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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中文网 穆广仁:新华社如何“把地球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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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9 21:23: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穆广仁:新华社如何“把地球管起来”?

沈洪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
2013年9月2日

穆广仁是一位“老新华社人”。他1925年1月出生于北京,1948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外文系,之后成为中国第一批新华社外派记者之一:历任新华社开罗分社首席记者、新华社副总编辑、中东总分社社长。1989年5月卸任从开罗回国,适值北京学生民主运动高潮,六四遭镇压,穆广仁被闲置,至1990年才办理离休手续。离休后与友人合作,历十余年完成《红岩儿女》一书的第一、第二、第三部的编写和出版工作。并撰写若干有关历史的记述和反思文章,多在《炎黄春秋》月刊上发表。
2013年7月,正值穆广仁刚刚在《炎黄春秋》发表《毛泽东时代的国际报道》(原题为《“把地球管起来”》)一文,谈及新华社驻外分社在1950年代的发展。我在北京穆广仁的家里对他进行了专访,以下为对话实录,经过编辑和删节。
问:你最近在《炎黄春秋》杂志发表的“把地球管起来”一文,讲的是新华社驻外分社在1950年代的发展。能否讲讲当时的时代背景?
答:我的文章里写了,1955年12月,毛泽东对新华社社长吴冷西讲,新华社要把记者派出去,“把地球管起来”,他说新华社现在太保守,派出的人太少了。

吴冷西向我们传达毛的指示,要新华社大发展。1949年中国革命成功,在世界上是很重大的政治事件。1954年日内瓦会议和1955年万隆会议,中国外交上取得重大突破,在国际社会显露头角。所以我们当时理解的是,中国在世界上的影响力明显提高,新华社应当把记者派出去,在国际事务中发出中国的声音。当时,第一批与中国建交的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成员,新华社派出的第一批记者去的是这些“兄弟国家”。中央要求新华社首先在亚非国家建立分社,支持亚非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吴冷西传达说,新华社与苏联塔斯社有个分工,新华社重点在东方(即亚非国家、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族解放运动);苏联塔斯社着重在西方。
近来看了很多材料,我才知道毛泽东提出“把地球管起来”,不光是在传媒领域内把地球管起来。1949年刘少奇带领中共代表团访问苏联,当时斯大林就对刘少奇说,在世界革命运动中,你们的重点在东方,多做东方和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工作,苏联对西方多承担些义务。苏共二十大斯大林神像被推倒后,世界共产主义运动产生了很大的混乱,当时苏共很需要中国共产党的支持。这种情势为毛泽东争取世界革命中的首领地位,即“取而代之”提供了机遇。毛热衷于夺取世界革命的领导权,因此“把地球管起来”已经不限于媒体范围了,已经从“重点在东方”的世界革命的分工,演变为夺取全世界革命的领导权,这样一来,新华社“把地球管起来”,演变为毛泽东向世界革命进军的触角。
问:那新华社为管起地球做了哪些准备?
答:毛泽东一句话“要把地球管起来”,要向世界各地派记者,新华社就忙碌起来了。当时新华社主要是宣传中国革命,还没有“把地球管起来”的准备,没有现成的驻外记者队伍。新华社大量的国内记者不懂外文,所以采取紧急措施:拿着中央的令件到全国去物色懂外文、有工作经验的共产党员,调来新华社加以新闻业务的培训,陆续派出;再就是挑选部分国内记者送到外语学院去学外语,自己也开办外语训练班,用这个办法把国内记者改造成驻外记者。
1950年代到60年代,随着我们在亚非国家外交的发展,逐步建立了驻印尼、缅甸、印度、巴基斯坦、埃及、伊拉克、阿尔及利亚、加纳、马里,几内亚等等一系列亚非国家的新华社驻外分社,这也就是“重在东方”的体现。
1957年新华社决定在斯里兰克首都科伦坡建立分社,派我担任首席记者。我在中央大学外文系学习了英文,还是共产党员,又有一些工作经验,就把我从南京团市委副书记的岗位上调来,接受一段新闻采访、编辑、摄影等业务训练。马上要派出了,赶上“大鸣大放”,我也“放”了:写了一篇大字报《新华社也要民主办社》,建议“领导由选举产生”,“报道大政方针应该由大家来讨论”,加上我主编的国际部墙报上贴了一些搜集的同事们的言论。结果,给了我一个“严重丧失立场”的结论,接受党内纪律处分,取消驻外记者资格,还好,总算没有戴右派帽子。过了6年,1963年才派我到开罗担任常驻的首席记者。此前,1961年有半年时间,我参加了关于老挝问题的日内瓦会议的采访报道。

问:1961年日内瓦会议,新华社派出大型记者团练兵,在第一线“实战”对美、苏、亚非国家不同外交政策下的新闻报道,算是“把地球管起来”之后的一次重要演习。当时你是成员之一,能讲讲当时见闻吗?
答:我参加关于老挝问题的日内瓦会议,完全是一个新兵到那里去学习的,一到日内瓦国际会议大厅我就懵了,那些全世界一流的名记者、名评论家都在场。新华社派出的记者团里,最活跃的是彭迪、言彪(时任新华社伦敦分社社长),他们外文好,又有国际采访经验,在大厅里跟国外名流侃侃而谈,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在中央大学外文系学的是英国文学,口语、日常生活用语都不会讲,在大厅里,我只有看热闹的份儿。
每天晚上我们记者团都集中到新华社日内瓦分社开会,吴冷西从中国代表团驻地来给我们吹风:代表团对当天会议的争议在哪里,团长陈老总(陈毅)的对策是如何,然后让我们汇报各自得到的情报(包括每天从日内瓦报摊上买来大量报纸所提供的信息),吴冷西听后再出题目,让我们写文章。开始是彭迪和言彪两个人轮流写,每天一篇,后来让我也参加,三个人轮流写。对于我,那真是一次练兵。我从那时候开始学写国际评论,是现学现卖。彭迪有一个很妙的办法,大量采用外国新闻界的资讯,这样写起来很活。另外,是贯彻吴冷西传达的政策和策略:集中打击美国,对英、法、苏有区别,针对不同的国家采取不同的策略。
问:新华社在走出去的同时,是否也受到来自中国政府内部的新闻管制?在不同时期有些什么特点呢?
答:从毛泽东时代开始,新华社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喉舌,宣传党的政策和官方立场。毛泽东提出“舆论一律”、对国内事清的报道要“以正面报道为主”。“舆论一律”,要求新闻单位的头头听话,不听话就把你换掉,新闻单位的党的领导向中宣部负责,对稿件先进行内部审查。即便如此,中宣部也不能百分之百放心,预审制要求重要的报道先送上边去审看,通过了才能报。后来,还有个事后审读制度,中宣部、新闻办成立了一个审读组,对发表后的新闻报道加以评读,不合要求的就要挨批评。
文化大革命期间,新华社军管领导只抓政治运动,不管新闻报道。有段时间实际上是周恩来当新华社的总编辑,我们夜班到凌晨两三点,把稿子送去,总理天亮以前发回来。四人帮统治时期,姚文元统治着新华社,要新华社跟着“两报一刊”的调子走。四人帮倒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的那一段,我们思想上有很大解放。1978年,新华社突破了“两个凡是”,并根据北京市委的报告把“四五天安门事件”正式宣布为革命的群众运动,引起海内外的轰动。那时新华社有个中央新闻组,专门报道中南海,邓小平接见外宾的新闻,我们的记者在现场写好稿子给邓看,邓说可以发就播发了。“六四”之后又不行了,解放军天安门“清场”的虚假报道,是上边送来写好的稿子,交新华社全文照发,一字不能改。涉外的稿子也是外交部写好,拿来交给新华社发,新华社似乎并不自己采写了。

改革开放初期,我在中东总分社,驻外记者作为喉舌和耳目的作用都还是继续的,但是我们思想上跟完全封闭的毛时代有所突破,敢于做一些过去不敢想、从来不做的事情。举例来说,长期以来中国支持巴勒斯坦、冷落以色列。1988年我打算利用采访巴勒斯坦人民的起义运动之机,去访问以色列,请示总社,总社报外交部,外交部也不敢批,最后是赵紫阳拍板的。当时胡耀邦也好,赵紫阳也好,允许、鼓励我们出去打开局面,我和社长穆青访问过美联社总部,回来后也在新华社新大楼中建立“发稿大平面”(专门的发稿中心,各个部门的采编人员集中在一个平面发稿),解决了以前稿件层层送审、时效很慢的问题。后来我去香港采访路透、美联、和法新的驻港机构,他们采取分时段异地发稿制,我们后来也采用这个办法,全天24小时分地分段发稿。从1979年底到80年代这一段,新华社国外分社有很大发展,旧点恢复,又建立了一些新点,成立了地区的总分社。但是赵紫阳下台以后,新华社的对外宣传又走回头路了,受到限制越来越多了。
到了邓小平、江泽民时代,换了个说法,讲主旋律;到如今现在讲正能量,其实都一样,就是歌功颂德,把国内的事说得很美好,几十年来都延续这样的做法。过去天灾人祸一概不报,现在稍微放宽点,天灾可以报了,人祸仍严加控制,实在无法掩饰了,也要遮遮掩掩地把坏事写成好事。从新闻体制来说,我们实行的是预审制,不是追惩制,哪些新闻该发,哪些不该发,哪些要低调,不要深度报道,不要评论,等等,中宣部都会下指令到各新闻单位,严格把关。江泽民时代把这种做法称作“新闻导向”,导向论可以称之为“蒙骗新闻学”,本来一个事件有正反面、多因素,“导向”只允许按照上边的意向进行报道。至今又变本加厉了,来一个“七不讲”,如此控制舆论,让外国人来了解中国是很困难的。
问:你认为目前新华社驻外分社是否已经实现了“管起地球”的理想?
答:新闻本身有自己的规律。西方的舆论市场商业性大,而中国的媒体完全是政策性的,所以二者对接不上。西方的新闻市场讲销路,所以要抢新闻,有新闻价值才有市场。而中国是严丝合缝地按既定政策来办舆论,在世界舆论市场上,中国媒体只是作为政府发言人的工具而已,既违反新闻的规律,又缺少新闻的信用。
中国媒体在世界舆论市场上有三种情况:一,为外国政府和研究机构提供中国的信息,以便各国采取对应中国的对策;二,为某些亚非拉国家的媒体少量采用;三,在西方和大多数国家还是落不了地,不为外国媒体直接采用,而是为世界上的大媒体提供素材,经过它们的选择、加工和改编,才出现在世界舆论市场上。现在外国人了解中国还主要是靠美联、路透、法新、CNN之类的新闻机构。
新华社现在野心很大,要占领世界舆论市场,中国什么事情都想抢占第一,办奥运会要世界第一,建高铁要世界第一,新华社也一直力求在世界舆论市场上扩大其占有份额,想在世界媒体大家庭中拔头筹。但是在意识形态领域,不接纳普世价值,中国媒体的产品官方宣传色彩很浓,常常用类似官方的语言采编新闻,很难被外国人接受。我以为,只有新闻真正说实话了,和官方宣传拉开一点距离,做到报道的真实性和可读性,用公众能接受的语言,并利用世界媒体的一流先进技术,才可能在世界舆论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当然,完全照搬西方新闻市场的做法,我也不赞成。但是你完全违背新闻规律,置可信性、可读性于不顾,完全不考虑世界舆论市场,就是我行我素,我说我的,你爱听不听,是无法与世界各大媒体竞争的。

再如,当中国与外国之间发生舆论冲突时,我们只是发布外交部发言人驳斥对方的内容,片面地只说中国一方的道理,外国人怎么指责中国的,我们一概不报。我用一个词形容这种做法,叫做“缺席审判”,这样的新闻模式对国内公众,也是没有说服力的。当年在中印边界问题上发生激烈争论,周总理说,我们反驳印度时,要把尼赫鲁和印度外交部指责我们的外交照会全文照发,我以为这是聪明的,现在这种做法不见了。
问:反观40年代的《解放日报》和《新华日报》言论,其对民主自由的宣扬很是充分,是这些口号吸引了像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吗?如今你怎么看当年?  
答:对,没有这个纲领,我们不会参加共产党。我觉得共产党内并不是铁板一块,包括党的领导层里,认真搞民主主义革命的大有人在。我们对共产党宣称的新民主主义纲领并不认为都是假的,《新华日报》、《解放日报》那些文章说的是真心话,认定中国应当走独立、民主、自由、平等、富强的道路。现在有人跟我辩论,认为我们当时糊涂,被热情冲昏了头脑,错误地投奔共产党。我觉得要历史地看待这个问题,假设你身处当时,你也会选择我们同样的道路。思想家李慎之也说过这句话,当时没有第二条选择,这个选择并没错。
1949年以后毛泽东变了,夺取了政权之后,他就把自由民主那一套完全抛弃,自食其言,并把跟他思路不一致的刘少奇、周恩来等人挨个打倒,张闻天、瞿秋白这些更不用说了。我们也是到文革结束后,才慢慢知道些历史材料,开始反思,并为民族的未来奋力呐喊。有很多人觉得我们又不当政,人微言轻,写些文章不起作用。但我以为,关心民族命运、关心历史走向的人们会越来越多,我们的呐喊,仍能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起到再启民智的作用。当然靠我们这代人奋力呐喊,就能很快改变中国现状,我还没乐观到这种程度。

https://cn.nytimes.com/culture/20130902/cc02muguang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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