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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3 22: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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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我的师母
范智红
转载自南京师范大学附中《校友通讯》微信版总799期(2019年8月25日)
刚到北大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师母崔老师。
钱理群老师独自住在蔚秀园的窄小二居,每到周末就背着大书包和换洗物品回刘家窑的家,周日的晚上再从刘家窑返回蔚秀园,大而沉的书包里增加了师母精心准备的各式食物,书包因此而变得更沉。
在我看来,那个时期钱老师的生活与京籍的学生别无二致。
偶尔因为在蔚秀园的讨论课或谈天,我们错过了学校食堂的就餐时间,钱老师会留我们吃饭,条件是我们必须自己动手做,而他会贡献出一点从刘家窑背来的食物。我记忆最深的是酱鸡腿,酱油和花椒的香气,在重新蒸煮加热后弥漫在空气中,吃到嘴里更是我不熟悉的特别风味。然而老师决不许我们多享用,因为他背回学校的瓶瓶罐罐,是他那一周的菜量。那样的时候总是令人难忘,在学习和学术之外,蔚秀园的小屋里也可以另有一种生活的气息,老师的模样也在那样的时刻变得有些不同。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崔老师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我的记忆里刻下最初的印记。
校园里总是不缺世说新语甚至聊斋故事。宿舍室友之一熟谙中文系老师们的掌故,时常在聊天时讲得絵神絵影,唯独对于崔老师知之甚少。记得她不无遗憾地说过,她只见过崔老师一次,是在邮局去往三角地的路上。崔老师在前面昂头走,钱老师在一旁碎步紧跟,而且说着:“是我弄错了,弄错了,你就别生气了好吗,别生气了好吗?”我那时还没有受过多少生活的打磨,像一张白纸或是一个粗陋的泥坯,听了大为惊异,这与老师在我心中的单一形象反差实在太大,一时慌乱迷惑,尴尬地(或许是无礼地)结束了聊天。
1991年暑假,我与伟华师姐结束四川游学后随她一起回到贵阳,之后专程去安顺拜访1990年离开北大的罗迎贤大师兄。我选择去安顺,也是因为钱老师崔老师与安顺的特殊缘分。罗师兄带我去看老师当年在安顺工作的学校,他们的住家。那是一幢简易红砖房,裸露的砖体已经残破,室内和室外的墙面几乎看不出分别,楼内设施简单到梭罗意义上的necessaries of life。我一面好奇以崔老师的趣味,她是如何应对安顺的岁月,又如何在那样一个楼里安顿自己的家,一面又禁不住揣测,一个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和处境的女性,或许会是包容的,平静的,坦然的,豁达的,无所畏惧的。
随着同门先后入学和毕业,我们和崔老师的接触渐渐多起来,她会出现在迎新或是送别会上,会在重要的节日里参加我们的聚会,甚至亲自下厨做上一大桌好吃的。在送走自己高龄的父母之后,崔老师才完全结束同城却分居两地的生活,那时老师已经迁入燕北园,而我也毕业了。
到这时,我已经完全了解,崔老师是老师生活中那个决不能缺席的人,是他与现实的联结点和调节阀,身兼管家、大厨、秘书、保洁员、私人医生、钢琴师、理财师、采购员、机械电器修理工、IT技术员……因为老师除了读书写作其他什么都不会,所以崔老师必须无所不能。每一项最新出现的生活技能,崔老师都紧随,一步都没落下。除因超龄无法取得驾照,任何方面都不输于年轻人,甚至在80岁时还能网购大型家具并自己组装。老师对于崔老师则无限崇拜,崔老师选中的美食必定最好吃,她的衣品最好,风度最佳,钢琴动听,歌声美妙,他的目光只要停留在崔老师身上,必是满眼的欣赏,无尽的喜爱,崔老师之外的世界,在那一刻仿佛消失了。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感动于这样的时刻了,这样的情景我只在陈平原夏晓虹老师那儿见识过,在赵园老师的文字里也遇见过。感谢他们让我不再怀疑这世上真有所谓家庭幸福。
崔老师第一次独自出现在我面前,是在我女儿出生未满月即住进医院时。完全没有经验的新手父母不敢轻信医院的诊断,本只是电话求助儿科医生崔老师,没想到65岁的崔老师在大雪纷飞的春寒中从燕北园赶到儿研所探视。她安慰说孩子没有大问题,按照医院的方案就一定会痊愈。又说我并不是如她和老师所想象的那样慌乱,而是镇静、沉得住气。她临走时留给我们一个信封,说里面是她和老师给孩子的见面礼,祝福她平安健康。崔老师不知道的是,在女儿住院的半个月中,她是唯一一个去探视的长辈,唯一一个给孩子祝福的亲人。那一天在电梯口送别崔老师的情景终生不忘,那是2001年2月23日。
三年前,老师和崔老师搬入泰康之家燕园,俗称养老院,然而它并非一般人过去习见的敬老院,而是一个硬件设施相当不错的养老社区。我相信搬入燕园的决定是崔老师拍板的,之前他们考察了北京为数众多的养老机构,燕园能入得了崔老师法眼,定有其优长之处,至少在硬件过关的条件下,它能聚合相对同质的人群。这个重大决定固然解决了老师的后顾之忧,同时对于崔老师也别有意义。搬入燕园后,崔老师从繁重的家务劳作中部分地解脱出来,她重新拥有了家庭之外的新朋友和新世界,不再拘束如一颗终年环绕无休的卫星。她是合唱团的核心,她是教会的活跃成员,是活动组织者们依赖的智囊,是新朋友圈的向心力,在这里她不再是钱理群夫人,而钱理群是崔可忻的先生。搬入燕园,在我看来是崔老师晚年生活的一次主动突围。
搬入燕园后,居住面积缩减了不少,舍弃一些物品在所难免,但我注意到,崔老师喜欢的那些小玩偶一个不少地继续陈列在专门的展示柜中。钢琴上照例站着那个金发碧眼礼服裙的洋娃娃。双开门的大冰箱也并不因燕园有食堂而舍弃,冰箱里照样常年储备着各色美食,无论冬夏都有大盒小盒的冰激凌。餐桌边的储物柜里是琳琅满目的各地特产。出于安全考虑,厨房里没有管道煤气,但这完全不妨碍崔老师用电磁炉微波炉和蒸锅做出美味茶点、自配方饮料甚至大餐。他们的家不时成为邻居们聚会的沙龙,商议事务的会场,自娱自乐的卡拉OK厅。崔老师把一些不同的人们引入老师的生活空间,成为他日常休息的一部分。
“云里雾里的,每天就是云里雾里的。” 这是崔老师对老师的日常工作的描述,我每次听到她这么说时都忍不住笑。他们的兴趣如此不同,可是他们生活的大局却并不因此而有所损害,反而因为那些不同而相映成趣,其中的相处之道令人着迷。在燕园,我有时会因为在同一个时间里是和老师聊天还是陪崔老师说话而挣扎,两个人都是我不想错过的。
2018年2月21日,大年初六,我和叶彤去燕园看望老师和崔老师。那天没有别的访客,老师显得特别高兴,悄悄告诉我们说这天是崔老师的生日。这是我们第一次得知崔老师的生日,完全没有准备。想要请他们外出吃饭,可是查遍昌平城及周边,因为正值春节期间,都还没有营业的饭店,连附近的连锁蛋糕店都没有存货。最后还是崔老师亲自动手,我打打边鼓,一起做了一顿长寿面,四个人以面条就着崔老师网购的贵州辣子鸡,就算给她庆祝了生日。过后,我快递给他们一点烘焙甜点,聊以补偿生日那天的蛋糕之缺,以为等崔老师下一个生日,一定有机会好好给她庆生。
可是,从2018年夏天以来,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我正如他们预料那样慌乱,而他们却表现出惊人的平静、勇气和力量。
2019年1月28日,正是我女儿的18岁生日,已经完全不能进食的崔老师在燕园新春联欢会上登台,美声演唱《我的深情为你守候》。她要用这样的方式向这些年来结识的新朋友们告别,向她挚爱的舞台和歌唱告别,她要留给这个最后的家园一个完美的身影。她打了吗啡,裹得严严实实坐在轮椅上安静地候场,我抱着鲜花与叶彤远远地看着,不敢过去打扰她。她登台时我惊住了,只见她从轮椅上站起来,揭下盖毯,脱去了羽绒服,只着一袭白色短袖连衣裙走到了舞台中央。她若无其事向邻居们祝贺春节,演唱中明显体力不足,双手一直颤抖不止。老师坐在第一排用相机摄影。我站在舞台旁,只求这首歌够短,快点结束,崔老师可以少受一点罪。又希望这首歌够长,永远唱不完。
“你的爱在我胸口/每个梦如此温柔/走过的岁月/风雨的岁月/把你放在我心头。凝望天边的星斗/你的脚步从未停留……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地方/我的爱为你保留/我的深情为你守候”,曾经动听的词句,如今听来竟都是不祥的谶语。
崔老师拼尽全力一丝不苟地唱完了。我赶紧献上花束,她没有料到,稍有吃惊,但极有经验和风度地掩饰了过去,谢过观众的掌声后转身走下舞台。护士立即给她披上了外套,却有邻居围过来问候,崔老师身体一直在轻轻发抖。
我走过去抱住她,抱着越来越瘦弱的她,眼泪完全不由分说。
物伤其类。在那个时刻,我很想问问她:亲爱的崔可忻女士,这一趟80余年的人生旅途,您满意吗?您会如何评价?
记于2019年3月
【作者范智红女士为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钱理群先生的研究生,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本文所记钱理群夫人崔可忻女士已于2019年8月4日仙逝。文中所有图片皆由作者提供。】
[编后记]感谢范智红女士为纪念崔可忻医生写下这篇情真意切的纪念文章。钱理群教授是我校1956届校友,对母校一往情深,退休后的2004年3月,钱理群教授兑现回母校开讲座的承诺,回到南师附中开讲《中学生鲁迅作品选读》。当年4月16日下午,我校高一、高二年级70多位选修的同学以自己的言说(《我之鲁迅观》与自编自导自演短剧《示众》《奔月》《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药》),北大博导钱理群教授以声情并茂的朗读鲁迅的《雪》,圆满地结束了为时5周20节的鲁迅作品选修课。此后讲座本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列为高中选修课教材。后来得知,崔师母每晚电话钱老师提醒生活安居事项。崔师母远程协助支持了钱老师一个半月的外出讲学生活。这也是我们今天要发自内心的表示对崔可忻女士深深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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