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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庙 (张世和)、江雪  星火系列人物访谈之一:向承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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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2 01:53: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老虎庙按】

  下面同学们将看到的是我去河南拍摄“国军抗战老兵百人系列”前一天,和江雪合作完成的右派系列人物访谈之一《向承鉴》,文字由江雪撰写,微记录片由我完成。
  本文是在江雪的微信公号(jiangxuedulifangwen)上昨日发布,仅仅一天时间在网络引发广泛转播和关注。这是一个历史话题,却始终没能被正面舆论。江雪耗时数月,南下北上访问了数十人才最终完成了下面的文字,而这样的文字将以系列人物访谈的形式继续下去。
  文字作者简介:江雪,女,原《华商报》深度报道评论部主任,曾因报道延安夫妻在家看黄碟被抓事件引发全国舆论哗然。被誉为全国深度报道记者十人。江雪于去年不甘与主流媒体沉沦而丧失一个记者的良心,毅然辞去20年资深记者的职业,成为了一个独立媒体人。这一年来由她所报道的重大事件以及人物访谈持续不断。值得我们尊敬。
  这是江雪在采访过程中拍摄的视频资料。由我最终完成剪辑。


【正文开始】

  星火,一个黑夜中熠熠生辉的名字。上世纪50年代末,一群勇敢的年轻人,基于良知和勇气,在极权黑幕下,办的一份秘密杂志。至今,并没有太多中国人知道它。
  我也是晚近才知道它。让我羞愧的是,它诞生的地方,就在我的家乡,某种意义上,距离我的故园,不过咫尺之遥。
  50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些在黑暗中盗取火种的年轻人,如今都已垂垂老矣,许多人,都已默默离世。而我,才走上一条注定充满遗憾的寻访之路。
  这是我的记录。让我们,一起回望这震撼心灵的往事,去寻找谎言、极权与死亡之间的关联,以及重新发现真相、良知与勇气的价值。
  原来对自由的追求,在漆黑的夜里,也曾闪耀如星火,并汇聚于人类追求自由的历程, 呈一道璀璨的星河。


星火系列人物之一:向承鉴

人物简介:

出生于1938年
1956年考入兰州大学
1957年7月被划为“右派”
1958年被下放甘肃天水劳动
1959年冬与张春元、谭蝉雪等人创办《星火》杂志
1960年9月以“反革命集团”罪名被捕
1980年平反
著有自传《炼狱归魂》

【视频结束之后是江雪原文】

一个人,和他的国家



3月初的南方,天还冷,夜里有雨,清早积水成片。他穿一件黑大衣,背着手,走过湖边。 “这里都是桂花树,香着哪!”仿佛只有此刻,那苍凉的声音里才有了一丝欢悦,银发也愉快地颤动了。
桂花的香,能让他隐约找到一些童年的气味,仿佛故乡还在。而其实,故乡早已沉入水底,那是1965年大修水库时的事了。那年,向承鉴27岁,因为“星火”案,正在千里之外的青海高原,熬炼于18年囚徒岁月。
2010年,他72岁了,才从兰州回到这座江西小城。县城早已迁址重建。他倾囊买下湖边的一套房子,自己看着装修了,安顿下来。妻子总是抱怨,说这里菜太贵,冬天又没暖气,不如兰州。他却喜欢这里的静,还有房前屋后的桂花。
九死一生,晚年能得一片安宁,他很满足,又不满足。他拒绝老伙伴们的建议,“少回忆,多养生锻炼”。绞尽脑汁, 他还在追问那些纠缠了他一生的噩梦,以及噩梦的根源。关于自己,关于这个国家。
一本《炼狱归魂》的自传,50万字,在1998年从中学退休后就开始动笔,10年前已完成。一笔一笔,蝇头小楷,用中学的作文纸,写了800多页。妻子一字字帮他打印出来。当然是无法出版。
2014年,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本书——《马克思主义之异见与反思》,并在香港出版。之前,不知怎么,就惊动了相关部门。兰州方面来了3个人,其中有一位永登县的官员。他们来武宁登门拜访。未见面前,先去找了他的哥哥、弟弟,一生为他饱受惊吓的亲人,如今垂垂老矣,再次为他胆战心惊。
来人接连三天登门。坐沙发上,为他倒茶、点烟,对他毕恭毕敬,但语气很硬,就是希望他不要出版。无奈,他联系出版社,但人家答复书已付印了,要履行合同,不能毁约。对方无奈,最终悻悻离去。
那之后,他和外界联系更少了。“我这一生,连累了很多人。再也不想给亲友带来麻烦了。”他说。
好在还有互联网。他78岁了,睡眠少,每天清早六七点就起来上网。阳台改装的小书房里,电脑可以翻墙,先浏览一下境外网站上的新闻,两三个小时就过去了。接下来,看看电视上的体育节目。围棋,以及各种球类,都是他喜欢的。也会看看股票,很多年,他用两万元炒股,“为了验证自己对政治经济学的一些看法。”还有点收获。
夜里,偶尔陪老伴儿看看电视剧。新闻联播是极少看的。“都是歌功颂德。看着心烦。”
他向北方来的晚辈回忆起过去。深深地叹气,抱着银发的头,靠向沙发。“老天爷!”在苦痛的记忆中仍要忍不住呼喊。又说起1960年的那个三月,饥饿的早春,太阳仿佛被寒霜冻住了的清晨。甘肃天水武山县,一个饿死在路边的小女孩,黑乎乎的小脸,就那样蜷缩在他的脚下……目光沉沉,那揪心的痛,再次攫住了他。



1959年,大饥荒已席卷中国。那年,向承鉴21岁,已戴上“右派”帽子3年。
“我这一生,受够了罪,要说享过点福,就是刚上大学的第一年。”他忆起1956年初入兰州大学的日子,他和他的同学意气风发,如这个刚刚开启的新时代,未来如朝霞铺展。
他是苦孩子出身,也是“新中国”的红色少年,对共产党,“那是磕头作揖都表达不了的热爱。”
1938年,他出生在河南,刚到世间,就遭逢1940年的河南大饥荒,兵荒马乱中,父亲带着一家老幼逃难到江西九江,流落在武宁城里。父亲当脚夫,母亲和祖母纺纱织布,日夜操劳,生活仍然艰难。
1949年了,穷人突然成了新政权最信任的人。他家“根正苗红”,姐姐参了军,他学习好,门门功课拔尖,成了县里的第一批少先队大队长。上了中学,老师动员他入团,他自觉检省:“我还不够格,需要继续努力。”
1956年,他考入兰州大学。兰大是当时全国5所重点大学之一,与北大、清华等比肩,又位处大西北,在当时的“冷战”格局下,有国家战略的意味。
他报了化学系,“重点大学的重点系”,系主任是左宗杞女士,和丈夫陈时伟(当时的兰大副校长)一起,1949年后从美国双双归来,是备受尊敬的科学家。“系里有七八位正教授,师资很强,我那时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杰出的自然科学家。”他说。
红色中国正在开启一个新时代,优秀青年无不满怀“建设新中国”的热望,他也是其中之一。他懵懂不知的是,从1949年开始,“肃反”、“镇反”、“思想改造”、“三反五反”,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已让人目不暇接,不断在中国人内心深处“掀起革命”,并让一些人畏惧和疑虑。他那时,因为没离开过校园,对各种“运动”还没有感受。“身心都如一张白纸。”
大学一年级,最深的印象是校园里的伙食“好得不得了”。竟然还在食堂里吃到过老母鸡。他家穷,此时,一个月20多元的生活补贴,心满意足,一心读书。校园学习气氛浓,学校要求严,“两科不及格就要退学”,学生们也学习劲头十足,实验室夜夜灯火通明,校领导甚至不得不劝同学们注意身体,多休息。
风暴是从1957年的那个5月渐渐起来的。“五一”节前后,学校党委宣布“整风”,号召鸣放,每个人都要给党提意见。
“我再三想,绞尽脑汁,结论是,我对党没意见。”50多年后,向承鉴回忆说。但这可不行。学生会、系支部等,多次举办点心会、茶话会,请大家座谈,给党提意见。他没去参加,因为实在提不出意见。结果被批评,“对党没感情。”
对那场后来被称为毛泽东“引蛇出洞”的反右,向承鉴回忆,最终,还是学校再三的动员起到了作用。5月下旬,有高年级的同学,贴出了“鸣放”的第一张大字报。
今年78岁的屈剑英,就是第一张大字报的执笔者,他当时是兰大历史系二年级学生。“同学们响应党委号召,鸣放提意见,我们几个同学商量了,写张大字报,内容是对学校的一些管理不满,由我执笔,写了两页。”2015年12月,屈剑英对我回忆起那个贴大字报的夜晚,他的同班同学、后来的“星火”创办者张春元也在其中。
仿佛一夜之间,校园里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在党委的鼓励下,高年级的同学纷纷加入“鸣放”,他们年龄大一些,经历的事情多一些,也能“提出意见”。大字报也多是批评官僚主义、校方管理的。很多同学对兰大招生中“吹牛”的现象不满,认为学校的一些设施和重点大学还有距离,也因此出现了“并校”的呼声,即把兰大的同学并到北大等其它几所大学去。
“可以说,当时大部分同学都主张‘并校’,后来这成了兰大‘右派’学生的一个主要罪状。”屈剑英说。
“鸣放”越来越热烈,但学校和上级却不出面回应,学生的情绪逐渐高涨。组成了“赴京代表团”, 由副校长陈时伟带队。“赴京代表团”在西安停留,见到了教育部高教司的负责人“刘大胡子”,其时,刘正在西安处理西安交大学生的“鸣放”诉求,在西安人民大厦,屈剑英是与刘辩论的学生代表。
此时,在全国,知识界的“鸣放”正进行得轰轰烈烈,而政治风向比天气变得还快。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突然发表《这是为什么》的著名社论,“整风鸣放”突然转变为全国范围内的“反右派斗争”。
几天后,甘肃日报以通栏大标题,整版刊发《兰大陈时伟的右派反党罪行》,陈时伟成了甘肃省第一个“大右派”。兰大校园里的各级 “鸣放委员会”突然变成了“反右委员会”。
向承鉴也成了化学系一年级小班的右派。按说他并不是鸣放中的“积极分子”。鸣放初期,他没有写过大字报,鸣放开始后,周末仍照旧去图书馆看书,但因为“莫名其妙”被班里同学选为“鸣放委员会委员”,为不负“重托”,他组织同学,整理出了自己一份唯一的“大字报”,标题是“某某教授访问记”,讲述兰大一位教授在肃反和思想改造运动中的遭遇。
除了赞成“教授治校”之外,他的另一个罪名是“仇恨共产党”,因为他看了一张别人写的大字报, 骂了句“该死”,被人举报说“要杀死共产党员”。
迷茫,苦闷,这是向承鉴的1957年夏天。7月,在副校长陈时伟的批斗会举办之后,学校公布了首批划右学生名单,共20多人,他的名字也在其中。“我那么爱党,突然就成了 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阶级敌人。”生活补贴停了,吃饭都成了困难,在冷眼和歧视中,不得不去校外建筑工地上干活。
同学之间的友爱气氛全不见了。从暑假前开始到新学期,批斗会开了一茬又一茬,向承鉴成了学校最年轻的“右派”之一,同时“气焰最嚣张”、“最顽固”,因为他始终不低头认罪,不承认自己是“三反分子”,被“群众处理意见”定为“极右”。
屈剑英也被定为“极右”,开除学籍,立即送往兰州沙坪劳教。向承鉴不服,在最后时刻他找到了校长林迪生申辩。最终, 他被降格处理,和另外40名师生,包括此后的“星火”同仁——中文系的谭蝉雪、历史系的张春元等人一起下放天水,“保留学籍,劳动考察”。
这成了他命运的另一个分水岭。
50多年后,他回望那一年,说,那也是他思想转变的分水岭。“反右”前那个“相信党的一切宣传”、从没有试着去独立思考的年轻人,内心深处,开始有了痛苦的疑问。



1958年7月,向承鉴等一行40多人,坐火车到达天水。到天水后,他们被分成了两部分,向承鉴、苗庆久等人到武山县,张春元、谭蝉雪等同学被派到北道区的马跑泉公社等地。
向承鉴被派往武山县城关的联丰公社,一开始住在村支书家里,和社员们一起劳动。被要求,“老老实实劳动,老老实实做人,接受改造,才是唯一出路”。
“反右之后,一切反对的声音没有了。毛泽东真正成了一言九鼎”。从1958年8月下旬开始,在农村,人民公社、大跃进等一系列运动铺天盖地而来,也席卷了向承鉴所在的联丰社。
联丰人民公社是一夜之间突然成立的。向承鉴被派去布置、美化公共食堂,刷写大型标语。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中,人们喜气洋洋,遵循毛主席的指示,“人民公社就是好”,开始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家家户户撤掉锅灶,到食堂吃饭。到处是标语“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
人民公社开始不到一年,大饥荒发生,仅在甘肃通渭一县,就饿死七八万人(据杨继绳《墓碑》记录),1996年,作家张大发出版了一本关于通渭大饥荒的书,书名就叫《金桥路漫》。
人民公社一成立,接下来就是“大跃进”狂潮。口号是“一天等于20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超英赶美”、“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向承鉴所在的武山县是全国闻名的红旗县,也不断放出“大卫星”,著名的是“玉米亩产万斤”和“白杨树上结苹果”。
他耳闻目睹了谎言包裹下的荒诞。“玉米亩产万斤”的卫星,在验收的时候,当地找来一批可靠劳力,挑灯夜战,把其它十多亩地里的玉米连根拔出,密密麻麻栽到“卫星田”里,密不透风,再放水把地浸湿,就看不出痕迹了。技术员跳到地里,数玉米棒和玉米棵数,算出来,远超过万斤。于是敲锣打鼓庆贺,干部们再去食堂大吃一顿,卫星算是放上天了。
还有“全党全民,大炼钢铁”的狂潮。
“都去吃食堂,农家的铁锅、铁铲暂时派不上用场,为完成大炼钢铁的指标,干部挨家挨户,把农民的铁锅摔碎,连农民箱柜上的锁头、锁扣都拆走了……为了炼铁,林全都被砍了,到处是光秃秃的树桩……”
灾难的来临是有征兆的。在这个疯狂的8月,受命去研制“高炉”的向承鉴,看到乡间山路上全是背矿石的人流,男女老幼,情绪高亢,唱着山歌。他在一瞥间,发现路边地里的庄稼已焦黄,麦粒全掉在地上,大炼钢铁的高潮淹没了往年夏天的“龙口夺食”,他心里掠过不祥的念头,来年日子怎么过?农民吃什么?



对饥饿的感觉,向承鉴并不陌生。他刚出生时,就遭遇民国28年的河南大饥荒。饥民用棉絮裹着头,看到有人拿着食物,冷不防夺过来,边跑边塞到嘴里。夜里哀嚎遍地,清早起来,街上又多了几具饿殍……可那多半是年景不好,老天不开眼造成的啊。
在他的记忆里,从1958年冬天,农村就开始挨饿了,到1959年春天,饥饿大面积蔓延。他因眼疾回了趟兰大,发现学校的生活已今非昔比,食堂主要吃杂粮,定量标准,已不能吃饱了。在兰州街上,到处是沿街乞讨的农民,饭馆里供应的是“人造肉”、“小球藻”等代食品,到处是乞讨的人伸出干瘪的手。
在武山,他看到的,携老扶幼的逃荒人群。人们没有目标,只知道向西去,到新疆去,至少那里能够活命。
到了1959年8月,饥荒已席卷乡村。向承鉴记得,就连渭河河川一带的杜家垅、百泉一带,原来很富庶的地方,现在都已没有粮食了。正在灌浆的包谷地里,生产队派了人手持棍棒日夜值守,在当地的邓家堡,有社员因为偷挖土豆,用铁锨打死了看守的人。
在火车站一带,常常能看到饥民的尸体。向承鉴每进一次城,身上不多的粮票和钱都给了出去。
他寝食不安,一次次拿起笔,“要给党中央、毛主席写信”。
“我觉得,党中央、毛主席一定不知道农村发生的事情。要是知道,能让这么多人饿死吗?”可信写好了,又一次次撕掉。“你本身是右派,被管制的对象,人家领导明明说形势大好,你却说这里饿死人,这不是污蔑攻击社会主义吗?”就这样,他在痛苦中煎熬着。
饥民遍野,“大跃进”的鼓点却越擂越响,上级要求“社办工业,遍地开花”,向承鉴和他的同学,先被调去筹备化工厂,后来又被调到盐井公社办厂。1959年9月,他有机会去北京出差买菌种,这次,他特意在铁路沿线的天水甘谷、山西太原以及石家庄、天津等地下车,为的是验证内心的疑问,看大饥荒蔓延的程度到底如何。
他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到处是逃难的农民。在太原,他和哥哥发生了争执。哥哥指着城市里新建的高楼,说:“你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些伟大成就呢?”而他的眼前,浮现的都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农民,那是更真实的中国。
返校此时变得遥遥无期。和向承鉴一起下放的兰大师生,其中如谭蝉雪等人,都曾返回学校质问,但校方只是推脱而已。“每天去食堂打回一盆清汤,就是我们四个人的伙食,能照出人影。”在北道区的甘泉公社,谭蝉雪他们也挨着饿。
向承鉴算是比较幸运的。虽然也吃不饱,但当地头头要利用他们为自己干出成绩,在调到盐井公社办厂后,县委给了他们“高级知识分子”待遇:每月供应一斤清油,口粮三十斤,而且全是细粮。当时的普通干部的标准是:清油四两,口粮是26斤,而且百分之六十是杂粮。
和没饭吃的农民相比,这简直是天上了。但向承鉴无法别过头去。他在痛苦中,早已丢下随身携带的《普通化学》等专业书,开始啃读马列主义,试图寻找,造成这一切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饥荒越来越严重,而体制呈现的,却是撒谎成风与毫无人性的掠夺。在当地新寺公社召开的全县粮食现场会上,公社不但“超额完成国家公购粮任务,留足社员的口粮、种子和饲料外,还有堆积如山的余粮”。可真相是,除了表面的几袋粮食,麻袋里装的全是麦草……
人们在饿死,而毫无人性的掠夺,还在时时发生。盐井公社调集了脱产干部,到农村大规模收缴粮食。因为“高产”的公购粮任务没有完成,而农民却大喊挨饿,“上头怀疑农民私藏粮食,全面收缴。家家户户,火炕刨开了,连枕头都撕开了,房前屋后,猪圈地窖都要挖地三尺……”
“到处是饿死的人。有的村子饿死的人没人埋,也没人挖得动墓穴,就动员中学生埋死人,埋一个可以得到四两粮的补贴。在一些家里,人死光了,都买没得埋……”
50多年后的这个夜晚,向承鉴回忆起这一切,依然忍不住痛苦的叹息:太惨了啊,农民太惨了!他的眼角,隐隐滲出泪光。



1960年的早春二月。他永远记得那天。
他出门去百顺办事。天冷得仿佛连太阳都冻住了,发出青色的光。路边的麦苗,还低低的,刚没过人的脚腕。他正在路边走着,突然,看到地里干活的农民都停下来,呆呆地看着他。他以为自己衣服没穿整齐,就低头平整衣服,却突然看见了一个倒在路边的小女孩。
孩子大约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穿一件破烂的夹衣,黑乎乎的。手伸在嘴边,嘴角挂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土坷垃,还是坏土豆……”
他默默地站着,心痛得无法言说,想起了自己在老家的妹妹,也就这么大……远处有人看着他,他无法大声哭喊,只得忍住心痛,走过一个大坡,一直到下面无人的地方,他再也忍不住,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无能。甚至连一个记录下来这一幕的能力都没有。”他曾经在校报做记者。这时候,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个相机,留下这历史的证据。
而事实上,几个月前,他和他的同学,已经开始这样做了。他们用自己的自由甚至生命,为历史留下了这样一份证据。
1959年11月,也一同下放天水的孙自筠被抓的消息传到了武山。
孙自筠是在给红旗杂志寄出信的一个多月后被抓的,当时他还正在田间干活。 “我那时丝毫不知道其他同学的想法 。只觉得自己有责任把看到的真相反映出去。”2015年11月,孙自筠对我说。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他的被抓,导致了星火同仁们对当局幻想的破灭。
“此时庐山会议已召开,彭德怀上万言书,已被打倒。孙自筠被抓,让我们知道,必须放弃幻想了,要救苦难的农民,必须寻找另外的方式。”他说。
此时,在几十公里之外的马跑泉公社,张春元等已经开始行动了。 1959年月,张春元、谭蝉雪、顾雁、孙和等人在马跑泉公社的拖拉机站碰头,一起商量在当下的情况下该怎么做。他们第一次讨论到要办一份杂志,来传递思想,凝聚共识。
10月末,谭蝉雪到武山来看望苗庆久,和向承鉴他们有了一场深谈,并一切交流了办星火的初衷,那就是通过一份秘密杂志,把党内外有相同思想的人凝聚在一起。
年轻的心灵心心相印,他们决定立即就干。谭蝉雪他们之前已经开始组稿,这次拿来了几份稿子,包括林昭的长诗《普罗米修斯的受难一日》。
因为缺一篇重要的文章,向承鉴又写了两篇。 “都是一口气写完。”他回忆。其中一篇是《目前形势与我们的任务》,另一篇是《自白》。
那是在秘密的黑夜里。砖瓦厂原来遗留下来一个旧的油印机,小小的,也就一尺宽左右。房间里因为培养菌肥,平时不让人进来,所以是一个天然的秘密场所。11月,深夜已经很冷,他们拉上窗帘,在如豆的灯光下,开始刻印星火。
刊头上两个火炬,是苗庆久刻的。在“星火”两个字在中间,一边一个。发刊词是顾雁写的,题目是《放弃幻想 准备战斗》。另外几篇文章,包括张春元的《论人民公社》,还有一篇《论粮食问题》。另有一篇,是胡晓愚写的《右倾机会主义者赫鲁晓夫》
那是极端黑暗的夜。向承鉴和苗庆久,在密室里,一点点刻出光明的轮廓。其中一篇文章,边修改边刻。刻印了共30份,之后, “文章交给苗庆久保存,放在一个罐子里。”
印出来的星火,被他们以极秘密的方式,送了出去。向承鉴说,当年的阅读者,很多至今都没有说出名字。
那是石破天惊的文字。在这些文章里,耳闻目睹了苦难的他们,用自己的心灵,为农村呐喊,为苦难中的国家呐喊。

入狱

虽然早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向承鉴还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1960年9月。“进地狱的时刻到了“。先是谭蝉雪在广东被抓,张春元前去营救,也身陷囹圄。9月30日,向承鉴被捕。
“ 我早已做了必死的决心。”向承鉴说。他已深知这一切的结果,但也知道自己不能苟活。
“1958年,我的脚因为走山路磨出了一个鸡眼,去做手术时,没有麻药,我说,没麻药也要做,我要去体会那种凌迟的感觉。”也正是因为早已放弃了一切幻想,在严酷的审讯中,他丝毫没有低头。
在天水监狱,他是“反革命大案”的要犯。“11号”是他的代号。一起被抓的,除了七八位“星火”同仁,还有牵涉到案件中的本地农民,共30多人。
他一次次和审判者对质。厉声斥责他们:“你们眼睛瞎了吗,看不到那么多饿死的人?即使眼睛瞎了,也能闻到遍野的尸臭吧!”
几年之后,在砖瓦厂服刑的向承鉴见到了一个叫张炳秋的犯人。张在当年审讯时,是法院的工作人员,此时因重婚罪判刑。他对向承鉴说:“当时你痛骂审讯的人,那些话让人脊背都发凉!”
1960年月,在天水市体育场,召开了公判大会。向承鉴被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18年。其余同道,也都各自领刑。
向承鉴先后在兰州砖瓦厂服刑。1964年,又被转往青海海南州的农场劳改。
那是最为艰难的岁月。牢狱外,文化大革命开始,牢狱中,更要处处小心,在艰难的劳动中,唯靠内心的信念支撑着,活下去。
1970年,向承鉴再次面临极为凶险的命运。正是“一打三反”最严酷的时刻,在劳改队,每天都有人被拉出去枪毙掉。一批政治犯,如遇罗克都是这个时候被处决的。向承鉴此时尚不知道,在兰州,星火同道张春元、杜映华就是这一年被杀害。
差点给向承鉴带来杀人之祸的,也是一个极为荒诞的事由。
他是劳改队小组里的读报员,一次,突然被人发现,在他保管的甘肃日报上,头版毛泽东的大幅照片,前额中间被烟烫出了一个烟头。
他立即成了破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嫌疑人。检察院专门来人调查,材料写了一遍又一遍。在他身边,每天有人被拉出去枪毙,一些平时老实服刑的人,此时,也因为上面要完成“一打三反”的任务,被拉出去毙掉。
也许是命不该绝,他终于逃过了这一劫,事情查不出结果,渐渐平息。1971年,因为这个农场难以为继,他和其他犯人被调到了德令哈农场。之后,过上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服刑岁月。
1978年,刑满了。他穿着队里发的一件青灰色棉袄,走出了劳改队大门。
他是昂着头走出来的。“这十八年,我没有一天,认为自己是一个罪犯。”
他首先回到家乡武宁,父亲已垂垂老矣,亲人们相见,痛哭无声。
之后,他便开始申诉之路,一直到1980年,星火全案得到平反。
那年早春,平反之后,他去了黄河边祭奠那些死去了的同学。他是孤寂的。没有人跟随他。经历过这几十年的浩劫,人们怕了,也不敢了。
他一个人,跪在黄河岸边,祭奠那些冤死的灵魂。
“我最怀念的,是我的朋友冯淑筠。”那是一个在批斗中,宁可自己戴上右派帽子,也不愿“揭发”他的朋友,极为善良正直的一个人。 到1960年,因为他,也受到牵连,结束后回到兰大,兰大不肯接受。后来,他到了新疆,在煤矿干活,煤矿塌陷,他死了。
还有为家乡父老痛哭失声的邓德银,文革时,在通渭一中,被活活打死。
还有史美堂,那样才华横溢、英俊洒脱,一腔热血参加革命,又考上兰大来求学的上海青年,劳改中死在新疆的电网上……
他是在自己重获自由后,才知道他们各自的境遇 。那些年轻的容颜,焕发的神采,高尚明晰的头脑,一个民族最杰出的年轻人,就那样在浩劫中被摧毁。很多人,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今天可知的是,仅仅在甘肃,就有两万右派,多是杰出的知识分子。而他们的故事,文字记录寥寥,连一个完整的名单都没有。
“除非我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我会永远的怀念着他们。”他深深地叹着气,怀着至今难平的伤痛,坠入永恒的怀念与追忆之中。

对话

在50年后的这个3月,他沉沉地叹口气。“人生如梦。我们曾做了一生的梦。 对我的很多同龄人来说,这场梦还没醒。”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望告乃翁。”他苦苦一笑:“我似乎也有些陆放翁的感慨哩。”

雪访:当年刚进入兰大,学校里气氛如何?
向:刚入学时,学校很少政治气息,以学术为主。学校的课程很重,可以说,一年要比现在两年。我们化学系,每次做实验都要做4个小时。化学系有八九个正教授,是重点大学的重点系。那时我们读俄语,也读英语 。外语好的,资料才能很快完成。
学生的学习负担很重。 兰大双管齐下,笔试和口试,两科不及格,就勒令退学。学生也特别自觉。我住萃英门集体宿舍,晚上大家不休息读书。学生体质都差了,过了十二点,学生会、团的干部,道教室、资料室劝同学们回去休息,大家回去后又回来。后来校长、教务长亲自赶同学们回家休息。实验室12点关门,统一熄灯。熄灯后还有同学翻窗户进实验室。一方面功课压力大,不得不如此,一方面,大家有学习的热情。

雪:这样的热情,也源于当时大家对新时代的热情吗。
向:那时大家都对国家富强抱着美好的愿望。我们这个年龄,基本上还没参加解放后的政治运动,对外部情况不太了解。已经参加工作的调干生会多了解一些。但理科的调干生很少,我的同学中,苗庆久、史美唐是调干生。冯淑筠也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鸣放时让大家提意见,绞尽脑汁,我提不出意见。人家说,不提意见,说明对党没感情。到1957年五一以后,鸣放开始。学校在五一左右做了动员报告。

雪:兰大鸣放的情况当时具体怎样?
向:鸣放开初大家不当回事,没意见,也不关心。那时党总支,系里,天天开茶话会、点心会,动员大家参加,对党提意见。我觉得和我没关系。我每周照样到富强路省图书馆看书,一呆一天。也许被党委的诚意感动,慢慢有人提意见,一些高年级的同学。他们有些经历,还知道学校里的一些情况。我们一年级的新生,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也没意见。
唯一有意见,是对招生吹牛皮有意见,招生时说怎么好。来一看,兰州那么荒凉,宿舍简陋,我们住的都是大房,招生有些言过其实。但我因自小家穷,觉得物质生活无所谓。学习气氛很浓。每周六都有学术报告会、论文发布会等,我每周都去看,老师师资也不错,我已经很满足了。有些同学有看法,我当时是无所谓,觉得很好。

雪:兰大第一张大字报的情况,你了解吗?
向:兰大的第一张大字报,我倒不清楚。这个鸣放,大学里说快就快的很。原来风平浪静,几天功夫,起来了,所有墙壁贴满了。走廊里、长廊里,住的门口,大字报就挂在绳子上,来不及看,已经换了。可以说,在我的印象里,开初,同学们几乎没有积极的。一来我们不了解情况,对党也没什么看法。而另一些有经历、有意见的人,城府已比较深了,懂事了,会稳住,像有肃反经历、思想改造经历的,都经过运动,是有经验的人。我们是一片空白。所以一开始没有反应,经过再三动员之后,一些同学才提了些意见。

雪:1956年的南斯拉夫事件和匈牙利的裴多菲俱乐部事件,对你们当时有影响吗。
向:大学里学文科的同学,大家对五六年的匈牙利事件,有一些反响。我当时没意识到。那时傻着呢。化学系的一级教授朱子清,是学部委员,有一次无意中给我们讲到匈牙利事件,我听了就听了,没想。经过反右之后,才回忆起来这事情。有些同学就比我成熟多了。

雪:所以反右也是你人生的转折点?
向:反右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这一辈子问心无愧。可以说,对民族、国家、对农民,对我周围的人没有伤害。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有害人的邪念。
后来,经过57年,把我打成右派了,我就和别人不一样了。开始有自己的思考。我在想,我都能划成右派,那谁不是右派?我对党是赤胆忠心,这么爱党,都化成右派。这个党不是自称英明得很哪。那我通过自己的反思,就想,如果真英明,我怎么会化成右?我对党的迷信被摧毁了。我带着疑问去看一切,一切都要问为什么。虽然不能说,但内心一直在疑问。

雪:在办星火之前,也是这样一个状态?
向:下去后,我其实很小心,那时,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包括右派同学,都比较戒备,因为有了1957年的教训,开始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
如果说和其他同学有区别,我是比较早的,进行比较深刻的反思和总结,也可以说我觉醒得比较早一些。
但真正的觉醒,是在三年的人为灾害大面积发生之后,我是彻底觉醒了。我觉得这个政权是毁灭人性的、应该否定的政权。我开始读马列主义。我想知道,到底错在什么地方,问题在什么地方。结果我发现,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我不认可。阶级斗争理论、消灭私有制,我也不认同。连国家的概念,我也是否定的。我在想,国家和政权是两码事,国家和公权也是两码事,不是一个概念。一个国家,至少要有几个方面,固定的地域,疆土,生活的人民大众,有相对的稳定的组成、文化等,而后才是政权,大家要一起在社会上生活,必须有组织形式,社会需要治理,才能产生公共权力。每个人要有均等的自治权、人权把自己的权力交付出来,委托你信任的人履行公职。这才导致公共权力的产生。
如果按照一人一票的人民普选,产生的政权,一般来说是反映民意的,政权是公权的代表,有一致性。而如果不是这样产生的,那彼此可能是针锋相对的,排斥的,就是政权强加、在暴力作用下产生的。

雪: 那时候就想到了政权合法性的问题?
向:那个时候,不是合法性的问题,其实是彻底的不合法。有合法性的话,就要选举。那时说,共产党领导一切,是人民的选择,历史的选择。好,我承认,如果没有大多数人的支持,这个政权建立不起来。但就算是这么回事,就是选择,也仅仅是一次选择,不是永久的选择。如果你变质了,腐化堕落了?人民还能选择吗。如果认为自己是永远是正确的,那就变成了衣钵相孰了。选择一次,永远不能选了,哪不就是皇权了吗?

雪:当时思考这样的问题,依据主要是马克思主义?
向:我1959年开始读马列,那时专业的书读不进去了。因为看见饿死人,就开始思考。我看书思想特别集中,一般来说,二三十万的书,我一口气能读完。饭也可以不吃。 那时也是很用功的。读进去,提出很多思考。不是泛泛在文字上飘,对我有很大帮助。一直到监狱里,我都看着。资本论后来不读了,读马克思主义全集、选集等,黑格尔费尔巴哈选集。我那时觉得,毛泽东够不上我读的水平,他的水平比我高的地方,就高在古文和阴谋权术吧。

雪:所以反右才让你开始独立思考,而真正深入是农村大饥荒之后?那时你们也看不到自由主义或其它思想的书籍。
向:可以说是在绝对封闭的情况下,自我反思。我们没有任何的参考资料,也不和任何人讨论。没有这样的空间。毛泽东时候,收音机都不能听啊,那可是害人的东西,很多人因收听敌台被判刑。很多东西听见也不能记。作为公民,因为私人日记等受迫害的多了。原来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反右后,一个字不写。另外我有一个观念,现在有些人说,如今比毛时期更糟糕了,我不接受这个观点。
我认为,毛以后事情在变化,向好的方向变化。老百姓的自由空间在增大。虽然制度的本质没有改变,但比毛那时候还是要进步,宽松很多。
我写的书,在毛时代,杀我一百次都够了。现在就是找找麻烦,最多监控我。有什么,毕竟没把我抓起来。

雪:当时你的思想准备情况?
向:那时我已做好准备献身。我算定了,非要杀我不可。那是思想有罪的年代,你只要试图独立思想,其实已经有罪了。

雪:在那个时代,很多知识分子的脊梁被打断了。你为什么会这样挺立着,始终坚持思考?
向:我是想,人毕竟要区别于动物,如果和动物一样生存,就不算人。所以我必须保持做人的底线,不能像牲口一样去生活。如果不允许我这样生活,我就死了算了。我抱定了信念。对死做了准备。
包括我写这本书,包括现在,我也有这样的准备。因为这个政权,你不可能有安全感。你想,六四,在人类历史上,哪个政权,敢这样对待自己的大学生。做梦也想不到吧。我常给妻子说。我的思想、想法,我要表达出来。而且尽可能地保留下来,让历史去评说吧。

雪:在当时的情况下,你自己可以生存下去,那为什么不能对农民的苦难别过头去?
向:当时我们的生活完全可以过去。尤其我们四个,在盐井公社办厂后,,享受高级知识分子待遇,一个月一斤清油,一般干部才是2两。
当然中央政策,对个别为他所用的知识分子,会有特权。而我们享受的,其实是底下的土政策。因为书记要用你,作为向上爬的梯子,我有权,就给你待遇,这和中央没关系,当然本质是一样的。例如钱学森,他就享受特殊待遇。
我们到盐井后,公社第一次书记魏红模,半夜给我们送来羊肉。当时极其少的东西。他当时让我们设计一个无轨电车,虽然都是白费功。但他要向上爬,创造奇迹,所以额外犒劳你。
所以我的生活是过得去的。主要是内心的良知。无法无视农民的苦难。

雪:你们作为知识分子,和农民的关系?
向:是因为我们的状态处在一个中间状态。说有自由,又没有自由。说没有,又有。我们去了之后,要被用,随意相对有自由,我都出差了,到太原、北京,也顺便做了调查。我是很慎重的,怕因为个人的感情,否定错了。以为就甘肃是这样,其它地方不是这样,以为是张仲良瞒着中央。怕产生错觉,所以借着出差的机会,从西安、太原到天津、北京,我在三门峡、石家庄,一级甘肃干谷等地,都是有意下车。我就得出一个结论,是整个国家出了问题。
我才有了这样的结论,毅然决然走这个道路。豁出来了。不是糊里糊涂的。盲目献出自己的生命。我对四川不了解。到1960年,邓德银专门来看我。探亲回家,和我哭了一晚上。
他当时说四川的情况好具体。我把自己装的很麻木,不表态。其实我心里很痛苦。因为我不想连累他。他马上大学毕业,上五年了,将来国家还要用他。叫他和我卷入来送死,我不忍心。我卷进去之后,直接和我联系的,没有受我株连。受了株连的,我都拼命解脱。
但那时,因为同学关系好,就会抓起来。 我刑满之后,才知道邓德银在文革中被打死了。他因为是右派,分到甘肃通渭一中。被打死了,我一直感觉有责任。还有一个同学,因为何之明给人家说了一些话,就株连了这个同学。

雪:你作为那段历史的亲历者,认为反右和大饥荒,以及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之间是什么关系?
向:大饥荒是反右的必然结果。 1957年之后,所有的不同的观点、观念全都窒息了。老百姓、人都不愿也说了,彻底完成了言禁,完成了一言堂。如果不是1957年这样的事情,大家还比较自由,那么大跃进等大家就会提出来,这样的事情搞不得,人民公社搞不得。1957年之后不敢说,不可能说了啊,一切科学的东西全被扼杀了,倒行逆施公开化,大量形成。“一天20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吹牛皮成风了,谁也不敢揭发。你要揭发,说你是污蔑、攻击党的领导。党说什么,老百姓只能接受,不能有任何相异观点,各种蠢事都可以发生。这才造成后来的情形。

雪:所以主要是言路闭塞了,才出现各种古怪的事情。所以你们选择办星火,也是为了让言路能够畅通。这应该是你们的背景。
向:我们是相信有良知的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大家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只要有良知,必然产生共鸣。包括党内,彭德怀有他的观点,其他人呢。肯定有。就是硬要封杀,也是不可能的。但人人都不能说,这就需要我们通过文字的方式,在下面交流,也能起到统一思想,达成认识的作用。

雪:当时有没想到,在巨大的铁幕下能实现这样的目标吗?
向:我们其实想过结果。这些后果也都想到了。对我来说,无非是献身嘛。虽然非常困难,但路总要有人走,话总要有人说,谁做这个牺牲品,做开路先锋,必须要有人充当这个角色。就我个人来说,义不容辞。因为我是一个知识青年,有热血,有灵魂。我当时就觉得应该献身。

雪:有没有想过,那样的情况下,生命可能是白白的付出?
向:一定会有失败。也总是要有人付出代价。我当时是接受了孙自均的教训。他给中央写信,反应问题。他本来是党员,那么爱党,共产党把他打成右派,比我还冤。他划了右派。还写信,比我更死心塌地。我也想过写信,之后再三考虑,太痛苦了。后来,孙自筠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把信撕掉了。

雪:为什么呢?
向:因为,你要写信的地方,是根源所在。
大跃进不是他造成的?人民公社不是他推上去的。“人民公社就是好”,就这几个简单的字。其实呢,是脑袋发热,胡说八道。我前些天,写了文章。把公社的体制,做了分析。我的意思,原始氏族社会,是集体劳动,集体生活。最先是母系社会,后面发展到氏族社会……(较长一段阐述人民公社的不合理)
人会集体耍滑,我们在公社看得最清楚。一开始大家很热闹,后来就不行了,其中原因是分配不公。另外,是可分配的果实太少了,大部分被国家拿走了。这样的体制下,有能力的人会拿出来?
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一碗饭都要争了。在那种情况下,人的矛盾分外激烈,尤其是困难的时期,一粒米都要争。夫妻、父子都要为粮食争的。人民公社,就是逆历史潮流的反动。

雪:今天还在把过去的思考在进行着吗?
向: 我想补偿不足,断了它的后路。如无产阶级专政、为什么是不多的?私有制?马克思主义关于国家的理论。国家是什么?他把国家和政权混淆在一起。国家是什么?是一个阶级压迫着另一个国家的工具吗
当时我们写的是就事论事,就表层的现象来批评公社的荒谬,其实要把公社的本质分析清楚。为什么要建公社?是独裁者要控制建立的体制。不搞这个,就不能垄断政治权力。只有把人民的衣食住行垄断起来,才能把人民的思想控制住。反动在于,把分工、劳动的组织形式、关系搞错了。什么叫分工?为什么搞分工?深层次地彻底分析,社会产品多种多样……

雪:是什么时候有了思想准备的?
向:其实是良知让我没有停止思考。我没有办法容忍那种现象在自己身旁发生,感觉自己是有责任的。如果在这个时候自己不出头,不说话,感觉自己不是人。
我和其他同学没有来往之前,单独一个人做过好多考虑,生呀,死呀,都考虑过。我想,如果能对这些现象容忍、熟视无睹,还能不能算作人?我觉得不能算。我看到那么多农民都死了,我想,人家能死,我为什么不能死?大家都是人。人家能死我也能死,算了,下了决心,把自己献出去。我的准备是比较充分的。我脚上长了个鸡眼,很大,走路走不成,去漳县医院开刀。没麻药,我让医生也给我做。我当时就想,体验一下,凌迟的感觉,一刀刀,看我能不能忍受。如果不能忍受,我就可能是叛徒,会出卖别人。
当时大饥荒已经发生了。但我们同学之间还没有开始。后来谭蝉雪过来了,正好,大家一说,看法不谋而和,很快取得共识。我们应该怎么做。

雪:为什么会选择办一个刊物呢?
向:再没有办法,我们也不能拿武器去打。只能通过刊物,交流思想,扩大影响,达到唤起其他人的目的。唤醒大家觉悟。目前的现状,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发生的?怎样去克服,提出一些见解。
当时搞星火,实际上我是后来参与的。第一次我没有参加。他们第一次讨论的时候。是张春元、胡晓愚、顾雁他们,第一次是在马跑泉开会。

雪:实际上是为了在那样信息隔绝的情况下,先让思想和信息流通起来?
向:我们是相信,党内有,而且有很多彭老总这样的人,对当时民间的真实情况是了解的。不过正统的当权派,大权在握,别人不敢说,说了受打击。所以我们希望通过刊物,把大家聚到一起。当时很多东西大家是不谋而合,不需要太多沟通交流,就能达到一致。

雪: 你们当时那种情况下,其实不占有思想资源?
向:我们当时没有觉得自己的看法有多么深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看到的是真实的情况,一点都没有假的。而且,我们相信别人也看到了。

雪:在记忆中,张春元是什么样的?
向:张春元,我非常佩服他。他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不是一般的敢担当。真正是一个革命家。只是特殊的环境,不能让他成为一个革命家。政权的控制太紧了。他是一个实干家。我们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是一种停留在笔杆子上,甚至仅仅停留在嘴巴上。他是一个真正富于行动的人。
可我们那时候,尽管客观条件那样成熟,主观条件又那样不成熟。群众不敢,怕引火烧身。你们虽然在为农民呼喊。但农民不敢跟你们去行动。

雪:在监狱中,亲情也是很大的支撑?
向: 我在监狱里,姐姐是唯一和我保持联系的亲人。有一天,接到姐姐的信,说再不能和我联系了。我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我成了孤家寡人。那种情况下,人会产生错觉,自己都怀疑自己,觉得自己不是好人。后来我才知道姐姐已经挨斗了。当时的我,在监狱里为此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有活过来。

雪:一生也遇到很多好人吧。在天水监狱,还有一个哨兵让你走,说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向:我这一辈子遇到的好人很多。天水的那几个老人,贾义两口子、张福团的妈妈,李大娘,这些人,都是我永远怀念的。
那个哨兵是在天水监狱。我一直在想着他,至今都想找到他。有一天,我在监狱的走廊上,哨兵突然给我招手。我过去后,他勾下头来,隔着栏杆,压低声音,给我说:我知道你的情况,我现在要救你出去。我不惜一切代价,我用自己的命来换你,救你出去。我感动得不得了。我在想,怎么办?是不是应该接受他的帮助?我没表态,说,让我考虑考虑,再给你回答。我反复琢磨了一晚上。不行。那孩子太年轻了,非常稚嫩,脸红扑扑的,戴个军帽,不知道他有没有十八岁。后来,我再没有到他跟前去。也就是说,我不允许他反驳。我远远地看见他,给他深深地鞠躬,摇摇头。后来我想,我做的是对的。弄不好的话,把他的命送掉了。所以我考虑再三,拒绝了。这件事情,我的灵魂引起非常大的震撼。
现在这个人你到哪里去找呢?还有张炳秋,陕西人,现在也找不到了。他老婆是天水火柴厂的工人。这都是我非常难以忘怀的事情。

雪:当时你在监狱中,为什么还能那样抗争,不担心加重罪责吗?
向: 审判我时,我能感觉到,他们尊重我的人格,不敢侮辱我。看守所提审时,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同情和尊重。审问我时,身后一排民警,其中有一位就是张炳秋,他因为重婚被判刑,在兰州砖场见到我,他说,当时审判时你说的话,我们后脊梁骨都冒汗啊。
为什么, 因为我表达的是一个真正做人的理念。我有什么说什么,会坚持,不管什么高压。而且,我没有为个人的成分在里边。如果我有邪念,个人自私的想法,那可能就患得患失,没有浩然正气。那些审问我的人, 我指着他们的鼻子,说外面饿死了这么多人,你们眼睛瞎了,看到了吗?眼瞎了不要紧,再闻闻,到处是尸臭啊。你们还是共产党员,畜生不如。

雪:你的抗争也有结果,没有受到太多的惩罚?
向:可以说,他们在审判我,但并没有折磨我。当时有个上面派来的。我把他激怒了,给我戴个手铐。那算是一次。还有就是他们抓冯淑均那次,我气坏了,把茶踢掉了。我平时都是驳斥他们,那次是忍无可忍。我当时没想对抗会加重罪责。我对这个政权的认识比一般人深。因为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我态度再好,他们也会杀我。我一直做好了准备,要死。我不明白,我一直没有收到起诉书。别的几个人都有。

雪:1970年左右,还有一次危险?
向:就是我做报纸的保管员,结果报纸上毛的头像被烧了个洞那次。那时,只要大铁门一响,我就做好准备。我五中队巴仓二中队,当时中队有个年轻人,原来在浙江服刑,据说在监狱里喊了反动口号,加刑5年,转到巴仓,已经几年过去了,结果一打三反运动来了。有一天突然就给他理发,剃光头,他傻乎乎的,没意识到,结果第二天早上就提出去杀了。
那是开宣判大会,汽车在附近等着呢。拉出去枪毙。头都打开花了。你说我要不要做好准备吗,我也是拣回一条命。

雪:经历这场浩劫,对生命也有了更深的体会吧。
向:1980年,我拿上了一张纸。其他的人也恢复名誉了,平反了。可是,那些死掉的人,怎么能知道呢?
我始终认为,死掉的都是最优秀的。张春元、林昭、杜映华、胡学忠、史美唐、邓得银……我怎么告诉他们呢?他们平反了,受冤枉了?可以说,我拿到平反时,内心非常悲哀。我是代表活着的人,去祭奠他们的。经历过那样一次劫难, 谁还会和我一起去呢。
经过这场浩劫。人的精神和情感都受到很大冲击。人会觉得,人都是无情无义的。人会对人失去信心。我没有。我永远记得有美好的东西。
到现在,我还在努力找冯淑筠的儿子。我很想把这套房子给他。

雪:今天你最怀念的人是谁呢?
向:冯淑君、邓德银、胡学忠,张春元、杜映华……只要有闲工夫,我就会想起他们。只有到我从地球上消失的那一天,我才能忘记。 他们都是善良透顶,也都是非常崇高的人,应该被人记住……

雪:今天回望这段悲惨的历史,最值得铭刻的是什么:
向: 我期望,我们国家要吸取教训,历史的悲剧不要重演。我更希望年轻人,要有正义感,敢作敢为。但是,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到需要的时候,应该要勇于慷慨地奉献出来。否则,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
还是要有牺牲的精神。国家之所以这样,没有骨头的人太多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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