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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奎松:国民党代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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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12 05: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读《胡绳关于撰写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书的谈话》[1],能够深切体会到胡绳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对中国近代史曾经有过相当深遽的思考。他的许多看法,都深具新意,比如认为“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发展资本主义是进步的事情”。比如指出中国革命中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人都很少,大多数是中间势力,而“中间的力量自发顺着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中间势力的态度有着决定性的意义。比如肯定“近代中国有两次机会有可能走资本主义道路”,一次是1927年国共合作;另一次是1946年旧政协达成和平协议之后。甚至在抗战时期“也可以利用抗战来为发展资本主义创造一些条件”的。因此,按照他生前的看法,如果当时条件下国民党能够走资本主义道路,“工农、小资产阶级中的很多人也可以跟着它走资本主义道路,不一定都跟共产党走”。换言之,如果国民党当年在大陆能走资本主义道路,中间力量大多数跟着国民党走,最后成功的很可能会是国民党。

  历史固然很难假设,但是胡绳先生的上述观点还是很能够引发我们的一些思考和联想。尤其是注意到蒋介石国民党是因为没有满足占人口大多数的中间势力的愿望而失败,这对重新探讨中国近代史无疑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只是,笔者却马上想到了一个问题,即国民党究竟代表谁?

  之所以会马上联想到国民党代表谁的问题,首先是因为我们在看中国近代史的时候,通常会习惯于套用阶级分析的方法。这种分析的方法,要求为每一个政党贴上阶级的标签。因为共产党代表无产阶级,那么做为它的对立面的国民党,理所当然应该代表资产阶级。中国的情况虽然比较特殊,属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但依照传统,说国民党是资产阶级当中与封建地主阶级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大资产阶级,或官僚资产阶级的代表,大概不会有错。既然国民党的基本阶级性质是资产阶级的,它也就自然是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不论对它在大陆实践资本主义的成绩如何评价,其到台湾后,像胡绳先生所说的:很快“发展了资本主义现代化”,应当是可以印证这一观点的一个事实。然而,胡绳先生如今却告诉我们说,国民党在大陆失败的原因,就在于它没有搞资本主义。而“国民党不搞资本主义,中间力量怎么会跟它走?”

  说“国民党不搞资本主义”,那么我们过去所了解的国民党的阶级性质就多少成了一个问题。国民党代表谁的问题也就自然而然地要被提了出来。但胡绳先生在这个问题上却并没有改变传统的说法。他依然强调:说“国民党是资产阶级政党。这也不能说错。”“国民党总的说来是带有资产阶级倾向。”至于何以说带有资产阶级倾向的国民党反而不搞资本主义,他的解释是说:“笼统讲国民党是资产阶级政党,也不行。”因为“中国资产阶级很复杂。”应该说,“国民党代表着资产阶级中不同层次的人,是个复杂的集团。”比如宋庆龄,至少宋子文、于右任、孙科、冯玉祥等,就多半“倾向民主主义,想走资本主义道路”,“资产阶级的倾向本是比较多的”。问题是,“蒋介石为首的主流派,1927年后成为大资产阶级的代表,是官僚资产阶级。”

  那么,是不是说,因为国民党的主流派是大资产阶级的代表,或者干脆就是官僚资产阶级,它就不搞资本主义了?这大概也不是胡绳先生对问题的准确解答。因为在世界各国历史当中,以大资本或官僚资本的形式掌控政权,大行资本主义之道的例子有许多,说大资产阶级或官僚资产阶级就不搞资本主义,也不通。可以想象的是,胡绳先生生前想到了需要肯定资本主义对近代中国的进步意义,而他对由此所带来的对传统观点的冲击,却尚未来得及做出更加周密的思考。因为我们在他时断时续的十次谈话当中,发现他实际上给了我们留下了至少四种并不完全一致的解释。

  一是说蒋介石主观上就不想搞资本主义,“说资本主义怎么不好,最典型的就是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蒋即使有过想搞资本主义的动作,也不过是为了拉拢中间派所做出的某些“姿态”而已。

  一是说蒋介石主流派也不是一点不搞资本主义,问题是“他们维护地主阶级的利益,不敢真正反帝,和帝国主义有密切联系”。即“解决不了反帝、反封建两大问题”,只能“在不触动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范围内搞资本主义,十年间(指1927-1937年-引者)经济虽有所增长,但资本主义并没有发展起来,没有为资本主义发展创造条件。”

  一是说搞资本主义就要赞同民主,蒋介石政治上搞“党外无党,党内无派”,“结果就搞成了法西斯独裁”。本来抗战时期“中共这边毛主席已自觉提出中国应发展资本主义,蒋介石依靠的美国也有些人是支持中国搞资本主义的。可是就在这时候,蒋介石却公开提出不但要反对共产党,而且要反对民主主义。这样他当然不可能去搞资本主义化。”

  一是说国民党在大陆搞不成资本主义的关键在没有解决土地问题,因为按照胡绳先生说明的情况,其实蒋介石到台湾后,也还只是“半独立的地位”,照样没有实行民主,但他搞了土地改革,就成功地“发展了资本主义”,“走上了现代化道路”。

  二

  其实,说国民党在大陆的失败,是它不搞资本主义,得不到中间势力支持的结果,这个问题本身就容易使人产生疑问。因为一个最有力的反证就是:共产党也并不就主张中国走资本主义道路啊,何以它就成功了呢?胡绳先生的意思似乎是说,毛泽东是中共党内最早讲应当让资本主义有发展前途的,新民主主义就是允许资本主义有一个广大发展。这看起来没有错。问题是毛泽东所提出的只是一个阶段性的奋斗目标,且它正像胡绳先生自己所说的,也并不就是资本主义,而是“又不是资本主义,又不是社会主义”的一种便利于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制度形式。它容许资本主义暂时存在和适度发展,但在毛泽东眼里,其中占主导地位的,至少是起主导作用的,也应当是社会主义因素,而非资本主义因素。换言之,主张新民主主义,不仅不等于主张中国应当走资本主义道路,而且其言外之意,就是主张中国下一步就应当发展社会主义。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何以还未开始宣布以新民主主义建国,毛泽东等人就已经在强调新社会的主要矛盾将会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了;何以1949年“共同纲领”规定以新民主主义为目标不过两三年的时间,毛泽东就公开改变方针,决心立即开始向社会主义过渡了。关于这种趋势,其实还在1949年新政协召开,讨论共同纲领之际,不少中间派人士就已经看出来了。他们不仅不主张发展资本主义,而且当时就曾建议,不妨直接写上社会主义的发展目标。

  更进一步,如果因为强调中国中间势力的倾向具有决定作用,强调他们“自发顺着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进而使人得出他们是因为国民党不搞资本主义,发现毛泽东主张发展资本主义,因而选择了共产党的结论,恐怕距离事实就更远了。

  蒋介石确实有反资本主义的倾向和主张。这不仅有其《中国之命运》一书为证,而且也有蒋自五四时期至二十年代许多言论文字为证。但蒋介石为什么会有反资本主义的倾向?这却不是偶然的,是与当时条件下中国社会思想舆论环境有着密切关系的。

  在近代中国,最早主张师法欧美的,就是康有为、梁启超了。二人百日维新失败,先后流亡到美洲和日本。但目睹了资本主义因贫富悬殊而造成的社会两极分化与阶级对立之后,他们却极大地动摇了以往的想法,转而开始对正在欧美日本如地火运行般的社会主义平等主张和理想,抱以了同情的态度。康有为随后做《大同书》,梁启超在日本疾呼“社会主义将磅礴于二十世纪也明矣”,就是他们思想出现变化的一个写照。

  同样的情况,孙中山是以创建西方共和制度为目标开始其革命生涯的。但他在去了英国之后,思想上同样出现了重要的转变,开始公开表同情于社会主义。其以后关于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的思想,以及三民主义以民生为终极目标的理念,都包含着强烈希望中国避免重蹈资本主义覆辙的愿望。

  值得一提还有1903年激情膨湃地写下《革命军》一书的留日学生邹容,在日本两年左右的时间,同样受到了日本社会主义思想传播的影响。其1905年回到上海时,竟在法庭上公开宣告,他今后将以争取社会主义为毕生之事业。

  这种情况,即使在十年之后,也同样极大地影响着中国的思想界。五四运动兴起,陈独秀等虽以提倡民主、科学开其端,但在目睹了俄国十月革命的巨大成功和亲历了巴黎和会上列强各国的出卖行径之后,这场运动最后也不能不转而以社会主义思想的广泛传播和讨论而收其尾。

  综括这一段历史,我们所能了解到的是,近代中国的志士仁人群起而寻求救国救民真理之际,恰逢资本主义各国两极分化,阶级对立,战争频仍,危机四伏,而社会主义运动风起云涌之时。整个二十世纪前半期,接连两度毁灭性的世界大战,及其穿插其间的造成世界性大恐慌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再比较社会主义苏联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迅速成长为强大国家的鲜明例证,国人对资本主义抱以怀疑态度,几不可免。即使是胡绳先生提到的少数坚持中国应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知识分子代表胡适,其实也是倾向于社会主义的。在去过一趟苏联之后,他甚至颇为感慨地告诉他的朋友说:如果中国能够像苏联那样迅速地强大起来,哪怕要暂时牺牲一些自由和民主,他也愿意。直到1947年之后,他才开始公开检讨他对社会主义和苏联20多年的“梦想”和推崇是一个“错误”。不难想象,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不要说蒋介石,中国多数政治领袖和知识精英,恐怕都染上了某种反资本主义的倾向。

  比如,以邓演达、谭平山、章伯钧、彭泽民等为首的中华革命党(即后来的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第三党-中国农工民主党),自初创之日起,就确定了“超资本主义的”目标,主张通过革命手段实现劳动平民阶级政权,然后“开始非资本主义的建设,而达于社会主义”。

  比如,胡绳先生特别提到的,在五四时期曾经主张应当首先发展资本主义的张东荪、张君劢等人,在目睹1929年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之后,也明显地改变了过去的看法。张君励等人之创建中国国家社会党,其标榜的也是要引导中国不再走资本主义的老路,主张用“国家社会主义”的办法,使农民人人都有土地,使工人人人都成股东,然后把公私经济统一在计划体制之下,以达成超越资本主义的社会目标。

  尤具代表性的还有集合了包括第三党、青年党、国社党、职教会、乡村建设协会和救国会等诸多党派在内的中国民主同盟,它在1940年代初成立伊始,就公开主张要以“平均财富,消灭贫富阶级以保障人民经济上之平等”为目的,“以期渐进于社会主义之实行”。它清楚地反映出那个时代中国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对资本主义存有某种恐惧乃至排斥的心理。

  当然,鉴于资本主义本身就是一个处在不断发展和变化中的现实,国人对资本主义的了解和认识,也不能不是相对发展和变化的。但至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近代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多半不希望看到中国重蹈欧美资本主义的覆辙,并部分地肯定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是显而易见的。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正是处在这样一种大的历史背景之下,受到这样一种意识形态的影响,曾试图找到一条多少不同的道路。就这一点而言,它与众多中间势力的想法未必有太大的区别。与其说它是因为不搞资本主义,失去中间势力的同情而失败,倒不如说它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找到一条能够使中国摆脱积贫积弱、四分五裂状态的发展道路,使中间势力失去了耐心与同情,而不在于他是不是赞成资本主义。因为,历史清楚地显示,中间力量并非不曾寄希望于蒋介石。这种情况不仅仅发生胡绳先生所谈到的蒋抓住了大题目的那个抗战前期,而且也发生在胡绳先生批评国民党并“没有为资本主义发展创造条件”(事实上民族资本在此期间有过明显的发展!)的1927-1937年的十年里。只要注意到1936年西安事变蒋介石被扣在全国所引起的强烈反响,以及他平安返回洛阳和南京引发举国庆贺的盛况,就足以了解当年中间力量曾经对蒋在此十年中所做的努力,给予过以多么大的肯定。

  三

  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的历史发展道路是由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人所选择的。由于受到特定的历史环境和条件所制约,这种选择当然不见得尽善尽美。经过半个多世纪讳言资本主义之后,转而承认1949年以前的中国,“发展资本主义是进步的事情”;相信“对于国民党统治22年间那些要走资本主义道路或总的倾向于资本主义的人”,应当“重新作出估价”,这种大胆反思和探索的精神值得肯定。但若是由此使人得出以社会主义为目标的共产党当时更接近资本主义,本身是“资产阶级”或至少是“带有资产阶级倾向”的国民党,反而更远离资本主义的认识,难免会让人有点不容易理解。毕竟,不管是什么样的资产阶级,大资产阶级也好,官僚资产阶级也好,按照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说,它都必定反映或代表着资本主义的某种生产关系。说一些人代表着,甚至本身就是某种资产阶级,同时却又说他们不搞或没有搞资本主义,这在逻辑上似乎难以自圆其说。

  之所以会造成这样一种困扰,说起来可以讨论的原因很多。比如蒋介石说的和做的也许未必一致,只看到他不赞成资本主义的一面,却可能忽略了其政策的实际倾向与后果。又比如也许存在着对资本主义概念的理解不同,过多地看到50年代以后的那个增强了社会责任意识的变革中的资本主义,却可能忽略了蒋所反感的其实是那个充满了太多的私欲、放纵和贫富悬殊的自由资本主义。再比如可能对历史事实的认知有所不同,过分强调了国民党对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妥协的作用,却忽略了作为一种现实的生产方式,其虽确有半封建的一面,但它也具有半资本主义化的另一面。(类似的情况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左派知识分子中间发生的有关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争论中,就出现过。当时一派人认为中国的生产方式已经开始资本主义化,另一派则坚决否认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有丝毫改变。)但另一个可能更为直接的原因却在于,一方面注意到历史上的国民党和资本主义之间未必能够划上等号,一方面却还未能完全突破传统的阶级分析的框框。胡绳先生在这一点上的的突破仅仅在于,他强调不宜“笼统讲国民党是资产阶级政党。”问题是他同时又说:“国民党是资产阶级政党。这也不能说错”;说:“国民党总的说来是带有资产阶级倾向”的;说:蒋介石是“大资产阶级的代表,是官僚资产阶级。”既如此,不宜“笼统讲国民党是资产阶级政党”的话等于没说。

  关于国民党的阶级性质问题,至少就历史学研究来说从来就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因为历史研究重的是证据,它甚至未必要对国民党究竟代表了哪个阶级的问题做出回答。即使有必要了解国民党的阶级代表性问题,历史学者也更多地应当侧重于先就具体时间的具体问题进行考察,看国民党在什么时间、什么问题上具体做过些什么,它对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外交及其他有关领域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具体对哪个阶级(亦或是哪些阶级)最为有利。但是,过去的近代史研究当中,谈到国民党的阶级属性的时候,人们却很少在这方面下功夫。只是简单地照抄照搬过去政治斗争时的种种政治结论。结果,因为国民党在不同时期与共产党的关系不同,共产党对国民党不同时期的定性不同,谈及国民党阶级属性的近代史著作,通常也无法得出一个一以贯之的结论来。1924年前后的国民党被说成是四个阶级联合的党;1925年冒出一个“西山会议”派,才开始有所谓大资产阶级代表的说法;大资产阶级既然已经离开,1926年蒋介石发动“三·二0”事件,通过《整理党务案》,就只好被解释为民族资产阶级造反;1927年蒋一发动“四·一二”事变,又不能不相信民族资产阶级也走开了,武汉时期的国民党就只好被判定为小资产阶级的代表了。1927年以后的南京国民党政府,长期被定性为地主资产阶级政权;抗战开始前后共产党与国民党又有了统战关系,国民党的地主阶级头衔自然被取消,于是得以被重新判定为资产阶级政党;1940年以后国共两党磨擦冲突愈演愈烈,毛泽东遂将资产阶级划分成大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两部分,决心把蒋介石排除在外,由是国民党“顽固派”又开始与地主阶级相提并论,并被戴上了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帽子;等到1947年内战爆发,共产党人逐渐注意到国民党政权手中的国有资本问题,进而将其划入官僚资本的范畴,据此又认定了蒋介石等人的“官僚资产阶级”成份。

  十分明显,历史上对国民党的这种种定性,更多的是基于瞬息万变的激烈政治斗争的需要,简单地照搬过去政治斗争时期的说法,在今天当然有所不妥。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当年的共产党人也还要因时因地,依据国民党不同时期的具体行动和政策,随时改变对国民党的政治判断,我们今天在谈论国民党的阶级属性及其历史作用的时候,又怎么能够不加慎密考据,完全离开具体的历史时段和历史环境,用一个阶级或一顶帽子就盖棺论定了呢?当然,历史研究不反对“大胆假设”,问题是这种“假设”性的看法必须建立在“小心求证”的基础上。也就说,当准备我们提出某种看法和观点,纵使是那些可能已经成为老生常谈的观点时,在今天都必须时时提醒自己,我们是否做到胡适先生所要求的:“拿证据来”?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当共产党人在1927年把蒋介石归类于民族资产阶级的同时,一个美国学者却用实实在在的证据告诉我们说,这个“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蒋介石1927年建立南京政府之后,与民族资产阶级的关系其实相当紧张。

  国民党与资产阶级的关系严格说来极为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和简单化的一个结论就能说清。尤其是在国民党成为执政党之后,这种情况就更是复杂。在目睹了共产党几十年来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的艰难过程,了解到革命党与执政党大相径庭的特性和使命之后,我们今天理应在谈及国民党的阶级属性的时候,表现得更加谨慎和客观。因为国民党毕竟也是一个有过二十多年执政历史的执政党。作为执政党,无论它愿意或不愿意,它在相当多数的情况下都不可避免地需要站在国家利益和大多数国民利益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和制定政策(此即涉及到我们今天经常提到的“合法性”问题)。何况国民党从来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共产党那样的革命党,它从来没有共产党人那样强烈的阶级抱负和超越民族国家的宏大政治理想。它摆脱革命党的角色,开始扮演一个在某种程度上超越单一阶级利益和阶级目标的执政党的过程,照理远比共产党人要容易得多。

  当然,笔者并非在这里主张应当要改变目前教科书中对国民党阶级属性的判断。笔者所强调的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我们怎样去提出问题,包括做出假设,而在于我们是否能够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这样的问题或假设是正确的。可惜的是,至今大陆学者随意使用“资产阶级”、“大资产阶级”、“官僚资产阶级”的头衔来定义国民党的人很多,真正深入去研究过国民党与国内资产阶级关系的人却寥寥无几。结果是,几乎所有人都理直气壮地继续使用着传统的说法,这也正是胡绳先生进行了全新的理论思考,肯定了国民党不等于资本主义之后,何以仍旧无法不按照传统观点来看待当年的国民党阶级属性的重要原因所在。可是,有没有人具体地研究过那些被国民党所代表的“大资产阶级”,在中国金融工商资本中究竟所指为何?他们与国民党的关系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以及就历史事实本身,包括从政治学和经济学的严格意义上,为什么说蒋介石国民党就是“官僚资产阶级”?

  2000年《近代史研究》第3期刊登了汪朝光先生的一篇文章,他从日本人当年留下来的档案中找到了蒋介石等人用私人名义在外国银行分存巨款的一些记录。这些来源不清的记录为相信蒋介石国民党是“大资产阶级”代表或“官僚资产阶级”的学者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可是却很少人真正重视这一值得深入去考据和研究的材料。因为在许多人的头脑中,这个问题都好象早已是盖棺论定,无可置疑的了。也许,与国民党的阶级属性问题相比,这种对一切以往结论全盘照收,不加思考的态度,才是一个更亟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呢。难道人们真的就如此健忘,真的再不记得历次政治运动中轻信他人,不重证据所造成的种种恶果了吗?政治生活中是这样,历史研究中又何尝不是这样?

  要想避免在学术研究上出现明显的错误,甚至要想避免在生活中重演历史的悲剧,我们都有必要时时记住胡适先生的那句话:“拿证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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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转见《胡绳论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出版。以下凡引自该谈话者,均不再注明出处。


  本文发表于《读书》200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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