我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心中暗暗得意:你也有今天!
学习班总共才六个人。都是去年分进五峰教育战线的外地大学生。开班那天,我们六个对象和三个专案组成员、三个领导围着一张乒乓球台坐下。那六个眼神一个比一个冷竣,脸色一个比一个铁青,表情一个比一个义愤。六个之最,当属专案组长胡前。骨瘦如柴的他,天生一付搞运动的相。那距人千里之外的表情,仿佛你祖宗三代都欠他一屁股的债;那双象在冷冻室里冰过个把礼拜的眼睛,任何一个物色冷面杀手角色的导演都会为之心动。就是我当局长,我也要调他来搞这个组长。这次会上,我们被宣布“双规”,被告之认真交代自己在文革中犯下的错误和罪行,揭发他人的错误和罪行。这使我想起了在军垦农场的那次背靠背。很明显,那次的材料也随它的主人千里迢迢来到了五峰——是算帐的时候了。六个对象中,五个都在洗耳恭听,诚惶诚恐。唯独自称“汤二麻子”的汤某,满不在乎。就象这不是学习班受训,而是聆听家人说长道短,偶而还露出亲切的笑容。即使在局领导声色俱厉不指名地点出他的日记内容十分龌龊时,他依然神态自若,不为所动。汤来自北京师范大学。文革中与北京四大学生领袖之一谭厚兰比肩战斗。见过的识面太多太广,遇上的风浪又高又急。尽管我们也接受过文化大革命急风暴雨的洗礼,也在大城市念过书,可省城就是省城,京城就是京城,挡次硬差几级,不服不行。
七、进了学习班 (2)
说实在说,这个学习班气氛还过得去。我们休息时可以打乒乓球,下象棋,专案组的两个副手也不分敌我与我们对玩。我们六个平时不谈案情,学习时只管写,写了往专案组交。彼此都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多少事?但从日常表现中,能估个大概。汤二麻子就不说了。他最轻松,他甚至休息时还有心情坐在操场边怡然自得地吹萧;那萧声厚厚的,悠悠的,蛮好听。以至于县中有的老师误以为那个脸上有不少麻子的家伙是学习班里的动力。思想负担最重的是一个大个子物理老师。他整天唉声叹气,心事重重,有时还恍恍惚惚,叫人直觉得他问题最严重,兴许在外面杀了人、杀了几个人都有可能。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他是装的呢?给专案组这么一个印象:特别的在意这次难得的学习机会,对以往犯的错误特别的痛心,给人民给国家带来的损失特别的内疚。这位老兄十多年后当上了县文教局的副局长,说明他无论是专业知识传授能力还是对周围客观环境的的应变能力都是可圈可点的。
有天中午,我被叫到专案组办公室,进去一看除了专案组三个人外,带眼镜的也坐在旁边。待我坐好,组长慢条斯里地开口了:你们两个出身都很好,相对他们几个来说,你们对党对毛主席的感情就应该深些。我们希望你们一方面积极交代问题,同时要多多注意他们。注意他们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现在你们也给我们讲讲这方面的情况。说完组长便看着我,眼神不光是冷竣,还多了些鼓励和期待。另外两个看着我,嘴角甚至带有善意的微笑。我平静地看着他们,没讲话。确实没什么说的。他们四个,也包括我,没必要悄悄聚在一起商议个什么。大家都只想把问题写清楚,早点解放。我那时很喜欢教师这职业,很忘我,很牵挂我的学生和我的教学进度,盼望早日回到课堂。其他几个想必也是这心思。尽管觉得委屈觉得不服,却从来没有想到也根本就没胆量在学习班里当着某某的面或一起来发拿骚,发泄对专案组、对社会、甚至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不满。他们充其量也就是想在写时哪里需要避重就轻一下,哪里干脆就不提,幻想人不知或专案人员的疏忽。这时,戴眼镜的把坐凳挪到组长旁边,压低声音说道:我给组长汇报个情况。我发现姓魏的总是跟姓肖的在一起下棋。一边下棋一边还讲个什么。我一开始就怀疑他们会借这机会商量见不得人的东西,搞什么阴谋。组长仔细听着,头频频的点,十分的欣赏;另两个听着,不以为然。我盯着这白胖的家伙,直想吐。实在没料到知识分子里面还有这么卑鄙这么无耻的人。这么一个贱骨头,还当教师!联想到他翻看我日记时那俨然操有生杀大权的神情,再看他此时望着组长那巴结谄媚的下作相,我恶心透了。他这德性,倘若在战争年代,一旦被俘,别说把刀架到脖子上,就是在他脸上擂两坨,狗日的也会把党员、团员、少先队员、民主人士供个干干净净。[两年后,这个颇受上级信任的教师在农业学大寨、坡改梯的高潮中,暑期支农时不知是吃了豹子胆还是信息有误,把县里提出的口号“早出工晚收工,中午学习两点钟”改成“早出工晚收工,中午休息两点钟”并坚决付诸实施。从此失去信任。更可悲的是以后不久被误投监狱。到79年平反接出,神经几近错乱,生活不能自理。这当然叫人同情。可他那龌龊的人格,也实在令人不齿]。
两天后,我们被通知去县革委会大院看大字报,接受教育。墙上大字报并不多,也确实没什么值得看的。大家装模作样的看了半个小时,便缓缓走出大门,上了街道。只是想溜溜,散散心。刚过接龙桥,猛听到后面一声断喝:“回来!”音量之高,如雷贯耳。掉头看去,但见组长正朝我们虎视眈眈, 七窍生烟。皮包骨的他,为了那两个字,力气耗尽,面色煞白。“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嗯?!”组长强调了一句,满眼的冷酷。此时围观的群众已不少,在鄙视的目光中,我们灰溜溜地又走进大院。
我们是什么人?有时我自己都回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