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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遇难五十周年:以血为墨的中国异见者
——专访杜克大学教授连曦博士(一)
(自由亚洲电台“心灵之旅”访谈节目主持人张敏采访报道2018年4月21日)
*林昭遇难五十周年,美国连曦教授著书撰文向英文世界介绍林昭*
2018年4月29日是中国青年自由战士林昭殉难五十周年。林昭原名彭令昭,苏州人,1954年考入北京大学新闻系,1957年被划为 “右派”,1960年10月被捕入狱。1962年初保外就医,同年12月再次被捕入狱。她曾被关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和提篮桥监狱。她在狱中书写反对毛泽东极权专制的血书、日记、《致 <人民日报>编辑部信》(“十四万言书”)等大量文字。1965年林昭被以“反革命罪”判刑20年,1968年4月29日被改判为死刑,当天执行,年仅36岁。
2018年4月13日美国《华尔街日报》刊登美国杜克大学教授连曦博士的文章,题目是《以血为墨的中国异见者》(The Chinese Dissident Who Wrote in Blood)。
之前一个月,也就是今年3月,美国Basic图书出版公司(Basic Books)出版了连曦博士的英文新著《血书:毛泽东时代中国的殉道者林昭鲜为人知的故事》(Blood Letters: The Untold Story of Lin Zhao, a Martyr in Mao’s China)。
*连曦:希望西方读者知道,在毛泽东的疯狂时代,林昭坚持独立思考、反极权独裁*
在林昭遇难五十周年前夕,我采访了多年收集、研究有关林昭的历史资料并向英文世界读者介绍林昭的美国杜克大学神学院世界基督教研究终身教授连曦博士。
主持人:“在林昭遇难五十周年的日子即将到来的时候,您发表文章、出版新书,向英文世界的读者特别要介绍的是什么?您这两部分文字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连曦:“我的书叫《血书》(Blood Letters)是一个传记。您也知道,在中文世界里林昭已经广为人知。但在英文世界里,或者西方读者当中,知道林昭事情的人还比较少。
好几年以前,有一本Philip P. Pan所写的英文的‘Out of Mao's Shadow',中文翻译成《走出毛泽东的阴影》(有译作《走出毛的影子:为新中国的灵魂奋斗》)那本书里的头两章提到胡杰拍的电影《寻找林昭的灵魂》,这对英文世界的人来说,是第一次可以从Philip P. Pan的……他中文名字叫潘公凯,从他那本书里稍微能够了解到一点林昭。但是总体上来说,知道林昭事情的人比较少。
所以,我希望我所写的这个传记能够帮助西方读者了解林昭。“
主持人: “您这篇发表在《华尔街日报》上的(英文)文章,如果按中文字节粗算,不足一千五百字。在这样短的一篇文章中,您向英文世界读者介绍林昭,特别想向他们传递的信息是什么?”
连曦:“第一,是让他们知道林昭在监狱里坚持抗争这样一个故事。也让他们知道,当时在毛泽东那个时代,在西方世界认为完全是一个疯狂的时代,所有人所想到的,就是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泽东检阅的那些‘红卫兵‘ 那种场景。但其实呢,他们不知道在中国的提篮桥监狱里,竟然有这样一个人,坚持她自己的独立思考,而且能够多年坚持下来她的政治立场、政治信念,来反对毛泽东时代这个共产专制。而且是她提出……在监狱里面她非常明确的讲了,她所反对的是这种‘极权统治’,她认为 ‘这个极权统治是一种奴役’。”
*连曦:林昭说“民主权利是上帝赐给我们每一个人的”,林昭以特殊决绝的方式抗争*
连曦:“所以在我这篇文章里,我引用了林昭的一句话。这是她在《致 <人民日报>编辑部信》(十四万言书)里写到的。她说,民主权利是上帝赐给我们每一个人的,‘谁也没有权利对我说,要求生存就必须套上颈链’……这个‘链’是锁链的链…… ‘而忍受没身为奴的耻辱‘。像这种思想的确是超前的一种思想。所以我想让西方读者能够知道,在中国当时居然有这样的一种抗争,有这样一种独立的思考。
另外,林昭这种抗争的方式是以一种比较特殊的、决绝的方式来抗争。因为在监狱里,当时特别是在第一看守所里面,把她的笔墨纸都拿走了,而且手上了铐,最长时间有六个月之久铐着手铐。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写呢?唯一的一种方式就是用她自己的血,所以我在这篇网文里也简单介绍了,她怎么样戳破自己的手指,挤出血来写。
后来她写血书写多了的时候,她发现怎么样提高写血书的效率呢?她就发现一种方式,把血挤入一个塑料调羹里面,然后再用草茎或者竹签沾着写(有时写在床单撕成的布条上)。写完以后,为了保存她自己这种精神遗产……她知道血书很难保存下来,所以她每写完血书,一有条件的时候,有笔的时候,她就把这血书誊写到纸上,所以这些决绝的抗争的细节,我也希望能简单地向西方读者介绍。”
*連曦:林昭的文字不仅在毛泽东时代有意义,即使在当今中国仍很有它的意义*
主持人:“这篇文章篇幅很有限,还有什么是您想强调的?”
連曦:“在那段时间,也就是1964年到1965年期间,她被关在第一看守所的一个非常小的禁闭室,她写了九首 ‘血诗题衣’。我在这里面还特别引述了,其中一首有这么一句‘只应社稷公黎庶,哪许山河私帝王’。像这样一种思想,这样的文字,我觉得不仅在毛泽东时代有它的意义,即使在当今中国还是很有它的意义。
《华尔街日报》登载那篇文章是4月13日先在网上登出,第二天,也用纸质版登出来。“
主持人: “之后有些什么反应吗?”
連曦:”我收到有些读者的来信 ,也收到《达拉斯晨报》(The Dallas Morning News)一个专栏的编辑给我发邮件,征求我的同意,把我书的一部分能够截录登在她的专栏文章的那栏里边。“
*連曦:新书是学术著作,也是林昭传记,由Basic图书公司出版,希望面向普通读者*
主持人:”您上月出版的新书,篇幅应该说是多少字?”
連曦:”英文的字数大概是11万字。”
主持人:“我们就来谈一谈这部书。”
连曦:“有关书的内容,我先讲几句。我的书从性质上来说,应该是一部学术的著作。比如说,书总共的页数是330多页,但是书的正文只有252页,那么也就是说,大概有80多页都属于……里面有大部分都是脚注和引用的一些资料。所以这是这书的一个特点,它是一个学术的著作。
但是,我为什么又选了这个Basic图书出版公司呢?因为它是可以面向普通读者的,我不希望这本书……不希望林昭的故事,只在学术界给人知道,希望一般的民众都可以接触到这本书。”
主持人:“这是一本传记,而它的书名了让人首先想到介绍的是血书,可能其中有一些林昭的书信。那么,在传记和书信的篇幅比例上是什么样的比例呢?”
连曦:“其实最早的时候,我非常希望探索能不能让林昭自己向我们大众发声,因为她的文字非常有感染力。但是后来呢,我尝试了一下发现,因为从叙述上的需要,我还是必须承担一个传记作者的责任。所以到最后还是主要由我自己来写,包括整个书的结构、叙述的语言,都是有我自己的。所以其中直接引用林昭的书信,就受到这种叙述结构的影响,不能太多的、太长大段大段的引用她的文字。那么,这只算是一种综合吧。
所以在书最后一部分,引用了她最后几个月写给母亲的叫作《血书家信》里面,抽出几篇来引用一下。但是在书的大部分其它地方,还是用我自己叙述的语言。”
*连曦:英文新书《血书》全书结构与各章主要内容,该书中文译本可能于明年出版*
主持人:“这本书整个的结构是怎么样?您能把这些章节介绍一下,让听众能够有一个概貌性的了解,好吗?”
连曦:“书有一个引言,正文有八章,最后有一个《后记》,大概是这个结构。主要的还是以时间的顺序来写。
第一章,写她的童年, ‘活在阳光下’。这是林昭当时憧憬的一种未来的中国社会,就是让以后的孩子们都可以活在阳光之下。当时她就抱着这样一种信念来加入共产革命的。
第二章叫作 ‘脱下皮鞋换草鞋’。这是林昭自己的语言。她当时参加革命时,作为一个曾经在城市里面的从中产阶层家庭出来的人,她的确是脱下了皮鞋换草鞋。但不幸的是,后来她的书信里也写到道,可惜的是,当这些热血青年脱下皮鞋换草鞋的时候,那些共产党的干部正好相反,他们是脱下草鞋换皮鞋。
第三章是……英文叫作The Crown,就是冠冕,主要是介绍林昭曾经在16岁的时候加入了共产党。不到一年,她又失去了她的党籍。因为她当时没有服从上面给她的命令,命令她要从苏州撤退,她认为她没有什么危险,她就不撤退。因为那个,她失去她的党籍 。所以她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要努力的为党工作。参加土改等等,是为了能够重新再拾回她的党籍,重新再入党。第三章主要是讲她希望入党的过程,最后结果就是她所希望的那个冠冕……不是党籍,而是‘右派’。所以她最后是加冕成为‘右派’。
第四章,叫作‘星火’。主要是介绍到林昭被打成‘右派’以后,加入了一个……兰州一些‘右派’学生在地下要创立一个刊物《星火》,这章介绍这个过程。里面也介绍了林昭写的那两首长诗。第一首是《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另外就是《海鸥之歌》。
第五章叫作‘Shattered Jade’,就是‘玉碎’,林昭的墓碑上面有 ‘宁为玉碎’那个‘玉碎’。这章介绍林昭被捕以后,在监狱里,特别是在第一看守所里所受到的非人的折磨、非人的待遇。
第六章,是我引用了沈泽宜写的一首纪念林昭的诗,就是‘雪地之灯’。这章主要介绍林昭当时在监狱里如何抗争,包括她所写的大家最熟悉的那段文字,就是林昭写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长信,是137页的这个长信。
第七章,叫作 ‘提蓝桥的白毛女 ’,这是林昭自己称自己为 ‘提蓝桥的白毛女’,因为她在提蓝桥里所受到的虐待,让她想起了当时(官方宣传)‘白毛女在旧社会所受到的那种压迫’。
最后一章,叫作‘血书家信’。因为在林昭遇害之前的最后那几个月里,她对监狱里面的虐待进行反抗,反抗的方式就是以自己的鲜血来写这些给母亲的血书。
这是书的大致结构。最后很简短的一个‘后记’,里面提到林昭从1980年代开始被 ‘平反’以后,她在中国民众之间,她的思想所产生的影响。最后我也提到,在我作研究的时候,我需要了解提篮桥监狱。我自己到了最靠近提篮桥监狱的地方,到了最紧挨提篮桥监狱的一家酒店,在那个酒店的高层的一个房间里面,俯视提蓝桥的一些感想。
大概是这样的一个结构。”
主持人:“这本书从上个月开始发行,到现在发行情况怎么样?”
連曦:“发行情况在英文世界里应该还算是不错,我的编辑昨天给我发了一份邮件,他说从《华尔街日报》那篇文章出来以后,就是这个周末,在亚马逊上面,这本书的销售量……大概是排名吧,他说上升了3,700多点,所以可以看到,可能借着这篇文章,让更多人能够了解到林昭,所以有更多人感兴趣。”
主持人:“这部英文著作,什么时候能够译成中文出版?”
連曦: “比较可能是明年。”
*連曦:胡杰影片《寻找林昭的灵魂》,及国内研究者花费多年心血出版的《林昭文集》*
主持人:“能不能请您回顾一下,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林昭?您自己对林昭的研究工作是怎么样一个过程?”
連曦:“我自己呢,说来惭愧,是比较晚才注意到林昭这个故事的,应该是2011年开始。您也知道胡杰在2004年时拍好了一部电影纪录片叫作《寻找林昭的灵魂》,那是第一次让中国大陆一般民众能够了解到林昭的故事。
我自己真正开始研究林昭是2012年开始,我当时就到了胡佛研究所,因为林昭原来从监狱退回的那些文稿后来被捐赠到胡佛研究所。所以我当时去看了一下。但是没办法太多的用它里面的材料,因为那里有很多限制。但是,我能感受到对林昭那些手稿……里面能够比较清楚的看到原件拍成的一些图像,我对她的原件有比较深的一种了解。
但是真正开始可以比较全面接触到她的史料是2013年。那时候,刚好在国内的一些林昭研究者,他们费了多年的时间,花了不知多少心血,终于在2013年春天时编好而且印出来一个叫作《林昭文集》,我是在那个《林昭文集》的基础上来作我的研究,这是最主要的史料。
《林昭文集》里包括所有退还给家属的林昭狱中的文字,包括林昭在入狱以前……包括童年最早从15岁开始的她的文字,都在这《林昭文集》里。所以这是最主要的资料。”
*连曦:我自己近年对林昭友人、案件知情者、见证人所作的采访和对各方资料的查考*
连曦:“在这个基础上……您也知道,作为作历史研究不能只使用一种史料,必须结合各方面史料。所以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从2013年开始,我每年都回国采访一些能够提供一些比较直接的林昭史料的人,包括她的前未婚夫甘粹。
我采访了甘粹,很可惜,他后来不久就去世了。我也采访了林昭在北大时曾经爱恋过的沈泽宜。当时沈泽宜患了肠癌,离他去世时间不久,就在那之前的几周也接受我的采访。
另外一种采访就是我也需要更多的了解当时提篮桥监狱和第一看守所,就是林昭被关押的地方里面的一些情况。
当然我根据的有些是文字资料,包括《上海地方志》里提供了很多《监狱志》、《公安志》里的很多资料,帮助我了解这个监狱系统,当时在‘文革’期间他们所收集的一些资料。
另外我也结合采访了一些曾经像林昭一样被关进第一看守所和被关进提蓝桥的原来的政治犯,从他们那边了解到监狱里的生活,结合这些采访和文字资料,让我对监狱里边的生活、林昭当时所过的监狱里的生活,能够有比较全面的了解。
最后一部分我访谈的对象,是在公检法体制内的一些人物。他们所能提供的一些资料,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资料,包括有关林昭被害的一些细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结合对这些体制内人物的一些采访,让我能够确认某些历史的一些细节。”
*連曦:对一些事实的澄清,简举几例——关于林昭的生日、遇难地点、五分钱子弹费*
主持人:“您研究过程中,对已有的关于林昭的回忆、叙述,经过您收集史料考证,发现了一些什么新的史实?原有说法有哪些您觉得需要匡正,或者是需要澄清的一些事情需要告诉关注者?”
連曦:“在国内的特别是在网上很多有关林昭的评论文章,主要是注重林昭的一些思想,这些当然都非常重要。作为历史研究,我需要把她的思想放在一个历史的框架里面,放在她人生的一个大的叙事、大框架里面,所以我就必须注重一些史实,要澄清一些事实。
在这方面工作很多,读者可以在我的书里面看到,可以查考,可以跟网上所接触的东西做一个对比。
但是在这里,我想就简单提两点吧。
第一个就是有关林昭的出生日。几乎所有的在网上的资料,包括在林昭墓碑上所出现的林昭的出生日都是1932年12月16日。那么,我最后所能够确认的她的出生日,不是我自己研究的,而是根据苏州一位研究者叫黄恽……他的研究,他作了非常仔细的考察。考察1930年代苏州一些报纸,细节我就不说了。我参考了他的研究,也跟他进行了一些交流,请教他。同时也结合了我在研究林昭一些文字资料里边从其它地方所看到的,最后我同意、我接受他的研究成果。
他所确认的是林昭出生日是公历的1932年1月23日,这就是相对于羊年的12月16日。1931年是羊年,但羊年一直延伸到公历的1932年,(农历)羊年的12月16日是公历1932年的1月23日,这是一个。
第二个小的细节,我想提出的就是在国内所有网上所看到的一些有关林昭的资料,都说林昭是在龙华机场的跑道上被枪毙的。
当时是这样的,龙华机场的确在到1968年时……在1960年代初期龙华机场已经不再被使用了,所以如果仅仅从这个逻辑的判断上有可能在龙华机场可以说已经被废弃的跑道上执行死刑。但是我所考证的结果,不是这样的。就是说龙华机场……我在书里面提到,就是我所采访的这个体制内的人物当时他确认一点,当时在龙华机场那附近的确有一个刑场,的确有人在那里被执行死刑,但是林昭不是在那个地方。
当然这不是唯一的一个资料来源,还有结合其它的、我所查考到的其它一些资料,就是说当时林昭被执行死刑的地点是在提篮桥监狱里面。当然,还有很多其它细节,读者可以从书里面看到。
我想最后再提另外一个细节,就是‘五分钱子弹费’的事情,这个是需要大量的考证,包括对当时‘文革’期间其他政治犯被判处死刑以后,被执行死刑以后,他们家属有没有被索取‘子弹费’的事情。
那么经过大量的考证以后,我的判断是当时林昭的确是她的家庭被强迫交出了五分钱‘子弹费’。但是根据一些材料、我所接触的一些史料,五分钱‘子弹费’不是上海法院系统收的,应该是公安系统。也就是说当时应该是更像派出所带着所谓的‘革命群众’……当时很多时候是派出所带着‘革命群众’到被镇压的‘反革命’家属家庭里面去向他们的家属索取‘子弹费’。那么林昭的情况跟那些不大一样,他们没有(带着)什么 ‘革命群众’,当时就是公安系统的人到他家里索取了‘子弹费’。”
*連曦:林昭狱中文字和相关材料还有多少没退还?——关于“正档”与“副档*
主持人:“您前面说了您的研究主要是根据从狱中归还的林昭的一些手稿和在亲友中保留的一些回忆和关于林昭的文字。在您的研究中,无论是感觉到的,或者是了解到的,她的这些手稿在她狱中文字中,仅仅是一部分还是全部?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有一个估计?”
連曦:“在这之前,网上也出现了、登载了一些资料。最早的时候,比如说陈伟斯,他接触了……他曾经有个机会,应该是公检法系统里面的(人)让他能够看到在一个房间里堆了林昭的一些东西……读者可以在网上接触到这样一些史料。
这一点也是我考证的其中一个内容。我所了解的是,当时按照提蓝桥监狱的规定,所有犯人的这些资料都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叫做‘正档’,就是直接跟她的所谓的‘反革命犯罪行为罪行’有关的,这里面包括林昭的审讯记录,这些都归入所谓的‘正档’。这些‘正档’没有退还。那些‘正档’是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所有的林昭狱中的资料,大概堆起来……就是在书架上,大概有1米宽的这么多。
那么,所退还的东西,都是来自她的所谓的‘副档’,就是跟她的所谓的‘反革命罪行’,没有直接关系的。当然怎么区分这个,我不是非常清楚。有一点是肯定的,所有的审讯记录,都在她的‘正档’里面。这些‘正档’是没有退还的。所以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林昭的这些文字,都是属于退还的,也是从‘副档’里面退还的一些资料。”
*連曦:林昭大量狱中文字为什么未被销毁,能够留存,并在多年后部分退还家属?*
主持人:“现在根据我们所知道,在共产党的监狱里留下文字,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因为狱方对服刑者往往是作很严格的控制。那么您经过这么多年的考察了解,您怎么理解,或者有没有什么证据说明了一点,为什么林昭会留下这么多的文字,并且最后能够传出来,这个您了解到的情况是怎么样?这个原因是什么?您的研究有没有涉及这方面的问题?”
連曦:“说起来,这个也具有一种历史的讽刺意味。林昭当时在监狱里按照监狱里的规定……两方面,第一个是所有囚犯的文字随时都可以被收缴。这个在我们所接触的一些有关当时‘文革’期间监狱里面的一些文字,包括从其它的回忆录里我们可以看到。这里面也包括上海有一个作者叫严祖佑写的叫《人曲》,他里面也说,在监狱里面其实当时监狱方可以‘突袭’抽查,看有没有任何‘反革命文字’。要是有的话,当时就没收,这属于严重的政治事件。包括毛泽东语录的第一页上,被有人用钢笔划了一道,那也算是一个政治事件。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就在想,林昭写了那么多文字,在监狱里的文字总共加起来估计有五十万字左右。有那么多文字她怎么能够保存下来?这是因为监狱里的制度规定,所有犯人的文字的确要没收,没收以后不销毁,因为必须作为犯人的罪证保存下来。因为有这么一个监狱里的规定,所以林昭的文字不管当时对这个政权来说有多大的危胁,他都不能把这些文字给销毁,所以都保存下来了。
到了邓小平时代,要为毛统治之下这么多年那么多冤案平反的时候,刚好就把这些文字都退还了。按照当时他们的规定……但是我觉得这里有一点,就是在1980年代初,因为林昭的狱中手稿退还是1982年,就是1980年代初的确在体制内有很多工作人员,他们有的从专业精神……也有很有良知的,所以我觉得我们也应该感谢那些有良知的人,最后决定把林昭书信给退还。”
主持人:“您认为具体这件事情不是当时官方要求工作人员这样做的,而是具体的工作人员个人的因素多一点,是吗?”
連曦:“我觉得这个当然是一个大环境,是一个比较宽松的‘改革开放’的那个时代。因为‘平反’本身就是一种比较宽松的,反映了当时一种开放。在这个大环境之下,具体办案人员他还是有一些自己判断的余地,所以当时他的判断说……比如说,这些文字为什么不归入‘正档’而是归入‘副档’呢?这就属于办案人员当时必须作出的一些决定。当然也许是集体的,比如说一个小组,但是为主的人决定了,这些东西还是可以退还,作为‘副档’就可以退还。”
*连曦:“ 十四万言书”集中反映林昭思想的独立性——反奴役、反共产暴政……*
主持人:“下一个问题就是‘十四万言书’,您非常仔细地研究过,在这个‘十四万言书’中,对于一个关注林昭同时又没有仔细读过的人,您认为读‘十四万言书’以后,您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感受,或者是要告诉大家,在‘十四万言书’中,林昭写了些什么?”
连曦:“ ‘ 十四万言书’的确是非常重要的。要研究林昭、了解林昭,都应该注意去看这个‘十四万言书’,因为林昭的一些思想最集中的反映也在这个‘十四万言书’里。
这里,我想提两个方面。第一个,就是她的思想的独立性。她在‘十四万言书’里……我们可以看到林昭反对毛泽东的共产制度,她反对它是作为一种奴役、作为一种暴政来反对。这跟当时在‘文革’期间有一些所谓的‘异端思潮’、‘异端思想’有很大的不同。
后者,当时出现了一些异端思潮,不管是有关出身……《出身论》,还是对当时‘文革’期间某些思想、某些提法,对……比如说‘要不要搞人民公社’,‘中国往何处去?’……对这些问题的一些不同意见那种表述,或者有的人是因为反对毛,要想为刘少奇翻案,这属于内部的一种派别跟派别这种内斗有关系的一些政治表述。”
主持人:“换句话说,是认同整个马克思主义或者说共产主义的基本理论,是这个意思吗?”
連曦:“对,完全正确。也就是说,所谓的‘异端思想’,没有脱离它的这个框架。大的框架都是马克思主义,马列主义,都是在肯定马列主义的基础上,来提出一些不同的思想。比如说,包括最后大家都知道的李一哲,在1974年写的一篇文章《关于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献给毛主席和四届人大》从这个标题都可以看出来,它的大的框架还是社会主义,要讲民主和法制也在社会主义的大框架里面,而且是献给毛主席的。
那么,林昭跟这些非常不同的一点是,她从最根本上否定了这个马克思主义、这个思想体系。”
听众朋友!因为节目时间关系,对杜克大学教授連曦博士的专访,今天就播送到这里,在以后的节目中请继续收听!
自由亚洲电台“心灵之旅”访谈节目由张敏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采访编辑、主持制作。
附录:
Wall Street Journal, April 13, 2018
《华尔街日报》2018年4月13日(电子版); 2018年4月14日(纸质版)
The Chinese Dissident Who Wrote in Blood
(中译) 以血为墨的中国异见者
林昭因反对毛泽东而被处死。50年后的今天她还在激励着中国的民主运动。她给中国当局带来的忧虑也仍然挥之不去。
林昭在西方世界鲜为人知,但在中国至今仍未从人们的视野消失。她是一名持不同政见者。1968年的四月,文革正处高潮,她因毫不妥协地反毛而被处死。过两周就到了林昭逝世50周年的纪念日,一些敬仰她的人士会到苏州其墓地祭奠,中国当局也将想方设法阻挡他们的前来。时过半个世纪,眼前即将发生的这一切正彰显着她当年留下话语的力量。
1932年林昭生于苏州。上世纪40年代就读于一所美国监理会办的教会学校,在校期间皈依了基督教,而后又转向追随共产革命。16岁时她秘密加入共产党,为在中国建立一个“没有贪官污吏”的公正社会而投身颠覆活动。1957—1958年间,在毛泽东发起一场针对自由知识分子的“反右”运动之后——当时大约有120万人被打入另册——她对革命的幻想破灭。
1958年她被划为“右派”并被强制劳教。其间企图自杀未遂。之后她回归炽热的基督教信仰,并开始了以笔抗争的政治异见生涯,于1960年被捕入狱。
林昭在囚室里写了大量激情迸发的文字。狱方收缴笔墨,她便以自己的鲜血为墨。她戳破手指,将血挤入一个塑料调羹,在衣服、纸或床单上以蘸血的草茎或竹签书写。有笔时她把血书誊写到纸上。按监狱规定,狱警保存了她的文稿作为罪证,无人敢擅自销毁。
林昭在其诗歌、文章和书信里阐述个人自由之神圣不可侵犯,并控诉毛泽东独裁统治的罪恶。她写在衬衣上、鞭挞毛的血诗里有这样一句:“只应社稷公黎庶,哪许山河私帝王。”
1965年7月14日,即法国大革命首义、巴黎市民攻占巴士底狱的纪念日,林昭开始了长达五个月的写作项目:她给党的喉舌《人民日报》编辑部写了一封长达137页的信,痛斥“毛泽东思想”为“极权政治那黝黑黝黑的骨髓”。她坚称民主权利是上帝所赐:“谁也没有权利对我说:要求生存就必须套上颈链而忍受没身为奴的耻辱。” 三年后她被处决。
毛泽东死于1976年。几年之后,林昭被宣告无罪。1982年,她的狱中手稿归还家人。本世纪初,林昭的前未婚夫和几位同学编辑了其部分文字,数字化以后发布在互联网上。很快,这些文字启迪和激励了当代中国的政治异见。
灵岩山上的林昭墓成为民主活动人士朝圣之地,这令当局对她的思想在中国的影响日趋担忧。10年前,林昭遇难40周年前夕,当局在林昭墓旁安装了一个监控摄像探头。近年来,警方与前来祭奠人群的意志交锋也愈演愈烈。
国家主席习近平日益集权之际,中国民主倡导者们在林昭那久远的呐喊中找到了新的共鸣和紧迫的警示。她逝世50周年纪念日将至,试图组织到她墓地祭奠的公民再度被警方阻拦。不久前当局在墓地附近贴出一则迁坟通知。尽管墓园的管理方否认迁坟一说,人们却担心林昭墓恐将被毁。
无论林昭墓存留与否,4月29日灵岩山可能再度出现大量警力。当局对一名50年前被枪杀的年轻女性竟然如此恐惧,看似不合理性,但却是十分合乎逻辑。借用圣经的语言:她虽然死了,仍旧说话。
——连曦是杜克大学神学院世界基督教研究教授。他的新书 Blood Letters: The Untold Story of Lin Zhao, a Martyr in Mao’s China (《血书:毛泽东时代中国的殉道者林昭鲜为人知的故事》)由BASIC BOOKS出版。
林昭遇难五十周年:以血为墨的中国异见者—专访杜克大学教授连曦博士
(自由亚洲电台“心灵之旅”访谈节目主持人张敏采访报道2018年4月28日)
*林昭遇难五十周年美国连曦教授著书撰文向英文世界介绍林昭。本节目专访连曦博士*
2018年4月29日是中国青年自由战士林昭殉难五十周年。林昭原名彭令昭,苏州人,1954年考入北京大学新闻系,1957年被划为 “右派”,1960年10月被捕入狱。1962年初保外就医,同年12月再次被捕入狱,她曾被关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和提篮桥监狱。她在狱中书写反对毛泽东极权专制的血书、日记、《致 <人民日报>编辑部信》(“十四万言书”)等大量文字。
1965年林昭被以“反革命罪”判刑20年,1968年4月29日被改判为死刑,当天执行,年仅36岁。
2018年4月13日美国《华尔街日报》刊登美国杜克大学教授连曦博士的文章,题目是《以血为墨的中国异见者》(The Chinese Dissident Who Wrote in Blood)。
之前一个月,也就是今年3月,美国Basic图书出版公司(Basic Books)出版了连曦博士的英文新著《血书:毛泽东时代中国的殉道者林昭鲜为人知的故事》(Blood Letters: The Untold Story of Lin Zhao, a Martyr in Mao’s China)。
在林昭遇难五十周年前夕,我采访了多年收集、研究有关林昭历史资料,并向英文世界读者介绍林昭的美国杜克大学神学院世界基督教研究终身教授连曦博士。
在上周节目里播出了专访的第一部分,今天请继续收听第二部分。
*连曦:林昭从根本上否定马列主义,把毛泽东“阶级斗争”理论讽为“楼梯上打架”*
上集节目谈到林昭的‘14万言书’,连曦教授说:“ ‘ 十四万言书’的确是非常重要的。要研究林昭、了解林昭,都应该注意去看这个‘十四万言书’,因为林昭的一些思想最集中的反映也在这‘十四万言书’里。“
连曦:“第一个就是她思想的独立性。她在‘十四万言书’里……我们可以看到林昭反对毛泽东的共产制度,她反对它,是作为一种奴役、作为一种暴政来反对。这跟当时在‘文革’期间有一些所谓的‘异端思潮’、‘异端思想’有很大不同。
所谓的‘异端思想’,没有脱离它这个大框架,大的框架都是马克思主义、马列主义,都是在肯定马列主义的基础上来提出一些不同的思想。那么,林昭跟这些非常不同的一点是,她从最根本上否定了这个马克思主义、这个思想体系。
比较具体的,她彻底否定了阶级斗争理论。这个‘阶级斗争’在毛泽东思想里占非常重要的地位。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一部分就是讲阶级斗争,而且是作为一种历史规律,不可摆脱逃脱的一种规律来进行捍卫,而且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那么林昭是怎么看这个阶级斗争呢?她说‘阶级斗争……’她把这个讽为……叫作‘楼梯上打架’,非常形象的一种表述,阶级就是楼梯吧。她提出,‘楼梯上打架’为什么不对呢?第一个,她认为在上帝所创造的这个空间里面,我们有这么大的一个宇宙空间里面,我们没有需要整天强调‘你死我活’的这种斗争,是从根本上否定这点。
另外,我来引用她的一句话说,‘站在你们所藉以打架的那具贵楼梯上是永远无有真正的是非可言的!’
也就是说,林昭颠覆了毛和中共所建立的这种整个的道德体系。她强调说,阶级斗争并非人类历史发展的一种规律,不是所谓的‘真理’。
所以我认为这是真正的一种独立的精神,就是在20世纪20年代陈寅恪提出的这种‘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觉得林昭当时在‘文革’期间是真正的传承了这样一种精神,就是独立的精神。因为她的思想能够摆脱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这种框架。”
*連曦:林昭的精神资源,独立价值判断标准、道德体系和道德勇气——她的基督信仰*
連曦:“那么这就引发一个问题,她的精神资源是什么呢?
当时为什么那么多在‘文革’期间有很多所谓的‘反革命’他们有‘异端思想’,为什么当时他们都没有摆脱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这种大的框架呢?
我们考虑到,他们的问题一个是精神的资源,另外一个是道德勇气。那么林昭所特别的一点是,在‘14万言书’中所看到,她也结合这两个。一个是独立的思想,另外她有一种道德的勇气。
她的精神资源是什么呢?跟几乎所有这些人不一样的是她在马列主义这个价值体系之外,她找到了自己独立的价值判断标准,独立的一个道德体系,另外一个道德体系,就是她的基督教信仰。”
主持人:“您发表在《华尔街日报》上的文章中提到,林昭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在教会学校读书,受洗成为基督,这是您找到的有林昭自己所写的陈述。还有,就是她曾经秘密加入过中国共产党,是不是也是林昭自己写的?”
連曦:“是的。”
*連曦:林昭人生道路上的两条线索——参加共产革命和受洗成为基督徒*
主持人:“那么在林昭人生道路的线索上就有两条线,一条是她加入中国共产党,当时是秘密加入的,大约是在十五、六岁。她受洗大约也是在十五、六岁。但是后来在她人生发展的线索上,这两条线实际上本身是不相容的。她在每一条线上都发生过变化。您刚才提到基督教的精神、信仰的因素在她一生中最终定格在她生命中。那么在回顾这两条线的发展过程中,您有什么特别的归纳或者表述?”
連曦:“您刚才说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就是按我们现在的理解来说,基督教信仰跟共产主义的信仰是不相容的,从我们现在这个角度看的确是这样的。但是有一点,就是如果我们退回到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我们会发现当时在基督教这个群体里面有很多人恰恰认为,共产主义信仰是一种基督徒道德实践。基督徒真正要活出他这种信仰的话,必须投身于一种运动来改变这个社会,来建立一个更加公正的、没有压迫的社会。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从建立一个公正社会这个角度来说,当时的基督教信仰和共产主义信仰是很有些相通之处的。包括教会内部很多人都非常支持共产党。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林昭当时既接受基督教信仰,又投身共产革命,这里面是没有矛盾的。
那么在时间顺序上是这样的,林昭1947年秋季入了苏州……就是美国监理会办的教会学校,叫作‘景海女子师范学校’,她进入这个学校后不久,我们不能确定是什么时候,但是应该是在1947年秋季以后,在1948年夏天之前,她入了教会。因为这一点在林昭的‘14万言书’里面,她有一个交代。”
主持人: “她讲得很清楚是受洗吗?”
連曦:“是的,她在‘14万言书’里面有这么一句,她说‘自己中学时代的导师带领我受洗进教的美国传道士……’,她这么提到这一点。”
主持人:“从时间上看应该是在15到16岁之间,是吗?”
连曦:“是的。在那时候林昭加入教会不久,受洗入教以后不久她就接受了共产党……当时几乎所有教会系统学校里面都有地下党一些活动,所以当时也在‘景海女子师范学校’里有地下党。在地下党影响之下,她入了党。这点在当时她给同学陆震华写的信里提到。后来在其它文字里,她自己说‘少年时当过三天地下党员’,所谓的‘三天’,当然就是说她很短的一段时间入了地下党。
估计当时也是认为国民党统治非常腐败,而且是非常不自由的一种社会。那么共产党所提供的一种愿景,是‘一个公正的社会,一个新民主的社会’。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她就参加了共产党。
而且可以从后面的一些文字资料里看到,林昭当时不仅入了党,而且还帮助党在地下印制和分发一些宣传材料。当时条件非常艰巨,在那种情况下,还包括油印一些党的宣传材料。估计她后来为什么会被上了苏州城防指挥部的黑名单,后来党组织命令她要从苏州撤离,有可能跟她当时油印这些宣传材料有关系。”
*連曦:林昭的心路历程在百年共产革命中的代表性——相信口号能成真者通常会被消灭*
主持人:“您刚才讲到为什么有一些归信了耶稣基督的人在当时对共产主义也采取一种接纳,甚至也积极投身的这种情况。这就使人想到去年的11月7日刚刚是共产革命建立政权一百年,那么您觉得林昭的这个心路历程有代表性吗?”
連曦:“我觉得很有代表性。一个是她当时那种理想主义,因为当时共产革命在中国所吸引的那些人,都是非常有理想的人士。
比如说,美国记者斯诺在1937年出了一本书《西行漫记》英文叫《红星照耀中国》(Red Star Over China)。但1938年它翻译成中文出版时,为了回避国民党的舆论审查,它的标题就改为《西行漫记》,出版后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到延安参加革命。
所以从这个理想主义来说,当时的确有很多相通之处。在教会里,其实很多教会学校培养出来的人非常关注社会,非常有正义感,就像林昭这样的人。所以我觉得这里面,林昭……她当然后面……她说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但是那种幼稚里面也能够反映出当时那种理想主义。
第二个,就是从林昭投身共产革命,所经历的历程里面,我们也可以窥见这个共产革命在中国发展的一个过程和其中某些特征。
这一点可以再从吉拉斯的《新阶级》里我们可以看出来。因为吉拉斯作为南斯拉夫共产运动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所揭示的就是他在50年代出的《新阶级》那本书里所讲的,提到一些规律。我在我的书的第二章结束时,引用了吉拉斯的一段话。大致意思就是,革命成功之前,这些共产党员要参加共产党,意味着一种牺牲。作为一名职业革命家,应该说是得到这种最高荣誉。
但是当这个政党巩固它的政权以后,拥有党籍就意味着属于一个特殊的阶级,党的核心里面就只有……可以说是一种全能的剥削者和主宰者,那么它已经蜕变为一个新的阶级。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吉拉斯提醒道:那些接受革命思想和口号的革命者,天真地相信那些思想与口号会真正变成现实的,通常都会被消灭。
那么林昭就属于那些保持了当时原有的那种理想、而相信革命成功以后,共产党夺权以后,还能继续保持那种理想,她就属于被消灭的那一群人。”
*連曦:林昭早年的基督信仰为她一生信仰历程作非常重要的铺垫——狱中主日大礼拜*
主持人:“那么从林昭心路历程的另一条线索去看,林昭她自己的基督教信仰达到了一个什么程度?这个信仰在她生命中经历了怎样一个过程?到她后来,尤其是在一般了解林昭的人看到一些资料可能会有一个印象,就是在狱中有一位狱友叫俞以勒带领林昭信主,认为林昭是这时候成为基督徒。那么您接触更多史料之后认为不是,是她在很早的时候就受洗,和她入党几乎是同时,十五、六岁对吗?”
連曦:“是的。我觉得林昭的信仰历程应该可以分成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在‘景海女子师范学校’时,两年时间她所受那种教育、熏陶,对她以后一生的信仰都是作非常重要的铺垫。包括她后来在狱中所能够回忆起来的一些圣经的经文和她在狱中经常唱的这些圣诗。
林昭在狱中,每个星期天的主日早上九点半……她自己说,要开始作教堂的大礼拜,那么她特别在狱中所写的《灵耦絮语》里,她提供非常具体的一些细节。她把那些诗歌的歌名、一些歌词都能写出来,这些当时完全是凭着记忆,这些记忆是从哪儿来的?所有她记起的经文和诗歌,我的判断最主要的是从在‘景海’念书那个阶段,那时学来记得的。当然后来到1958年被打成‘右派’以后,她又跟甘粹……就是她的未婚夫,到了北京一个教堂里作礼拜。那一段比较短的时间在教堂作礼拜时,也非常可能她再次接触了一些圣经的经文和诗歌,可以说强化了她当时在‘景海’时就已经有过的那些记忆,因为林昭的记忆特别好。”
*連曦:狱中难友基督徒俞以勒对林昭的影响——强调十字架,与基督一同受苦*
主持人:“ 根据您的研究,您认为林昭的难友、基督徒俞以勒对林昭有什么影响吗?”
连曦:“到最后一个阶段,她的确接触了基督徒俞以勒。根据我的研究,她接触俞以勒是她第二次入监狱以后。就是在1962年12月她再次被捕入狱。有一段时间把她关押在提蓝桥。因为最主要的就是审前的关押地点……特别是‘反革命’,应该是第一看守所。我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因为第一看守所没有地方,就暂时把她关到了提篮桥监狱,关了几个月。
后来到1963年时,正式把她从提篮桥监狱转到第一看守所,就是林昭所说的‘真正的魔窟,魔鬼的魔窟’。那以后,才开始在第一看守所接受审讯。
在这几个月时间,她被关押在提篮桥监狱接触了基督徒俞以勒。俞以勒对她应该还是有一些影响,但毕竟在监狱里犯人彼此之间的谈话、沟通都非常有限,受到监视。所以这段的影响应该不可能是全面的影响,林昭的信仰不可能是在建立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因为你读了她后面的书信 ,会发现她的基督教信仰、对基督教的了解、对基督精神的体会是非常深的。
我觉得,俞以勒最大的对林昭的影响应该是使林昭的基督教思想从原来接受教会学校的那种基督教信仰……强调社会公正啊等等……这些基督教信仰,转换为一种所谓更加‘个人化’的、更加强调人与上帝的关系,而且特别强调十字架、强调人的死……这都反映出当时在20世纪初中国本土基督教里面所逐渐发展出来的一种神学的倾向,就是强调一种不是入世的,而是比较出世的一种信仰。而且强调受苦,十字架与基督一同受苦,强调对个人自己的所谓‘血气’的一种否定。
*连曦:引用林昭文字,看信仰为她提供的独立价值体系、殉道勇气和对暴力循环的超越*
连曦:“这点在林昭最后一些书信里可以看出来,更使她坚信她所作的这种政治抗争不仅是一种政治抗争,而且可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抗争。
这点上我可以引用林昭一些自己的文字来作些说明。比如,在‘14万言书’里,她说 ’为着坚持我的道路或者说我的路线——上帝仆人的路线,基督政治的路线’她说为了这个‘这个年青人首先在自己的身心上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是被你们索取的,却又是为你们付出的!’
这里边有爱,也有这种坚持。她认为她的政治路线是基督政治的路线,是上帝仆人的路线。所以我也认为正是因为这种宗教信仰,给了她这种道德的独立性,让她能够超越那种现有体制所为她提供的价值体系,独立于它那个价值体系之外,她就能够去坚持她的抗争,而且是多年坚持下来。
还有一点,她的信仰体现出来就是在她的政治抗争里所看出的信仰对她的影响,就是信仰一方面给了她这种勇气,让她能够坚持,而且愿意殉道。她在书信里也提到说,如果上帝要让她成为一个殉道者,她非常愿意。所以这是信仰给她的力量。
在第二方面,我觉得信仰对她的政治抗争有非常大的影响,是使这种抗争超越了以暴易暴的循环。在共产革命里面,它所提到的这种仇恨、推翻一个罪恶的世界,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手段是一种暴力,用暴力手段来达到这种政治目的。
林昭在她的抗争里所体现的一种精神,可以说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这里面特别是从她的《灵耦絮语》里,可以看到林昭自己内心的挣扎——到底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能够使用暴力呢?是否需要用暴力来推翻这一个残暴的政权呢?
因为作为一个基督徒,她不能认可暴力,当然林昭自己在这个事情上,也有过很多内心的纠结、很多挣扎。但她最确定的和最公开的来表述她自己的政治观点,应该是在‘14万言书’里面所提到的,她摒弃了暴力。”
*连曦:林昭强调奴役他人者自己也不得自由。她达到的思想高度,当时很少人超过*
连曦:“还有一点,就是即使在那种情况下,在遭受那样一种残忍对待的时候,她还保持了一种对人性的肯定,这一点是特别感人的。
我念一段她的文字吧,就可以看出基督精神的这种文字,就是在‘14万言书’里。
她说 ‘“我越来越加清晰而且深切地察见你们那家魔鬼政党所犯下的那样许多可怕的惊人的罪恶!在那些时候我悲痛地哭了!我哭那些被你们作下之可怕的罪恶所糟践所逼迫所诱惑与所残害的不幸的灵魂。然而就是在这当中,在接触你们之最最阴暗最最可怕最最血腥惨厉的权力中枢——罪恶核心的过程里,我仍然还察见到、还不全忽略过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现露①出来的人性的闪光,从而察见在你们心灵深处多少还保有着未尽灭绝的人性!在那些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我哭你们之摆脱不了罪恶而乃被它那可怕的重量拖着愈来愈深地沉入灭亡之泥沼的血污的灵魂!你们看到这里想来是无动于中的,但我写到这里时眼眶里已经又涌上了灼热的泪水!先生们呵,奴役他人者必不能自由,这特别对于你们来说是一条如何无情地确实的真理呵!……’
所以她达到这样一种高度,就是她看到在那些最罪恶的核心里面,还有些人性的闪光。而且她也肯定一点,这一点也是包括当今的独裁者都还需要意识到的一点,就是奴役他人的,他自己也不得自由。所以林昭所达到的这种思想高度,其实在当时很少人超过的。”
*連曦:林昭被捕七周年给母亲的《血书家信》:归根结底我在天父手里不在魔鬼手里*
主持人:“您的这部新书有一部分是《血书家信》,這一部分里有沒有您特別想介紹給我們聽眾的。”
連曦:“我想唸一篇《血书家信》,從這個《血書家信》里可以看到,在林昭接近她要受害的日期,她當時自己並不知道。在監獄的系統里,這很多東西都是秘密的吧。所以林昭當時……我要唸的这一段《血书家信》是1967年10月24 日寫的。
那時候林昭的判刑已經从二十年改為死刑了,但是還沒有最後批下來。在這時候,她在監獄里就受到很多虐待。包括提籃橋監獄原来的规定是每個月可以有一次家人來探訪。但是到1967年時取消了,這裡面當然一部分可能跟‘文革’那種混亂也有關係。
所以那時候,她要求見家人,反覆要求,他們都置之不理。而且還有些囚犯,他們藉著監獄里一些囚犯帮助做一些打水呀,或者做清潔……那些囚犯也對她有一些虐待。所以她要進行抗議,在这种情况下,她就写了些家信。连续差不多一個月時間,她寫了一些《血书家信》。這是當時她比较有序的每天寫一封《血书家信》。
這是她第二封家信。我來唸一下,從這里面你也可以看到她那種堅持。而且可以看到信仰在她的抗爭里所继续起的非常核心的作用。
這是1967年10月24日。因為林昭第一次被捕是1960年10月24日。所以她的信是這么寫的:
‘妈妈: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记得么?今天是我被捕的整整七周年!七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当你看见我被他们戴上手铐时,你哭了。尽管在自己的战斗生涯里碰上同样的考验时刻你并不哭。
别为我伤心,亲爱的妈妈,烈火炼真金呢!归根结底我是在天父的手里却不在他们魔鬼的手里!
今天我过得很平静,毫无多余的感伤因为用不着!就从被捕这一天起我在他们共产党人面前公开了自己之作为反抗者的身份并且公开坚持我之反共抗暴的自由战士基本立场,从这一点上来说,不但我自己别无退步,而且我与他们之间也决无两全!基督亲兵的仁心爱德仅只对于灵魂却不能对于罪恶!天父引领我看清自己的战斗道路!
我真有满腹战斗的豪情欲抒,但就这几句也还不知道你得到那会儿才看见;也许在展览会上?一笑!
我要见你!我的妈妈,我要见你!
昭儿
主历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四日’”
*连曦:林昭说“我坚持着向极权制度共产魔鬼们争夺我的基本人权,因为我是一个人”*
连曦:“我接下去想選讀一段林昭的文字,是1967年11月23日寫的,就是 离她遇难差不多五個月吧。”
主持人:“那麼距離現在人們所能看到的她最後的文字有多長時間?”
連曦: “不到兩個月。”
主持人:”現在所能看到的林昭最後的文字是到什麼時候?”
連曦:“最後的文字是1968年的1月14日,這封信是她給母親寫的。”
主持人:“距離她遇難的日子就是三個半月?”
連曦:“是的。是她寫給她母親最後的一封信。”
我接下去想選讀一段林昭的文字,是1967年11月23日寫的。這一天很特別,這天是她父親自殺的七週年。所以她那天有一種特別的衝動,一下開始了三個寫作項目,写三篇文章。
一篇是寫他父親的,叫作《父親的血》,完全用她自己的鮮血來寫的,这是第一篇。
第二篇叫作《血書聲明》也是用她自己的鲜血來寫的。
第三篇是她開始寫的,叫作《心灵的战歌!——我呼吁人类!》這里面又再包括好幾篇。
第一篇叫作《一個兵士在陣地上》,我所唸的是這篇,不是用她自己的鲜血來寫的,而是用筆墨來寫的。她交代得非常清楚,这筆墨書信的第三頁我來唸一段。
她說:‘我个人的战斗行动是完全自觉的!这也是他们,极权主义分子们对我最为嫉恨的一点!我有着高度清醒而更完全自觉的反抗意识!它促使我在任何情况下始终不屈不挠地坚持战斗!确实很艰难,但我又何能不这样做呢?!我坚持着向极权制度共产魔鬼们争夺我的基本人权因为我是一个人!而作为一个独立的自由人我本来应得享有自己之一份与生俱来的受自上帝的完整的人权!’
接下去有一段她写道:‘我们自己个人的一份基本人权和民族同胞们普及的基本人权是完全不容割裂的!基本人权这个名词本身就是一种高度完整的概念!……只要还有一个人被着奴役,就不能说人类是自由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为自己战斗也就是为我们的祖国、民族、同胞父老以及一切被奴役者战斗!”
听众朋友!今年4月 29日是林昭遇難50週年。這一天,本集節目正在播出中。林昭的話語藉著電波,跨越時空回响。
听众朋友!因为节目时间关系,对杜克大学连曦教授的专访,今天就播送到这里,在以后的节目中请继续收听!
自由亚洲电台“心灵之旅”访谈节目由张敏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采访编辑、主持制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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