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王老师——写在新中国第20个教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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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是我的中学母校建校50周年。庆典活动搞得隆重热烈。我们班一共回去了20多位同学。几十年前的老同学相聚，分外亲热，嘻笑打闹一番之后，大家不约而同问出一个共同的问题：王老师来了么？

1965年，我们升入这所学校的初中。数学王老师是我们的第一任班主任。她瘦高的个子，齐耳的短发略微有点卷曲，衣着整洁得体，风度翩翩。第一节数学课，她上来就在黑板上写出几个大字：“一、有理数”这个“有”字非常有个性，中间的一横拉得很长，给大家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三十年后，我们班同学第一次聚会，叙旧的时候，我发现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和我一样，记得这个细节。

王老师讲课语言简练，没有多余的废话。我很喜欢上她的课，同时，我也喜欢欣赏她在我的作业本上打下的那个大大的红5分。我当年的数学成绩究竟如何，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从来没有听不明白的时候，从来没有害怕过考试。而且，从小学阶段的酷爱语文，渐渐地移情别恋到数学上了。仅仅上了一年的数学课，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初一以后的数学，全部是后来我自学的。说来有趣，恢复高考后，我是凭着数学高分，考上大学历史系的。而这一切，我始终归功于王老师给我们打下的坚实的初一数学基础。我还始终认为，能够唤起学生对于一门功课的兴趣和热爱的，就是一个优秀的好老师。

就在我们专门准备初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的时候，文革开始了。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所有人的生活轨迹就都被统统改变了。一切教学活动都停止了，整个学校开始陷入狂热的运动之中。

首当其冲的斗争对象就是各班的班主任，这也许是因为班主任平时有管理学生的职责，比科任老师得罪学生的机会要多一些。王老师属于那种不怒而威的老师，我不记得她有过严厉训斥学生的时候，但是学生很少在她的课堂上调皮捣蛋。运动开始以后，校园里贴出了一幅《百丑图》，学校里面从校长、党支部书记，到普通老师，只要多多少少能找出点“污点”的都被列入了“百丑”之列。记得最清楚的，是教音乐的袁老师，可能是因为袁老师长得比较漂亮的缘故，她被画成一条美女蛇。每幅漫画的下面都配上了一首打油诗，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王老师也被列入其中，她的“污点”，好像是因为曾经信仰过天主教，还曾参加过童子军什么的。

学校开始了各种大大小小的针对各种“坏分子”的批斗会。不知道是谁发起的，也不记得组织者是谁，我们班也召开了批斗会，批斗的对象就是王老师。

批斗会的会场，就是王老师天天给我们上课的教室。那一天，王老师像和往常上课一样，走进教室，但是，这一次，她没有登上讲台，而是直直地面对我们，站在教室的前面。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潭死水。为什么要批判王老师？她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我实际上完全不清楚。但是，每个同学都必须上台发言，参加批判，因为这是阶级立场问题，这一点我已经很清楚了。

同学们一个挨一个地走上讲台，站在原来老师讲课时站的位置上，宣读自己的批判稿。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差不多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我坐在座位上，手里紧紧攥着前一天晚上绞尽脑汁才写好的一篇短短的发言稿，看着教室前面低着头站着的王老师，只觉得自己的腿不争气地开始哆嗦起来。眼看着同学们都快要发言完毕了，我才艰难地站了起来，像走向刑场一样走向讲台。由于过度紧张，刚读了一句，我的嗓子就跑音儿了，接下来我的耳朵听到的声音完全不像我自己发出的声音。

不知道我是怎么样读完手中这张纸的，也不知道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现在留下来的唯一记忆就是极度的口干舌燥和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批判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把一张刷了浆糊的大字报纸，糊在王老师依旧衣着整洁的身上。

好在，这种批判会在我的记忆里只开过一次。此后，王老师便从我们班里彻底消失了，她当然再也没有资格当我们的班主任了。后来，我在网罗了一大堆“牛鬼蛇神”的学校“劳改队”中看到过王老师的身影。再后来，我知道，她又在“清理阶级队伍”等不同名目的运动中受到审查、批斗。

校庆日之前，我已经和王老师通过电话，她说一定会来的。我们几位同学已经悄悄准备了两大捧鲜花。待王老师走进教室，同学们一下子都围了上去，20多双手争先恐后地和王老师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王老师已经过了70岁，头发已经稀疏花白，但是却依然衣着整洁，保持着当年那种迷人的风度。我代表返校的20几位同学，恭恭敬敬地将鲜花献给了王老师。没有人说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去，也没有人道歉，但是，从那些饱经风霜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发自心底的崇敬和亲热，我读出了大家内心的愧疚。我想，王老师也读懂了，因为绚烂的鲜花后面，是王老师那久违了的开心、灿烂的微笑。
写于200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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