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用摄像机追问历史—访问越南民间纪录片摄制人阮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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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摄像机追问历史—访问越南民间纪录片摄制人阮纯诗
作者：程映虹

2011年六月十日下午，我来到河内阮太学街56号的歌德研究所和阮纯诗会面。40岁左右的阮纯诗是越南当代民间纪录片活动中最活跃的人物，90年代她曾经在越南通讯社和其他政府新闻部门工作，从1997年到2007年先后在美国衣阿华大学的写作专业和加大圣地亚哥分校的国际关系专业留学，获得了两个硕士学位后回到越南，从事民间纪录片的拍摄。和文字表达相比，她觉得具有动感的图像在传达讯息上更有感染力。她建立了河内DOC  LAB （纪录片实验室），开办了一个业余学校，教越南年轻一代如何用摄影机纪录社会万象。

阮纯诗的民间纪录片包括都市爱情，性别，同性恋和族群这些当代题材，她2007年的“爱男爱女”对越南历史久远的男扮女女扮男的风俗提供了有别于西方的对性别问题的解读。但我知道她的名字，是因为她也在收集资料，拍摄20世纪50和60年代越南一些重要知识分子的资料片，尤其是1956-1957年在苏共20大的影响下，和中共双百方针相呼应，越南出现的争取创作自由和言论自由的“人文—佳品运动”（Nhan Van-Giai Pham）中的一些重要人物和他们悲剧性的结局（有关这个运动和它的被镇压，笔者数年前在《当代中国研究》上发表过一篇长文“毛主义和中国模式在东欧和北越的影响”，网络上可以见到）。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阮纯诗的志业不会受到官方的任何鼓励。她的DOC LAB设在德国在河内资助的歌德研究所内，有办公室和几间教室。当我来到她的办公室时，她还在电脑上工作。她面容清癯，身材娇小，英文流利，思维十分敏捷。她对中国有一定的了解，去年曾经参加了和云南民间艺术家的交流。

我们的谈话从2010年她参加在台湾举办的“2010关渡双年展”说起。那是一个亚洲视觉艺术的双年展，由国立台湾艺术大学举办，主题是“记忆的总和”，参展作品中有大量的涉及冷战历史记忆和当代国族意识的内容。她参展的作品是“冬去春来”，纪录了越南著名诗人黎代(LeDat)的公开葬礼，也是她追踪半个世纪前越南自由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思想的整个计划的一部分。黎代是越南20世纪重要诗人，参与了“人文-佳品”运动，1958年以后几十年中被禁止发表作品。2007年，越南政府在没有正式给他“平反”的情况下授予他国家勋章，表彰他在文学创作中的成就，黎代这个名字于是重新回到国家历史记忆中，在年轻人中引起了好奇。越南政府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之后，没有任何后续的举措，对那个年代被迫害和压制的知识分子的名誉和作品并没有进一步的解冻，表现了社会转变时期体制性的困惑和摇摆。但河内一些知识分子还是利用了这个机会张扬黎代的历史地位。今年五月底他们借用法国文化中心举办了一场有关黎代的讨论会，会议宣传广告中简洁地把他的创作生涯分为两段：前期，也就是五十年代以前，他受法国诗人马拉美（Mallarme，法国象征派诗人，对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和未来主义等流派有很大启发）的影响；后期（五十年代以后），他的创作（虽然很多没有出版）回到现实主义，和中国唐朝“哀民生之多艰”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越南文Do Phu）类似。

阮纯诗认为黎代的遭遇象征着越南从1950年代至今，由于政治的原因文学艺术创作停滞在半个世纪前的水准上的困境，也象征着被遮蔽的民族历史和缺位的记忆。她用摄影机纪录了黎代的葬礼，参加者很多是越南著名学者和艺术家，也有很多对历史充满好奇的年轻人，他们恭敬地围绕黎代的棺木移动。纪录片以时光倒流的方式重演黎代的青春，表达了用季节更替的方式让他的生命在自然的循环中再生的意念。幸运的是，阮纯诗在黎代生前抓住机会对他做了访谈。黎代说他和文学同侪都觉得他们的创作岁月被虚掷了。

阮纯诗在美国生活了9年，学习的又是这样一个专业，对于我来说，一个很自然的问题是为什么她没有选择乡土越南去表现后现代和后殖民的主题，从反抗西方文化霸权的角度表现全球化，而是从批判性的角度去发掘本土专制政治在冷战时期的黑暗面。用双年展对她的介绍的话来说，美国留学的经验使她认识到越南精神的深度，回到越南后，她又为社会转变时期的纵欲和矛盾，不合常理的叛逆和仍然保持的文化礼仪和宗教等等所吸引，这些通常都会把一个年轻艺术家引上那条道路。她告诉我说，对于越南半个多世纪前那些知识分子，她过去只有过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对这些名字有一种神秘感。回到越南后，有一次参加一个朋友的父亲的葬礼，死者就是50年代那批知识分子中的一个。在葬礼上，一些文化学术界的老人都出席了，很多都是“人文-佳品”运动的参与者。在葬礼的特殊气氛中一起露面的这些老人使她忽然觉得一个被掩盖的世界开始浮出水面，以往只是零零星星听说的那段历史在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变得生动起来。从那以后，她就把追踪这些人物，用纪录片的形式重现那段历史作为自己的使命。有别于常见的政治性和揭露性的文献纪录片，阮纯诗的作品力图从个人生命的角度用一些实验性和超现实的手法来表现历史，这可能和她在西方受的教育有关。此外她对细节的处理非常细腻和敏感，用蒙太奇突出形体，动态和气氛，表现了女性叙述重大历史事件时的特殊视角。

大约两年前，英国广播公司越南语部的一位朋友就告诉我说阮纯诗正在做“人文-佳品”运动的纪录片，我和她取得了联系。两年过去了，她告诉我说纪录片离最终完成还差得很远。我问她是否出于政治的原因，她说那倒不是，而是因为她收集的材料越多，在她眼前展示出来的历史就越深邃，越宏大，越难以把握其全貌，人物之间的关系也越复杂，这些和她其他的作品很不一样。但她相信，不久的将来她一定会完成这个项目。为了让我了解她已经完成的部分工作，她放了一段她对越南著名诗人黄琴采访的录像。黄琴参加了抗法战争，是党内知识分子，也是“人文佳品”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他是躺在病床上和阮纯诗谈话的。在阮纯诗放的那段录像中，黄琴主要谈论苏共20大对越南知识分子的影响，阮纯诗把他的话翻译成英文的字幕。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黄琴一再强调苏共20大打开了他们的眼界，让他们有勇气说真话，说关于越北土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和政治权力被滥用的真话。他们当时全部的要求就是说真话。

阮纯诗的努力，让我想起了越南的北方邻国的民间艺术的发展，尤其是独立纪录片运动。它们的共同之处是既有对全球化冲击下本土文化和传统的处境的切身关注，更有对本国历史中那些出于政治原因被遮蔽的重大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强烈兴趣和不懈追问。只有这二者都得到充分的表现，一个民族和文化完整的今昔才会浮现出来。在越南，阮纯诗的努力把这二者结合在一起，这使得她的作品在文化和政治两个方面都显示出了深度。

——《纵览中国》首发 —— 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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