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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象:沈容的红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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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象:沈容的红色记忆

   沈容属于“一二九”一辈的知识分子革命者,江南官宦世家出身,1938年中学16岁时在抗日救亡的感召下接受共产主义影响,加入中共地下组织,走上共产革命道路。其后,入读中央大学外文系,1945年抗战胜利,未及毕业便进入重庆《新华日报》。从此,与新闻宣传事业结下终身不解之缘。在漫长的革命生涯中,沈容因工作之便,与中共党政军高层领导多有近距离接触和观察,也因出身之累,在文革运动中深受其害,留下难以忘怀与不可泯灭的红色记忆。与一般革命家所撰回忆录着重于国家民族的宏大叙事有所不同,沈容回忆录——《红色记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2005年),以女性独特的观察视角和温柔笔触,展现给人们的除了宏大广阔的革命历史背景,多有革命年代革命人物的生活场景与细节呈现,以及严酷年代人性与人道的革命反思。这些真实而生动的历史细节记忆,与哀而不伤的人生反思,构成其回忆录独特的历史价值。

  
   1948年中共中央移驻西柏坡,新华社也随迁相距六七里的东柏坡。战争年代,戎事倥偬,生活单调,每逢周六,西柏坡举行舞会,沈容所在新华社外文部女同志都欣然与会。舞会在条方形的麦场举行,乐队为二胡伴奏。毛泽东、刘少奇等中央首长坐在放有藤椅、茶几的一方,另外三方摆放着条凳,供其他人随便坐。沈容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毛泽东,但没有跳过舞。沈和其他女同志跳舞时,总会跳到首长席那边转一圈,“顺手牵羊”,从茶几上拿上一根烟,装着要抽的样子,然后一转身便将烟揣进口袋。这是沈容们的一项“任务”。香烟带回办公室大家一道分享品尝,人多烟少,你一口,我一口,三下五除二,一根烟很快就给抽完了。

   舞会上最有趣的是刘少奇请王光美跳舞。沈容与王光美两年前曾共事于北平军调处执行部。王光美如在北平一样,讲究衣装,常着一蓝色工装裤,配以雪白的衬衣,在一众女性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而刘少奇总是从斜对面的首长席走到王光美面前,鞠上一躬,请她跳舞。刘少奇与众不同的礼仪,给沈容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刘少奇和王光美结婚,沈容随夫君李普的妹妹李蓬茵和廖盖龙一起前往道喜,每人得到刘少奇送的一包骆驼牌香烟。不久廖盖龙和李蓬茵结婚,王光美参加婚礼并送了礼物,王光美送的礼物最为特别,乃是几个避孕套。廖承志送的礼物也很有味。廖承志爱开玩笑,喜欢画画,每逢人结婚,都画一幅漫画。他送给廖、李的漫画,上面像是廖、李两人的脑袋,下半身则像麻花一样纠缠在一起,让见者无不哑然失笑,捧腹不已。

   沈容和李普以战地记者身份在刘伯承、邓小平部队总部呆过一阵,与刘、邓有过直接接触,对刘、邓有独到的观察。刘伯承好读书,行军作战时也手不释卷,一次刚到宿营地,行李在炕上还没打开,他就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站着看书了。另一次论及蒋介石,刘伯承脱口就说:“对蒋介石这种人,鲁迅的《推背图》说得好,他说什么话,你要从反面去想。”刘伯承对鲁迅作品的熟悉程度,让沈容大吃一惊,感佩不已,其为儒将,名不虚传。邓小平也读书,沈容携带的一本《约翰·克里斯朵夫》,邓借去没几天就给看完了。邓小平还喜欢玩扑克,得知沈容和李普会桥牌时,便邀请一起打牌,只是沈容和李普技术太差,不是对手,便不再受到邀请。不过,邓的警卫员告诉沈、李,邓小平从不给人递烟,唯沈、李是例外,每次去了总给烟抽。

   这些战争年代的生活场景与细节回忆,让人们对战争年代与革命人物有更为全面、立体的认识和了解。

   建国之后沈容调离新华社,在不同文化新闻单位担任中层骨干。1960年代初沈容调入文化部电影局,与江青打过一段交道。大约63年左右,江青不时来电影局调看电影片。那时她还没有后来那种威风,来看片时,部里、局里没有领导出面陪同,多由沈容作陪,因沈为制片处负责人。按江青要求,锅炉房事先烧好热水,把放映室温度调在24度。江青来时,总是披着一件长到脚跟的斗篷,带上中宣部文艺处袁水拍,及一位随员。看片时,袁坐在江的一边,沈则坐在江的后面,以便听其意见。每次影片放到一半,随员就会给江青送上一粒药、一杯水。看完电影,江青并不发表看法,沈容问她,她说要回去请示。江青当时挂名中宣部文艺处,她回去请示的不是中宣部而是毛泽东。在这之后,毛泽东发出关于文艺界的两个重要批示,文艺界开始新一轮大规模整风。

   文艺(电影)界整风整的是夏衍、陈荒煤这些有影响的头面人物,沈容被动员站出来揭批夏衍。但沈容委实不知夏衍究竟错在哪里,无奈只好根据指点,按照《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对夏衍写于30年代的一个剧本上纲上线,进行批判。沈容为此一直感到愧疚,认为欠下夏衍一笔债。

   到了文革,沈容自己和夫君李普一起也成了运动对象。李、沈38年入党,算得上抗战时期的老布尔什维克,但由于李普1955年肃反时受两起冤假错案的牵连,被视为“不适合在党委机关工作”,调出中宣部,档案袋里放进一顶“特嫌”帽子,成为“被控制使用干部”,而沈容有复杂的家庭出身背景,加上两人曾与叶剑英、陶铸的工作关系,所有这些政治与社会的,历史与现实的,各种错综复杂因素汇集一起,使李、沈夫妇在劫难逃,被立案审查,且立为“要案”,经受磨难。沈容被怀疑是乃父派入共产党内部的奸细。在受询交代问题过程中,沈容突然想起自己曾从父亲那里偷过绝密情报,可证明自己不但不是受父亲指使,反是为党做过工作,便将当年偷取情报一事从头说出。专案组经过广泛深入调查取证,证实沈容所言不虚,延安确曾收到来自沈容的有价值的情报,并为此给予过表扬。沈容遂于1972年获得解放,李普随后也得到自由,如影随形十多年的“特嫌”帽子也一并被拿掉。

   沈容认为自己和夫君文革中所以能较早获得解放,是因为“运气好”,遇上了好人。一方面专案组能实事求是,尊重历史,另一方面李普单位的两位有良知的好同志不相信李普是坏人,主动提出外调查清“特嫌”一事,并获得有关方面负责人批准,这才有他们夫妇的解放与还以清白。

   但沈容父亲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沈父沈泽苍,早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为钱大均好友,抗战时期任国民党后方勤务部特别党部书记,战后钱大均出任上海市长,沈泽苍随其担任上海市政府人事处长。不久钱大均下台,沈父亦随之去职,返回老家苏州,弃政从商。49年沈父相信共产党宣传,凡国民党军政人员只要坦白交待历史,既往不咎,而留在了大陆。作为地方开明绅士,沈父串联苏州各界,维护地方秩序,积极迎接解放。解放后沈父当上苏州工商联主任,加入民建,成为爱国民主人士,并将所分家藏古董全部献给国家。建国之初,沈容曾返苏州接回寄养在家的女儿,事先通过组织了解到父亲已交待历史,“表现很好”,“是个很好的人”,在苏州市委书记的陪同下才见的父亲。57年沈父被打为右派和历史反革命,判刑入狱,狱中中风瘫痪,保外就医。改革开放后,获得平反,却人已离开人世。

   父亲的不幸遭遇,让晚年的沈容陷入困惑、迷茫与不安。沈容乃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当年沈父携全家由渝赴沪,出任上海市政府人事处长,沈容以完成学业为由独留重庆,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在周恩来策划下,沈容与李普在重庆登报结婚,沈父始知女儿为共产党,因而受到“沉重打击”。尽管如此,沈父仍送给女儿一件时髦大衣作为礼物。而在女儿心中,父亲是“共产党的敌人”,她把父亲“那时常和朋友们晚上打麻将”,视为典型的“国民党的腐败生活”。几十年过后,目睹当下,比对今昔,沈容不由感叹:“现在看来,他们那时打牌,比现在一些官员到澳门用公款豪赌,他那种‘腐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沈容对父亲有了一种同情的理解。这是经历沧桑与世变之后的感悟所得,这种感悟使得晚年沈容具备了一种自我反思的能力。沈容回顾自己几十年,“什么都听组织的。当徐步告诉我父亲是如何进步时,我深信不疑,因为他是苏州市委书记,苏州党组织的最高负责人。当熊复告诉我父亲1957年的情况,叫我不要和家里联系时,我又深信不疑,不敢给家里写信。熊复也是代表组织和我谈话的。”沈容不无迷茫又不无自责地反躬自问:“父亲受的不白之冤,究竟是他太相信共产党呢,还是多少受了我一些影响,是我连累了他?”“是我害了他,还是他害了我”?这在沈容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也是一个结。

   1974年沈容和李普从广东上调北京,李普任职新华社北京分社社长,沈容调任北京市广播电台,入住月坛北街5号楼宿舍。这是一幢专供相当级别干部居住而新盖的五层楼楼房,以当时条件,可谓“豪宅”。在这里,沈容与颇有名气的毛泽东五大秘书之一的叶子龙作了对门邻居。叶子龙因所谓“窃听器事件”在1962年离开中南海,文革受牵连,沈容搬来时,尚未“解放”,人称叶师傅。叶师傅懂生活,又健谈,常教给沈家一些生活上的门道。一次沈容受叶之请帮其写了一份关于窃听器事件的检讨,让叶相当满意,而获得信任。从此,叶师傅打开话匣子,津津乐道,不断谈起中南海逸闻轶事。

   作为毛泽东生活秘书,叶负责管理毛生活上的一切事务。毛泽东做衣服,不用到裁缝店去,也不用叫裁缝师傅来量尺寸。叶知道毛的身高、肩宽、袖长、腰围等尺码,他只要到红都服装店,选好布料,告诉店里尺码,做出来的衣服,保管合身。叶很怀念贺子珍,经常谈到当年在延安他妻子怎样和贺子珍晚上躺在炕上一起聊天。说到老人家身边的一些人时,讲的最多的是一个姓陈的女孩子。小陈长得漂亮,能歌善舞,聪明伶俐。一天她看老人家闷闷不乐,就要老人家猜个谜语。谜面是:“毛泽东打喷嚏”,老人家猜不出。她说:“很简单么,‘毛病’。”引得老人家哈哈大笑。小陈曾要求老人家批准她入党,给她一个职务。这两个要求都没达到,小陈为此离毛而去。

   不久,张玉凤的父母也住进了5号楼。张父原为铁路搬运工,退休在家闲不住,又到外面副食店做帮工,张母则在家持家务。张家搬来以后,5号楼显得更热闹了。最忙乎的是叶师傅,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问寒嘘暖,很是热络。叶很善于和人交往,也很能赢得对方的好感,在与新邻居的交往中常给沈家带来各种信息。一天他告诉沈家:“毛主席现在湖南。”因为他看到张玉凤给家里捎来了一条羊腿,包羊腿的报纸是湖南日报。

   有一阵,张玉凤不时来沈家打电话。张很有礼貌,每次打电话,都会说:“对不起,借打一个电话。”打完电话,也都会说上一句“谢谢”的话。电话总是二个内容,一是问老人家看电影看完没有,二是要车来接她。而另一位也来沈家打电话的女士,情形却大不一样了。这位女士目中无人,昂首阔步,打完电话就走人,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真正的傲慢无礼。刚开始时,碍于情面,沈家也就让着她打。后来,打给她的电话特多,沈家还要大着嗓子喊她接电话,如此,再加上其傲慢无礼的态度,李普受不了了。一次,又是她的电话,李普抓起电话,厉声说道:“我这不是公共电话!”啪的一声给电话挂了。

   这位女士在北京外语学院学习,人称“红旗学生”。所谓“红旗学生”,指的是坐着红旗小轿车来上课的学生。当时,只有高级干部才有资格乘坐红旗轿车,居然有学生乘坐红旗轿车来上课,全校一时为之轰动。不仅如此,“红旗学生”还不和同学们一起上大课,她要老师单独给她开小灶;学校要她填表,她竟然说:“填什么表,你们叫汪东兴去填。”

   如此学生,是何方神仙,有何背景?还是叶师傅消息灵通,了解底细。他告诉沈家,这位“红旗学生”原是江青看中给自己当护士的,后来江青又推荐给了老人家。虽说其人模样长得漂亮,但其做派老人家难以忍受。终于老人家大发脾气,拍桌子叫她滚蛋。可真叫她滚蛋,江青的面子如何摆放?周恩来想出一个办法,把她送到北外去读书。这样,她就住到月坛北街5号楼来了。在老人家病重之时,这位“红旗学生”匆匆忙忙嫁了人,嫁的是一位老将军的儿子。

   在月坛北街5号楼数年,沈容与非同一般的各色人物接邻为伴,耳闻目睹许多鲜为人知的有趣的或无趣的故事。这些故事,看起来不登大雅,不入法眼,属历史的花边碎料,为正人君子所不屑,但多多少少,直接或间接,与中南海发生某种关联,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从一个侧面折射了1970年代中国的政治形态。不惟如此,这是来自知情人提供的一手资料,作为为历史作证的呈堂证据,可以证明民间所传元稹“白头宫女”的真实存在。

   同在月坛北街5号楼,沈容经历了1976年中国社会的风激云荡、惊心动魄与翻天变化,李普作为中央抓捕“四人帮”之时,被派接管新华社的“5人小组”人员之一,更是直接见证了这一伟大时刻。中国因此翻开新的一页,而进入新的历史时期。不过,这已是另一篇章的故事了,需要另文来记述。

  
   2017/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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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容大姐和她的《红色记忆》
苏仲湘

  沈容大姐匆匆离去了,留下了遗作《红色记忆》。纸墨犹馨,音容如在,牵引大家深深地怀念和痛惜。
  文如其人,《红色记忆》以她特有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恬静笔墨,记述了她丰富鲜活的平生见闻,包括许多动人的红色掌故。它一问世,就受到人们的惊喜瞩目。当我读后掩卷,龚定庵的诗句陡然撞上心头:“人难再得始为佳!”唉,像沈容大姐这样的人品,难再得了;像她这样的文品,难再得了。
  沈容大姐是位老战士,去世时年已82岁。她有着十分丰富、乃至传奇式的阅历。她在抗战时期,在长沙参加地下党。当时是中学生,《毛选》一卷上载名的杜修经就是她的入党监誓人。后到重庆,先在中央大学外文系读书,继入《新华日报》,与长她5岁的老新闻工作者李普同志结婚时,是周恩来为她的婚事拿过主意的。国共和谈期间,在北平军调处叶剑英手下做事。和谈破裂后,她到晋冀鲁豫解放区,成为刘邓部队中“一位不会骑马的女兵”(后来学会了)。本职是新闻采访,曾和刘邓在一起“海阔天空什么都聊”。中共中央迁到河北平山西柏坡期间,她在附近的东柏坡工作。毛泽东、朱德、刘少奇都见过。建国后,她在天安门城楼上采访过国庆活动。从新闻界转到电影界后,和江青直接打过交道。粉碎“四人帮”以后,她又到中宣部恢复前的中宣口工作。进钓鱼台办公。她亲睹亲闻了多少次时代中的阴晴雷电,面遇过多少位叱咤风云的当代贤豪,安身穿越,结想联翩。丰富的第一手见闻奠定了《红色记忆》的基础,提供出一系列沧桑岁月的本色面目。
  沈容大姐在写作《红色记忆》时,善于敏锐地捕捉细节,抓住侧面,勾勒出事态和人物的重要特征和本生面目。使人即小见大,妙悟真源。这是本书的一大特点。
  《红色记忆》中记下了她在刘邓部队前线司令部时的一个细节:
  1947年,“有一天,一次战役已开始了。我看到邓小平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我不明白,作战的时候,作为指挥作战的政委在干什么。在我的想像中,他好像应该站在地图前看地图,或在电话机旁等电话。这些都是从小说中看来的。出于好奇,我就走到他房里去问他:‘邓政委,前方已打响了,作为政委,你干什么呢?’邓小平说:‘我现在做的是着急的工作。’后来我才明白,每打一仗,司令员和政委最忙的是考虑这一仗如何打,所谓‘运筹帷幄’,等作战方案决定了,命令发下去了,他们倒清闲了。这时着急的,是情况是否跟他们预想的相符合,这确实是他们‘着急’的工作。我向邓小平提那样的问题,正说明我是一个十足的新兵。”
  书中还引述了当时任军区司令部军政处长,建国后任海军司令员的杨国宇写的一段日记:“在唐官屯,刘邓住在一座较大的房子里,院内有两棵石榴树。刘邓在石榴树旁的桌上,围着一张地图。时坐,时立,后信步走向村西,向南看,向东看,向西看。好似不知道地球向哪里转一样。”
  沈容说:“正史里绝对看不到这种记载,然而,这不也是历史吗?”
  《红色记忆》的笔调非常自然而安详,令人读来特别感到亲切。这是一种出于平常心的表述。沈容大姐不乏亲睹风云际会时刻的机缘,却总能以清醒而平等的角度来体会和观察。对于革命贤豪,特别是功高德重的贤豪前辈,人们常以敬仰乃至敬畏的心情来看待和应接,甚至于他们的伴侣也未能免。这本来是自然的,不过这种角度有时也会阻挡视线。古代文学史中有“刘祯平视”的典故,因为刘祯觉得平视方能谛视对象的全部美丽,而仰视则不能。沈容大姐以二八华年入党,英锐之气历久犹存,从而长期以平等心看人看事,观察到事态和人物的无遮饰的本初神态,保存在自己的红色记忆中。这是本书的又一鲜明特点。
  她在北平军调处执行部工作的时候,李克农是中共代表团秘书长,是管家。“不很久,我发现大家都有点怕他……只要李克农一到,大家就不敢大声说笑了。有一天,吃罢午饭,各自回房。李克农也回到他的住房,我跟了进去。李克农问我:‘小鬼,有什么事?’我说:‘想给你提点意见可以吗……你是不是太凶了点?吃饭的时候本来大家有说有笑,一见你来就不敢出声了。’他哈哈大笑说:‘就是要这样。’接着他说:‘你做过地下工作,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的服务员、勤杂人员里面有多少他们的人,而我们的同志以为这里都是自己人,可以随便了,不加警惕。’”李克农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沈容记下了一个小故事,她的同乡女同志胡小为,经地下党介绍去延安,路过北平,暂住执行部。她以为住在一起的都是同志,无拘无束。“有一天她遇到一个人,问她姓什么,叫什么,要到哪里去,什么人介绍她来的。她一一如实回答了。那人又问她:‘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胡小为答:‘不知道。’那人说:‘我是国民党。’说完就走了。”这一下把胡小为吓坏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知如何补救,饭也不吃,哭了一整天。隔壁女同志得知后,意识到此人就是李克农,向李克农报告了。李克农说:“这小姑娘真天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把什么都说了。太没警惕,我吓她一下。”沈容写道:“好家伙,这一吓差点要了胡小为的命。”
  沈容大姐转到电影界后,1958年,曾率领摄制小组和苏联合作拍摄关于中国和苏联的纪录片。苏方的导演是瓦尔拉莫夫,五次斯大林奖金获得者。双方一起完成了在苏联的作业,进展顺利,关系不错。而双方一起来中国拍摄时,却发现瓦尔拉莫夫对中国的群众态度极坏。他要求他们这样做,那样做,群众不是职业演员,做不来,他就发火骂人。沈容对瓦尔拉莫夫提出了批评意见。他答应以后注意,但到现场依然如故。沈容向电影制片厂写了一封信,说明这种情况。以后,副厂长徐肖冰来,对她说:“不能给苏方提意见,和苏联的合作一定要搞好关系。刘少奇同志专门有指示,在合作关系中,关系搞不好,你无理五十大板,有理也是五十大板。”沈容在书中写道:“我听了之后难过极了。为什么对苏联要这样的低声下气呢?于是我把这种情况又写了封信给对外文委。”“这封信起了作用,在我们回厂编片子的时候,瓦尔拉莫夫被调回去了。”沈容平平常常、风浪无惊地做了这回事。
  在和沈容大姐交往时,无不强烈感受到她温雅、开明、谦婉的风度,甚至似乎看来有点纤弱。人们一时想不到,她有坚毅果敢的另一面。在搞地下工作时,曾经凸现出急智退敌、叱咤生威的场景。
  她在四川江津白沙时,有一次,和领导她的老秦在学校附近接头,拿到了很多准备散发的党的宣传品,放在无锁的书包里。他们正在谈话,忽然走来两个穿黑色中山服的人,截住他们,分别查问。沈容写道:“我顿时觉得,这次是死定了。因为我书包里有那么多东西。”沈容“觉得难逃一劫,准备被捕时,反而非常镇静”。她不等他们问,抢先问他们:“你们是啥子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在这里玩儿?你们有什么权利挡住我们?简直岂有此理!我从来没见过你们这样不讲道理的人。”把她拉开的人见她越骂越凶,只好说:“不瞒你说,我是搞特工的。最近,共产党在这里闹得厉害,我们不得不注意,不得不问问。”这边这个人没来得及问,那边查问老秦的人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就让他们离开了。书中写道:“事后,我多次想到,那个特务怎么那么笨,翻一翻我的书包,我们就都完了。”
  又有一次,她到乡间找一个同志接头,未联系上,情况有些可疑。她离村折回,忽然进来三个不明不白的壮汉,厉声叫喊,叫她停步。她当时走在江边,“曾想过,实在追急了,我就往江里跳。”但她旋即“计上心来”,以四川袍哥式的口吻,拿出地道的四川腔,厉声向他们说:“你们这些人是怎个搞起的?你们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就敢来叫我?”她的神态把来人镇住了,错愕不定。恰好江上驶来一只船,她就跳上船,有惊无险地离开了。沈容这样的险境和智斗经历,大可以融入电影场面。她后来转入电影界,这些轶闻可惜没派上用场。
  在地下活动时期,沈容大姐回忆道:“我没有认真读书,尽在忙党组织交给我的任务。交朋友啦,贴宣传品啦,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有一次,把党的一份宣传品,贴在大标语牌上,此外,教室门口、饭堂、邮局等地都贴了。第二天又挤进人群去看。
  十年浩劫时,沈容和李普在南方,备受折磨,后来有幸“解放”。1974年,他们从广东调回北京,在月坛北街五号新盖的宿舍楼安家。1976年10月7日,即“四人帮”就缚的第二天,李普奉命参加五人小组,进驻新华社总社。后来,沈容也参加中宣口工作,进钓鱼台办公。关于“四人帮”的兴衰过程,沈容在《红色记忆》中根据亲自见闻,不乏生动有趣的侧写。她还用闲笔记述了有幸相识的几位邻居的散忆等等。为免引述冗繁,这里只略引闲笔述及一些情况。
  有一位邻居,新搬到他们上一层的五楼居住。原来这里是毛泽东的秘书张玉凤的家。这是由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吴德派秘书来看房选定的。住的是张玉凤的父母和其他家人。张玉凤也常到沈容家借打电话,彬彬有理。她的电话大体有两个内容:一是老人家看电影看完没有,二是要车来接她。看来她时常见缝插针式的回家省亲。1976年7月唐山大地震,市民纷纷找邻近空地搭防震棚。当时就由部队为张家在邻近球场上搭了一个很大的帐篷,“真够气派”。不但床褥桌凳都搬了下来,煤气罐、炉子、橱柜全备不缺。另有一位女士,也常到沈容家借打电话。她和张玉凤神态不同,“目中无人,昂首阔步,打完电话就走,那真叫傲气”。她在北京外语学院学习,有乘红旗车上学并叫老师单独给她讲课的身价。在毛泽东病重的时候,她匆匆出嫁,据悉嫁给一位老将军的儿子。沈容曾躬逢其盛,亲眼看到一位老态龙钟的军人吃力地爬上五楼,取了铺盖卷扛下楼去。沈容不禁嗟叹道:“让司机和警卫员在楼下等着,老将军自己来干这种重活。对自己的儿媳这么着,是不是太那个了一点?”这位女士,沈容没在书中指名明言。
  周恩来总理逝世,万民悲痛。《红色记忆》中记载说:“种种限制,使悲痛的群众很不满。张玉凤的小叔子经常来我家串门。这时,他来我家给张玉凤打电话。他说,他们工厂的工人要求在工厂设置灵堂悼念周总理,要求延长遗体告别时间,增加遗体告别的人数。张玉凤说,让她请示一下。
我们都紧张地等着她请示的结果。不一会儿,张玉凤的回话使大家都很失望。她说:‘请示过了,只能照报纸上规定的办法办。’”与此同时,《毛泽东传》中所录的张玉凤的回忆说,她曾冒昧地请示毛泽东:“去参加总理的追悼会吗?”这一问,毛泽东非常伤感,痛苦而又吃力地说:“我也是走不动了!”张玉凤两次请示的回应,都是事情的一个侧面。两个侧面合起来,就构成较完整的当时实态,构成了历史。《红色记忆》在这里提供了一个历史注脚。
  《红色记忆》中不乏相似的历史注脚。她记录的1946年11月,刘伯承将军向沈容和李普介绍在滑县战役中运用“猛虎掏心”打法,就是另一个佳例。
  沈容写道:“后来我知道,他是常常用这种打法的。大凡作战,国民党军队进入战场,总有两支或几支部队摆在前面,指挥部总是摆在后面一些,或多或少呈一个倒‘品’字形。所谓猛虎掏心,就是监视它的先头部队,出其不意打掉他的指挥部……他微笑着说:‘我们的打法也(下转58页)(上接61页)怪,我们不理会那些伸出来的手,从他们的手边擦过去,穿过他们的小据点,一下子抱住他的腰,猛虎掏心,打他的根。’他接见我们的时候,这次猛虎掏心已经得手,一下子消灭了蒋军的旅部和总队部,活捉了他们的旅长、副旅长和总队长。”她在这里记述的刘帅的兵法论释,提要钩玄,深入浅出,精彩夺人,可入人物史传,可入兵法军史,当然还要加以铺述。
  沈容大姐的《红色记忆》具有一种特殊动人的明谧气息。它娓娓言来,毫无造作,朴素澄净,朗润自然。看来似不吃力,实际蕴藏着很强大的力量。因为它是以丰富、真切的亲身遭际和见闻组织起来的,是以敏锐的观察、细致的注意、平等清醒的心态和深沉的感受交相融注而熔铸出来的。行文中,有时还藏着一点幽默,使人更感亲切。
  近年来,我们有幸读到几位文苑女高手提供的文学精品,杨绛是一位,章诒和是一位,现在又见到沈容大姐的佳作。她们都在记叙性散文的途径上,鼎足而立,开拓出一股新鲜的文风,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千古文章未尽才,谦挹虚怀的沈容大姐,尽管大半生都出入于文字因缘,却没有出过集子。《红色记忆》中的文章,原也没有打算出版,只是写给家人共赏,亦以自娱。恰好给友人看到了,惊知她原来还有这些个精金吉玉,大加怂恿促成。沈容大姐是个随和人,就同意出版了。她辞世前,幸好还看到了书的清样。她以前还表示过,曾经想到二十来个题目,以后还可以慢慢挤些时间着笔,谁知糊涂天却夺下了这支笔!她的老友高汾亲自送来挂在灵堂的挽联:“生花妙笔似君当年风采,欲雪寒天是我此刻心情。”
  唉,永远的沈容大姐!永远的《红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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