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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史学界对胡耀邦于1964年至1965 之间,在陕西推行的全面纠正“左”倾错误的改革,关注越来越多。笔者认为这是现代史研究中的一个非常有价值的话题,其历史意义在于:
1.它是三年经济困难后,地方纠偏的一个案例,并且是纠偏程度最深、改革最综合的一个案例;
2.它是胡耀邦在1978年后推进平反冤假错案、农村改革的一次预演,是胡耀邦的改革思想形成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3.它被卷入“文革”前最高层关于社教的斗争分歧,背后有更广阔的路线、权力之争的背景。
今年春天适逢胡耀邦的陕西新政六十周年,本文简单梳理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
(一)胡耀邦走马赴陕
1962年七千人大会之后,基于政治路线和权力格局发生的新变化,毛泽东开始谋划新的政治布局。他与一线的“老干部集团”逐渐疏离,而开始发掘培养出生1910年前后的“少壮派”,胡耀邦作为他“看着长大”的红小鬼,也是重点培养的对象之一。
1962年5月,中央书记处决定派遣一批中央机关负责人,下放到粮食主产区或工业基地任职,以加强对地方工作的领导,尽快渡荒。11月10日,胡耀邦被中央委派前往湖南,担任省委书记兼任湘潭地委第一书记,湘潭是毛泽东的故乡,这种特殊政治意义不言而喻。
胡耀邦在湘潭工作期间,毛泽东也经常在长沙居住,根据《毛泽东年谱》等资料的记载,他数次约胡耀邦谈话。1963年5月,毛泽东在杭州召集政治局委员和各大区中央局第一书记讨论《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是为史学界闻名的“杭州会议”,胡耀邦则是唯一被毛泽东点名参会的省部级负责人。杭州会议揭开了“四清”运动的序幕,这场运动被史学界认为是“文革”的前奏,毛泽东与刘少奇因为这场运动渐行渐远,最后分手。
胡耀邦在湘潭工作期间,认真调研、了解民间疾苦,跑遍了所有的公社。他利用七千人大会的短暂宽松范围,推行以恢复生产为中心的“四大抓”政策,默许农村自发的包产到户、包产到组的行动,根据时任湘潭地委书记的高臣唐的回忆,大约有30%的生产队实现了不同形式的责任制(高臣唐《耀邦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到1964年,湘潭粮食产量已经接近1957年,上交公粮之后,老百姓的人均口粮达到400斤,经济明显好转。
1964年6月,胡耀邦结束在湖南的工作回京,10月被中央委派接替西北局第二书记、陕西省委第一书记张德生的工作,同时,胡耀邦仍然担任团中央第一书记,工作时间实行“二八开”原则,即以陕西工作为主,占80%。胡耀邦之所以被安排到陕西工作,有跟当时越发微妙的形势有关。从6月起,毛泽东开始在不同场合表达对刘少奇“四清”路线的不满,而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从30年代起就在刘少奇、彭真直接领导下工作,比较完整地执行刘少奇的“四清”思路。此前,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都邀请胡耀邦到他们那里工作,毛泽东拒柯、陶而胡耀邦到西北局担任二把手,颇有掺沙子的意向。
1964年11月30日,胡耀邦只带了秘书戴云、李传华,轻车简从乘火车在暮色中来到西安。这时候他刚刚过了49岁生日,建国后他的多数时间都在中央机关工作,这次担任西部重要省份的一把手,对于颇有政治抱负的胡耀邦是一个机会,不过迎接他的更是挑战。
当时的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是一位颇为年轻,但是又很资深的大区一级领导人。他到任之初做了大量有益工作,比如在1960年认真调研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带来的伤害,如实向毛泽东汇报河西走廊大量饿死人的现象,提出“紧急行动起来抢救人命”“的措施,免去推行极左路线的甘肃省委第一书记张仲良等人的职务,解散了夹边沟等劳改农场,大量知识分子得以幸存。
不过自从1962年八届十中全会起,西北局的工作越来越左,在四清和社教运动中,西北局忠实地执行中央左的政策,甚至有所超常发挥。陕西省委所有省委机关和各县进行了清查排队,在1964 年11月呈送中共中央的《省委关于县以上领导班子问题的报告》说:“我省县以上领导班子问题是相当严重的,全省103个县(市、区)和省级65个厅局中,问题严重的有57个单位,占33.9%,领导班子烂掉或基本烂掉的有16个单位占9.5%”。另据统计,仅仅在1964 年的四清运动中,陕西全省就逮捕 6470 人,拘留 5000 余人,3200多名干部遭受了开除党籍的处分,对此,2014年原陕西省副省长徐山林在出席《1965:耀邦早春行》一书发行座谈会时有回忆,他说当时:“陕西省的干部被一车车地拉进学习班”。
在西北局亲自抓的长安县社教中,西北局抽调中央局、省委、市委三级干部 16400 余名,进行所谓“大兵团作战”,到1964 年第四季度,长安县区级干部受处分的人数比例占当时干部总数的 45%,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被撤换的则占到 76.2%。长安、西乡、延安三个社教试点县,在批判斗争中共发生自杀事件 430 起,死亡 364 人。
此外,西北局还认为过去土改镇反革命不彻底,要推行“民主革命补课”,以长安县为例,补订“漏网”地主、富农3884户,新划定地富反坏分子2882人,是土改时期地主富农人数的1.31倍,经过“补课”地富成分人口占比从3.3%上升到8.59%,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 经复查,新划人员中94%以上是冤假错案。
在思想文化界,陕西省委成立了 “思想战线指挥部”,下设“清理反党党史小组”、“文艺批判小组”和以“批修”为内容的理论学习班,全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戏曲剧院院长马健翎在批判中自杀身亡,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西安分会主席柯仲平在受到清查时猝死,“长安画派”著名画家石鲁精神失常。
70年代末一度担任陕西省委第一书记的王任重,在重新审查冤假错案时曾经评价说,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期间,陕西省“左”的程度和恶果,是超过全国其他省份的。
这样的政治氛围下,陕西在经济生产上与全国其他地方差距越来越大。陕西本来是“一五计划”的重点建设区域,苏联援建中国的156项重点工程中,布局在陕西有24项,与辽宁并列第一,其中17项布局在西安,为全国城市之冠,远远多于哈尔滨的10项和沈阳的7项。1956年陕西粮食产量达到108亿斤,人均粮食产量达到615斤,罕见地超过了全国人均水平。
不过陕西在1962年后并没有像全国其他地区那样,出现明显经济反弹,反而是止步不前。 1957年至1964之间,全国人均工农业生产总值增加了26%,而陕西反而是负增长,减少了3元,是全国仅有的两个负增长省份之一(另一个是“左”倾错误严重的河南)。陕西省的人均粮食产量也下降到409斤。
根据1965年初陕西省民政厅给省委的救灾申请报告,1964年安康地区有132万人的月口粮不足20斤,也就是每天不到7两,占全地区农村人口的73%,也就是说多数农民处于严重缺粮状态;报告中还说,“安康已经有120人处于浮肿状态”,多人因为饥饿和疾病自杀。
因此,胡耀邦到陕西接手的是一个烫手山芋,这个省份经济困难,而政治上各宗派的斗争又很深。这个时候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同志,也正在陕西蹲点搞社教,12月3日,胡耀邦去拜访了他,杨尚昆深知陕西情况之复杂,以及胡耀邦之直爽、嫉恶如仇的性格,特意告诫他:“一年之内不要讲话”。
(二)第一阶段:胡耀邦对城市社教的纠“左”
不过胡耀邦显然没有听从杨尚昆等人的劝告,没有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而是一到任就不停地调研,解决大家最关心、最焦虑的问题。胡耀邦的纠正可以1965年春节为界,前一阶段主要理顺城市社教问题,后一阶段主要理顺农村四清问题。
第一阶段,他先后约谈陕西省农业系统、文教系统和公安系统负责人, 以及出席西安市科技人员座谈会、西安交通大学全体师生大会、陕西省参加四清工作十七级以上干部大会、省委工作会议、西安中小学师生座谈会、陕西省文艺工作者座谈会、陕西民主人士座谈会和兰州军区驻陕团级以上干部大会,发表对社教的新观点,安抚人心。观点和政策主要有如下:
1. 陕西省社教打击面过宽,“捕人多了一些,双开多了一些,面上夺权斗争打击面宽了一些,又指出陕西农民上交国家的负担过重。提出要:捕人暂停、“双开”暂停、夺权暂停;抽调三级干部下基层,集中搞生产,即“三个暂停”政策。
2. 请求中央减轻陕西农民负担,向周总理申请将1965年的粮食征购任务,由17亿斤减为14亿斤;请求中央援建陕西5个7.5万吨级的化肥厂。
3. 工作重心放到生产上来,提出了“以阶级斗争为纲,以生产为中心”的思路,不要害怕抓生产就是右倾,今后谁抓不紧才是右倾。显然“一阶级斗争为纲”是最高层所钦定的,是任何干部都不能逾越的红线,不过他在后面又加上了“以生产为中心”,其实就是对一阶级斗争为纲的一种否定,与邓小平在1975年全面整顿中的思路完全一致。
4. 正确认识以阶级斗争为纲和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两条路线斗争,千万不要阶级斗争扩大化,农民赶集卖二斤棉花,干部生活作风有问题那不叫资产阶级路线,只有干部蜕化变质、欺压百姓才叫资本主义路线。
5. 反对“四清”中使用暴力,打人、斗人、搞喷气式,不叫威力,不表明你的本领高,吓人、以权势压人是最没有威力的,摆事实、讲道理是最大的威力。对待有问题的干部群众一定不能搞逼供信,尤其是老师和学生都是文化人,一定不要搞“武化”。
6. 反对搞唯成分论,出身无法选择,重在后天的表现,那样出身剥削阶级的年轻人,只要他们注重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努力工作,就应该给他们出路,他们可以入党入团,一视同仁地分配工作。不鼓励与剥削阶级亲属、同事、同学划清界限,他还以毛泽东礼遇前清皇帝溥仪的例子,劝告大家不要害怕跟出身不好的人打交道。
7. 社会主义教育的根本目的不应该是惩罚人、处分人,而是改造人,光讲惩罚、不给出路,不叫社会主义。
8. 反对将社教扩展到私人生活领域,他辛辣地指出:不要上纲上线,留长发就是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剪短发就是社会主义,那么剃光头就是共产主义了?不要说爱干净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们社会主义接班人难道都要又脏又臭、不讲卫生?
对于当时四清中提倡过革命化春节,反对春节放假和走亲访友的行为,他说,放假不是资产阶级法权,春节大家回家跟家人团聚,买些年货、送礼、走亲访友,尽管可以做,提倡过革命化春节是对的,但是什么叫革命化要避免教条主义,你只要不拿国家的东西、不损害集体利益,我们都不应该禁止。
9. 必须要有健全的民主制度来保障路线事实,要实行政治民主、生产民主和财务民主,允许党员干部提意见,一定要让人畅所欲言、敢于发表意见,建立正常化的政治生活氛围。
胡耀邦的讲话很系统性的回击了不得人心的“左”的错误,提出了实事求是、人道的、民主的看法,这些政策一出,陕西干部群众无比欢欣鼓舞,多年压抑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些好转,根据刘邦显的回忆,大家把胡耀邦的三个暂停、减轻公粮负担等政策称为“四喜临门”。徐山林也曾经回忆说:“耀邦同志心敞口直,了解实情,敢说真话,他的讲话常常就像一块石头撂到死水潭中,让大家都很兴奋。”
1965年月1月下旬到3月,陕西省8个专区地委和103个县(区)委对已逮捕、停职干部普遍进行了审查,半数以上的干部被取消了处分,重新回到岗位。尽管这些措施遭受到西北局的强烈抵制,没有完全执行下去,但是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四清”造成的基层秩序混乱,以及减少了冤假错案的发生。
在这一阶段中间,胡耀邦曾经返回北京参加1964年的中央工作会议以及三届人大一次会议,前者是毛刘冲突公开化的标志,历史学界已经做了大量的研究。胡耀邦还在12月26日受邀参加毛泽东同志的71岁生日宴会,这次宴会毛泽东用自己的稿费请了三桌客人,主要是政治局委员、各大区负责人,以及陈永贵、邢燕子、董加耕等劳模,胡耀邦则是仅有的受邀的省委负责人。
胡耀邦在京期间,目睹了毛泽东对过去一年多“四清”运动和“桃园经验”的不满,诸如 “倾盆大雨”、“人海战术”、“繁琐哲学”、“神秘化”、“不相信群众”等等,新出台的“二十三条”里面虽然提出了两条路线斗争的问题,也提出了一些纠偏措施,这些都为胡耀邦在陕西的纠“左”提供了理论和政策依据。
(三)第二阶段:陕南之行与对农村“四清”的拨乱反正
2月6日,也就是农历正月初五,胡耀邦开始了为期两周的陕南(安康、汉中)调研访贫之行。胡耀邦为什么选择陕南呢?一方面的原因,本文在上面已经提到了,陕南面临的困难最大;另一方面,陕南属于南方,春节之后马上就面临春耕了,一年之计在于春,胡耀邦选择这时候吹改革风,有利于农民一年的生计。还有一个可能性是,关中一带属于西北局重点关注区域,陕南则是上面注意不到的边缘地带,胡耀邦选择的是边缘推进路线,正向后来在东南沿海发展乡镇企业、特区经济的策略逻辑。
胡耀邦在一周之内走了宁陕、石泉、汉阴、旬阳、平利、白河、安康等7县。据随行的省委副秘书长白瑞生的回忆,他每天早晨6点起床,晚上12点休息,每到一处,不是先吃饭,而是先听汇报,不但要会见县里的领导,还要去同区、社、队干部见面,充分发扬民主作风,一起排查问题。
2月13日深夜,胡耀邦依据一路走下来的所见所闻,口授白瑞生和速记员郭步越写下了紧急发往各地委和县委的《电话通讯》,作为对新的一年陕西工作的系统部署,直到次日凌晨两点多胡耀邦才就寝,可见其殚精竭虑。《电话通讯》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关于社教中的阶级清查和干部处分。(1)凡属从社教以来被处分过重的干部,一律实事求是地减轻下来;(2)凡属停职和撤销工作但尚未处理的干部,一律先放到工作岗位上去,待问题完全查清或经过一个时期的考验再做结论;(3)凡属去年以前犯有某些错误但已经交代过的在职干部(包括脱产和不脱产的干部),不再在这次会议上”洗手洗澡”。只要做好工作,搞好生产,将功补过,就一律不究既往;(4)凡属这次县的多级干部会议后,继续干坏事的人,不管职务高低,一律从严处理。
要改变思想不开阔、顾虑重重,小手小脚的情况,在政治思想方面放宽一些,主要是:(1)不要着重历史问题,而要着重现在的表现;(2)不是着重”洗手洗澡”中已经交代出的问题,而要着重今后的问题,着重”将功补过”;(3)不是着重枝节问题,而是着重注意大的关键问题,注意对党的方针政策的执行。
第二,领导干部的工作重心要放在生产中来,社会主义革命的根本目的就是发展生产力,只有生产不断发展,才能谈得上大好形势,只有领导群众增了产,才能称得起是为人民忠诚地服了务。
第三,减轻农民负担,增加大队、生产队和农民自主权。(1)即使今年大丰收,也不准增加征粮任务;(2)由各大队、生产队自己搞储备粮;(2)由各大队、生产队自己用来扩大发展集体的饲养业;(3)由省上考虑采取议价收购的办法收购一部分。
第四,农村必须破除“以粮为纲”,发展多种经营。本省的山地是耕地的数倍,关中地区要重视发展棉花种植,陕南地区重视发展山货土特产种植,陕北地区要重视造林和畜牧业。
第五,必须改变商业上冷冷清清的状态,要明确告诉大家: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国营商业和供销社都不可能完全代替农民之间互通有无的集市贸易,农民相互之间为买而卖的小额交易,不是什么投机倒把。具体措施为:(1)活跃集市贸易;(2)发展人力畜力的短途运输;(3)切实解决手工业的原料供应;(4)改进商业部门的经营管理。
总体而言,在三年国民经济困难之后,安徽、浙江、山东、河北等地均出现了农村改革的探索,在中央,刘少奇、邓小平、陈云、邓子恢等人对左的一些理论也提出过不同意见。但是从理论上系统反思左的理论,对农村集体经济模式提出较为完整的改变措施,唯有胡耀邦。所以,胡耀邦在陕西的纠“左”,可以视为改革开放前,进行反左探索的一个顶峰,尤其是在当时文革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况下,胡耀邦敢于讲、这么做,更体现了他的勇气和担当。
文革结束后,胡耀邦所推动的拨乱反正、农村包产到户、发展商品经济等重要改革措施,也基本成型于此时。所以,从这个角度讲,1978年之后的改革开放并非横空出世,而是党内一批有识之士,此前早有觉察、早有反思、早有腹案,是环境所限无力而为之,一旦环境允许,他们就会纠努力推动社会回归常识、回归人性。
(四)西北局对胡耀邦的批判及胡耀邦离陕
胡耀邦的纠“左”措施,从最直接层面上讲,就是系统否定了西北局此前在“四清”中的做法和口号。根据时任西北局秘书长韩劲草的回忆,早在1月22日胡耀邦出席西安交大全体师生大会以后,刘澜涛就开始对胡耀邦产生警觉,命令西北局办公厅开始搜集胡耀邦的讲话,并且派人开始列席陕西省委常委办公会议。
胡耀邦于2月14日发布的《电话通讯》则彻底冲撞了刘澜涛的底线,刘于16日晚和17日两次与彭真(主持中央常务工作的书记,也是自己的老上司)通话,告知《电话通讯》一事,并指出其不妥当之处,会引起“翻案风”。之后,与仍在陕南视察的胡耀邦通话,与他探讨《电话通讯》的不妥之处,总的说来有:否定社教成绩,扩大社教运动缺点,为四不清的干部翻案;用停止革命的手段去抓生产;鼓励单干、实行物质刺激,否定党的社会主义集体化路线。
按照正常程序,对于胡耀邦的“不妥观点”,作为顶头上司的刘澜涛提出警告批评即可,如果再不改正,则可以进行严厉“批评教育”。不过,西北局一上来就安排对胡耀邦的上纲上线批判,并邀请中办主任杨尚昆参加。并且一方面将胡耀邦的检讨上报中央,又一方面向陕西省各市委、地委、县委传达,等于将西北局与胡耀邦之间的冲突公开化,这无疑是企图彻底打击胡耀邦的威信,使其以后无法正常工作。
尤其是,这些批判整肃发生在胡耀邦得了重病,住进医院之后,仍让其无休止写检讨,当时胡耀邦体重下降至不足40公斤,显然违背了基本的人道主义同情心。
在西北局的要求下,陕西省委也立即废除胡耀邦的新政措施,16日,宣布停止执行《电话通讯》,27日宣布停止“三个暂停”。这时候,胡耀邦时抱着较为配合的认错态度的,以求检讨过关,先是15日对西北局做了检查,继而在22日撰写了长达数签字的检讨,系统剖析自己的“错误”。同时,支持胡耀邦的陕西省长赵守一也被迫做了检讨。
到了这时候,西北局仍然对胡耀邦不放过,5月30日之后,又开始进入大揭发、大批判阶段。情况更为险恶的是,不仅要给胡耀邦扣上犯了路线错误的帽子,还要扣上反对刘少奇主席的帽子。与胡耀邦曾经共事、相交长达三十年的陕西省委书记舒同,突然一改往日友善态度,做了《我们必须分裂》的长篇发言,把胡耀邦对他的同情(舒同因为在山东的严重左倾错误,被降职到陕西)和友谊说成是“进行非组织活动,拉拉扯扯,毫不正派”,并且把4月初他与胡耀邦一同住院时两人说的悄悄话抛出来,说胡“离间两位主席的关系”,屡次发表攻击刘少奇主席的”错误言论”。
西北局一位候补书记(应是王林或王甫)也质问他:“你传达毛主席的指示“形而上学有些大老爷也在所难免”,此话的矛头对准谁?你说毛主席讲过“安源煤矿只派了一个人就把群众运动发动起来了,现在反倒不会做群众工作”,这又是指向谁?
这种情况下,胡耀邦在陕西已经无法工作,并且又身患重病,他已经萌生去意。恰好此时叶剑英借视察西北国防三线建设之机,将胡耀邦解救回京,对此胡耀邦之女满妹在《回忆父亲胡耀邦》中有详细记载:
夏收的季节到了。就在陕西省委六月工作会议期间,叶剑英元帅偕同张爱萍将军和张宗逊将军到西安视察。看见父亲人瘦头发长,张爱萍感慨地摇着头说:“我进了潼关以后,看到关中的麦子长势喜人,看来今年要大丰收。陕西肥了,耀邦瘦了!耀邦对陕西是有功劳的啊”!
吃完饭后,叶帅把父亲单独留下,他对父亲说:“我听贺老总说,陕西这个地方在整人哪!”父亲说:“这句话我可没敢说,我在会上检讨六次都没过关呢!”叶帅同情地说:“小老弟呀,你在旧社会少吃了几年饭,你斗不过他们啊!”他说“你在西北谈不清楚,就回北京谈吧”。父亲摆摆手说:“我走不脱啊。”
临行前,叶帅要父亲送他去机场。到了机场,叶帅对父亲说:“再聊一会儿嘛!”便将父亲拉上飞机。父亲跟他进了机舱,刚坐下,舱门就关了。叶帅命令:“起飞!”父亲这才明白叶帅的良苦用心,由衷地感激道:“叶帅啊,你看,我还甚么都没带呢!”叶帅得意地说:“这我不管,回京治病重要” !
就这样在6月20日,胡耀邦以养病名义,搭乘叶剑英的军用专机回京, 结束了200多天的曲折的陕西生涯,可谓壮志未酬,铩羽而归,所经受斗争之残酷,让他回京之后仍心有余悸。笔者曾经听胡耀邦三子胡德华讲述一个故事:
前些年我偶然见到一位中青报社的工作人员。他说文革期间,有一次是他押着我父亲游街,他们站在报社印刷厂拉报纸的卡车上,这人就问我父亲:老胡,没有受过这苦吧?坐卡车的滋味,远远不如你坐部长轿车吧?没想到我父亲立即反驳道,这算什么?!1965年在陕西的挨整比这惨多了。
不可否认,胡耀邦在文革中也遭受了严重的迫害,被红卫兵非法关押拘谨达两年之久,期间还被红卫兵多次严重殴打。我们也无从判断,这个故事否生在他被打之前还是之后,但是至少说明:在胡耀邦心中,陕西的经历的确是一个梦魇,是他遭受的最残酷的党内斗争。
(五)中央的后续处理
不过,刘胡之间关于“四清”的冲突,并没有随着胡耀邦“败走麦城”、返回北京而结束,西北局仍然对胡耀邦采取追杀态势。从7月13日至8月4日,西北局在兰州召开书记处扩大会议,再次讨论胡耀邦的错误。
然后,陕西省委又在8月16日至21日,8月22日至9月9日连续两次召开省委扩大会议,为了彻底“肃清胡耀邦流毒”,后一个会议特意邀请了胡耀邦视察过的安康和汉中地委书记,以及长安、西乡、延安三个社教试点县县委书记参加。由于这些发言太完全枉顾事实,以至于后来接替胡耀邦的霍士廉看省委扩大会议全部记录后,很不以为然地对秘书说:“这纯粹是谩骂嘛!谩骂不是战斗。”
为了推动胡耀邦问题的最终解决,刘澜涛分别在8月2日、9月11日和10月6日,三次向中央呈送西北局对胡耀邦的“揭发材料”。尤其是9月12日至10月20日之间,刘澜涛借来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之机,不断向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彭真(与邓、彭谈胡共四次)等中央领导汇报“胡耀邦的错误”。
在向毛泽东的汇报时,刘澜涛说:“陕西生产一直上不去关键在革命不彻底,革命不彻底的关键是少数领导人的错误”,接着他历数建国后西北局历届领导及胡耀邦的错误,谈到胡耀邦的错误时,他说:“在今年过去的十个月中,由于胡耀邦同志在政治组织上的错误,陕西省委在8月以前实际上是独立的、半独立的,中央和西北的方针得不到贯彻执行,工作耽误了近一年”。在周恩来面前,刘澜涛则批评说胡有严重的个人主义,“自以为主席天下第一,自己天下第二”,“酷爱引用主席的话,拿主席压人”。
不过,对于刘澜涛的这些揭发,毛泽东、邓小平并不感兴趣。在胡耀邦尚未离开陕西的时候,在听取彭真关于西北情况的汇报时,毛泽东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让耀邦注意一下。这次他当面反问刘澜涛:“胡不革命,如何回去?谁是主谋?”刘一时无言应对。
邓小平也明确指示刘澜涛:胡耀邦的问题西北局不能自行裁决,必须由中央下结论,如果西北局自行开会解决,那又成了“无情斗争”。用“无情斗争”一词显然是对西北局的过火行为已经有察觉。田家英或许也对胡耀邦非常同情,他还给毛泽东转来汉中地委书记张军控告舒同的信,指责舒同作风有问题,揭露胡耀邦的言论并不可信。
面对双方势同水火的态势,中央意识到胡耀邦回陕西工作已经没有可能,于是改派浙江省长霍士廉接任陕西省委第一书记职务。10月6日,邓小平在中南海找胡耀邦谈话,邓开门见山对胡说:”你们的争论搁下,不要谈了。你不要回陕西去了,休息一段时间,另行分配工作。”胡耀邦追问:”中央能否给我做一个结论?”邓说:”没有必要,它是一级党委,中央又不能解散它!”
那么西北社教之争孰是孰非呢?多年以后两位主要当事人都客观做了评价。第一位是当时在刘澜涛和胡耀邦之间做调停的杨尚昆,他在晚年曾经对秘书苏维民说:
现在看来,胡耀邦大体是正确的。胡耀邦对1964 年下半年全国各地“四清”运动中“左”的做法本来就有看法。到陕西后,对面上“四清”搞夺权斗争,乱批乱斗、处理过重,致使干部情绪消,严重影响生产,他心情十分着急。他提出四条纠偏措施用心是好的,只是做法急了些,组织程序也不周全, 自然会遭到西北局领导的反对。在这个问题上,我能够做的只能是尽量缓冲当时他们的紧张关系,稳住大局,别无良策。(苏维民:《听杨尚昆谈“四清”运动》)
在中顾委1984年的整党活动中,刘澜涛也对1965年他与胡耀邦的争论,做了深刻反思和总结:
我在西北,特别在陕西“社教”中,对阶级斗争形势估计过分严重,开展民主补课,把阶级斗争扩大化,混淆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错误地补划了地主、富农,在党内外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伤害了基本群众和很多干部,对这些同志采用了过火的斗争方法,使他们受到了打击,受到了委屈。
这里,我还要说到,1965年,胡耀邦同志主持陕西工作后,主张“二十三条”下来后,“社教”中要反对“左”的倾向,陕西农业落后,应该采取措施把农业搞上去,要抓好生产。他还对“社教”中“左”的错误,提出了一些纠正的办法。这些正确的远见不仅没有被采纳,反而受到了错误的批评。这一点我也要负主要责任,因为当时西北局是以我为核心的。虽然耀邦同志曾经说过这些问题已经过去了,已经解决了,不要再提了。但我总觉得现在整党,仍然有必要再次向他承认错误,以便更好地接受教训,不再重犯。(《刘澜涛生平纪事》第308页)
历史本身自然也有清晰的结论,由于胡耀邦在春季采取的解放干部、停止阶级斗争、大力发展生产的措施,1965年陕西粮食获得了大丰收,达到125亿斤,是历史最高水平,比上一年增产40%以上;工业产值达到31.7亿元,比上年增加38%,1965年成为建国后经济增长最快的一年,陕西的干部、知识分子普遍认为胡耀邦的新政,让陕西产生了一个短暂的小阳春。
(六)余绪
然而,复杂曲折的西北社教政争,仍然没有随着胡耀邦被免去职务而终止。1966年“五一六通知”发布后,西北局再次拿胡耀邦祭旗,企图通过把胡耀邦作为西北区的文化革命对象,来过躲过清算。6月17日,西北局将胡耀邦以及支持他的工作的赵守一、李启明达成“西北三家村”,西北局和陕西省委炮制了《关于胡耀邦同志和反党分子赵守一等相互勾结进行反党活动的材料》,里面称:
胡耀邦同志于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底调来陕西工作。他在陕西工作期间,很快同XXX反党集团在陕西安下的钉子、培养的忠实接班人赵守一和李启明结成一伙,猖狂地反对社会主义,反对西北局,反对中央。
材料还声称“彭、罗、陆、杨反党分子支持、干预了胡耀邦等反西北局的活动”。胡耀邦作为早已在西北没有任何职务的局外人,被打成“西北三家村”就已经属于文革权力斗争的奇谈,西北局又把一直支持自己的彭真,说成是胡耀邦的幕后黑手,更反衬了这些行为完全是不讲基本道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同时,西北局和陕西省委把大量干部打为“西北三家村黑帮分子”,仅厅局级以上官员就有40多名,仅文教系统就包括陕西师范大学党委书记郭琦,《陕西日报》总编辑丁济沧、《西安晚报》总编辑袁烙、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吴刚等,他们被秘密转移到耀县的一个山沟里,进行无休止审讯批判,直到 1966年 12 月中旬被西安部分大专院校红卫兵发现后才解散。
与当年批判自己的对手形成鲜明对比的事,胡耀邦在文革之初,并没有以反刘(少奇)英雄自居,也没有落井下石揭发当时身陷囹圄的西北局那些人,反而仍能坚持实事求是讲他们的优点和功劳,并且照顾他们。
据舒同女儿舒均均回忆,文革中舒同和胡耀邦曾经一起挨斗,胡耀邦不顾自己的安危,反而要求造反派红卫兵 “快去照顾一下舒同,舒同年纪大了,都站不稳了。”专案组还数次来找胡耀邦,要求他证明舒同是否有过变节经历(舒同曾经在大革命失败后担任过国民党政治部宣传大队的记录员),胡耀邦于1967年7月3日、1968年4月6日两次写长信作证,说明自己在延安时期曾经审查舒同的革命经历,他虽然曾经一度脱党,但完全因形势所迫,并无发现变节行为,并向专案组提供了其他证人名单。此时胡耀邦也正在被羁押,如果他能顺势揭发舒同,就可以立功赎罪,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1972年10月,舒同的女儿舒均均到胡家,求见胡耀邦,希望他能帮助父亲向中央申诉,当时胡耀邦正会见客人,于是让舒均均等在客厅等候,此时舒均均联系到父亲曾经伤害过胡耀邦,以为胡耀邦是在给她吃闭门羹,于是悄悄离开。八日之后,胡耀邦写信给舒均均,劝其不必为父亲与自己曾经的过结过意不去,胡耀邦写道:
你既然下定决心来找我聊聊,为什么不再下决心等我一下呢?你把你爸爸和我的关系问题放在心上,这是完全不必要的。即使我们双方之间还不相互了解,这同你们做儿女的,毫无一点牵连。我们这一代老了,做不了多少事情了,比你们更年小的下一代,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这次文化大革命的大斗争,大世面,知识和经验很难比你们更丰富,更深刻。你们这一代应该珍视自己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加倍学习,加倍动脑子,千万不可被暂时的困难迷失方向,随波逐流!
当时舒同尚属于被专政的阶级敌人,胡耀邦并不因此有忌惮,没有像舒同那样“我们必须分裂”,与其划清界限,而是仍然敢于给他的家属通信,并做勉励,显然超出常人所为。
本文的另一个人历史主角刘澜涛,文革中更是遭受了巨大苦难,被批斗1000多次,甚至在做手术的病床上还要被专案组审讯,关押期间夫人刘素菲被迫害致死。文革末期,他被安排到安庆劳动,据他的日记记载“四年多来,门口清清、无人问津”。1978年6月,当时距离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还有半年,距离11月12日陈云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公开呼吁为“六十一人叛徒案”平反相差五个月,接任中组部长不久的胡耀邦已经秘密重审此案,此案是文革中仅次于刘少奇案的第二大案,牵扯高层领导太多,当中是充满压力和风险的。8月25日,他派自己的得力助手贾素萍亲自前往安庆,听取刘澜涛的申诉。
贾素萍对刘澜涛态度和蔼,刘澜涛曾经回忆道:“与专案组蛮横态度有天壤之别”,在时隔十二年之后再次感到“同志般的温暖”。刘坚持用自己种的瓜菜做饭给贾素萍吃,被贾婉言谢绝,他当晚高兴地赋诗一首《喜党中央派人到安庆面谈》:
一九七八八二五,中央派人临安庆。
详询三六真实情,十载奇冤得亲陈。
不论四凶多狡诈,历史面目定还真!
12月初,中组部通知刘澜涛回京,被安排住在万寿路招待所,胡耀邦在参加中央工作会议百忙之中,携子胡德平一起去探望他,对此胡德平有回忆:
在中央工作会议期间,有一天(12月16日——引者注),父亲在家里对我说:“我秘书有事,你跟我出去一趟吧,去看望一位老朋友”。我不知道父亲要看谁,直到上了车,父亲才告诉我,是去看望刘澜涛同志,他要“化干戈为玉帛”。
很多人说胡耀邦是“东郭先生”,或是“老唐僧”,是人是妖分不清,胡耀邦都是莞尔一笑:我怎么不知道他是坏人,但是冤冤相报何时了?胡耀邦正因有如此宽广的胸怀,赤子之心,才有了以后的平反冤假错案,解放四类分子等善举,也才有勇气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敢于挺身而出保护知识分子。
刘澜涛在经历了苦难之后,对过去所犯的错误,也做出了反思。1979年4月24日,他在参加中央工作会议时做了检讨,并提出向胡耀邦及其他受害者道歉,他说:
在阶级斗争问题上,我是犯过错误的,在西北四清运动中,犯了严重错误,对当时阶级斗争形势估计过分严重,实行民主革命补课,把阶级斗争扩大化,混淆了敌我矛盾,伤害了基本群众和很多干部。其中包括一些省市一级的领导干部。对这些同志采取了过火的斗争方法,使他们受到委屈,这是终生难忘的教训。在这里我要向十三年前陕西省委几位主要领导同志及其他有关同志,承认错误、赔礼道歉” (《刘澜涛纪事》第255页)
此后,他又多次表达歉意,以及呼吁警惕“左”的错误重演。应该说,高层领导人在文革中经历了很多苦难,甚至是家破人亡很多,但是能像刘澜涛这样一再检讨自己错误的还是极少数。还有一个小故事,1992年,在全国政协系统十四大代表选举时,刘澜涛看到候选人中有胡德平的名字,他于是大声喊道:“我投年轻的胡德平同志一票”,而当时胡德平的处境并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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