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值得留意处有三:第一,库恩的范式论其实是范式革命论。在这本首次出版于1962年的科学史著作中,库恩第一次提出了范式理论以及不可通约性、学术共同体、常态、危机等概念,范式显然是其中最著名的概念。(3)库恩将科学的进步概括为如下图式:前科学—常规科学—危机—革命—新的常规科学—新的危机。因为任何科学的发展都是从常规到危机,从危机到新的常规。因此,从旧范式中辨认出危机,再推出新范式的合法性,是一个在历史中不断循环往复的过程。换言之,范式是服从于“科学革命的结构”的,库恩论述的重点不在于常规范式如何运作,而在于旧范式如何迁移到新范式。在他看来,新旧范式之间是不可通约的。范式由一套知识体系维系其边界和稳定性,新范式不是旧范式的延伸、扩容或改良,而是一套知识体系的重构,由此塑造并重新定义了基本的科学常识。第二,《科学革命的结构》参与了8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观念的变革,为中国文学研究领域提供“革命”理论。“自从余英时先生借用库恩(Thomas S. Kuhn)的科学革命理论,解释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在中国近代史学革命上的中心意义”,(4)范式革命学说便开始流行。陈平原以亲历者身份道出了将库恩范式论引向大陆学界的桥梁。一部美国科学史学者在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书,之所以对80年代中国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就在于它与彼时中国学界期待视野的契合,在于它为彼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变革提供了观念的燃料,它与那种以否定性为特征的革命思维很容易产生共鸣。8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范式的革命部分借镜于库恩的科学史革命理论,与其说是《科学革命的结构》能为中国文学研究提供具体的参照,不如说一种范式革命话语为彼时的中国学人增添了破旧立新的激情和勇气。范式革命为80年代重写文学史提供了革命依据,就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为法国大革命提供合法性论证一样。1985年被称为“方法论年”,各种新理论对中国学术界冲击很大,其中自然包括库恩的理论。“20世纪中国文学史”“新文学整体观”等崭新的概念也在1985年之后纷纷出炉,深刻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走向。某种意义上说,80年代文学研究也在此时开始自觉地以启蒙审美范式对革命政治范式做出反思,甚至不无全盘否定、取而代之之意。第三,库恩的科学史范式与人文科学范式存在差异。陈平原特别指出人文学研究的范式革命与科学领域不同,科学领域新范式取代旧范式乃是截然的,而人文学则常是“新的已来,而旧的不去”。此番认识,当不是在80年代就有。80年代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和“重写文学史”诸君,都对新范式有确定不移的信心。只是在此后的30余年间才发现:一方面新范式确乎重新定义了文学,改写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景观,但另一方面,新范式并不能一锤定音,定于一尊。过去30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发生的与其说是范式的革命和迁移,不如说是范式的喧哗与骚动。不断有更新的范式裂变出来,但并不能将既有范式彻底打包送走。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方法论之争的背后是价值观之争。范式内爆的实质是文学在面对历史、现实、未来等问题上多重立场的对峙、对抗甚至撕裂。事实上,我们今天所使用的范式概念并非库恩意义上的。库恩的范式是长时段、总体性且不可通约的。所以,一“式”既成他“式”枯。在库恩那里,范式一旦从前科学进入常规科学阶段,就成了形塑知识边界的主导型认识论。在此意义上,或许我们要说,80年代中国文学变革的普罗米修斯们,虽从库恩处盗火,几十年过去,不同的研究模式你方唱罢我登场,却始终没有一种新模式能从“前科学”而跻身于“常规科学”。因此,我倾向于认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范式概念虽直接得自库恩,却具有完全不同的内涵。因此,谈论库恩及其理论对中国80年代文学变革的影响固然重要,但基于独特的中国经验,重构范式的理论内涵,则更值得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