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涉及当代社会科学的研究方式和定义方式。我们经常批评说,当代学术话语是西方中心主义的。所谓西方化的学术话语,最典型的特征之一,就是先要讨论一个对象的本体论意义,比如在讨论China时,规定要首先定义What is China,这个单数的“is”往往预设一种同一性。这时会遇到很多自相矛盾的命题,比如,有的研究不假思索地说中国是个农耕国家,这个定义就排斥了从事游牧、集采的族群,而这些族群却经常对中原王朝产生巨大冲击。包括杨斌老师研究的云南,也不是一个典型的农耕的社会,但云南无疑应该包括到“中国”的定义里面去。再比如刚才蓝图老师讲的《禹迹图》,这幅地图显示,中古时代的制图师就已经有了一种数学化的,或者说科学化的地理思维。但是在《禹迹图》存在的同时,我们中国也有宗教性的、政治性的地图,它们和“科学性”的地图并行不悖。所以无论说中国古代地理思想是科学性的还是非科学性的,都是某种本质性的描述,往往很容易找出反例。
我第一本书的书名是“Faked in China”,我会把它译为“被山寨的中国”。我感兴趣的是,在全球化的知识产权体系(包括经济和法律)这一整套意识形态的笼罩下,中国是如何被召唤成一个主体,或呈现为一个问题的。这种召唤在中国的语境下,一度充满了各种矛盾,不论在政府层面,还是深入到民间。比如中国刚入世那些年,以“山寨手机”为代表的“山寨货”在打工群体中普及,体现出民众对保护全球知名品牌的知识产权体系的“不屑”。当时政府有意通过招商引资成就“中国制造”,间接促成了这种“本地”对“全球”的反抗,但面对产业链升级,继而走向“中国创造”的压力,政府也不得不遵循国际法则打击“山寨”,或将其“招安”。换言之,在“山寨”经济化的过程中,其所蕴含的某种文化的、集体化的、反对知识产权个人主义预设的想象,被渐渐抹去。“山寨”作为一种经济和文化相结合的生产方式,说明全球化的知识产权体系对“中国”民族品牌的召唤,具有不同层次,且充满悖论。我在最后一章提到了一个文本——《中国合伙人》(American Dreams in China)。这个电影表现了美国作为全球文化霸权的复杂运作,它在不需要殖民其他国家的状态下,能够利用文化(比如知识产权这种文化体系、英文的主导地位)实现全球控制,包括参与催生“中国品牌打造”(nation branding)这一文化现象。由此可见,全球化未必会“磨灭”民族文化,而是在同质化的进程中也参与了异质化。当然,这个矛盾的过程体现了国族之间权力的不对等。
“Chimerica”这个词会让人想起“Chimera”,后者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四不像”怪物,狮头羊身蛇尾,会喷火,时隐时现。我在伦敦看过一个剧就叫“Chimerica”,剧的舞台是一个立方体,可以摆出不同的室内情景——公寓或是办公室;立方体外投射了新闻媒体的图文;立方体一旋转,便转换了场景,一下从北京切换到纽约。在我看来,这个剧的舞台极好地呈现了全球化状态下物理空间和信息空间的重叠,呈现了空间和地方(space and place)的关系,以及我们的认同、日常经验与媒体的关系。这就像我们身处疫情,旅行受阻,但足不出户也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我的书就想探讨日常经验里的“中美媒体”对国家构建的影响。由此,媒体不仅是呈现“中国”的媒介,中国和媒体毋宁是互相生成的(co-constitution)。我们手里“加州设计中国制造”的苹果手机也是一个例子。认真对待这些经验,进而探讨全球权力的不对等关系,也许会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中美关系”及其意识形态局限,并探索反转局限,憧憬一种“关系的政治”的可能性。
中国艺术史研究已经极大地挑战了传统艺术史的分类和分析框架。比如艺术、物质文化,以及包括养生在内的生命艺术 (the art of living) ,构成了一个连续体,从史料可见,它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彼此的边界非常模糊。对于这一范式,当前与艺术有关的批判理论领域已有不少好的论述,而明代艺术史的史料说明,这个范式是有历史经验的。同样,看宗教研究领域也有类似的感触。大家熟知的“中国宗教”有几个特点:世俗与超越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非常灵活。与此对应,物质与精神之间的界限也有很强的模糊性。此外,宗教、伦理、宇宙论这三个层面互相渗透。目前宗教研究的相关批判理论正在探讨这些分析范畴的模糊性,但其经验往往来自西方宗教文化,想象力有限,明代宗教恰恰可以提供非常好的实例。
我这本小书写到最后,就是借用宗教研究和艺术史的最新理论,把通常研究明代政治史和制度史才会使用的史料作为研究“人”和“生命”的史料,阐述中国宗教如何是生命艺术 (Chinese religion as an art of living)。我比较喜欢高万桑(Vincent Goossaert)和宗树人(David Palmer)对于“中国宗教”的定义,即把它看作一个各种传统共存共生、不断变化的生态系统。作为一个生态系统,它的历史沉淀和历史连续性非常明显,明代在其中既是一个时段,也是一个空间。我把“中国宗教”理解为生命的艺术,就是想说,理解了艺术和生命的开放性和想象力,就把握了“中国的”的认识论意义。因此我很赞同宋念申老师的发言对变化性、可能性的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