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我准备用三篇文章来表达我对这三个C的问题的理解。现在已经发表于《历史社会学期刊》(Journal of Historical Sociology)的一篇文章“Thinking Counterfactual Sequentially”讲的最后一个C,也即历史社会学中的反事实推理的问题。我之前在耶鲁大学参加的一个历史社会学年轻学者方法论会议的文章,则主要讲因果性(causality)。另外我还会完成一篇文章,则主要讨论偶合性(contingency),要在今年的历史社会科学学会年会报告。这三篇文章是相联系的,但是处理的是因果性、偶合性、反事实推理这三个侧面。这是我思考这个问题的脉络。
今天我总共讲四点:先破题,然后讲一下现在的文献,再讲我自己解题的路径,最后讲讲方法论上的启示。
首先讲破题。因果性和偶合性是历史社会学方法论里面很重要的两点,也是争议性极大的两点。早期的第一代和第二代研究里面,大家很关注结构性的因果,包括巴林顿·摩尔(Barrington Moore)和西达·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就是注重阶级、国家等比较宏大、结构性的因素与历史变迁比如革命的兴起、战争的发生之间的关系。第三代学者就觉得前面两代有失偏颇:我们不能老讲各种结构,而要把历史偶合和叙事这些被结构社会学所忽略的元素带进来。这并不完全是叙述史,还是要把它理论化。但我觉得后来两个方向有一点彼此对立,其实把更复杂微妙的面向在对立中不恰当地消解了。所以我就在想:偶合因素如何能够因果显著?(How can contingency be causally significant?)。不能说偶合性(contingency)好像老是因果因素(causation)的一个剩余变量似的。说到因果那就是结构的,而说到偶合(contingency)就完全是“偶然”(accidental)的或者说仅仅“攸关时间”(time matters):比如“引发”一战的那次暗杀开的那一枪。我在想:能不能更理论化地来想偶合性,它能不能在一般意义上是因果显著的,这是我思考的出发点。
其次,我大致讲一下现有的文献。主要从两个方面简单讲一下:一个是因果关系(causality)的文献,一个是偶合性(contingency)的文献。首先是讲因果关系的文献。我先讲个政治不太正确的笑话,是从别处看到的。这本书叫《因果关系的文化史》(A Cultural History of Causality)。这本书说我们日常生活中都有关于因果的观念,并不是只有我们科学家才有,而是各种知识体系包括宗教中都有关于因果性的不同思考方式。这本书就开了个玩笑说三种因果性和三种精神病是相关的。第一种是决定论的因果性(a causality of determinism),和抑郁症相关:什么都被决定了,都被安排好了,我改变不了我的人生,我无法摆脱结构性的命运,所以决定性的因果性和抑郁症相关。第二种叫机会论的因果性(a causality of chance):和躁狂症相关:因为一会可以这样一会可以那样,反正都是机会的,所以人也就任性而为。第三种叫意向性的因果性(a causality of intentionality),跟偏执狂相关:就觉得我这样都是被别人害的,别人都是故意的这么整我。这本书用此来说明因果性是一个很广泛的概念,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和论述。
社会科学早期就是继承于亚里士多德的动力因,特别是结构性的动力因。在历史社会学,不论是摩尔还是斯考切波,还有查尔斯·拉金(Charles Ragin)(1987)把这个东西发展得更完善了。包括后面讲的“结合性因果”(conjunctural causation),这些大家都就比较熟悉了。但这里面有一个根本要素,叫作“inus condition”,他们的作品并没有完全意识到。我们都知道在社会科学往往认为原因分为必要原因和充分原因,我们往往只能找到必要原因但是找不到充分原因。比如斯考切波她引用约翰·穆勒(John Mill)的《逻辑系统》(A System of Logic)来为这个方法论背书。但其实她引用错了,因为穆勒在那本书里明确写了社会生活中的绝大部分原因既不是必要因也不是充分因,而大部分的原因都属于inus condition,虽然他还没有直接用这个词。1965年,分析哲学家约翰·麦琪(John Mackie)在《美国哲学季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在穆勒的基础上发展了inus condition, 也就是说单个因果条件往往都是结果的一个充分而非必要的因果组合里的不充分但也不多余的一个组成部分(Individual factors are Insufficient and Non-redundant parts of a complex that is Unnecessary but Sufficient causes for outcomes in question)。这个定义里面的几个核心英文单词的首字母放在一起就是inus,所以简称inus condition。
我的路数的基本预设是历史因果本质上是序列性的(sequential in nature)。结构性原因不会一下决定了最后的结果;哪怕是结构性的原因也是在过程中展开的。比如我们常说的地缘政治对中国革命的影响,并不是说地缘政治在1921年以前发生,然后对中国革命的影响;而是地缘政治和革命相互演进,地缘政治和革命是两个事件序列,两个相对独立但又相关且同时展开的序列。这也就是说因果关系并非严格意义上休谟式的(Humean)一定是现因后果,而可能是因果同步的。社会科学里有的因果关系是因先果后,但很多是因果并行的。
第二个要思考的问题就是偶合时间的因果效果与几个序列相交的关系(intersection of sequences)。很多情况下,不是说这件事本身有多重要,而是因为其它事件序列强化了这件事的因果性。这些其他序列可能在这件事情之前或之后。相交性/效果这个问题有几点需要注意。一是序列之间的相关程度,因为没有两个序列是完全独立的。二是要考虑序列的数量,有几个会对这个事件产生影响。第三个是序列本身的先后性。再回到1914年那一枪,很多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国际关系学者认为那一枪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而且重要的事也不止那一枪。比如塞尔维亚是非常诚恳地对奥匈帝国道歉,他们抓了两千多人,几乎答应了奥匈帝国提出的一切条件,只有一个没答应,就是奥匈帝国要塞尔维亚修改法律方面的问题。塞尔维亚认为本国法律的独立性是不能被干扰的底线,因为法律涉及到国家主权。当时所有的主要大国并不认为奥匈帝国会打:德国的威廉二世和俄国沙皇都休假了。那一战的发生多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一枪,还是因为奥匈帝国没有必要的报复的最后通牒产生的作用更大呢?这一枪的重要性在最后通牒发了之后才体现出来,变成了一个“转折点”(turning point)。
第三个问题就是关于所谓的转折点:历史事件很少只有一个转折点,认为只有一个的往往是太简单化了,总是有很多个的。或者说在一段密集的时间段内(period),有多个转折点(point)。每一个不同的转折点都可能是之前提到的不同类型的偶合事件,其因果分量值得分析。举个例子,德国纳粹1933年夺权,其中有几个重要的重大偶合性事件?先是希特勒在1933年1月30日被任命为总理,然后2月28日他颁发紧急令,然后3月国会修改宪法。Ermakoff (2008)认为3月这个事件是最重要的,因为当时纳粹党还没有在国会里占据绝对多数,其他人并不一定会投票给支持纳粹。但是别的学者认为1月30日到2月28日是最重要的。每个人的理解和观点会不一样,但是核心问题就是不确定的时刻,我们应该辨别出几个有偶合性性质的事件,来反复前后分析,讨论哪一个事件的因果效应更大。更抽象的,任何一个转折点其实都在一个转折时间段中,我称之为作为转折时段的转折点(turning points as turning period),在这种转折时间段里面是有很多转折点的。在转折时间段,历史虽然事后看是往某个方向发展的,但是并不是没有其他可能性。在转折段里面往往有几个转折点,在每个转折点里面又有好几个开关(switch),可以把历史转到不同的方向。当然这使得整个历史的叙述变得非常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