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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翊(圮南瘖夫):给右派儿子曹培鲁的六十七封家书(三)
--作者:圮南瘖夫
第48封
浑天一号:
赫君回京,送来呢大衣一件,内有布袜一双,钞票五元,书两部。这回很糟,适逢我重感冒,怕风害冷,没有好好招待他,心里觉得抱歉。托赫君带去破棉裤一条(内有那双布袜子,我的脚有毛病,穿不了),咸菜四斤(内有柳叶鱼,这是狄石樵寄我的,很好,可惜太咸,我不敢吃),本想还捎点别的,因身体不大好,愁吃愁做,再说捎东西平白给人家增加一些路程负担,也不好,算了。……
感冒好了,二十多天没去东单,拳剑大约全忘了。 三年功夫废于一旦,这是痛心的。一旦天气好转,定要重整旗鼓,坚持下去。你娘极棒,又看孩子,又织网子,不知她要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捎来的那五元钱我要寄给烽烽作路费来过年。我本来有三个孙子,平白叫我丢一个,我干吗?好在我分文不沾她。
你还想来家么?随你,但以不拉债为前提。我上信(赫君来之前,不知收到否?)说过,别的全不许买,只是一定要在王村年集上买块柳木菜板(我又特别对赫君说过),两个长苗炊帚(那是长挺子高粱缚的,北京无此货)。
捎来的两部书还没掀本,一者无兴趣,二者无功夫. 光这两顿饭就够我呛了。还有恢复太极拳锻炼至今没开始,也许今冬不能恢复了。感冒虽已全好,没一点病,可就是懒,不爱动。
好多话都对赫君说了,他会转告。
65年12月20日于万墙锢庐
第49封
浑天一号:
收到《聊斋》后寄尔一信,谅已到矣。最近又收到菜板炊帚,板很好,可惜不是独木板,而是两页拼成的。这块板足可送我的终而有余。
今冬有件快事,一是弄到了《聊斋》(这部书在我可当古董看待,上海同文书局石印,大小字端楷到底,无错字,工笔名画。可惜是洋粉连纸,有些破裂了;要是好纸,足可千秋也)。二是弄到了菜板,虽不是柳木的,也可解决问题。又有一件懊恨的事,就是好几年的“功夫”,因为感冒小病竟废于一旦。心里还想恢复,可是懒了,拾不起来了。加上一天两顿饭,倒不出时间来;再加上冷,这就自然而然地滑下去了。不!立春后决意再练,常此委顿,很快就垮了。
春节要叫烽烽来,寄去五块火车价,到如今没回信,不知来不来,大约不能不来。
年下旦旦(现去大同演出)和小援照例得去济南看他们的妈,今年一者小援应当预备功课,二者烽烽来了有伴玩。我想劝小援不去吧,可是他奶奶支持着,没叫我知道,早交了火车票款。可叹他们这些东西!如果旦旦回来也去,那么烽烽临时来到这里,多没意思!他俩就毁在一个倒张到顶的妈和一个毫不通情理的奶奶身上。我要对他俩有所教劝,他奶奶不但不支持,反而一定要向相反的方向同我吵,日积月累,这就使我在孩子眼里没一点威信,自然更谈不到敬重了。我在精神上不肯扔掉煦煦烽烽,她讨厌极了你听说过有这样的奶奶吗?——我又发牢骚了,打住。
你信上说我叫你买菜板的信上没写明买什么木的,咦,冤哉枉也!你找出信来看吧(前后两封),至少有五个“柳木”,三个“王村年集”,两三个“年货”。
上边说过,弄到菜板是快意的,那么为什么还要写末尾这一段呢?这是为了说明你对我的信不是句句看,字字看的,而是一目十行的看法。每段一掠就过去,一掠中仅仅注意到有没有新鲜事,没有算了。比如看到牢骚或气急话,也是一闪,算了。多年来你对我的信就是这种态度。早先罢了,现在我写信不容易,要发多少日子愿,拖了又拖,手指又麻又硬,一封长信要牺牲几天的时间,甚至休息时间。希望的是句句字字勿漏看,不要一闪,目下十行。
[按:未署日期]
第50封
浑天一号:
除夕之信,初二即到。除夕是个不平常的时刻,你能在除夕写那么长的信,真不懒;我不行,不肯那么办,也办不了。
新春初六
年根我信中说过,今冬有快意二事:一为索回了《聊斋》,二为寄来了菜板。对于见赠菜板的你那位朋友,应当表示感谢他的热衷。
这个年过得不错,小援放假走了,烽烽年根来了,旦旦也由大同回来,于是就保持了四个人过年(好多年没这样了)。过年的情景还好,老太太的表情还算可以。不能指望她拿对待旦旦的情景对待别人。旦旦和烽烽近十年不见,而一见相当亲热,还有点友谊意味。我的主要意向是叫他兄弟们不要失掉联系。小援半月假快回来了,烽烽一个多月的假回去还早,旦旦要下矿大概也还走不着,这样他们兄弟仨可凑在一起过几天,可能同拍一照,永记手足关系,友谊情感。当然给你寄一张去,你会感到财富比我大得多。烽烽还主动叫我给他起名,我想了灿、武、石、磊、猛、威、重、端等七八个字,他选定了“威”字,选得好。“威”与勇有些亲缘,以后他的名字就叫“曹威”(但在中学还不能改,仍叫周烽烽。)这样,我这个年不是过得不错么?[按:曹勇不勇,曹威无威,老父一生受尽宗法之害!]
初八日
这几个孩子(连煦煦在内)是一样的,他们的共同缺点是张口吃饭,抬手穿衣,睏懒觉,好花钱,没有一个勤俭过日子的,因此没有一个完全令人满意的,可也没有一个可恶可恨的,都是扫大溜的。退一步想,扫大溜也就可以啦。为什么我们的孩子就该是好样的?人人都要好样的,那些大溜货归谁?很早我把一号你和培豫当成好样的,曾以有两个好样的而自豪,结果却是这么惨!接受这个教训,不要起意太高了吧。能永远是大溜不往下出溜就够啦。
这几个当中,才情气质,要算烽烽。在调皮捣蛋中也常带些才情,气质中有点勇武意味。这个小鬼终日和我捣乱,还能无意中捣他的奶奶一笑——在这里打破寂闷是极少的事。小援的面孔比我的还冷,心意也和面孔差不多一样没什么温乎气。幸好他还有些沉着,算他的优点。象旦旦那样浮躁,多少有点优点也相抵不过来。就眼前烽烽、小援的前程尚在未知之数,旦旦则是决定了的。他自己没有志气,而把毛病全学会了;加上他奶奶的捧,弄成个绣花枕头,我确实很痛心。每提一次必遭他奶奶的忌恨,你叫我怎么随和?你叫我不要试图干预自己无力改变的东西,这却不自今日始,早不敢做是想了。你们要如何便如何耳,还不够明智吗?然而这并不能改变我孤立处境!
烽烽看你给我的信(上年夏季那封七页的长信),慨然自语道,“哎呀,爷爷是这么凄苦呀!”又在他奶奶对我使脾气时,乘间抚肩小语曰:“爷爷,你是很忧苦的啊!不要愁眉苦脸啊,要喜笑啊,我是‘大夫’,要给爷爷治病的。”总是同我调皮捣蛋,我则觉得温乎。因他有点才情,自然而然会产生骄傲,任性刚愎,在所难免。
这个小鬼读你给我的信,有的感慨,有的批评为谬论;看到你自称“浑天一号”,驳道:“不是一号,该是特号。”
不写吧,再写就是牢骚了,但要指出你的不通。你信开头称我为“万墙锢庐瘖夫老爹”,真不通。且不论“老爹”(在文艺、戏剧、评词上老爹这个称呼多少含有游戏俏皮的意味)二字不是吾家惯常的称呼,“万墙锢庐”只是我的卧室的名称,并不是别号的一部分。我的别号是“瘖夫”(壮夫的对称)。通常的酸气是别号,前有几个字是地名或其他意思;别名之后加什么山人、散人、居士等等,更酸。我取名瘖夫用意明显,瘖夫之前冠以“圮南”二字,用以代表籍贯。缘友兰[按:原名牛栏。伯父显时易以美称曰友兰。至今贫穷落后,不但无一株兰花,连牛也很少。]之北十五里,有村曰“圮城”,“圮”,古国名(春秋时为齐所灭),今圮之都城曰圮城,在这一带有村曰“城裹”,又有村曰“东门口”,又有村曰“西门口”,皆指圮国都城而言,迄今圮国都城遗址巍然尚存(片段)。友兰位圮都之南。故余号“圮南瘖夫”。自己犯酸罢了,有谁理我。假使我是个大文学家、大诗人、大画家、大书法家,把作品钤上一颗“瘖夫”的小印,或者盖上一方“圮南瘖夫”的图章,那不但有人理,而且会有很多谋利之徒,伪造假托瘖夫二字而肥己。但我不是什么家,而是个草木之人,那就只能仅仅自己的儿子有机会叨念一下了。话虽如此,但你看古典书,几曾见儿子直接称道老子的名号来?况且,还把名号给弄支离了。
灯节后一日(16日)
此信写了半个月,通篇无一个得心应手的字,写得这么不随意,要写的又是那么不干脆。好几天才写一段,又通篇是无病瞎哼哼,没有一句是非写不可的。那么又何必找这个罪受呢?这是我的感觉。写信如对话,读信也如对话,我们无法面谈,拿写信和读信找补找补吧。
还有,我的信一向很长,哼哼起来没有完,这也有其原因:抗日胜利后我去南京葬培豫,遇上秦文德,[按:系编者中小学同学,与培豫同为抗日时期国民党空军飞行员,其父为德国留学生,与父为友,为人风趣。]借酒闲谈,谈到他父亲,他说,他给他父亲很多很多信,而他父亲仅仅复过一次信,大约不过二十余字。他多么盼望父亲的家信,终于盼到了,而寥寥数语能写出什么来?他言下颇有失望凄惶之感。我原有个想法,信,无事竟可不写,要写就多写点,也就是同对方多扯几句,因此我的信原来就长,拖拖拉拉。从秦文德这番话之后越觉多写点是对的。于是我的信无一不长,不光对你,对友兰,对青岛都是如此。
正月十八(六六年二月十七日)于万墙锢庐
第51封
浑天一号:
现在是八月了,如果我记得不差,今年我去两信,你来一信,不少点吗?“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那信里说要“绿化南山”,看来你又从事园林劳动了。我意如能成为园艺工人再好没有,但你一提之后即杳如黄鹤,再无信了,可怪!
这里前些日子文化大革命搞得热火朝天,近来虽不如以前热闹,但日益向纵深发展,比四清、肃反广泛壮阔的多。这是一个极其伟大的运动,已经震动了全世界,一定会影响全世界,也可以说是世界大事。[按:俨然“四个伟大”口吻,可惜老父此种兴奋舒畅心情未能维持长久。]我起了个大字报题目:为我国正在进行的三件大事而欢呼:(1)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2)全国掀起学习毛泽东思想的高潮;(3)改革教育制度。题目有了,懒得没写,只写了两张声讨黑帮的。[按:老父天真,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儿子就是黑帮中的一个小分子。]
无处不在搞革命,你那里当然也搞起来了吧?你那份骄傲,那个劲头(歇斯底里),怕有的是大字报吧?好,这对一个人的世界观的改造十分有益。旦旦、小援积极地在搞;我也早写信给煦煦烽烽叫他们积极参加,没回信。
我虽无大病,身体比往年差多了,一年不如一年,自然规律,莫可如何。只极望你能成为一个园丁,进而有个人容身之地,我好去打秋风——这也是妄想,很少可能。
66年8月3日于万墙锢庐
最近发展的毛泽东思想大学,你那里很快就会有了,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第52封
浑天一号:
8月19日来信23日收到,你能有点进步,我当然很高兴,但恐仍是说说而不是实践。[按:从老父信中语气看,编者与老父在文革初期同样是糊涂虫,看问题远逊于那些学历浅而见识深的留厂就业人员,如“同案犯”杨东升等。]认识文化大革命吗?能认识就不错,更进一步投入其中运用毛泽东思想去做实际斗争,那才更好。象我只能算是认识,谈不到实际斗争,你称我为“积极分子”,瞎说。[按:老父天真,自谦“只能认识”,殊不知当时“六亿舜尧”,包括发动和领导这场空前浩劫者,“只能认识”者有几;而能“做实际斗争”者却如漫天蝗虫之多。]
北京文化大革命闹得最欢,最热闹;从8月18日出现红卫兵以后,更欢更热闹。小将们“敢”字当头,发挥得淋漓尽致,尤其在敢闯敢造反方面,实可钦佩,“不破不立”的真理完全体现出来了。[按:真心真意地歌颂应该诅咒的事物]例如,礼士胡同改为兴无灭资路,演乐胡同改为造反胡同等……说不完。可惜我没有新闻记者那么快的手笔,不然,把三个月以来的或者十天以来的发展写一份报告给你,该多好呀!你不是递了探亲假条并且估计9月上旬可批准吗?我的意见,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高潮,职工、学生整天整夜不回家(旦旦有半月没回家了),人人都在紧张振奋至废寝食。你那里当然也在高潮中,[按:老父初不知教养所和劳改队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然而也是逃避这场浩劫的最佳防空洞,虽然也枪毙过一些,如丁西河(女)、朱法民等。详见拙作《囚笼中看文革》。]在这个节骨眼上请探亲假,显然多么闲情逸致?!我想不会批准,不如撤回假条,积极搞文化大革命,等高潮过去再请。你娘更干脆,直接了当地命令我给你写信,叫你在那里搞革命,不要回家。[按:老娘有时也左得可爱,并也忘记了儿子是什么身份。]
我意文化大革命是长期的[按:当时似尚无“以后还要搞多次”等最高指示],而高潮不会太久;看学校停课半年的决定便可揣知。[按:盖不知魔鬼易请难送。]那么明年一开年大概就可请假了。[按:后果如此,只是到家当夜即被红卫兵“请”去遣返。]
我为随时了解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订阅《北京日报》,很想看完就寄给你,但怕白丢赔邮票,拉倒吧,你自己弄吧。
家里照常,不用惦记。
66年8月25日灯下,热,还有蚊子
假批准了今年也不要来--你娘的嘱咐。
第53封
浑天一号:
前接你8月9日信,当即写了复信,主要内容是要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不要回京,批准假也不要来,全国都在闹革命,哪里还容许探亲的闲情,那信大概早看到了。
北京文化大革命现正在第三次高潮中,第一次是毛主席接见革命群众(大约二十万人),第二次是毛主席在天安门检阅革命游行大军(大约一百万人,这时红卫兵刚成立),第三次是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外地来京革命串联的学生(大约五十万人),高潮一次比一次壮阔,现在的形势是既深纵又稳健,破四旧立四新彻了底,大获全胜也就稳当了。
隔了三天又写!
第四次毛主席接见革命师生一百五十万人,拍了五彩电影。
我对大革命有至诚拥护的热心。没有毛主席的亲自统领,发动群众,没有红卫兵的闯干造反精神,万恶该死的四旧再待五千年也破不了,四新永远也立不了。这就不由地从心眼里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并没有机会跟大家喊,而我心里却独自这么喊。我时时这么想:从开天辟地以来,没有出现过毛主席这样一个人;全国甚至全球以“伟大”二字称赞毛主席,其实“伟大”二字是远远不够的,但也没有别的相适应的字眼表达心意,也只有多加几个“伟大”,多加几个“最”字。但是你无论用什么字眼,也表达不出开天辟地第一人来。
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到惊天动地震撼全球的程度,不论男女老幼,只要算个人,就得走进脑子,受些感动,发生点起码的作用吧;如果他(她)连这点起码的作用也没起,那就不算人了。[按:东西方各国、各地区,各民族或部族的“造神”运动,由于其历史文化背景和地理环境的差异迥然,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和内涵,但却有一个共同点:即既然已经造出了神,就不允许它消亡或遭到破坏。即在人类即将飞出太阳系的今天,“神”虽屡遭冲击,但“神”的统治仍然是牢固而强大的。为“保神”起见,或改换“神”的代理人,或在已剥蚀的“神像”上重涂一层油彩,或依然故我(如台湾古称“邦尉”的排湾族,至今仍保持着它的迎灵乞福的“五年祭”就是)。甚至在某些国度内,这种“造神”、“保神”运动,还有发展之势(如伊朗。近闻伊朗政府已派出杀手组赴英追杀《撒旦的诗篇》作者)。那么,什么时候全球的善男信女们才会停止自己的“造神”、“保神”的庄严游戏呢?恐怕应在“小小寰球”上彻底消灭了政治(经济)利害冲突和愚昧无知之后,或者干脆在整个人类自行消灭之后。惜乎老朽远不及见矣!]
搁了五六天又写:
我没有写字的地方,也没有工夫,只能夜静时写一点。 这都是强调客观,主观上只一个“懒”字;再加上手指不听我的命令,笔尖不听手指的指挥,需拿出写《三都赋》那股子劲头来,才能写完一封长信,多么不容易,然而还是不肯不写。
半个晚上,半个下午,在门口朝着明,才看完你给小援的信。信中芝麻大的字不知多少,非多次连着上下文看,认不得……你回他一封长信,极对,你希望和他建立感情,更好,这个孩子啊!还是你说的对,是四个当中最没出息的一个。依我看,他占有好几个第一;好的第一,一个就够了,而他所占的却是一个也不要有的第一!谁养成的呢?你妈和他妈不能辞其咎。本来当今之势,孙子大了,还拿爷爷当回事就是稀罕的. 还搁得住你娘把我对他不大的一点威信,破坏得连点踪影都没有了。我对小援有不应当的教导么?没有,肯定没有;有过分的要求么?没有,肯定没有;那她为什么要这样破坏我对他的威信呢?不知道。稍通一点道理的人,稍有一点教养的人,决不这样做。这样做于她自己有什么好处么?没有,肯定没有。结果是她对小援的威信也有限,小援对她的重视也平常。可悲啊!
夜深了,眼不行了,又得打住。(10月5日)
一搁十余日,又想再写几行:
接上,这样做的结果,就使这个小援觉得这个爷爷有若无,不满意。完全置之度外吧,似乎也还有点在度内,不过,干么爷爷奶奶的,真无聊!他妈呢?大概对他说了好多不应当说的话。数月来更每月给他寄十元钱,这不光使他养成了坏习惯,而且使他产生一种极不正当的想法,就是反正我不花你们的钱,你们更管不着啦。[按:无怪小援在从部队转业结婚前向其母大索其“贿”也。然此亦可观照“崔聪事件”编者之行径,可耻!详见拙作《堕落从何时开始》。]也许他妈另有一种厚道方面的心肠,而他不能体会。几个月来这家子的经济状况是:旦旦每月生活费27.50元,我和你娘每人21.00元,小援25.00元(自己掌握。包括他妈的十元,可是旦旦、小援吃食堂,不用炉火煤水电及其他开支)。一号你说,在我们家中谁最“优越”?以我们的经济条件,一个初中生一月花25.00元,还不满意(“满肚子委屈”——旦旦对他的评语),而你娘还怪我不给他钱花,不给他买衣服,不给他买零食。看,这是什么教育?于是小援上午睡到七八点,午觉睡到四五点,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倒深深得到了光革命不上课的美味!这里又使我想起一个对比:曹冬元的孩子从上初中就由公家供应(家里不叫上,上不起;学校不答应),现在山东工学院快毕业了,这又是怎么回事?莫非前世造定?连你在内凡沾我的边无不晦气!四个孙子当中我视为最出色的烽烽,怕也是个透气的……
在我陈腐的意识中,旦旦是比较好的,但他有个弱点,就是没志气,我也打不上气;还有个缺点,就是浮躁。这次文化大革命他却当真地参加了战斗,也许在这次大风大浪里能锻炼得好一些。他的确很忙,一个月靠不住到家两趟,慌慌张张停不一会就走,不象小援先生那么悠闲自在。听他片断的话,确乎出于内心的革命。自大革命开始,就不断地斗人,也不断地挨斗,我怕他搞糟了,他说:“放心吧,真正革命什么也不怕,听毛主席的话,按十六条办事,怕什么!”红卫兵他不够条件,卫红队却有他一份,几个月工夫,革成个穷光腚,被褥、衣服全革光了。只要心里舒服,光就光吧;可见他是个实际战斗的,不是口头的。
夜又深了,再打住;夜又静了,再来点:
旦旦看了你8月19日的信和你给小援的信,他说:“这次革命,很不放心爸爸。”饥者易为食,有这个心已经不错了。他实在抽不出时间给你写信,要我把他的意见带给你:
(1)真实斗争,才算革命,光空想不实践,效果不大,由实际锻炼中得到的才是真进步。
(2)首先是革自己的命,并要彻底地革,不可革一半或革一些,这于自己不好。
(3)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要按十六条办事。
下半夜凉,流鼻涕,也得打住。这也打住,那也打住,连写封信都不能“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遑论其他!其实有什么困难?还不是娇懒二字?这就是首先要革自己的命。(我的革命对象有两个,一个是我自己,一个是你娘。)
大概隔了六七天,再来点:
有人问我:你费如许劲,历如许时,写的是什么?
我答:不知道。
问:怎么搞的,会不知道?
答:真不知道,不是撒谎。
问:那么怎么写来?
答:写那一段时,知道那一段的意思,等另起行写下一段时,把上一段就忘掉了。这么多日子,又写得这么长,哪里还知道写的是什么?
问:你一段一段地尽管写又有什么用呢?
答:没有用,肯定没有用,即使全记得。
问:奇咧!既费劲,又费时,又不知是什么,又无用,岂不是发傻?早躺下歇会不好么?
答:你是个实用主义者吧,有用就干,无用就不干。要知道傻人多着哩,明摆着无用,偏偏要干,社会上象我这样傻的有的是。这也包括在四旧之内,应该革掉,可就是革不掉。就拿我这一号儿子说吧,要这个儿子有啥用?虽然无用,我还是舍不得,而且时常惦记他。说我傻,就算傻吧,但不傻的有多少?又如我那个老婆子,明明白白恨我不死,可我还是百般爱护,千般服役,万般将就。这不但是傻,而且是贱了,是贱骨头。贱就贱吧,有啥法子?贱骨头是革命队伍不要的人,因为他不革命。早就该造她的反,革她的命,可就是不干。怕么?不是怕,就是不干;说不上为什么不干。四旧难破,就在这里。正如反动派,“你不打,它就不到”,也许有一天她非逼我革命不行,也许等红卫兵来拉我革命……[按:可怜,老爹也生平第一次发神经了,别写啦!]
眼流眵,看不清,再打住。
究竟写这封信的动机在哪里?在这里:
(1)对于文化大革命,你的认识当然比我深刻;但你8月19日信写得很少,给小援的信上也说得不多。你究竟怎么看这场革命运动的?具体表现了些什么?
(2)大革命进行到现在,黑五类加了一类,统名黑六类,人数大大增加了。听说黑六类另样待遇,还要带牌子。你已摘掉帽子,当然不算黑六类;可有一件,又犯毛病的还要戴,提醒你警惕,不要演二进宫,再回到黑队里去,那日子不好过。[按:老父的“当然”系不了解摘了帽也是黑六类,只不过有专政机关不得冲击的“保护”,有帽无帽都没有戴牌子而已。幸甚,幸甚!]
(3)你给小援信上,关于探亲假连说几个再试试。我的意见据你说领会了,结果没领会。这个当口来家干什么?足见学习有限。连探亲假这一点都不肯放弃,何谈毛泽东思想,刀山火海!我和旦旦一个意思,要你先革自己的命。你的四旧特别多,革吧,先自“我”始。
(4)我春间有信,希望你戴上一顶正式工人的帽子,至今没有反响。当下最高尚的要算正式工人,对你来说,尤其可贵。一个小资产阶级职员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变成一个正式工人,那就是思想改造好了的证明。[按:荒谬的形式主义逻辑!何况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实际的帽子都是长在肉里摘不得的。就像《聊斋志异》里那个变猪的不孝儿媳的一身猪皮,是揭不掉的一样。]那就可以脱开斗争的对象,我就不用经常担心了。
小援刚刚走了,去上海搞革命串联,很好,实践锻炼去吧,就此结束我这封长信。
再说一句,心境矛盾得很,一面不让你回来,一面又非常想见你。望作速回信。
66.10.11.毕于万墙锢庐
结束不了,补充于后:
云涛于湖南回京探亲,来寓晤面,为言:他路过泰安访友,得悉周凡家被查抄,不知为什么?[按:“罪”不小,“叛徒特务”嫌疑!]还没被斗,可在监督之中。[按:未几风刀霜剑就来了,并及于子女!]煦煦烽烽在家里,详情云涛也说不上来。[按:云涛回京不久,就被打成“叛徒特务”,开除党籍、公职,遣回原籍监督改造!9年后始平反。]
因此,我想到煦煦烽烽终年在严酷的母威之下,生活已经够苦恼了,今后他俩的日子更可想见。做父亲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继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么?一定不行。我要你每月补贴他们五块钱,每人两元五角。你要去掉或减少有百害而无一利的烟酒,对你生活无影响,反而于健康卫生有好处。他们每人月加两元五角,可以稍稍改善生活(他俩经常连咸菜都吃不上)。这也不需同周凡商议,直接寄给煦煦或烽烽。信上写明是你补贴他俩的饭钱,不可胡花。就从这个十月份起,不可间断,也不用扯客观。就算我求你吧,因为我是山穷水尽真无路了。
第54封
浑天一号:
从你给小援那封长信以后,没见你信;10月我给你的信,也未见复。我那信诌了七八张,前后大约20天才描完封发。(内容全忘了,只记得最后补充上煦煦、烽烽的照顾问题。)即如石沉大海。……
这几月我倒悠闲;旦旦忙于革命,多日才来家一次;小援外出串联两个月了,刚弄清现在重庆;煦煦串联到北京,并不到家,后来同他哥哥来家两趟,不一会又同他哥哥革命去了;只有烽烽没外出串联,在泰安当小工。
这些小鬼真也怪有意思。如小援在湛江掉到海里,一身单裤褂穿着凉鞋,又串联到了重庆。想不到这个撅着一张从来不会笑的铁青脸子的小鬼竟为革命走了半个中国,太幸运了。他若由渝到蓉,由蓉越剑阁天险到宝鸡,再到西安,然后经洛阳、开封回京,那就太理想了,竟是大半个中国了。(我曾有信鼓励,若能由西安去兰州、乌鲁木齐,回程宁夏、包头、呼和浩特,再由张家口徒步回京,方算大半个中国,不知此信能收到否,姑做幻想。) 这个面如冰霜的小伙子有股子拧劲,有此一行,再不可低看他了。
烽烽给他哥哥信,说他姐姐出外串联“丢”了!原来煦煦先到南京上海才到北京。烽烽当小工不知是出于自愿,还是遵从母命,总归也是很有意思的。
总之平心而论这些小鬼比他们的乃祖乃父高出多多矣。
今日(12月21日)接小援明信他已经西安、郑州、上海抵济,住他妈处。还没酌定何时回京。
最后,煦煦同我说道,她俩每人每月她妈只给五块钱,仅够吃定量(26斤),整天饿得难受(高价粮吃不起)!我上封信让你每月照顾他们五块钱,现在我又涨价了,每月给他们6元,每人3元。这事你一定得办,不办不行。我们虽穷,还没有挨饿的,而独煦煦烽烽挨饿,而且成年挨饿,太坏了!为了使钱准到他们手,不妨由我转寄。如何?速回信。
[按:此信无发信日期,可根据信中“今日(12月21日)接小援信”而定。]
第55封
浑天一号:
67年一整年,我只提过一次笔,就是给你写的那封短信。看来今年也许不只提笔一次吧。
书归正传:从昨日(1月6日)下午5点起,万墙锢庐范围内突然极其寂静,半日一夜直到现在(7日12点),不但人都出去了,收音机不响了,就连老鼠咯叽的声音也消失了;室内只剩下座钟有节奏的格达格达声。我打多咱就盼望这么个环境,终于盼到了。只怕好景不长,不出三天又复旧如初。三天就三天吧,哪怕就一天呢。
昨天旦旦结婚了。对象是他的同事,名孙丽娟,22岁,天津人。这件喜事,我没出主意,也没花钱(没有的花)据小援刚才来家说,昨天到的贺客很多,局面相当好看。小援从多日就给他忙这件事,你娘昨日也去了。我在高兴中遇到恬静的休息,美哉美哉!
尤其使我满意的,是旦旦的用心和态度。他的愿望是结婚以后全家住在一起。他考虑到爷爷奶奶老了,他们好随时照顾,同时他们也需要老人的照应,经济上也可节省。他的爱人很支持他这个愿望,这就难得。我深深领会旦旦的心意,因而回忆,这个孩子18岁就离开老人,独立生活,工作认真吃苦,曾获五好之称;平日交友不惜锱铢,吃饭之外尚能多少接济家用。在文化大革命的惊涛骇浪中锻炼得有些知识,不论本单位,友团、部、院对他都有较好的印象,一般的人缘也好,要好的朋友有几个。结婚贺客盈门就是证明。这也算单人独骑,成家立业。我老惫困窘,对他的结婚既不能出钱,也不能跑腿,几乎等于我没在北京。婚后他还要继续鼓捣房子,达到全家同居的目的。从这些方面看,他倒是个好孩子,比我强多了,也能干多了。我的满意不是无根据的。可是我呢,老疲拖拉,自觉讨厌的利害,光你娘烦弃我已经够受了,还要招更多人的烦弃吗?因此,我准备等他们找到足够的房子之后,我自己单过。须先得旦旦的谅解,以免辜负他的好意。现在还谈不上。
早就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小援、煦煦、烽烽的出路问题。孩子的出路不由家长做主,只能听任组织处理,家里人一点使不上劲。小援这孩子倒还沉着,心中有数,品质也还不差;懒,爱花钱,是其习性。升学么?非贫下出身轮不上;分派么?初中毕业能干啥?无法,只有听着。再是煦煦,这丫头22岁了,高中毕业,有些才情,抵不过骄傲。从回泰安,没有消息,不知怎样。烽烽还是不上课的初中,性情变得骄横(流氓学生日多一日)。他妈自顾不暇,不用说管他们了。这都是心事,而我连一点轍也没有啊!
望即回信:(1)今日腊八,希春节能回家。(2)你住的屋里几个人?有火没有?假如我去住一程子能行不?
写到这里,你娘回来了,静穆的日子只过了一天!
68.1.7.腊八于万墙锢庐
第56封
浑天一号加三级:
2月29日信3月5日收悉。由于你的积极愿望和行动,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作为对象的人,这就很难能了。[按:指编者五姨之女崔聪,她自青年寡居,有子女二人,俱已成年。后以编者境况过于狼狈,又为其女所反对,此事未果。]徵诸你那种一贯的狂妄任性,定要走最最倒霉的路(你自幼至老无一事不如此,见仁见智,各行其是,夫何言哉),我和你娘都没有话说。
这里仅仅写出我的感想,聊供参考:我想你一定会有欠债——一个人吃食堂,没有开门七件事,每月26元尚且拉债,那么,如果这事一成,马上变为四口人,怎么维持生活呢?与张茜琳比不可同日而语。这个女人还是只听六姨一面之词呢?还是认真考虑过长久生活之道和仔细考察过你的人性呢?如果不是,“管他呢,先办了,过后有问题再说。”这种态度,即对人对己全不负责的态度,我看没有办成的理由。问题不用等以后才发生,一成立刻就是问题。你去俯就她呢?还是她来俯就你?假定是她来,一进三口,教养所的集体宿舍把她们安放在哪里?设若你去,又有什么方法养活除自己以外的三口人?倘若他们不要你养活,而且还可养活你,天下宁有这样便宜事?!如曰,顾不得那些了,以我的条件,这已是很难得的了,则我这个感想就等于没写。我从很久以前就向你表示过,同情你的苦寂,愿意你有个家室,但必须是能勤俭受苦,有工作,无累赘才行。这种人当然不易找,但不易也得照这样找啊!
关于转信求助的事是这样:云涛不在北京,不过这个门可以给予帮助,但目下还不行,至早也得4月.她[按:这个她,是编者的患难之交云涛之妻鲁平,夫妇都是贫苦出身的老党员。时云涛正被审查,家中惶然,故老父以“她”代其名。]表示:这个忙是要帮的,但不赞成这个“头”,因为负担太重,应该稍迟一步觅个好头。她的意见和我上边说的不谋而合。至于怀斌[按:1945-1946国民党狱中难友,在其被捕期间老父曾多次帮助其家庭解决生活困难]已几年不见了,早断了往还,他不是肯拿钞票帮助人的手,这个门白想了。你姑,等你有了合情合理的好头时,倒可以诚恳地求她帮忙,我还没有告诉她,她也不会赞成这件不合常情的事。
还要当心,不要钱凑到手,事成泡影,那就不光是白拉债,更堵塞了将来的路。
68年3月10日于万墙锢庐
第57封
浑天一号:
3月17日又接3月14日信,怪哉!还叫我速转穆、马之信,难道我的复信中,“她说,这个忙是要帮的,但是目下不行,至早得四月。”这个“她”字你竟看不出是鲁平?我还补充了一句:“这个门没白找。”肯定了她的话。足证你对我的信只是目前一晃,从不仔细看,不用说揣摩体会了。
既未看懂,只好重写一遍。3月5日接你2月29日信,3月6日我到西郊找到鲁平,把你给他们的求援信给她看了,她看罢把信掖在腰里,说:“这个忙是要帮的,不过目下还不行。”我问:“得多喒?”她说:“得四五月。”她还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发生笔墨的联系。她说:“老伯不要再往这跑了,等弄好时我送到你家。”我说:“你怕找不到我家了。”她说:“放心吧,闭着眼也找得到。老伯复培鲁信,就说没找到我们好啦。你还对培鲁说,用钱我给想法子,顶好不要写信。云涛的历史怕又要翻腾。”余应之辞出。我为了信守她的意愿和嘱咐,所以上次复信没肯明言,以“她”字代表云涛的一家。
这封信又提到叫我转穆家信,好象对穆很有希望。穆这个人和七麻子、牛老二是一流人物,他们的一切全在嘴上,他们总是“吃孙喝孙不谢孙”,哪里会倒过头来帮孙?鲁平也说给他的信不必转。穆文革前已经不来我家了,我也多年不到他家了,住址也模糊了,还是不转为是,不必指望这个枣是甜的!
叫我给你转信,以上就是转的和不转的结果。
你姑(身体不够健康又有心脏病)那里我还没把这件事告诉她,我预备等你真办了事时,替你向她要几个钱,但你不要指望高了。
68年3月20日
[按:信中所说“求援”一事,系指编者渴欲挣脱教养所无限期的“劳动就业”枷锁,转托姨母徵得寡居多年表姐同意结为老伴,转移户口至农村,而苦无起码行头,故向亲友求援,可谓无出息极矣!]
第58封
[按:首页佚]
(1)你叫我一定送去,我5年多不到穆家,印象模糊了。3月29日我摸索到穆家的胡同,访问多家,问准了确实是穆怀斌家。3月30日,我把你的原信加封付邮,敢保没一点错,可是石沉大海,毫无消息——“哼!你个老小子怎么不知进退!我三四年不上你门,你还不觉,来干扰我。难道你不知道我犯错误的主要原因就是和你儿子结交?!”——这一背后嘲骂是免不了的,可他哪里知道我是在打发儿子满意。本来吗,自讨没趣!
(2)俯就鏊子烙饼。你那15元既不好退回,又不得你信,心想坊子(姨母家)之行若成,15元无济于事;不成,酒店里多卖几斤酒而已,无法处置,放着再说。日子一久,来了热鏊子,烙的是这样一张饼:你铁匠大叔的儿子曹培礼,小名长带,是我三叔那一支唯一的男性后代,因为穷,二十四五还没有老婆。长带虽穷,不识字,却是个好孩子,朴拙,勤劳,孝顺,样样突出。我看他和他瞎叔的相处关系,才真正懂得了“相依为命”四个字。他还很识大体,重情义,我去友兰时对我最好的是他。曹培京夫妻母子被轰回友兰,别人侧目闪避,他单独照顾了多日直到他们回青岛不变样子。……想不到我那别扭郎当的三叔(三婶是极贤淑的)倒有这样一个好孙子。好啊,好啊!可安丘盛行着买卖婚姻,讨价还价,价高惊人,长带这么穷,怎么能娶上老婆?没有老婆,就得绝后。我告诉长带叫他务必娶个媳妇,正在你那15元不好处理的时候(其实我买点东西解解馋,补补空,不也行么?但我不是那样人,馋就馋,空就空吧,不可放松我的防线。), 长带来信说他的婚事基本搞成,尚差女家的东西不少,实在无法可想了,不得不求我想法完成这件大事。我想长带的为人岂可无后,怎能眼看他鳏独一世呢?但我哪有半点余力?!想了又想,只好替他凑几个钱。凑谁的呢?难哉难哉!哎,有咧,我也来一次慷你之慨不好么?于是把你那15元,连我带姑共凑了40元,已汇交长带。这样长带的结婚礼单(如果有的话)上就会有“培鲁二哥贺仪15元”这么一笔。这张饼烙得好么?
68年6月28日于万墙锢庐
又,早年在青岛穿过草编的拖鞋,价廉物美,近听说济南有,托人买又没了。你在王村、周村、张店等处找找(若能去时),如有,给我买双又肥又大的邮来,解放解放我这双病脚。
7月5日发出,又拖了七天。光看拖,大限也不远了。
第59封
浑天一号:
信,不写又觉得那个;写,执笔困难,又无功夫。不得已少写,这少写也鼓了至少一个月了。
(1)你是怎的?自春以来,你每次信里都有尖刻嘲损的词句,令人看了不愉快。对我由于不愉快而发出的嘲骂,再厉害我也不在乎;对勇、援太不应该。有限的一点父子感情,培养还来不及,架得住伤损?……你自命才智,怎么这么混沌?!这些信我不许他们看,只有头一封(九张的)被小援抢去看了。
(2)你与崔聪的关系,埋怨我一言不赞,这是因为你的美梦幻灭太多啦。你仔细想想,包括王、周、张在内,什么魏(?)氏啦,美人啦,苏州人啦?景芝人啦,哪一齣不是美梦,很快就幻灭了?所以对崔聪的事我觉得以少说话为是。我揣想,你对她千言万语,她也不得不回报一声,作为周旋,随后人们互相闲谈笑语,先传了她的儿女,也传到了她的耳内,紧跟着她的儿女提出意见。她想,对呀,我何不替儿子闺女看孩子而去出这个丑呢?于是动摇了,吹了吧。你先说最近就来登记,又说八月,于今是九月中旬了。此事若在张茜琳以前搞成,岂非大妙;即在张之后搞成亦佳。但愿我以上揣度不中,终能成之,犹不失为一得,只恐仍是梦境耳!
另外,你多次来信信笔走谎,为适应文气之需要。但一信之中不靠实的话过多,喧宾夺主,亦失信之效用矣。
(3)7月16日你问了好多,下面是答复:
1.分居之后,我获得了自由,非常轻松;她也用不着横眉冷对了。锢庐两间我自己居住,宽敞,人们都说这是明智的做法。她的户口仍在锢庐,一个月回来一二次;来了,我以礼相待,她也比同居时好些。
2.勇夫妇间感情和谐,我看了舒服。他俩对两个老人很好,不断地叫我搬去和他们一起住。新妇对我颇具礼貌,勇也一样,这俩孩子我很满意,群众关系都好,吃得开,好客手散,勇有些像我。
3.小援9月6日下午四点登上上山下乡去内蒙的专车,地点是嫩江农区,工作是公社生产队插队。这种事我极其高兴,一再叮嘱他:要听毛主席的话,在那里安家落户。他也愉快地走了。
4.你娘很壮实,比我强,好好养生,可望八十。我说的养生等于对牛弹琴,她只喜欢有钱,不知其他;可造物者偏偏叫她无钱,活该!
5.文化大革命以来我家一直平安无事。我估计在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可能发生小波澜,最多把我从队伍中开除出去(我从来无产,但不属无产者这个阶级),清除也是应当的。就在此刻(10日夜半),街上胡同里锣鼓喧天,据说是毛主席发出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最高指示。
6.一天我偶然想到那些耄耋长寿的人,必须是没有任何疾病。我有肺病,又咳嗽,心里又不清爽,觉得体力一年不如一年,恐怕大限不远矣。但还吃很多,能活动,二三年内死不着。等我走完我的路,死了勿须哀;火化弃灰可也。我已毫无用处,白给社会负担。
7.我到哪里去也是有处吃饭,无处安身,故哪里也不去,就在锢庐等候灵车吧。
68年8月10日夜半 锢庐
再:
(1)你要曹勇的结婚照片,不是不给,而是他们结婚根本没照相。也没有任何形式,只是在他们的住所里招待宾朋,就算结婚了。我没到场,你娘去当了半天厨子。场面也很不坏。说也可笑,我是老喜主,可这一天,我就连喜面也没吃上,喜酒也没喝上。事后我想,我父母结婚时,可算穷到家了吧?我爷爷奶奶和家里人们,一定吃过一顿喜面,喝过一席烧酒。我比那时强多了,竟然就没吃上喝上,这是你娘做的祟。冤乎哉?不冤也,谁叫我大权旁落来?对于不明事理的人,只能低头挨“哵”,(两指弹响,其声似“巴”。)没别的办法。[按:老父的不得到场,非仅老母作祟之过,曹勇夫妇及其至爱亲朋难道也不明事理么?]
(2)我的生活是吃、喝、拉、撒、困,学(习)、开(会)、缝(破烂)、补(补丁)、洗(抹布),有时到夜深,连看报练拳的工夫都没有。概念上闲煞了,实际上忙煞了。就这封信大约有十天了,还没完,矛盾啊!
(3)你那件大衣,我仅试了一试,太瘦太沉,不能穿,还很结实,连铺带盖,于你很有用。又有别人给我的一双棉鞋,簇新,太小,我穿挤脚,打算都寄给你,但又不知何日。丝缕菽粟我是丝毫不肯糟蹋的,这是你娘讨厌我的一整条,但我至死不肯改变这个穷脾气,也许是从困苦饥寒中过来的关系吧。
(4)以上所说,仔细看后,捡应复的在一个星期内复我。写时可借没掺过水的墨水用,字写大些,芝麻粒字可免,淡墨小字我看不了。
8月18日锢庐又及
第60封
[无称谓]
先说我要说的两件事:
(1)你前年回家,住在我这里,收拾那个装信的袋子,有没有看见你给我的那部《聊斋》?我以保有此书为足,不知怎么不翼而飞,心中非常别扭。假使是你拿了去,再好没有。
(2)王村集上你给我买双蔢(此字不会写,即蒲州编的大鞋)。[按:应是“蒲窝”二字的合读,一如“不好”读曰“孬”。]当然要肥大。按时令快上市了,要抓紧早买。
下面答复你的提问:
(1)你娘的病,原是感冒受暑加上劳累(勇夫妇家客人多应酬忙),咳,痰,吃不下,睡不着等等,又加上硬撑汉子,不听我言,不上医院,渐觉支持困难,可没倒下,也是强撑。经过中医治疗,只三付药就好了。放心吧,这块榾柮虽不能越烧越旺,可暂时烧不乏。
(2)旦旦、丽娟在家住了12天,旦旦没得半天休息(酬酢忙)。他们是八月十一日走的,丽娟据说有孕。
(3)小援的事我不赞一词,也不去设想,爱怎么怎么,既管不着,也不去干扰。还不够我呛的,还去找麻烦?
(4)你要捡小援的破烂么?有,保证超出你的愿望之外。你娘早打点好了,并要拆洗干净。
(5)传达你娘的话:我给他(你)拼了一床被,还要拼一床褥子,还有棉裤,别的,没法邮汇,叫他请探亲假回来拿。路费报销,家里有饭,不用钱。我弄好了给他信。
(6)你娘还坚嘱:叫他(你)回来时,务必把破棉花套(被套袄套等等)带回来,好打套。她的嘱咐很厉害,可别忘了。
(7)关于卖血:为探亲用钱而卖血,还可致富,这个想法真够才学超迈,妙不可言!为探亲而卖血是大大孝子,假使我是买主,至少要出一两金子一CC。岂不可以致富?要买的还需排队。找张潭澄[按:编者中学同学,时为北京协和医院教授]干么?只这一想法就足够天字第一号![按:卖血之举,曾去协和,因是“A”型,不要。]
(8)我大体还是那个老样子,什么竭蹶、委顿、惫懒等等那些坏字眼全占着。你娘经常骂:世界上没见过你这一户的!骂得对,连我也没见过。又加上今年不如上年,下半年更不济,精气神散了,身体垮了,按说不行了,可还没产生不如死了好的想法。虽说我一个单干,极其勉强地活着,然而南朝北国东跑西奔,没有一天安静。至于学习、劳动更是分内事[系强迫“备战备荒为人民”,每天去挖防空洞]。够呛啊,够呛!
大半瞎叟 68年9月10日
第61封
浑天一号加三级:
年时老太婆问,你也没写封信问问他那儿?我答,没写,问什么?况且我写信是极端困难的。小援的信非写不可,推了又推,拖了又拖,拖到尽头,提不起笔来。非到夜间灯、纸、眼,对好了光,不能着一字,眼瞎就,手木定了,少找罪受吧。可是又觉着得写,写又没得写,只有这两张照片还算件事,写这个吧。 (过了三天。)
他俩[曹勇与孙丽娟]结婚没照相,他们的相片很少,我拣了两张,把这张(取景还好)寄你,我留一张素淡的。不知是婚前婚后,可是两张最好的。
我为这个小东西[指第一个重孙]起名好几个均不恰意,忽闻女人们讲说,某某盼女的生了个男的;如今年头变了,都不愿生男的,欢喜女的。我没答言,心里想,我喜欢男的,再一个还是男的才好呢,因而取名Again,汉字写作阿根。(不会念英文的叫阿根,也不难听。)这个小名我起得很得意,这是偶然得之,不是苦思来的。好文章好词句都是得之偶然,苦思是想不出好东西来的。Again这个小名包括了愿望和呼声,真是妙哉妙哉!这比你1941年给春元大婶的孩子起名安琪有意义多了。可是Again之名和安琪还是有些牵连的,因为我是先想到安琪,才听到女人们讲说,立刻得了Again这个名字。乳名之外还得要个绰号,显得活泼,Again五六天上,脸上起小粒子,他爸爸拿紫药水把个小脸涂成个小花脸,申年属猴,即景生情,又取了个绰号叫小花猴,也是得之偶然。两月后会笑了,要抱了,会淘气了,我又叫他猴根。信中的另一张照片,就是猴根103天时拍的,极棒!
(又过了四天。)
上面是小名,学名呢?曹勇定要一个字的名字,我想了几个,觉得尚不失敦厚、深远、谐音、好写,而曹勇又嫌无革命味道。无法,就以阿根二字报了户口,保留以后再改。
北京今冬奇冷,自国庆节始,我被冻住,七、八年的太极拳和一些健身活动,忘得一干二净。我穿得厚,屋里并不冷,可就是古搐。不赖天冷,完全是懒的,越古搐越懒,越懒越古搐。非常害怕黑天,黑天和冻起花的玻璃对我是极大的威胁。盼出三九,而四五九比三九还厉害;又盼立春,而年后更狠。时时想,这才零下十余度,小援那里零下四十多度,不也照常干活么?但这也鼓不起一点勇气。拿怕冷看,我不行了。大概阎罗老官要签署我的传票了;可我又觉得精气神还没散。总之吧,身体今冬糟极了,半死不活,尤其是黄昏以后。人家老太婆在曹勇那里一冬没穿袄,还经常出汗,多棒!
照精气神说,也许一二年还走不着,我盼望七十三再走,还有三年,不容易。大年纪起码得无病,而我三病,有其一即可戕生;又加多愁易怒,贪懒好馋等等,无一不是戕及生命的因素。然则七十三奢盼矣(估计到那时小援可能结婚了,故……)
(又过了一天。)
我“走”之前,你是否还想见面一次?要等文化大革命结束吗?远啦,怕我看不见了。其实见面不见面又有啥关系,我是贱品难改罢了。
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我也被通知参加了,结束已20余日,也没任何事,还和向来一样,没人理我。我还是每日执行我的五字真经(吃喝拉撒睡)。若能这样到死,就好极了。
曹勇通过文化大革命两年多的斗争,升了队长;解放军进驻后又当班长。他很能吃苦, 肯干,还穷得厉害,但夫妻和谐,阿根茁壮,是其安心慰情之要点也。曹援在内蒙嫩江区插农业队,零下四十多度,也没有行李。这就叫我高兴。行李不是没有,他竟没拿,不是又嘉么?
那两个[指煦煦烽烽]依我的意愿姓回曹来,本来极好,名字我也给起好了。不知怎的,要姓曹,得他哥哥和奶奶出面联系,实际就是奶奶哥哥得做张文书给他妈。算了吧,我还不知哪天死,奶奶哥哥不象我贱骨头,没那么听话。你们爱姓啥姓啥,管不了!穷种啊穷种……
“你”不是写字困难么?怎么写了这么多?我答,俺不是趁个儿子吗,俺还有个儿子……
前后写了十多天。今晚下雪,一冬五六场雪,统统加起来不过三寸,这场大,有二、三寸。
附照片两张,收到后要打个招呼。 又过了两天。
我还想写个糟老头子遇鬼的故事[指王玉贞夫妇忘恩负义事],可那得写多少日子,不是找罪受么?识几个字就这么贱!--不一定,不一定。
69.3.5.毕于万墙锢庐
第62封
[从无称谓和下文看似有缺页]
吾累极,仰卧养神,忽想到你搞老婆的事,我还在傻等着挨孝顺呢,怎么没信了?由此联想到,茂亭续了一条得意之弦,据说人材、品行、能力均佳。原是一双堂叔姐妹,不知缘何年逾四十而未嫁;马希周作伐茂亭娶其一,其又一仍待字,不知将归啥个福人。你妄自尊大,啥好事也糊迷不到身上。你若愿意和茂亭通信,住址可问培闽弟。
我今年流年不济,健康蹋拉下来,多年的拳剑及其他活动完全扔掉忘光,真可惜啊!恢复是不容易的,可是接我的灵车还没有消息。
还有,国庆节和春节北京照例轰临时户口,不轰光不止;你要来么,务必躲开轰。轰,就是揪着尾巴根子硬掀出去。[按:据此,当年即避开这两个节日去京省亲,结果还是在到达当晚即被揪住尾巴根子轰回山东王村劳改所。]
下面是“累极”的老父以舐“犊”(47岁)之情代拟的致茅亭的信:
茂亭大哥:您好,嫂子好。
听说您续娶的这位嫂子贤能莫比,真好福气。又听说嫂子原是一双堂姐妹,其一尚待字闺中。弟不肖,鳏独二十余年,重体力劳动十二年以上,想不到竟有了孙子,极想为这个孙子找个奶奶(有爷爷,没有奶奶,十分尴尬)。 敢请大哥转烦嫂子作冰。 自惭形秽, 恐辱没女性耳。……
你若愿意的话,可以此为题,写信问茂亭;不愿意就罢。
写至此地震(小震,7月18日下午一点半)。
茅亭地址我已问来:青岛邹县路28号
69年7月18日下午两点
你要小援的信么?这是最近的。通讯处是:内蒙,呼盟,莫旗,尼基塔邮局转。通不通由你。[按:我们立即通了。以下是小援写给爷爷奶奶的信,不乏时代特色。]
爷爷、奶奶:
您们好!
早就接到您的信,晚回一天就心里不安一天,十几天来不得安宁。这两个月一直干活,没有休息的机会。这几天又肚子不好,浑身无力,劳动之余,就没精神干别的事了。这病对我影响不小,将来还要遗祸无穷的。关于防和治我很没有毅力。其他情况都如常,您们不必担心。
冬天里去北山伐木,受了些艰险,大车还翻了几次,还好,人没出事。不过我高兴的是,在我们十几个人中,我经历的事最多。冬天一直没闲着,拉脚、伐木、拉沙、拉草、打柴、赶车,总在外边百里、几百里外,克服了零下四十度的寒冷和风雪。半夜出车,下着白毛雪,冷不能耐的时候,我就想,坚持下去!第一个冬天一定要胜利。我觉得在这里我是可以扎下根的,冬天我已经很了解了。
这里的春天和冬天一样真长。去年十月下旬地冻到今年四月中旬;春天刮了两个月六级——八级的大风,铁锹一松手就刮跑了。现在每天早上两点半天就亮了,三点多太阳就出来了,六点钟下地。
打山火我并没有去,几场雪后就组织人扑灭了。这场火烧了二百多里的山林。
谷雨那天下了一场透雨。农谚说:“好年好不过谷雨。”地理墒情很好,正宜抓紧种地。我们这个穷队很困难,种子东凑西借,至今不齐;大窖里七万斤土豆全烂了,今年只好不种土豆了;牲口又瘦得见风就倒,很让人担心。年成虽不好,可事在人为。如果在社员中不突出毛泽东思想,没有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还是空想。我一定努力工作,事事走在前面,和贫下中农一起,抓革命,促生产,夺取今年的丰收。
我们的生活象恢复了元气,虽然还不好,但天气暖了,有时可以舒服地呆在屋子里了。就是虱子、虼蚤太多,几十几百地抓,恨得我们咬牙切齿。我妈妈给我寄了一顶蚊帐来,我们发了二十三尺布票,可能是一年的,据说比往年要多。
哥哥和嫂子总未来信,工作怎样了?请问一问写信来告诉我吧。(我早已去信了)他可能实在没工夫。奶奶身体一定要注意,不能太累了。我时常想念您,希好好保重身体。这点,哥哥、嫂子也应当注意。我精神不太好,不想多写了。……
孙援 69年5月4日
第63封
[无衔]
一月30日晚复一月17日信(19日收到),迟复十数日,干什么呢?干这个:五字真经不间断,开会学习不脱班,苦恨日日压针线,为我自缝破衣衫。 加上懒,这就忙得我吃不上饭。
这里的情况如下:
(1)俺俩身体不好也不坏, 生活就图个吃饱穿暖,此外还有什么可贪? 她看Again,做饭,累得够呛;我自单干也不得多少时间。 Again胖壮好动,什么都被他搞得仰面朝天。跑得很快,一霎也离不开奶奶的照看。
(2)没有不愉快的事发生。我为了出汗愉快,自愿参加挖洞防空。
(3)旦旦的单位光搞运动,不谈疏散。机关不谈,个人没法办。
(4)疏散,是备战需要。上级宣示退休退职人员有家的回家,没家的投靠亲友,无处投靠的统一由公家安插。我一再声明,无家可归,投亲也无缘,任凭公家安置,自己无意见。全家的疏散嘛,包括Again在内,要等着看旦旦和丽娟。人人心里有疏散,具体办法没见谁谈。
(5)姑早正式解放啦。时间是你走以后十多天。这场风大,倒使她懂得了一些事体和革命识见。两个月前又摔倒一次,到今还未复原。最近聿淑表妹请假由贵州来京探看……
(6)小援那里69一年我给他寄过四、五次吃的穿的和现钱,每次都有极长的信,千言万语鼓励他老实地干,一定要在那里达到安家落户的目的。他哥哥太忙信少一点,也不是没有,怎么会久不去信引起不满?这孩子在那里干是肯干,只怕是习惯了乱花钱,因而拉下了债若干。据说管钱也亏了公款。我料定他必然要赔账,果然。最近我又给他寄去衣服和长信问他,还欠帐若干。叫他把管款事交出去,一天也不要再管。正格地对家里不满么?不会的,如果是,那就不但坏了脾气,也坏了心肝!我曾用四十字写明他和家里互相关怀的情况:“孤身万里外,无故又无亲,娓娓祖父言,琐琐祖母心。兄嫂同声契,友情一何深,且将上游志,告慰我亲人。”这四十字我相信是现实的,不知他怎样体味,随他的便。
两个半夜,笔不听话,眼瞎手颤。
费这多劲,全是废话,实在不值,以后切忌勿犯。
70年1月31日
第64封
一号:
年前信及时收到。复,没的说;不复,又觉得那个。踌躇二十多天了总按不下坛场;今晚好歹按下坛场,划了下边这点。
记得来信好像说了五六件事,可怜我一件也没记住。似乎问小援有没有消息?没有。从旦旦那里传来信,可能现在查他的出身。我深恐他会因政治错误而被刷下;旦旦说我过虑,事态并不严重。果然如此,吾言不验,就再好没有。
拖了五六天,今天(2月3日)又按下坛场,准备划一点。你关心我劳动顶不了,可请上级免。窑工活节前就结束了,大家休息了一个多月,越休息越糟,身上惫懒得很。没法,上趟炒豆胡同练练腿,可又无功夫常去。节后到工宣队一趟,意在靠拢,而了解我的人开会,没工夫长谈;对别人略说几句,未得尽其词,这也是“雷击荐福碑”啊!人老了就这么不走字!最近已向组长(基层领导)说,先参加一般群众学习,劳动听上级安排。我从劳动中得到一些好处,领会一些革命道理,因此,一息尚存,决不放弃劳动但须有上级安排,自己无处下手。
没的说了,那也要划完这张纸啊。你娘差不多还是那个样,但自己说过数次,觉得不行了。而“猴gain”并不饶她,娘儿俩整天对战,能对付了猴gain就不善。你叫她镶牙,她若能镶不早就镶上了么?除非等你再来时,15天工夫镶起来,我没那本事叫她听话。
我今年流年可能不佳,开春后无一事顺心,事事别扭,身体比烧窑时差多了。将来恢复了劳动,也许还能好点。一句话,暂时死不着。
喝过墨水的人酸气十足,名和号(字)之外还要起些别号,又曰笔名。我肚里墨水不多,而也够酸。过去我起过几个号全不切实际,现在按实际情况起了个别号,叫做“慢拖懒老人”。我本性慢,一切行动做事皆慢;又爱拖,写封信要拖上个把月;懒,我算到了家,因而自称“懒王”。月来更懒,懒到不愿做饭,屋里煤球炉灰积到半公分厚。煤球炉灰真厉害,比殷纣王还厉害。暴就暴吧,反正我不扫,你若把我埋了,我由懒王升为“懒皇”,倒好了。今后我就用慢拖懒三字作别号。我年七十有四可算得老人,故可称为慢拖懒老人。其中还有警戒的含义,“慢”有不要、不可的含义,就是不要太拖太懒了。我这个别号觉得比那些酸居士、山人、馆主等实际得多。
你姑近来身体又好一些,她真可以称得起典型的家庭主妇。
没得划了,打住吧。
大半瞎慢拖懒老人 71年3月3日
又,北京一冬无雨雪,3月1日霰雪一日,2日大雪有三四寸深,满街泥水,无法行走,我只好憋在屋里,正适合了我的懒。
第65封
一号:
长短句到后四、五日,生米包已到。我把它分作五份,我和旦旦他们各二份,姑母一份,甘旨共尝之。杨君盛情无可报,但言八句聊表谢忱,希转达之。
“故国邮传生米来,宛然封识未曾开。杨君克己却赠我,愧无瑶玖报雅怀。粒粒成实粉映红,香酥最妙清油烹。休言土产不足谢,又是高风又盛情。”
注:(1)淄博古齐地也,余齐人也,故称故国。
(2)《诗经》:“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71年3月10日草于炒豆胡同
最近我与旦旦各给小援长信加以鼓励。
第66封
[无称呼]
生来谢函之后,跟手寄去咸鱼两条,晾均早到。
腌鲞(音“响”,剖开晾干的鱼)不糟者肉紧硬不佳;糟而近烂者味尤佳。顺口溜二十八字:鲞鱼缘何称鲙鱼(北京)?苦咸无比赛阎(盐)王;香沁脾胃盐中出,淡食哥们却莫尝。
庚戌二月十二日荆人七十有三诞辰,勇夫妇称觞。娟说奶奶长寿,一定能抱Again的儿子;勇说有此劳动锻炼,可望百岁。我说九十不为奢望,再过十七年就是九十,五辈同堂矣。那时当以大斗痛饮。荆人喜,顺口溜四十字助兴:
“三代作母亲,劬劳五十年
更尽一杯酒,康强福寿绵
不过十余载,Again又有男
五世同堂庆,君功独当先”
[勇按:当日写时最后一句为“抚曽还抱玄”。]
收拾抽屉,捡此纸,又加上几句:
没有硫磺打不成疥药。你在这个封建字眼“五世同堂”中,占有极端重要的地位,如同硫磺之于疥药。你若稍有人味,就该少喝点酒,保重身体,端正做人思想(做正常人,不是歪别妄诞人),准备做硫磺。又过了数月,接你8月28日信,妙哉,妙哉!不在摘帽子后遣返原籍,而在十年之后遣返,妙不可酱油!总括你关于自己的一切说法,我以为你只说对了一句,就是:“吃惯了现成饭”,别人应该替你准备好一切。
那时我叫你到友兰去,你一听就头疼。(1)没有安逸的住室。(2)没有可意的老婆。(3)没有张口就吃的饭。(4)还没有施展奇才异能的环境。白头疼了一下子。其实只要能够端正思想,做正常人,不做歪别妄诞人,我那点余荫对你还会照顾蛮多的。凭你的文化水平,很快就会发展起来,不仅限于担山公社。可是不太现成,总得动手创造才行。但是吃惯了现成饭怎么能动手呢?白费了十年劳力,还得去友兰。依我说去吧,放心地去吧。但自己必须是正常人,因为他们是下里巴人,不懂得阳春白雪。我可指出多人能照顾你(?),到时就知道了。至于曹培京家可各不相扰。
关于“猬化”二字,可笑可笑!刺猬是个干净的小动物,人们形容不光滑的东西爱以刺猬相比。而你以周身败絮打卦,觉得又象教化,又象刺猬,遂以“猬化”为号,十分可笑。假设你像个长癞的,又像个摇煤的(其实全象),依你的逻辑,该号称“猬化癞煤”了,岂不可笑!你在王村那副外表、面色、梢马,怎么象个刺猬?你若愿意以不好的玩艺自号是可以的,我送你一个自嘲的别号,叫做“刺猬蛋”。蛋者,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等等字眼之缩影也。
遣返原籍的问题,你娘的意思不行。她说硬赖王村不走,哪里也不去。其实她的意思是对的,也满有理由。该怎么办你自己掌握吧,别人不过瞎扯而已。
现在这里情况:旦旦在军粮城炮兵农场劳动锻炼,完全部队生活,紧张地写不了信,据估计秋后傍年可回京。干得很好,屡受表扬,这是愉快的。丽娟闹脖子,做了手术,出院后住娘家去了。Again同你娘在炒豆胡同对战,无片刻休息。Again有点早熟,懂一些事了,极顽皮,不听话,你娘满能对付,可见身体还好。我在灯草二号单干,勉强自己照顾自己,没余力管别人,比你娘差远了,可是每天还得“劳动”几个钟头。我已大彻大悟,劳动于我好处太多了。(1)是做于人民有益的事情,心里宽慰。(2)自赎历史上的罪愆。(3)是锻炼身体……上级好像满意,自己正好称心。
小援病了,泻肚水肿,这是粮食不足亏本太多的毛病。7月4日接他信,5日开支给他寄去10元,叫他一天加一斤馒头;9日又寄去45斤全国粮票。近中有信来说好些了。他大概要在傍年根回北京来,那时就把一年的劳动和计划完成了,能如此很好。……
我眼接近瞎了,好几天抹划了这些,全是废话,看否在你,不在我。不过,(1)上面说的硫磺疥药是你要认真看的。(2)叫我划一百个字,还不如叫我劳动一个上午。
71年8月30日万墙锢庐
第67封[最后一信]
[按:既无称谓,亦不成字。]
我想到你那里住回子,吃大厨房饭没问题,有没有睡觉的地方是问题。其次,有没有方便炉火及炊具,如有,是些什么?希六月底前回信。我如能去,当在七月上旬登程,至迟八月中旬;不能去算白说。你酌量你那里条件能去不能?
你养不起我,我自备生活,不大用盘扰你。因衣服问题,先要知道能否久住。
《聊斋》、《红楼》、《三国》,北京早已公开出卖,旧书新版甚多。我那部聊斋是善本,我把它当古董看待。即速要回,没有不发还的道理。
懒王三年堂 72年6月20日中午
参见:
维一:《二闲堂笔记》·听爷爷讲那过去的事情—读曹翊先生日记及家书而作
圮南瘖夫:万墙锢庐拮据录
转载自《二闲堂》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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