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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斌:宽宥和抹除——周一良晚年心境一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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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6 14:45: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宽宥和抹除

     ——周一良晚年心境一窥


作者:郝斌

1966夏至1969年夏,时值周一良先生53-56岁,这几年的他,多半在“牛棚”里度过。三十多年过去之后,他快90岁了,“牛棚”的阴影,依旧萦绕心头,挥之难去,以致成为他晚年三大不快的心结之一。周先生留下的文字、遗物之中,对此都有明白的表征。
“文革”之中,北大历史系有过一个庞大的“牛鬼蛇神”队伍(1),是以周先生在“牛棚”里的境遇,目睹见证者不少。时光荏苒,屈指一数,这些人大部分凋零作古了;我当年30岁出头,如今也至耄耋之年。逝者如斯,说起来都是些前尘往事,一切全在可以宽宥之列。不过,宽宥不等于忘记,更不等于可以抹除。这个话应该这样两面说到、做到,才不至于偏废,偏废会招致负面的效果。今日回头反思“文革”,理性与不回避、不抹除,应该是亲历者用心把握的两点;或缺其中之一,恐怕难以完成历史留给我们的这份作业。交卷的时间已经耽延至今,答案及格才好。去年已是周先生百年冥诞,我把一些陈年往事,点点滴滴回忆出来,一作对先生的怀念,二让年轻的朋友当个故事听听,庶使这段历史不致完全成为灰烬。
周先生晚年的心结,究其所在,我以为,就是今天反思“文革”之时我们劈头遇到的问题:宽宥碰上了抹除,你该怎么办?


显现本尊
1966年,政治风云诡谲多变。4、5月间,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被连结在一起,打成一个“反党集团”,霎时之间倒台了。这时节,斗争还只限于上层,广大工农并不知情,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日子。北大哲学系党总支书记聂元梓对校长陆平不满,已非一日。这时的她,以高度灵敏的政治神经,觉察到上层的动向,再经与康生的一番上下互动(2),于5月25日,在校园给陆平贴出大字报。如今只看这份大字报的标题,就知道她真的费了不少心思:《宋硕、陆平、彭珮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前有宋硕,后有彭珮云,把陆平的名字嵌在中间,音在弦外,是说陆平与刚刚倒台的彭真该有什么瓜葛--因为宋、彭两位既是彭真手下的得力干部,又是陆平与上级机构中交往密切的人士(3)。拔了萝卜带出泥,政治斗争的学问,全在妙手一用。

上图:北大校长陆平


下属对上级有意见,公然以大字报方式表达,有点异乎寻常,当年也不被容许。仅仅一天功夫,聂元梓的大字报就被反对的大字报糊盖得严严实实,事情好像就此烟消云散,其实风暴刚刚到来。一周之后,即6月1日的晚间,北大校园里被覆盖的那张大字报一步青云,竟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中全文播出,语调铿锵,而且反复重播,直至次日。此时的陆平跌坐家中沙发之上,默无一语(4)。次日,大字报在《人民日报》上以头版头条全文刊登,同时,另加了一篇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这篇千字短文,说到“陆平及其一伙”的时候,用语不凡,呼之为“黑帮”、“黑组织”和“黑纪律”。这类冠以“黑”字的语词连续使用了6次。陆平随即被撤销一切职务,北京市委也被明令“改组”。到此一刻,人们方才悟到眼前的事态不小。这时候的北大校园,就像一口烧开的热锅,到处冒泡了。未名湖畔的铜钟,几十年来上课、下课都会准时撞响,在此之后,即长歇长弃。打钟的老人姓赵,燕大时期,人们称呼他“Dear Zhao”, 他一分不差地打钟,几十年如同一日;“文革”事起,纷乱吵嚷的燕园,便再不需要他的准确性和责任感了。
这时候,包括我在内的历史系师生,大部散在农村参加“四清”;一、二年级的学生和少数教师,则在京郊昌平县太平庄搞“半工半读”。不论大家身在何处,大字报的全文都是听了又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北大虽然瘫痪,后勤事务好像还有人做主,星散的师生,都被校车陆续接回北大。6月5日返校那天,我刚放下行李,就听见有人在走廊上呼唤历史系师生到第一体育馆集合。那已是晚上,说是开会,却没有人主持。篮球场上的人们围了个圈子,空冷了好一阵,气氛凝重。这时候,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喊话。
那是从太平庄回来的学生,当时他们疑窦满怀。因为三、四个月以前,太平庄的“半工半读”活动有过一个开学典礼,曾来出席讲话的,就有北京市委书记邓拓,他算是到会祝贺的最高级别人物。没有几天,他的《燕山夜话》就被拿出来批判,里面的所谓反党 “黑话”,报纸上揭出一条又一条。如今,聂元梓大字报标题上赫然在列的彭珮云,又在太平庄蹲点,一住十天半月乃是常事,学生们总在食堂里遇见她。太平庄是一家“黑店”,这个想法虽没人说出口,但在学生心里已是油然而生。有个撚儿就是炮仗,当时校内的形势已经如此。
话说那天晚上在第一体育馆,先有学生当面质问几位班主任,不得要领,接着有人指呼系总支书记徐华民出来答话。徐有问即答,只是满脸的苦相和委屈;他答“不知道”、“不清楚”,语调无奈而真诚。接着,又有学生指呼周一良先生答话。周先生好像也刚从农村回来,但已经换穿了一件干净、褪色的中山服。他走入人圈,站定之后,先用两手抻了抻上衣的下摆,又抬起胳膊提了提领子,整衣昂首,面色肃穆。他的回答跟徐华民一模一样,但字字皆有音节。他们两位是历史系主要的党政负责人,对答如此,学生不满,但也提不出更多的质问。僵持了好一阵,大家泱泱而散。
后来的三年间,周先生被批被斗多次,算将起来,能够保持师长尊严的,大概这是唯一的一次。至于其他“牛鬼蛇神”如我等辈,人格辱尽,遑论尊严。那天晚上北大第一体育馆里的周先生,我以为,显现出来的正是他的本尊。


《乞活考》公案
随后,由海军和煤炭工业部抽调来的干部组合为一个“工作组”,来到历史系维持局面。师生人等俱被安顿在室内,顶着6月的酷暑,整天学习社论。周先生随同大家一起学习。
历史系所在的三院,墙内墙外,贴满了大字报,内容多半是从报刊上批判翦伯赞的文章里抄下来的语句,只是在他的名字上多打了一个红叉,人们往来走过并不驻足。一天,忽然有长篇大字报贴出,占满了大门两侧的墙面,平衡对称,让人耳目一新。原来的虎皮墙上,因雨水常年冲刷石块松动的地方,全被遮盖起来。这篇大字报不但长,而且内容也耸人听闻,它指周先生的一篇文章内藏玄机,“为国民党出谋划策,是一株反动透顶的大毒草”。
“大毒草”指的是周先生早年写的一篇考据文章《乞活考》。这篇文章讲的是,西晋东晋之间,胡族自北而下,北方人民为避战乱纷纷逃亡江南,流民一批又一批,形成一次人口迁徙大潮。其中从山西出来、被称为“乞活”的一股,约两万多户,行至黄河流域屯留下来。与众不同的是,他们拥有武装,自成聚落,遥奉晋室正朔,抗拒胡族,这种自存自保的状态,竟从公元306年一直延续到419年,长达113年之久。在这百年之间,他们有力地配合了司马氏政权的北伐活动。史书上有关“乞活”的资料,本来点滴片段,散在各处,人们但知“乞活”其名,不能窥其全豹。周先生经过穷搜苦检,居然连缀成篇,把“乞活”的面貌勾画出来,填补了两晋流民史的空白。这样的文章,没有点功力、读书不多的,是绝对作不出来的;周先生作出之后,能识货、能欣赏的人,也只限于狭窄的小圈子,三、五同行而已:专攻世界史的不用说,就是研究中国史的同仁,上搞秦汉、下搞明清的,也只是翻翻罢了。然而,这篇大字报的作者丁则勤,却是历史系专攻中国现代史的一个青年教师。他平日兴趣广泛,雅爱涉猎,不知什么时候钻到图书馆旧期刊阅览室里,研究了这篇文章。这篇文章发表在1948年,那正是国民党大军仓皇南逃、溃不成军之际,“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值此时刻,居然有周一良这样一篇文章刊出,大字报就说,《乞活考》作者的用心是要溃逃的国军,效法“乞活”当年的做法,相机止步,凭坚乘险,拥兵自保,以待来日--果真如此,不是“为国民党出谋划策”,又能是什么呢?!读者朋友,周先生的这篇文章发表在只印几百份、向来没有多少人看的《燕京学报》上。国民党上层,漫说此刻已是惶惶不可终日,就是好整以暇之际,又有谁有闲心去看这种枯燥的文字呢?再说,真的看了,就能复制出一个现代版的“乞活”吗?您看,这样的事,今天听来匪夷所思,可在四、五十年前,不特有如此奇异的思维,它居然还能找到市场、被人接受--跟大字报作者一起署名的,就有历史系二年级的几名学生,只不过他们使用了一个小组的名义。

上图:周一良1948年发表在《燕京学报》上的文章《乞活考》
这个时候,周先生还没有被“揪出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还“侧身革命群众之中”。稍有政治运动经验的人本该知道,话语权,对这个时候的周先生早已无缘无份,缄口不言,或许可以少惹麻烦。可先生偏偏勇气十足,“我也用大字报形式作了答复”(5),表明自己绝对没有为国民党出谋划策。其实,历史系教师当中能作考据的本不在少,熟悉考据的就更多了。大家看了大字报,都心知肚明,谁会相信对“大毒草”的揭发属真?只是写大字报的这位拉来学生作大旗,形格势禁,谁也不好说他什么罢了!此时周先生自己站出来辩诬,句句全在理上,本来不说也明白的事,经此一说,大家都以为,“乞活”一场闹剧,就算挨过去了吧?
岂料,此后的事态正好相反。
周先生在他后来写的《毕竟是书生》里回忆,那几年里,只要是小会批斗,《乞活考》和另一首寄内诗,即他写给夫人邓懿信中的一首诗,总是没完没了的逼讯题目,“关于《乞活考》的审问就不止一次”(6)。笔者沦为“牛鬼蛇神”、与周先生同棚作囚的时候,曾见大字报作者丁则勤和一个叫高海林的历史系学生来到我们中间,单独喊出周先生,进入一个房间呆了很久,好像就是这类“审问”。
1989年6月,“文革”结束十几年之后,周先生到美国探亲。大概一是闲不住,二是身在异域、脱离尘嚣可以静心沉思之故,他开始回忆 “我的前半生”。写这种回忆文章,无需查看太多文献,有点空缺,回家补上,也算方便。这就是他写《毕竟是书生》的空间环境。在这本回忆录里,周先生单立了“《乞活考》招来灾难”一题,其中写道:
历史系的一位教师和一个红卫兵,抓住《乞活考》大做文章,硬说此文乃为蒋政权出谋划策的“大毒草”,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大肆批斗。……穿凿附会、歪曲解释的细节还有不少,手边无书,不复省记。(7)
又过九年,到了 1998年,大概是在年初吧,北大百年校庆将至,历史系散在各地的64级学生,已经工作整三十年了,每人各就自己的专业写了一篇文章,结集成书,委托代表商请周先生作序。周先生一看书中有高海林的名字,脱口便对来人说:
这个红卫兵在运动当中对我的迫害,其态度之凶恶、手段之粗暴,我是至今难忘。尤其奇怪的是,直到1968年的下半年,炮兵营营长还带着他的军师--一名历史系的教师,来到劳改大院,一再强迫我承认《乞活考》的反革命意图,说我是为国民党出谋划策,我当然坚决予以否认。请你们告诉他,我至今不能谅解。但是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就搅坏了一锅汤,我仍旧要给你们写序,以示鼓励。(8)
周先生所说的“炮兵营长”,就是高海林。时隔三十年了,周先生一见高海林的名字,就如此火冒三丈,可见他受伤害之深。这个高海林,何止是对周先生,他对向达先生(9)、对杨人楩先生(10)也都如此。那时候他一出现,我们“牛鬼蛇神”一众,人见人怕,个个对他印象深刻。
到1967年,北大校园里的学生、教师,不论身属哪派,都三五成群,纷纷成立“战斗队”。所谓“战斗队”,就是观点相同、彼此说得来的人,或三五、或七八,组合在一起,共同参与“文革”活动,对校内、校外大事共同表态的一种组织单元。比起1966年夏天出现的“红卫兵”,它显得更为宽泛和普及,几乎人人可以有份,即使是出身不好的学生和“黑帮”子女,也可以游离在其边缘,干点抄抄大字报一类打杂的事,只是“牛鬼蛇神”没份儿罢了。至于“战斗队”云云,那是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战的一种表示;废除班级而代以“战斗队”,更是革命化的标榜和张扬。可是,个个都叫“战斗队”,彼此又如何区别呢?那是一个富于创造性的年代,不知谁在“战斗队”前面加了一个“姓氏”, 而“姓氏”乃从《毛主席诗词》里面取来,不仅上口好听,而且极富情趣。姓和名连在一起,那就别成一种味道--“漫天雪战斗队”、“不争春战斗队”、“从中笑战斗队”等等,一时满园效法,贴出大字报的时候,就这样落款。同一个年级之内,看到某一“战斗队”的大字报,大略可以知道其中各是谁人等等;至于外系同学,最多只能识别其为何系而已。因此可以说,“战斗队”只是一个半透明的组织;它贴出的大字报里,也是半不负责的言论;若论同声同气,群胆群威,那就是富富有余了。像这样的“战斗队”,北大还有“看今朝”、“慨而慷”、“从头越”、“橘子洲”、“同心干”、“冲霄汉”、“虎踞龙盘”、“浪遏飞舟”、“长缨在手”等等,不一而足。取名的时候,各有寓意,但都不乏浪漫。唯独这个高海林,不知道是旁人不愿同他搭伴,还是他不肯与人为伍,寡人孤家,一个人成立了一个“战斗队”,名字很直白,就叫“炮兵营”;此前此后,“炮兵营”也确实干了不少隔山打横炮的事,在历史系内有了名气。周先生在“牛棚”与高海林结“缘”不浅,所以才有了上面这段直呼“炮兵营长”的愤愤气话。
序言写过之后,周先生心情却不能平静。隔了半年,虽然年届85岁、已经卧病不能执笔,他还是烦人代劳,写了一篇《还想说的话》(11)。他先把上面引用过的那段发泄火气的话形诸文字,而后,他对高海林的态度,却出现了180度的大转弯。他在同一篇文章之内写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宽容应该是每个人具备的美德”,接着又说:
文革这场灾难开始以后,几乎人人受害,我信了“神”上当受骗;年轻的孩子们也同样信“神”,上当受骗。……我与红卫兵的情况只是上当受骗的程度不同,又有什么理由坚持不肯谅解呢?因此,我在这里向原新北大公社炮兵营战斗队的高海林营长喊话:让我们学习鲁迅所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吧!(12)
看来周先生心回意转,要把这件事情放下来了。不想这个时候,又平添出一段插曲。北大另一位教授、与周先生相熟的吴小如,看了周先生的“喊话”,不表赞同,也写了一篇文章《有感于“一笑泯恩仇”》。吴先生说:“这样的事如果被我摊上,我尽管不与那个整人的红卫兵计较,但序言我是绝对不写的。应该坦率承认,我没有一良先生那样宽容大度。”(13)从行文来看,吴先生的这段文字,大概写在1998年的秋天(14)。



上图:《郊叟曝言》封面


三年之后,即2001年8月,周先生出版他的《郊叟曝言》时,又在《前言》里说:“我对红卫兵的喊话,吴小如先生有不同看法,见《莎斋笔记》260条《有感于‘一笑泯恩仇’》。现征得吴先生同意,收录此文以供参考。”(15)
事情真是曲曲折折。笔者以时间为序,把《乞活考》这段公案三十年间演绎的前前后后,一一罗列如上。但写到这里,笔者心中早已产生几点疑问:
1 对高海林,周先生真的宽容了吗?
2 周先生对历史系64级前来索序者说:“请你们告诉他(指高海林--引者),我至今不能谅解。”这段话,周先生说出的时候,自己何尝不知道,闻者近为高海林的同窗,也未必真会转达无误。既然如此,周先生烦人代笔写《还想说的话》时,为什么又把自己早先做的棒槌再当针纫(当真认),以它充做由头,衍接下来,才做一番宽容的文章呢?
3 吴小如先生有不同看法,乃是仁智各见,不属学术之争。既然谅解了,那就一切全该了结,何必又回过头来把吴先生的意见收为“附录”,作这种拖泥带水的事?再说,周先生写出“一笑泯恩仇”的时候,载有吴先生那篇文章的《莎斋笔记》还是手稿,离正式出版还有十年呢(16)!正因为如此,周先生才不得不有一番饶舌,说他附录这段文字乃是“征得吴先生同意”的,不然,引用已经出版的文字,何需去征求作者的意愿?君不见,周先生的这段引文只是“引自《莎斋笔记》260条”,而没有按照常规标出它的页码吗?
以上几点存疑,放在心里一久,笔者慢慢生出一些觉悟,感到这些觉悟尚可自圆其说,趁此共同怀念先生之际,写在这里,请了解先生品格、习性的家人、同事,给予评论和指正。
1 对高海林,周先生念他是个“年轻的孩子”,确有宽宥之心, 因此才会表示谅解。周先生以受害者之身、长者之尊,主动表示谅解,确是有容乃大。再说,《乞活考》的始作俑者,并不是高海林。他大学二年级刚刚念完,《乞活考》一文怕是读都未必读过,不过是受人蛊惑,跟屁虫而已,后来跟得久了,改当了炮手。若说“深文周纳,罗织罪名”(17),就连周先生自己赴美探亲之际,都曾因“手边无书,不复省记”(18),那么这种本事,能是念大二的高海林所能具备的吗?
2 周先生改变态度,确定谅解高海林之后,用什么方式转达这个新信息为好呢?最简便的办法,就是再把索序的学生找来,说明原委,把前番的气话一笔勾销,该知道的、该澄清的,一次说明,一举两得,才是常情!而周先生呢?他却大费周章,“向原新北大公社炮兵营的高海林营长喊话”。这个隔空喊话的做法有点夸张,与周先生平日为人做事的风格不甚相符。喊话当然也无不可,不过笔者以为,他这个喊话另有文章,他是喊给另一个人听的——那就是周先生每次说起高海林时,都要提到的“历史系的一位教师”(19)、“他的军师--一名历史系教师”(20),一句话,始作俑者--带头张贴大字报的丁则勤。作俑者装药,高海林放炮;作俑者是教师,高是学生;作俑者是成人,高是“年轻的孩子”(21)。唯此之故,周先生稍一平静,就不再同高海林做计较了。而作俑者呢?
事情说来凑巧。周先生在北大燕东园24号(北)住了四十三年,居室终日不见阳光,直到晚岁乔迁,才得从阴山背后搬出,这本是让他高兴的一件事。没想到,迁入朗润园,却与作俑者相毗为邻,楼前楼后,相距不过几十米,正所谓低头不见抬头见。您想想看,窄路相逢之际,那个场面该是何其尴尬!“喊话”当中有如下一段,初读起来,觉得语出突兀,不免生硬;再读之后,笔者以为另有深意:
“文革”灾难开始后,他(指陈寅恪--引者)的一位得意弟子奉命在报上公开发表批判陈先生的文章。后来,这位弟子在陈先生面前跪哭请求原谅,陈先生只是说:“你走吧!”
举出这个事例之后,周先生紧跟着明白表示,他自己不能与陈先生相比,因此绝不会像陈先生那样做。这段话是说给高海林听的吗?说实在的,高海林与周先生没有这份交情,周先生的文字也犯不着这样凭白浪费。他这段拐弯抹角的话,实在是包含着另外一番苦心。自打迁居,他与当年始作俑者的尴尬窘遇不是一天了。冬天的北京,老人家总要出来晒晒太阳,初一碰不上,十五总会碰上,回到家来难免心生膈应。自己膈应,对方呢?宅心仁厚的周先生,冥思苦想,遂想出了这个法子,隔空喊话喊给这位近邻,而且,先给他打了保票:只要你肯来,我必定“相逢一笑”,绝不会给你半点难堪。
周先生的喊话,远在河南的高海林听见了。1999年4月,周先生就早年留学美国一事接受采访,当访问者顺带提及此事时,周先生回答说:“那个学生(指高海林--引者)后来给我来了长途电话,他说很感谢,也很后悔当年那样说话。要到北京来找我。”(22)仔细一查,从喊话到受访,前后相隔7个月,由这个时间我们可以推断,应当是高海林听到喊话不久,就作出了回应。可近在咫尺的高邻呢?高邻却没听见。这位高邻真称得上是位豁达慷慨之士,他大概把周先生看做敬亭山,每次相遇总是“相看两不厌”吧!老人家等了他足足三年,一份好心,全被当成了驴肝肺。您想想看,周先生心里该是什么样的感受呢?真是吃个苍蝇也不过如此。
3 在这种情况之下,有挚友吴小如先生的文章拿来,周先生的心结又一次被触动--喊话一通,不甚在意的那个,来了,真正在意的这个,却没来;尽管日日相逢,恩仇却未能泯除。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也就怪不得本想宽大为怀的周先生改变初衷,把吴先生的文章收作附录了。他这样做,多少可以消除一点心中的块垒吧!
不过,话说回来,道歉原来并非易事。听说,高海林在一所大学教书,口碑不错。我在出差途中,偶遇一个年轻人,他刚好在这个学校,说起高老师,十分佩服。他的话证实了我的耳闻。还听说高对当年的自己,也有悔恨,但他只是自悔自恨,迟迟多年没有登门面对的勇气,直到周先生喊话。“文革”中的整人,是个社会问题,整人和被整,涉及了一干人众。当年有浓重的整人气氛,把人推上那个暴力平台。如今,也该有个道歉的氛围,把整人者和被整者,推上一个道歉和接受道歉的平台,才是正理。多少年了,我们见过有谁来搭建这个平台吗?本来还有的三、五个台阶,后来也无声无息地全给拆除了。顽石点头,原来也有难处。



上图:顾廷龙为周一良题字“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语人无二三”
1989年,周先生曾与顾廷龙一起赴美出席《国际中国善本总目录》顾问委员会会议。顾是一位书法家。周先生晚年迁入新居,客厅里挂出他请顾廷龙写的宋人方岳的一副联语,上联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下联是“可与语人无二三”。 下联“可与语人无二三”后来在明清小说里又衍生为“可与人言无二三”,另成一种意思。周先生向顾先生索字,索的不论是原生、衍生,恐怕都是晚年心境的一种反映吧!周先生把《乞活考》当作“我在文化革命中的三件公案”之一(23),心里始终有道不尽的伤痛。顾廷龙的小篆写得极好,周先生就让这副联语陪伴自己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几年。


众跪与独跪
还需要向读者交代的一笔是,“文革“期间,周先生在“牛棚”里的遭遇,颇有一些曲折。
从“文革”初起,到1966年的8月1日,短短两个月间,除被钦点的系主任翦伯赞之外,北大历史系还揪出28人。这29人中,除长年重病卧床者3人、自杀者1人、求死未成伤残就医者1人之外,其余24人,包括周先生,都被编入劳改队伍,每天有学生押到校园的空旷地方拔草,实际上是去示众。整个8月份,校外来人平均每天近10万人次,与北京西客站的日均客流量相差不多。那时我们被围起来,甚至说不上是挨批挨斗,只是被人推来搡去、随意折磨和辱骂罢了。有一天,在历史系所在的三院二楼阳台栏杆外面的排水槽上,我们被喝令成排跪倒,齐刷刷一片,阵容可观。我们逐个向校外围观人众口报自己的姓名、出身和“罪名”等等,回答革命群众的质问。水槽只有75公分宽,跪下去,膝盖已到水槽边缘。这时候,坐跪不许,长跪又会重心前倾。虽说二层不算很高,若真的栽下去,也难免有骨折之虞。这时的我们,在区区75公分的距离内,既要保持长跪,又得努力后倾重心,您看看,这姿势该有多么难拿。那天前后折腾了近一小时,才曲终人散。当看押我们的学生喝令我们出去拔草时,向达和杨人楩两位先生还是跪着不动,原来他们竟站不起来了。这一年,向先生66岁,杨先生63岁。其他人如邓广铭、商鸿逵、周一良等几位长者,都还勉强支撑下来。这是我们被斗以来的第一跪。不怕读者见笑,事后我们竟然悟到,这群体一跪,原来还有预热功能。语曰:独跪愧?与众跪愧?曰:当时都愧,愧得抬不起头来!后来一想都不愧!该愧的应有人在,我们何愧之有!在“牛棚”之中,向达、杨人楩、周一良等我们多人,都获有二跪、三跪的“殊荣”,即便是独跪,也能含羞忍辱,度过难关。西语系的俞大絪教授首次就是当众独跪,她忍受不了这份屈辱,不就随即告别了这个世界吗!
周先生的左手无名指上曾有一枚戒指,我1953年一入学,上课时就看见过。他在课堂上抬起手来,总有一个亮点。那是他与夫人邓懿的婚戒,佩带多年了。到了1966年拔草时节,阳光之下,那枚戒指常常闪出亮光。当时正在破“四旧”,旗袍、长发、墨镜,蓄须、祭祖、拜佛,都在破除之列,戒指能幸免吗?好几天了,周先生怎么还不摘下来呢?果然有个学生前来责问,周先生答:“二十多年了,骨节变粗,褪不下来了。这是‘四旧’,我一定想办法!一定!”还好,那个红卫兵没有多说什么。第二天集合,周先生的手上果然不见了那枚戒指。当晚,汇报改造体会的时候,周先生说,昨晚我到海淀一家铁匠铺,请师傅帮助,用锯子锯断戒指,破了这件“四旧”,我感谢这位工人师傅。言下不胜释然。其实,这段往事周先生一直耿耿于心。二十四年之后,他在《郊叟曝言》中,才把当年的惋惜和无奈,像“吐苦水”一样倒了出来(24),可是那枚婚戒已经不能重圆了。
1966年的9月26日,周先生随同历史系一干“黑帮”,被解送到京郊昌平县太平庄关押劳动。这是一个封闭式的“劳改营”,虽然距我们最近的村庄只隔二里,虽然那里农民的身影我们可以看到,但人家与我们保持了绝对距离。不久,向达先生患上重病,因不得医治,送回学校时,医生已经束手,他遂成为继汪篯之后死于“文革”的历史系第二位教工。转过年来,约在1967年的1月间,包括周先生在内的几位年长先生,被准许回校劳动,我们几个年纪轻的则继续被扣在太平庄。
依我推测,那个时候的历史系“文革”委员会,还不像后来,他们或因向先生之死,受到一点震动,遂发此慈悲。到了1968年,那就进入一个人性完全泯灭的时代,病只恐你不死,打只怕你不伤了。以向先生一死作代价,才换回周先生等人的返校,果真如此,这该感谢向先生吗?这个“感谢”抑或“多亏”,从那个时候直到如今,时时在我心里滚动,可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进入1967年的6月,北大的“红色权力机构”势力渐衰,监管我们的学生自行散去,一时间,再没人来看管、派活,可也没有谁宣布免除对我们的劳动管制。历史系的“劳改队”暂时算是悄没声地“聋子放炮--散了”,用邓广铭先生的话说,叫“松绑”。与此同时,“解放干部”的声浪渐起,《红旗》杂志的评论员文章说,全国干部可以分为四类:好的、较好的、犯了错误和严重错误的,以及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叛、特、反,其中只有第四类该打倒,他们是少数。不少大字报说周一良先生是 “二类”,即“较好的干部”。当时眼看他快“解放”了,我们都个个由衷期盼,因为只有他得以“先行”,我们才出头有望。这时候,校园里反对聂元梓的声浪滚滚,一波高过一波。一天晚上,“五四操场”有个批聂大会,教职员工和学生个个争相登台,周先生也上去讲了话。谁知道,这次讲话又改变了周先生的命运,在此后足足两年的时间里,让他和他的全家受尽了磨难。


一掴一掌血
聂元梓的势衰与全国大局紧密相关。1967年春,隐忍多时的一批党军元老,一齐发声,指责江青等人以一场“文革”乱了党、乱了军、乱了社会。江青等人只有招架之功,退缩到角落里。由春而夏,由夏而秋,毛主席出面发话,站在江青一边,老帅、重臣受挫,形势急转直下。江青随即改守为攻,反讥对手为老保想翻天,聂元梓于是也咸鱼翻身,实行秋后算账,在校内大抓“老保翻天”。
“松绑”大概6个月之后,“历史系文革”一声令下,我们被二次打入“牛棚”。这次重新押回太平庄,一关二十个月,其中约有半年,可称得上是暗无天日。监管学生人数大增,手里还添了用自来水管加工改制的短棍、长矛。一天之内要七次列队集合,七次背诵“语录”。其中的晚点名一场,总要喊出一、两个人,轻则张口斥骂,重则动手殴打。
周一良先生此前已有两顶政治“帽子”:“走资派”和“反动权威”。这回二次进宫,我们照例在毛主席像前低头请罪,听他自报姓名和“罪名”的时候,发现“帽子”又加了另外三顶:“反共老手”、“美帝特务”和“老保翻天急先锋”。五顶“帽子”一一报齐,他占用的时间最多。其实,最后一顶才是送他二进宫的真正缘由,其他几顶不过是几味添加剂罢了。不然的话,一个昨天公认的 “二类干部”,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四类”呢?如今他不但是 “反共”分子,而且还是“特务”,因此凡要革命的,对他只有敌忾同仇,如何能有异声!这些堵人嘴巴的小把戏,对当时的周先生来说,却有千钧之重。

上图:北大“校文革”的机关刊物《新北大》1967年11月2日刊  登整版文章《撕破反共老手周一良的画皮》。“反共老手”是周一良再入“牛棚”时被加封的“帽子”之一。


任何一个监管学生可以随意打骂、处置任何一个“牛鬼蛇神”,这是“牛棚”的伦理和常规。可实际状况常常是,某个监管学生往往特别眷顾某个“牛鬼蛇神”,他要是跟你结了对子,与你做了冤家,那你就一天到晚都有毛病可挑了。谁摊到这份冤家的“眷顾”,谁就该着倒大霉受大罪。不幸的周先生,竟一下摊上好几个!其中一个叫聂玉海,也是历史系的学生。
一天晚点名,聂玉海拉着长声喊:“周——一——良!”周先生赶忙答应:“到!”聂又喊:“出列!向前三步——走!”周先生应声跨出队列。聂接着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事后我们“牛鬼蛇神”私下互道感受,那天是1968年的6月还勉强知道,至于几号,就大半说不上来了。“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那个时候,我们只问星期几,隔周盼来个星期天,才有半天休整,得以洗衣、理发;几月几号,几乎与我们不相干了。不想,周先生还真回答出来是6月×日。聂玉海说:“去年今天,是你在‘五四’操场辱骂红卫兵小将的日子!”一个嘴巴随着话音抽过去,周先生的嘴角立即流出血来,跟着是左右开弓,周先生满脸是血。您看!那个时候的北大是谁家之天下?说了“小将”的不是,就成了罪名吗?“小将”就可以这样还手?何况周先生那天在“五四”操场批判的并不是小将,乃是一员大将!
这次挨打前后,周先生还被拉回北大,“单兵教练”了一回。
“单兵教练”,这是太平庄“牛棚”监管学生当时的用语,意思是从众多“黑帮”之中拉一个出来,送回北大,单独批斗。单独的批斗,不同于以往。以前还真是以批判为主,最后才上拳脚。“单兵教练”则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随即开打,而且用上种种自制的刑具。关押在太平庄的历史系师生吕遵谔、杨绍明、罗荣渠、周一良都被这样“教练”过,我是最后一个。高望之是否被“教练”过,我记不清了。被“教练”过的人,送回太平庄来,行动都有不便,想是有伤在身;除此之外,精神更要低沉多日。一人消沉下来,物伤其类,我们整个房间,也都笼罩在一种“不知明日”的气氛之中。周一良先生被“教练”,还有一段插曲。从太平庄回北大,先要走过一段河滩地,那天押解周先生的,又是聂玉海。他喝令周先生边走边弯下腰,把同等大小的鹅卵石捡拾起来,装满挎包,一路背到北大。从太平庄出发,徒步、乘车、再徒步,将近40公里,周先生背着石头,不堪其苦。当时校内武斗正酣,这些鹅卵石,用到自行车内胎做成的强力弹弓上,恰是最好的子弹。在周先生晚年写的回忆文字里,这件事曾有提及,但只三言两语带过,语焉不详。
正是:噤声人无语,
      青史恐成灰!
注:
(1)“文革”初期,历史系先后揪出三批“牛鬼蛇神”,共34人,占全系教职人员总数的三分之一。
(2)见《百年潮》2001年9月,王效挺:《康生曹轶歐与“第一张大字报”》
(3)宋硕是北京市委大学科学工作部副部长,彭珮云是该部办公室主任兼北大党委副书记。
(4)《陆洁回忆陆平:父亲是知识分子》,见《中华读书报》2012年10月21日。
(5)《毕竟是书生》,第60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
(6)同上,65页。
(7)同上,125页。
(8)周一良著:《郊叟曝言》,第92页。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9月。
(9)见《向达学记》,第244页。三联书店,2010年6月。
(10)见《万象》,2012年11月号,郝斌:《断崖夜斗杨人楩》。
(11)见《读书》,1998年8月号;又见《郊叟曝言》,第92页,周一良著,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9月,北京。
(12)同8, 见第92~93页。
(13)见吴小如:《莎斋笔记》,260条。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3月。
(14)吴先生的文章开头说:“周一良先生在最近一期的《读书》上更口授一短文……”周先生的短文发在《读书》1998年8月号,由此推断。
(15)见《郊叟曝言》,第7页。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9月版。
(16)见11。
(17)同5。
(18)同7。
(19)见《毕竟是书生》,第125页。
(20)见《郊叟曝言》,第92页。
(21)同上,第93页。
(22)见袁明、董正华、刘一皋主持编写《中国留美学人口述史·周一良先生访谈录》(未刊稿),第19页。1999年4月13日。采访人:田杰亮、傅傳侃。
(23)见《郊叟曝言》,第99页。
(24)见《周一良集》第五卷,第379页。辽宁出版社,1998年。
原载《北京大学校友通讯》57期,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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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遗
我的朋友中,有几位周先生的学生和熟人,他们看过这篇文稿之后,提出一个问题:你既然专说此事,该说的几乎都说到了,却何以漏掉了丁则良先生?
是的,没有一个字提到丁先生。完稿好久,我也觉得骨鲠在喉,不能去怀。
丁则良是周一良的挚友,也是丁则勤的二哥。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丁先生先后就读于清华和西南联大历史系,后来留学英国,1950年回到母校清华史学系,与先他两年到来的周一良同台执教。他们年纪相近,经历也相仿佛,只是,周先生的研究偏重在魏晋,丁先生的研究偏重在宋史罢了。1952年,中国的高校有过一次结构性的大调整,引发出众多的人员流动。周先生从清华改任北大,丁先生则远调关外,到了东北人民大学(现吉林大学)。这时期他们暌违两地,间有书信相通。不过,两年之后,又一次机缘,使二人重新走到一起,而且成为同行同业,过从更为密切。当时,高教部鼓励各高校尽力开辟亚洲史的研究和教学新园地。周、丁二人都因底子深厚、路数宽广,较之他人更易改换研究方向,而被优先选中。当然,在其背后,首先是上面看中了他们两位乐于服从需要,割舍原来的喜爱,另起炉灶,从头搞起。旋由高教部组织人力,编写亚洲各国史大纲(搁在如今,就叫做****工程),周一良先生受命主持其事、并负责古代部分的编写;近代部分的编写则落在丁先生头上。这个工程搞了几年,从丁先生手里出来的文稿,大受周先生的赞佩。反过来,丁先生又介绍周先生加入了民盟,并对他要求参加共产党的意愿从旁给予鼓励。两个人不但有共同的学术语言,也有共同的政治语言,友谊更深了一层。            
1957年5月丁先生离开长春,公干来京,跟着又奉派出国,赴苏联塔什干出席东方国际学术会议。8月回国,刚到北京,就听到学校传来的消息,他被划入“三人右派反党集团”,并被要求回校接受批判。其实,整个“鸣放”期间,即他有机会说话的时段,他并不在学校,何来“反党言论”?丁先生闻讯,白天与周先生等一干熟人往来如旧,夜里就自沉于北大未名湖中。他留遗书说:“我出此下策,是因为实在记不起自己所说过的话……”。那个时候,还不时兴火葬。送葬的时候,周先生有会,不能离身,他遂到停灵处绕棺一周,作为告别。跟着北大民盟支部开会批判“右派分子”丁则良,周先生身为支部负责人,得坐在席上主持会议。可他开口嗫嚅,只是说丁“辜负党的信任与重用”, 这个话的分量显然不够。类此之事,还有一两件,周先生在整个“反右”运动中,也因此落了“温情”、“立场不坚定”两项“罪名”而获批。这个时候,周先生还是中共预备党员,预备期满,一开支部会,他的预备期延长一年。
此后若干年,丁则良的家属备受株连,度日艰难。丁先生受冤时节,丁则勤刚念大三,他们兄弟的年纪相差几近二十岁。1959年,丁则勤毕业挣钱,开始按时接济孤嫂幼侄。那时,他的工资50多元,二十年分文不长,他每月从牙缝里抠出几块钱来,也不容易。
“文革”结束之后,触发周先生怀念老友的事情时时来袭。最先是为丁则良追悼大会的举行,继则是丁先生在台湾的友人要为他出一本书,周先生应约作序;还有丁夫人李淑蓉多次向他谈起乃夫的生前身后,以及抚孤的艰辛,中间大概也说到丁则勤的接济等等[1]。繁言简叙,一句话,这些事,加上高海林的同学找周先生为他们的文集作序,都与周先生与丁则勤为邻期间的那些尴尬事相间发生。一面是要怀念的老友,一面是可恶的乃弟。周先生想出“喊话”的法子,悠悠此心,正是顾念到这层关系的缘故吧!我们做出这样的推断,应在情理之中。不然,周先生举出陈寅恪的弟子跪哭乞求原谅的例子,这本同高海林全不搭嘎,又是为什么呢?周先生是从旧式家庭出来的人,忠恕之道是他的遵循。我猜想,他老人家是用自己的伦理、观念忖度他人,生怕丁则勤产生赔情行礼的顾虑,先给他打个预防针。他老人家事前想到此事,早早付出了一份情感,后来却渺无回音,您说说,这该是个什么心情呢!
我在初稿中,所以没有提及此事,只是因为没有周先生自己的片言只语可以佐证。现应朋友之问,全写出来,供大家参酌。
至于丁则勤在“文革”中对待周先生何以如此那般,今天想来,匪夷所思。但过来人都知道,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之中,这也是一种“常态”:正因为周先生与他二哥当年有一层扯不清的关系,现今周先生沦为“黑帮”,铁板钉钉了,而运动的火势正猛,烧到哪里尚不可料,丁则勤生怕沾包,急忙跟周先生划清界限,作为自保之道。有了这一念之误,才有了他后来的种种行为。只是他做得太过火,超越了底线,以致弄得自己日后难以回身。

  


[1] 参见周启博《关于父亲周一良及其他》一文,其中有“丁伯伯的弟弟……在以后数十年中每月能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十元接济孤儿寡母”。

http://mjlsh.usc.cuhk.edu.hk/book.aspx?cid=4&tid=2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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