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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斌:侨子回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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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6 15:46: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侨子回乡路
郝  斌

1953年秋,我和周南京同时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同窗嬉戏,为时五载;1958年毕业后,我们又同在北大历史系执教。打从这个时候起,学校里打钟上课、打钟下课的时候少了,进进出出,游荡在农村、工厂的日子多了起来,可就我们两个人来说,却在游荡之中,离少而聚多。您看,先后两次下放农村,我们同住一个炕头之上,朝夕相与,相知日深,合起来竟有三年之久。人生能有几回聚?算将起来,我俩竟有六十多年的聚处,就是在老朋友中间,这恐怕也是很难得的。南京是我的老朋友。
罹患癌症之后,南京往常惯有的那种乐观心态,丝毫未减。那一阵子,他与早年同学之间的诗词唱和不少,其中,少年人才有的那种情趣和顽皮,在他笔端时有流露,并由此招来多位同学的参与。你唱我和,诗作连连,少年颠狂齐发,众人都得呵呵一笑。我们晚年难得的这一乐,全由南京的兴致引发而来。想不到,去年春天他的病情陡然生变,我到医院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说笑的气力,但对医、对药、对身后之事,一如早前,还是那样的坦然。没几天工夫,他就撒手西行了。我辈一干老友,都是耄耋之年了,对他的远行,心里虽有伤痛,却也还是羡慕。我们默默为他庆幸,庆幸他走得痛快和尊严,没有受罪。
说没有受罪,其实只是他谢幕人生的这一刹那而已;要说他这一辈子,还是风雨晴晦,什么都经历过了。细想起来,他走过的路,好像步步都与我们的国运相通相连。
南京的祖籍原在福建,他本人生在印尼,也长在印尼。少年时期,他的家境相当优裕。在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将近20岁的他,胸怀一颗热心,随同归国侨子的洪流,负笈北京。在他的带动之下,两个弟弟,也先后归国求学。他毕业以后,执教在北大,原本也颇惬意。想不到的是,好日子不长,坎坷跌宕接踵而至。回想起来,那段中年岁月,如何度过,对身在南国的父母和友人,恐怕他无法说得清楚、讲得明白。拿起笔来写封家书,常常成为他特有的一种心灵熬煎!尴尬、不安、甚至缺少人身安全感的日子,年复一年,都使他陷入苦熬之中。眼看到了知天命的岁数,才见斗转星移,生活回到正常轨道。学校的上课钟声重新响起。这时,他把自己的事业重心,定位在华侨史研究领域,整装起步,才华尽显。我们看到,这个时候的他,简直有如石榴结子,著作连连。晚年临近,他才心情欢畅,总算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周南京的人生轨迹,大而言之,也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期归国侨子的一个缩影吧!
盖棺可以论定。南京主持编纂的《华人华侨百科全书》,是他可以称道的一项成就,他自己也常常以此自诩自足。一套十二卷本的大部头,多达1500万字,称得上是洋洋乎大观!二十世纪之前华人华侨社会的资料和信息,方方面面,原是一堆拢不起来的断屑碎片,经过此番爬疏整理,事无分大小巨细,人无分中外古今,都分门别类,排列成章,让人一目了然,给使用者以莫大方便,至今为学术界和侨界所看重。
回头来看,当初他发愿立意之时,一没有任何组织机构作为依托,二没有任何财政支援的渠道,仅是民间三、五志同道合之士,一碰头,一商量,就揭竿起事;而敢于挑头、担当主编一职的,恐怕也只有我的这位老朋友周南京。后来的事实表明,他并不是鲁莽,而是成竹在胸。他有人望,也有人脉。经他登高一呼,同行学者纷纷执笔,善款资助也有独家承担。以此之故,他能够静心稳坐,举纲列目,运筹全书。此书起始于1993年,完成于1998年,等到十二卷全部印制成书,时光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那个时候,通讯手段远不似今日的方便,电脑也刚刚进入家庭;联络海内外的学者要靠信件邮寄,阅稿审稿全凭手写手抄,这都是很大的工作量。好在全家动员,妻女成为他的助手,他狭窄的房间,也变成了一个工作室。要是拿到今天,像这样一个项目,毫不夸张地说,可以叫做“**工程”,开题之际,就能领到一笔可观的经费,免除诸多的尴尬。可在当年,一切都是悄无声息,一部可观的书稿就接生在他的住所——北大燕南园50号。
《华人华侨百科全书》完成,他的精力也耗去大半,晚春之蚕吐丝将尽。然而此后,他依旧笔墨不辍,先后出版了《自乐书屋诗文》、《周南京诗集》、《柳暗花明诗词集》。说起来,诗词之作虽然是些遣兴余事,而他才情转移,在诗词里也显露出一种独特韵味,很有自己的风格。当他诗兴萌发之际,三天两头就有一首,我在电脑里随时收到。我是不是可以自诩为他的第一读者,如今已不可知;而三部诗集,倒是应他之命,都由我题签了书名。他的心血著作之中,能有我的一滴水墨掺入其间,如今睹物思人,心头也升起一丝感慨和欣慰!
让我来说点陈年往事吧。
近年,京郊出现了一个火爆的古民居观光点——爨底下。这是门头沟区斋堂镇辖下的一个小小村庄。在一条狭长的山谷中间,出人意料,竟有四合院、三合院出现,不是一所、两所,而有数十所之多!庭院错落高低,小小大大,俨然一个古民居群落,说起来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清朝中叶即已成型。如今,京城之内的四合院有如凤毛麟角,已难得一见,谁想到在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僻静山谷间,居然出现了城里的罕见之物,而且,与胡同里近年翻修雕饰过的庭院相比,另成一种情趣!大概就是这个缘故,每当天气晴好之际,依傍清水河的蜿蜒公路,有如山阴道上,京城男女,或乘大巴或是自驾,三五成群赶到这里,徜徉庭院,吃农家饭,夜宿土炕,别是一番享受——话说得远了,我在这里想告诉您的是,就在距这个惬意去处不足二里的地方,另有一个小小山村——蔡家岭,在那里,我曾和南京同灶而食、同炕而眠,足有一年的时光。
那是1959年的夏天,北大历史系的五名青年教师,按照学校的规定下放锻炼一年,来到了蔡家岭。下放锻炼,起始于1958年;不到两年,校内已有二百多人先后两批下放到斋堂公社。我们五个人,不前不后,是半路插进来的一个小股。我们下放的去处,是斋堂公社斋堂大队属下的一个小村,一半在山头,称上蔡家岭,一半在山腰,称下蔡家岭,合起来是一个生产队,共24户人家,人口不满百名。公社干部给我们介绍说,这个队里,户户都是贫农或下中农,没有地主、富农;仅有的一户中农就是队长家。正说着,介绍者指指窗外:“你们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他来了!”我们一看,只见一个汉子赶着两匹骡子,进入公社的大院。他是来接我们的。进村之后我们又得知,除两、三户外来人家,全村都属一个贾姓,论起来全是亲戚。从他们的名字上,就可以把长幼辈份排列得清清楚楚。一位老人家,总是唤一个小姑娘作“姑”,起初我们不解,后来知道,这个十来岁的姑娘,“萝卜虽小,可长在背(辈)上”。村里的人处处透出淳朴、善良,可进到家里一看,非老病即妇孺,又成另外一番景象。村里仅有的几个年轻人,一个哑巴,一个智障,另一个患哮喘病,只能算个半个劳动力,就让他当了生产队的会计。壮年人都到门头沟煤矿当矿工去了。在那里,当矿工,是脱贫的唯一途径。村里仅有的一位正常青年,是个弱巴巴的小学老师,他是外村人。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孩子全归他教,二十多个孩子挤在一间土屋里,一年级孩子上课的时候,其他三个年级的孩子在座位上自习或做作业。让我们佩服的是,这些孩子竟能互不干扰,各自相安。我们到达蔡家岭那天,已是傍晚时分,下蔡家岭的几十口子把我们围起来观看——村里忽然有几个外人到来,这大概是多少年没有过的新鲜事。孩子们把我们的行李从骡垛上卸下来,呼喊着送到住处。食堂开饭了,先给我们每人送上一大碗粥。南京当天很是兴奋,次日他有七言一首拿给我看。当时我大为欣赏,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仍然可以念口在心的是最后一句:“一碗碴粥满山情!”



斋堂镇实行公社化整整一年了。为了改变旧有的小农模式,公社推行专业化的分工生产制度。蔡家岭因耕地不多而山草丰美,分工之后,专司畜牧。这样一来,斋堂大队属下十八个生产队的牛、羊,都集中到了蔡家岭。说是专业饲养,其实与原来的养法并无差别,说不上什么专业。五百多只羊,由一位老人放牧;近百头牛,则由那个哑巴管。我们五个人,被村里视为五个强壮劳力,放牛的差事就交给周南京,替下哑巴来,让他去干技术性更强的活儿,如冬天进入深山割荆条(山区的运输工具是箩筐背篓,全由荆条编成)、春天扶犁、绑驮赶牲口等等。开头,南京只是跟着见习,由哑巴带了他两天。牛和羊不同。羊性喜群,五百只羊跟着头羊,一早整队出圈,傍晚整队回圈,只要管好头羊,一切都会顺利;牛则不然。每天早上,牛慢慢腾腾挪出圈,到了村外,一转眼功夫,就散到几个山坡上去了。等到夕阳降临,哑巴捡起石块,投向最远处的牛,不许它前行,只让它回头,如此一投、二投、三投……,牛群慢慢聚拢,他在心里也早点清了数目,赶牛回圈,准时收工。南京单独一人放牧之后,牛走散了,他没有投石拢牛的本领,只好满山去追,那怎么追得过来!两个山头,直线距离,不足百米,说话都能听见;可靠两条腿,跑下跑上,要二十分钟,前面追回一条,后面散了一堆。这个时节,他还得找来哑巴,才能收工。


与蔡家岭村民合影。后排右1为周南京。
早晨赶牛出圈的情景,简直是一幅风景画,家住高处的人家,从窗口就能尽揽眼底。有爱说笑的老大娘会坐在炕头上喊:“老周!把牛往崖边上赶!”“抛个坡!”只要谁家有这一声喊,全村都能听见不说,对面人家还会跟着呼应:“抛坡!”“抛坡!”——“抛坡”,这是当地的土话,就是有什么东西从坡边掉下去的意思。把牛“抛坡”,就是把牛赶到崖边,让它摔下去;摔死了,大家好吃肉。一个老大爷解释得明明白白:“放牛难免抛坡,可我们社员谁敢?!人家会说你反对人民公社。你们下放干部抛个坡,没人管得着。村里老老小小整年没尝过个荤腥了——唉!不过,你们还是别听那些老娘儿们的话。”
一天中午,真的有头牛“抛坡”了。当时正赶上孩子们放学,他们欢叫着跑到崖下去看,回到村里报信说,“抛坡”的是头小牛。有人就说“有点可惜!”我听了这话,以为是有觉悟的社员在惋惜公社财产受了损失,惋惜小牛还没长大;跟着称惜的人也不少。隔了好一阵,我才弄明白,他们惜的是,“抛坡”的怎不是一头大牛——他们知道,“抛坡”这个剧本,上对公社、外对邻村,只能上演一次。如今真的上演了,却利用得不够充分——惜乎哉!何不抛头大牛!南京回到村里只管说,当时他面向前方,阳光刺眼,牛群在崖边上也看不清路,可能是小牛挤不过大牛,才被“抛坡”下去。他的说法,从队长到社员,全都无心去听。全村人像过节一样欢腾起来,刷锅洗碗的声响伴随着欢笑,奏出一曲快乐的乐章。公社化以后,大家都在食堂吃饭,家里举火只为烧炕取暖,不再做饭了。盆闲灶冷,缺盐少醋,已经多时,今天要正经八摆做一顿饭,好多事情都得从头开始,还有人把藏着的一点点粮食拿出来,上碾子现磨。那天,在食堂开伙的只剩了我们五个人。那口平时只是熬粥用的大锅,素烹经年,今天偶尔开斋,仅是润润锅底就耗去不少油,我们也算结结实实解了一回馋。
在蔡家岭冬闲时节,我们还干过几种特别的活儿。一是进窑采煤。上蔡家岭有座土窑,平时,封窑禁采。眼看入冬了,经过公社批准,可以进窑几天,挖点煤,分给各户。生产队长分派一个老人带着南京去干这个活儿。老人挖煤,南京运出。窑高70公分左右,出入只能爬行。南京身着一条短裤,脖子套上带子,拉着荆条编成的簸箕,把煤拖出来。窑内外温差大,里面不凉,一出窑口,气温陡降。那个时候他全凭年轻,才没患上感冒。
后来,我们五个人又被临时调到马兰煤矿下窑采煤。马兰窑是个大窑,出入可以直立行走。当时的煤比现今的石油还宝贵。矿下的劳动量很大,因此,凡是进入矿坑的劳动的人,每天可以得到1.5斤的白面优待券,到煤矿的食堂配上钱票,可以买馒头。午饭时节,五个大馒头拿到盆里,我们人人都想只吃四个,留下一个当晚饭,可等四个下肚,哪里留得住,还是吃了;临到晚饭,就只有喝粥。那次在马兰下矿为时半个月,我们天天中午都想留个馒头,可没有一天能够实现,顿顿吃光。
白头宫女说玄宗。我说的这些陈谷烂蔴,距离今天好远好远了。年轻的朋友,你或许可以借此了解一点当年侨子归国的历程,还可以从中窥见我们在歌中所唱的那颗“中国心”。
眼看又到春末夏初,南京的周年祭临近了。他走得那么安祥、平静。我知道,让他唯一牵挂的,是他的弟弟。小他五岁的周南洋,当年是踏着哥哥的路,于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一样回国来求学的。南洋从北京农学院毕业以后,在大兴县种子站工作。“文革”到来,他只说了一句话:“打倒刘少奇不合乎宪法吧!”这个话本来在法在理,而南洋侨生侨长,在外多年,他心存这个理念,更属自然而然。谁想,此言一出,即遭批斗。长在温室里的他,哪里经过这个阵仗!批斗下来,百思而不通,他渐渐神思混乱,后来经过精神病院医治,略略转轻,但是只认哥哥、家人,不认同事。独身的南洋,近五十年,全靠哥哥一家照看。于今近八十岁了,他整年闭门不出。而生性痛快的南京,话间每一说到南洋,神情立即嗒丧无主。好在南洋还有两个善良、好心的侄女,如今,他已得有她们的细心照看。南京!这是我可以告慰于你的话,你完全可以释怀于地下,放心远行吧!

                                                                 (201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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