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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斌:蝉到吞声尚有声——怀念荣天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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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6 14:25: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图:荣天琳


蝉到吞声尚有声——怀念荣天琳  


----作者:郝斌


到了1967年的7月份,不仅没人来“监管”我们,也没有人来派活儿了,历史系的“黑帮”队伍,算是“聋子放炮——散了”。八月份,我竟然也敢混迹于革命群众之中,跑到镜春园的红湖游泳池里去学游泳。在游泳池,还有人主动招呼我,甚至纠正我的动作。他们或许知道我是何许样人,但没把我当成“不可接触者”。我记得,一位是俄语系教师,另一位则不知他在哪个单位工作。然而风云变幻,到了九月,校园里的气氛又显紧张,我在这个时候,还躲到颐和园南墙外的运河里游了几天。十月,聂元梓卷土重来,历史系的“黑帮”,除原来被唤作“黑帮爪牙”的徐天新、吴代封、范达仁以及“罪行”不大的田余庆、宿白几个人被开恩幸免以外,其他人等一律重新赶回“牛棚”,开始了第二期20个月的非人生活。


吴代封、徐天新,是年轻的助教,在日后两派愈加分明的日子,他们渐渐与众人打成一片,再不被另眼看待。而田余庆、宿白还有张芝联等几位先生,他们的年纪又长一辈,虽然不入“牛棚”,但在当时全以“战斗队”作为活动单元的日子里,被边缘化了。进入不了主流,也不能整天无所事事,游离于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之外,那也是个问题。他们几个人也只好自己组成一个“战斗队”,无非是学学“毛选”、交换信息,人家看着还像个样子,自己也有点事干,如此而已。这个“战斗队”的名字,也像学生的一样,从毛泽东的诗词里取来,叫做“跃上葱茏”。后来田余庆先生告诉我,这个名字是他倡议的,其中隐含参加这个“战斗队”的诸位成员,其思想改造要花多大的功夫、要经过曲折。


我们再入太平庄,境况大变,监管之严酷,不是上次所能比。一是劳动量大增,天天都是重活儿、累活儿。二是监管学生人数大增,同我们形成“人盯人”局面。三是指定背诵的“语录”,由一、二小段拉长到一页、甚至一页半。以前一周有半天休整,这回改为两周一次;到邻村太平庄小卖部买零用物品、寄信,则完全禁绝。


再拿请假看病来说吧。以前看病,虽然请假的时候,要立正、低头,接受盘问,可一到“二百号”的医务所,那就完全两个样子。这是一间军队的医务所,军队借用了“二百号”(即今天的北大昌平校区)整个儿校园,因此,它的医务所也给北大的留守员工顺带看病。他们见了不穿军装的人,鱼水一片,更显出格外的热情。论医术,说不上多么高明,可医疗态度却非常之好。医生、护士拿我们当病人,要问这问那,我们呢,我们也不露出自己的“牛鬼蛇神”身份;只乐得接受更多的询问。这个时候,您知道,我们常把身上的病痛放在其次,甚至忘掉,只管享受着医生、护士给予我们的一份人情温暖,感受着自己是个“人”!不夸张地说,他们的一问一言,一举一动,都能调理我们受伤滴血的心!我们只怕诊治结束太快,打断了多时没得到的这份“人”的待遇!二入太平庄之后,第一个改变就是看病。请假看病,诘问刁难之后,不准的时候居多,准假的时候为少。准了假呢,准了假,还要凭一纸介绍信前去就诊,否则医务所不再接待。介绍信上这样写道:


今有黑帮分子 × × × 前去看病,×时×分离开太平庄,诊治完毕,


请写明离开诊所的时间。


此致


敬礼!


北大太平庄黑帮监改小组


× 月 × 日


进了诊所,医生、护士热情依旧,可介绍信一递过去,他妈的脸色立刻大变。人家哪见过这种阵仗呢?军队里也有“牛鬼蛇神”,大多出在高层机关。小小诊所,让这封信吓了一跳。人家再没有询问,更没有笑脸,草草一诊,给几片镇痛药,签上离所时间,就打发我们走人。我们呢,我们接过介绍信,扭头就得往回赶——医生签下离所时间,这张纸就成了赶命符。赶到太平庄,先去销假报到,监改学生如果此刻在山上,恨不得跑步上山。谁知道交回介绍信的时候,又有什么样的安排在等着你——您想,这样的看病,何如不看?


郝斌:蝉到吞声尚有声——怀念荣天琳


     荣天琳,生于1918年,“文革”前任北大历史系中国现代史教研室主任,我的老师。一天,他忽然肚子痛,忍着不吭声,等忍不住的时候,病情已经严重,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到医务所去,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监管学生准许用一辆运送土石的二轮手推车送他。这种车,车身由一个一米见方的铁制筐子制成,人坐上去,只能屈腿盘坐,不能平躺。再说,河滩路上全是鹅卵石,慢慢地走也要颠簸,他怎么受得了呢?二轮手推车行不通,大家干着急。荣天琳强忍痛苦,不喊不叫,脸色煞白。他忍不住了,突然喊出一声,煞是吓人。情急之下,我想了个办法,得到监管学生的批准,摘下一扇门板,铺上被褥,四个人扛起来,把他送到医务所。医生一看说,快转院!没有停留,由医务所送回学校去了。后来听说是急性胰腺炎发作,做了手术,总算诊治尚不失时,没有走上向达之路!我怎么能想出摘门板当担架的办法呢?幼年时候,邻居死了人,棺材没买来,入殓之前要停尸,用的就是门板。不过,门板停在地上和扛在肩上是两股劲儿。门板的四个角,没有扶手,扛在肩上,很容易滑落,只有让门板压住半个头,才算比较牢靠,这种扛法可就苦了抬门板的人。我记得抬门板的六个人是:夏应元、谢有实、高望之、吕遵谔、孙机和我。


荣天琳怎么进的“牛棚”呢?说来另成一段故事,可这故事的时代色彩太过浓烈,让现在五十岁以下的人听了,都会觉得离奇难懂。论出身,他出自一个穷苦人家,父亲是辽宁省本溪市的钢铁工人。中国的产业工人绝少,在他这一辈教师里,来自产业工人家庭的,在历史系的教师七、八十名中,只有他一个。在讲究成分的年代,工人阶级本属新中国的领导阶级,凭这个出身,他也确实受到过眷顾,让他在同事中享得一份无声的优越,不必因出身于剥削阶级而把思想改造天天挂在嘴上。论经历,他身上没有任何瑕疵可以挑剔,本人历史,也有几分荣耀可言。他在“满洲国”治下读完小学、中学,1940年,22岁,入关来到北平,考人辅仁大学历史学系。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辅仁因属法国教会所办,法、日两国并未宣战,以此关系,在日本人统治下的北平,辅仁仍能维持治外的一隅,荣天琳也就在辅仁读到本科毕业,这就到了日本投降的前一年,即1944年了。学校看他各方面不错,留他在历史系做了助教,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差事,他勤奋上进,在当助教期间,兼读研究生。读到1948年,即将完成研究生学业之际,社会变革的大潮汹涌澎湃,让他不能埋首书桌,如火如荼的反饥饿、反内战运动吸引了他。从参加学运开始,他又加入了地下党。1948年,他被开除学籍。好在没有几个月,北平即告解放,他到一个中学当了历史教师。1952年,院系调整之后,他进入北大历史系,在中国近现代史教研室担任讲师。邵循正先生是这个教研室的主任,荣天琳担任副主任,专治1919年以后的中国现代史。我于1953年考入历史系,学制刚好改为五年,我们这一班的中国通史课,要学整整两个学年,到二年级的下学期,才学到现代部分,主讲人就是荣天琳先生。他是我的授课老师,也是我毕业论文的指导教师,我属于他在北大的第一班学生。


1957年的春天,许多知识分子向党纷纷进言之时,荣天琳以一颗同样真诚的心,把自己的一得之见,写了文章发表在《光明日报》,题目是《克服教条主义增强中国现代史的研究》。文章中讲了两点,一是说,两千年来的中国,每有新的政权建立,都会为前朝修史,成为传统,因而有“二十四史”的产生,这样,中国学者治起史来,要比外国方便得多。而中华民国作为一个历史时代,已告结束,当今政府宜即组织人力纂修民国史,以使真史保存,传统不断。文章的第二点,讲到陈独秀。荣天琳那个时候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已经感觉到,对陈独秀的评价,说他如何如何,有欠客观和公允。而陈独秀是中国现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改动现有的评价,那不是几个学者说了就能算数的事,因而呼吁有关方面给予重视,给陈独秀一个应得的地位,回归历史的真实。这篇文章发在一个学术栏目,本没有多少人看到,不想几个月之后,风云突变,以前的“助党整风”之言,瞬间变成“向党进攻的炮弹”,言者有罪,闻者算帐。荣天琳的这篇文章没有逃出厄运,也被翻检出来,在历史系一个小规模的会上受到批判。在那个政治气候之下,一上了会,众口烁金,任谁主持其事,恐怕也难于把握和收拾。“为民国修史”的建议,一来二去,成了“封建史观”,与共产党员应有的马克思主义史观风马牛不相及;至于给陈独秀应有的历史评价,则有以陈独秀压李大钊之嫌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显出点份量了。最后,两错并罚,给了荣天琳一个“撤消党内职务”的处分,彼时他担任的历史系党总支副书记,就此撤了下来。这个职位,与现今党的机构颇有不同,党总支,一不管财,二不管人,三不管教学,只是做点思想工作罢了。说起来,人在这个职位上,本没有什么权力,可一撤下来,是个处分,那就不同了。此后的荣天琳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荣天琳的批判会暂且按下不表。且说“以陈压李”这个话,如果让长眠地下的两位老人家听了,恐怕会惊扰他们的安宁。他们本是朋友、是相知、是同志;世人把他们视为一体,当时曾以“南陈北李”相呼。不到四十年,硬要把他们分开,创建共产党的人物中,似乎有了陈独秀就不光彩,只有一个李大钊,才显正确和荣耀,这个话别人说了,也就罢了,居然出自历史系里,这里面也有深层的原因。陈独秀至今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正是由来已久。可喜的是,为陈独秀争取客观评价的史学工作者,他们执着努力,有研究机构、有专门刊物。荣天琳四十年前的努力,持续有人,荣天琳地下有知,必定感到欣慰。


荣天琳的文章,投到《光明日报》,编辑曾经提出若干删节的意见,荣天琳接受了,而后才发表。但在批判的时候,却连删去的部分,一并拿出来算在帐内。诛伐务求彻底,这是当时通用的做法,也是很不讲道理的。不过最后的结局还算好,在批判发言的总结中,有一句话:“荣天琳滑到了右派的边缘”——这是当时口头使用的政治术语,意思是给受批判者和群众一个信息:受批判者的错误是严重的,但不会以“右派”论处了。这样的信息,通常要在最后一次批判会上发出,随后,战场转移,再批下一个。荣天琳听了这个话,惊魂初定,擦去头上的冷汗,从此多少年,再不拿笔写文章了。


文章可以不写,可是课总得去讲,开会也总得发言——不发言,会被人视为“消极对抗”。如此一来,就弄成这样一个局面,本来几句就能说明白的话,他却要前序后跋,赘语甚多。可他说起来,绝不怕拗口,像我这样刚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不知世事的艰难,听起来就觉得相当费力。当年,能以一股清新的锐气去冲击教条主义的人,如今,却落得讲课、发言,不靠套话和教条即无以自保,您说说,这该是怎样的一种不幸呢?话说回来,一个荣天琳如此,那可以说是他个人的事,活该了;如果有十个、百个荣天琳出现,那就该是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性的悲哀;那么,千人、万人如此,大学教师、报刊编辑、公务人员,引导社会舆论的各个行当,都染上了这种病,是不是我们的民族性出了什么毛病呢?要不要从这个角度反省一、二呢?我说这个话,虽有点危言耸听,但我是担心这种东西渗入我们的民族基因里去,会乱了我们的种。有那么几年,年头不算少,相当一个人群,大家都要以社论的腔调说话,说者自然地说,听者自然地听,彼此两两相安,您说,事态到了这个地步,该不该有所警醒和反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苟利社稷,生死以之”,这才是我们的基因,才是本来的传统。归来吧,我们的本真!归来吧,我们的传统!


正是:


荣天琳   锋芒壮岁销何处?


太平庄     前度刘郎今又来!


转载自《北京大学校友通讯》第56期,2014年2月


http://mjlsh.usc.cuhk.edu.hk/book.aspx?cid=4&tid=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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