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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力 飞车梦----中国“磁浮列车之父”朱维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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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5 13:06: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多姿多彩的人生与飞车圆梦的历程
——《飞车梦》序
何镇邦
饶力著的传记文学《飞车梦》的书稿送来好久了,嘱我为之作序。书稿付梓在即,遂重读一遍,写下以下一些读后感,权当序文,与作品一起献给读者。
这是一部关于被称为“磁浮列车之父”的科学家朱维衡的传记。作者通过深入采访掌握了大量生动的素材,展示了朱维衡从幸福的童年、聪颖的少年、多梦的青年到四十年代留学美国、五十年代回国参加建设、文革中受尽折磨、八十年代大展鸿图、九十年代移居海外、新世纪初圆了飞车梦这么一个多姿多彩的人生经历;尤其是生动地描述了朱维衡从初中学到的“真空管道高速车”和高中物理课所做的螺线管实验中产生的飞车梦,到在上海大同大学上学时在《大同电机》发表《飞车梦》的论文,再到2003年1月1日世界上第一条磁浮列车商用示范线在上海通车运行这么一个有梦与圆梦的历程。因此,这部传记文学作品具有独特的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
朱维衡出生于1919年春“五四”运动爆发前夕。他的九十年人生经历恰好是我国从现代史到当代史的风风雨雨的经历。因此,作为一个追求科学与民主的爱国知识分子,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中国现当代史的缩影,具有独特的认识价值。在这部传记作品中,关于朱维衡童年少年时代聪颖、好学、富于幻想、善于创造的学习生活片断的描写,还有关于他抗战时期从上海到重庆、途经印度到美国留学途中以及到达美国以后某些生活片断的描写,都是相当精彩的,也是很有文学性的。当然,八十年代朱维衡归队后关于磁浮列车的攻关性研究的描写,也是相当精彩的。
飞车梦的圆梦历程贯穿整部作品,形成一条鲜明的主线。有关飞车梦形成以及圆梦过程的片断描写,也是这部作品最精彩的部分。
作品语言简洁流畅,描写生动,结构严谨,是这部传记艺术上的特色
是为序。
2009年6月29日于北京
第一章 童年的记忆
(1)板桥路10号
1919年6月的一天,杭州城。静静的浣纱河边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幢花园洋房正式落成,并迎来了它的主人。
只见一队穿红着绿的吹鼓手,吹吹打打在前面开道,接着是三乘褐红色的大轿,再后是十多个肩挑手提的男女佣人,浩浩荡荡喜气洋洋地涌进了这座高级的西式大院。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
这座花园洋房占地八亩,坐西朝东。一幢灰白色的二层楼大洋房,房前是很大一片花园。南面靠围墙的是大厨房和女佣房,厨房与大楼之间有封闭式走廊连通。北面靠围墙的是三间连在一起的平房,用作男佣房和储藏室,紧挨着的是有玻璃屋顶的花房,到冬天可以生上火,存放花卉过冬。东南角有一大片空地,建了相当大的两层楼蚕房。
建筑物以外,特别大的院子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正中间的大草坪,圆形的绿油油的。朝东的花园大门背对洋房中央,有双重门。大门左边是门房,右边是可以停放两辆包车的车库。从大门直到洋房,除中间被大草坪隔着要环绕着行走,两头的水泥路都有十来米宽、二三十米长。水泥路外边种满冬青树和书带草。再往外就是大片的花园,间或种有桂花树、李树、桔子树,左右还各种有一棵法国梧桐树;沿着南边围墙葡萄架前是一片翠绿的竹林,竹林前又连着一片桑树园,沿北边围墙是大片的桃树和竹林。
花园里茉莉花、象牙红、夜来香、鸡冠花、一丈红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篱笆上牵牛花、箩松和紫藤花千姿百态、姹紫嫣红。
从第一乘大轿走出来的就是这座花园洋房的主人朱光焘,杭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工商界魁首。
朱光焘朱老爷,站在了洋房大理石台阶上,回头望了望第二乘大轿走出的怀抱婴儿的太太关氏,以及第三乘大轿跳出来的两个聪明伶俐的女儿朱纯、朱绮,他开心地笑了。
其实,在得知太太关氏怀有身孕且很有可能是一个男孩时,老爷就一直乐呵着。自从关氏嫁到朱家,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女朱纯。后来第二、第三生的也是女儿,但婴儿时就夭折了,第四个生的又是女儿叫朱绮。如果这次生下个男孩,无论对于朱家还是关氏都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朱老爷他要光宗耀祖,也要传宗接代!他手中蒸蒸日上的事业要有人来接续。因此他决定,要奖励太太,也要奖励自己,奖励朱家。于是他花了大价钱买下板桥路10号这块风水宝地,并且自己亲自规划和设计,还不惜重金专门从上海请来工匠师傅施工,这在当时的杭州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到的。
就在花园洋房快要完工的时候,太太关氏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婴,老爷万分高兴,亲自给他取名叫朱维衡,那天是1919年3月17日。四年后朱家第二个儿子朱维继出世。
朱维衡,朱家大少爷,一来到这个世上,就在这样一个富足的家庭,这样一个优越的环境下,仿佛掉进了金窝窝里,被朱家所有的人捧着、抱着、宠着、爱着,衣食无忧地生活。他在板桥路10号花园洋房度过了十六个春秋。后来他在记忆起那段生活时说道:那时候的感觉,家里的花园洋房真的很大,有二十间正房,四个厢房。中间大厅铺的是花砖地,红木家具有大董桌,大供桌,四个茶几,八只镶着天然山水花纹太湖石的大靠背椅,四壁上挂满名画与书法家名作,灯饰很高档。大厅正门是全开启式的,半透明雕花玻璃门,可打开与大走廊成一体的很大的大堂,在办喜事或做佛事时应用。在我记忆中,堂房大姐和孙家七表姐就是在此举行的婚礼。我父亲五十岁做大寿时,特别装饰得富丽堂皇。还有每年冬天“放焰口”,就有一班和尚摆起佛堂做佛事,午夜达到高潮,烧掉一些纸人、纸马、纸轿等,煞是好看!
大厅左门与饭厅相通,大饭桌是红木镶整块天然太湖石台面的圆桌,十只红木镶太湖石圆凳,另有一张放临时用餐具的红木长桌;饭厅后面是家庭饭厅,是一张普通红木方形八仙桌,八只红木长方凳,和放餐具的普通木长桌和碗柜等。
大厅右门通到我的房间,有大棕绷床,衣柜,红木长方凳,椅子二三只;我的房间后面是我弟弟的房间,配备与我的相同;我的房间右隔壁是我的两位姐姐的房间,面积比我的大一半,配备得比我的完备得多,而且后来杭州开始通自来水时,就在她们房间北面修建一间厕所和洗脸间,也同时在我弟弟房间西面建起一间同样的厕所和洗脸间,供我和弟弟合用。
姐姐们房间后面是一间小储藏室,专门储藏食品,我们小时最喜欢这间储藏室,特别在快到春节前,我母亲准备好许多包粽子的豆沙,我们三个小的,总是趁母亲开门进去时,跟着进去,争着讨豆沙吃。
大厅较大,因此它后面的房间成了一长条,用作“祖宗堂”,供奉历代祖宗牌位,有跪拜用的跪垫和香桌;祖宗堂右门通我弟弟房,左门通家庭饭厅;家庭饭厅左边是“外婆房”,我们的外婆偶尔会来住几天,但平时只是用作我母亲的梳头间,由佣人阿缪每天给她梳头。我和小姐姐最喜欢看母亲梳头时在外婆床上玩,有一次两人在床上玩床头的电开关,抢着开,关,开,关,正开心间,突然床头开关内冒出火来,吓得我们两个呆了,幸亏大姐姐及时赶到,拿起剪刀,将电线剪断,才免了大祸。其实大姐姐那当机立断的行动是非常危险的,剪刀是不带绝缘的,那剪断电线的一刹那,很可能她会触电!她还算运气。
那个正式饭厅的南边,就是外婆房东边的楼梯间,楼梯下边是个小储藏室,放杂物,这里还有洗手盆、电话、饭菜保温暖缸、茶水桌等等。
父亲的房间在大厅顶上的那一大间,床是洋式黄铜床架钢丝床,加弹簧床垫,洋式床上用品,房内布置也是洋式的;其后长条房间是箱子间,很多的老式大红羊皮木板箱存放在这里。
父亲房隔壁是母亲房,完全中式,不过比我们孩子们的要讲究;再隔壁是大餐间,可以布置十人就餐的大餐桌椅,洋餐具柜等等全套设备;其余房间是储藏室或备用空房;这二十间正房的东面,楼上楼下都是约六米宽的走廊,楼下南边通往大厨房,北边通往那个“三间头”;楼上南端是洗澡大浴缸,北端是抽水马桶和洗脸盆,走廊南端东面一楼是父亲书房,其楼上是家庭教师房间,也曾做过日本女技师的宿舍;走廊北端一楼是洋客厅,布置全套丝绒沙发,留声机,火炉,百科全书等。               
(2)父亲和母亲
父亲朱光焘,字谋先,1881年农历1月19日生,是朱氏第十四世孙。
商朝末期(公元前1122年),祖先曹挟因为有功,赐授邾县(今山东邹县)。公元前370年时,邾县为楚宣王所占,先祖逃奔至沛国的相县(今安徽宿县),将邾改为朱,这是朱姓的由来。祖上正南公从宿县迁至浙江白洋里(今名安昌),是浙江朱姓的一世祖。明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被封为“沛国郡侯”,朱姓第四世由安昌迁杭州。第十二世昆泉公创办聚源昌颜料店。
1851年,太平天国在广西起义,洪秀全自命为天王。次年,另立东南西北四个王加翼王石达开。1853年攻陷南京,改名为天京,二万五千满人被杀。当年十月打到离天津十里,未能攻进北京。太平天国统治了长江流域十年,直到1864年7月,曾国藩的湘军攻进南京,杀十万人,洪秀全自杀而破灭。在太平军攻进杭州之初,祖父家十一人被杀或自杀,祖父年轻的妻子抱着婴儿投井自杀,祖父被掳,后因识字而得以保全性命,留做文书工作。请得令旗插于家门前,自此朱氏家族才恢复平安。数年后,太平天国失败,祖父回到杭州,恢复祖传的聚源昌颜料商店,重新成家立业,生六子五女,这才兴旺起来。
在清末慈禧的愚昧统治下,丧权辱国,中国的惨状,实在令人难以想象。那时的中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正当聚源昌生意蒸蒸日上之时,祖父作和公却不幸于五十五岁去世。那时,排行第五的儿子朱光焘才九岁。
作和公去世后,聚源昌就只好由大儿子朱光煦接手管理,朱光煦当时才十七岁,由于虚心好学经营有方,聚源昌颜料店不久便成为杭州城里的大商号。他因为自己早年失学,故特别重视和培养青年学生,先后送三弟和五弟朱光焘去日本留学。并且还在经济上资助蔡元培、周作人、周树人(鲁迅)、许潜夫(炳坤)、钱均夫(钱学森之父)等十余人留学,被当时传为佳话,只可惜大伯父英年早逝,四十一岁即肺病去世。聚源昌颜料店由父亲朱光焘接手并担起照顾朱姓大家庭的责任。
父亲朱光焘1909年从日本留学归来,不久与钱均夫同期参加“殿试”,朱光焘取得第一名,钱均夫取得第三名。朱光焘被授予“工科进士”,“翰林院检讨”,派任南洋劝业会染织审查官。后回杭州与同学许潜夫共同创办浙江甲种工业学校(今浙江大学前身),任染织科主任及教授。培养一批如吴七槐、锦生、施叔谋等中国第一代纺织业先驱。
1912年,朱光焘发起创办纬成公司,短短几年就发展成为中国第一家现代纺织企业,杭州数一数二的大企业。当时中国出口的生丝就有四分之一是纬成公司的产品。由于纬成公司经营的成功,也带动了杭州许多丝厂,使杭州成为中国重要的丝绸基地,产品远销世界各地。在杭州城,说起纬成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晨五点钟,纬成放汽笛上班,全杭州都听得到,下午五点再放汽笛放工,成为杭州城很多人平日生活作息的时间标准。雇用的大批年轻女工被称为“湖丝阿姐”,上下班时全杭州城到处都能看到。
随着纬成公司的事业发展,父亲朱光焘身上承担的责任也越来越重,他先后由杭州改良织物公会选为会长,继而任浙江丝绸联合会董事,浙江公立工业专门学校的商议员,杭州总商会会董,观成堂绸业会馆会董。
1922年,朱光焘以中国丝绸总代表的身份出席了美国纽约第二次丝绸博览会,并顺道赴欧洲考察丝绸业状况。后又担任杭州绸业会馆委员长,杭县商民协会委员,杭县商民协会绸业分会委员,西湖博览会常务委员兼丝绸馆馆长,还任蕙兰中学校董,沪光中学校董,上海爱国女校校董,北京道德学社理事,上海道德学社理事长。
朱光焘事业辉煌,再加上那么多头衔,到处开会,讲话,还因为有“进士”、“翰林”称号,许多大户人家婚事都请他去证婚,丧事请他去“点主”,忙得不得了,只能硬着头皮扛起来。其时,堂房二侄朱维谷才十二岁,朱光焘将他抚养成人后送往法国里昂丝织专门学校学习染织技术,后来成为事业上的得力助手。在此之前,朱光焘还资助严济慈等人出国留学(附“世纪老人”严济慈),对培养青年出国深造,乐于出力,积善积德,一时之间,在杭州赢得了很多的赞誉。
母亲关亭玉,出身在文官家庭,外祖父曾在宁波慈溪县当学台,就是每三年考一次秀才的监考官,住在供奉孔夫子的地方“观成堂”。外祖父五十岁退休,回到杭州,买下了皇皓儿巷有好几进的房子。母亲长相清秀,身材姣好,自幼学会工笔画,花卉画得极好。
嫁到朱家后,又深得器重。朱家当时住在老屋里,还没分家,大家庭的内部事务都由母亲管。通常每天下午母亲就会给每个小孩发两个铜板,小孩可以按自己心意,叫佣人出去买点心,什么方糕啊、条头糕啊、肉馒头啊等等。后来为了注意营养,母亲还安排买来花生、芝麻炒熟了,磨成花生酱、芝麻酱给大家吃。有时还买大捆甘蔗,一担一担的西瓜,在吃晚饭时,佣人刨甘蔗皮,切成一段一段给大家吃,或是将西瓜先泡在井里冰凉,然后再吃。
那时,颜料店和家里开销都是母亲安排,吃饭由店里大厨房送饭进来,与店里人一样饭菜,公平得很。店内开两桌,老师傅学徒一桌,店伙计内账房外账房一桌,东家开一桌。后来人口增加,东家也开两桌。
有一次,长时间不下雨,水缸里食用的天落水(雨水)不足了,家里的井水又是苦的不能食用,母亲便请店里师傅从远处挑水来,可是水挑进门,被朱家小叔伯拦住,说水要用来拖地板,这样就吵了起来,母亲一气之下,打起包袱带着女儿朱纯和朱绮回了娘家。于是父亲就忙坏了,两头跑。最后议定只好分家。搬出菜市桥老屋不多久,母亲居然生了男孩朱维衡。一家人开心不已。



(3)不像大少爷
朱维衡出生时,因为之前的二姐、三姐都是婴儿时就病逝了,现在生了他,怕再死了,所以要到一百户人家各讨一小块布,做成“百家衣”给穿上,戴上金冠,说这样可以保命、保平安,母亲就真这样做了。
朱维衡出生不到两个月,正是“五四运动”发生的时候,也正是李大钊创立中国第一个马列主义政治团体的年代。当时水旱天灾,陈炯明叛变,孙中山逃到上海,在福建、广西、云南部队击败陈以后,才回到广东,成立国民党总部,成为总裁。这时,北方争夺总统,军阀混战,孙中山策划北伐,困难重重。
从记事的时候起,朱维衡就知道朱家是一个大家族,有很多很多的人,父亲朱光焘有四位哥哥、四位姐姐,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一个母亲生的。逢年过节聚到一起,小维衡叫都叫不过来。但他记忆最深的还是他的大姐姐朱纯和小姐姐朱绮。
大姐姐比维衡大了九岁。她小时候不愿意跟弟弟妹妹玩,一天到晚就找堂房二哥朱维谷玩,可是堂哥觉得大姐姐比他小八岁,太小了,不想跟她玩,但大姐姐羡慕堂哥能干,能想出好多好多有趣的方法玩,就总缠着堂哥不放,堂哥讨厌她,嫌她爱哭,总叫她“哭足猫”。尽管经常吵架,他们仍旧是最好的玩伴。
小姐姐朱绮比维衡大两岁。她是儿时维衡的最亲近最快乐的玩伴。他们常在一起捉迷藏、跳绳子、抓棋子、丢沙包。有一次,她跟维衡一起捉蟋蟀,俩人共同翻起一块大石板,没找到,放回去时,维衡放手快了一点,大石板把小姐姐的右手压破了,鲜血直流,后来还留下了永久的疤痕。这事令维衡无限抱歉,一直不能忘记。
家里佣人最多的时候,算下来有十二个。女佣中阿缪是照顾维衡的一个。阿缪聪明能干,做事麻利,自己也每天整理得干干净净,她除了每天照顾维衡的起居生活,还有一项特别的任务,那就是每天早上给太太梳头,所以她与太太聊天的机会就比别人多,自然而然地她成了最得势的一个,她要是说了谁的坏话,那人就有可能被辞退。听说小姐姐的佣人阿赵,就是因为人老实不多说话,被阿缪在太太面前进了谗言而辞退的。那时小维衡自然完全听她摆布,六七岁了,连洗澡还在她们房里,别的佣人开玩笑说:“大少爷到了结婚那天,还要阿缪给他洗澡呢!”维衡听了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心里很不舒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维衡和家里的花匠阿标成了好朋友。花匠阿标三十多岁,老实巴交,不多说话,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家里的花卉、树木还有农活,他能整理得井井有条。他对任何一种农活都非常精通。培养菊花是他的绝活,每年能培育近千盆菊花,各式各样,无奇不有,五彩缤纷。他会先从幼苗精心侍弄,一点一点看它成长,到一定阶段,采取某种措施,使花枝向某个方向弯曲,有些品种则要打尖,就是将刚长出的嫩芽摘去,这好像是摧残花枝,实际却是让它旁边长出更多的新芽,甚至还要第二次打尖,第三次打尖,以后每一支芽都开一朵花,然后用竹条扎成圆盘架,每朵花固定在圆盘一定位置上,到时候一起开花,就叫做“满天星斗”。那圆盘直径可达一米以上,开花上千朵,不过不是任何一种菊花都可以这样做,只有开小花的品种才行;开大花的,有雍荣华贵的“金背大红”,千姿百态的“金龙须”“白龙爪”等等,最名贵的是“绿牡丹”,花色淡绿,花形像牡丹花,可是很难成活,百里活一。
他教维衡如何稼接果树,如何种瓜、种豆、种白菜、种茄子,种多年生花草,如何种荷花,如何种竹,如何掘笋等等不同的技巧,维衡也像着了魔似的,满脑子都是这些农活,以至于后来在初中作文述志时要当一个农学家!
幼时的生活在朱维衡的记忆里俨然是一个十足的“大少爷”身份,但是他自己都从来没有觉得别人在特殊照顾自己。反倒觉得只有大姐姐是特殊的。因为她可以出去跟大人一起看戏、买东西。下面三个小孩子都没有资格。还有,父亲每天很晚回家,平时很少见着他,只是偶尔得闲,父亲才会陪几个小孩子,在洋房北边练习一下打飞镖。平时这地方是小孩子练习武术的地方。父亲请了武术教练教猴拳、剑术、梭镖等。维衡除了跟花匠阿标在地里干干活,再就是爬树,爬竹杆,爬大凉蓬架的钢管子,爬上去滑下来,“蛮”得很。或是独自趴在地上观察蚂蚁的生活,抓只苍蝇,看蚂蚁怎么先由一个“巡逻兵”找到大猎物,回去召唤大队“人马”来搬运的有趣过程。自己觉得很快活。有时候又觉得除了花匠外,没有谁喜欢他,关心他。怎么玩,玩什么都要自己想,自己靠自己,不能依靠别人,没有了大少爷的脾气。



第二章少年聪颖
(4)家庭教师
孙中山多次起义失败,终于在1911年革命成功,推翻满清政府,建立中华民国。可是顽固守旧势力不那么容易退出历史舞台,列强也不甘心放弃既得利益。于是有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灭亡中国的最后通碟,1919年巴黎和会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给日本,北洋政府在出卖国家利益方面,与晚清无异。北京大学学生首先发起反对日本的不平等条约,称5月7日为“国耻日”,游行示威,捣毁财政部长曹汝霖官邸,北洋政府逮捕二十人,学生通电全国呼吁支援,全国各大城市响应,商业罢市,工人罢工。最后,政府不得不释放学生,处分几个官员,拒签凡尔赛和约。此为“五四运动”,显示了群众的威力。1921年上海成立了中国共产党。1924年孙中山在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但蒋介石访问俄国回来,三个月后写出印象,认为共产党完全是俄国统治全世界的工具。1926年3月,孙中山逝世后,蒋介石趁俄国顾问鲍罗廷不在,撤消了广东的俄国顾问,压制市区共产党员,两个月后,国民党中央通过决议,排除关键岗位的共产党员。1927年3月,北伐军攻克南京、上海,国民政府在武汉成立。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开始大杀共产党人,重建国民政府于南京,与武汉政府对立,从此执行反共政策,社会动荡不安。
在朱维衡记忆的幼年时代里,第一个印象深的就是逃难,因为军阀混战,打到接近杭州,朱维衡一家只好和堂房大姐、姐夫、姐夫的母亲、弟弟,堂房二哥,孙家三位表兄全家人逃到上海租界,一起住在苏州河边的一个大仓库楼上。朱维衡天天和孙家四表兄的儿子阿春,在那仓库的大批棉花包里捉迷藏,开心得很,那时他才八岁,天天疯跑,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大人们认为他有病,请有名的家庭医生看,说是心脏肥大,从此不许他再疯跑,真难受死了。第二件记得的事,小孩子们好像天天只唱一首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因为那时正在北伐,要打倒军阀,这种是北伐时代的儿歌。第三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就是浙江境内的军阀大战结束后,一家人回到杭州,朱维衡常到龙翔桥看杀人,跑得快时,能看到一队军人押着一个犯人,反绑着快步走去,背后还插上一块木牌写上“XXX犯某某某”的背影,但追到那里,往往已经晚了,人头已经落地,装进木笼,挂在树上,只能看到地上一大摊血。那情景真是惊心动魄!那被杀的,全都是共产党人,正是1927年蒋介石大规模反共的初期,声称“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个”。
就是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面,朱维衡开始了他的学习生活。
一天,朱维衡正在花园里玩耍,父亲朱光焘把他叫到二楼北厢房,面色宽厚而严肃地说:“明天开始,你就跟杨先生好好读书!”维衡搓了搓手上的泥土说:“是跟姐姐们一起读吗?”“是。”父亲回道。维衡看了看一旁的杨“先生”和两位姐姐,没有作声。其实杨“先生”是个女教师,可是父亲就一直称她为“杨先生”。
维衡知道自己要读书了,不能再光知道玩了。要像两个姐姐一样,每天早上就要到二楼北厢房去背书,大声的。听小姐姐说,背不好还要打手板心呢!这不好玩,哪有打玻璃弹子,抓蟋蟀好玩呢?难怪小姐姐有时一个下午都嘟着嘴不高兴,也不愿陪我一起玩,可见她是被杨“先生”打了手板心啦!这个杨先生,我不能让他打我的手板心。不过和两个姐姐一起上课,总比自己一个人玩要好。这样想着,维衡心里还是满惬意的。
可是第二天上课,维衡才知道读书不好玩。首先是坐不住,不能随便和两个姐姐讲话,还要听“先生”的提问,一不留神就不知道“先生”刚才说的是什么。
不过没多久,维衡就定下了心来,这位杨“先生”真有本事。
她不仅要同时教两个姐姐和维衡上课,她还同时教中文、英文、数学和音乐。啊,她真是了不起!她讲授的课朱维衡都能听懂,布置的作业也都能很快完成。最让维衡开心的是还经常安排一定的时间给他们讲故事,什么《西游记》啦,《三国演义》啦,《封神榜》啦,讲得活灵活现,出神入化。有时候讲到要吃饭了,都不想让她停下来。
也许杨“先生”是女性的缘故,她有时还同维衡姐弟几个一起在大草坪上玩抢位置、丢手绢的游戏,花园里充满了童真的笑声,那时真是非常快乐。
就在维衡在二楼北厢房读完了小学四年级的全部课程后,那位在小维衡心中可敬可亲的“杨先生”突然有一天不辞而别了。
1930年春天,朱维衡和大姐姐、小姐姐一起进了附近的杭州弘道女中读书。大姐朱纯、小姐姐朱绮分别上了高中和初中部,维衡应该上五年级,但是这是女子中学,附属小学的男生只收到四年级,所以,维衡只好进四年级读最后一学期,以后再换学校。
从花园洋房走出来,进到弘道中学附小读书,朱维衡仿佛出笼的小鸟,一切都是那么地新鲜,他拼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享受着无比的自由。
学校里的课外活动比在家里要多多啦,有乒乓球、浪船、秋千、滑梯等等,一到下课时间,同学们就开始抢着玩。下课的铃声仿佛就是同学们赛跑的哨声,忽拉一下冲出教室,直奔操场。朱维衡个头瘦小,经常等跑到乒乓球桌前,别的同学已开始打球了,转头跑到秋千处,别的同学已荡起了好高。有一次,终于给朱维衡第一个抢到了浪船,他兴奋极了,拼命玩,在浪船上他感觉到了一种自由、快乐和自豪感。于是他越“浪”越高,越“浪”越来劲。不料再一用力,脚底一滑,肚子夹在了座椅与船底板之间,浪船被卡住了,周边的同学们也吓了一跳,虽然腰上有些痛,但朱维衡还是不让同学们看出来,拿出一点不在乎的样子,脸上充满胜利不败的表情。同学们夸奖他,说他“浪”得最高,似乎很羡慕他,朱维衡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啦!可是回到家里,却不敢对家人说。晚上吃饭时,朱维衡坐在凳子上怎么也不自在,母亲看到说,哪儿不舒服?朱维衡说没有不舒服。母亲又说,是不是与同学打架了?朱维衡说,没有。母亲又说,下午放学回家我看你就不自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也没看你和花匠阿标去花圃玩。朱维衡就是不说。第二天洗澡时,还是被女佣阿缪发现了,她报告给了母亲,说维衡腰上有一条红印子。



(5)去上海
有一天放学回家,维衡听小姐姐说,家里来了亲戚。晚饭过后,看到父亲和亲戚在客厅里谈话,谈了很久,像是很认真的样子。小姐姐咬着维衡的耳朵说,父亲要把维衡送到上海去读书,说是上海的学校好,水平比杭州高。维衡半信半疑,直到父亲叫他去客厅才知道这事是真的。
接下来是一连几天的准备,衣服、日用品都是母亲准备的,放在一个小皮箱里;大姐姐、小姐姐也精心准备了小笔记本、小书签什么的送给维衡。只有父亲几天来不怎么多讲话。一天吃晚饭,维衡看见母亲眼眶有些发红。
这回是真的离开花园洋房,离开家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去上海,去一个既陌生而又神秘的地方。
到上海先住在堂房大姐家里,进了万竹小学,不过一个星期,说西区小学好,又换到西区小学。西区小学离堂姐家太远,只好住读,一个学期后,又换到育才中学附小。
育才附小教学更严格了。中文课完全是文言文,老师成天之乎者也,口若悬河,学生听起来可是费劲,好在维衡已学过不少,总还能跟上。老师还要求学生用毛笔抄书,若有书写不工整或者写了错别字,就要受罚,一个字打一下手板心。同桌的阿强经常挨打,有时一连打十几下,打得直哭,老师边打边摇头:“朽木不可雕也!”。维衡还好,总共才被打过一下。
刚到上海时,除了学习以外,也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特别是开始时听不懂上海话,上课回答问题时,满是杭州口音。同桌阿强就经常讥笑说:“伊拉是乡下人。”
不过有一天,邻桌的陆阿娣就帮维衡说话,她说,他不是乡下人,他的阿爹是沪光中学的校董呢!说得阿强睁大了眼睛。朱维衡很感激这位小个子女孩。当然没过多久,维衡就能把上海话说得很好了。
学校的集体生活,与在家里完全不同。同学很多,习惯也不同。朱维衡看见同学踢毽子,只是在一旁看,不敢借来玩。看见同学踢得很好,经常赢得一阵一阵的赞扬声,自己就在心里想,要是我去踢一定也会踢得很好。邻桌的陆阿娣看到了朱维衡的样子,就对他说,要不我的借给你玩,我自己再叫我姐姐做一个!朱维衡连忙推开陆阿娣递过来的毽子说,不用啦,你自己留着玩吧!我自己会买一个的。可是真要去买一个毽子要花两个铜板,朱维衡想来想去还是舍不得买。有几次看到同学下课吃酱芒果核干,朱维衡看着真是嘴谗,可是忍一忍就还是没买来吃。
有一天,下午的活动课结束后,朱维衡回到课室,准备收好书包回家。邻桌的女孩陆阿娣也在收拾课本放回书包里,突然间,陆阿娣惊叫了一声,课本扔在了地上。朱维衡不知是怎么回事,赶忙问陆阿娣怎么啦?陆阿娣指着课桌上的书包,只知道咽咽地哭,不说话。朱维衡赶紧帮陆阿娣拾起地上的课本,打开书包一看,原来书包里面放了两只蚂蚱,好大两只,还用棉线栓在了一起。朱维衡回头看了看同桌的阿强,从阿强幸灾乐祸的表情上,朱维衡就断定是他干的。于是问阿强,是不是你干的,阿强犟嘴说不是,朱维衡进一步说,就是你干的!你就会欺负女孩子,阿强红着脖子说,你凭什么说就是我干的,你有什么根据?朱维衡此时也扯大了嗓门说,我认定就是你,活动课以后,你最早跑回课室的。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我一个人在课室!我还要说是你干的呢!说完阿强和几个同学朝朱维衡作怪相。朱维衡气愤不过,回头对陆阿娣说,走!找先生去,让先生评评理!陆阿娣感激地望了望朱维衡,又看了一眼阿强,小声说,算了吧,不理他就是啦。
“走喽,回家喽!”阿强与几个男同学起哄着,走出课室,一边走还一边唱着,“两只蚂蚱一线穿,一个上山一个下山……”。
这天放学,朱维衡回家很晚,急坏了堂姐一家人。他是将陆阿娣送回她家后,自己才回的家。
第二天下午,朱维衡的书包里有人放进了一个新做好的漂亮毽子。朱维衡偷看见陆阿娣朝他会心地一笑。
期末的一天,朱维衡得到一份奖状,还是用玻璃镜框装好了的,他十分高兴,这是对他学习优秀的最好证明。放学后拿着奖状乘上电车回堂姐家。一路上,朱维衡想象着回到家里,告诉家人时,家里人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想着想着车到站,下了车,这才发现奖状忘在车上了,此时车已开走了。朱维衡十二分的懊悔,这样大的事怎么就会忘记了呢?回家怎么跟堂姐说呢?一路走,一路想,最后朱维衡决定不讲这件事,免得被堂姐说我糊涂,手上拿着奖状会忘记在车上?弄不好还会说我瞎吹牛,明明没有得奖状,还要说自己得了奖状,奖状呢?在哪儿啊?于是就什么也不说,可朱维衡的心里好长时间都不舒服。
1931年9月18日,日本发动了“九一八”事变,张学良奉命不抵抗。朱维衡在一次作文中指责张学良为“不抵抗将军”,第一次懂得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野心的可恶,却不明白张学良将军为什么不抵抗。
寒假是回杭州过的,原本买好了1月28日回上海的车票,不料又遇上日本发动了“一二八”事变,沪杭铁路不通了。朱维衡只好留在了杭州,跳了半级进入杭州安定中学读初中一年级。
(6)探险
回到杭州读书,朱维衡如鱼得水,这是他最轻松的时刻。杭州当时初中才开始学英文,中文课只学白话文。对于自然课的植物和动物,朱维衡更是轻车熟路,无论是种花种地的经验,还是观察蚂蚁生活的知识都有益于他对自然课的学习,所以学来不费力,全班第一名。地理科也是第一名。
英文课则是与同班同学马家骙分享第一第二名。马家骙英文特别好,可是后来患了肺病不能继续上学,但他仍然自强不息,自己潜心研究“世界语”,写出了整套手稿。几年后在他病逝前将手稿交给同学们代他出版。因为手稿还不完善,不够出版水平,几个同学只好跑到他的坟上向他道歉。
朱维衡那时的数学,物理和化学的成绩就不那么称道了。大概是不够用功吧。有空也得抓紧时间玩一玩。有一段时间迷上了踢小橡皮球,能玩出不少花样呢!
有一天,几个同学正在玩小橡皮球。突然一脚又把皮球踢到了学校隔壁的空宅里,球拿不回来了。朱维衡仔细看了看,发现从二楼教室的气窗下去,就是一大堆小橡皮球躺在那里。心里想怎样下去拣些回来呢?于是想到从小爬树爬竿的本事。下课回家自己用绳子结了一副绳梯,第二天约了几个同学帮忙,从二楼教室气窗爬下去,拣回了不少小橡皮球。同学们高兴死了。幸好没被老师发现。回来说给小姐姐听,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为了玩,朱维衡没少出许多“馊”主意。暑假的一天,晚饭过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吃西瓜。小姐姐朱绮手中拿着一张当天的报纸,神秘地对大家说,玉皇山(杭州西湖南面)发现了紫来洞,里面洞中有洞,深邃幽奇,神秘莫测,听说里面还有一条飞龙,走起来像一股烟似的,有运气的人乘着它可以一直通到安徽呢!
母亲放下手中的西瓜揩揩嘴说,那是传说吧,说不定有大蟒蛇呢。说完看了维衡一眼。
维衡没作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维衡说了声我去同学家玩去了,就骑车走了。他约了四五个同学,带上了绳子,手电筒,直奔玉皇山紫来洞。
玉皇山位于西湖南面,海拔二百多米,史称“万山之祖”。因山耸立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雄姿峻拔,风起云涌时但见湖山空阔、江天浩瀚、境界壮伟高远。玉皇山唐代取名玉柱峰,五代改名育王山。相传五代吴越国王钱曾迎明(今宁波)阿育王寺的舍利置放此山故名。宋代后又名玉龙山、龙山、天真山等。明代创建福星观开始供奉玉皇大帝始名玉皇山。山上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荟萃,有六十四景。山顶除福星观外,还有南宋的白玉蟾井、天一池、日月池;山腰有紫来洞、七星缸以及慈云洞、五代石刻等景点。
紫来洞位于玉皇山腰,原为小石洞,是清代福星观道长紫东用人工依势开辟而成,又名飞龙洞。特点是洞中有洞,深邃幽奇,湿润凉爽,斜壁上写有“紫气东来”四个大字,故名紫来洞。
紫来洞洞口不大,往下看去只觉一股湿凉的空气往外渗。朱维衡系好绳索,第一个下去,其他同学也一个一个往下去。下到大约二十几米处,有一块约二十来平方米的平地。四周的石壁陡峭湿滑,抬头看去,离地七八米高处,有一个约两米直径大小的洞,似乎可能通过去。可是没有梯子,也没有什么可以借助,无法上去继续前行,只能望“洞”兴叹。大家左顾右盼,十分扫兴,只得返回。
下洞时比较容易,只要一个接一个顺着绳索往下就行。上去时可要有点技术,要双手抓住绳索,用力向上,下面一个人用手向上托起,踩住绳索上的结,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洞口。维衡帮助其它同学上去后,自己才最后上,这时的维衡已经相当疲惫,费尽了吃奶的力气,抓住绳子爬到洞口,他对洞口外的同学说,总算到了,让我休息一会儿。不料石头上有水很滑,稍一松懈,手未抓紧,脚下一滑,跌了下去。
洞外的同学刚要与他说话,突然不见了人,大吃一惊,拼命朝洞下呼喊。
幸亏运气好,维衡跌到下面三米的地方正好有块大石头突出在外,他一屁股骑坐在上面,没有再往下掉。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上来以后,除了屁股有点疼痛以外,安然无恙。
夕阳西下的时候,维衡才回到家里。看见父亲从未有过的表情,维衡知道自己闯祸了。
事后小姐姐告诉他,因为一天没见着维衡,一家人心急火燎,是小姐姐立功赎罪,去他同学家找,才知道和同学去了紫来洞,不然早去警局报警了。
朱维衡却为这次“探险”大不以为然,甚至有点沾沾自喜。



(7)玻璃摩天楼
初中时的一个学期期末,语文老师给同学布置了一篇作文,希望同学们在假期充分准备,努力写好,开学进行评奖。
朱维衡平时作文历来是老师点评的对象,打分也最高。这次他一定要把这篇作文写好,他暗自下定决心。可是,一连几天,他都想不出写什么内容好。
这天,朱维衡忽然想起在父亲书房的办公桌上,那个纽约帝国大厦小模型。那是父亲1922年出席纽约第二届世界丝绸博览会时,带回来的纪念品,一直放在家里他的办公桌上。小的时候看着它老觉得好奇,可大人们总怕会弄坏,小心翼翼的不让靠近。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父亲的书房,办公桌上那座帝国大厦模型仍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窗外照进来夕阳的一抹余辉,使它更加晶莹透亮,充满了骄傲和神秘的感觉。
朱维衡抬头望了望窗外远处的宝叔塔,他顿时有了灵感,心头一热:“有啦!”
他在他的作文中,畅想要建一座世界最高的大楼,比纽约帝国大厦还要高,全用玻璃做,就建在西湖边,与宝叔塔比一比高低,凭他那一知半解的课本知识,认为用混凝土建会开裂和经不住风化,不如玻璃可以永久不变,连地下部分的水泥桩都要改用玻璃的;觉得钢铁会生锈,露在空气中的部份必须油漆,隔几年就需要重新油漆,不如用铝合金,不用油漆又比较轻,用它做大厦的骨架;楼层地板与隔墙用防火轻质材料,减轻重量,这样就可以建得比纽约帝国大厦更高而重量比它轻。又幻想造一种压路机,尾部装上高倍聚光镜将太阳光聚集到地面,用这样的高温融化地面的砂石,变成人造石,筑成比水泥和沥清更光泽漂亮的路面……
然而,没想到开学的第一堂作文课,老师不仅没有点评朱维衡的作文,甚至连分都不给打,课后把朱维衡叫到办公室,问究竟怎么回事,脑子出毛病啦?弄得朱维衡好一顿委屈。
……
更没想到的是,七十年以后,清华大学孙恒虎教授发明了“凝石”,就是以经过高温过程的固体废弃物或火山灰类物质为主要原料,模仿大地成岩过程,根据岩石矿物学原理,通过材料设计等工序制备而成。换言之,“凝石”的生产和使用过程是大地成岩过程的仿真。这是后话。





第三章青春狂想
(8)真空管道高速车
随着初中课程数理化知识的学习,加上年龄的增长,朱维衡的兴趣也在慢慢地发生变化。俗话说,十三四岁的年龄正是极富幻想的年龄。
特别是老师在物理、化学课上绘声绘色的演讲,逻辑严密的推导,使朱维衡对世界上那些发明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时间,他感觉那些电动机、蒸汽机、空气压缩机在不断地推动着他,推动着他的想象。
初中二年级时,有一天在完成作业以后,朱维衡在一本《科学画报》上看到一幅“真空管道高速车”设想图,他十分兴奋,看了又看。他仔细地根据所学过的知识,推想若要达到“真空高速”,整条管道要绝对密封,还要用非常大的抽空机,是否能达到?造价会不会太高?人坐在“高速车”里,速度太快能不能受得了?有没有别的办法来达到适当的高速呢?
满脑子的问题,满脑子的设想,加之满腔兴奋,朱维衡一头扎进了“高速车”里,简直达到了痴迷的状态。有时候连走路都感觉是在 “飞”。有一次差点踩在刚裁下的花苗上,着实把花匠阿标吓了一大跳。
月初的一个星期天,父亲的学生施先生和周先生来拜访,说是准备给父亲过生日的事,他们也都是杭州丝绸界的头面人物了。那年父亲朱光焘过50岁生日,也是施先生他们操办的,在花园洋房大草坪上搭起临时戏台,从大楼到戏台,大约二、三十米水泥路上,搭了“明瓦”(就是用竹片夹着半透明的蚌壳片)盖在顶上。入夜时分,挂起几盏汽灯,大棚下亮如白昼。特意请来杭州大戏院的名角钱麟童先生等来唱京戏和杭州地方的“滩簧”。宾客盈门,排场大极啦!
在客厅喝茶时,朱光焘说:“眼下时局不好,我看今年就不办了吧。”
“不行,还是办吧!”施先生说。“先生您是杭州丝绸业的领袖。目前遇上世界经济萧条,日本同行拼命压价,成丝价格一落千丈,现在出口运输也成了大问题,愈是如此,就愈是要您出来提振大家的士气啊!”施先生道出了此时的想法。
朱光焘没有再说什么,看来是默许了。在一旁低头看书的朱维衡心想,父亲在日本学习了纺织,回来创办了工业学校,致力于中国的民族工业和培养现代丝绸技术人才,又办起了中国第一家现代化丝绸工厂,同时还要应付外界各式各样的社会活动,应该是我们后辈学习的榜样。
自此,朱维衡更加坚定了努力学习先进科学知识,科学报国的决心。
这以后,他就像小姐姐朱绮说的,好似一块太湖石,拼命吸着知识海洋里的水。他对《科学画报》里所有新奇的设想都发生了兴趣,特别是有关“高速车”的设想。
在朱维衡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会饶有兴致滔滔不绝地谈起,世界上第一台蒸汽机车“Penydarren”号是英国人特里维欣科在1804年研制成功的;中国第一台自己制造的机车是1881年中国工程师金达利用废锅炉、卷扬机铁轮制造的,但清朝廷明令禁用,没有正式运行;还有中国自己设计的第一台机车,是由南京中央大学教援,路政司技正兼铁路技术标准委员会工程师应尚才先生设计的,叫KFI型机车,在上海到南京间试运行,性能良好,当时轰动了国内外,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如此等等。
难怪家人打趣说:“朱维衡你不做农学家啦?”



(9)躁动
1934年秋天,朱维衡进了上海光华大学附中,读高中,住校。次年,全家人从杭州搬到上海,住在兆丰别墅。
“九一八”事变之后,声名远扬的纬成公司生意一落千丈,无法维持,最终倒闭。父亲朱光焘二十年之心血全部付诸东流。本来常年的胃病,一下子突然发作,生命垂危,医生要做胃切除手术,由于母亲关氏的坚决反对,没有进行。后来经人介绍到道德学社练静坐气功,坚持锻炼,胃病居然好了。
此时,父亲交由堂兄朱维谷经营的上海大昌绸缎炼染厂尚能维持,堂兄为报父亲的养育之恩,毅然将父亲一家接到上海,住进兆丰别墅,并承担孩子们的全部学费、生活等费用。
上海光华附中高一班的学生,大部分是初中升上来的,新生很少。班长还是初中时的那个班长叫沈昌瑞,他一直是全班每门功课最好的一个。
开学不久,有一次发下作文卷子来,第一份不是他的,而是朱维衡的卷子,全班一阵惊奇。后来英文课朱维衡又比沈昌瑞好;当时数学、物理、化学和西洋史全部是原版书,朱的英文底子好,又占了便宜。语文学《左传》,这是朱维衡早就学过了的,一点不费劲。很快,班长沈昌瑞就主动接近朱维衡,跟他的一群同学也都全成了朱维衡的朋友,大家相安无事。
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名叫朱家俊,长相清秀,皮肤白白的,显然一个有钱人家的宝贝儿。虽然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每次回家总要带很多零食来吃。
平常的学习是紧张有序的,住校的同学有时也在晚上安排一些活动。朱维衡住到兆丰别墅以后,就骑自行车上学,不再住校了。也不参加住校生晚上的活动。
高中二年级这年,学校组织学生参加集中军训,地点在苏州,全上海的高中学生都分批参加,一期共三个月。
训练营的基本功课是整理内务,每天早上要把自己的被褥折成方块,牙刷、牙缸、毛巾要摆放得整齐划一,经常检查评比,一切按军事化要求。
教官是一个东北人,家乡沦陷,仇恨日本人溢于言表。他教同学们唱《满江红》,调子激昂慷慨,有战斗性;连长像个知识分子,文绉绉的样子,妻子死了,哭得两眼通红。
三个月的军训,天天大会上讲的,全是日本侵略的危险和应该如何准备奋起抗战这方面的动员。特别是最后一次总指导员的训话,最具煽动性,讲得头头是道,不能不信。
军训结束后,暑假补课,那位总指导员突然来到学校,召集了朱维衡、沈昌瑞等五六个同学,说他选中了你们这些优秀青年,要为国家担当大事,因为现在共产党搞捣乱,干扰国家抗战计划。要同学们注意校内共产党的活动,及时报告,这是秘密的,不要向外公开。看着总指导员那真诚的面容,在场的同学似懂非懂,不置可否。
下学期开学不久,一个星期天,同宿舍的朱家俊约他们几个同学一起出去,到了南市上海公安局。班长沈昌瑞和朱维衡都觉得奇怪,来公安局干什么?回头问朱家俊,却找不到他了。
进到里面,已有二百来人坐在那里,不少人的脸上都充满了迟疑的神色,但都不敢说话。周围站着许多警察。不一会,一个人走上讲台,朱维衡一看,原来是那个总指导员。他说:“诸位都是从上海市挑选出来的最优秀青年,挑选你们为国家做一件大事,就是监视共产党的活动,以后还有更多的任务。”然后,上海市公安局局长蔡劲军上台,他首先祝贺大家,说欢迎大家今天参加“复兴社”,从此,大家就是同志了。“复兴社”是蒋委员长亲自组建和领导的,目的就是为了复兴中华民国,现在准备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但是,“攘外必先安内”,现在共产党猖狂作乱,必须压制下去。
接下来是填表,签字。警察拿着印色盒走到面前逐个盖手印。这样朱维衡他们几个成了复兴社的成员。后来才知道朱家俊早就参加了复兴社,朱维衡他们是他发展的下一批。
这个平时不大说话的朱家俊,真没想到他对政治还很有兴趣。
这以后,同学之间似乎真的有了“两派”。在班级的壁报上唇枪舌箭。一边骂蒋介石只杀共产党不抗日,另一边说共产党破坏抗日大计,如此这般。更有甚者,班际足球赛,打得好好的,突然不知为什么,两帮同学打起架来。原因是“亲共”的一位同学踢到了一位“亲蒋”的同学,两边同学就边踢球边骂对方,最后打成了一团。
高三上学期快结束时,芦沟桥事变爆发。8月13日日本侵略军进攻上海。光华附中的校舍也被日本飞机炸掉了。朱维衡一家从兆丰别墅搬到了静安寺路的房子里。过了几个星期学校在租界租到房子重新开学。全班同学差不多全到了。军训也好,“复兴社”也好,壁报也好,全没有了。同学们一心想好好上课,快快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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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5 13:10:44 | 显示全部楼层
(10)专心试验
这学期的物理课学到“螺线管”。朱维衡想做个电动门插销。自己动手绕了一个小线圈,找来铁钉作冲针,一通电,门就能开。有一次刚通电,偶然意外切断了,那冲针一下子飞出很远。朱维衡十分惊讶,他发现螺线管的磁力有发射的功能,联想到那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飞车”动力吗!他感到手心直发痒。
第二天,朱维衡找来一根小铁管代替铁钉,绕一个直径略大于小铁管的“螺线管”,中间拉一根铁丝做“导轨”,螺线管一头固定在导轨一端,小铁管能在导轨上自由滑动,将小铁管放在适当位置,有意识地通电并立刻切断,小铁管从铁丝的一端“飞”向另一端。成功啦!朱维衡无比兴奋。
接下来的日子,朱维衡白天放学回家,就四处翻箱倒柜,收集各种各样的材料,什么铁管子啦、铜线啦、铁丝啦、罐头盒子啦等等,统统装在一个木箱里。到了晚上,就把它们摆出来,一会儿乒乒乓乓地敲;一会儿吱吱嘎嘎地锯,弄得满客厅一地都是。他却一副极认真的样子。
一天晚上,小姐姐朱绮正在看书。突然“啪”的一声电灯灭了,房子里一片漆黑。朱绮大声喊着:“爸,你看维衡又把电线搞断啦!还要不要人家看书啦?”
维衡这时正在搞“试验”烧断了保险丝。他急忙答道:“别急,别急,马上就好啦!”接上保险丝,灯很快就亮了。
朱绮手上拿着一本翻开的《红楼梦》,翘起小嘴巴,满脸通红:“爸,你看他搞什么?家里搞得一塌糊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地下兵工厂呢!”
弟弟在一旁插嘴:“那就让阿哥给我做把枪吧!”
“去!”维衡继续搞他的事。
父亲说:“让他去搞吧。”
后来实验越做越大,客厅不够大就干脆搬到外面露天做。这时的实验已经是直径七寸长一尺的铁管作“车身”,装上两个滑轮;螺线管用很粗的漆包线绕成;拉一根30米长的粗铁丝做“导轨”,进行了“空车”,5公斤载重、10公斤载重等等试验,效果不错。
这时的朱维衡,越做越有劲,越做越有希望,遇到了困难就看书学习,结果这学期的物理考试还得了第一名。

(11)暗恋N小姐
朱维衡1938年2月高中毕业,这时的上海局势极不稳定。父亲想让他跟堂哥朱维谷同去越南就业。于是朱维衡开始学习法文。同时去织绸厂学习。过了半年,上海局势稳定下来,赴越南未能成行。
9月朱维衡考入上海大同大学,因为对“飞车”的兴趣,自然就报读电机系。
上海大同大学创办於1912年。1911年6月北京清华学堂(清华大学前身)教师胡敦复、平海澜等十一人,因不满清华学堂外国主事者的办学方式,相继赴沪筹办学校。
1912年3月,胡敦复、平海澜等人在上海南市肇周路,创办大同学院,旨在“研究学术、明体达用”。1922年改称大同大学。
1937年8月,日本侵略军飞机轰炸高昌庙江边码头一带,又炸南火车站,大同大学部分校舍被炸毁。
1938年9月,大同大学改租公共租界光夏中学校舍,一年后,新校舍在新闸路建成。
朱维衡刚进校时,就是在租用的校舍里上课。电机系的学生特别多,一年级二百多人,分三个班,每班有七、八十人。上课用长条桌,长条凳。课程设置和课本都与上海交通大学一致,教授也基本上是交大的原班人马。
与朱维衡一同考入大同大学的共有六个都是杭州人,同坐一条长桌,自己戏称“六君子”。
刚入学不久,要选班长,七八十个学生互不认识,选票很分散。可是六个杭州学生有五个都写了朱维衡的名字,朱维衡就以五票当选班长。
“六君子”中的蔡明芝是朱维衡最要好的朋友,初中在杭州时就常在一起玩。不知是从哪天开始,蔡明芝发明了一个课上“小动作”。就是在上课时间用演算纸摺成一小纸条,封面上写上“BH”(By  Heart心里话)两个字母,六个人在桌下相互传送,传到谁的手里,谁就写上几个字。大家十分开心,一来二去积累了一大堆的“BH”,最后都由蔡明芝保管。有空的时候,蔡明芝就会邀大家去他家聚会,拿出过去的“BH”来看。大家回顾以前写自己的东西,觉得很快活。
这样的“BH”传递,很长时间居然没被老师发现。当然这还归功于“BH”的诡谲。六个杭州同学传递的“BH”小纸条上,经常是这样写的“4483不错!”,“还是1026好!”,“六仓汗”等等。
这些是写的什么?会让朱维衡他们乐此不疲呢?是数学答案还是什么密码?难怪蔡明芝说,就是被发现了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原来,这些数字确实是一些代号。蔡明芝首先暴露了他内心羡慕的一个女孩是4483。她究竟是谁,原来是他高中时的女同学叫葛一飞。4483就是从《四角号码字典》中可查到的“葛一飞”姓氏号码。可是蔡明芝从来没有与她有任何接触,也从不敢向她表露,只是自己默默地在单相思。以此类推,同学邓伟才在“BH”中表示出对1026的好感,是说他在10月26日这天觉得化学系一位女同学外表看着很舒服,也只不过单方面发表议论,让大家讨论讨论,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同学马家驯大概是说了一句觉得同班一个叫陆昌涵的女同学不错,大家就吵着说他喜欢上她了,戏称她为“六仓汗”。这样似乎是开玩笑的活动,慢慢地也蔓延到了朱维衡的头上。可谁也不知道朱维衡还真的在爱幕一个女孩子,但只能是暗暗地思念,不能公开,也不能在“BH”上谈论,因为她正是最早表达单相思的蔡明芝的妹妹N小姐。这不能讲出来,她此时还是一个中学生呢。
那还是在杭州读初中的时候。一天,风和日丽,放学后,蔡明芝邀几个同学一起去他家做作业。做完作业后,蔡明芝把几个同学带到了他妹妹的房间,当时朱维衡根本不知道是谁的房间。他坐在了一张书桌旁,大家正说着话,突然蔡明芝的妹妹N小姐冲了进来,到书桌上拿起一件东西就往外面跑,嘴里说了声:“讨厌!”。
朱维衡脸上一热,问蔡明芝怎么回事,蔡明芝说她拿的是她的日记本。不过一秒钟的镜头,一阵风似的旋进来又旋了出去,却好长时间没有旋出朱维衡的脑袋。那时朱维衡只有十五六岁,而N小姐才不过十二三岁。
转到了上海读书后,朱维衡也常去蔡明芝家,谈论中常提起N小姐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朱维衡没有单独与N小姐说过话,只是不知不觉地在心里多了一些牵挂。
大学一年以后,同学邓伟才考取了上海交大土木工程系,再从一年级读起;同学吴退学了,蔡明芝全家迁往昆明,蔡明芝进了西南联大电机系,也是再从一年级读起。N小姐考入了西南联大经济系,留下的只有高爽秋、马家驯和朱维衡。自然也就不再有“BH”的事了。`
由于蔡明芝的关系,蔡明芝的父亲,这个精通西洋经济学的原清华大学教授蔡伯父平日里也很关注朱维衡。蔡家临行前,蔡伯父嘱托朱维衡照顾一下蔡伯父的姐姐,就是蔡明芝的大姑妈,朱维衡欣然答应。
蔡伯父和他的姐夫姚先生原来都是清华大学教授。姚家只有一个儿子叫姚威廉,清华大学学生,去了延安。姚先生去世后,大姑妈只有一个老保姆陪她住在上海女青年会。
朱维衡非常感激蔡伯父对自己的信任,当然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保持与远在昆明的蔡家的联系,特别是……
临行这天,朱维衡精心挑选了一件衬衫,系了一条鲜艳一点的领带,到十六铺码头为蔡明芝一家送行。
一番离别祝福之后,朱维衡拿出带来的一架蔡司相机,为自己的好朋友蔡明芝一家拍了一张全家福。
之后的日子,每隔一段时间,朱维衡就去女青年会看望一下大姑妈,帮忙办些小事情,然后再写信告诉在昆明的蔡伯父。

(12)飞车梦
大学一年级,凡是学习工程专业的同学,都要买一套计算尺和绘图仪器,市面上卖的几乎全是外国进口的,价格很高。朱维衡一天突发奇想要自己动手做计算尺卖钱。朱维衡怀着忐忑的心情向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不仅没反对,反倒极力支持,给钱买了一台刨床,装在亭子间里开始试做计算尺。
同学们也很赞成朱维衡的创意,一位同学推荐了他的朋友东吴大学物理专业的樊爔培来与朱维衡合作。
樊爔培了解了朱维衡的设想方案,非常欣赏。他找来了一支高倍放大镜,装在刨床上,提高加工的精度。经过一阵试验,樊爔培还请来实验室的一位老工人,专门负责加工制作。朱维衡甚至把公司的名字都想好了,叫“中国矩形公司”,还有商标设计成:长方形里边的A字上部有个C字,下部有个H字,就是CHINA(中国),突出是中国生产的。
邓伟才在大同大学时,从来不过问政治。没想到他到了上海交大,成了话剧团团长,比在大同大学时忙了许多。排演的许多剧目多是表现爱国义士的。有几次还邀同学马家驯到朱维衡家里,刻写蜡纸,油印打倒汉奸陈公博、林柏生、褚民谊的传单,然后拿到街上去散发。
可是,朱维衡的脑子里,还是总离不开那些试验,对邓伟才他们的一些说辞不太感兴趣。
这时,朱维衡的“飞车”研究正在不断扩大和完善。进一步的设想:一是继续加大功率,推动载人车辆;二是地面轻轨,根据具体情况而定;三是每隔五十米设一个加力站,这样就能成为高速飞车。设计的优点是造价低,爬坡轻松,有可能在较近的两个小山头之间在软轨上“飞行”,比人力爬山越岭省力省时,比开山打隧道要省大笔经费。
朱维衡带着自己的设想向电机系主任请教。系主任没有给予肯定和否定的意见,只是说了句:“你可以继续试!”
一天下课后,朱维衡见到学校墙报上贴出了一篇“征稿启事”是校刊《大同电机》创刊征稿。于是朱维衡就夜以继日将几年来所做的实验进行总结,附上图表、计算数据以及前景设想,撰写了一篇题为“飞车梦”的论文,结果被1940年校刊《大同电机》创刊号上第一篇发表,立即引起了很大反响,被誉为创刊号最具份量的创见性论文。
论文的发表和引来的赞誉,更加激励了朱维衡,也更加坚定了他要努力实践下去的决心。
大学三年级结束后。樊爔培发起办暑期学校,专门为准备进大学的学生辅导进大学的知识。他联系好一个中学做校址,请来教育界知名人士为校董,他自己任校长,邀朱维衡为副校长。大家联系自己熟悉的各大学的同班同学作教员,集合了二三十位。印发数百份传单,分发到各个学校高中部,还在《新民晚报》登了一个小广告,讲明只是帮助有志于上大学的同学了解情况,解答问题,不以盈利为目的,收取很少一点学费以付开支。没想到反应不错,居然招收到近二百名学生。一个月结束后,把剩余的学费全部拿出来,办了一个师生联欢会。
1941年秋天,学校内的各种学生组织活动日渐频繁,学生之间明显地表现出亲共产党和反共产党的两种立场,双方针锋相对,都以自方是爱国行动。矛盾逐渐激烈。
朱维衡决意不卷入这场战争。
突然有一天,朱维衡收到一封匿名信,说知道朱维衡不是共产党,但已被共产党人包围了,利用他对工作认真负责、热心公益,实际是在为共产党工作。还说为了保护他,叫他当心。这分明是在警告。想到确实自己课外的活动太多。于是一气之下,朱维衡辞掉了课外活动的一切兼职,专心上课。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攻占租界,上海这个地位特殊的“孤岛”不复存在,学校全部停课。
沦陷的上海,到处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下。大街上不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行人惶恐不安。往日川流不息的苏州河桥头,在高悬的膏药旗下,日本兵满脸杀气。不时经过的路人若不向站岗的日本兵九十度鞠躬,立刻一个耳光。稍有反抗之意,立刻被刺刀刺死。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周日的中午,父亲朱光焘去一位朋友家吃喜酒,突然一队日本兵闯入喜宴,用刺刀将来宾分成两边,一边人无事,另一边人统统被抓走,包括那天的新郎,说是搜捕抗日分子。父亲曾在日本留学,说得一口日本话,最后还是被关了两个礼拜才放回家来。
过了一段时间,学校开始复课,终于完成了毕业论文,可是同学们盼望中的庄严的毕业典礼、漂亮的毕业纪念册全都化为乌有。朱维衡他们充满激情充满幻想的期待,一瞬间烟消云散。

(13)重庆来信

毕业就是失业。朱维衡同班毕业七十五人,只有九人幸运找到工作,进了上海电力公司,其余全都要自找门路。
正在朱维衡一筹莫展的时候,失业的几个同学蕴酿生产自行车摩电灯,邀朱维衡做经理。朱维衡想,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做自行车摩电灯好歹学有所用。于是他同意加入,但不当经理。这样五个同学成立了“大同电机公司”。几个同学紧张努力,设计出不同于市面上的灯形,订做模具,找来铜皮、磁铁、矽钢片,铜线和碳刷等材料,很快做成了漂亮的摩电灯。只可惜卖不出去只好散摊。
一天,同学马家驯和高爽秋约朱维衡到他们高中时的同学杜庆萱家里串门。杜庆萱此时上海交大电机系毕业,赋闲在家。杜父见到一帮电机系大学生没工作,建议说,现在上海很难找到本行工作,不如想法做些人们天天需要的产品,还有可能生存。他说认识一个朋友的朋友,是一个做酱油的技师,你们不妨搞个酱油厂试试?同学们听后也觉得有道理,一致同意办酱油厂。
办酱油厂的资金要大家筹,朱维衡和马家驯的父亲都支持这个建议,愿出一笔钱。但是高爽秋父亲刚去世,家庭经济困难。高爽秋是一个非常诚实可靠,有实干能力的老同学,朱维衡存心帮他,但又不想再给父亲增加负担。于是想到向小姐姐朱绮开口。小姐姐朱绮最富同情心,此时的经济情况还不错。向她说明后,小姐姐立刻答应,拿出钱来作为赠款,以高爽秋的名义入股。自己不要一分回报。
六个风华正茂的电机系毕业的大学生,在南市租来的一所老房子里办起了酱油厂。
杜庆萱为总经理,他同系的大学同学田炳耕和朱维衡任副总经理,马家驯和他的一个同学为工程师,高爽秋驻厂管内务,田炳耕兼会计,朱维衡负责进货、销售,请了那位技师来做酱油。
大学生们做的是“化学酱油”,是用豆饼、盐酸、食盐饴糖,酱色加水调制而成,而不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酱油,不需要用黄豆发酵、太阳暴晒,因而生产期短,生产成本低。
酱油厂还取了个好名字,叫“天生工业股份有限公司”。之所以叫“工业”股份有限公司,是想先生产酱油,以后还要生产电机呢!
不多久,南市的大街小巷里,就看见推销员推着三轮车,敲着与众不同音调的小敲琴,不时加上一句“天生酱油天生好,天生酱油呱呱叫!”的叫卖声,果然效果不错。
口号是马家驯想出来的,他还找来酱油生产的专业书籍,认真阅读,改进配方,提高酱油鲜度,降低生产成本,生意愈做愈好。
此时的朱维衡,不再是身着整齐的学生装,心中充满幻想,立志工业救国的热血青年,而是身穿油腻的工作服,为生计走街串巷疲于奔波的市井小民。
每当朱维衡往返于酱油厂的路上,在一个拐角处,隔三差五都能看见死人蜷缩在那里。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蹂躏下,有多少同胞流离失所,贫困交加,暴尸街头,又有多少仁人智士空怀壮志,报国无门,以至颓废堕落。一想到这些,朱维衡心中充满了义愤,同时也深感作为亡国奴的无限悲哀。
1942年冬天,上海格外地寒冷。刚刚下完一场大雪,寒风吹在脸上就好像小刀在刮的一样。傍晚,朱维衡回到家里。家人已吃完了晚饭,正在客厅里听广播。朱维衡草草地吃了口饭,就到房间里去琢磨他的“计算尺”,一边计算,一边翻书查资料。
忽然,一张照片从书中滑落出来。朱维衡拿起照片专注地端详起来。那是同学蔡明芝一家离沪去昆明时,朱维衡给他们拍的全家福。给蔡家寄去了一张,自己也留下一张保存着,为了纪念,也为了……。每次拿出来看的时候,朱维衡心里总是充满了遐想。照片中亭亭玉立的少女,好像她的笑容是专门对着自己的,这笑容意味着什么?是在说什么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些年,由于常去她大姑妈那里,关心一下大姑妈,传达两边的信息,朱维衡还想方设法与N小姐直接通上了信。不过总是只谈他们家的事,从未表达过别的意思。书信也是大姑妈收转的。然而朱维衡却十分满足。
想到这里,朱维衡站起身,他要去看望一下大姑妈。他走到后面的杂物间,取了一些堂哥不久前送过来取暖的木炭。经过客厅时,收音机里正在播送天气预报:未来48小时,沪浙地区仍将有中到大雪,局部区域有冰冻。朱维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设在英租界一幢二层的英式建筑里,大姑妈和保姆就住在靠后面的一间房子里。大姑妈看见满脸通红的朱维衡,热情地拉着他的手说,你来得正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芝他们家已经搬到重庆去了,明芝西南联大毕业了,去了宜宾工作,他妹妹在重庆资源委员会工作,信里还特意问你的情况,这是他们的新地址,随手递给了朱维衡一个信封。
保姆端进来炭盆,房间里顿时暖烘烘的。
一个月后,朱维衡收到了N小姐的来信。信中说,春节过后她的堂兄要去上海接母亲和弟弟妹妹去重庆,问他要不要跟他们同来重庆。这在朱维衡看来简直是“十二道金牌”,一些同学都去了内地,他也早就有过这样的念头。现在N小姐来信,这不正好,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于是,朱维衡一不做二不休,立刻结束手头上的一切工作,首先辞去天生公司的职务;拆下了正在实验的“飞车”轨道和车身;将计算尺的加工机械,连同那位工人师傅一起转让给了一位孙姓同学。
一切安置完毕,接下来的就是等待,一个十分痛苦急切的等待,等待着离沪赴渝的行程到来。
然而,正是N小姐的一声召唤,从此改变了朱维衡的一生。很多年以后,朱维衡才知道,他离沪不久,日本兵将姓孙的同学和那位工人师傅用手铐铐走,关了很久。原因是日本人认为他们设计制作的计算尺威协到日本人在中国的利益,结果害得他们蹲了监狱。如果朱维衡不走,该抓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这下他的麻烦就大啦!

(14)万水千山总是行

1943年二月初,朱维衡就随N的堂哥一行二十多人,开始了危险而艰难的行程。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等着他的是祸还是福。在他的内心里,可能只想的全是她吧!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股勇气和胆量。
一行人中,除了N的堂哥和他的母亲,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还有他同事的巴太太和一个六岁的儿子,一个三岁的女儿,另一同事的十八岁的朱小姐以及另外一些亲戚和朋友,朱维衡只带了一位表弟。托人买了通行证,这一大队人马就上路了。
第一天火车到达徐州站。下车后要住一晚,改乘陇海线去商丘。住在客栈里,为应付夜晚查房,一行人要做好准备,分成几个组,住在一间房里的人要说得出相互的关系才行。朱维衡和表弟、巴太太和两个孩子还有朱小姐分为一个组。朱维衡算是巴太太的丈夫;朱小姐算是朱维衡的妹妹;表弟则是朱维衡的妹夫。大人还好办,可是重要的是教会小孩称呼以免查房时漏陷。
入夜后,果然有警察查房。他们先进了两间女青年的房间,看了看通行证上写着是上海到亳州“探亲”的,警察明知全是假的,也只讽刺地说:“亳州那么屁点大的地方,一下子出了那么多上海亲戚!”那些女子们干脆开玩笑地说:“老总,你们那一身警官服好神气噢!”,警察道:“唉,我们都是中国人,要活命没办法,人家指着我们这身老虎皮骂‘汉奸’,实在不好受!”。
警察敷衍了一下,就没再进别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乘火车到达商丘站,一个穿着像日本军服的中国人,挨个检查行李,通过了。不料晚上那人来到客栈。首先到老太太房里,说他是中国人,当宪兵是没办法,检查行李只是装装样子,不会为难同胞的。不一会,他说,昨天看见老太太的箱子里面有一付麻将牌很不错,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于是老太太赶快把骨质的麻将牌拿出来送给他。他又说,某某人的篮球鞋很漂亮。于是那个人又赶快把篮球鞋拿出来送给他,这样拿了五六样东西才悻然离去。
第三天早上搭上一辆卡车去亳州。下车后,照例是排队接受检查。这次是日本宪兵检查。大家都显得十分紧张。查到朱维衡的行李,突然翻到一本英文字典,朱维衡脑门一热,坏了!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不料检查的日本宪兵喜笑颜开,用英文问道:“你懂英文?”“是,是的。”朱维衡回答。宪兵又说,他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的,没有办法,当兵来到中国。不知道是因为良心还是怜悯,他正了一下军帽,手一挥说,好了。就这样不再往下查。N的堂哥见朱维衡好像与宪兵谈得很好,急忙凑过来要朱维衡问问这个宪兵,明天出城他能否帮一点忙。朱维衡大着胆子问了他,他左右看了一看“啊!”了一声。不知是答应还是没答应,朱维衡与N的堂哥商量后,当天晚上,朱维衡他们买了两条“老刀牌”香烟。次日一早就去找那个宪兵,他真的等在那里。拿了两条烟往腋下一夹,就带他们走向城门。他向守兵说了声:“统统地我的朋友。”一大队人马就顺利地出了亳州城。就在出到城门的那一瞬,朱维衡的脑袋就像是一个水桶。
出了城,一路往南去,听路上的老乡说,再往前十里地,是“三不管”地带,就是日本兵、伪军、国军都不设管制。但是此地常有土匪出没。大家提心吊胆,一路小心紧张,就好像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了一颗炸弹。走了很久,大家左顾右盼,居然没有遇到土匪。听人说,前一天有一帮人经过这里就被土匪抢了。
再往前行,就进入了汤恩伯部队的驻防区,大家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经过一个小镇时,还见到一个国民党守军,笑嘻嘻地冲他们打招呼:“你们辛苦了!”可是看到这个守军身上的军装竟破烂不堪。
忽然间,人群中一阵骚动。回头看去,只见一队军人押着三个穿同样军服的人,快步走来,不过三个已被摘去了领章和帽子,手被反绑着。其中一个高个子,白白脸的,路人认得他,说是个连长。
押到城墙边,三个人跪在地上。几声枪响,三人统统倒下,脑浆撒在地上。几秒钟后,似乎有一个人还在动。执行的一个军人,走过去,拿出木壳枪,连放三枪,那个人再也不动了。
围看的人吓得一身冷汗。据小镇里知情的人说,那个连长当天带着他的勤务兵去抢一家店铺,还打死了店老板,被宪兵抓住,立即正法。
好容易到达界首,镇上的小饭馆挂着“大米稀饭”的布条。朱维衡一行人,几天的跋涉,沿路红薯、土芋充饥,疲惫不堪,看见有大米稀饭,蜂拥而入。店伙计端上来大碗的稀饭,大家一看,面面相觑,大失所望。那所谓的“大米稀饭”,其实就是看不见几粒米的白开水。
朱维衡喝了几口“稀饭”拿出一张字条问店老板,“德盛行”怎么找,店老板满脸狐疑地看了朱维衡一眼,问道,你是他什么人?朱维衡说,他是我一熟人。店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他带来的一帮人,再看看手里的字条,说你往前再向右走,看到一个大门楼就是了!
原来,上海出发时,大姐朱纯说,姐夫在界首有个生意上的朋友,经过时找找他,或许能帮些忙。当朱维衡找到姐夫的朋友时,朱维衡才知道这人是界首最大商号的老板,难怪粥店的老板那样忐忐忑忑。
老板在自家的大宅子里请朱维衡吃饭,显得十分热情。老板叫下人弄了一大桌子的菜,有好几样是地道的上海地方菜,什么糖醋里脊肉,油淋鸭,还有红烧黄鱼等等,整整一大桌。当朱维衡正纳闷时,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老板立刻兴奋起来:“快来,快来,就等你们啦!”朱维衡转身望去,只见一个军官和太太走了过来。军官是一个大高个,长得很英俊,一身挺拔的呢制军服,腰里还挂着一支手枪,太太一眼看去就是有钱人家的打扮,耀眼的旗袍,肩上还披着一条白色镂花的纱巾,举止娇柔妩媚,脸上分明还涂了些许胭脂。
老板站起来笑嘻嘻地对他们说:“你们看,这就是我朋友的表弟,刚从上海过来。”
“这是我妹妹和妹夫,他可是这里的最高司令官!”老板对朱维衡介绍说。
军官太太突然脸上像开了花似的,用标准的上海话说:“噢哟!从上海来呢!宜家屋里厢好勿啦?”
“不好!”朱维衡呐呐地说。
席间,军官太太像是见到了亲人似的,问这问那,看来她是久没去上海了。
朱维衡想到沿路遇到的那些破烂军服的士兵,再看看司令官整齐发亮的呢制服,他小心地说明来意,问他往下这二十多人去重庆怎么走好?
司令官摆了摆手说:“没事!小老弟,我明天正好要去洛阳,你们就跟我走,保你没事!”这真是个好消息!
第二天,朱维衡一行二十多人就挤上了他们的军用卡车往洛阳去。有司令官的吉普车开路,虽然一路颠簸,却少了很多麻烦。
到达洛阳,军车不再前行了,朱维衡他们要换乘火车去西安。
车站外面挤满了人,有些人干脆就躺在地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上前打听才知道,往下去西安,火车在潼关那一段沿黄河边跑,黄河对岸就有日军,见到有火车经过就会开炮。虽然沿岸已经修筑了一堵墙挡住,火车也换成了铁皮货车,河对岸看不见火车经过,但是火车头如果冒烟,还是很危险。所以被称之为“闯关车”,许多人不敢冒这个险,就在那里等。看到愈来愈多的人群,朱维衡他们决定冒这个危险,坐“闯关车”走。
其实这铁皮车,如果真吃上炮弹根本挡不住,只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铁皮车无窗,人装上以后,关上门,里面漆黑一团,不通风再加上各种气味,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幸亏这一段路不太长,要不然不被炮弹炸死也非得闷死在里面。
好不容易到达西安。费了很大的周折买好了西去的车票,忽然,N的堂哥对朱维衡说,想请他带两个男青年返回上海,再带一批亲朋到重庆。还特别称赞这沿路朱维衡的处事能力。
朱维衡有些犹豫,想到这一路的艰辛不说,早些到达重庆就能早点见到N。可是,堂哥是N的堂哥,是N叫我跟他来的,他叫我再跑一趟,我怎么好拒绝呢?没办法,朱维衡只好说:“我听大哥的!”。
于是,马上返回,再度从上海带来了一批人出来。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加上胆子也大了很多,一路上还算是顺利。
从西安到达宝鸡,再换乘汽车去重庆。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汽车。这时,只见又一辆运货车驶过来,破破烂烂的,行李上已坐满了人。朱维衡拦住卡车,把十几个人推上车,他自己也上了车,可是他的行李怎么样也无法上车了。朱维衡只好自己又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心想,只要他们都平安到达重庆,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何况自己一个人怎么都好办。
想不到,等了三天都等不到车。也有很多人同样等不到车,于是大家商量只好搭小船去重庆了。几天后,朱维衡同几个人到了广元,从广元租了一条船,又走了几天才到达重庆。
刚一上岸,人群中有一人似曾相识,定神看去原来是老朋友樊爔培。一阵寒喧之后,樊爔培问朱维衡准备住哪儿,朱维衡说,还不知道,樊爔培说,那就住到他那儿去吧,于是朱维衡就跟他到了四川榨油厂,住在他同一个房间里。
住定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女朋友N。朱维衡满心欢喜去见她。想不到她非但没有热情,反而很不高兴责怪朱维衡,为什么要跑第二次,为什么不早点到重庆?为什么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现在才来?你干什么去了?你可以不来的,你来干什么?弄得朱维衡有苦难言。看到N满脸通红、气喘嘘嘘,朱维衡恨死了自己。

(15)飞车计划书
朱维衡心想,正在抗战时期,学工程技术的人员,进兵工厂正好用得着。可是哪里知道,所有的兵工厂都在裁员,别的工厂更进不去,几个星期下来,工作毫无进展。无奈之下,只好听从樊爔培的劝告,就在四川榨油厂暂时安顿下来。好歹是以技术员的身份,管它呢!有时与樊爔培谈起所学的专业来,还不无嘲讽地说,你学物理的改做了“化学”,我学电机的改做了“油饼”。
朱维衡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值班管理榨油机。重庆此时经常停电,半夜停电,就要赶快点上汽灯,指挥工人立刻用人力将榨机倒退出来,如果动作慢了,榨机内烤热的菜籽饼冷下来变成硬饼,就无法取出,榨机就会报废。那时候三天两天半夜停电,工作非常紧张。
朱维衡是学电机的,名义上他的任务就是保证榨油机电机的正常运转。但实际上电机一点毛病也没有,当然,真的有了毛病,朱维衡也无权解决,只能等电机厂的人来解决。
因此,朱维衡的任务就是值班,天天值晚班。根本用不着所学的电机技术。这样倒也算好,朱维衡白天就有了大量的时间,他把它用在“飞车”设计上。
每个周末,朱维衡都要去见女朋友N。
从江北摆渡到朝天门,再搭车去化龙桥,一趟就要花两个多小时。通常是星期六值完晚班已是星期天早上八点钟,来回路上要四五个小时,在她家里只能待四五个小时。回到厂里,已经有十八九个小时没睡觉,必须赶紧睡觉。一次,值中班的同事有事不能上班,要朱维衡替他班,结果两个班下来十六个小时,星期天早上照样赶去看N。那一次是连续二十六七个小时没睡觉。可朱维衡还是精神十足,一点也不觉得困倦。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哪来的一股劲。
四月的重庆,淫雨霏霏,连续几天这个山城都没有见过太阳。湿滑的坡路,行人步履蹒跚,间或一抬“滑竿”缓缓而过,轿夫的脚步显得格外沉重。
走在去N家的路上,朱维衡总是思绪万千。来到重庆一段时间了,他仍然看不到前途和希望。日复一日机械地值班工作,使他感到枯燥气烦,他下意识地感到,之所以能在榨油厂坚持下来,主要原因是因为N的关系。然而,尽管每次去N家,N的父母,特别是小弟弟都对他很好,经常称赞他的能干,家里的什么东西坏了他都能修好,深得N的父母的赞赏。但是朱维衡还是感觉到了N的若即若离。谈话中也常流露出她对那些“雕虫小技”毫不欣赏。她喜欢玫瑰、牡丹,她喜欢大器,不喜欢蒲公英,小里小器。这是朱维衡在N写的诗句里揣摩到的,朱维衡心想这分明是把自己比作了蒲公英。其实朱维衡很懂诗,他少年的诗就很有成就,不过他不那么张扬。
此时朱维衡的心中有些迷茫,就像这时隐时现的雨雾一样。
“快点嘛!”又一抬“滑竿”从身边走过,坐在轿上的人催促着,真是“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
朱维衡即刻想到了自己的“飞车”设计。
回到厂里,他立即提笔赶写了一份《飞车建议书》。在建议书中,他详实地阐明了在重庆建造轻便“飞车”的实用性和必要性,并附上了详细的设计原理及说明(见附件)。
给在重庆的经济部寄出了《飞车建议书》,朱维衡如释重负。他期待着经济部能够采纳他的建议,这样他就可以大干一番了。
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回音。

(16)中央训练团
过了一段时间,N搬到了牛角砣附近住。朱维衡去她那里更方便了。可是他去她那里看她,感觉愈来愈找不到共同语言,似乎只是一种形式。于是他不再每个星期都去她那里,有时一个月也不去一次,慢慢淡下来,但朱维衡的心情却很是低沉。
朱维衡到达重庆后,他与陆续到达重庆的老同学老朋友取得了联系。特别是沈昌瑞、王秀山和荣凤琴等,经常在王秀山家聚会。
王秀山为人忠厚老实,乐于助人。朱维衡愿意同他来往,有时聚会晚了,朱维衡就住在他那儿。有一次,朱维衡睡在房间的地板上,半夜被耗子咬去脚趾头的老皮,疼得坐了起来。突然,他发现王秀山还没睡,坐在桌旁发愣。
朱维衡陪他坐着,他告诉朱维衡,他现在正和荣凤琴谈恋爱,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可是他发现沈昌瑞也在向荣凤琴献殷勤,有时当着他的面都能看出来,他心里很不顺。
朱维衡知道,沈昌瑞能说会道,写情书是能手,能哄女孩子喜欢,王秀山老实,不是他的对手。朱维衡对王秀山说,你别急,我找沈昌瑞谈,你自己也向荣凤琴讲清楚,要荣凤琴作出抉择。
朱维衡找到沈昌瑞,严肃地劝说他,大家都是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王秀山又是一个善良的人,对你也如此照顾,你明知他已与荣凤琴相爱,就不应该去插手。沈昌瑞不肯认错,还认为是公平竞争,还叫朱维衡少管闲事。朱维衡气愤地说,你不听劝告,以后大家就不是朋友了。
事后,朱维衡从这件事又想到自己与N的关系,心情仿佛是醋瓶掉进了泡菜坛子里,酸酸咸咸不是滋味。
这一天,樊爔培急匆匆跑来找朱维衡,说:“明天我们去报名吧!”“报名?报什么名?”朱维衡不解地问。
“你没有看到报纸吗?第一批自费留学考试!”樊爔培道。
“自费……留学”朱维衡摇了摇头。“我根本没有钱,怎么自费留学?”
“不去管它,先考了再说。”樊爔培坚决地说。
朱维衡勉强答应去报名。几天后突然收到了N的一封信。信中问他知不知道留学考试的事,怎么去报名。朱维衡冷冷地回了一封信,告诉她怎么去办。完全没有了以往的热情。他心想,报上招考通知写得明明白白,根本不需要问,这分明是在耍他。
朱维衡和樊爔培开始加紧准备,主要的就是把蒋介石写的《中国之命运》记熟,猜想这一定会考的。果然,这一门很重要,发榜时,两人都考上了,N也考上了。
樊爔培物理系第一名(共三名);
朱维衡电机系第八名(共二十五名);
N是经济系第一名(共十二名)。
……
按照规定,出国前一定要进中央训练团受训一个月。中央训练团是蒋介石最重要的训练干部的地方。全称是“中国国民党中央干部训练团”,位于重庆浮图关,蒋介石改名为复兴关。意在复兴中华,重振国威。将县长、专员以上的党员干部分批调来受训。第一批被录取的三百多名留学生,是他们物色的后备干部。
1944年5月,三百多名留学生被编入第三十一期党政训练班第五、第六中队,女生成立一个独立中队。每个中队还特别安排了几位地方干部学员作为兼职政治指导员。
训练团除了军事基本训练外,主要是政治方面的大课,每周上两次大课,全体一千多人都参加,何应钦、陈立夫、孔祥熙、冯玉祥等都先后给学员讲大课。平时上课都是由中央军校毕业的军人来负责,他们血气方刚,年轻好胜,讲的都是抗日救国的道理,极富感染力。
最后一天,全体列队,蒋介石亲自点名。他手持花名册,逐个走到学员面前,点一个名,看这个学员一眼。点名结束后,三百多名留学生再次在礼堂集中,大队长向大家宣布,你们从现在起统统都是中国国民党党员啦!
一切结束,脱下军装,换上便装每人都获得一张蒋介石的照片,上面写着“某某同志惠存,蒋中正赠”。这下,很多地方干部喜出望外,如获至宝。甚至有个县长手握照片,竟然泣不成声。
在朱维衡他们看来,这真是有点可笑,至于吗?这些地方干部凭这些可以回去升官发财,那我们这些即将出国留学的学生有什么用呢?那边冲着是出国留学来的,这边却送给你个什么党员,真是莫名其妙。
然而,就因为美国哈佛大学有位教授说了一句:“我们美国不欢迎思想受控制的人。”蒋介石一听大怒,下令“一律不许出国!”
这下可麻烦了。因为报考出国留学,办理出国手续,早已从榨油厂辞职搬出。这回出不了国,失了业,连住的地方都成问题,真是糟糕透了。
同样情况的几个人一起向教育部申请工作。等了一个多月,还算幸运,教育部分配工作下来,朱维衡和贺天枢去昆明中央电工器材厂。两人到重庆的总部接受总经理恽震面谈,决定贺进昆明第四厂,朱维衡到昆明总处业务课。几天后,两人搭乘资源委员会运汽油去昆明的卡车去单位。这是一辆汽油车,算相当高级的了,因为这时候大多数都是木炭车。司机是个二十几岁,有文化的青年人。头两天很顺利,以后可出了很多次毛病。开到贵州一个小镇,怎么也开不动了,只好等人来修。这一等,等了一个星期。这个小镇只有不过一百米长一条街,只有一个什么都管的小店。朱维衡就住在这店里,竹床上什么也没有,就只能和衣睡。天天下毛毛雨,路上全是烂泥,根本没法出去。那司机一路上拉“黄鱼”,就是来搭车的老百姓,随便司机要多少钱。有时卡车十二个大汽油桶上,载得满满的“黄鱼”,所以司机很有钱。可是他每晚住下来,就去抽鸦片,很快钱花光了,要向朱维衡他们借。当然,那所谓借,是根本不会还的。进入云南省境内,朱维衡和贺天枢他们两个带的钱全用完了,只好当东西。朱维衡当掉一件夹袄,贺天枢当掉一只手表。再过一天,司机有钱了,请客!他们一起大吃一顿,最后总算到了,路上走了十六天。
这批留学生在中训团快结束时,自发组织了同学会,选了一个叫刘毓煊的为会长。他对N有兴趣,拼命追,他当然不是“蒲公英”,朱维衡想也许他会成功,反正自己是没有希望的了,倒也平静。可是从重庆去昆明这么多天,一路上弯弯曲曲的山路,无数路标上画的曲折符号“N”,在朱维衡看上去就像是N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向左边斜倚着,一会儿又向右边斜倚着。尽管理智上告诫自己应忘掉“N”,但看到了那么多“N”一次又一次映入眼帘,朱维衡在感情上实在无法抑制自己。十六天折腾下来,特别是在贵州的一个小镇里滞留了一周,困居简陋的小店之中,无所事事,自然而然就联想起过去十年的经历。N的面容就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他眼前演出。到达昆明,住进宿舍,闲来无事,朱维衡就写下了“慕N年表”,将他脑子里一幕一幕演出的画面,一条一条记录下来。这样,思想上感到了轻松,把半个多月来萦绕脑际的死结解开了。当然这是他的小秘密,深藏不露。
在电工器材厂工作不到两个月,留学生出国禁令撤消了。
对于朱维衡来说,出国延期倒给他提供了好处,此时货币大幅贬值,物价飞涨,官价20元兑换一美元,而黑市刚已涨到300元兑换一美元。朱维衡把从上海带来的衣物卖给同事,在黑市换了些美金,勉强凑够了留学的费用。
朱维衡真的很感激老朋友樊爔培,因为听了他的一句话,朱维衡才下决心报考留学,也就意味着将彻底改变他的一生。

第五章  留学美国


(17)奔向大洋彼岸
1944年10月的一天,朱维衡终于踏上了去美国的航程。
从昆明搭乘美国麦道飞机,飞往印度加尔各答,再乘火车抵达孟买。在孟买等船差不多一个月。
这是朱维衡生平第一次坐飞机,非常新鲜。同机留学生有四五个,其中一位女同学还抱了两岁的女儿一起上。朱维衡的座位在第一排,不像别人,前面有前一排的椅背,椅背上有口袋,可以装东西,他的面前是机舱壁,光光的,什么也没有。一路飞来,随着气流上下疾升疾降,飞机飞过喜马拉雅山峰时,颠簸得特别厉害。到达印度边境城市加油时,气候非常炎热,见到的人们与自己长得都不一样,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外国。几个同期同学在飞行时是谁也不敢离开座位,下来休息了,才开始说话,都互相问:“你吐了几口袋?”朱维衡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问他们什么几口袋?才知道他们都呕吐了。可是朱维衡不知道他们前面椅背的口袋里都有“呕吐袋”,幸亏他不吐,要不然一定会把第一排座位周围吐得一塌糊涂。
机场上的工人,都长得干瘪瘦小,干的却是很重的活儿。那个机场显得简陋,比不上昆明。一个多小时后上机继续飞,就到了加尔各答。中国旅行社已经给他们都安排好住在哪个旅馆,一个大房间,住上六七个人,同一个旅馆已有同期的留学生好几个人。住定以后,朱维衡就和原来在中训团同一班的几个人一起去买上船必须带的毛毯,床单,垫褥等。
加尔各答是印度第一大城市,英国人经营了多年,柏油马路很宽,欧式的办公楼,大型商店有不少,小商店就更多了,但房子可就低矮差劲了。这座大城市的人口不亚于上海,马路上到处都是人,公共汽车没有门,在车开行时,乘客可以随时跳上跳下,而且每一辆车都挤得满满的,看上去觉得真危险!大马路最奇怪的是,三三两两地,几头大牛,大大方方地在马路中间散步,汽车,行人都客客气气等它们通过。如果你在马路上步行,很快可以看出印度的贫富差距和等级制度:大洋房、大花园的大铁门外,有穿漂亮制服像个军官似的门卫站着,那必定是大佬或达官贵人的家;不远处树荫底下坐在地上,拿右手抓饭,伴一点辣椒粉往嘴里送,那就是刚讨到饭的乞丐;其他大部分人还正在追着行人讨饭,其中很多是拖儿带女的贫困者,那是所谓的“不可接触者”,最下层等级的“贱民”,大家避而远之。这个社会不平等现象,真是太明显了。
房间里的电风扇是通宵开着的,但还是热得难以入睡。次日,朱维衡跟着同期的秦元勋、方振声、俞蔼亭一起搭乘小火车去大吉岭看日出,那是在印度北边尼泊尔国境内,小火车开得很慢,爬山很费力的样子。到了那里,已经傍晚,先在小旅馆住下,然后出去逛街。其实只有一条街,专为看日出旅客服务的,都是小摊贩,卖手工艺纪念品。第二天天不亮起来,走一段路到观察点,冷得要命。等到看日出,最初只觉得黑夜渐过,可见天边呈深紫色,愈来愈明显的紫蓝、泛青色、又变绿,淡绿而黄,变成橙黄间红色,不一会儿,先见一线亮光,几秒钟后,突然一下跳出红日的约五分之一,然后其余部分慢慢升起,与此同时,周边天际的云彩,五彩缤纷,瞬息万变,煞是好看,等到大红太阳全部露出脸来,天空顿然青天一色,那日出奇观也就结束了。朱维衡在中学上地理课时学到有个尼泊尔国。这次亲自踏上了她的土地,是以前所没有想到过的。
回到印度,仍旧住在原来的旅馆。下一批留学生到来,其中有朱维衡认识的吴旭升,带着黄中和董梅真、N两位小姐他们直奔朱维衡同一个旅馆。吴旭升在中训团与朱维衡同一班,前后位,彼此谈得来,所以他知道朱维衡何时到达印度,住在何处,只是晚了四天到达。自此,朱维衡就和他们一起行动,搭乘火车去孟买等船。车上几天,朱维衡发现N表现出对黄中特别亲热。N躺在卧铺上层,大声唱着“教我如何不想他”的情歌。吴旭升很清楚N与朱维衡的关系,看到这种情况,很有些不快,但又不能怪黄中,谁都看得出不是黄中主动的。吴旭升知道,N与董梅真因为在重庆想早点买到去印度的机票,就去找在中航公司的黄中帮忙,这样才在一起的。孟买是海滨城市,没有加尔各答大,但比较干净,西洋式建筑较多,有点上海租界的样子。他们等船实足等了一个月,把这座城全玩遍了。但钱不多,不敢乱花,只能去免费的公园,或是很便宜的地方逛逛,因为同时等船的人很多,都只好逛街,所以几乎天天能在路上碰到熟人。朱维衡和N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可是朱维衡却好像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好在吴旭升同情他,又想维护朱维衡与N的表面关系,不让朱维衡离开。而朱维衡下意识地自我解释,因为自己与她哥哥的亲密关系,有理由照顾好她免受欺负。一个月后,只轮到朱维衡他们三个男生拿到了同一艘船的船票。上船出发时,N小姐和董梅真小姐只好挥泪和他们告别,
朱维衡买的是统舱票,十八个中国留学生在小间内,六组三层床,每床有一块周边扣上铜环的厚帆布,用绳子绑紧在周围铁管床圈上,自备的垫褥和床单,就是按这尺寸买的,睡在上面倒也很舒服。
小间外面的大舱,住的全是从东南亚调防回美国的大兵,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黑人,半数以上又高又大,嗓门大,粗话不断,朱维衡他们大多不敢接近他们。秦元勋和方振声两位最小个的,却很主动去找他们聊天,为的是练习英语会话。吃饭是拿不锈钢餐盘排好队,让服务员供每人都一样的饭菜,到座位上去吃。平时到甲板上去看海景,茫茫大洋,除了偶尔能看到一两条飞鱼外,什么也看不到,晚上不许上甲板,怕有人吸烟,小小火光,被敌方潜水艇发现而发射鱼雷攻击。躲在底舱,尽管强有力的风扇不断扇着,但还是汗流浃背。二万二千吨的大运兵船,既快又稳,但遇到风浪,许多人都晕船,有的竟难受到要发疯,先后有两个人跳海自杀!立刻停船打捞,都一无所得。于是船上马上布置两个房间,四壁和地板上全覆盖上软垫,再发现晕船严重到有自杀倾向的人,就将他锁进这个小房间,避免他再想撞墙自杀。
由于敌方潜水艇活动还很猖狂,所以船的航行线是不公布的,已经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说。大约开行一个多月之后,突然停靠到了悉尼港,所有的人都不能离船,只能站在船舷边看看。刚靠稳船,就看到有一批牛羊肉、蔬菜、面粉等补给往船上送。接着看到二十几个手抱小孩的年轻军属上船,那是美国在澳洲驻军的家属,移民去美国。上完这批新旅客马上就开船。再过了好几天,船停在离岸不远的海中间。一群海关人员和移民局官员上船来,办理每个人的手续,这才知道是到了美国,路上一共花了四十九天。办完手续就开始下船,小汽车已等候在那里,每辆车二三人,一直开了两三个小时,才到了洛杉矶的一家旅馆,按他们早就安排好的房间住下,他们的任务才算结束。那天是1945年1月5日。
住进旅馆后,第一件事是出去吃饭,同一个旅馆同期留学的人一起出去,见到一家自助餐馆,进去排队。与在船上不同的是,船上没有挑选,给你什么就是什么。而在这里,随你自己挑选,大家谁也没有经验,多数人拿得太多了,根本吃不下,闹了笑话。吃完饭,去看摔跤表演,那是一种很吓人的表演,真像要把对方摔死了,看了很不舒服。但据说那完全是假的,只是表演给人看,好像是真的,给人找刺激。完了又去夜总会,坐下来看表演,有人来拍照,吓人地贵,但每人都只好花钱要了一张。

(18)选择麻省理工学院
第二天开始,大家就分别去各自的学校了解情况。朱维衡先去了斯坦福大学,U•C•Berkley, 芝加哥大学等,最后到波士顿,参观了麻省理工学院和哈佛大学。先后八个准入证的学校比较下来,朱维衡决定进麻省理工学院(MIT)。
之所以选择麻省理工学院,朱维衡有他自己的考虑。
麻省理工学院是1861年由著名自然科学家威廉•巴顿、罗杰斯(Willian Barton Rogers)创立的。麻省理工学院依靠其在自然科学、工程学、建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以及管理学等方面的实力,致力于对学生进行科学和技术知识的教育,通过优秀的教育、研究和公共服务,来为社会做贡献。这一使命是通过创建者的远见卓识和后继者们“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办学理念以及理工与人文融通,博学与专精兼取,教学与实验并重的办学方针来实现的。
学生之所以报考,是因为它除了拥有最好的自然科学分院、工程分院和管理分院外,还拥有一流的建筑与规划分院、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分院;是因为它拥有学生所需要的学位计划和课程;是因为学生们甚至新生都可以聆听到诺贝尔奖得主的教诲;是因为学校会给学生无数的良机,让学生与世界上著名的科学家共同研究。学生和教授间的关系很亲密,在教授与高才生之间培养了一种良好的合作精神。学生们在MIT可以同与他们相似的人——科学和教学方面的佼佼者、杰出的音乐家、运动员、企业家和团体领导等共同生活和学习。MIT能为学生提供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偿还资助。
MIT是一所重视科学、技术和管理的世界一流大学,它在宇宙科学、原子科学、航天技术、生物工程等领域的科学研究居美国领先地位,并因与商业界和政府的密切关系而闻名世界。MIT是高强度的、有创造力的和企业家式的。尽管它拥有一流的文艺教育计划,但不容置疑的是,这些条件都不能当作投考MIT的主要原因,因为毕业生所得到的学位还是理学士,MIT的本质依然在于它的科学技术。
麻省理工学院在建立时就既重视基础理论知识又强调实际的操作能力,“通过实验进行教学”是首任院长罗杰斯笃定的教育信条。学校的校训是:Mind and Hand(既学会动脑,又学会动手),再加上机械工程专业一直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第一专业。这些都是朱维衡所看重和认同的。当然,麻省理工学院强大的师资力量和完善的研究条件更是朱维衡梦寐以求的。
去麻省理工学院办好入学手续,约定面试时间,已经是二月份了。
研究生院的教务长加德纳(Gardner)教授,同时约了三个中国学生面试,一个一个问了些专业技术问题,最后宣布,只录取朱维衡一人。
静静的查尔斯河畔,风光绮丽,景色怡人,美丽的校园充满勃勃的生机。
中国学生大多数都住在校外。朱维衡对安排住在校内的宿舍里感到很满意,一个人一间,有单独的洗澡间,除了床、书桌、台灯外,还有一把摇椅,真是阔气。同时住在校内的,还有一百来位身穿黑色制服的中国海军军官,他们和美国军人在一起,住在专门划定的区域。
朱维衡的研究生课程,是导师帮助选好的。导师就是教务长加德纳教授。另有好几门课是与第一批同来的潘宝梅、张尔逊和另一位中国学生,以及清华大学派来的姓钟和姓郑的两位老师一起上。八个学生中,除了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印度人外,全是中国人。
老教授Lion是个驼背,坐在讲台上,左手拿着手写的那本快翻破了的讲稿照着讲,右手在黑板下方写出很多的方程式,从来不站起来。他讲课就好像只对那个姓钟的老师讲,钟老师点头,老教授就往下讲,也不管别人懂不懂。
好在实验课,指导老师是一个中国人,沟通起来比较容易。
朱维衡很快就适应了麻省理工的学习生活。
这天,朱维衡向导师加德纳教授请教自己的“飞车”设想,不料加德纳教授两手一摊,说:“我无可奉告。”但是,他还是建议朱维衡去向哈佛大学的霍夫曼教授请教一下。
不想,哈佛大学的霍夫曼教授听完朱维衡的讲述,当头就泼了一瓢冷水,说他二十年前就有过同样的想法,但没有人支持,劝朱维衡不如放弃。
然而朱维衡却固执已见,不愿放弃。仍然继续他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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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5 13: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19)牵手的是别人的新娘
立秋后的一天,朱维衡仍然在宿舍学习。
窗外不时传来一阵阵的高声呼喊,“加油!加油!”原来是在学校培训的美国军人和中国军人在进行一场篮球比赛。
麻省理工学院是一所文理兼收的综合性大学,不仅在工程技术方面,也在基础理论方面曾经培养了大批人才。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学校为了美国国家需要,还增加了在陆军、海军飞行员、航空工程、无线电工程等军事技术方面的人才培训。已经成为英国牛津、剑桥大学和美国哈佛大学同类的世界一流大学。朱维衡为能在这样的大学学习而感到自豪。他决心要坚持努力,刻苦学习,学而有成,报效自己的祖国。
朱维衡这会儿正在思念远在大洋彼岸的亲人,忽然,学校广播里传来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校园里一下子沸腾了。
朱维衡跟着人群涌过查尔斯河,赶到波士顿公园。这时候,公园里、闹市区里已经挤满了人,男男女女狂欢狂舞。朱维衡身边挤着几个美国军人,一只手搂着两个女孩,另一只手握着酒瓶,喝得醉醺醺的,边喊边叫,甚至将空酒瓶抛向空中。有的美国军人一见到中国人,就伸出大姆指说:“顶好!顶好!”
人们欢呼啊!跳跃啊!不管是什么人都尽情地拥抱亲吻。朱维衡此时此刻能感觉到所有的中国人都在热泪盈眶。
狂欢活动一直延续到深夜。

朱维衡喝了一口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回道,不怎么样。
朱维衡想起来,在孟买与N小姐分别时的情景,N小姐哭得像个泪人,后来朱维衡在纽约遇到随后一条船到达美国的陈体立等几个同学。选择学校时陈体立告诉朱维衡,他们那趟船上有很多女同学,包括董梅真和N小姐,说许多女同学都很规矩,而N小姐却显得十分活跃,喜欢找美国兵聊天,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打打闹闹,大家都看不惯,如此这般。朱维衡听了心里很不好受,好像自己没有尽到保护她的责任。尽管如此,安定下来以后,朱维衡还是与N小姐通过几回信。
潘宝梅边喝酒边不停地说着,但此时朱维衡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朱维衡收到了N小姐寄来的信。朱维衡小心地拆开信封,打开信笺:

亲爱的维衡哥,请原谅我这样称呼您。我就要结婚了。您知道我在美国没有亲人,我想请你做我的家人出席婚礼。我知道您是最关心我的人,您会答应吧!
盼复!
您的妹N

朱维衡的脑袋都大了,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N要结婚了?这个消息对朱维衡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无尽的思念,无论是她的纯洁的责嗔,还是不经意的讥讽,也无论是若即若离的淡漠,还是永远定格的一颦一笑,朱维衡都把它视作晶莹透亮的玉玦一样,珍藏在内心的最深处。然而,N要结婚了!“亲爱的维衡哥”是的,我是她的哥,谁要她是蔡明芝的妹呢?蔡明芝,你这家伙!我和N之间隔着的这层纸怎么就没人给我点破呢?罢!罢!罢!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N的婚礼如期举行。纽约一座教堂里,朱维衡牵着N的手,缓缓地走上台。长长的白色婚纱托起N的美丽笑容。新郎是陈体立,这个中央日报总编辑的大公子。

(20)西屋公司实习
很快将要进入第二年的学习。父亲来信说,已经联系好Pesadena的钱学森会寄下一年的学费给朱维衡。
说起来,朱维衡与钱学森还是远亲。此时钱学森的父亲钱均夫身在上海,钱学森要寄钱给他父亲又很不方便,而朱维衡在美国读书需要学费。因此商议,朱维衡父亲在上海付钱给钱均夫使用,而钱学森在美国付给朱维衡美金作学费。免去了往返邮寄的麻烦,也不至于急用时没钱用。
1946年,中国资源委员会和中央电工器材厂,与美国西屋电气公司(Westinghouse Electric Corp)签订了一个合作合同在国内新建一个大型电工器材厂,中方需派200人到西屋公司实习。中央电工器材厂派不出那么多人,所以决定在美国招聘。
朱维衡和贺天枢因为在昆明工厂工作过成了首选。中央电工器材厂总经理恽震先生的亲自到访更是让朱维衡不便推辞。随后又派专人来动员,建议朱维衡到西屋公司学习该公司特有的工效研究(Time and Motion Study)理论和方法,也称“西屋法”。这是一项新的科学,有一整套系统理论和实验证明有效的方法,是新建立的热门学科,加上西屋电气公司在国际上的声誉。朱维衡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欣然同意参加。
学年一结束,朱维衡就与张尔逊一同开车去佛罗里达,玩了一下,卖掉汽车,乘飞机抵达匹兹堡,到西屋公司总部报到。
中央电工器材厂委派褚应璜先生为常驻西屋公司代表。他是中国电工界老前辈,1931年上海交大电机系毕业。中国第一台电机就是他做的。他安排好朱维衡这批约三十来人,住进电工厂买下的一幢大房子,开始分批地培训和实习。
朱维衡首先参加了西屋公司内部举办的工效研究训练班,一共四个学员,两个是西屋公司的青年工程师,一个是墨西哥派来的工程师加上朱维衡一个中国人。训练班严格按照工效研究的理论,从理论的推导到具体的实验论证,让参加培训的人全面体验工效研究的过程,掌握第一手资料。首先要站在工人边上熟悉他的动作,然后拿起记录板,在记录纸上记下每一个动作的时间,记录板上部装一只秒表,这表是特殊的十进制,一分钟分成一百份而不是普通那六十份,所以每个动作记下的都以分为单位,计算很方便。这要经过一些练习,才不会记错。下一步是分析记下的动作,发现不合理的动作,那往往是由于工位布置不合理,造成工人浪费时间在不必要的动作上,或过长的运动距离,改变一下工位布置,就能缩短时间。调整工位布置和动作轨迹使之合理后,确定每个动作合理需要的时间,加在一起,就是加工这个工件所应花费的时间。这是一般工人毫不费力都能达到的时间,就定为标准时间定额,作为计件工资的依据。工人只要稍加把劲,谁都能超过定额,就多得工资,所以又称为“奖工制”。西屋公司采用这套制度后,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工人收入也会普遍提高,皆大欢喜。这样,每个车间的Time Study Man成为重要人物,工作不能出错,如果时间定少了,工人不答应,定多了,老板吃亏,更要炒你鱿鱼。担任这项工作久了,对每个工件加工细节自然非常了解,所以往往会被提升为车间主任,或制造工程师。朱维衡的任务是还要到几个不同工厂和部门实际操作,去亲力体验研究,朱维衡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通常实习期是半年左右,一批结束后再派一批,而朱维衡的研究实习要有一年多时间。
这段时间对于朱维衡来说,是充实而愉快的。他仿佛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在匹兹堡的大房子里,通常是住得满满的。朱维衡被选为这幢房子的经理,还选了一位叫汤永谦的做为娱乐干事,负责安排每个周末的活动。最有号召力的活动就是周末舞会。汤永谦跳舞跳得最好,很耐心地教大家跳。不久大部分男士都学会了。但舞伴要自己想法找,这事就有点难度了。美国女学生最愿意参加舞会,逢会必到,而且热情洋溢,中国学生不太适应,特别是跳到兴头上,她们会很疯狂,不如中国人斯文。张均就说过,她们那两个大胸脯,尤其吃不消,晃得眼花了不说,连心都要跳出来。不过即使和他们跳舞感觉也不一样。
还是汤永谦有办法,他说他能找到女舞伴,不是一个而是很多,大家兴奋极了,都说“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东方出太阳!”
周末这天,朱维衡早早地梳洗打扮了一番,还特意系了条新买的领带,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蓝色斜条子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用了不少张均的发膏,煞是光鲜。按照汤永谦说的如此这般,朱维衡一人驾着一辆旧的“福特”车向邻州的Obrin大学进发。
天刚刚擦黑时,朱维衡的车子就到了Obrin大学的门口,远看着就有五个中国女学生在那里等候了。朱维衡的车子刚刚停稳,其中一位女学生就问,是不是汤永谦叫来接她们的,朱维衡答道,“是。”立刻女学生们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落在了朱维衡的车里。朱维衡看到挤满车的女学生坐稳了,脚下一踩油门,老“福特”轰地一声驶了出去,身后留下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一路上女学生们笑声不断,甚至还一起唱起了歌。朱维衡一心开他的车,没跟她们说话。当车驶回到匹兹堡公司的大房子前,这里早已是灯火通明,舞厅布置得十分漂亮,给了姑娘们好一个惊喜。
西屋实习的男士们这下可高兴极了,个个都打扮得不一般,张均后来告诉朱维衡,他的发膏一次就差不多用完了。不过还是要感谢汤永谦,是他的策划和操纵,大家才有这样感觉不同以往的舞会。
三支舞曲过后,在大学门口向朱维衡问话的姑娘走到他面前,“你不请我跳个舞吗?”她轻轻地对他说。
“啊!对不起,我应该请你跳。”朱维衡显得有些拘谨。
此时,一曲《蓝色多瑙河》响起,大家缓缓地步入舞池。朱维衡牵着姑娘的手跳了起来,这时,朱维衡才开始端详面前的这个姑娘,尽管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南方人,她在学校门口问他的一句话,他就听出来她还是江浙一带人。但这么近地站在他的面前,握着她纤细的手,搂着她柔软的腰,朱维衡还是有些紧张。
轻柔优美的舞曲,温和体贴的灯光,即使不会跳舞的人,也会感觉到有一种超然的魔力。
朱维衡看到姑娘泉一般清澈明亮的眼睛,白皙嫩滑的肌肤,富有引力的嘴唇,还有一笑时露出的整齐洁白的牙齿,这是最有说服力的搭配。然而再小心地看一眼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朱维衡仿佛看到似曾见过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充满关爱和温情的一束光,就像是夜空中的闪电一样,瞬时即逝,不易捕捉,但朱维衡还是察觉到了。
大眼睛姑娘轻轻地将头靠了靠朱维衡的肩膀,朱维衡小心地移开了些。然后又看了一眼姑娘。
姑娘说话了,“你是朱维衡吧?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啦!”朱维衡诧异地问:“你是?是……”“我是陆阿娣啊!”姑娘激动地说道。
“啊呀!你是陆阿娣!”朱维衡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大声说,“真没想到是你啊!”
“我满以为你不认我这个小同学了呢!”陆阿娣假装不高兴的样子。
“哪里,哪里!你还不知道我吗,我从小就不敢多看女孩子的呀!”朱维衡连忙道歉说。
朱维衡真的没认出她来。小学时那个瘦小纤弱的小姑娘,如今是一个如此美丽动人的大姑娘了,朱维衡很后悔自己没有先认出她来,何况还是曾经给他自信和关怀的陆阿娣。
陆阿娣告诉朱维衡,她在上海读完高中,考上了燕京大学。大学毕业后,父亲托亲戚把她接到了美国来读书,两年前来的美国,在Obrin大学攻读金融学。没想到二十年后在这里遇到了老同学,真的很高兴。
此后,一到周未,朱维衡就一个人开车到陆阿娣那里,叫上她的四个中国女同学,六个人挤在车里,回到他们的大房子跳舞,完后再开车送她们回学校。更有趣的是年底的一次圣诞舞会。汤永谦又鼓捣纽约那边的同学邀请,朱维衡他们开着五辆汽车,带着五个他接来的女同学,浩浩荡荡开往纽约,参加他们的圣诞舞会,然后再连夜送她们回学校。等回到大房子,差不多天亮了。朱维衡对汤永谦说,伙计,你的这个“周末”舞会还是改叫“州际”舞会算啦!
时间过得飞快。1947年12月的最后一周,朱维衡结束了在西屋电气公司的研究和实习。他约同张均两人开着他的车,下德克萨斯州,经新墨西哥州,进加利佛尼亚州,到达旧金山,卖掉旧汽车。1948年1月9日登上船,踏上了返回祖国的航程。

第六章 无悔的选择


(21)返回祖国
回国的轮船,在大洋里劈风斩浪,昂首向前。广播里说快要到达目的地——上海了,人们像刚撒上桑叶的蚕,开始蠕动起来。朱维衡站在甲板上,遥望天边,海风吹打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缝着眼。但是他的神情还是掩饰不住心中的翻腾。这一路驶来他经历的所见所闻,总是让他内心不断受到冲击和震憾,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它死死地抓住,让他喘不过气来。客轮行驶了二十三天,沿途停靠夏威夷,朱维衡和张均下船参观了菠萝蜜加工厂,主要是加工水果罐头,菠萝汁就像自来水一样,打开龙头随你喝;停靠菲律宾的的马尼拉,街景却是那样破旧不堪,十二分的不景气;几天前停靠香港的那一幕更是让人不堪回首:船一靠码头,最先下到码头的是三口棺材,装了死人的,是这二十几天中死在船上的,据说是年纪很大的华侨,一开船就晕船,躺下就没再起来。其中两人,身上绑了一两万美元现钞,这是他们飘洋过海,做牛做马一辈子的积蓄,本想落叶归根,安度晚年,不料命断汪洋,魂归故里。让人不禁唏嘘。
阔别五年的上海,没有多大变化。码头上两个陌生青年举着“欢迎朱维衡”的字牌。他们告诉朱维衡是上海“涌社”派来迎接他的。朱维衡猛然想起这一定是樊爔培搞的“鬼”。
回国前,朱维衡收到了樊爔培的一封信,说他对朱维衡很了解,完全合乎“涌社”的条件,要介绍朱维衡加入“涌社”,已经上报上海总部,还说其他同期赴美留学的成众志、陈卫卿早就参加了,可是朱维衡并未作出回应。
上海“涌社”是1939年由计苏华等上海青年会的青年发起组织的爱国团体,类似于教会大学里一向都有的“团契”。不过团契是社交性玩乐的组织,有宗教色彩。而“涌社”是英文“young”的译音,意思是“汹涌澎湃的青年集体。“涌社”的宗旨是为了挽救国家危亡,议论救国方案的组织,本意上不参予党派政治,更没有宗教色彩。记得小姐姐朱绮参加过他们的夏令营,还提起那个外号叫“饼干和尚”的计苏华。
陌生青年告诉朱维衡,过几天“涌社”还要专门开会欢迎朱维衡回国。
朱维衡的家已搬到了安福路,家人的团聚既欢喜又感慨。
父亲和母亲苍老了一些,但身体还好。
大姐姐朱纯一家准备去香港。姐夫从德商的鲁麟洋行经理调往香港任全华进出口公司经理,年内成行。
小姐姐朱绮,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毕业后,已与《西风》杂志社的创办人黄嘉音结婚。1946年小姐姐出版的《家》杂志销路不错,颇受女性读者的亲睐。
弟弟朱维继也已上海医学院毕业。
自然是小姐姐朱绮最关心朱维衡,拉着他说:“你就一个人回来啦?”
“是啊!”
“怎么没带一个回来呀!不是有一个叫什么N的吗?”朱绮诡谲地问。
“她结婚了。”
“要不带个洋妞也行啊!”
“那不适合我。”
“唉呀!算了算了。回来赶紧找一个!”
这时朱维衡想想也是,是该解决这个问题了。于是一连相了好几个对象,有亲戚介绍的,有朋友介绍的,还有领导介绍的,多数不太合意。
这天,朱维衡与西屋实习一同回来的张均、蓝毓钟等几个人前去南京中央电工器材厂总部报到。总部决定朱维衡和张均先在上海电机厂和上海电缆厂工作一段时间,然后派往湖南湘潭筹建新厂。事后,总经理恽震约朱维衡去他家里吃饭,有他的侄女和她的父母都在场。朱维衡事先不知道总经理是为他介绍女朋友,场面不免有些尴尬。结果还是不太合朱维衡的意,只好非常抱歉。好在总经理并不太介意。
此时,堂哥朱维谷一家也在准备迁往印度。二嫂照例每周在家举办跳舞会。
在一次舞会上,二嫂给朱维衡介绍认识了徐萱寿,说起来还是表妹。她是二伯母亲妹妹的女儿,上海沪江大学毕业,人长得漂亮,举止文雅,还弹得一手好琴。朱维衡比较满意。
有一次约她一同游了一回西湖,还专门去初中时“探险”的紫来洞去故地重游,拍照时还摔坏了像机,朱维衡也丝毫不在意,仍然兴致勃勃。
可是,不久后去她家里时,经常遇到一位姓沈的高个子找她,一问才知道他是上海食油大王,大富翁沈老板的儿子。
朱维衡知难而退了。一个大富豪的公子,一个工薪阶层的小公务员,而且还即将去到偏远的湖南湘潭过清苦日子,她怎么会选择自己呢?罢了吧!
上海电机厂、上海电缆厂都是老厂,基础比较好,朱维衡的工作就是执行工效研究,因而一切都很顺利。转眼,五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这天,马家驯跑来找朱维衡,告诉他以前老朋友的情况,说原来天生公司的杜庆萱,田炳耕考取了第二届自费留学,已办好一切手续,准备赴美国,上海交大的邓伟才刚刚完婚,准备去台湾。还有蔡明芝,马家驯都在上海,大家很想聚一聚。
于是,在朱维衡家里组织了一次特别热闹的欢送会。

(22)湘潭建厂
结束了上海的工作。八月的一天,朱维衡和张均一同调往湘潭电工厂,路经长沙,换乘去湘潭的小火轮。
夏日的湘江,逆水而上,尽管有些江风吹来,但还是感觉到十分地闷热,特别是船舱里。朱维衡和张均挤坐在人群里。斜对面有五六个妇女抱着吃奶的孩子围坐在一起,大声谈笑。喂奶时,妇女们毫不掩饰,敞开胸部,露出丰满的乳房,旁若无人。其中一个婴儿开始不停地哭,抱他的妇女,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欠吃!慢一点都不行。”随即拉开另一边乳房,把乳头塞到小孩嘴里,小孩立刻就不哭了。
“stature of liberty”(好性感的身子),后边传来一声英语和惊叫声。朱维衡回头望去,原来同船有四五个年轻的美国天主教传教士坐在后面。正贪婪地看着几个女人喂奶,还以此为话题,互相开玩笑,全然不知船上还有人懂得英语。
看到是传教士在说话,张均忍不住对朱维衡说:“别看他们平时道貌岸然,肚子里全是一包坏水!”朱维衡过去也是认为神父在男女关系上历来是严肃的,想不到却是这样随便。他向张均示意别理他们啦!张均愤愤地回看了那几个神父一眼,嘴里轻声地“真他妈的!”
然而,没想到,几个妇女的动作更放肆了。也许是觉察到有几个洋人在看她们,索性什么也不顾,拍小孩的妇女还扯开了嗓门,对另外几个妇女大声说:“哎哟!看么!看么!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啊!洋人不是他妈妈生的咯!”
“哈哈!哈哈!哎哟喂!”几个妇女敞着大乳房放声笑了起来。
几个年轻的传教士什么也没听懂。只有朱维衡和张均也在笑。
中央电工器材厂在美国时所筹划的是,在中国建设一个无所不包的大电工厂,或分成几个厂。地址筛选了青岛、上海、杭州、广州等几个地方。最后决定在湘潭建设。因为在湘潭有一个废弃了的飞机场,地皮已经平整好的,交通也比较方便,又是鱼米之乡,而且不沿海,从战略上考虑比较安全。
朱维衡和张均到达这里时,大片空地上,只有一座大约一二千平方米的三层办公楼,一座不过一千平方米的厂房和当做宿舍的几间平房,都是当年飞机场留下的建筑物。
先期到达的一共大约一百多人,筹备先建一座五千平米的大厂房,生产5000千瓦以下的发电机和小型电力变压器。
此时,褚应璜先生已是在湘潭成立的规划中国电机工业发展办公室的头头,朱维衡、蓝毓钟、贺天枢是他的三个兼职部下。
朱维衡具体负责创建“工效研究”部门,经征求中央编译局审定,朱维衡编写了全套《工效学》的教材,按照西屋公司的模式,培训工效员。
九月的一天,厂部交给朱维衡一份发自南京总部的通知,是“总经理手谕”。
“查副工程师朱维衡回国虽仅数月,在工效研究方面已作出突出贡献,应予提前拔擢,提升两级,自八月开始支取工资××元。特此。总经理恽震。”
这是南京总部对朱维衡在上海工作期间的褒奖,以资鼓励。
朱维衡在培训工效员之余,每周还安排一两次教授员工英语。一天刚下课,蓝毓钟和卢荣光就拉着朱维衡说,去卢荣光的师傅家吃夜宵。这时,参加英语培训的女会计邓德敏正好向朱维衡问一道问题,因为都是单身,就也叫邓德敏一起去卢荣光师傅家打“牙祭”。
卢荣光和蓝毓钟也是工厂的职工代表委员会的委员,平时与朱维衡常有联系,在西屋公司实习时就在一起。朱维衡知道,卢荣光在昆明电工器材厂时,对他的王师傅非常敬重。后来王师傅病逝,他一直悉心照顾王师傅的寡妇孤儿,无微不至,当做自己的家人。从西屋回到湘潭,他把母女俩也接到了厂里,虽然卢荣光还住在单身宿舍,但一下班就去师母家。
去师母家的路上,蓝毓钟开玩笑地说“荣光,今天‘岳母’会给你准备什么好吃的?”
卢荣光说:“注意!不是‘岳母’是师母!”“好,好!是师母,是师母!”蓝毓钟笑道。
走在后面的邓德敏看了朱维衡一眼,也“咯咯”地笑着。朱维衡没作声,默默地走着,他知道邓德敏这一眼的意思。邓德敏是厂里唯一的女大学毕业生。平时工作积极认真,不太多说话。在参加英语培训班后,与朱维衡接触多了,经常有意无意向朱维衡“请教”问题。朱维衡感觉到了她的意思。
到了卢荣光的师母家,桌上已经摆上了几碟小菜,师母高兴地叫大家坐,师母的女儿大毛正在筛米酒,清纯的酒香顿时散开来,充满了整个屋子。
大毛露着红扑扑的脸给每个人端上米酒,然后就随师母坐到一边去了。朱维衡看到师母的脸上挥之不去的笑容,心里都感到了一股热流。
“这个豆豉炒田螺真好吃!”蓝毓钟忍不住说。
“那是大毛做的,荣光也最爱吃!”师母抿着嘴笑道。大家都笑了。大毛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聊了一会儿工作上的事。突然蓝毓钟说道“共产党如果完全打胜了,那倒太平了,再不会有内战了。”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没吱声。
邓德敏插了一句:“听说下个月可能会不发工资了,每个人每月发五斗米呢!”“就是说到食堂吃饭不用钱。”邓德敏补充道。
气氛一下子沉了下来。
从师母家出来,天色沉沉的,看不到一颗星星。邓德敏问朱维衡:“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朱维衡回道。想到不久前自己工余做的“飞车”试验,被主管经理发现后对自己说的话,“你做的不是工厂的产品,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是别做啦!”朱维衡心中更加沉重起来。

(23)香港之行
1948年12月,由于时局的影响,湘潭电工厂停建,职工全部遣散。
于是,朱维衡决定去香港。几天前接到老朋友王秀山的回信,说他在他姐夫的香港公司当经理,眼下时局动荡,不如来香港找事干,他愿意帮忙。
朱维衡只身一个人来到广州,住进羊城饭店。第二天在餐厅用餐时,突然觉得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对面的餐桌上。再一眼看去原来是N小姐。
N仍然一副高贵的打扮。身着一件褐红色有暗花纹的旗袍,高开衩的,质地很柔软。发髻盘得高高的,衬托出白嫩嫩的肌肤,淡淡的眼影和淡淡的胭脂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耳环和项链是珍珠的,透出一袭晶莹和神秘的光泽。
N一边亲切地叫着维衡哥,一边招呼侍应生叫了一瓶红葡萄酒。
她告诉朱维衡,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他想她还是那样美丽。她说她此次到广州是等待丈夫陈体立明天从南京来,汇合她一同去香港,然后转往台湾。他想她一定过得不错。她告诉他,她受不了他家的官场气息,尤其是婆婆的诸多规矩。他说,你打算怎么办?她说,都两个孩子了,只能以陈家为中心生活了!她又说,维衡哥你现在还是孑然一身吗?他说是的。
夜晚,朱维衡辗转难眠。不断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向导社”的广告,然后轻轻敲几下门。朱维衡知道,那是“向导女”,实质上的女陪生。几年前,两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同学与朱维衡在饭店吃饭,席间就有“向导社”送进来的广告。他们毫不犹豫要了一个进来。这女孩大约二十岁左右,说她是苏州人,父亲原来在一个小地方当县长,后来病死了,家里穷得没办法,只好出来陪酒谋生但不卖身。他们两个酒量奇好,不停地喝酒。那“向导女”果然一杯一杯陪喝,毫无醉意。可是那两位却装成喝醉了的样子,开始动手动脚。一个抱住那女孩接吻,另一个伸手去摸她胸部和下身,然后连声说“舒服”。过一阵,两人替换过来干,也连声说“舒服”。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结束时,那两位拿出钱来付了那“向导女”的账就完了,大家若无其事。出来他们对我说,这在日本不算稀奇,而且日本是坐在地上吃饭,客人的行动更有过之。这一晚,朱维衡心烦意乱,快天亮才睡着觉。
到香港后,朱维衡谢绝了王秀山介绍的到他姐夫的香港苏纶纱厂工作的建议,仍想找到与电机专业有关的工作。
不多久,大姐朱纯全家搬到了香港,父亲朱光焘也随后到香港。朱维衡搬到了大姐家住。
一天,大姐朱纯的同学来家里,见到朱维衡说,他在上海知道朱维衡一直在搞“飞车”研究,提议说能不能将原理应用到他伟纶纺织机的打梭动作上。并表示愿意拿出四千港元,六个月为期,每月付朱维衡六百元,其余算材料费,成功算他的,不成功的话不怪他。对于他的提议,朱维衡很感兴趣,答应试试。
一个周末的下午,朱维衡照例去三联书店查找资料,意外地遇见了同去美国留学的秦元勋。
秦元勋到美国后,去了哈佛大学应用数学系读研究生,并获得了博士学位。回国后先到母校浙江大学任教。国共内战,时局不稳,便回到老家贵州。他家是大地主,眼看共产党快打过来,就迁到香港来了。
意外相遇,自然高兴不已。秦元勋告诉朱维衡,他有一个贵州老乡叫严希纯,现在暂住在他家里,是共产党派到香港,专门组织动员爱国人士回去参加新中国建设的,他们通过三联书店,正式成立了“香港自然科学工作者协会”,每周都有讲座,告诉大家国民党已注定完蛋,介绍新中国将是个什么样子,如何开展科学技术研究,建设富强的新中国等等。演讲人多数都是刚从国外回到香港,准备回去参加建设的知名科学家。秦元勋现在是积极分子之一,希望朱维衡也参加进来。
朱维衡参加了几次由钱三强、曾昭纶、曹日昌等人主讲的演讲,彷徨的心灵深深被打动,好像在漫长黑夜里漂游的浪人,一下子找到了家的感觉。朱维衡决定回国参加新中国的建设。
朱维衡结束了手头上搞的纺织机打梭直线电机的试制。由于试制不顺利且期限已到。当时他全然不知这次的试制在日后还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7月份,香港自然科学工作者协会推选了严希纯、秦元勋和曹日昌为代表,准备出席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朱维衡也欲随行。由香港到天津的船,此时只登记成香港往朝鲜仁川,实际上是直到天津。但等候了几天,仍然未能成行,只好等待。
这天,大姐朱纯交给朱维衡两封信,是转给朱维衡收的。
一封是湘潭电机厂女会计邓德敏寄来的,朱维衡到香港后,邓德敏还继续给他写信,关心之余看出她的心思。可朱维衡孤影飘零,居无处所,何有双飞双宿之力呢?只能婉拒。
另一封是张大奇寄来的。他告诉朱维衡,西屋公司分别后,他去了内弟在美国开的一家“中国汽车制造公司”工作,是在美左翼华人成员之一。已计划同在美的一批爱国之士回国效力,某月某日将抵上海,期望联系云云。
不料,几天后张大奇突然出现在朱维衡面前。原来,张大奇一行十四人从美国乘船直航上海,船到上海吴淞口,上海刚解放,美国政府不允许美国船只进入上海,张大奇他们与上海市长陈毅电报联系,陈毅市长复电欢迎。但船长必须执行美国政府的命令,不入港口,开返香港卸客。张大奇一行只好来找朱维衡帮助找地方暂且住下,再设法回大陆。

(24)参加开国大典
1949年8月,朱维衡和张大奇等几位美国留学生经天津到达北京,受到了刘杰、严济慈、丁瓒等人的接待。谈话中,严济慈见朱维衡是杭州人,显得十分亲切,一问便知道是早年杭州大富朱光焘的儿子,他说他知道朱维衡的小名叫钧伯,还说他还抱过小钧伯呢!言语之中,流露出对朱维衡父亲资助他留学的感激之情。不仅如此,丁瓒又是朱维衡姐夫黄嘉音的好友,会谈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接着,北京市工业局的领导,大连大学招聘团的代表都表示非常欢迎这批留美学生参加工作。由于所学专业的关系,加上东北原是重工业基地,因此朱维衡和张大奇选择了去东北大连大学。
第二天,朱维衡按照老朋友蔡明芝给的地址去看望他的大姑妈。大姑妈如今已经搬到了北京,照地址找到,原来是一座大房子,就在天安门附近,门口还有解放军把守。进去见到大姑妈还有那个老保姆。大姑妈真是高兴极了,不停地问长问短,摆出来很多好吃的东西,热情接待朱维衡。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进内屋里叫来她的儿子威廉,对他说,就是这个朱维衡在她们最困难的时候热心帮助了她们。眼前的姚威廉高大略有些胖,看上去和蔼可亲。他和朱维衡握过手,对他说,非常感谢你,欢迎你回来参加新中国的建设,我们需要很多像你这样的“洋知识分子”。还问朱维衡工作有安排了吗?需不需要帮你安排个工作?朱维衡回答他,已经决定去东北啦!姚威廉连忙点头说,好!好!很多年以后,朱维衡才知道这个叫姚威廉的高级干部已改名叫姚依林,位居副总理啦!
从大姑妈家告别出来时,大姑妈还再三嘱咐,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她们。
两天以后,朱维衡和张大奇直奔大连。到达大连大学,接待朱维衡和张大奇的是大连大学的校长秘书,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的,他是苏州人,非常详细地介绍学校的情况和发展前景,还约同到电机系面谈。
张大奇对朱维衡说,你我都是搞工业的,看起来教书好像不是我们的强项。他建议应该去工业战线。朱维衡赞成他的想法。于是张大奇和朱维衡离开大连,赶往沈阳。
下了火车,张大奇给一个熟人打了电话,大约十多分钟,一辆吉普车就到了火车站,接他们直奔铁西而去。
吉普车带他们停在一幢大楼面前,朱维衡一看,见牌子上写着“东北工业部电器工业管理局”。
上楼见到张大奇的熟人周建南。他现在是副局长,主管全面工作。他同张大奇是上海交大的校友,又同在重庆一起工作是同事。两人见面非常高兴。
一边吃饭,周建南一边介绍东北工业的情况,把属下的电缆厂、电机厂、变压器厂、蓄电池厂,高压开关厂、低压开关厂、灯泡厂、电表厂等如数家珍般说了一遍。还鼓励朱维衡和张大奇积极参予,大展身手。朱维衡和张大奇也详实介绍了在美国西屋公司实习的情况。周建南异常兴奋,立即决定派一位副局长随同朱维衡去湘潭和上海索取西屋公司的资料,并招聘技术人员到东北来工作。
周建南第二天亲自带朱维衡和张大奇参观属下的工厂。
这些日本人留下的工厂,规模都不小,可是多数只有空厂房,到处长满了蒿草。有的门窗地板都没有了,有的厂房里到处是马粪、草料,一片狼籍。周建南告诉说,那是苏联红军赶走日军后,将机器设备搬回了苏联。后来国民党军队被困期间,冬天为了取暖,把所有能烧的东西全烧了。现在需要我们全力来整理和恢复。真是百废待兴,要做的事太多啦!朱维衡、张大奇感觉到了周建南充满信任和希望的目光。
周建南还告诉朱维衡和张大奇,在他们开始工作后,他要给他们一个大的惊喜!
果然,几天后,在安排朱维衡,张大奇去天津取回暂存的行李时,局里郑重通知他们先去北京,参加10月1日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
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在天安门城楼右侧,朱维衡他们一队四五十人身着西装领带的回国留学生非常引人注目。秦元勋他们第一届政治协商会的代表则站在观礼台上。亲耳聆听了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看到他亲自升起一面五星红旗。亲身经历中国历史上伟大的一刻,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心潮澎湃,激动不已。苦难的中国人,世世代代饱受外国侵略,内战离乱、家破人亡,今天终于站立起来了!
日后,每当朱维衡想起当时的情景,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感受到无限的幸福和自豪。

第七章  激情岁月



(25)天赐良缘                        
回到沈阳后,稍作安顿,朱维衡便陪同局里一位副局长、警卫员和三位厂长一起前往湘潭。湘潭电机厂的党组织负责人正是蓝毓钟,西屋公司技术资料又全部由卢荣光保管,因此很顺利就办好了资料转移项目的手续。不过招聘人员的事就不太顺利,多数技术人员一听说东北,就觉得会冷得受不了,不愿前去,最后仅招聘到一家人愿意调去东北。
到上海,见到了恽震和褚应璜,此时恽震是局长,褚应璜是副局长,上海电器工业管理局的资料移交也很顺利。接下来主要的任务是招聘技术人员。
借用上海电器工业管理局办公室招聘,恽震和褚应璜给予了很大支持。可是愿意去东北工作的人还是聊聊无几。
朱维衡于是就去了上海交通大学等几所大学,向他们介绍了美国工业管理的情况,讲解自己一个南方人在东北的亲身感受,宣传东北作为中国的大工业基地大有可为,等等,极力动员学生毕业后到东北去工作。
朱维衡还通过在上海的老同学帮他招人,可是仍不见回音。
一天,樊爔培带朱维衡去参加老同学的舞会。朱维衡不失时机,介绍东北的情况。侃侃而谈之后,朱维衡得到的回应就是“怕冷”。
“哦哟!听讲冬天鼻子冻得一碰就会掉下来呢!”一位女生插了一句嘴,说完还用手捂住鼻子,引来一阵大笑。
朱维衡也笑了,他说:“你们看看,我的鼻子不是还好好的吗!”大家又笑了。朱维衡接着说:“冬天冷是冷,但不是想像的那么冷。都说南方人去了不习惯,其实蛮习惯的。我们有一位副局长还是广东人呢,他都能习惯。”
“有女的去吗?”一个长得十分秀气的女生递过来一句问话。
“有!有!”朱维衡不假思索地说,他想到了副局长的太太,她也是南方人。
“那我去!”秀气女生说道。
“真的吗?四小姐,你开玩笑吧!”一旁的樊爔培吓了一跳。
舞曲奏响了。人们又开始跳舞。樊爔培告诉朱维衡,刚才那个“四小姐”叫孙华善,苏州人,上海之江大学教育系毕业,是之江大学有名的“姐妹团”中的“十四妹”,曾饰演抗日话剧中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唱一曲哀怨歌声,令人叫绝,是一个才貌出众、学业拔尖的高材生。她父亲是苏州东吴大学的教授兼附中的校长,也是他的老师。她在家里排行老四。
樊爔培转而笑笑说:“我看她是开玩笑。”
朱维衡看了看正在跳舞的“四小姐”没吱声。
舞会临近结束时,樊爔培问朱维衡:“什么时候回沈阳?”朱维衡答道:“下周三。”
在上海的工作已经结束。只是一共才招聘到五个人,还都不是工程技术人员。虽说不怎么理想,但总还是有所收获。
临行这天,一位身材苗条,长相秀气的女生,手上提着一只枣红色的小皮箱,紧匆匆地走到了朱维衡的面前,朱维衡一愣,真的是几天前那个“开玩笑”的“四小姐”。
“你真的要去吗?”
“是真的!不信你看,我的行李都带来了。”说着“四小姐”举起手里的小皮箱,两只大眼睛朴闪着。朱维衡非常高兴,说很欢迎你参加东北建设。其实朱维衡也被这位女大学生的精神感动了。出发的队伍里突然多了一位漂亮的女青年,送行的人群里即时发出了啧啧的称赞。局长恽震也来送行了,他一一和大家握手道别,祝大家一路顺风,工作进步。樊爔培也赶来送行,他与孙华善道别后,转身对朱维衡说:“你要照顾好‘四小姐’哟!”说完又交给朱维衡一个小包裹:“代问老同学好。”
东北电工局这时人并不多。宿舍在沈阳南湖路清华街,一个大院里四栋平房,都是日本人留下来的。一栋住着周建南局长一家五六口人;计划处长一家三口人住一栋,其中一个单间住着基建处长,他还是单身;技术处长一家两口住一栋;张大奇正等待夫人和孩子从美国回来也住一栋,朱维衡就住在其中一个房间。
“四小姐”孙华善由于是新招来的唯一一位女大学生,所以就安排在技术处长家的一间空房里,招聘到的其他人都安排到了各自的工厂里。
朱维衡被任命为工效科科长。不久他就将整理好的工效学讲义刻写和油印好,然后培训了六个工效员,再派驻到下属的六个工厂。周建南局长十分重视工效研究,还规定每个工厂派两名技术人员到局里参加工效员培训。随后东北工业部也建立起工效研究部门,请朱维衡去讲课,简直忙得不得了。各个工厂由于应用了工效学理论,在实际工作中明显地产生了积极作用。
朱维衡考虑把不久前分到的六名上海交大工业管理系毕业生全部留在科里,然后针对重点工厂的重点工序和岗位全面推行工效管理,提高效益。正当把这个想法报告周建南局长时,周局长不像往日那样兴奋,而是指了指办公桌上一份报纸说道:“看来这件事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乐观,有人在报上批评工效研究了。他们引经据典,说是列宁说过,‘泰勒制是资本家剥削工人最残酷的手段’,苏联已经开始批判‘斯达哈诺夫运动’了,说它与泰勒制是一丘之貉。”
朱维衡想,的确工效研究是美国管理学家泰勒发明的,但它也的确提高了生产效率啊!为什么会这样呢?朱维衡有些不解。
两个星期后,工效科被撤消,各工厂的工效员回到原来的生产岗位,停止了工效研究。朱维衡改任生产科科长。
住在清华街宿舍大院的干部,每天都随周建南局长乘一辆车到局里上班,中午大家就在局里吃饭,下午下班又同乘一辆车回到宿舍。宿舍大院也请了一位厨师给大伙做饭,但有家属和孩子的基本上自己做饭吃,生活还是十分方便。
一天中午饭时,周局长同大家边吃饭,边谈一些工作上的事,有时也讲讲笑话什么的。这天中午吃饭,周局长突然问大家:“你们说跑步怎样才跑得快,比方说往下坡跑快,还是往上坡跑快?”
大家早就知道,周局长在大学时就是学校的长跑冠军,后来在重庆曾作过周恩来的保镖。但此时所说不知何意。朱维衡看了看张大奇,心想要说快,自然是往下坡跑快些。
周局长见大家不作声,笑了笑说:“有一次在重庆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尾巴’(国民党特务)跟踪我,我就故意绕道想甩掉他,可是几次都没甩掉。后来我就走到一处大上坡,突然拼命快跑,然后一个急转弯,再回头一看‘尾巴’被甩掉了!”“所以我说是往上坡跑快。”周局长接着说:“眼下我们的建设是遇到很多困难,但是只要我们努力向上,自力更生,我们就会克服一切困难。把一切帝国主义甩在我们后面!”
周局长是在给大家鼓劲,大家一下全都明白了。
“四小姐”孙华善,分配在电缆厂计划科工作,仍然住在局里的宿舍大院,一同上下班,朱维衡住的这栋与她住那栋正对面。下班后,有时朱维衡会去孙华善的房间问问她工作生活的情况。
孙华善一到东北就赶上最冷的气候,这对她来讲的确不容易。一天,朱维衡晚饭后,帮孙华善从外面把几扇窗子用纸糊上,然后进到屋里,搓了搓冰冷的手说道:“当地人都说‘针尖小的孔能透进斗大的风,你看窗子一糊上,屋里就暖和了许多!”
“谢谢你!”孙华善倒了一杯开水递给朱维衡。“不用谢!”朱维衡接过杯子,“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说一声。”
坐了一会儿,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朱维衡起身回到张大奇处长家。刚一进屋就见局里的唐会计与张处长正在说话,看见朱维衡进来,两人就笑了起来。朱维衡问:“你们笑什么呢?这么高兴!”两人笑得更厉害了。
唐会计说:“没什么!我和张处长刚才看‘皮影戏”呢。
“什么皮影戏?在哪儿看的?”朱维衡问。
“就在这儿看的。”
“乱说,这哪儿有皮影戏?”朱维衡回头看看张大奇。
张大奇笑着说“是看了‘皮影戏’。”“你看!”唐会计走到窗前,指了指对面。
对面正是孙华善的房间,窗前的台灯透过窗纸还亮着呢!
朱维衡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有的事。”
“不过我看……合适!”张大奇说道,说完和唐会计都笑了。
几天后的晚饭时,张大奇看到孙华善只吃了一小点馍馍就不吃了。他对朱维衡说:“你要多关心一下孙华善,你们都是南方人,对北方的饮食可能一下不习惯。”
饭后,朱维衡对孙华善说,北方的饮食“硬”,要多吃蔬菜,多喝开水。空气也很干燥,不像南方湿润,晚上睡觉时,在房间里放上一盆水,增加湿度,等等。她听了点头答应着。第二天,她对朱维衡说,她想要自己做饭吃,问他愿意不愿意一起退出大饭桌,和她搭伙吃饭。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他满口答应。
孙华善的小饭桌,朱维衡是唯一的搭伙人。
朱维衡不仅吃到了久违的苏杭菜,当然条件有限只能说是“基本上”的苏杭菜,但孙华善常做的“烂糊面”的确十分好吃,不仅好吃,还很“软”,养胃。而且,他们所谈论的话题,从互报身世到工作经历,当然更多的还是生活上的凉暖喜好,体现出互相之间的关心和爱护。“一间寒冷寂静屋,两个同甘共苦人”。
一天,张大奇处长突然说,他给他们作主,婚礼就定在4月2日。
朱维衡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朱光焘从香港回到上海后,来过沈阳小住,因为朱维衡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他,他就回上海住了。此时,听说儿子要结婚了,开心极了,马上赶到沈阳。他还叫在北京当实习医生的小儿子维继前来帮忙。
一天晚上,父亲正在写请贴。局长周建南夫妇走了进来。
“老人家恭喜您啊!”周局长拱起双手说道。
“同喜同喜。谢谢您哪,局长大人!”父亲站起身来。
“别这样说,叫我周同志就行!”周局长忙说,“您儿子的喜事也是我们局里的喜事,理当庆贺呀!”
周局长还告诉朱维衡的父亲,局里领导都不反对喜宴要大办一下,破一次例,要办得热热闹闹的。谁要维衡和华善都是我们局的干部呢!一个杭州才子一个苏州淑女,才子配佳人天赐良缘也!我们就是要这个喜气!
周局长还嘱咐朱维衡,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说。朱维衡感激地说,谢谢局长。
4月2日,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朱维衡与孙华善的婚宴在沈阳最繁华的中央街酒楼举行。周局长做证婚人。父亲是男方的主婚人,张大奇处长担任女方主婚人。局里的干部同事都参加了,很是热闹。新娘孙华善穿着一直搁在小皮箱里的苏绣大花绸旗袍,显得十分耀眼,楚楚动人。新郎新娘眼中洋溢着无比幸福的光芒。

(26)紧急――代号100
结婚后,有一个星期的婚假,朱维衡和孙华善去北京天津游览。回来后就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不多久,性格开朗直率的孙华善被调到电工局创办小学校。小学校从幼儿园一直到五年级。整个筹划和建立,孙华善付出了很大的热情和精力,但她从来没有一句抱怨。她热爱教育,并愿意为她奉献。小学校的教育和管理受到了局里和下属工厂许多职工家属的赞许。
可是,就因为一件事,孙华善被撤离了校长的职位。
事情是这样:张大奇处长的女儿刚从美国回来,由于中文跟不上,孙华善就抽时间给她单独辅导。一天,肖副局长的儿子在幼儿园非常顽皮,犯了错误,孙华善就按规定给予了处罚。孩子回家向父母告状,肖夫人找到幼儿园班主任了解情况,可那位班主任是一个旧习气很重的老太太,为了讨好领导,就说是校长如何如何处理不当,委屈了孩子,并加上一条“罪状”说校长袒护私交,特别照顾张处长的女儿,给她“开小灶”。肖副局长知道后,也没有了解清楚,一怒之下,免了孙华善的校长职务。
这事儿周局长知道了,觉得处理不尽妥当。但事情已经公布,无法收回,只能道歉了。事后,孙华善被调到技术处任秘书。
1950年10月,由于美朝战争战火已烧到中朝边界,中国人民志愿军奉命赴朝作战,抗美援朝正式开始。
朝鲜战事紧张,没有人能确定沈阳是否安全,电工局大多数部门迁往哈尔滨,只留下少数几个人照顾沈阳工厂的生产。朱维衡留了下来。
1951年初,小丰满发电厂一台大型发电机的三个大线圈烧毁了。接到上级一道命令,限七月底以前修复,以确保军需生产供应的需要。
军令如山倒。可是这么大的线圈根本没有设备能加工。周局长指示,无论如何必须按期完成,加工设备的设计由哈尔滨设计处解决,组织材料和加工设备归沈阳负责,并确定此项任务代号为“100号”,任命朱维衡为“100号”加工总指挥。
朱维衡立即组织开展工作。在他的工作日志中,有这样的记述:
主要材料铜线,沈阳电缆厂可以生产,但那原来的线材纯度特别高,尺寸与以前的不一样,必须专门冶炼,专门做模具轧制。结果轧出一比,表面光洁度达不到,没办法,只好拿砂纸,用人工来打光。
绝缘材料云母,需要面积不小于六十平方厘米白色软质的。绝缘包带的底纸要用马尼拉薄纸。将云母贴在纸上用的胶,要既是粘性强,又耐高温。线圈做成后浸胶的材料与贴云母的相同。
设备需要设计制造的有:
(1)贴云母机。要将底纸上好适量胶料慢慢往前走,底下加温使胶固化。十个工人坐在两边,按规定贴上云母片(块状的云母先由女工拿小刀剥成很薄很薄的单片,剔除不合规格的),贴片规定重叠不超过一厘米,不少于半厘米。贴云母机两边各坐五个女工贴片,另有一人来回走动,发现贴得不合格,马上揭起重贴。若不在此刻改正,漏过去,干了就无法改变了。在走到另一端时胶已干,随即卷起来。
(2)切云母带机。将贴好云母,干燥了的大卷云母纸,拿到此机上切成一寸宽的云母带。
(3)绕线机。按原线圈尺寸绕成线圈。
(4)成型机。绕好的线圈装在这上面拉成所需要的形状。
(5)包云母带架。成型后的线圈,放在这上面用手工包带。
(6)浸胶罐。包好绝缘带的线圈,放进此罐,一边加热,一边抽真空,然后注入胶液,加压至两个大气压,保持一定时间,使胶固化。
这前面五个机器问题都不大。最后一个,原设计是用蒸汽送进罐壁夹层加热。但试车结果,温度达不到。临时改变办法,拿电缆绕在罐外,用感应加热,居然达到要求。
在设备安装中,也想了很多办法。因为线圈有四米长,吊进去的浸胶罐需要九米高度,但厂房只有六米高。只好挖地三米,将浸胶罐埋入三米深的坑里。朱维衡记得很清楚,那天午夜两点钟,他们完成了那个地坑,立即把浸胶罐吊起,往坑里下。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梁维燕站在他右边,主动去帮着扶正浸胶罐,等罐落到位置后,大家舒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发现梁维燕手上有血,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什么,夹了一下。”朱维衡要他赶快去医务室,还以为只是轻伤,哪知中指第一节,已完全被吊罐的钢缆在刚吊起时夹碎了,只好将第一节摘除,真让人痛心。

日后回想那100号的战斗生活,真是紧张极了。人人都不分昼夜,争分夺秒抢时间,只怕不能按期完成任务。朱维衡这个总指挥其实好当,只要是“100号”,各厂接到任务,别的产品都要让路,必须加班加点赶制出来。所以设备加工方面,没有发生困难,但为找云母,底纸,和绝缘胶,却费了好大劲。向全国各地求援,拿到很多样品,一样一样测试,最后确定云母和绝缘胶的供应处。可那做底纸的“马尼拉纸”是什么?大家却是好不容易才弄懂了的。原来那是用旧船缆绳做的薄纸。可是到哪儿去找呢?结果居然在上海一个仓库里找到了。它很薄却强度很高,总算解决了问题。三个线圈做完,经过严格测试,合格!七月底,在限期前一天完成任务。
“100号”的经验被用到后来新中国第一台自己设计制造的新疆军区的800千瓦水轮发电机,叫作“800号”。再用到第一台2000千瓦汽轮发电机,叫“2000号”,以及第一台6000千瓦汽轮发电机“6000号”的紧急任务。这些都是新产品。这以后,新产品愈来愈多,周局长认为朱维衡组织新产品效率很高,干脆叫他专门管新产品试制,一般的生产问题交给副科长去管。
抗美援朝结束,全国工业体制改革,撤销各大区的部,归并到中央新成立的几个部。东北工业部的机械工业并入第一机械工业部。电器工业管理局也迁往北京。原来东北工业部电器工业管理局的设计处,改为第一机械工业部第八设计院,从哈尔滨迁到沈阳东北电器工业管理局原址。加强基本建设,需要扩大工厂设计能力,1952年,朱维衡被调到了沈阳第八设计院,在冷加工组任技术领导,主管了沈阳变压器厂,沈阳高压开关厂,沈阳低压开关厂扩建的工艺设计。学习苏联的新技术,要在工厂设计中进行经济分析,接着成立了经济核算组。负责经济分析和经济预算,调朱维衡主持。朱维衡选派自己手下的得力干部唐任远到哈尔滨工业大学跟苏联专家学习经济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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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5 13:28:42 | 显示全部楼层
(27)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
1962年6月,朱维衡调到北京,进中国科学院自动化所,任命为203室副主任,并兼任附属工厂总工程师,负责研究开发特殊电机。朱维衡从专业意义上归了队,研究任务接踵而来。
第一项任务是印刷电机。朱维衡选了两名助手。研制中,印刷电路转子是关健,铜片要厚,粘力要强,腐蚀要深而不蚀断细线,特别是印刷电路板两面的连接,很困难但非常重要。朱维衡因为管理过绝缘材料厂的生产,对印刷电路板生产工艺比较熟悉,所以很快要求哈尔滨绝缘材料厂做出了所需要的底板,然后自己在实验室购置了设备、材料,绘制电机所需要的电路,做腐蚀试验,研究连接板子两面电路的方法。为了保证在使用中印刷电路不因电刷的磨擦而脱落,反复进行无数次粘接强度测试,才确定用哪种胶粘剂和工艺。电刷材料选用导电性高而软的银石墨电刷,永磁材料用当时最好的铁氧体,形状设计充分利用其最大面积,这样做出的电机,指标达到了国际同等水平。对附属工厂方面,朱维衡隔一天去一次,发现许多研究室急需的另件加工,因为排队时间长,很耽误重要任务的进度。他就建议开辟一个快件加工车间,只加工经认可的,真正急需的项目。得到了厂长的同意,很快建立起来,各个研究室都赞赏这一改革。
第二项研究任务是力矩电机。一天,副所长给了朱维衡一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广告,让他想办法做出来。广告上只有该电机的技术指标,只能从广告的照片上猜测里面是什么。朱维衡到图书馆查资料,无论科学院图书馆或国家科委情报所,都找不到这方面的任何资料。于是请情报所千方百计想办法找,因为据说是很重要的绝密任务。隔了很长时间,情报所居然从瑞士找到一份产品样本,很像是朱维衡所要的东西。仔细研究后,很有启发,于是形成了基础的设想。经过努力终于设计出了力矩电机。由于电机要求比较高,需要做特殊冲模,自己工厂干不了,于是与北京微电机厂商量,请他们协作。住到他们厂里,边加工边修改设计,想办法请铜材工厂轧制需要的特殊铜条做电机的槽楔兼换向器,电刷用银石墨软质碳刷,弹簧用磷青铜皮做,永磁块用钐钴合金,轴承选用最好的品种。第一轮试制出来,基本像样了,但还达不到指标要求。修改了设计重做,又花一个多月,做成第二轮,大大改善,但还不理想,打算再做第三轮。可是厂长不干了,他说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材料,耽误了他高级师傅很多工时,已经够客气了,这种电机那么特殊,又不是他们厂的生产任务,所以不能再干下一轮。朱维衡他们几个住在厂里四五个月,天天冷水洗脸,自己生蜂窝煤炉取暖,马马虎虎吃饭,一心想把这重要的电机做得好一些,可是厂方下逐客令了,只好回所。
突然有一天,国家七机部听说朱维衡他们做出力矩电机了,派了七个人到所里,将他们全部设计图纸、资料拿去,把计算草稿、草图抄去,并详细记录朱维衡他们在这几个月中碰到的问题以及怎么解决的情况,道谢后扬长而去,从此就再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哪知好几年以后,在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回收展览会上,朱维衡见到那里面的力矩电机,竟然完全与朱维衡他们设计的一模一样。
更想不到的是,十五年后,朱维衡因事带几个人去北京微电机厂,介绍信写的是“朱维衡”的名字,那个负责接待的工程师看了介绍信,竟叫了起来,说:“你就是朱维衡啊?你给我们厂帮了大忙了!”。他说力矩电机生意好极了,北京微电机厂发了大财,面貌都改观了。的确,当年那些低矮简易的平房,现在都变成高大现代化厂房、漂亮的办公楼和宿舍。他拿出力矩电机图纸来给他们看,万万没想到,那还是朱维衡签字的那份老图纸。
朱维衡调到北京后,一家人住在中关村中科院家属大院里。大儿子朱道一已经14岁,小儿子朱道亮6岁。
妻子孙华善生性好强,做事精益求精,要做就要做得最好。在沈阳当技术处秘书时,她坚持要参加东北工学院的机械制造专业学习,顺利地拿到了机械专业的单科毕业证书。调到设计院,她居然能独立承担板金车间的设计。后来调任设计院图书馆馆长,很快就能把图书馆的专业知识掌握到手。平日里,朱维衡工作繁忙,照顾不到家,家里的事全是孙华善一人照料。三年自然灾害,多数人患了浮肿,朱维衡也不例外。当时一切供应全凭票,每人粮食定量朱维衡是29斤,孙华善27斤,每月白米只有二斤,其它全是苞米面,食油二两,猪肉半斤,鸡蛋半斤,大白菜也限量,一年供应一次。父亲住在朱维衡家里,偶尔出差到北京或上海,朱维衡总要买尽量多(也是限量的)的饼干回沈阳,孙华善放进大饼干筒,规定只给父亲一个人吃,小孩不许碰。那二斤白米只给刚两岁的道亮吃,别人根本吃不到。没有想到,1962年上半年,有位不认识的人来访问,问朱维衡是不是送给保姆八十斤白米,这时朱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刚辞退的保姆,将孙华善全年省下来的白米全部扣下,拿去高价卖给她后来的主人,小儿子道亮一点儿都没有吃到。难怪他刚开始学说话的第一句话就是伸手说:“要!”。
1965年完成了直流力矩电机后,朱维衡就病倒了。是患了肾盂肾炎,浑身无力。回家休息时,找中医看了看,开了一服柏枝地黄丸,吃下去就好了。这天,所里的大学生张为成和中专生王德兴来家里探望朱维衡,平时他们对朱维衡就非常尊重,而朱维衡也非常真诚地“传帮带”,就好像师徒关系一样。妻子孙华善很感激他们能来探病。当闲谈中,得知王德兴家里困难,定量的粮食不够吃,孙华善随即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粮票和油票塞到王德兴的手里,还说我们家南方人胃口小,吃不了那么多。王德兴十分感动,连说谢谢师母。
两人走后,朱维衡说,他们两个年轻人工作都非常努力,是好苗子。孙华善没吱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缓缓地递给朱维衡,信封右下方落着来信地址:宁夏海原,朱绮缄。朱维衡心里一紧,慌忙打开小姐姐的信,全文如下:

维衡弟弟:
你好!我和你嘉音姐夫及孩子们已全家搬到宁夏海原了,这是为了响应国家支援西北的号召。我和你姐夫都在这里的中学教书,我们一切都好,不用挂记。代问华善弟妹和孩子们好!
就此搁笔,余不一一。
另来信地址可寄:宁夏回族自治区海原县红旗公社前进大队二小队贾金富转

姐:朱绮
一九六五年十月五日夜

潦潦几笔,满怀情绪。朱维衡忍不住放声大哭。

第八章 亦曾坎坷

(28)特嫌
1966年6月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很快一切正常的科研工作都停顿下来。大家最先是跑到北京大学去看大字报,铺天盖地,一片海洋似的。革命标语越写越大,语句越来越刺激。中科院也开始有了大字报。
“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揪出中科院的反动学术权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学校也开始不上课了。大儿子朱道一回家来说,北大附中在批斗一些老师,学生要革老师的命,保卫无产阶级红色政权。也有的同学被人写了大字报,说他是地主阶级的“狗崽子”也是革命的对象。妻子孙华善听了很紧张,叫道一在学校不要乱说话,不要参加什么活动,不上课就回家自己学习。道一说不行,他是班干部要带头参加文化大革命。没几天,道一袖子上戴了个“红卫兵”的袖章回到家里。
道一向父母解释说,他在班上学习成绩好,又是班干部表现好,就不计较家庭出身的,学校才批准他参加红卫兵的,现在还是“井岗山造反兵团”的成员。
朱维衡听这样一说,心里倒也安定了一些。不是贫下中农家庭出身的也能参加红卫兵组织,至少说明道一现在还不是革命的对象,不会被“专政”。
孙华善仍然不放心,只好嘱咐道一,千万不能去批斗老师,不要乱写什么大字报,更不能参加“打、砸、抢”,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要向我们保证。道一坚定地说,我不会的。
晚上,朱道一悄悄地对孙华善说,他想要一顶军帽。孙华善看着儿子渴望的眼神,心里想上哪里去找军帽呢?我们没有亲朋好友是军人,军帽又不是随便上街能买到的。她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但又不忍心只好说,妈给你想办法!想办法!
孙华善一连几天,见到熟人就打听有没有军帽,都回说没有。就连院里住的一位大婶,会做缝纫的,经常帮人缝补衣服,孙华善都去找了她,问能不能做一顶军帽。那个大婶说,做是可以做,就是做出来的不像,布的颜色特别是帽沿都不像,前不久有人叫我做了一顶,但没见他戴过。不是不行。回家的路上,孙华善一着急,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行就行,不行也就没办法了。
中科院的运动形势越来越紧张,随着一个一个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的被打倒。全院上下人人自危,不知道什么时候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连说话声都越来越小,神情也越来越诡秘。
一天深夜,晚饭后的碗筷还没有收拾,两个孩子已经睡了。朱维衡和妻子还在小声地争吵。“你不能同意道一去!那儿的条件太艰苦了。”孙华善坚持地说。
“道一在学校表现不错,又是班干部,人家才招收他的。”朱维衡说。
“那怎么不招别人?才招七个人,还不是一听说青海,又是地质队,别人才不会去呢?”孙华善还是不情愿。
“到青海工作,条件是差,但是在这儿成天不上课……,”朱维衡压低了声音说:“接下来运动会是怎样下去,现在还是未知数,说不定像我……,没准还会影响到孩子。”
“你怎么啦!你又不是反革命,你怕什么?”孙华善拉高嗓音说。
“你别大声,我是不怕!可是像很多人,比如樊爔培吧,57年就打成了右派。这次运动估计也脱不了身。”朱维衡道。
朱维衡停了一下又说:“这次孩子的态度很坚决,你不同意他去恐怕也不成啊!”
孙华善说:“道一还不满十七岁,还是个孩子,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又是野外地质工作,又艰苦又危险,多久才能见到一面?想去看他都没有办法去。想家了怎么办?病了怎么办?”孙华善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住下掉。
里屋,与弟弟睡在一起的朱道一,泪水也从微微闭着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1968年元旦刚过,朱道一同北大附中的其他六位同学就要奔赴青海了。七位学生中五名高中生,二名初中生。他们都是离毕业考试差几天而停课的六六届毕业生。
临行的前一夜,孙华善把儿子道一拉到身前,告诉他为他准备的行装:棉被床单、枕头枕巾、垫毯、牙刷牙缸、牙膏、两条毛巾、内衣内裤、袜子、棉手套、笔记本、钢笔、信封、信笺、邮票、《毛主席语录》、《老三篇》单行本。
孙华善转过身去,从衣柜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顶崭新的军帽。
“孩子,戴上看看合适不合适。”朱道一接过军帽戴在头上,十分合适。朱道一对着母亲正了正帽沿:“妈,太合适了!您从哪儿弄来的?”道一问孙华善。
孙华善告诉道一,他向她要军帽,她找过很多人都没要到,最后想到道一学校的军宣队的军代表,她想平时听军代表经常夸奖道一,说明表现好,向他们要一顶军帽应该能行。可是又一想觉得不太合适,怕影响不好。直到道一被批准去青海工作了,心想这也是学校的一个光荣的事,这才去找军代表开了口,没想二话没说立刻给了一顶新的军帽。
朱道一一边听母亲说一边乐哈哈地冲着母亲行军礼,脸上是那样地高兴。“真谢谢您!妈妈!”看到儿子脸上还充满稚气的神情,孙华善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这一夜,朱维衡家里灯火通明,彻夜未眠。这天是1968年1月5日。
春天到了。这年的春天却遇到了倒春寒。原本要抽枝发芽的草木仍不见动静,空气中充满了凉意。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在纺织研究院机电室工作的马家驯来到朱维衡家里。
老同学告诉朱维衡,他们纺织研究院的墙上已经贴出他的大字报,他说那都是捕风捉影,不符合事实的胡说八道,云云。
朱维衡劝他不要气愤,要沉得住气,每次运动总是来势汹汹,慢慢就过去了,自己没有问题不用怕,所谓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没有想到,第二天朱维衡上班,他的办公室外面走廊墙上,已经贴满了他的大字报,也正像马家驯说的那样,全是胡说八道。朱维衡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不动声色。再仔细看去,所有像朱维衡差不多的高级研究人员全部一样被贴了大字报。罢了!只好听天由命!
两周后的1968年4月15日,终于向朱维衡宣布,对他进行隔离审查,写交待材料,交代自己详细历史,特别是解放以来所做的一切。不能回家了,就在办公室住,架起一张床来,晚上不许关灯,看管的人通宵在门外看着。在被隔离当天,另一帮人马去朱维衡家抄家,翻箱倒柜,连箱子底上贴的布都要揭起来查,这是朱维衡后来才知道的。这样写了一个多礼拜的交待,写完了,交上去,不料他们说:“你以为就这样完了啊?还没有开始呢!”
过了几天,要提审了,一个人押着朱维衡到另一个房间,一直要他低着头站着,里面已经有很多人坐着。他们叫抬起头来看,问他认不认得。朱维衡一个也不认得。他们就说,这么许多人都是为调查他的问题,从各个地方来的,要他老实向大家交待他的罪行。朱维衡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罪行”,只能将他写的材料念了一遍。然后专案组组长问他:
“看见过手枪吗?”他说:“看见过。”又问:“在什么地方?谁?”他说“解放军”。突然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鼻血被打出来,滴在地上。专案组长厉声吼道:“谁叫你侮辱解放军!”,并指着地上的鼻血命令他:“擦掉!”,他只好擦掉。这位打他的,是1962年分配来的最好的清华大学毕业生,正是他,在朱维衡住院时第一个去看望他的,运动一来变了一个人。
接着换了一个人,问朱维衡在刚从上海到沈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他一一作答,又问他还有谁,他想起一个,再问他还有谁,他又想起一个,又再问,他想起了不是很熟的陈卫卿。那个人如释重负,说:“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说?” 朱维衡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怀疑的就是陈卫卿。接着问朱维衡,从上海到沈阳时,有没有人托他带东西?朱维衡说“记不得了,”于是又问朱维衡,认识樊爔培吗?朱维衡说认识。又问樊爔培有没有托他带东西给陈卫卿,朱维衡说记不得了,如果他托我带我当然会带。于是他说:“好,你承认带了,那么是什么东西?” 朱维衡说:“这么多年了,实在记不起来。我只是说如果他托我,我当然会带。”他换个方向问:“是个小箱子吗?” 朱维衡说:“根本不记得了,只是说假如他托我带,我会带。”他又问:“是不是像一本书那样?” 朱维衡说:“不知道”。他继续问:“是不是像一支钢笔?”,朱维衡说:“不知道”。过一会儿,另一个人上来,问朱维衡:“你知不知道吉林化工厂有过一次爆炸?”,朱维衡说不知道。朱维衡心想,莫非他们怀疑我从上海的樊爔培那里带了爆炸物给陈卫卿,陈卫卿爆炸了他自己的工厂?但再一想,如果樊爔培和陈卫卿真的是破坏分子,应该是高级人物,怎么会亲自动手做这种最低级的破坏工作呢?作为吉林化工厂的总工程师,陈卫卿难道会去炸掉自己的工厂吗?
这样的“提审”有好几次,有一次专案组说,为了查清他的问题,这么多人全国各地跑,已经花了几万元了。又有一次对他说,他不过是个小伙计,陈卫卿比他重要得多,樊爔培才是个头子,只要你老实坦白交代,就可以从宽处理。可是朱维衡根本没有不坦白的地方,还有什么能交待呢?
结果只能被关着,过一阵儿“审”一下。他们对他说,你的罪行够枪毙,能够坦白交待,可以从宽处理。
一天,又把朱维衡押出来审讯。朱维衡还是说他交待材料写过的那些。专案组烦了,一个人说“还是来点真格的吧!”
话音刚落,鞭子就抽在了朱维衡的屁股上。忍着疼痛,朱维衡待那人停下来时,回过头看去,打他的原来却是自己妻子经常送给他粮票、油票,家庭困难的中专生王德兴。他手中的鞭子,是用平时做实验时电机上换下来的三角皮带,缠上铜丝做的。这小子的脑筋都用到这儿了。朱维衡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无法想通这究竟是怎么啦!平时“师傅、师傅”地叫着,工作也很积极,还听说在“要求进步”呢!现在怎么变了一个人,简直是个畜牲!
接下来是“坐飞机”。两个人强硬地把朱维衡弯下腰,将双臂向后高举起,用力。朱维衡一会儿就感觉到手臂像要断了一样,疼痛难忍,喘不过气来。
“说不说?”
“要说的我都说了。”
“不要耍滑头!老实交待!”
“……”朱维衡几乎要昏厥。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专案组的王德兴走进了隔离室。他轻声地对朱维衡说:“师傅,你……”。
“你不要叫我师傅!” 朱维衡愤怒地打断他的话。
“师傅,你还是识相一点,全部交待吧,何苦呢?你不说,别人也会说呀!”
“你想要我说什么?” 朱维衡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说什么?你把你的所有特务活动,全部交待出来。”王德兴把脸凑过来。
“放屁!”朱维衡大吼一声。
门外突然冲进两个人来。王德兴示意他们别动。
“好!我看你牛!”王德兴转过身对那两人说:“让他‘牛’吧!”说完扬长而去。
两人命令朱维衡站着别动。然后就坐下来抽烟喝茶,一句话不说。朱维衡心想,这又是什么招数?
刚站着还没事,可是几个小时后,就不一样了。到了吃饭时间,可以坐下吃。吃完饭,问一句:“承认不承认是‘特务’?”不承认,又继续站。晚上不许睡觉,仍然站着。那两人轮流换着睡,一人看着朱维衡站。朱维衡的双脚肿起来,鞋都穿不了。就这样直到第三天的凌晨四点,两个人看到朱维衡连续站立了四十四个小时,还是不肯承认,只好作罢。朱维衡躺了几天,可以站起来时,却发现左脚中趾已失去了知觉。

(29)跳楼
逼了一段时间,看到朱维衡什么也不说,“审问”的间隔也就长了些。可是朱维衡不知道在办公楼的另一个房间里,妻子孙华善也被隔离审查了。专案组的人认为从她那里兴许可以套出朱维衡的问题来。一开始就认定朱维衡的特务活动孙华善是全部知道的。
可是问来问去,孙华善只有一句话:“我知道他不是特务。”任他们怎么问,还是这句话,多一句也不说。
没过多久,办公楼里隔离的人越来越多,专案组就放这些人到大食堂去吃饭,但还是有看管人押着,吃完饭又回来关着。
这天中午,朱维衡脖子上挂着一块写着“老牌特务朱维衡”的大黑板,拎着饭盒被押去食堂吃饭,规定只许吃最便宜的菜,五分钱一份,主食只许吃窝窝头,不许吃馒头或米饭。一抬头看到妻子孙华善也被人押着吃饭。朱维衡心里一颤,但两人不敢说话,装作没看见,否则会被认为打暗号。朱维衡感到腿发软,挪不动步子。心想华善也被隔离审查,那小儿子道亮咋办?他一个人在家里,他才八岁啊!此时,朱维衡的心就像有一把刀子在挖一样难受。
一天,还没到中午,朱维衡紧紧地把着窗子向外看。许久,看管人走过来:“看什么看!想出来就早点交待!”
突然,朱维衡大声笑了起来。抽搐着,声音令人不寒而栗。看管人莫名其妙,嘟嚷着说:“这简直是疯了。”
朱维衡此时看见小儿子道亮穿着一件大棉袄,戴着一顶厚棉帽,腋下夹着一个饭盒,正从老远的家里向食堂方向走去。朱维衡笑了,心想,还好,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事后朱维衡才知道,妻子孙华善隔离审查达四个月之久。她仍一口咬定朱维衡不是特务。有一天,专案组的人看到实在问不出来东西就想进行体罚。没想到孙华善突然大声叫喊起来,被走廊上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长听到,进去一了解,认为对孙华善隔离审查的理由不够,立即决定将孙华善释放回家。这四个月里,小儿子道亮一个人在家,大门不许锁,说是随时都会来抄家。宿舍楼的墙上,两尺见方的黑色大字写着“打倒老牌特务朱维衡”的标语。小孩子见到道亮就会欺侮他,骂他“狗特务崽子!”还常常威胁他,不拿东西给他们,说就要揍他。小道亮在家里能找到的只有一些罐头食物,那还是几年前困难时期配给的一些水果罐头之类的,家里人舍不得吃留下的。等到孙华善释放回家时,这些食品早已空空如也。小道亮每天就是靠着看管人从孙华善那里拿饭票交给他,自己到单位食堂去吃饭。
几个月以后。一天,看管人告诉朱维衡说大儿子朱道一回北京来探亲,你们父子相见,什么话都可以讲,没关系的。说完就安排到另一个房间里。这间房间的里面还有一个小房间,门是开着的。
父子相见,有多少话要说啊!朱维衡抓着儿子的手,儿子感觉到了父亲的手在颤抖,朱维衡似乎感觉到了儿子的手心在出汗。两人对视着,两颗心在问候。嘴里却在说:“爸,您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要实事求是。”
“儿子,我会的。我一定实事求是,一定老实交待。”
好一场“红灯记”探监一幕戏。
朱维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儿子朱道一探亲回青海不久,也被隔离审查了。起因是两封书信。都是朱道一写给家里的书信,在抄家时抄出来,认为有问题,然后报给了青海的单位。在一封信中,朱道一写道:“报告爸妈一个喜讯,在我当班的时候,我们队钻探出了某某宝贵金属,”他们认为这句话可以证明是“小特务向老特务汇报地质情报,”逼迫朱道一交待罪行,朱道一不服,就和他们辩论,他引用毛主席的经典语录,他们辩论不过就动手打人,一群人打得朱道一脑震荡。另外一封信问题更大了,是一封朱道一写给他姨母的信,信封右上角贴的邮票,是“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芭蕾舞演员们踮着脚尖,举枪向右瞄准的姿势,恰巧信封的左上角印有毛主席的木刻画像。他们就指控朱道一有意枪杀伟大领袖毛主席,是现行反革命。朱道一不断写材料申诉,坚持抗争,直到两年后,地质队换了一位从北京调来的党委书记,自己也挨过整,知道运动中乱整人的实情,才将朱道一解放了。这是以后朱维衡才知道的。
一天下午,朱维衡正在隔离室写“交待”材料。突然听见一声巨响,接着楼下一阵骚动,原来是三楼的人跳楼自杀。不一会,两个看管人拿来大铁钉子,从外面将朱维衡这间窗子全部钉死,以防万一。第二天,又把朱维衡押到大门口的收发室关了起来。
过了几天,收发室又押进来了一个人,朱维衡一问,原来正是那天从三楼跳楼自杀的人。他告诉朱维衡说,他是附属工厂的学徒工,才十九岁。不过身体很好,那天跳下来,跌在软泥地上,只摔掉了两颗牙,腿部皮肤有些擦伤,其它部位并无大碍。朱维衡问他为什么要自杀,他说“坐飞机实在受不了,斗他的人说下午五点再不认罪,就对不起他了。他想反正活不了啦,不如自杀。那都是因为什么事呢?他告诉朱维衡,文革开始后,附属厂也停工了,没事干,学徒工们三三两两整天游游荡荡。这天有个同伴白天受了领导的批评,心里有气,晚上走到一幅“毛主席万岁”的大标语那里,用粉笔在上面打了几个叉,第二天被人发现了,成了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查来查去,没查到那个人,却把他抓了起来,斗他,他不承认,再斗,还是不承认,再猛斗,他受不了啦,只好承认。转头再一想,又推翻啦。这下就斗得更凶了,反复几次,他顶不住了就想到了自杀。朱维衡对他说,如果不是你干的,千万不能承认,再苦也要忍着,更不能自杀,你自杀了反而没办法搞清楚了,那不冤枉吗?小徒工点点头。
过了两个礼拜,将小徒工扭送公安局。临走,朱维衡对他说,这样倒好了,公安局一定能破案的。
又过了两个礼拜,这天,朱维衡正一个人在打扫厕所,突然小徒工走进来,看见朱维衡,举起手向他敬了个礼,表示感谢。他果然无罪释放了。他还告诉朱维衡,那个打叉的徒工被公安局查出来了,不过他承认错误,只是小孩子脾气,公安局说不算反革命,教育教育就没事了。
忽然小徒工左右看了看,小声说“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朱维衡摇了摇手里的扫把,说:“不知道。”

(30)牛鬼蛇神
屈指算来,朱维衡在隔离室已关押了差不多十个月了。反反复复地写交待材料,一次又一次地审问,再加上不时地体罚,搞得人精疲力竭。
一天,看管人将朱维衡押到了另一间隔离室,四人一间的。“你就住在这一间,但不许说话,老老实实交待问题。”说完看管人反锁上了门。
朱维衡放下被子卷和脸盆热水瓶。房间里已经住了三个人。靠里边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另一张床上坐着一个,对面床上的一个正趴在一张桌子上。
朱维衡拿出纸和笔站起来,看了一看,突然趴在桌子上的人转过身来,说道:“别看了,就一张桌子,给你用!”说完起身坐回到对面的床上。沉默许久,真没有人敢说什么话。
又过了很久,坐对面的那位开始说话了,他介绍说,他姓王,在第一研究所工作,特嫌。躺在床上的那位姓韩,在三所工作。坐着那位姓白,是六所的研究员。
朱维衡自我介绍,他是自动化所的,叫朱维衡,也是特嫌问题。还说在这儿已经关了快十个月了,什么结果也没有。说到左脚走路一瘸一拐,朱维衡告诉他们,那是一连站了四十四个小时死不承认造成的,到现在还麻木不仁。说到这儿,老王突然蹦出一个字“牛!”,“好啦!现在全齐了!”
朱维衡弄不清咋回事,问道:“什么全齐啦!”
“牛、鬼、蛇、神啊!”老王显得有些兴奋。他对朱维衡说出了下面的故事:
原来老白是七机部二所的,调到中科院六所后,出了好几项科研成果,运动来了,硬说他不问政治,走白专道路,加上家庭出身地主,成份不好,抗拒接受改造。运动一扩大,就弄进来了。老白平时话就不多,提审也不说什么。然后就不停逼他写交待材料。老白就写,一开头就是一通毛主席语录,“我们要相信群众,我们要相信党”,老是那一套。每次交待材料的末尾,他总是签上自己的名字白某某,看起来分明就是一个“冤”字,所以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鬼”。
老韩是东北人,朝鲜族。在化工研究所工作。说他有历史问题,可是谁也说不清楚。老韩朝鲜族喜欢吃蛇,没事净跟我们讲怎么抓蛇,怎么做着吃。还说有一次他买了一条剥了皮杀好了的蛇,放在篮子里,拿回去做汤给老婆吃,说吃了蛇对怀孕有好处,可是到了家里,一打开,那条去了头剥了皮的蛇居然还在动,吓得老婆惊叫起来,叫他赶紧扔出去,可老韩偷偷煲好汤,将蛇肉弄掉给老婆吃了,老婆愣没发觉出来,只是说这肉汤很鲜,果然没多久,老婆给老韩生了一个胖小子。在这隔离期间,他没事就睡觉,连审问时他也睡,简直就像条“蛇”。
老王自己,曾经是红极一时的“青年科学家”、共产党员,第一研究室主任。反右时他整过别人,懂得那一套办法。文革来了,要追查他在大学读书时的业余电台,硬说是国民党机关安排的,隔离后逼供信。可是专案组的人还不是他的对手,总是说不过他。有一次审问,老王竟然反客为主,对审问他的人说,你们知道不知道,我那时用过的电台现在何处?……告诉你也不怕,就在中国军事博物馆三号厅六号台第九位那搁着哪!不信现在就去看。弄得他们面面相觑。这真叫个“神”啊!
所以说,老王总结似地说道:“你老朱这条‘牛’来了,我们就全齐啦!”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三人也跟着笑了。
门外“砰!砰!砰!“。大家立刻止住了笑声。
一天,专案组把朱维衡等六七个所谓“特”的人召集在一个小会议室开会。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不一会一个人走进来,坐在了正当中的位子上,朱维衡一看,这人就是打他鼻子出血的大学生张为成。
专案组的人宣布开会,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下面请院革命委员会主任张为成同志给大家作指示。”
张为成一开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当前在国内国际一派大好形势下,我院的阶级斗争已经取得了伟大胜利……”接着,他要求大家要认清形势,彻底交待自己的反革命罪行,争取回到无产阶级革命力量中去,若要顽抗到底必然是死路一条。
讲话刚一结束,专案组的人突然举起拳头高呼口号:“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与会的人低声嗡嗡地回应了一声。
接下来,是安排被审查的“特嫌”,自动化所的陆所长发言。他一五一十地说,他是怎么在美国时参加过特务组织,代号是什么,任务是联络什么,暗号是什么。他回国后,1956年中国代表团到莫斯科参加某某国际会议时,遇到他在麻省理工学院的什么老师,也就是他的特务组织的头目,怎么将技术情报交给他的,如此这般。听得在座的“特嫌”们目瞪口呆!这个中科院的高级科学家竟然真是个特务!不过朱维衡他们谁也不相信,绝对是胡编乱造,想早点“解放”罢了。
果然,他讲完后,专案组高度赞扬他的行动,要大家学习他这种“正确”的选择,狠斗私字一闪念,坦白交待自己的“罪行”。并立即宣布解除对他的隔离,可以回家自由活动,继续回所长办公室上班。
其实大家都知道,现在谁也不上班,只不过是想树他为大家的“榜样”。

物理学已经证明:一个物体的质(重)量越大,它的运动速度就越大同时阻力也就越大。文革也是这样。办公楼里,隔壁又住进几个人。也许是被审查的人太多,专案组人手不够,因此对他们的看管也随之放松了许多。“牛鬼蛇神”们在隔离室里从轻轻地,偷偷讲话到大声地讲话,开玩笑,他们也不闻不问。
“天王盖地虎”老王说一句。
“宝塔镇河妖”老韩接一句。
“么哈!么哈!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老白粗嗓门。
“脸红什么?”老王问。
“精神焕发!”朱维衡回道。
“怎么又黄了?”老王又问。
“防冷涂的腊!”朱维衡又道。
“今天,我们给‘牛’爷祝寿摆下这百鸡宴,兄弟们以水代酒要喝它个一醉方休!”老王举起手中的茶杯。
冲着桌子上摆的朴克牌“老K”“ Q旦”和“J”,四支茶杯碰在了一起。
“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好一段“智取威虎山”字正腔圆,余音绕梁。
朱维衡就这样度过了他五十岁生日。
1969年4月30日朱维衡终于被解除隔离。可以回家,但不能回研究室工作。每天上班要到锅炉房报到。然后安排体力劳动,什么推煤、出煤灰、清理炉盘等等,后来又学会了电焊,气焊,车工,水暖工,瓦工,木工,甚至盖平房,上房梁什么都干过。有一次抬水泥地沟盖子,这盖子重二百多斤,朱维衡在前面抬着走在跳板上,一不小心,人跌入地沟,幸亏抬的盖子架在地沟上,不然盖子掉下去,他就没命了。
不过经过三年的劳动,朱维衡原先的腰肌老损的老毛病,从此再也没有犯过了。

(31)命运多舛
一天晚上,朱维衡在家整理书柜,突然从一本书中翻出了三封长信,那是小姐姐朱绮寄来的,信中解开了朱绮一家到宁夏海原前后的不幸遭遇。解放后,私人出版社停业,小姐姐朱绮和黄嘉音姐夫转入公家出版社工作,黄嘉音成为上海市政协委员,非常活跃。他多年来受当时著名心理医生束宗华(活跃的“西风”投稿者)影响,加上自学成才,居然也开设起诊所,治疗心理疾病,生意不错,也吸引了一些干部就医。不幸在1957年整风时被指责为以“唯心主义”腐蚀革命干部,成为“右派”。黄嘉音不服而据理力争,结果罪加一等,成了极右分子。恰巧小姐姐当时是单位里的黑板报编辑,有篇稿子批评共产党过头,她加按语时推荐了该稿,结果也成了右派(不过是最轻的,很快摘了帽子)。最令人意外的是,那以后,学校不接受他们子女入学(四个孩子原来学习成绩都极好,且是少先队的中队长、中队委或小队长)全家从先前那无限风光的境地,一下子陷入了绝境。后来国家动员支援西北建设,小姐姐立刻报名,一周内将父母送往在大连的弟弟家,他们全家迁往宁夏海原。她被安排在中学工作,因为是“右派”,不准教主课,让她教地理,习字和缝纫课,另外还喂猪、鸡,承担全校名单、考卷和讲义的刻印工作。黄嘉音很早以前曾画过一点漫画,就叫他教美术课,帮学校总务科做杂务,县政府让他在马路边的墙上画宣传画。他本来对饮食比较考究,西北的粗粮消化不了,经常腹泻,浑身无力。却被指控说他装病,抗拒改造。他为自己辩护,又被认为死不改悔,送去更加偏远艰苦的农场劳动,自此一去未归。
小姐姐为了支撑这个家,拼命工作,还用带去的缝纫机为学生做衣服,教女学生学缝纫技术。她的孩子们总算都上学了。大的两个考大学,黄立均1963年考上宁夏大学。老二黄立行学习成绩原来一直比哥哥好,却未被大学录取,打击极大,只好闷闷不乐当了知识青年,下农村劳动。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不久,“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在一些高干子弟红卫兵的推波助澜之下,大行其道,被利用来整肃异已。中学里当教师的只要有出身或历史问题,往往首当其冲,小姐姐当然也免不了挨批挨斗。当地小报编造说小姐姐家是上海大资产阶级,家里有十二辆汽车,二十四万存款等等。二儿子黄立行看了,认为他妈妈必死无疑,自己的前途也没有希望了,于是,他独自走进菜窖,拿刀自杀身亡,身边还带着那张小报。大儿子黄立均则在大学里成为造反派的“笔杆子”,与家庭划清界线,脱离关系,后来在大学里成了某一派的小头头,大学毕业后当了政府干部。他的小弟弟黄立平曾去规劝哥哥恢复母子关系,没想到他竟对小弟弟说:“不要再提这事,否则我与你也脱离关系”。
小姐姐肉体受折磨,精神受打击,感到生不如死,曾企图投井,上吊,被女儿黄立理及时阻止,才免一死。很多年以后,小姐姐收到一包黄嘉音的“遗物”,只不过是几件破衣服,发现内衣上有血迹。黄嘉音在那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是什么原因死的,都无从知晓了。
运动还没结束,外地还有武斗,但已可以自由走动了。有一天蔡明芝意外地从西安来访,他是最勤于与朋友联系的人,朱维衡问到几个最熟悉的朋友,他都知道情况。问到马家驯,朱维衡与他同在北京,却在他和朱维衡挨整后,不敢联系了,蔡明芝告诉朱维衡:“他去英国了”,朱维衡大为惊奇,“怎么他能在文化大革命中出国呢?”他说:“去阴国了”啊呀!怎么会这样?朱维衡知道马家驯性子急,被贴大字报就受不了啦,但何至于自杀啊?蔡明芝说,他们两口子在纺织研究院机电室,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同时挨整,他岳母有好几个金戒指藏在他们家,被抄家抄出来了,他们就被穷追猛打,受不了啦,两人躺在床上,电线缠身,合上电门自杀死了,两个九岁和六岁小孩由大姨子带着,改姓王了,多惨啊!最亲近的老同学,就这样走了!
蔡明芝还告诉朱维衡,从湘潭到东北电工局唯一一家的高级工程师李子白是在西安跳楼自杀的;上海青年爱国团体涌社的发起人计苏华,美国留学回国后,曾担任北京医院副院长,经常为中央领导看病。文革中,造反派逼迫他交出某些中央领导人的医疗档案,他坚决不肯,最终被迫害而死。
朱维衡也告诉蔡明芝一些同学同事的遭遇。看到朱维衡还在劳动,蔡明芝对他说:“只要人还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朱维衡深有感触地说:“是啊!活着就好!”

第九章  圆梦


(32)侄儿来访
1972年朱维衡回到研究室,在别人领导下工作。回到科研岗位上,朱维衡仿佛重新焕发了第二春,他开始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工作。在图书馆,除收集整理大量的低速电机,力矩电机和直线电机的资料外,他还将国外关于磁浮列车研究的外文资料翻译和汇集出来,进行比照和分析,并从经济学角度研究动力成本运行区间与速度的关系,逐步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可行性设想。
1972年下半年,朱维衡调到中科院电工研究所二室,参与了直线感应电机的研究。这正是朱维衡1949年在香港研制但尚未完成的项目,如今条件好了很多,研究起来容易多了。不久,又承担了北京高速火车试车场圆形轨道上的直线电机推动装置的研制任务。
一天,朱维衡找到铁道部总工程师陈久明,建议开展磁浮列车研究,得到了他的赞同。于是,朱维衡马上向中科院建议立项。可是研究经费从哪里来呢?没有经费什么项目也只是纸上谈兵。
这以后,陈久明调到铁道科学研究院任院长了,朱维衡又找他商量合作研究磁浮列车。陈久明说,你的意见很对,我也主张中国应该现在就开始研究磁浮列车,否则就落在人家后面了,但铁道部现在急于研究的项目很多,经费却很有限,轮不到磁浮列车呀!不然就请科学院先小规模搞起来,以后铁道部再慢慢参加合作,大规模搞。
尽管如此,朱维衡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支持,至少是口头上的,回到所里,朱维衡他们只好做磁浮小模型试试。
1974年,朱维衡的堂侄朱道淳从美国来看他亲姐姐朱丽中。朱丽中自从1955年底与丈夫吴锡九从美国回中国后,一直在科学院工作。十九年中运动不断,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叫外国人听得万分可怕,朱维衡的二哥二嫂也非常不放心。尼克松访华,僵局打开,可以相通了。但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形势如何发展还很难预料。这时朱道淳以他在美国成功的华裔科技企业家身份,带着贵重礼物来作友好访问,应该会被欢迎。不过究竟他会遇到什么情况,无法得知,所以他是冒着极大风险,先写好了遗嘱留在美国才出发的。
朱道淳访问了朱丽中所在的中科院动物研究所,和吴锡九所在的中科院半导体研究所,都比较顺利。而他是化学测试分析仪器研制企业家,要找对口单位对话。朱维衡就为他安排了中科院的科学仪器厂与他谈。恰巧,科学仪器厂的总工程师与朱维衡住在同一个楼,所以很快就谈上了。在朱道淳到来之前,朱维衡当然必须先请示领导,能不能见?见了该怎么说?能不能请到家里来?能不能陪他出去玩?等等。答复是“当然都可以。按人民日报的口径说就是”。在朱道淳与科学仪器厂代表们见面时,朱道淳首先将他那个价值六百美元的分析仪器的关健部件“四极柱”送给他们。科学仪器厂虽也生产类似产品,但水平差多了。他们拿到这关键部件当然很高兴,接着就谈合作。朱道淳介绍说有一家日本公司想与他合作,他没有同意,只愿意给中国。大家谈得很投机,于是进入具体细节的磋商和安排。朱道淳答应科学仪器厂派两名制造工程师,两名电子技术工程师先去他的厂里实习,回来后在北京科学仪器厂生产他们的这种专利产品。这已经是够优惠的了,可是科学仪器厂要求派二十个人去实习。朱道淳说,他们厂很小,不能一下子接待那么多人,但可以用先去一班,走了再换一班来的方法。尽管轮换,不加限制。没想到他们就是不同意,当然也就没有达成协议。
第二天,科学院主管的局长听科学仪器厂汇报谈判的情况,叫朱维衡参加。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上海清心女中毕业的老干部,听完汇报后,居然破口大骂说:“这个朱道淳,装得像爱国华侨,却欺侮我们。要告诉他,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让这个帝国主义分子滚。”如此浅薄无知、歇斯底里的语言,出自科学院主管局长之口,实在令人吃惊!明明朱道淳是满腔热情想帮助科学仪器厂提高技术水平,也并没有拒绝二十人去实习,只是同时那么多人接待不了,需要分批去,对总共多少人也没有限制。她却不懂道理,瞎扣帽子,侮辱爱国华侨。也实在伤害了朱维衡作为科学院研究员亲属的感情。朱维衡当时是还没有完全被“解放”的“牛鬼蛇神”,怎么敢用鸡蛋去碰石头呢?只好忍气吞声,不发一言。
次日,早就约好的由科学院秘书长接见朱道淳,定在上午九点。朱维衡为了避免从中关村赶到北京饭店,再陪朱道淳去三里河科学院,会耽误时间。所以和朱道淳讲好,头天晚上朱维衡就住在他同一房间里。没想到这天早上八点刚过,科学院派秘书到北京饭店来说,秘书长病了,只好取消原来安排的接见。对于这个意外的变化,也许朱道淳真的认为秘书长病了,不得不取消约会。但朱维衡心里明白,一定是那位局长向秘书长说了坏话,才出现这个变化。此时文化大革命尚未结束,主管局长这样极“左”而又无知的人,正是最吃香的,出现这种事并不奇怪。可朱维衡无法对朱道淳说,也未对别人说,只能埋在心里。
几天后又为朱道淳安排了第一机械工业部的温泉分析仪器厂,去参观和谈合作。那边的规模比较大,水平也稍高一些,但谈了几次,也没有谈成合作。朱道淳这次冒着生命危险,带着美好愿望来到中国,见到姐姐一家人自然很高兴,可以回去告慰双亲了。但他愿意为祖国出点力的好意却没有被接受,使他不理解。他恐怕万万也不会想到竟还受到那种侮辱。

(33)“飞车”推动电机
1975年上半年,科学院为了使地理所提高绘制地图的效率,希望研制出新的绘图仪器,在沈阳自动化所召开方案论证会。因为朱维衡在电工所做成了小型的直线步进电机,在朱维衡的小册子中提到过平面电机,所以电工所也由业务处处长随同朱维衡参加会议。沈阳自动化所介绍了几种供选择的方案后,有人要听听朱维衡的平面电机方案。当时朱维衡还是在受控制使用阶段的“四类分子”(即所谓地、富、反、坏),业务处长不敢答应,说要请示北京所里领导才能决定。当时主持沈阳会议的科学院科技处处长说:“只是介绍个技术方案,有什么要请示的?让他上,出问题我负责”,这才让朱维衡上台去讲平面电机的方案,结果大家一致同意朱维衡这个方案。
回到电工所,首先要把平面电机做出来。朱维衡已做成的直线步进电机是有四个轮子的,只能作直线运动的电机。现在要二维运动,不能用轮子,必须气浮,才能运动。只好去广州机床研究所学习。学到了基本方法,还必须按自己的情况加以调整。他们完全是用于旋转的空气轴承,我们则要求平面运动。经过反复摸索,失败了几次,终于成功了。帮助朱维衡完成电机和气浮研究的是同室的金能强等人。
平面电机要在开了槽的铁板上跑,这铁板如何加工可是大问题,朱维衡他们先试化学腐蚀,拿一尺见方的铁板试验四五次,都达不到要求,改为机械加工,一尺见方的试块上能达到深度、精度要求,但一米二见方那么大的铁板上,要加工出每隔一毫米一条宽一毫米,深一毫米,互相垂直的糟,就是在板面上只留下满板一毫米见方的突起小块,那谈何容易!而且那铁板是比较软的纯铁,两条槽相距那么近,加工第二条时很可能将第一条挤变形了。这个难题,请附属工厂的厂长及几位高级师傅一起讨论好几次,试验好几次,小尺寸成了,但没有那么大的铣床,要请外面有大铣床的大单位为他们加工,人家绝对不干,即使接受,加工费一定高得不得了,而且朱维衡他们并不是只加工一块,以后也不能长期依靠他们。所以,最后厂长下了决心,将厂里最高级的一台多功能大镗床改为单一功能的铣床,而且改后无法再恢复原来功能,那实在是极大的牺牲!改造之后,果然加工出满意的大板来。大板有办法了,那2400条槽里面填充的东西应该是什么呢?平面电机的“面”应该是平的,槽里面填充的东西,必须与铁有一样的膨胀系数,要不然,温度略有变化,板面就不平了,所以一定要找到这种材料。朱维衡到天津化工研究所请教,他们提供好几种环氧树脂的配方,但光用这些是不够的,一定要加进其它接近钢铁膨胀系数的填料才行。他们不清楚哪一种最好,于是朱维衡只好自己来找。当然,要找与钢铁膨胀系数完全相同的,只有铁粉,可是不能用铁粉,因为本来就是要它一毫米隔一毫米有铁,才能叫步进电机一步一步地走。槽里填了铁粉,那槽不是白开了吗,所以一定得找非磁性材料。朱维衡试用铝粉、石粉、白瓷土、铜粉等材料,不同的配比,几种材料混合,等等,做一尺见方的试验板五六次,最后选定一种,并确定大板放进烤炉,完成环氧树脂固化的最佳温度和时间,写出操作规程,交给工人,严格按规程操作。填充物固化后,要把板面多余的填料去掉,只能用磨床来磨,磨平后,喷上薄薄的防锈漆,才算完工。
平面电机是两对直线步进电机,按纵横方向装进同一个铝框内,使它能按计算机编好的程序,走指定的轨迹,带上一支笔,就可以画任何图形了。平面电机还需要有加速度计来保证准确控制速度。但国产的全达不到要求,朱维衡只好请老朋友王秀山在美国替他买。
电机“动子”是永磁在电磁控制下运动的,当然是吸住在“定子”大铁板上的。必须用压缩空气将它推开,形成刚够的气隙,使动子稳定地“浮”在定子面上。所以“动子”要带一根气管通进压缩空气,一根电线通电。气源从储气罐来,要有一台空气压缩机,按需要压空气进储气罐。从储气罐通到动子之前,须先经过气压自动调节器,以保证进入动子的压缩空气压力始终不变。这样,动子与定子之间没有机械磨擦,运动速度达到每秒一米,而两者毫无磨损。以上说的是平面电机本身,要用它来画图,应该有图板,这板应该能使图纸平整地铺在上面不会移动,所以要有吸纸装置,就是在板面均匀布置小孔,用真空泵不断抽气,吸住图纸。整台绘图仪的平面电机是倒挂在上面,图板在下面,形状有点怪。绘图用的笔,必须出墨线条细而流畅,不会因为速度快而断线。朱维衡试了很多种国产圆珠笔,都达不到要求,只好又求美国的老同学王秀山帮忙。在美国买到了合乎要求的圆珠笔寄来,解决了问题。绘图仪靠计算机编好程序来绘图,计算机部分由所第五(计算机)研究室配合研制。经过近两年的努力,绘出了合乎要求的图来。经过院里组织鉴定,达到优质国内创新水平,后来获得科学院一等奖两千元,这在当时是最高奖额了。
此时,日历已经翻到了一九七七年,经历了一九七六年那个翻天覆地的大变革,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新的中央领导人正在引导全国人民投身新一轮经济建设当中去。人们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九月的一天,秋高气爽。妻子孙华善特意从菜市场买了几只大闸蟹,说要庆贺一下。这是家里的大喜事啊!小儿子朱道亮考取大学了,就要去上大学。朱维衡从心里感到高兴,从未有过的高兴。
小儿子道亮,七八岁时,父母都被隔离审查,他经常受小朋友的欺负,后来由于林彪的那个“一号命令”,又只能将道亮送到苏州的外婆家,因为当时自动化所改名502所,属于国防单位。好在到了苏州,学校里不知道他的父亲是个正在被审查的“特嫌”,只知道他是北京国防研究单位的孩子,学习成绩又优秀,所以很快成了班上的干部。初中时回到北京,学习仍很优秀,也当上了班干部。这期间小儿子学习全靠自己,现在居然考上了大学,朱维衡心里的确十分高兴。同时他也很感激,感激妻子这些年对他的坚定不移的信任和对孩子的生活上的精心照料。还有大儿子朱道一来信说,他也很快就要调到湖南湘潭机械部八院的附属工厂当工人啦!这都是大喜事!自然要庆贺一下。
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来人是老朋友樊爔培。十多年不见,老朋友已两鬓花白了。
赶上吃饭,两人在饭桌前坐下来。朱维衡拿出一瓶绍兴老酒,给樊爔培斟上,自己也倒了一杯。
“归队了?”樊爔培问朱维衡。
“归队了!你呢?”
“改行了!改化工了,在洗衣粉厂。”樊爔培说,脸上流露出无奈的表情。
朱维衡不再触痛他,他知道樊爔培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加上……他想起自己被诬陷特务的“罪行”。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年托我带给陈卫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想得起来吗?”
“咳!怎么想得起来呢!我在上海,物资比较丰富,经常有人要我捎东西给他们,谁能记得住呢?你们专案组到上海来调查,我也是这么说的,这怎么能跟吉林化工厂爆炸扯上呢?简直是无稽之谈!就算陈卫卿是疯子,难道我也是疯子吗?我要炸他们厂干什么?这简直是……简直是,那根本就是一次操作失误造成的事故!”樊爔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好啦!老樊不提它啦。”朱维衡劝住他,没敢再说自己所受的委屈。
妻子孙华善端上一大盘橙红色的大闸蟹,放到桌面上,看到两人的表情,忙说:“好啦!两人都出来了,平安就好,来,快吃吧!这是阳澄湖的大闸蟹,多少年没吃啦。”
樊爔培捏了一个拿在手上,突然说道:“啊!……我想起来了,那是一盒紫阳观的蚶子。陈卫卿是宁波人,最喜欢吃那玩意儿!我让你带给他的就是一盒蚶子”。说完,他长长叹了一声。
一盒蚶子!一包炸药?朱维衡摇了摇头。

(34)钕铁硼
1979年恢复了朱维衡研究所二室主任的职务。1979年开始研制超导发电机,曾邀请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著名教授Kirtley来所里作学术报告。
1980年12月,朱维衡与所里三位同事参加了在美国Santa的超导技术会议。会议期间还参观考察了二十四家美国国家实验室。其中,New Mexico原子弹研究单位Los Alamos公司、San Diego的General Atomic公司,UCLA的超导实验室,Fermmi Lab的超导磁体部份,Aregone National Lab的超导磁体部分,New Haven National Lab的超导磁体回旋加速器,Tennesse Oak Ridge的超导磁体核聚变装置等等,可谓世界一流,真是大开眼界。
1983年,老同事唐任远来找朱维衡,请他主持国际钐钴合金永磁应用会议的电机小组会务。此时的唐任远已调到沈阳机电学院(现沈阳工业大学)当教授了,并且争取到了全国永磁电机研究中心的地位。过去唐任远是朱维衡的得力助手,这次真诚相邀,朱维衡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开会前,被选中要上台报告的人,集中一个礼拜,先做准备。朱维衡要每一位论文作者做报告,掌握好时间,不讲废话。然后朱维衡提出问题,让他回答,纠正他的英语,使人能听懂。有时要反复几次。经过这样锻炼,报告人胆大了,胸有成竹了,所以会议结束后的评奖会上,电机小组被评为效果最好的。
此次国际会议是永久磁铁应用的学术会议,钐钴合金是当时世界上公认的最好的永久磁铁,由美国某大学的权威专家来主持会议。出乎意料地,会议结束时,日本住友公司的代表上台,宣布他们发明了新的高强度永磁体钕铁硼,远较钐钴合金的场强为高,而价格低廉。这一宣布,震惊了大会每个参加者。
过了三个月,科学院物理所宣布也做出来了,钢铁研究院也做出来了。朱维衡得知后异常兴奋,立刻去两处各买一公斤,试用果然奇妙。钕是17种稀有元素之一,占其中很大份额。原来除钕玻璃等少量用途外,都作为废料处理。稀土往往与铁矿共生,中国内蒙包头附近的白云鄂博,有一座紫色石头大山,寸草不生,是包头钢铁公司的矿石基地。因为此处稀土含量高,炼钢很讨厌它。大量的稀土,成为炼钢的废料,堆积如山。钕铁硼永磁的出现,令钕成了宝贝。除此处外,江西、广东、浙江、湖南、山西、山东等地也有稀土。
以后,朱维衡听说日本人在江西某县,与当地政府签了五年合同,以每公斤十美元,每年购买一百五十吨稀土。朱维衡知道日本一公斤稀土资源都没有,他们发明了钕铁硼,专利二十年,垄断了世界市场,将使我国的钕铁硼永磁产品无法外销。所以朱维衡认为我们不能让日本人无限制获得我们的宝贵资源。于是朱维衡打了一个报告给国家计委,建议控制出口。不想,很快得到计委主任宋平批给副主任朱镕基,及科委宋健主任。朱镕基批复:“请各省计委通知各县不得随便出口矿产资源,国家必须严格控制”。宋健批复:“这种现象再也不能继续发生下去了”。
许多年以后,宋健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会见中国学者时,朱维衡问到稀土问题,宋健很肯定地告诉他说:“控制住了,谢谢你!”
二室的磁浮列车项目,用钕铁硼永久磁铁做了小型试验,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和资料,所里委派朱维衡的得力助手金能强前往日本考察磁浮列车的研究情况。

(35)磁共振仪
1984年,国家科委组织研制磁共振仪(MRI)。从中国科学院、七机部抽人筹备成立一个组织来筹建。电工所的张超骥和朱维衡,高能所的孔令圻,七机部的董佩刚,及科学院声学所副所长侯自强被抽出来,以侯自强为组长。他们四人在前一年都已讨论过很多次,而朱维衡对此一无所知,却被抽调参加这个筹备组。磁共振仪的磁体可以是超导的,也可以是永磁的。张超骥是搞超导的,二室的周荣琮做过铁氧体永磁磁体,所以他也参加过前一年他们的讨论,但现在却抽调了朱维衡,他没有想到。筹备组讨论,确定成立一个公司,定名为“科健公司”,意思是高科技保健装备的公司。
接下来分几路去实地调查建立公司的地点,包括青岛、天津、上海、深圳。经过比较,确定深圳。于是马上行动,到深圳选址。深圳特区刚开辟不久,与别处很不一样,办事效率特别高。于是看好了蛇口工业区一块地,到管土地分配的办公室,他们拿出地图来,按所选的地块,红铅笔画一根线,不到两个小时,手续就办完了。办事的,都是二十多岁,刚大学毕业过去的年轻人。在深圳办理登记,注册等等手续,分工归朱维衡管,都很顺利,完全与北京不一样。朱维衡前不久为北京群星公司办同样的手续,来回跑了六七个单位,盖七八个图章,还要托人情,说好话,花了两个多月才办成。在深圳,四五天全办完了。接下来就找设计施工单位,由董佩刚常驻在买下的两栋四层公寓房子里,照顾施工,接待陆续派去的职工,成为科健公司在蛇口的总负责人。
在此期间,朱维衡还参加了国家代表团到美国考察。团长是国家计委科技局副局长,团员有国家科委科技局处长,科学院声学所副所长,一行人参观了几家磁共振仪生产公司,购买Technicare公司一台超导的,和Fornar公司一台永磁的磁共振仪,并与Technicare公司商定,派十二人到该公司实习四个月。其次是到波士顿与Analogic公司谈判技术合作。团长根据在国内早就研究好的结论,建议购买什么样机,参观之后,马上与他们签下购买合同,三百多万美金的东西,几分钟就买下来了,可谓神速。在与Analogic公司谈技术合作时,费了一些周折。我们要的是他们已经成熟的,磁共振仪所必需的配套部件,磁体及操作软件由我们自己干,他们当然乐意卖他们现成的产品,但与中国合资,在这时,开放还是刚开始阶段,老板戈登先生非常犹豫,他公开说:“我拿出一百万来,万一将来我们散伙,我能拿到什么东西呢?难道你们把那座大房子割一个角给我吗?我拿了一点没有用”。后来他私底下问朱维衡:“请你作为我老校友身份对我说老实话,到底靠不靠得住?”(朱维衡在MIT当研究生时,他是刚从海军复员,享受退伍军人优待政策,免费进大学而进MIT的一年级新生)。朱维衡对他说:“根据我的判断,这是靠得住的,因为这是国家直接投资,一定要一直办下去的,不会上当。”他这才狠了狠心说:“好,凭你这句话,我就冒一次险,准备这一百万白扔了”。就这样,双方签了合资意向书。
代表团下一个目的地,是旧金山的磁共振仪磁体公司,谈判结果派五个人到公司实习,具体参加一台六千高斯超导磁共振仪磁体研制,做完后与之一同回到蛇口,美方随后跟到蛇口,负责将磁体调出来,总共三十六万元美金,此行可称硕果累累。
次年,国家的第二次代表团又去,进一步与Analogic公司商谈合资细节。这次的团长是国家计委科技局正局长,其余三人不变。谈判合资条款,对方的律师,也是公司的副总裁Soshnick主持,条文繁复异常,很多法律上的专用名词很难懂,全得由朱维衡翻译成中文,让局长、处长研究,提出意见,加以修改,再翻成英文,交给对方,他们提出不同意见,又翻成中文,让局长、处长研究,再提出意见,再翻,这样反复多次,花了很长时间,总算谈完这个合同。随后,又到纽约,洛杉机,旧金山几个单位参观,商谈引进,合作,都没有结果。后来戈登先生带夫人到蛇口,看了工业区发展势头很满意。到北京,参观了声学所、电工所,亲眼看到了中国人都在认真工作,而且都确有研究成果,觉得放心了。朱维衡以老校友身份陪他们游长城,故宫,天坛,颐和园,请他们吃饭,戈登夫人也成了孙华善的好朋友。
戈登先生亲自考察结果,有了信心,就立即签字,合资生效,正式成立安科公司(Analogic Scientific Corporation),生产磁共振仪整机,及其它一些医疗仪器,如胎儿监护仪,超声波检查仪等。他派人担任总经理,我方派副总经理,成立董事会,我方任董事长,戈登先生为副董事长,朱维衡为董事,总经理、副总经理也是董事。合同签订不到一年,美国华尔街日报刊载一篇美国驻华副大使写给当时的副总统老布什一份报告,说美国在华企业,因为中国的政策多变,办事手续复杂,除可口可乐和北京吉普车两家赚钱外,全都亏本。当时朱维衡正在美国开第一次董事会,戈登先生抓住朱维衡说,他不干了,投资去亏本干吗?朱维衡赶快去找到那份报纸仔细阅读,那上面谈的确实是事实。朱维衡找到戈登先生对他说,那些都是因为当地政府没有经验,不敢放手,管得太死,其实中央的政策是很明确的,一定要欢迎外国公司到中国投资并给予优惠待遇。我们这个合资公司是国家计委直接拿钱办的,绝不会办不好,一定会赚钱。戈登这才将信将疑,勉强参加第一次董事会,没有提出来不干。
1987年,第一台一千五百高斯永磁体磁共振仪问世,这是中国第一台自己研制的磁共振仪,配套部件虽然是从Analogic拿来的,但磁体与全套软件可完全是我们自己开发的。鉴定会上,大家特别指出,那磁体是最值得赞扬的,因为Fornar公司三千高斯永磁的,重达九十二吨,我们场强稍低一些,但只有三十二吨。后来这个项目获得了国家特等奖。正式投产后,生意非常好。美国经济不景气,九十年代初,Analogic公司所有的分公司都亏损,独有安科公司赚了大钱。后来双方各增资一百万美元,大家赚得更多。

(36)上海――梦想成真
1987年秋冬,中国国际电机工程学术会议定在北京举行。中国电工技术学会指定由中科院电工所主办,清华大学协办。作为国际电工技术标准化中国委员会委员,中国电机工程学会理事的朱维衡,被定为大会主席。会议筹备组基本上由朱维衡二室的同事承担。大会会期八天,应邀参加的有十几个国家的近百名外国学者和国内的专家学者共四百人参加。自始至终,主持这样一个国际会议,朱维衡百感交集。看到许许多多电机专家和年轻工作者的科研成果,特别是改革开放各科学领域日渐广泛的学术交流以及国际间的合作,更让他对中国的科研发展充满了信心。会后,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宴请全体中外代表,张劲夫代表中国电机工程学会理事长李鹏总理出席致贺。
不久,德国西门子公司找Analogic公司(西门子公司赚大钱的第一种磁共振仪,就是由Analogic公司提供电子部件的),商谈与安科公司合作生产永磁式磁共振仪,因为永磁式价格比超导式低得多,市场更大。戈登先生就要求朱维衡他们参加。于是朱维衡和董事长,副总经理,三人同赴德国西门子公司医疗仪器生产中心所在地Arlangen,参加Analogic公司(Gordon与Soshnick两位先期到达),与西门子公司谈判合作问题。安科公司准备的是与西门子公司全面合作,但西门子公司有兴趣的,只有朱维衡他们的永久磁铁磁体,朱维衡成了他们集中注意的一个,其他的合作问题根本不谈,弄得其他四个人都很不开心,而且西门子公司财大气粗,态度傲慢,分明是想吞并我们的永磁磁体技术,朱维衡当然不能同意,结果不欢而散。后来朱维衡才知道,西门子公司在北京的分公司,用高薪将北京医疗仪器厂的总工程师请去,又请到内行在北京自己研制永磁磁共振仪。安科公司面临强大的竞争对手。
1987年末,在结束了主办国际电机会议及从西门子公司回来后,朱维衡接到了所里要他退休的通知。朱维衡此时已经六十八岁,他从电工所和安科公司退休了。
然而,朱维衡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他仍然坚持一些项目的研究和试验。
他回到科健公司在北京的永磁磁块加工厂,几个人支起一个小摊子,设计了三分之一大小的完全采用钕铁硼永磁的三千高斯磁共振仪磁体,自己动手安装。由于在此之前,朱维衡曾经在这里独自一人做了一台五分之一大小的筒式铁氧体永磁磁体,但运到深圳时发生机械破损无法测试,所以朱维衡坚信虽然此地条件极其简陋,但是完全可以做出意想不到的成果的。
事后,朱维衡证明了他的判断:三千高斯钕铁硼磁体,按一比一尺寸做出来,效果很好。重量大大降低,价格并不比铁氧体的高多少。这就是世界上第一台钕铁硼三千高斯磁共振仪。朱维衡十分欣慰。
1991年6月的一天,朱维衡突然接到美国驻广州领事馆的通知,要他6月24日到广州办理移民手续。那是九年前,大姐朱纯在美国申请朱维衡移民去美。事隔这么久时间,朱维衡几乎忘了这件事。是留?是去?
妻子孙华善主张去!理由是两个儿子已经先后去美留学和定居,朱维衡也已退休,可以轻松一点了。
可是朱维衡却犯了难。他想,虽然自己办理了退休手续,但他身体还很好,还能再干几年,更何况现在的科健公司正在稳步发展,有很多项目需要人去做。尤其是永久磁体的研究,作为磁浮列车的最重要和最核心的部分,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梦想和追求,在这个时候他怎么能够离开呢?
一连几天,朱维衡都茶饭不香。妻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天晚饭时,孙华善对他说:“我知道你还不想走,可是你早就退休了,让别人去干好了。加上孩子们也都在外面,一家人可以团圆了,享享天伦之乐,有什么不好?你忘了你吃的苦还少吗?”说到这里孙华善停住了,她没再往下说。
朱维衡放下手里的筷子,说道:“那不是过去吗,现在好了。”看到朱维衡没像过去一说到吃过的苦头就不开心,孙华善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其实你是放不下你的研究,你要想继续干,在哪干都一样,你不是说科学技术是无国界的吗?只要你身体好,你要工作我不会拦你。”朱维衡抬头看了孙华善一眼,没作声。
孙华善又说:“哦!我忘了告诉你,戈登先生昨天打来电话,说欢迎你去他的公司上班!这样好了吧,一到美国你就可以马上工作,这还不满意?”
朱维衡看着孙华善说:“怎么不早告诉我呢?”说完拿起筷子夹了菜吃了起来。
不久,朱维衡告别了科健公司,告别了北京。于1991年7月20日抵达美国旧金山。
7月27日到达美国东部城市波士顿,住在大儿子朱道一家里。
7月28日,老朋友戈登先生设宴,邀请朱维衡一家人出席。并约定三天后请朱维衡到Analogic公司,正式邀请朱维衡参加他公司工作。8月15日办好入职手续,16日朱维衡就与正在和戈登先生谈合作的英国公司一起谈判。这家公司有用永久磁铁做局部磁共振仪的设想,想找Analogic公司合作,但他们不会做磁体,戈登先生也不会做磁体,所以他想吸收朱维衡,为他增添做磁体的能力。朱维衡了解到他们设想的东西,与过去做过的完全不一样,必须从头设计,朱维衡接受下来,参加了Analogic公司工作。8月19日正式上班,从头设计,从加拿大弄到现成的软件,进行计算,画图。刚完成,戈登先生对朱维衡说,合作取消了,因为英方要占一半好处,我们不干了。接着,戈登先生要做移动式CT,组织二十个人,七个月完,成本不超过六万,准备卖六十万,安排朱维衡承担驱动电机的选定。此后,他每星期一第一件事,就是召开CT技术讨论会,朱维衡广泛收集各种电机性能资料,选择比较符合要求的几种,要样机来做试验,等整机的机械制造出来,配上朱维衡选用的电机试运转,做详细记录,比较不同的电机,以便最后决定。朱维衡认为最好的还是力矩电机,但戈登先生认为太贵,一定要找便宜的,但找来找去,性能总是不够理想,最后还是决定用力矩电机。不过与Inland公司谈判,协议每年采购不少于一百台,他们同意打很大的折扣。朱维衡按时完成任务,别的部份拖后了一个月,总成本也超过了六万元,但戈登先生卖出六十万,利润还是够高的。飞利浦公司买了他的专利,挂飞利浦牌子,仍在这家公司生产。行销全世界。
1991年8月22日,朱维衡得到邀请函,邀请他出席在纽约州Saratoga Spring召开的美国磁浮列车论证会。主持会议的是美国交通部的颜明宏博士。会议论证的方案很多,不过全都是超导的,而朱维衡提出用钕铁硼永磁磁体,可以大大降低造价。但并未引发关注。
颜明宏对钕铁硼有兴趣,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永磁,问了朱维衡很多问题。以后又多次联系,想与科健及Analogic公司合作,扩大永磁磁共振仪生产,并到Analogic与戈登和Soshnick谈合作,但他的计划很不具体,他们认为不可合作。科健公司还写了一份合作设想,很具体,很详细,可是颜明宏说能获得世界银行拨款,但也并无保证。所以朱维衡陪他忙了很长一段时间,毫无结果而散。不久,颜明宏说他要与他父亲一起去北京,希望朱维衡在北京与他见面,他想去看看朱维衡所里搞的永磁磁体情况,到深圳看看科健公司情况。朱维衡本不打算那么早就回去,他这样要求,只能改变了计划,与他同时走,在北京带他参观了电工所的永磁磁体实验室,与原来的同事一起吃饭座谈。他谈的经费来源,仍旧是世界银行,但提不出可靠证据,所以大家都不敢相信。
接下来的几年里,朱维衡仍然情牵梦绕他的“飞车”——磁浮列车研究。
他经常在想,如果真能像1974年铁道科学研究院院长陈久明讲的那样,铁道部与科学院合作,大力开展磁浮列车的研究,可能中国很快就会建立自己的磁浮列车线。可现实情况完全不是这样,铁道部没有参加磁浮列车研究项目,而是新成立的上海磁浮交通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一个单位在干,中科院不过是参加单位之一,与铁道部完全无关,铁道部这么实力雄厚的单位反而成了磁浮列车的强大反对派。磁浮列车大发展的大好机会,被连续不断的争论所耽误,实在是太可惜了!
好在朱维衡退休后的电工所二室,无论是接任时的顾国彪任主任,还是后来的徐善刚、金能强任主任,他们都不遗余力地坚持新型发电机和永久磁体的开发和研究,这些以前朱维衡的得力干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延续了二室的成就和光荣。
终于,磁浮列车研究在国家攻关项目里立了项,并在全国政协会议上正式提出开展磁浮列车研究的建议。1998年6月,朱镕基总理在全国两院院士大会上提到:“京沪高速为什么不用先进的磁浮列车?”于是才促成了上海三十公里首条商用磁浮示范线的建设。
这期间,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已与中科院电工所合作,研制出直线感应电机驱动的磁浮列车;西南交通大学也做出了两种磁浮列车;大连做出了比较特殊的永磁磁浮列车,等等。
2003年1月1日,世界上第一条磁浮列车商用示范线在上海正式通车运行。六十三年之前的一位中国青年在大学发表“飞车梦”,在同一个城市上海梦想成真!朱维衡抚今追昔,不由得心潮澎湃,老泪纵横。
中国建成世界上第一条磁浮列车线,世界掀起一阵磁浮热。大多数的议论都是认为它的造价太高,不能推广。朱维衡收集了许多磁浮列车文章、专利等资料,写了一篇关于四种磁浮列车设计比较的文章,说明造价并不是非得像德国或日本的那么高不可,而是完全可以像轻轨铁路一样,甚至更低,并列举了美国正在进行研制中的两种设计相比,应该是切实可行的。他们采用的方法是缩小车体,减轻重量,单车运行,从而大大减轻导轨本身重量和对精度的要求,造价也就大为降低了。其实际运载量却并不见得比重型列车小,因为像公共汽车那样,灵活性比重型列车好,可以一辆接一辆运行。而重型列车的控制系统很复杂,两车之间必须要有相当长的间隔时间,以确保足够安全的两车之间的距离。如此算来,在同一时间内所能达到的总载客量,轻型车未见得小于重型列车。值得一提的是,小车能一辆一辆接着来,旅客不用等很长时间就能坐上车,既节省时间又节约能耗,大家高兴。客流量小时,还可以减少车次,降低运营成本,不像重型列车坐不满人,时间一到也得开。朱维衡将这篇文章给了在美国的几位学者看,他们中有人就建议参加2004年在上海召开的第十八届国际磁浮列车会议。朱维衡接受了这个建议,增加了第五种磁浮列车设计参加比较,与正发生浓厚兴趣的大儿子朱道一合作,由他撰写控制部分。因为他搞过很多控制工程的计算机软件,而且在美国的磁浮列车研究单位工作过一段时间,相当有想法。
2004年10月,朱维衡和朱道一共同出席了上海的第十八届国际磁浮列车会议。他们的文章在会上引起很多人的兴趣和关注。译成中文后,2005年上海磁浮交通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出版的《磁浮交通》第一辑,正式发表了这篇文章。
2005年日本名古屋世界博览会,朱维衡特意去看看他们的磁浮列车,没想到他们号称车速超过500公里的超导型磁浮列车,在展览会上竟然是放在地上不会动的,只能让人进去走一圈,看一下他们测试时到了500公里的录像;另一种低速常导型磁浮列车是在运营,但水平远比上海的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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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5 13:34: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朱维衡始终认为美国MagneMotion公司的技术方案比较可取,但他们拿不到国家大量资助,一直建不起一条足够长的试验线来,朱维衡曾几次带中国代表团去参观,与他们谈判技术合作,到中国去建试验线,但他们把自己的技术视为顶级秘密,除非先付他们一大笔钱,他们不肯合作,然而中国方面尚未见到他们的车真的跑得像说的那么好,当然不可能先拿出大笔钱给他们,就这样僵着,浪费了时间,始终无法证明他们技术的优越性。Magplane公司的方案,完全用永久磁性,符合朱维衡1991年在美国磁浮列车方案论证会上提出的见解,但他们始终只有一个小小的木头模型,只有纸面上的论证,没有一点实际能浮又能跑的小样机,来证明切实可行,尽管宣传材料印得多漂亮,集资公司拿他们与中国技术合作意向书去将虚拟的公司股票上了市,仍旧筹集不到资金,多次碰壁,十多年来一事无成。
2005年和2006年两次回中国,朱维衡都向国务院滋浮办公室孙广生主任和时任科技部磁浮办公室的高级顾问金能强共同探讨有关问题。还同上海磁浮交通研究中心林国斌副主任一起与负责车体设计的两位工程师讨论如何修改设计的方案,用于下一轮延长线上自制的车体。
2006年5月,孙广生主任来美开会,朱维衡陪同MIT为Magplane公司工作的方家荣博士一起去GA公司(General Atomic Company)访问,观摩他们在一百二十米试车线上的演示。这家公司是在美国拿到政府经费最多的一家,干的时间已相当长了,但朱维衡认为这家的设计比MagneMotion公司的复杂,控制系统似乎不及那边先进。
从技术角度讲,磁浮列车显然是目前所有各类公共交通工具中最可取的一种,所以各国都在研究,国际磁浮列车会议每两年一次,已开了十九次,但为什么至今只有上海一条商业示范线,而这条线也是亏本的,原因除了造价和运行费都很高,技术上完全成熟的设计尚未脱颖而出,尚未达到造价和运行费都合理,安全绝对可靠的水平以外,政治因素也非常起作用,这所谓“政治”,并不是政党政治干预,而是既得利益的资本集团,如汽车、石油垄断集团,不愿意强劲的竞争对手轻易取胜所耍的手段。像美国这样有经济实力和有充分技术储备的国家,却不能像德国或日本那样投入大量资金,支持磁浮列车研究工作。至于中国,现在经济起来了,已经带头建成磁浮列车商用示范线,是非常大胆的尝试,证明了磁浮列车确实是理想的公共交通工具,但没有把本来应该是主力的铁道部组织进来,就像日本那样,他们反变成了中国磁浮列车的强大反对派,延误了率先引领世界进入最先进磁浮高速公共交通时代的最佳时机。但不管还有多少挫折,磁浮列车终将成为举世公认的最好的公共交通工具奔跑在地球表面,除非又出现了另外一种,现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更完善的新技术。
反正中国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坚持下去,必将成为世界上推广应用磁浮列车最完善的国家。

第十章  淡泊海外

(37)打工生活
朱维衡在戈登先生的公司结束顾问工作后,于1992年8月25日成立了“优廉公司”,英文名Williamsun Company,中文名的意思是“质优价廉”,是英文名的谐音,英文则是朱维衡的英文名连上孙华善的姓,看上去有点像外国人的姓Williamson,但却又不是,意思这是朱维衡和孙华善两个人的公司。参加了几个商会的活动,联系到国内好些单位,试图经营进出口贸易。但大多数都是想卖东西,而买主却不是那么好找。有一家看了样品,完全满意,正要签订购货合同,经手人却辞职了。有的拿了样品去,石沉大海。后来有位MacLean先生,他的Malmac公司要到中国去发展,要朱维衡合作找对象,由他出一切费用。朱维衡就在1993年陪他到中国跑了一趟,通过朱维衡的老关系,在北京、天津、大连,签了五份合作意向书,约定一个月后,带同美方的老板,亲自去签订正式合同。朱维衡他们回到美国,与五位老板约好日子,另外又有一位不在意向书范围内的老板也要参加。于是就买好八张飞机票,准备启程。不料出发前一星期,突然那五家中国公司 一家一家发来传真,说政府规定,美国公司必须先汇十万美元去,才能进一步谈合作。这可能是政府的新规定,要是早就有此,也不会签合作意向书。这一下,所有的老板都不干了,只好退票,MacLean先生白花了一万多元钱,却一无所得。朱维衡公司丢了面子,干脆就此中止了“优廉公司”。
按照美国规定,失业可以拿到生活津贴,朱维衡于是很快就拿到了失业津贴。由于身体还很好,还兼职干过很多活,比如,送送广告啦,去工厂做做临时工啦,为政府复核户口啦,等等短期的工作。
不久,联邦政府拨下来一笔专项资金,专门为年老而有工作能力的人就业而设。就业中心认为朱维衡符合条件,只是年龄超过了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的标准,朱维衡不能算他们直接雇佣的工作人员,所以他们建议老人中心接受他,然后作为老人中心派到就业中心工作的人。1993年10月25日开始,朱维衡就在就业中心工作。后来,布什总统削减经费,把这部份专项资金否定掉,朱维衡这样的人又全都失业了。由于朱维衡在就业中心工作每年都获得特别嘉奖,所以老人中心破例留下朱维衡在中心本身的工资部工作。按规定,每周只能工作十五个小时,而朱维衡每周工作二十个小时。工作了半年,顶头上司认为朱维衡是他这个部门最出色的一个,要给他增加百分之四十五的工资,工作时间改为每周四十小时,就像别的正式工作人员一样。已经给朱维衡办好更改手续,但朱维衡到社会保险管理部一打听,不好,使不得,因为朱维衡的收入将会远远超过限额,那样一来,医疗费全免的优待就没有了!于是朱维衡赶快要求改回到原来那每小时六元九角二分五,和每周工作二十小时。朱维衡要求每天工作五小时,每周一至四工作,这样,朱维衡每周有连续三天休息,更自由些。

(38)免费的午餐
美国政府规定,凡是在工作的非政府工作人员,每年可以享受为期一周的免费“培训”,随便你挑选美国任何地方,参加美国退休人员协会(AARP)主办的培训班,可以带配偶同行,只要自己出旅费就行。每期结束,还颁发一张毕业证书。
朱维衡几乎每年都享受。1995年第一次选择的是去纽约。培训班安排在纽约世贸大厦举办,住宿安排在世贸大厦旁的喜尔登饭店。选学的课程则是纽约的历史,比如纽约第一座大桥建造的过程啦、百老汇的起源和舞台艺术啦,特别是华尔街的来历,原来华尔街本来是荷兰与英国两国殖民地之间的一道隔墙,后来英国人胜利了,把荷兰人赶走,将隔墙推掉,变成了一条路,就叫“墙路”,也就是现在的华尔街。
当然,之所以首选到纽约参加培训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可以看望在此的老朋友。
老朋友汤永谦,在西屋公司时与朱维衡关系甚密。1948年朱维衡回国,汤永谦继续在匹兹堡大学攻读学位,拿到博士学位后,便在纽约一家化学工厂工作,并且取得了几项专利。1950年朱维衡曾经写信给汤永谦动员他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他回信说,父亲患有肺病,需要长期医治,如果他回国工作,工资很低,唯恐负担不了父亲的医药费用,婉言谢绝了朱维衡的建议,没有回国,并且将妻子接到美国。后来,化工厂老板年老了,就将整个厂子让给了汤永谦。由于他经营得法,化工厂越搞越大,汤永谦成了大老板。
汤永谦先到喜来登酒店看望了朱维衡夫妇,然后开车接他们去他家里。
汤永谦驾驶着崭新的一辆凯迪拉克豪华轿车,向他的住宅驶去,其实酒店离汤永谦住宅并不远,令朱维衡不解的是,汤永谦告诉他们,他开的这辆车是租来的,他年年开新车,从来不买车,这样不存在修车的问题。哈!资本家就是不一样啊!
尽管朱维衡曾经几次来美国访问过,也与老朋友通过电话,而且大儿子朱道一,在美国读研时,暑假曾到汤永谦的工厂打过工,但汤永谦的家朱维衡夫妇还是第一次去。
汤家住在二十几层高楼的高档大公寓里,门卫森严,有专用电梯直达,一切装修都是十分考究,家具也是高贵典雅,一应俱全。
坐在汤家一间中式客厅里,汤永谦泡了一壶西湖龙井。汤永谦告诉朱维衡,尽管一直在国外生活,但很多的习俗还是中式的,到底是中国人哪!
这一点朱维衡也早就看出来了,他再次环顾了一下这间客厅,地地道道的中国江南风格,就连中式坐椅的坐垫,都是手工的苏州刺绣。一提到苏州杭州,汤夫人拉着孙华善的手,讲起了杭州话。汤夫人是杭州人,她说她总是忘不了苏州的“油面筋”,她最喜欢吃啦!几年前汤永谦捐助给母校浙江大学的学生中心落成典礼,她一同去参加,回来时带了许多“油面筋”。孙华善也说很喜欢吃。
说到这里,汤永谦打断了她们的对话,神秘地说,“是不是又想吃‘油面筋’啦!今天我们就去吃吧?”汤永谦看了看表,已是午饭时间,就说:“我们就去吃苏杭菜吧!我知道一家很好吃!”
汤永谦驾车,不一会儿就到了。抬头看去真是一家江浙传统装饰的酒楼,黑底烫金字的牌匾上写着“苏杭名菜馆”。
在雅间入座下来。轻柔的苏州评弹,四个年已古稀的江浙人,品尝着地道的家乡菜肴,述说着当年挥之不去的往事,神情中就像回到了故国家乡,看不到一点那漂泊在异国的感觉。
饭后买单,服务员送进一壶新沏的“碧螺春”,然后说,“对不起,你们的单已经买过了”,转身走了出去。
朱维衡有些纳闷,问汤永谦:“是谁帮我们买的单呢?”
没等汤永谦回答,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说:“是我!陆阿娣。”汤永谦诡秘地笑了。
汤永谦告诉朱维衡,陆阿娣就是这家酒楼的大老板,她在纽约一共开了十三家,这是其中一家。知道你们来纽约,特地叫我订在这里的。
陆阿娣忙解释道:“因为住处离得太远,所以没能赶上陪你们吃饭,请多包涵啦!”
其实,在改革开放初期,朱维衡在北京遇到过陆阿娣。那时,陆阿娣的女儿法学院毕业,到北京找工作,朱维衡为她找到国家进出口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汪道涵是主任)的周建南,问有没有可能安排。他立刻答应,安排到主管单位去谈。朱维衡陪她女儿去谈,他们正想找个熟悉西方法律的人,于是她就在单位干了一年多,然后回美国去做律师了。陆阿娣后来找朱维衡帮她推销黄金。她从欧州找到一个掮客,有大量黄金,想以优惠价格卖给中国,朱维衡对此一点不懂,又去试试问周建南。想不到他说有兴趣,于是让陆阿娣与周建南相见。周又指定财政部的人与她谈,再要中国银行驻纽约代表在美国调查陆阿娣及她所代表的欧洲掮客的资信。可是陆阿娣不肯讲那欧洲的人是谁,无法谈下去,不欢而散。后来她又找朱维衡想办法找上海的关系,朱维衡为她找了张均的弟弟,他是上海经济贸易总公司总经理。结果他们一拍即合,做成了许多生意。而且他的儿子去美国留学,以她家为纽约的家。陆阿娣是一个极其能干的人,曾经买下纽约的一座大楼,准备开办老人中心,但原有的住户有的不肯迁出,打了官司,结果陆阿娣败诉,导致破产。由于她在美国华人中的声望,还曾担任过里根总统的亚裔事务顾问。听说她后来在生意上又东山再起。
事隔十多年,又在纽约相见,大家自然十分高兴。

(39)拔牙之祸
妻子孙华善身体一直比较弱,到美后也不见好起来。1994年3月4日孙华善一次拔十八颗牙,流血一夜,从此更加虚弱下来,经常低烧。半年以后又第一次肺炎住院,三天后出院,但仍然经常低烧,可是孙华善好强,不但继续照看孙女,晚上还要去打工。
1995年2月10日做了支气管窥镜检查,到3月10日细菌培养出结果,确定为肺结核,于是当地市政府专管肺结核的小组马上接手,医生、护士执行他们的标准程序,按规定服药,检查接近人员是否被感染,说六个月或九个月一般的都能钙化。果然,六个月后真的钙化了,孙华善认为“完全好了”,又去老人中心义务服务。
孙华善到美后,总觉得英文口语不够好,坚持要去附近社区大学上英文课,还一定要考到A。
1996年2月至1997年6月间,孙华善白天继续看孙女,还增加孙子放学后的照顾,小学两点钟放学后,校车送到门口来,朱维衡夫妇要照看他到母亲下班后来接回去。每天为了清理摊得满地的玩具,打扫干净,准备明天再接待孙子、孙女,要化不少时间。妻子的打扫又太讲究,扫地以后再用手抹干净,蹲在地板上抹两个房间,实在是非常吃力,但她一定要这样做,她说孩子一天到晚在地上玩,必须非常干净。
后来大儿子朱道一迁往另一城市,孩子不送来了,孙华善的英文课也结束了,她又去选学计算机课,一学又着了迷,在实验室一呆就不肯回家,不吃饭,不睡觉,结果又发烧。稍好一点,又去拼命,而且还要每星期一次,到本公寓义务劳动供晚餐。
1997年11月18日急诊查出“气胸”,几乎动大手术,观察了一晚,决定在左胸部开孔,伸进带照相机的管子,吸出空气与液体,然后再插进另外一根管子到胸部塌陷处,打气吹鼓起来。这种处理方法,究竟对不对,朱维衡打电话问在大连的弟弟朱维继,他是胸外科专家,他说那是很平常的胸外科小手术,但这样严重的紧急情况,就应该立即大手术,否则可能会感染而成胸膜炎,不过他没有看到实际情况,不能武断。四天后拍片,原来的病灶缩小了一半,以后就没有动大手术。
此后一直病弱,但孙华善始终不肯休息,晚上最早十二点钟睡觉,有时要到两点、三点,早上起不来,她说早睡了睡不着,反而一个晚上都睡不了,晚上工作效率高,干累了一睡就睡得很好,所以她日夜颠倒,早上要十一点才起床。医生对她说:晚上十一点到两、三点睡觉是最重要的,三点以后再睡,休息效果差多了。她说她的生物钟和别人不一样,不信此言,这样的病态,一直延续数年,连续三次肺炎,不断低烧。

2003年3月9日至2004年2月20日,三百多天内,85%的日子发烧,每月就医,拍X光片,做CT检查,验大小便,做支气管窥镜检查,消化系统检查,吞噬检查,骨密度检查等等,查不出究竟是什么病,最后由肺科专家诊断为MAI细菌作祟,那是一种鸟类身上的细菌,人类一般不会传染,然而妻子孙华善实在太虚弱了。朱维衡和孙华善住在海边,海鸥和鸽子大批到附近来觅食,别人无问题,她却倒霉了。经过对症下药,治疗一段时间,居然不发烧了,但她又不休息了,没几天又发烧,而且呼吸系统功能减弱,只好拉来氧气机,开始只是需要时用一下,后来白天晚上都得用,出去看医生也得带着氧气瓶,走路有困难,要了一架轻便轮椅。每天需要朱维衡给她按摩,有时半夜醒来,也要为她按摩了才能再睡。食量也愈来愈小,体重降到56磅,医生建议住进康复医院好好休养,免得她在家里总想做点什么事,不肯休息。
住进康复医院,由于孙华善食量太小,营养不够,医生给她用葡萄糖滴流,还是不够,想改为鼻饲。但鼻饲与吸氧有矛盾,医院决定采用管饲,就是在腹部开孔,管子直接插进胃里,强制灌入营养液。不久,体重果然升到64磅。
正在准备出院回家,不料清晨上厕所,下床跌倒,左膝撞在椅子上,痛得不能走路了,只好卧床大小便,偏偏小便特别多,她不愿意过多麻烦护士,叫朱维衡请假随侍在侧,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八点半,第二天又去,护士说要大小便尽管按铃,她们的责任就是帮助病人,不要不好意思,总算说服了她。那天中午朱维衡回家了,第三天她已能扶着助行器进厕了。但她为了减少大小便,那两天不吃不喝,不肯灌营养液,体重立刻又降到62磅,再过六天,她腹泻了又不吃不喝,拒绝灌营养液。
2004年5月的一天,康复医院叫朱维衡去谈话,说她如此拒食,如何能维持生命,而康复医院住院八十天的最高限期将到了,只有回家或进老人院,两条路可供选择。如果回家,怕朱维衡这老头儿会被拖垮,因为要继续为她管饲,而孙华善一听“老人院”就拒绝,因为很多新闻中说老人院虐待老人的事,但康复医院说也不是所有老人院都不好,这城市里好的老人院很多,可以先去调查一下再作决定。当下开出四五家好的地址。
朱维衡一一前去了解情况,选定了一家,一周后迁入。这个老人院的确不错,远比康复医院舒服,医生、护士、理疗师都很耐心。看电影,玩游戏,大家坐在轮椅上,自由交谈,饭菜也可口,还可以从家里拿饭去吃。孙华善觉得床垫太硬,马上给她换了气垫床垫,所以孙华善出乎意外地满意。一周后她说:“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与许多亲戚朋友一起谈笑好开心。”又说天气慢慢暖起来,可以到花园里去晒晒太阳,叫朱维衡拿些较好的衣服去。朱维衡第二天拿衣服去,不料她感冒发烧了,又转为第四次肺炎,三天后退烧。
朱维衡把刚取到的一批照片拿去给她看,有4月2日他们结婚五十四周年纪念日在她病床边拍的合照,有她与一个一个护士的合照,还有小孙女十二岁生日照片,孙华善从小带大这个小孙女,互相最有感情,小孙女还来望过她,她说:“她长大了,快不认得了”,但她没有气力,朱维衡拿去的饭,只吃了几小口,喝了几口茶,就说吃饱了。
晚上医生来检查,打算拍X光片看看,定在明天早晨九点钟。当时已不发烧,只是血氧度较低。朱维衡九点半回到家就接到大儿子朱道一电话,问母亲情况,刚挂掉,小儿子朱道亮来电话,说打算从加州飞来看母亲,朱维衡说不必老远过来,自从进老人院后,一天一天好起来,最近感冒发烧,今天也退烧,大概过不几天就会好的。
万万没有想到,只过了六个小时,老人院来电话说孙华善去世了!这个晴天霹雳真太意外!朱维衡赶到那里,见老伴安祥地像熟睡一样,一点没有痛苦的样子。护士说她一点钟按铃要喝热茶,护士看她喝完睡下,不料三点钟就停止呼吸了。
朱维衡立刻打电话召大儿子朱道一来,共同陪送到殡仪馆。殡仪馆按他们标准程序,要了孙华善的照片,简历,就在报上发了讣告。小儿子朱道亮两天后全家赶到,告别仪式到了三十多位客人,很多是见到了报上的讣告而来的,有两位残障人邻居,一位行动困难的教授,一位康复医院的代表,一位她义务服务多时的老人中心的领导,还有朱维衡工作多年的两处的三位领导,孙华善小学同班同学和她丈夫,他们的儿女,也是朱道一的好朋友,朱维衡大姐姐的孙女儿和她男友,朱维衡老朋友的儿子,以及朱道一的许多朋友,连同自己家九人,总共四十一人,济济一堂,十二个花篮,摆满华善遗体周围,没想到居然会有如此盛大的哀荣!儿子将骨灰罐拿回家,供在鲜花丛中,直至10月12日安葬在加州公墓。
回想起来,妻子孙华善1994年拔牙以后,身体每况愈下,可以说那一次拔掉十八颗牙,流整夜血,实在是太伤了!那一定是她虚弱的诱因。当然,如果她不是那么好强,能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彻底恢复,也不致于折腾得那么辛苦,至少还可以像她所希望的,看到小孙女上大学,结果却只落得个遗憾!
朱维衡认为拔牙惹祸,为此事专门请教过美国教育出来的牙医,他说一次拔十几颗牙的好处,是能够拔完牙立刻将牙床上各牙齿之间的骨尖刺磨去,免得日后骨尖刺自然脱落,造成假牙底下压痛,另外一个好处是,一次手术解决,不用多次拔牙受罪,他说一次拔十几颗牙,可以全身麻醉,也可以局部麻醉,因人而异。孙华善是全身麻醉,手术后休息一个小时,刚醒过来,就叫她回家,回到家还是糊里糊涂,很伤身体。
朱维衡二十多年前在北京拔九颗牙,是一星期最多只拔两颗,没有什么痛苦,日后也没有因骨刺压痛,只有太吃力造成牙床肿时才会痛,所谓“上火”,吃了绿豆或西洋参来“清火”就能好。按说中医就高明,西医不懂什么“火”呀“水”呀,只知说是“细菌”,只会用消炎药。这样看来,老伴孙华善之死,归根结底,说是“拔牙之祸”也没有错。

(40)新世纪大团圆
朱维衡独自一人坐在躺椅上,凝望着老伴孙华善的遗像,沉思起来。他似乎感觉孙华善并没有逝去。那个独自一人大胆地跟着他去一个陌生的冰天雪地的东北,一个相互牵着手走过五十四年漫长旅程而矢志不渝的爱人,她是累了,需要休息了。
朱维衡环顾清洁整齐的房间,每件什物还都是她在时摆放的位置,就连1991年中国电工技术学会颁发给他的那枚金色的“元老杯奖”奖牌,仍是按她的意思挂在房间的显要位置,尽管搬过好几次家。朱维衡用过的书籍仍是按她的设计和分类整齐地放在书柜里,她说从哪里拿出来就要在哪里放回去。
老伴生性善良。那还是在东北时,有一次院里的宿舍在大风暴中被损,几个女生受了伤,妻子工作上本与这些女生没有关系,但她常去关心她们,送医送药;朱维衡父亲有一点遗产分给他,妻子与他商量后,全部捐给了越南抗美斗争;刚到美国时,每次回国,她一定要带许多东西回去送人。住在老人公寓时,只有我们一家是中国人,其他都是美国、俄国、意大利等国人,老伴每周义务服务去供餐,都是十分周到。有一次隔壁残障的意大利人与同楼的女单身俄国人闹感情纠纷,半夜哭泣,老伴立刻去安慰他们。
老伴自己的生活都是非常简朴,总是穿旧衣服,吃最便宜的菜,把好吃的留给家人吃。她自己非常节省,但每次帮助别人都非常慷慨。
……
突然,朱维衡有了一个想法。他想完成老伴孙华善生前的一个愿望。那是一九九九年,朱维衡八十岁,而大姐姐虚岁是九十岁,朱维衡发起组织“朱氏宗亲九九大团圆”,在六月二十六日借唐人街“鸿福饭店”聚会,到了四十七人,济济一堂,好不热闹。那时,大儿子朱道一的爱人和他们两个孩子都是第一次与这一大批亲戚见面,再小一辈的那四个孙子女初次相见,立刻显出堂兄弟姐妹之间的天然亲情。朱维衡在会上分发了“朱氏亲属关系表”,1910年摄的“第11世至15世全家福”照片,和“朱氏亲属大生日十年分析”。事后,朱维衡还整理了一份“九九大团圆盛况报告”,连同那天的全体合照,除了寄给到会者外,还寄给未到会的国内外亲属,尤其那天拍下的集体照,弥足珍贵。团圆的当天,孙华善提议,下一次聚会要在中国办,到自己的故乡团圆。
于是,朱维衡开始忙碌起来。他从网上反复查找、逐个联系,最终选中了杭州新世纪大酒店。因为它位于杭州浣纱路,正是朱维衡幼时老家的所在地。又因为朱维衡生在杭州,孙华善生在苏州,素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美誉。所以朱维衡大胆称此为“天堂朱孙新世纪大团圆”。
2004年7月30日,朱维衡向所有朱、孙两家亲戚发出了请柬。全文如下:
我是杭州人,华善是苏州人,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家享受“天堂”美誉,却未尽享天堂鸿福。如今失偶不久,想补一课,聊慰华善于天上。
朱孙两姓亲属散居国内外,我六位亲表弟,除老三及其幼子1997年在美见过面,稍有联系外,其余都六七十年未曾谋面。今年十月,我去上海参加国际磁浮列车会议,三表弟建议我去杭州与第一第六表弟相见,我的二子全都赞成,因此我突发奇想,举办朱孙两家原籍苏杭的亲属齐聚杭州,共赏美景,来个“天堂朱孙新世纪大团圆”。
兹定于今年10月23日中午,在杭州新世纪大酒店,略备杭餐,共庆团圆。10月21日、22日、23日三天房间已订好,一切食宿费用由我作东,用来完成华善原定今年10月回国与亲人团聚的心愿。我选此处是因为我小时生活了十四五年的老家就在这条路上。
杭州现在成为现代化美景城市,金秋季节更显抚媚,借此大团圆,可以尽情欣赏天然美景,也创造互不相识的小辈们挂钩的机会,让远离家乡的后辈们对老家产生一点好印象,也让仍在杭州的亲属认识几位他乡的亲属,说不定以后会有积极作用。希望你能安排尽可能多的家人同去参加。
回执请填就于9月底前寄给杭州浣纱路99号杭州新世纪大酒店高人可先生收。以便他安排房间。
专此,恭请
光临

朱维衡2004年7月30日

2004年10月23日从美国来的,台湾来的,广州来的,大连来的,丹东来的,北京来的,扬州来的,上海来的和杭州当地的(实际还有从美国来参加的范世藩、杨振玉,已经到了上海而病倒,郑楚佩、杨淑智也从南京正要去杭州而生病,临时缺席)。共四十三人,正好与1999年在美国举行的那次“朱氏宗亲九九大团圆”人数相同,头一天大家由导游带领游西湖,欢欢喜喜畅游天堂美景。
这天各方来客陆续到来,在签到画纸上用彩色笔签名,是一项重要节目。这是按照1999年美国那次所用办法来办的,那次是小儿子朱道亮买了现成的印好彩色花边的画纸签名,但杭州买不到那样印好的画纸,朱维衡头一天晚上想出个办法,请来宾中间现成的美术大师,朱维衡六姐的孙子朱有为来画边框,他现在已是大广告公司的技术总监,私人广告公司老板,可惜朱维衡临时找不到很多不同颜色的彩色笔,只好从旅馆办公室找到尽可能多的几种颜色的笔,买一张白色图画纸给他,23日当天早上,把他从床上叫起来,拿出1999年美国那张签名纸做样子,让他画一张当天要用的签名纸,朱有为果然是一位出色的画家,不一会儿,一张漂亮的签名纸就完成了,虽然颜色不够多,但他把西湖的三潭印月,雷峰塔都画进去了,大家签名以后,这张签名纸与1999年那张相比,毫不逊色。
聚会前,朱维衡带领道一、道亮及先期到达的亲戚,到同在一条浣纱路上的老家看看。没想到1979年大姐姐初访杭州时所见,老宅门口只有一块牌子“浙江省教育厅”,1981年道亮出国前,陪他到杭州走马看花那天所见,老宅门口挂了五块牌子,除了教育厅以外,还有“机械工业厅”,“煤炭工业厅”,“建筑工业厅”等四块牌子,东、南、北三面建起了四座四至六层大楼,分别是这四个工业厅。
而这次相隔二十三年,这块平行四边形八亩地上,全变成了一个单层大商场,什么楼房都没有了,当年这一地区是人烟稀少的几座大洋房,建在浣沙河南北两岸,如今那条河早已填平,将南浣纱路北浣纱路加那河道,成为很宽的浣纱路,不再是幽静处所。据说在日本占领杭州时,朱家这座大花园洋房,曾经被作为宪兵司令部,还在那大楼北边大石板地上,摔死过好些中国被害者。解放后,多年作为省政府几个厅的办公处,不想现在成了大商场,这正反映出历史潮流的演变。现在商业重于一切,政府办公处只好让路了。此时所见,这里是热闹的商业区。1981年还能看见的热闹的龙翔桥小菜市场,现在看不到了,大概已被超市所取代,而朱维衡印象中龙翔桥头柳树上挂人头的地方,因为已没有河,当然没有桥了,此处只种了几棵细竹,摆上几块大石头,成为一个微型公园了。此次回国大团聚,朱维衡有着别一样的心情,同时也有完成了一件大事顿感欣慰的感觉。

事实上,每隔一两年朱维衡都会回国来看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在驱使他回国来,回到自己的故乡。2006年的10月,朱维衡再次回到了杭州。星期天,他约同马世棋、吴世英两位初中同班同学,到杭州汪庄住了两天,逛了湖光山色和吴山附近的老城,还到龙井买了真正正宗龙井茶叶,在当地吃了农家餐,真是别有风味。在离开杭州前,又去了新修复的“雷峰塔”一游,访问了母校安定中学(现为“第七中学”)。七十多年前,大家正是最顽皮好奇的年龄进入这个学校,也是在这段时间内,由于看了一幅“科学画报”的“真空管道高速车设想图”启发了朱维衡寻找更好的高速交通工具,而从农学的兴趣转向交通技术的兴趣,从而发现了磁力可以推动车辆高速运行,做了一些实验,写出了“飞车梦”的论文,在大学刊物上发表。如今的母校,仍在原来的地址上,但马路开阔了,老房子全变成了新的高楼大厦,占地面积也大大地扩展了。原本只有初中,只收男生,1937年开始招收女生,2002年开始从高初中并存,改为只收高中,建成了美术教学大楼,塑胶田径场,校园闭路电视系统和计算机校园网络系统,高考升学率逐年提高,到2001年达到98%,美术班高考升学率六年保持100%,成为著名的重点学校。三个老校友突然闯进去,居然由校长秘书出来接待,带他们参观,还送他们每人一本据说是留下的最后三本“二OO二年建校百年纪册”。他们当年的美术老师张鹿山先生,以及现在的美术老师陈可久先生,一直都是他们尊重的优秀老师,纪念册中都有他们的照片。在“历年毕业生名录”中,他们三人的名字都在1935年春季班名单内,也有朱维衡同班的大侄子朱道弘,以及1919年班堂兄朱维谷的名字在内。看到张鹿山老师的照片,想起当年他教音乐课时讲,音乐是“律动”,所谓“道”就是“律动”,所以说“太初有道”应该叫“太初有律动”,音乐是规律的音节,就是音节律动,不能违反。他教图画时,要大家手持铅笔伸直了臂,拿大姆指在铅笔竿上测量要画景物的尺寸,画在图上,避免各个景物尺寸比例失调。这些往事朱维衡都记忆犹新。
当与两位同学同游杭州西湖雷峰塔时,朱维衡颇有感触。眼前的雷峰塔是在原来倒塌的古塔基础上,支起铁架,用现代技术,按原样重建的。从山下上达塔基,有电动扶梯,从塔基上到塔顶,有电梯直上,那原来残留的塔基,从新塔底层中间一圈玻璃围墙外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底层内壁,有“白蛇传”故事彩画,塔外安装灯饰,入夜五彩缤纷,远处就能看见。
这座古塔,曾在1924年倒塌过,朱维衡当时五岁,正在家里大圆草地上与小狗“小黑”在疯跑,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后传来说是雷峰塔倒了,那倒下来的每块空心砖里都有一卷佛经,十分珍贵,许多附近居民纷纷将砖拿回家去了,这以后就编出白蛇青蛇那段神话爱情故事来,各类剧种纷纷上演,至今犹存。事隔八十二年,当时听到的雷峰塔倒塌巨响,似乎还在耳边。
对于雷峰塔倒塌八十多年后,重新修复外形原貌,为杭州这个大名鼎鼎的美丽城市,增添一个旅游新景点,各方评论褒贬不一。初到杭州的游客,老远望见西湖边的夜色中,闪耀出五彩缤纷的雷峰塔外形,谁都想去看看这“白蛇传”传奇故事发生地的实景,到达山脚,汽车下来,立刻可以从电动扶梯上到塔基,进塔首先看到玻璃围墙内那八十多年前倒塌后残留的塔座实物,背后墙上画满“白蛇传”故事彩图,感到确实进入了故事之中。电梯到达顶层,可以俯瞰西湖天然美景全貌,下来再看看2002年的“雷峰塔重建记”,知道公元977年北宋时期,吴越国王为祈国泰民安,建塔于西湖南岸夕照山,1120年战乱被毁,1200年南宋偏安,迁都杭州(当时称“临安”),对西湖这项天然美景加以修复,于是“雷峰夕照”便成为“西湖十景”之一,1555年倭寇掠杭,纵火焚塔,木质结构全毁,只剩砖砌塔身,这残存的砖塔身,经过三百六十九年的风吹雨打,无人过问,终于在1924年9月25日倒塌,2002年才用现代技术恢复原貌。这一千另二十五年的历史,反映出中国历史文化遗产,在政治动乱,外寇侵略中,屡遭厄运,也看出各个时期兴衰痕迹,凡是兴盛时期,经济实力促成文化发展,诸多建树,动荡贫弱,必然破落,雷峰塔数度重建,完全是这个道理。吴越国建塔一百四十三年后,战乱被毁,南宋偏安杭州,美化首都,修复此塔,杭州便有了完整的“十景”,过了三百五十五年,日本强盗烧塔,从此“十景”成了“九景半”,这种残局竟延长了四百四十七年之久,其中只剩残存的一点塔基,达七十八年之久,这反映出战争的破坏性,外敌侵略的可恶,而最后那七十八年前期,国民党统治时代,从来没有安定过,直到新中国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了,才有能力来重建此塔,还“西湖十景”原貌。可是在文人雅士眼里,对现在这种安排和装饰却颇有微辞,认为彩色霓虹灯饰不伦不类,破坏了古色古香历史文物的韵味,尤其对电动扶梯在正对塔身的主要上山通道,使雷峰塔不中不西,大煞风景,埋怨设计人为甚么不把电动扶梯放在旁边,同样起到便利上山作用,却可不破坏古色古香的美丽景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可强求也。
此次故地重游,都是当年朱维衡好友们的晚辈热情接待和安排的。在杭州老城饭店吃饭时,老朋友蔡明芝的女儿蔡雷还特意请来她的小姑姑蔡文宁作陪。聊起幼时往事,犹如回到了六七十年前的光景。然而,当年最活跃的老同学蔡明芝,已故多年,在座几位老者,不免感叹不已。
朱维衡就是在这次小聚时,从蔡文宁嘴里得知了N小姐的一些情况。
N与陈体立在美国结婚后,不久便到了台湾。五十年代后期,陈体立在菲律宾大使馆任职时不幸遇车祸去世。N便又回到美国,一直在美国商业部工作到退休。退休后,她就从美国东部迁到了西部城市居住。不久,Nike公司的老板找到她请她出山,担任Nike公司驻华代表。长期住在北京的高级宾馆里。N用她有利的各方面条件,帮助Nike公司在中国各地开办了许多家工厂,直到已经八十多岁了,才完全退休,回到美国俄勒岗州家里。
N 三十二岁就守寡,一直没有再婚。

第十一章 不为而为


(41)夕阳无限
妻子华善走了差不多一年,朱维衡就迁居到加州。朱维衡先在小儿子道亮家住了一个多月,然后搬进附近的一家老人公寓里生活。
这家老人公寓有十层楼,一楼是办公室,阅览室,健身房和车库,二楼到十楼共九十九户,其中七十七户是中国人,多数是从台湾来的.公寓早有中国人自己的组织,每层有一位“楼长”,全楼有个“会长”。2006年春节晚会上,会长先生因病提出辞职,改选时朱维衡被推出来当了新的“会长”。新来晚到,不懂该怎么做,老会长教他,该先补齐楼长缺额,召集楼长商量,大家提出可以做些什么。不久经理去世,新经理接任后,董事会主席找他和新经理一起谈了一次,说这里中国人多,要不要组织一些学英文,教太极拳等活动,他建议已经有晚间体操班每天在做体操,就不用再教太极拳了,英文班可以办。他自己也参加了这个班,可以帮一些英文有困难的人一些忙,也帮助经理翻译他的布告,另外整理了一下阅览室,收集个人看过的期刊,放在阅览室供大家看,做了一个报架,每天买中文报,夹起来放在报架上,供大家阅读。以前冷冷清清的阅览室,变得热闹起来。朱维衡的热心工作赢得了大家的好评。
公寓的生活还是很惬意的。有时,一些老太太会送些好菜和点心给朱维衡,说他一个老头儿,不会做菜,帮他补充些营养,其实他吃东西向来马马虎虎,自己的确不会做,但吃什么都觉得满意,身体很好。这里每星期可去拿一大牛皮纸口袋的食品,是专门照顾收入低于最低水平的人,有肉、蛋、水果、蔬菜、面包、饼干、点心、牛奶、饮料、各种罐头,擦手纸等等,冰箱里放的东西根本吃不完,生活舒适得很。
一天,一位自学中医的中年妇女M,走进了朱维衡的生活。她是觉得这个老头不像别的老头那样老气横秋,愿意找他聊聊天。她告诉朱维衡自己为什么要去啃中医这块硬骨头,原来她的经历的确很不平常。
M年轻时嫁了一位漂亮的日本留学生来到美国,丈夫工资不低,可是染上了赌瘾,舍弃了正常家庭生活,经济上也发生了问题。M是一位非常中国传统色彩的女性,既然结了婚,就得从一而终,维护这个家的形式,除了做好家务,还要想办法赚点钱来维持家计。她先做过公司职员,很快升任部门经理,继而学做地产,居然非常成功,几年经营,拥有了三座大房产。按照美国法律规定,房地产所有权归属夫妻所有,可她的丈夫却拿房产去抵赌债。在女儿都实在看不过去了的情况下,她才终于在忍受了三十年后与丈夫离了婚。她寄希望于唯一的一个聪明能干的女儿,可是女儿长大了,需要独立生活,工作学习非常忙,不可能与她相依为命。她这时就想,在她余下的二三十年的人生当中,还应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因此, M决心从头开始学习中医,倒不是为了行医发财,而是为受病痛所困的人解除痛苦,弥补她过去几十年人生浪费掉的损失。朱维衡为她有这么大决心,而且已经坚持了一年多的毅力感到十分钦佩。
M记忆力好,分析能力很强,遇事能很快做出判断,所以她从事过的工作都相当成功。她是一个非常富有感情的人,她为女儿小时买来的一只小狗,现在老了,一只眼白内障,看不清路,她非常爱护它,可是她的公寓不许养狗,只好放在女儿处,而她女儿现在忙她自己的事,对这老狗不可能爱护如前,使她很不放心,有时实在思念它,就开车一个多小时,去带它到公园转一下。
朱维衡与她交往,是因为她与一般人不太一样,谈话有较深刻的内涵,可以对应交谈,而不像许多人那样,只能作一般化的聊天。
她有突显的敏锐洞察力,丰富的社会运作经验,遇事颇有预见性,所以办起事来大刀阔斧,当机立断,而没有女人常有的犹豫不决的毛病,一旦决定,作出取舍,就不后悔。朱维衡就是欣赏她这点痛快劲。她的前半生,被她那嗜赌入魔的丈夫白白消耗掉了青春活力,为维护家庭生活,伤透脑筋,落下个失眠的毛病。现在解放了,想要追回失去的光阴,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学习中医,去为有困难的病人服务,这是伟大的志向,朱维衡非常赞同。
说起来,中医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她过去从未涉足这个领域,半路出家,难度很大。可是她不怕困难,进了国际医药大学学习。有一次,她发现朱维衡舌苔特别厚,断定是所谓“肠燥津亏”,应该服中药,就带他去找她教课最好的老师,朱维衡服了医生的中药,果然舌苔正常,口臭也消了。这位老师在中国早已是主治医师,来美国行医已有相当成就,M请这位老师治她自己睡眠不好的顽症,也有所改善。
一天,M对朱维衡说,她想去中国大陆寻访能耐心教她的老师进修,问朱维衡有没有可能找到。朱维衡想到了他的弟弟、弟媳都是大连的名医,向他们求助,就可能得到满意的消息。于是朱维衡和M就决定在四月份假期中先去大连等地了解情况,如果合适,后年在美国拿到中医执照,再去中国进修。她说,准备先到台湾去看看母亲的新屋,与老同学聚会,邀朱维衡同行。朱维衡本来就有心去访问台湾的亲戚:两位表弟、两位内侄儿和一位内侄女,有她同路,也就更加放心。于是满口答应跟她先去台湾。然后她跟他再去大连等地。
买好了飞机票,签好证,一起上路。2007年4月初,朱维衡与她到了台湾。她的同学前来机场迎接,驱车前往同学的住家。同学的丈夫是大学教授,两夫妇热情招待了他们。第二天,M就去台南她妈妈家。朱维衡则与二表弟见了面。七十三年不见,一见面,朱维衡眼前就浮现出小舅舅的身影来,二表弟太像他爸爸了!当年他才六岁,朱维衡也才十二岁,不想一别竟已这么久了。接着,朱维衡的内侄儿接他去家里住。次日,内侄儿由他女友开车(内侄儿因右眼视网膜脱落,久治无效,已瞎,又加车祸,背部受伤,不能开车)陪着朱维衡到南部去玩,先到了台南,接到了M一同到高雄的亲戚家。朱维衡早在1991年在美国见过这二位内侄儿,这次见到了他全家五口人。
两天后,M先回到台北。内侄儿一直陪朱维衡从高雄到日月潭、文武庙、埔里游玩,再回到台北。朱维衡的二表弟夫妇约了三表弟一起吃了顿饭,二表弟又陪朱维衡去参观了台湾故宫博物院。
四月九日朱维衡和M就离开台北飞到北京。两天后一同去大连。不想M在火车上吃了草梅和杨梅,到大连后又吃了小海鲜,竟然上吐下泻。朱维衡立即送她进医院,连续输液五个小时。朱维衡和弟媳叶绪英两人,一直在病床边上陪着,直到被亲侄女(她也是大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内科主任)发现,赶来向她母亲大大责备了一番,说“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那么长时间坐在病塌边上,你们病倒了怎么办?病人由我来照顾好了。”这才把两个老人解放出来,幸好M第二天就完全好了。弟弟朱维继陪M去见本院的骨科主任,检查M的颈椎病,拍了片子。当天晚上朱维衡同M飞回了北京。
次日,朱维衡陪M去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中医书籍和挂图。十七日飞往济南,到中医药大学参观。第二天飞到杭州,游览了三天,朱维衡患了感冒。第四天乘火车到达上海,下雨,很冷,朱维衡又发烧了,第五天真的病倒了,只好打电话取消原定要去的两处亲戚家。M急坏了,赶忙为朱维衡买药、送医院,陪着几个小时,等输完液,送朱维衡回旅馆,又为他去买食品,跑上跑下。一天,服务员进房间搞卫生,对朱维衡说“您女儿对您真好!”朱维衡笑了笑说:“是啊!她是我的干女儿!”。
朱维衡先飞回北京,在北京又输液三天才好。月末飞回美国。
干女儿M晚几天到北京,五月二日飞回美国。在北京期间,M买到了北京中医药大学的中医基础课“远程教材”七大本,共五百六十张光盘,又在北京中医院请老中医治她的病。在济南,成都两所中医药大学的附属医院,她看到分科那么细,每个科都有那么多病人。因此,她决心在学了基础课后,还要进一步学更高深的学问,治病更能既快又好。此行对M来说,初步了解了中国几处主要的中医药大学情况,买到久已想要的完整基础教材,达到了目的,可算收获不错。其中成都中医药大学张廷模教授讲授的中药学,深入而不枯燥,引经据典,举例生动,如听故事,非常有见解,印象特别深刻。
M回到美国,一有空就打开光盘来学,觉得讲得真好,她决心要把这门高深的中医真正学好,在学校毕业,拿到行医执照,掌握了基础知识后,有机会要跟名医去当徒弟,认真进修,将来为人治病真能救人性命。这是她做人的信条,做任何一件事,决不含糊,要做一定要做到最好,凭她一惯的作风,对中医如此执着,朱维衡相信她一定能达到目的,享受她充实、有意义的人生,弥补她前半生浪费掉的不足。
朱维衡过去对中医一无所知,经过M多方推介,带他去看她的老师,治好了他口臭、舌苔厚的毛病,他才第一次尝到了甜头,相信中医确有本事。她说食补比药补还重要,朱维衡从中国回来,自己认为全好了,但她觉得他脸色不正,还有微咳,炖了一大锅冬虫夏草、黄芪乌骨鸡让他吃了一星期,脸色完全复原,精神也充沛了。正因为她对他体贴的照顾,并为他实施进补治疗的明显效果,朱维衡渐渐认识到中医的重要性。
一天下午,M对朱维衡说,她久闻佛州倪海厦中医的大名,并买了他的教材光盘,内有针灸,黄帝内径,伤寒论,神农本草经,尚有金匮要略。朱维衡看了他的教材,觉得倪医生独特的见解,是更高深的经方派理论,水平确实高超。M说,将来如能临床跟倪老师学习,才能满足她的求知欲,她决定亲自去拜访他,并求他治病,想约朱维衡同行。朱维衡毫不犹豫地说,好!

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他们到达佛罗里达州,一同去拜访倪大医生。倪医生果然与众不同,几分钟就诊断出她的病因,讲了正常人体内的平衡关系,也讲了西医不能治本和西药老板不择手段的行为。朱维衡听了犹如初梦方醒,怎么过去就没想到过这点呢?于是朱维衡向倪医生讲他对中医的感受。倪医生听了很高兴,邀请朱维衡写一篇文章,登在他的网站上。很快,朱维衡写了一篇《一个电机工作者谈中医理论》的文章发给他,他立刻将其登在他那网站上,并加上他写的《我的感言》。
倪医生的诊所位于佛州奥兰多的一个岛上,独立一个大院,完全是中国古老大四合院式的房屋建筑,每座平房有一个雅致名字。内外都有中国古老摆设和装饰品,还种了中国荔枝,桂元等中国果树,大门外插有中美国旗,体现他所说的,不忘自己是中国人,来美国是为了发扬国威。他博览群书,古今中外,文化底蕴根基深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才多艺,酷爱音乐,能玩乐器,与人谈话,风趣热情,治病救人,赤子之心,溢于言表。他的工作人员和学生,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文件资料,有中文也有英文;他的病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朱维衡和M在诊所不长的时间内,就有好几位预约好的中外病人前来求治。他设立网站,传播临床经验,公开诊疗日志,宣示治疗效果,发表医疗见解,真是活生生的教材。当今癌症、爱滋病、非典、禽流感等病谈虎色变,倪医生用经方方剂完全能够治好,他在禽流感流行期间,免费供治,如果无效,传真给他,他一定答复,教你如何煮大青龙汤,养鸡场感染此病,用此方也能治疗,不必大量宰杀。
倪医生赞成中西医结合,不过不是现在多数医院推行的,西医为主,中医只是辅助性的角色,只在康复期中起调养作用,他主张的是完全由中医诊治,西医只配合验血等辅助性工作,中西医最应该结合的,是西药研究人员与真能医好病的中医合作,共同研究中药的改进工作。
他的网站(www.hantang.com.cn)内容丰富,包罗万象,将他的心得公诸于众,让大家受益,著有专题论述三百多篇,其中包括汉唐成药说明几十种,中文解说一百多篇,还有“倪海厦医师大陆后援会(www.hantang.org.cn)”,和“美国汉唐中医台湾后援会(www.hantangcom.cn)的内容。看了他网站上的医疗记录,许多癌病患者,从死亡线上被他救回来,其他各种疑难杂症,无不药到病除,他的针灸医术,也真神奇而令人钦佩!再看他写的论述,知道他数十年潜心研究中医,不交际,不旅游,不参加Praty,全心全意为恢复祖国五千年文化中最珍贵的精华——中医正统理论的光辉而奋斗。他每天开诊非常忙碌,还要牺牲自己的时间开班讲课,培养青年接班人,出版著作和光碟,广泛传播他独到的中医理论,立志要用真正的中国古老中医传统医术救世济人,不惜与欺世害人的冒牌医生和西药厂老板作斗争,这种为拯救人类生命而贡献自己一切的伟大胸怀,决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42)往事不会如烟
朱维衡放下手里老同事顾国彪寄来的《磁浮交通》学刊,复又坐到躺椅上。此时,朱维衡的耳边已经聆听不到屋外海涛的拍击声。冥冥之中,许许多多的住事今事在脑海里出现,交替着,翻腾着。
朱维衡一九八七年从中科院电工所二室退休后,接他班的是顾国彪。因为他艰苦奋斗四十年,坚持不懈地进行蒸发冷却发电机的研制,在一九九七年当选为工程院院士。他从二室主任岗位退下来后,接他班的是徐善刚。徐到退休年龄了,接他班的是金能强。金能强也到退休年龄了,接他班的是后来从清华大学毕业的博士温旭辉。徐善刚退休后,被聘为上海磁浮列车研究中心高级顾问,兼任供电系统组组长。金能强退下来后,被聘为国家科技部磁浮办公室高级顾问,同时仍在电工所领导着一班人在进行磁浮列车研究工作。记得二OO二年回所看时,新建的八层大楼后面附上的三个大实验室,分别是电动汽车,磁浮列车和蒸发冷却实验室,都是原来二室的任务。漂亮、完善的设施,真是“鸟枪换炮”了。朱维衡在电工所时,二室能分到的经费总是比较少的,大头是研究磁流体发电的一室和研究超导磁体的四室。
顾国彪被评为中国工程院院士,朱维衡是百分之百认为完全合格的,因为他1958年从清华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电工所后,一直没有离开过蒸发冷却这个课题,历经技术、经费、认可、信心等各种难关,克服理论、实践、材料、加工等技术本身方面的种种困难,面临经费不足的窘境。好不容易试制出来,却不能被学术界所认可。觉得这样好的前瞻性创新大项,已经做出了许多可喜的单项试验成果,完全应该坚持下去,可是我们本所的领导就不支持,认为不如磁流体发电和超导磁体重要,科学院就更不认为应该重视这个项目,我们真是面临困境!好不容易联系好了云南偏僻的大寨电站愿意接受蒸发冷却,也有东方电机厂愿意加工,但要列入国家电站建设计划可不容易。朱维衡突然想到能不能利用同学身份去与水电部长钱正英谈谈,她是朱维衡大学低一班的同学,可是闯到水电部部长办公大楼,根本进不去,朱维衡留了一张条子在那里,也没有回音。朱维衡转而又想到能不能找当时已升任国家计划委员会副主任的黄毅诚谈,1950年选派留苏学生时,是朱维衡经手把他从沈阳变压器厂副厂长岗位上抽出来的,苏联学习回来,逐级提升,这时正是主管能源的计委副主任,但朱维衡担心没有把握,他已是那么高的高官,三十多年不见,很可能他早忘记了,也许根本见不到他,不过朱维衡还是大胆去试试,于是开好介绍信,与同事一起去,没想到黄毅诚见了介绍信上朱维衡的名字,立刻叫他们进去,非常热情地接待他们,朱维衡向他介绍蒸发冷却的优越性,及过去二十年来已经研究完成的单项成果,并且拿出许多单项试验成功的数据给他看,他当场表示应该支持,很快就被批准了。那年三峡电站招标时,我们参加了竞标,可是当时还是相信洋人的因素占上风,我们没有中标,一直到2005年,德国700兆瓦机组在三峡装上,却发不出电,水电部急了,才回过头来要我们赶快准备替补。2006年正式由国家下达任务,研制700兆瓦蒸发冷却机组,我们七十多岁的老将顾国彪,早已退休,当了院士,实际一天都没有休息过,全力以赴,领导这班人马,带领大批大学毕业分配来的“新鲜血液”,夜以继日,紧张工作,抢时间完成这一千载难逢的、世界上破天荒的巨大新创水轮发电机的研制任务。这支队伍目前已扩大为三十来人,有院士、博士、硕士二十人,在新建的大实验室中进行新的拼搏,不但在蒸发冷却发电机上,而且扩展到特种变压器和大功率电力电子装置的开拓研究,和将蒸发冷却技术与超导技术相结合的,高温超导电机的前瞻性研究,可谓是“天马行空,长空万里”!今天蒸发冷却技术终于被同业所认可,不但国内,而且通过2000年国际大电机会议,蒸发冷却被评为旋转电机领域的四项新进展之一,公认确实是中国自主创新的高级电工技术,成为各国学习采用的新方向。
这一切,是顾国彪四十多年锲而不舍、坚持不懈取得的成果,他成为院士,朱维衡十分欣慰。
此刻又想起了唐任远。唐任远在沈阳第八设计院时,是朱维衡的得力助手,还在大跃进时期,朱维衡跟部长去四川做翻番计划那一个多星期,请他住在朱维衡家,替朱维衡照看他儿子朱道一,因为孙华善那一年下放农村劳动了。他后来调到沈阳机电学院,成了著名教授,并出版了许多电机书籍和译著,其中有与中国电机界老前辈褚应璜、丁舜年、汤明奇先生合写的,一九九七年也被评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突然间,朱维衡看见书柜上的两册很漂亮的文件夹。想到了老邻居Jim先生。Jim先生曾经是美国空军电子技术人员,曾在麻省理工学习,因病退伍。离婚后独居,比朱维衡小二十岁。他对磁浮列车有很大的兴趣,自己在网上收集了许多磁浮专利和资料,并把它非常漂亮地装订成册,经常抱着资料来找朱维衡交流,两人有共同语言,十分投机。Jim先生除了对磁浮外,兴趣简直太广泛了,对电动车、燃料电池、单人二轮车、永磁冰箱、直线发电机,以及原子物理、天体物理等等无不涉及。
有一次,Jim先生同朱维衡一起去麻省理工找Dick 。Dick与Kohl是麻省理工研究磁浮列车最早的两个人物。看到两人正在研究的从月球上发射火箭的直线电机资料,Jim先生和朱维衡便去拜访。没想到刚谈到正题,Dick就当着他们发了一通牢骚,大说美国政府没有远见,不支持磁浮列车研究。然后Dick送给他们他写的另一篇文章,讲的全是超导型设计。以后Dick退休,创办了MagneMotion公司,生产直线电机,用于工业传送带。另外也研制磁浮轴承。他用他在直线电机传送带控制系统比较成功,和磁浮轴承积累的经验,开始研究永磁与电磁结合的磁浮列车,后来拿到了交通部给的一点经费,做出了实际尺寸的磁浮列车底盘。但试验线只有二十来米长,没法跑到设计速度,暴露不出潜在问题,朱维衡曾带几个中国代表团去参观访问,都认为很有希望,他就希望我们投资,但你还没有真的按每小时160公里跑给人家看一看,人家怎么敢投资呢?
以后,Jim先生又拉着朱维衡去找永磁冰箱的发明人Gachneider交流,还一同去SatCon公司参观、座谈,十分热心。Jim先生既懂电子技术又熟悉机械加工,经常帮朱维衡解决计算机上的问题。朱维衡的汽车出了毛病,Jim先生总是帮助修理。最有趣的是,他在住处的地下室里布置了一个工作间,放置了几台小机床,可以加工简单工件,这最合朱维衡的胃口,两人每周最少要去地下室一两次。那一年的圣诞节过后,Jim先生说天太冷,他想搬到亚里桑那去,可是才几个月时间,朱维衡就失去了和他的联系,再也找不到了。Jim先生的两本漂亮的文件夹留在了朱维衡这边。
电话铃响了几下,朱维衡站起身,接听电话。电话是加州GA公司(General Atomic)Gurol先生打来的,他真诚地邀请朱维衡参加即将在加州召开的第二十届国际磁浮列车会议。朱维衡算了一下时间,答应了他,Gurol先生非常高兴。
虽然朱维衡认为GA公司在磁浮列车的设计理念上与他不尽相同,但是朱维衡还是饶有兴趣,想了解得更多,当然有机会坚持自己的理论他一定会尽力争取的,一切机会都不会放过!
由此,他想到国内的有关磁浮列车引发的议论,他有些担心起来。
上海的磁浮列车示范线在运行几年中,出现过电缆接头冒火花,导轨微沉,车厢着火的问题,又在德国试车线上出了撞死十五人的大祸,而且正好在德国开完第十九届国际磁浮列车会议之后不几天。传媒就说磁浮列车不安全,其实那前面三个问题,很快就全解决了,任何一种新技术,出点这样的小问题,根本算不了什么,最后一个问题是管理问题,本来不应该发生。磁浮列车技术本身的先进性是不容怀疑的,在实际应用中,一定会不断改进,愈来愈完善。
2006年国家批准了上海磁浮线延长到杭州,但既然已经建好德国的示范线,要延长只好再与德国打交道。中国人总想尽量采用自己的设计,用国产的器材来降低造价,但德方要求高价才肯转让专利,关键部件必须买他们的。谈判僵持,拖延难定,他们认为你们想在2010年世界博览会之前建成延长线,所以寸步不让,中方只好放话,我们世博会没有磁浮延长线也可以。另一方面,当初规划考虑不周,延长线必经地段建了许多住宅,要建磁浮延长线,必须大拆民房,国家公布“产权法”后,民房拥有者的拆迁费大幅度上涨,影响延长线总预算,而原来那条上海磁浮示范线是上海市自己筹款兴建,国家未投一分钱,如今磁浮线延长到杭州,浙江省当然应该出钱,出多少?成了上海市和浙江省要谈判的问题,事情复杂多了。不光是拆迁的问题,那些不需要拆迁的,沿磁浮线不远的居民也有上千人去上海市政府抗议,说磁浮影响健康,其实那是民众不了解情况,磁场在离开磁体一尺就没有磁性了,怎么会影响到附近居民的健康呢?至于噪音问题,那么磁浮列车比汽车可安静多了,所以都是宣传不够造成的误解。如此看来,可见新技术的应用和推广,决不光是技术问题,很多与技术本身无关的问题,解决起来更困难。朱维衡一直主张先建每小时100多公里的市区交通轻型车,比轻轨和公共汽车快,噪音低,无污染,而造价可比轻轨更低的磁浮列车,等居民习惯了,确认了磁浮列车的优越性,而运营部门也积累了足够的经验,然后再建每小时500公里的长途车,那就顺理成章,不会有阻力了。
反观国际上磁浮列车的研究,当德国工程师提出磁浮列车概念时,简直就是中国人说的天方夜谭。
直到差不多五十年后,德国才建造了30余公里的试验轨道,还是在试验场内。接下来几十年旷日持久的论证、争议,沉沉浮浮。
而远在世界的另一头,相隔十年之后,中国的年轻学生朱维衡一次小小试验和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梦想,竟然六十三年之后在中国得以梦想成真。
尽管在磁浮列车的技术问题上,朱维衡仍旧认为钕铁硼作为永久磁铁可以在磁浮列车上发挥重大的作用。但磁浮列车的发展远不是单纯的技术上的问题,它已经成为各国发展磁浮列车研究上一个充满政治、经济和社会意义的博弈,甚至是“死亡游戏”。但就中国而言,在这场博奕中,中国绝不会先天不足。
想到这里,朱维衡走到窗前眺望着远方。天边一簇火红的晚霞正在燃烧。

后  记

笔者与朱维衡先生第一次面谈是在二OO八年四月的一天。这位民国时期中国第一批自费留学的老知识分子,在笔者眼中看不出什么与众不同。虽然已是耄耋之年,但仍然精神充沛,目光炯然。言谈之中,神清气爽,尤其是超然的记忆力,不得不令人钦佩。
回忆一个人的过去是快乐也是痛苦的,但在朱老先生的叙述当中,看得出他是痛并快乐着。对于他年少时的一个梦想,一梦就是六十三年啊!可是他已然像是清风拂面,叙说时侃侃而谈。而对于他一生中,经过的曲曲折折,忍辱负重,他却是像天空中悄然飞过的一行大雁,毫不经意。只有笔者在他瞬逝而过的一丝眼神中,才能感受他内心的一丝苦楚和艰辛。
在与朱老的叙谈中,看得出他执着的追求,更看得出他对人生的豁达态度。特别是他的谦逊,让笔者对老一辈知识分子更加肃然起敬。他告诉笔者,只是因为偶然,先是从美国交通部任职的饶量博士了解到了他的故事,引发了写作成书用以启迪和勉励后人的念头,将他孜孜以求的精神发扬光大;其次,是因为他的干女儿姚女士,认为朱老的经历跨越好几个时代,尤其是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仍坚忍不拔地为国家作贡献,值得宣扬。并且她还主动建议和联络美国的出版界,主张不单是中文版,还应出英文版。他想如果能有收益,全部用于设立一个教育基金,祈愿能帮助失学少年。早年,朱先生的大伯父资助蔡元培、鲁迅、钱均夫等去日本留学,父亲资助严济慈去法国留学,这些老前辈后来都为国家作出了很大贡献。如果真能如愿,也可算是朱先生对父辈传统的一点点继承吧!
在此书的写作过程中,曾得到许多友人的帮助,特别是老前辈袁鹰先生的指教,在此深表谢意!
又,书稿完成之后不久,朱维衡先生又参加了在美国召开的第二十届国际磁浮列车会议,见到了许多同行老朋友,特附上照片两张,余不赘述。





                            作 者
二OO九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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