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日和约问题是亚洲冷战史研究中的一个重大课题,它不仅涉及美国、苏联、中国等国家战后对日政策的变化及其与日本的关系,而且标志着东亚冷战格局的最后形成。从事现代国际关系研究的各国学者历来都很重视对日和约问题,不过,研究的角度大多是从美国、英国、日本等西方同盟国政策变化及政治思考出发的。(注:就笔者所见,比较重要的研究成果有:Michael Yoshitsu,Japan and the San Francisco Peace Settlement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3;Michael Schaller ,The American Occupationof Japan: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 in Asia,Oxford University Press,Inc,1985;Howard Schonberger ,Peacemaking in Asia:the United States,Great Britain,and the Japanese Decision to Recognize Nationalist China,1951—1952,DiplomaticHistory ,10:1(Winter 1986);冯昭奎等:《战后日本外交:1945—1995》,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张淑雅:《杜勒斯与对日媾和中的台湾问题(1950—1952)》,“中华民国史专题”第三届讨论会论文,1996年;徐友珍:《美英在新中国参与对日媾和问题上的争议》,《世界历史》2004年第2期,以及崔丕依据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文件的新作《美国对日单独媾和政策与日本的抉择》(待刊)。感谢崔丕教授在论文发表前即提供给笔者参考。)从铁幕的另一边——社会主义阵营角度进行研究的学者较少,原因在于缺乏相应的史料。冷战结束后,随着俄国档案的解密以及部分中国档案文献的开放和公布,关于苏联、中国在对日和约问题上的政策已经渐渐露出全貌,相关的研究成果也开始涌现。(注:这方面的研究自然是从俄国学者开始的;[此处俄文文献略]“中苏关系与冷战”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北京,1997年)。使用俄国档案材料参与讨论的还有:Vojtech Mastny,The Cold War and Soviet Insecurity :TheStalin Years,New York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张盛发:《50年代初期中苏共同抵制对日媾和与苏联拒签旧金山和约》,《世界历史》2001年第2期。)
到1947年夏天,冷战态势在欧洲已经出现。(注:笔者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见拙文《共产党情报局的建立及其目标——兼论冷战形成的概念界定》,载《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3期,第172—187页。)不过,对于亚洲,美苏双方都采取了稳定局面的方针。因此,美国虽然确定了在欧洲对苏遏制政策,但在对日和约问题上,仍坚持以防止日本军国主义复活为宗旨。这就是美国国务院1947年3月完成的对日和约“博顿草案”的出发点。(注:关于博顿草案,详见Schaller,The American Occupation of Japan ,pp.98—99;刘同舜、高文凡主编《战后世界历史长编》(6),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31—333页。)在此基础上,7月11日美国向远东委员会提出了关于召开对日媾和预备会议的建议,开会时间暂定为8月19日,关于会议的表决程序,美国倾向采取三分之二多数表决制。(注:详见《战后世界历史长编》(6)第337—338页。)7月22日苏联政府发表声明,反对美国的建议,认为其程序违背了以前盟国所通过的决议。莫斯科重申了苏联、美国、英国和中国在战后日本问题上的特殊利益。(注:[此处俄文文献略]1947年7月22日苏联备忘录的英文本见香港大学所存缩微胶卷;XG0181,MF2527243—0526,Main Library,Universityof Hong Kong,中文本见人民出版社辑《对日和约问题史料》,人民出版社,1951年,第39—40页。)美苏关于对日和约的分歧首先在程序问题上反映出来。不过,预备会议推迟决不仅仅是因为苏联反对。除了遭到外部的反对(包括英国和中国),更主要的是美国内部开始重新考虑对日媾和的方针了。
一方面由于冷战在欧洲的兴起,美苏关系开始进入敌对状态,另一方面,马歇尔在华调停国共内战失败,使美国失去了对国民党的信心,特别是让中国充当亚洲警察的期望彻底落空。于是,回国出任国务卿的马歇尔在制定外交政策时,不再把分裂而动乱的中国看作美国在远东对付苏联的帮手,而开始把眼光转向日本。(注:美国学者梁思文对此有专门研究,见Steven Levine ,A New Look at American Mediation in the Chinese Civil War:MarshallMission in Manchuria,Diplomatic History ,vol.3,no.2,Fall 1979,pp.349—375.)由此,博顿草案遭到美国军方和“遏制”理论创立人凯南的强烈反对。此后一段时间,在凯南的主持下,美国制定了一个全新的媾和设想,其基点已完全从“大国合作”转为“美苏对抗”。1948年3月25日,凯南提出了关于美国对日政策的建议,其中包括美军在和约后继续留驻日本,坚持在美国的监督下重新武装日本等新方针。(注:参见《战后世界历史长编》(6)第353—361页。)在凯南的推动下,国务院倾向于认为,美国对日政策的根本目的“是要将稳定的日本纳入亲美的太平洋地区经济体系中去,成为追随美国政策的值得信赖的盟国”,从而主张推迟媾和,缔结和约的性质亦并非惩罚性的,且不必非有苏联和中国参加。这些内容被纳入了经杜鲁门总统批准的国家安全委员会第13/2号文件(1948年10月9日),成为美国对日媾和的基本国策。(注:关于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第13/2号文件的形成,崔丕有专门的研究,见崔丕《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第13/2号文件形成探微》,《历史研究》1992年第3期;另参见冯昭奎等《战后日本外交:1945—1995》第87—91页。)
分歧主要来自美国军方和国务院。关于对华政策,五角大楼坚持认为必须保卫台湾这一重要的军事战略基地,不能让共产党政权占为己有;国务院则提出核心的问题是“防止中国成为苏联的附庸”,如果能以台湾换取中国新政权脱离莫斯科的控制,美国在亚洲岂非取得了比直接控制台湾更为明显的战略优势?关于对日政策,军方人士认为既然美国要在远东对苏联保持战略守势,就应该把日本作为对抗苏联的缓冲国,推进日本经济复兴,减缓赔偿要求,允许日本拥有最低限度的军备,同时在和约中规定美国有权占领冲绳各岛和横须贺的海空军基地。为了约束苏联和中国的行动自由,必须由包括苏联在内的所有交战国签署对日和约,实现全面媾和。在所有这些条件尚未成熟之前,应推迟媾和进程,以免“减弱美国在日本的势力”,并因此建议杜鲁门暂时不再授权讨论和约问题。外交人员的看法恰恰相反,他们主张早日媾和,以尽快结束对日占领,从而平息“日本人与日俱增的不满和反抗”,保证日本在美苏对抗中与美国结成可靠的联盟。为了满足军方的要求,国务院工作小组在1949年10月提交的全面和约草案中,提出了美国继续对包括部分琉球群岛在内的一系列岛屿的托管权,以及通过一个预先约定的日美安全条约,以保证美军在占领终止后仍然留在日本。同时,为了引诱中国和苏联接受这个条约,准备拿台湾和南库页岛作为代价。如果苏联和中国仍然反对,美英则应该单独对日媾和。在双方激烈的争论中,杜鲁门表示倾向国务院的意见,远东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在华盛顿的代表也极力支持国务院的方案,只是强调美国必须控制台湾。但由于包括英国在内的许多国家正在考虑承认新中国的问题,不赞成片面媾和,更反对美国独占日本,参谋长联席会议和国防部坚持认为对日媾和的时机尚未成熟。(注:Schaller,The American Occupation of Japan,pp.165—213;崔丕:《美国在东亚的遏制政策与千岛群岛归属问题》,第197页;冯昭奎等:《战后日本外交:1945—1995》,第106—107页。)
就在中苏同盟条约公布的第二天,麦克阿瑟司令部的外交发言人宣布,“必须采取果断行动与日本单独签订和约而无须俄国参加”。(注:[此处俄文文献略])3月23日,陆军部副部长沃里斯也向国务卿艾奇逊提出备忘录,主张在媾和后恢复日本在外交、内政两方面的主权,但在军事上仍保留盟军总司令部,占领军亦留驻日本,保持半占领状态,以备不时之需。(注:冯昭奎等:《战后日本外交:1945—1995》,第107页。)此时,美国务院和国防部之间关于日本媾和问题的意见正渐渐趋向一致,双方在几个原则问题上的分歧已经基本解决,特别是在占领期结束后允许日本恢复有限武装和少量武器生产,保持美国在日本的基地及驻军权利等方面,但在媾和的时机和具体条件等问题上还有分歧。(注:Schaller,The AmericanOccupation of Japan ,pp.247—249.)在沟通和弥合双方意见的过程中,新任国务院高级顾问并负责主持对日媾和事宜的杜勒斯以及主政东京的麦克阿瑟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的共同主张是在中苏结盟的背景下,把美国对日政策与对台政策捆绑在一起。
4月7日杜勒斯提出,安全问题和基地问题可以通过美日双边协定解决,而核心问题是尽快结束占领,给日本主权,否则,如果日本反美,那么不论美国在日本有多少驻兵和基地,都将失去其作用。此外,如果美国、日本和太平洋友好国家组成某种共同防御体系,对日和约无论是否得到苏联的支持都不会有问题。(注: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of the United States(FRUS ),1950,vol.6,Far East and Pacific ,Washington: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6,pp.1161—1166.)5月18日杜勒斯再次提出,为了保证亚洲不落入共产党之手,当务之急就是“中立台湾”和让日本独立。(注: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50,vol.1,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Foreign Economic Policy,Washington :U.S.GovernmentPrinting Office ,1977,pp.314—316.)受到杜勒斯的影响和鼓励,助理国务卿腊斯克在5月31日关于东亚新政策的报告中认为,中苏条约的签订证明美国1月份宣布的台湾政策已经失败,现在必须采取新政策,即美国用武力保护台湾,使台湾中立化。具体步骤是,首先让蒋介石“退休”,然后对台湾实行托管,继而派第七舰队进驻台湾海峡。与此相配合,就要增加对韩国和东南亚的援助,并加速对日媾和。腊斯克特别强调,如果美国要把日本作为未来的盟友,现在就必须立即表明态度。(注:FRUS,1950,vol.1,pp.347—349;Rusk's Report of May 31,1950,DOS,RG 59,in Schaller,The AmericanOccupation of Japan ,pp.261—263.)到6月初,国务院关于对日和约的构想已经进一步深化,甚至提出了具体的日程和步骤。但军方坚持己见,他们惟一的担心是和约签订将导致美国在日本军事力量的减弱。于是,麦克阿瑟的意见便有了重要地位——国务院和军方同时决定访问东京。(注:详见冯昭奎等《战后日本外交:1945—1995》第108页;Schaller,The American Occupation of Japan,p.255.)
在台湾问题上以强硬立场著称的麦克阿瑟,此时对日本问题的态度也开始趋向强硬。过去他宣称任何保持基地的动作都将引发日本民众的普遍反对,现在则认为必须把日本同意“保留美军基地”作为结束占领的条件。与此同时,麦克阿瑟开始对日本共产党采取压制政策,6月6日命令吉田茂首相整肃日共执行委员会及《赤旗报》员工,利用原为镇压极右派军国主义制定的法律,禁止共产党领袖从事任何政治活动。为了争取这位将军的支持,杜勒斯在启程访问东京之前,经艾奇逊同意,决定与国防部和麦克阿瑟作一笔交易,即以美国对台湾的防御重新做出承诺,来换取他们支持加快对日媾和的步伐。(注:FRUS,1950,vol.6,pp.1205—1207,1221—1223;Haruki Wada,Stalin and the Japanese CommunistParty ,1945—1953:In the Light of New Russian Archival Documents ,for Conferenceon the Cold War in Asia ,Hong Kong,January 1996,p.11.)
6月17日,杜勒斯率领的国务院代表团与由国防部长约翰逊、参联会主席布雷德利率领的国防部代表团同时到达东京。因受到华盛顿重视而颇为得意的麦克阿瑟当然知道双方的目的:一个为了日本,一个为了台湾。为此,麦克阿瑟准备了两个长篇备忘录,其核心是,如果美国要在东亚地区夺得主动,就必须缔结对日和约并保证台湾不受到侵犯,二者互为补充、不可缺一。(注:Schaller,The American Occupation of Japan ,pp.274—276.)在访问的最后几天,两个代表团与麦克阿瑟数度会谈。最后经麦克阿瑟从中斡旋,双方达成妥协。麦克阿瑟6月23日的备忘录反映了所达成的协议内容:和约签订后,美军继续留驻日本,为防卫作战之需要,整个日本领域作为潜在的基地,给予美国以无限制行使防卫权力的自由。此外,日本虽然在宪法中规定放弃战争,但美国承认日本在“受到侵略攻击时”拥有自卫权。在签订和约的同时,日美缔结安全协定,日本给美国以驻军及保留军事基地的权利。(注:FRUS,1950,vol.6,pp.1227—1228.)布雷德利后来回忆说:我们的会谈是富有成果的,麦克阿瑟的备忘录像一座桥梁,最终将政府各部门联结在一起,一致同意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和平条约。备忘录中最重要的是保证了美国在日本保持军队和拥有基地的权利,有了这样一种明确的前提,国防部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中反对尽早达成对日和约的气氛很快就消失了。(注:布莱尔整理《将军百战归——布雷德利自传》,军事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686页。)
此外,日本的态度对于东京谈判的结果也起到了推动作用。吉田茂政府担心美国的内部争论延误媾和进程,反复表示在和约签订后日本仍将长期依赖美国的保护,并警告说,苏联有可能赶在美国之前提出令日本人感动的和约条件——放弃对库页岛和千岛群岛的占领。日本政府6月1日发表白皮书,宣布愿意同任何承认其独立的国家签订和约。(注:Schaller,The American Occupation of Japan,pp.257—259.)
无论如何应该看到,在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之前,由于受到中苏同盟条约的刺激,华盛顿决策层已经消除了在台湾问题和日本问题上的原则性分歧。尽管尚未形成决策,但美国对台政策及对日媾和方针的前景已经明朗化,所需要的只是实现这些新构想的机会和条件。(注:麦克·沙勒的研究认为,约翰逊和布雷德利没有接受麦克阿瑟的意见,他们在离开东京时仍反对和约。(Schaller,The American Occupation of Japan ,pp.274,278)笔者很难接受这个结论。从东京谈判的结果看,军方的要求已经基本得到满足,他们没有理由固执己见,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恐怕也只是对日媾和的具体程序和时机了。)这种状况表明,东亚冷战的帷幕在朝鲜战争爆发前已经拉开。
战争犹如一剂强心针,催动了白宫的全身细胞。布雷德利于6月26日向杜鲁门提出:“韩国、日本、琉球、台湾、菲律宾和东南亚,都是同一个问题的不同部分”,它们的地位“相互依赖”,美国“急需一个互相配合的全面的远东政策”。(注:CCS 381,Formosa(11—8—48),sec.3,JCS Records,RG 218,in Schaller,The AmericanOccupation of Japan ,pp.283—284.)在东亚,关于韩国问题,战争爆发的第三天,美国海空军和陆军开始陆续参战。关于台湾问题,6月27日杜鲁门一纸宣言抛出了“台湾地位未定”论,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借机侵入台湾海峡。与此同时,日本问题也凸现出来。战争使日本的地位骤然上升,美国在远东军事力量不足的矛盾使得重新武装日本显得更加急迫。7月8日,麦克阿瑟授权日本政府组建7.5万人的国家警察预备队,并增加了8000名海上保安队成员。几天后,远东盟军总司令部的专门委员会又提出计划,要求把警察预备队尽快编成4个步兵师,并装备美制武器。(注:《战后世界历史长编》(6),第385页;冯昭奎等:《战后日本外交:1945—1995》,第93页。)杜勒斯回国不久就催促国务院加紧和约的准备工作。他在7月19日建议说:“由于朝鲜战争的爆发,使得对日和约变得更为重要而不是更不重要了”,并主张从“更深远的角度”来考虑媾和问题;第二天又强调了早日媾和与重新武装日本的不可分割性。(注:FRUS,1950,vol.6,pp.1243,1247—1248.)此时,美国军人同外交官的立场已经完全取得一致。8月22日,布雷德利通知约翰逊,目前的环境使得缔结对日和约有了正当理由,如果美国在日本的驻军和基地得以保留,并使日本承诺重建武装,军方不再反对批准对日和约。随后几个星期,国务院和国防部不断商谈,对和约的先决条件达成协议,随即签署了联合备忘录,并于9月7日递交总统。就程序而言,备忘录已经撇开苏联,只是通过外交途径与远东委员会中友好国家进行秘密的预备性谈判。就内容来看,备忘录强调美国应享有外国军队在日本驻留的批准权和指挥权,不否定日本拥有自卫权和保持必要规模军队的权利。该备忘录作为国家安全委员会第60/1号文件得到杜鲁门总统的批准,只待朝鲜战场处于有利情况便可实施媾和。(注:FRUS,1950,vol.6,pp.1278—1282,1293—1296,1297—1304.)
9月15日麦克阿瑟在仁川登陆一举成功,从根本上扭转了朝鲜战局,对日媾和的问题立刻在华盛顿提上了议事日程。经过一番秘密的协商和准备,10月26日晚杜勒斯约见了苏联驻联合国代表马立克,向他转交了被称为“对日和约七原则”的美国备忘录。(注:[此处俄文文献略]另见《人民日报》1950年11月26日的相关报道。)其主要内容包括:缔约国为“任何或一切愿意在所建议的和可能获得协议的基础上媾和的对日作战国家”;日本承认朝鲜独立,同意联合国和美国托管琉球和小笠原群岛,接受英、苏、中、美四国将来所作关于台湾、澎湖列岛、南库页岛与千岛群岛的地位的决定(在条约生效后一年内做出决定,否则由联合国大会决定);日本有责任与占领军合作以维持该地区的和平与安全;缔约各方在原则上放弃要求日本赔偿的权利。在会谈中,杜勒斯强调了三点:如果苏联参加缔结对日和约,依据和约,日本将库页岛南部、千岛群岛割让给苏联;即使远东委员会成员国中某国不参加缔结对日和约,美国也要进行对日媾和谈判;台湾地位问题暂时冻结,建议由联合国重新加以考虑。马立克对美国的媾和方案本身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表示反对冻结台湾地位,更不同意将这一问题交付联合国,而是主张恪守有关的战时国际协议。马立克还强调说,“台湾问题纯属中国内政”。(注:FRUS,1950,vol.6,pp.1332—1336;Mastny ,The Cold War and Soviet Insecurity ,p.108;刘同舜、姚椿龄主编《战后世界历史长编》(7),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76—77页。)
看来,斯大林一定要等到完全掌握了朝鲜战场的主动权之后,才肯认真与美国讨论对日和约问题。因此,对于12月27日美国国务院针对11月20日苏联备忘录给予的答复,莫斯科只是转抄了一份给北京,(注:中国外交部档案馆,105—00086—02,第13—20页。)而没有做出任何公开的反应。1950年11—12月志愿军发动的第二战役把美国人打得溃不成军,五角大楼和白宫都沉浸在日益阴郁的气氛中,甚至讨论了全面撤退的问题。(注:迪安·艾奇逊:《艾奇逊回忆录》,上海《国际问题资料》编辑组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年,第333页;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50,vol.7,Korea,Washington :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6,pp.1324—1328.)随后志愿军打过三八线,并攻占了汉城。此时,联合国关于停战谈判的呼声更加强烈,而且提出的条件也更加有利于中国。如果中国(得到苏联的同意后)接受1月13日联合国提案,进行停战谈判,不仅能够稳定住朝鲜战场的有利局面,也将对日本问题的处理产生极大影响。然而,在台前的中国和在幕后的苏联都没有抓住这次稍纵即逝的良机。当1月17日中国拒绝联合国提案后不久,美军即发起全面反攻,中国军队不得不退到三八线以北。(注:详见《毛泽东、斯大林与朝鲜战争》,第342—368页。)朝鲜战局再次出现逆转,对日媾和问题的解决自然也就朝着与中苏愿望相反的方向发展下去。
战场上的优势地位使美国在媾和问题上的态度强硬起来。如3月12日英国大使馆致美国国务院的备忘录中指出:根据雅尔塔协定,“日本应当将南萨哈林和千岛群岛让给苏联”。华盛顿的回答是:“美国认为准确地界定千岛群岛的边界应当是日本政府和苏联政府之间的双边协议的议题或者应当由国际法庭来作出法律裁定。”(注:Кошкин,ВступлениеСССР,с。58.)在3月30日美国再次递交给苏联大使馆的照书中,不仅重复了有关托管日本几个岛屿及承认日本享有单独或集体自卫权等条款,而且强调,不参加本条约的国家,将不给予任何法律基础上的权力和利益。特别是关于领土问题的条款,美国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对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关于台湾和澎湖列岛归还中国的规定,只提日本放弃这些领土,但未提其归属。尽管对于雅尔塔协议所规定给予苏联的库页岛南部和千岛群岛,在表面上仍采取承认的立场,但条件是“这一规定只有在苏联签订和批准条约的情况下才会生效”。(注:Department of Stat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51,vol.6,Asia and the Pacific ,Washington :U.S.Government PrintingOffice,1977,p.908;[此处俄文文献略]参见《对日和约问题史料》第80—86页。)有学者认为,这表明美国曾努力促使苏联参加对日和约的谈判进程,因为这符合西方国家在远东地区的长远利益。(注:[此处俄文文献略])这种说法是缺乏说服力的。还在递交照会之前,杜勒斯在3月21日国务院讨论和约时就指出:“如果苏联拒绝条约的规定,我们考虑从和约中完全删除有关库页岛和千岛群岛的条款。”对此,4月24日杜勒斯与蒋介石的驻美大使顾维钧谈话时说得更加透彻:条约草案中关于千岛群岛和南库页岛的条款“套用了雅尔塔协定的字句”,是因为美国“知道苏联不会参加对日媾和条约,所以不想改变雅尔塔协定的原文,给苏联以拒绝参加对日媾和条约的借口”。(注:FRUS,1951,vol.6,pp.942—943;崔丕:《美国在东亚的遏制政策与千岛群岛归属问题》,第199页。)由此看出,美国实际上知道苏联不愿就范,并且希望如此。
同时,苏联开始与中国磋商如何抵制美国的媾和方案。1951年5月6日斯大林致电毛泽东,明确表示了苏联对媾和问题的立场:指责美国单独准备和约草案的做法,要求条约草案中应明确中国对台湾和澎湖列岛的主权,反对把琉球群岛及日本其他岛屿交给美国托管,必须限制日本武装力量的规模。最后,苏联政府建议在7—8月召开四国外长会议,起草对日和约,其内容应规定:日本不得结盟以反对曾参加对日作战的国家;和约签订后所有占领军均应在一年以内撤出日本领土;任何国家均不得在日本拥有军队和军事基地等。毛泽东当天回电表示完全赞同。(注:《朝鲜战争文件》,第755—756、757页;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第274页。)5月7日,苏联外交部将“苏联关于美国对日和约草案的意见书”交给美国驻苏大使柯克。5月22日,周恩来正式向罗申递交了一份照会,表示中苏意见“完全符合”,中国政府完全支持苏联政府关于对日和约的具体建议。(注:《国际条约集(1950—1952)》,第358、360、361页;中国外交部档案馆,105—00019—03,第86—87页。)5月24日苏联全文发表了这个措辞强硬的文件。(注:《人民日报》1951年5月25日。英文全文见XG0187,MF2527245—0990,Main Librar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6月10日,苏联政府再次照会美国,指责美国和约草案的目的是为了恢复日本的军国主义,并重申必须于1951年7月或8月召开包括所有参加对日作战国家代表出席的和会。(注:参见《对日和约问题史料》,第95、100、107页;[此处俄文文献略])6月25日,朝鲜外务省也向苏联递交了照会,声称“无论是在准备条约的程序方面,还是在条约的目的和实质方面”,朝鲜“完全赞同和支持苏联政府对日和约的立场”。(注:АВПРФ(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档案馆),[此处俄文文献略])
旧金山会议结束后,美国立即转而推动朝鲜的和谈,1951年10月5日美国大使柯克约见维辛斯基,在递交的声明中华盛顿强调,“朝鲜问题是当前需要立刻解决的最尖锐和最危险的国际问题”,对于缓和国际紧张局势和改善美苏关系而言,“朝鲜停战谈判具有重大的意义”。(注:《朝鲜战争文件》,第1058—1061页。)10月25日,停战谈判在板门店重新开启,并且很快就军事分界线达成协议,以致毛泽东和金日成乐观地给谈判代表团发出指示,“努力争取在年内达成停战协议”。(注:柴成文、赵勇田:《板门店谈判》,第181页。)但此后不久,中方的立场便发生了明显变化。12月28日,毛泽东致电坐镇板门店的中国外交部副部长李克农:不要怕拖,要准备再拖一个较长的时期才能解决问题。只要我们不怕拖,不性急,敌人就无所施其技了。(注:《周恩来年谱》上卷,第207页。)过了几天,周恩来在致李克农、乔冠华的电报中再次强调了不怕拖的思想。(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编《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65—266页。)1952年1月14日和15日,毛泽东又指示李克农,一定要“坚持既定方针,不稍动摇犹豫”,并“主动积极反击敌人”。(注: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第49、54—55页。)当谈判双方在第三项议程中争执不休时,美国参谋长联席会准备在是否允许中方修复机场的问题上做出让步,并提议李奇微与南日和彭德怀进行高层会谈。(注:JCS 91600,From JCS to Ridgway,10Jan.1952,Selected Records Relating to the Korean War ,Harry S.Truman Library;沃尔特·赫姆斯:《美国兵在朝鲜(第一卷):停战谈判的帐篷和战斗前线》,国防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81—182页。邓峰为笔者提供了杜鲁门图书馆所藏有关档案,谨此致谢。)而中方的态度却是更加强硬。2月24日,周恩来致电李克农:“在目前的谈判中,我方在限制机场的修建、自愿遣返和苏联参加中立国监察机构三问题上,绝对不能让步。如果对方仍坚持其不转弯的立场,我们宁可让它僵持下去。”(注:《周恩来年谱》上卷,第220页。)此时,中国的谈判基调已经非常牢固地确立下来:在第三项和第四项议程上坚决不让步。
美国倚仗其军事优势,试图通过狂轰滥炸及核讹诈逼迫中朝方面让步。金日成倾向于接受美国的条件,因为在朝鲜看来,通过谈判争回的战俘人数,远远不及美国空军轰炸造成的伤亡人数。为此,金日成指示南日提出建议,以李克农的名义在战俘问题上做出让步,还直接向毛泽东表示了“不愿继续进行战争”的意见。(注:[此处俄文文献略]《朝鲜战争文件》,第1152—1153页。)毛泽东在回电中竭力向金日成说明,在敌人狂轰滥炸的军事压力面前接受其挑拨性和欺骗性的建议,对中朝方面在政治和军事上都是极为不利的。战争继续下去,固然会给朝鲜人民和志愿军带来进一步的损失,但战争也将把美国的主要力量吸引在东方,使其不断蒙受损失,这保证了苏联的建设和世界各国革命运动的发展,并“意味着延缓新的世界大战的爆发”。(注:《朝鲜战争文件》,第1187—1189页。)毛泽东的这番话自然表达了斯大林的心声,在对日和约问题失利以后,鼓动和支持中国人在朝鲜战场坚持下去,是苏联在远东惟一可以对抗美国的手段。1952年8月20日,在与周恩来的会谈中,斯大林满口答应给予中国全面的经济、军事援助。在战俘问题上,斯大林支持中国的必须坚持遣返全部战俘的立场,认为“可以向美国宣布,如果他们扣留一定比例的朝中战俘,朝中方面便扣留同样比例的美国和南朝鲜战俘,直到最终解决交换战俘问题”。而且,他非常赞同毛泽东对朝鲜战争的看法:战争打下去对我们有利,因为这打乱了美国对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准备。他极力主张,“对美国必须强硬。中国同志必须了解,如果美国不输掉这场战争,那么中国永远也收复不了台湾。”(注:《朝鲜战争文件》,第1200—1204页。)在9月4日与金日成和彭德怀的会谈中,斯大林再次强调:不要同意美国人提出的关于战俘问题的条件,也不应该提出任何新的建议。(注:《朝鲜战争文件》,第1216页。)在此期间,美国参联会与新任联合国军总司令克拉克之间电报来往频繁,商讨试图解决战俘问题的种种方案。(注:C 51562,From Clark to JCS,8July 1952;CX 55003,From Clark to JCS ,11Sep.1952,Selected Records Relating to the Korean War,Harry S.Truman Library ;《美国对华政策文件集》第1卷,第831—835页。)但是,无论美国人想出什么花样,只要不放弃自愿遣返原则,全部释放战俘,特别是志愿军战俘,那么,其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注:参见《周恩来年谱》上卷第248—249页;《周恩来军事文选》第4卷第289—290页。)克拉克以及参联会和国防部都无法忍受中国强硬的态度,决定再次采取断然措施,以表现出“联合国和美国立场的坚定性和尊严”。(注:CX 55003,From Clark to JCS,11Sep.1952;JCS 919368,From JCS to Clark,25Spe.1952,Selected Records Relating to the Korean War,Harry S.Truman Library;《美国对华政策文件集》第1卷,第831—835页。)10月8日联合国代表团宣布,板门店停战谈判无限期休会。(注:朝鲜停战谈判的僵局直到斯大林去世才开始解冻。详见沈志华《1953年朝鲜停战——中苏领导人的政治考虑》,载《人大复印报刊资料·世界史》200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