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生：一桩悬案与一段乏善可陈的岁月 (恩平松仔岭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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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梁文生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初期，在广东省江门市恩平县发生了一件大案——“松仔岭事件”。事件起源于一桩普通的乡村凶杀案件，后来逐渐演变为全国闻名的政治案件，牵涉颇广。

　　“松仔岭事件”虽然闻之者众，但是个中情节却不甚了了。

　　案情篇：

　　解放后的第一桩凶杀案

　　解放后的恩平县。郑鼎诺担任县长，并兼任恩平县人民法院院长。

　　1950年8月27日，恩平县第三区区村乡蟠龙村发生了该县解放后第一桩凶杀案——村民冯群忠被杀并悬尸在村 外山上的松树上。

　　恩平县人民法院接到报案后，当时主持工作的副院长当即派遣调查人员前往蟠龙村调查和验尸。

　　据死者之妻梁新女称，冯群忠在晚上7时许外出喝凉茶和买糖，直到夜深未归家，早上经人发现，已悬尸野外。

　　法院调查人员经过两天调查，认为梁新女嫌疑最大，极有可能是一桩通奸杀夫案。因此，梁新女被逮捕并起诉至恩平 县人民法院。期间，法院没有查出梁新女杀夫的可能，遂于7天后将其释放。

　　1950年9月28日，郑鼎诺指示恩平县人民法院将案件移送给公安局侦查。

　　正巧此时调查员郑畅的女儿嫁在蟠龙村，公安局局长冯汉英希望靠此关系收集证据材料，责令郑畅侦查此案。

　　郑畅在调查时，首先接触到蟠龙村的冯瑞麟。这个37岁的“高佬麟”，在解放前担任过5年保长，解放后，被推举 为蟠龙村农会副会长，村中事务多由他处理。蟠龙村民在案发后捐献“花红”50万元人民券(约等于现在50元人民币)悬 赏缉凶。其中，有一半钱由死者家属支付，冯瑞麟捐了5万元。

　　冯瑞麟认为冯群忠被杀必定是松仔岭村人所为，因为松仔岭村与蟠龙村隔山相邻，两村经常因争山地和风水问题发生 纠纷。

　　解放后恩平县政府大力提倡开荒。1950年6月，松仔岭村行政村长何兆廷，组织何兆祯、许仲、许才、何悦富、 何锦焕等人成立生产小组。1950年8月15日，经区村乡政府批准，何荣连同儿子何泮，组织村民前往蟠龙村对面的案山 开荒。何兆廷的生产小组也参与其中。

　　蟠龙村村民认为松仔岭村在案山开荒，破坏了蟠龙村的风水。蟠龙村农会副会长冯瑞麟纠合村民在案山与松仔岭村人 械斗。事后，何荣一方极为不满，曾扬言要杀死蟠龙村人作为报复。

　　1950年8月26日冯群忠被杀，离械斗10日左右。因此松仔岭村人的犯罪嫌疑颇大。

　　12月21日，何荣、何泮和何锦焕3人被先行逮捕，经过3次审讯，3人均不承认自己涉案。在冯瑞麟的帮助下， 公安人员经多方打听，了解到松仔岭的“看鸭佬”何炎胜有可能知悉案情。冯瑞麟允诺他，如果其愿意作证，那么蟠龙村募集 的“花红”就归其所有。

　　有了这个证人，很快，何兆廷、何兆祯、许才和许仲4人被逮捕。

　　在逮捕的当晚，许才、许仲是审讯的突破口。许才在监仓内遭群犯殴打承认了杀人事实，其供称，因何锦焕与死者冯 群忠之妻梁新女有奸情，何兆廷也想与其发生奸情，遂于一晚上带领许才、许仲、何锦焕、何兆祯、何悦富前往蟠龙村，在家 中被死者撞见，遂顿杀之，并悬尸野外树上。

　　依许才的供述，本案尚漏两个关键案犯，一个是何悦富，另一个是死者之妻梁新女。两人于1951年2月12日被 逮捕归案。

　　梁新女被反复讯问，均极力否认杀夫。

　　于是当晚，监仓内，许才因可能撒谎，再次被犯人“修理”。翌日，许才供认，“杀人是真的，而诬陷死者之妻的事 情，是何兆廷有计划地布置我们要这么说的”。实情是因何荣、何兆廷与蟠龙村人争开荒地而发生争执，便怀恨在心。待至有 一晚，何兆廷见到冯群忠在西头市买东西，便召集许才、许仲、何兆祯、何悦富、何锦焕等人，杀死冯群忠并悬尸松树上。

　　此时，办案人员都松了一口气之。但是，他们未曾想到，这起恩平县解放后的第一桩凶杀案还远远没有结束。

　　变迁篇：

　　一起有意识杀害农民的案件

　　恩平县人民法院的实际工作由副院长吴朗主持，协助管理法院全面工作的是郑汉屏，主审此案的是刚来法院工作第二 天的吴万乐。

　　1951年3月22日，此3人组成合议庭，审理何荣、何兆廷等谋杀冯群忠一案。开庭当天判决：何荣、何兆廷、 何兆祯共同杀人处死刑。其他人分别获10～15年的有期徒刑。

　　1951年4月22日，恩平县人民法院判何荣、何兆廷、何兆祯3人死刑，立即执行。

　　何荣等3人被执行枪决后的第三天，冯瑞麟被解除了蟠龙村农会副会长职务，因为他是地主成分，并且在土改运动中 不开展斗霸运动。4月30日冯瑞麟被区村乡政府以“退租退押”理由扣留。5月4日，突然传来冯瑞麟在乡政府内上吊自杀 的消息。

　　紧接着，在恩平县的司法机关内展开“清理旧基层”运动。公安局的郑畅等4位办案人均受到处理。

　　1952年，“松仔岭事件”被定性为一起有意识杀害农民的案件。恩平县县长郑鼎诺被开除党籍，并被软禁。

　　1952年5月3日，许仲等5人还是被释放归家。相反，吴朗和冯汉英当天即被宣布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和郑鼎 诺一起被拘留在江门。

　　经多次审讯，恩平县公安局的吴崇炯、吴月平、梁炳、吴锦波、梁雅操均声称对于案件所知不多，但在审讯过程中曾 使用暴力，并且利用犯人殴打案犯取供。

　　法院的涉案人员郑汉屏和吴万乐也被逮捕。郑汉屏参与案件却不是主审，因此他没有多少案情可言，然而他在解放前 曾当过伪乡长，这些旧社会经历成了他的罪证。吴万乐在审查中写下长长的反省书，交代自己办案时所犯的错误：明知吴朗、 郑汉屏剥夺何荣、何兆廷、何兆祯3人上诉权，先予执行死刑，违反了程序，却不敢提出意见。

　　调查小组对恩平县公安局和法院两个部门涉案人员审查完毕，认为公安局侦查靠刑讯逼供，法院枉法裁判，已无可质 疑了。

　　1952年5月17日，华南分局社会部田星云部长向华南分局以及粤西区党委提交一份《松仔岭事件调查报告》。

　　调查报告开首即给事件下定义：恩平县松仔岭事件是不法地主、恶霸串通打入机关中的坏分子，勾结干部，有计划的 杀害农民、积极分子和干部，破坏当时的清匪反霸运动、镇压农民翻身的事件。

　　命运篇：

　　一桩没有凶手的悬案

　　◆ 地主恶霸的命运

　　依照《松仔岭事件调查报告》的处理意见，首先要“对陷害农民、积极分子和村干部的大恶霸、主凶，应予逮捕，逃 犯应予通缉”。

　　受审名单原本有冯瑞麟的名字，被划入恶霸之列，可惜他已在一年前死亡，倒省了不少麻烦。

　　松仔岭村恶霸何新和想打倒何兆廷，故收买何炎胜作假证，导致农民兄弟被杀，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原恩平县公安局三区派出所的公安助理员梁炳，因是松仔岭事件的主犯而被枪决。

　　◆ “凶手”的命运

　　死者冯群忠一家被定为地主成分，梁新女及其子女的生活举步维艰。1952年6月3日，调查小组、土改工作队和 土改法庭在蟠龙村举行批斗地主的群众动员大会。主要的批斗对象正是梁新女。

　　土改工作队动员梁新女承认与冯麟瑞通奸，共同谋杀丈夫冯群忠，并承诺如果她承认此事，可将责任推在已经死亡的 冯瑞麟身上，还可以返还房屋和田地给她。梁新女遂在批斗会上承认与冯瑞麟通奸杀夫。问话完毕，梁新女被允许回家。

　　次日，梁新女以杀人罪名被逮捕至恩平县人民法院。梁新女觉得受到愚弄，此后多次受审，她完全否认杀夫的事实， 一直被关押至1953年10月9日，梁新女和冯瑞麟被立案审判，案由是共同杀人引起松仔岭事件。

　　恩平县人民法院判决如下：(一)冯瑞麟串同奸妇梁新女实施杀害冯群忠行为，故意歪曲事实，诬告杀害农民，造成 松仔岭效果，其虽已自杀，应补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二)梁新女串同奸夫冯瑞麟实施杀死亲夫行为，造成松仔岭 事件发生，处有期徒刑八年。梁新女在恩平县监狱服刑，1961年刑满释放，1968年病死家中。

　　◆机关坏分子和干部的命运

　　《松仔岭事件调查报告》的处理意见也落到郑鼎诺、冯汉英、吴朗身上。冯汉英和吴朗将要判处死刑，郑鼎诺判处五 年有期徒刑。

　　田星云在《松仔岭事件调查报告》中，原来曾建议判处郑鼎诺死刑。经当时担任粤中区党委常委兼秘书长吴有恒的力 保，减至五年有期徒刑。

　　一时间，恩平“松仔岭事件”便成为轰动全省、远播全国的政治事件。

　　恩平县公安局原来侦查过松仔岭凶杀案的涉案人员，除冯汉英已被枪决外，其他人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理。

　　恩平县人民法院办理松仔岭凶杀案的三个人受到处理，除吴朗执行枪决外，有的以恶霸地主的罪名被执行枪决；有的 获刑十年，被剥夺上诉权，立即解押劳改场服刑。

　　◆ 没有结局的结局

　　郑鼎诺1956年出狱，他认为《松仔岭事件调查报告》与事实不符，1957年1月向上级申诉。

　　1980年3月，广东省委组成联合复议小组，复查“松仔岭事件”，完成《关于恩平“松仔岭事件”的复议报告》 。恩平县人民法院对松仔岭案件提起审判监督程序，实行再审，依具体情况分别作出不同判决：

　　第一，何兆廷等八个农民不是杀死冯群忠的凶手，给予平反是应当的。

　　第二，“认定冯瑞麟与梁新女通奸合谋杀害冯群忠的结论是没有根据的”。

　　第三，冯汉英、吴朗等人在侦破和审理冯群忠被杀案中，错杀错判何兆廷等八个农民，属于工作上和执行政策上的错 误，而不是政治错误。

　　第四，撤销冯基洽、冯赐球两人的原判。冯瑞麟、何新和两人，串通一起收买假证人何炎胜，诬陷何兆廷等人，后果 严重，原判死刑，应予维持。

　　第五，吴崇炯、吴月平、郑畅、梁炳、吴锦波、吴万乐，撤销原判，对工作中所犯错误不再另行处分。郑汉屏，维持 判处死刑的原判，因为他担任伪乡长期间，曾经杀害农民。

　　“松仔岭事件”终于尘埃落定。然而，复议报告认为，杀害冯群忠的凶手，既不是何兆廷、何荣、何兆祯、何锦焕、 何悦富、何泮、许仲和许才8人，又不是冯瑞麟和梁新女，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对于这个凶手之谜，广东省委纪律检查委员会和政法委员的《审查意见》认为“应由政法部门组织力量，继续调查了 解，力争侦破”。

　　恩平县解放后第一宗凶杀案件，终于成为一桩没有凶手的悬案。

　　笔者手记：关于程序正义

　　通过历史的透视镜回溯，“松仔岭事件”在今天而言，充其量是一桩普通的命案；进一步而言，如果案件是两个村落 之间的械斗结果，那么它也仅是稍有影响的共同故意杀人罪案件。此类案件在中国传统社会屡见不鲜。然而，不幸的是，此案 发生在激烈变迁的大时代背景下，自有另一番的话语解释。

　　“松仔岭事件”如果发生在今天，通过DNA等先进技术，可轻而易举地侦破。然而，在当时囿于技术的限制，公安 机关仅通过证人证言等证明力较弱的证据进行重组案件，自然存在诸多弊端。法院在审判此案时，程序上也是乏善可陈，案件 结果存在错误在所难免。

　　然而，法律上的错误应该通过法律的救济途径解决，而不是诉诸于个人的独断，这是程序正义的要求。如果在程序优 先的原则下，案件审判即使错误，也会通过审判监督程序予以纠正，那么，其错误后果也不会进一步泛滥。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10年1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