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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斌:截屏一瞥周一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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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6 14:18: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截屏一瞥周一良
--作者:郝斌

观察、剖析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周一良算得是典型一例。他一生跌宕起伏,简直像坐过山车,红曾红得登堂入室,黑也黑到国人皆嫌,浮沉都曾达于极致。论其一生,笔者力有不逮,只是中间几年,朝夕相与一室,有见有闻,虽是一隅之得,写了出来,或于研究、理解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一点点参考。

印章:上宾下囚几红几黑
1966夏至1969年夏,时值周一良先生5356岁,这几年的他,多半在“牛棚”里度过。三十多年过去之后,他快九十岁了,“牛棚”的阴影,依旧萦绕心头,挥之难去,以致成为他晚年三大抑郁的心结之一。周先生留下的文字、遗物之中,都有明白的表征。
“文革”期间,北大历史系有过一个庞大的“牛鬼蛇神”队伍[1],周先生在“牛棚”里的境遇,目睹见证者不少。时光荏苒,屈指一数,这些人大部分凋零作古了。我当年三十岁出头,如今也近耄耋之年。逝者如斯,说起来都是些前尘往事,一切全在可以宽宥之列。不过,宽宥可不等同于忘记,更不等同于可以抹除。这个话得两面说、两面做,才不至于偏废。因眼前的不得已而偏于一侧,会招致后果;等它一朝发作再来收拾,就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了。今日反思“文革”,理性与不回避,应该是当事者用心把握的两点,或缺其中之一,恐都难以完成历史留给我们的这份作业。交卷的时间已经延耽至今,答案至少要及格才好。
周先生晚年的心结,究其所在,我以为,就是今天反思“文革”之时劈头遇到的一个问题:宽宥,早是我的心愿,积存多年了,可偏偏遇上一个全不认账的他,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显现本尊
1966年,政治风云诡谲多变。45月间,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被捆绑到一起,打成一个“反党集团”,霎时之间倒台。这时节,斗争还只限于上层,广大工农并不知情,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日子。此前,北大哲学系党总支书记聂元梓对校长陆平不满,已非一日。这时的她,以高度灵敏的政治神经,觉察到上层的动向,再同康生一番互动[2],于525日在校园里给陆平贴出了一份大字报。如今只看这份大字报的标题,就知道她真是费了不少心机:《宋硕、陆平、彭珮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前有宋硕,后有彭珮云,把陆平的名字嵌在中间,音在弦外,是说陆平与刚刚倒台的彭真定有什么瓜葛--因为宋、彭两位既是彭真手下的得力部属,又是陆平在上级机构中交往密切的人士[3]。拔了萝卜带出泥,政治斗争的学问,全在妙手一用。
下属对上级有意见,公然以大字报方式表达,有点异乎寻常,一般也不会被接受。仅仅一天功夫,聂元梓的大字报就被其他大字报糊盖得严严实实,事情好像就此烟消云散,其实风暴刚刚到来。
一周之后,即61日的晚间,北大校园中被覆盖的那张大字报一步青云,竟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晚间“新闻与报纸摘要联播节目”中全文播出,语调铿锵,重播连连,直至午夜。此时的陆平,跌坐家中沙发之上,默无一语[4]。次日,《人民日报》又以头版头条位置,全文刊登了这张大字报,同时,另加了一篇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这篇千字短文,描述“陆平及其一伙”的时候,用语不凡,将“黑帮”、“黑组织”和“黑纪律”这类冠以“黑”字的语词,连续使用了6次。陆平随即被撤销一切职务,北京市委也被明令“改组”。紧急改组地方一级党的机构,白区地下党时期有过,那多半是领导层中出了叛徒,万不得已才采用的一种非常应对。1949年共产党成为执政党以后,此种情况罕见罕闻。
到此一刻,人们方才悟到眼前的事态果然严重。这时候的北大校园,就像一口烧开的热锅,到处冒泡了。未名湖畔的铜钟,几十年来上课、下课都会准时撞响,由此之后,即长歇长弃。打钟的老人姓赵,燕大时期,他的年纪尚幼,人们称呼他“Dear Zhao”,他一分不差地打钟,几十年如同一日。如今纷乱吵嚷的燕园,再不需要他的准确性和责任感了。
这时候,历史系的师生大部散在农村参加“四清”,一、二年级的学生和少数教师在京郊昌平县太平庄搞“半工半读”。大家不论身在何处,大字报的全文都是听了又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北大虽然瘫痪,后勤事务好像还有人做主,星散的师生都有校车陆续接回北大。我乘车返回校园,刚放下行李,就听见有人在走廊里呼唤历史系的师生到第一体育馆集合。那是65日的晚上,说是开会,时间到了,却没有人主持。篮球场上的人们围了个圈子,空冷了好一阵,气氛凝重。这时候,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喊话。
那是从太平庄回来的学生,当时他们疑窦满怀。因为三、四个月以前,太平庄的“半工半读”有过一个开学典礼,曾来出席讲话的,有北京市委主管文教的书记邓拓,他是到会祝贺的最高层人物。没过几天,他的《燕山夜话》就被拿出来批判,说里面有反党的“黑话”,报纸上揭出一条又一条。如今,聂元梓大字报上赫然在列的彭珮云,也曾来太平庄蹲点,一住十天半月乃是常事,学生们总在食堂里碰见她。太平庄是一家“黑店”这个话,虽没人说出口,但在学生心里已是油然而生。有个撚儿就是炮仗,当时校内的形势已经如此。
那天的第一体育馆里,先有学生当面质问几位班主任,不得要领;接着有人指名呼喊系总支书记徐华民出来答话。徐有问即答,只是满脸的苦相和委屈。他答“不知道”、“不清楚”,语调无奈而真诚。接着有学生指呼周一良先生答话。周先生好像也刚从农村回来,换穿了一件干净、褪色的中山服。他走入人圈,站定之后,先用两手抻了抻上衣的下摆,又抬起双臂提了提领子,整衣昂首,法相庄严。他的回答跟徐华民一模一样,但字字皆有音节。他们两位是历史系主要的党政负责人,对答如此,学生不满,但也提不出更多的质问,僵持了好一阵,泱泱而散。
后来三年,周先生被批被斗多次,算将起来,能够保持师长尊严的,那天大概是唯一的一次。至于其他“牛鬼蛇神”如我辈者流,早已人格辱尽,遑论尊严。196665日北大第一体育馆里的周先生,我以为,显现出来的正是他的本尊。
众跪与独跪
周先生在“牛棚”里的遭遇,颇有一番曲折。
历史系的“黑帮”,到1966年的81日,除系主任翦伯赞之外,还揪出28人。这29人中,除长年卧病者3人、被逼自戕者1人、求死未得躺在医院的1人之外,其余24人,包括周先生,都被编入“劳改”队伍,每天有学生押到校园的空旷地方拔草,实际上是去示众。整个8月份,校外来人平均每天近10万人次,这个数字与春运期间北京火车站的日客运量几乎相当。我们被围起来,甚至说不上是批斗,只是被随意折磨和辱骂。
有一天,在历史系所在的三院二楼阳台栏杆外面的排水槽上,我们被喝令成排跪倒,齐刷刷一片,阵容可观。我们逐个向校外围观人群口报自己的姓名、出身和“罪名”等等,然后回答质问。水槽只有70公分宽,跪下去,膝盖已到了水槽的外缘。这时候,坐跪不许,长跪又会重心前倾,容易栽下去。虽说二层距地面不算很高,真栽下去,也难免有骨折之虞。这时的我们,只能既保持长跪的姿势,又使重心尽量偏后,您想想,这个姿势该有多么难拿。前后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曲终人散。当看押我们的学生喝令我们出去拔草的时候,向达和杨人楩两位还是跪着不动,原来他们竟站不起来了。这一年,向先生66岁,杨先生63岁。其他人如邓广铭、商鸿逵、周一良等几位长者,都勉强支撑下来。
这是我们被斗以来的第一跪。不怕读者见笑,事后我们竟然悟到,多亏有这群体一跪,原来它有“正面”的预热功能。独跪愧?与众跪愧?曰:都愧!都不愧!好多年之后,我们才敢说,该愧的应有人在,我们何愧之有!后来向达、杨人楩、周一良和笔者等多人,都获有二跪、三跪的机会,即便是独跪,也能含羞忍辱,度过难关。西语系的俞大絪教授头一遭就是当众独跪,她忍受不了这份屈辱,不就立刻告别了这个世界吗!
周先生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我一上大学就看见过。他在课堂上抬起手来,总有一个亮点。那是他与夫人邓懿的婚戒,佩带多年了。现在拔草,阳光之下,常常闪出亮光。当时正破“四旧”。长发、蓄须、旗袍、墨镜,祭祖、拜佛,都在破除之列,戒指能被免除吗?好几天了,周先生怎么还不摘下来呢!一天,果然有个学生前来责问,周先生答:“二十多年了,骨节变粗,褪不下来了。这是‘四旧’,我一定想办法!一定!”还好,那个红卫兵没多说什么。第二天集合,周先生的手上,果然不见了那枚戒指。当晚,汇报改造体会的时候,周先生说,昨晚我到海淀一家铁匠铺,请师傅帮助,用锯子锯断,破了这件“四旧”;我感谢这位工人师傅。言下不胜释然。这段往事,周先生其实一直耿耿于心。24年之后,他在《郊叟曝言》中,才把当年的惋惜和无奈,像“吐苦水”一样倒出来[5],不过那枚婚戒已经不能重圆了。
1966年的926日,周先生随同历史系一干“黑帮”,被解送到昌平县太平庄关押劳动。这是一个封闭式的劳改营,距我们最近的一个村庄虽只二里,那里农民的身影我们远远可以看到,但人家与我们保持了绝对距离。不久,向达先生生病,因在太平庄不得医治,才准他回校,但医生已经束手。他遂成为继汪篯之后死于“文革”的历史系第二位教工。转过年来,约在1967年的1月间,包括周先生在内的几位年长“黑帮”,被准许回到学校劳动,我们几个年纪轻的则继续被扣在太平庄。
依我推测,那个时候的历史系“文革委员会”,还不像后来。向先生之死,大概让他们受到一点震动,遂发此慈悲。到1968年,那就进入了一个人性完全泯灭的时代,病只怕你不死、打只恐你不伤了。以向先生一死作为代价,才换回周先生等人回到学校,果真如此吗?后来每想起这件事,我都觉得再无第二个解释。可这一念果真成立,该是多么残酷的一念!
“较好的干部”
进入1967年的6月,由聂元梓主持的北大 “红色权力”机构势力渐衰,监管我们的学生自行散去,没人来给我们派活监管,可也没人宣布免除对我们的“管制”,实际上,历史系的“劳改队”,就算是悄没声地“聋子放炮--散了”,用邓广铭先生的话说,就是“松绑”。
与此同时,“解放干部”的声浪渐起。《红旗》杂志的评论员文章说,全国干部可以分为四类:好的,较好的,犯了错误和严重错误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叛、特、反--只有第四类该打倒,他们是少数。《红旗》评论员传达的必是上面的声音,让我们看到了曙光。跟着,不少大字报贴出来,说周一良先生是 “二类”即“较好的干部”。眼看他快“解放”了,我们个个由衷期盼。只有他能“先行”,我们才出头有望。与此同时,校园里反聂元梓的声浪滚滚,一波高过一波。一天晚上,北大“五四”操场上召开了一个批聂大会,教职员工和学生一个个争相登台,周先生也上去讲了话。谁知道,这次讲话改变了周先生的命运,在此后足足两年的时间里,让他和他全家受尽了各种折磨。
一掴一掌血
聂元梓的势衰与全国大局紧密相关。1967年春,隐忍多时的一批党军元老,一齐发声,指责江青等人以 “文革”乱了党、乱了军、乱了社会。江青等人只有招架之功,退到了角落里。由春而夏,由夏而秋,毛主席出面发话,站在江青一边,老帅、重臣受挫,形势急转直下。江青遂即改守为攻,反讥对手为“老保想翻天”,聂元梓于是也咸鱼翻身,实行秋后算账,在校内大抓“老保翻天”。
“松绑”约4个月之后,历史系“文革委员会”一声令下,我们被二次打入“牛棚”。
这次重新押回太平庄,一关20个月,其中约有半年,可称得上是暗无天日。监管学生不但人数大增,而且手里还添了长矛和用自来水管加工改制的短棍。一天之内,我们要七次列队集合,七次背诵“语录”。其中的晚点名一场,总要喊出一、两个人,轻则斥骂,重则动手。
周一良先生此前有两顶“帽子”:“走资派”和”反动权威”,这回二次进宫,照例在毛主席像前低头“请罪”,听他自报姓名和“罪名”的时候,另外加了三顶:“反共老手”、“美帝特务”和“老保翻天急先锋”。五顶“帽子”一齐报,他占用的时间最多。其实,最后一顶才是送他“二进宫”的真正缘由,不然的话,一个昨天公认的 “二类干部”,转眼之间,怎么就成了“四类”呢!其实,“反共老手”和“特务”,不过是个的添加剂,既给自己壮胆、又堵别人嘴巴的小把戏而已。
任何一个监管学生,都可以随意打骂、处置任何一个“牛鬼蛇神”,这是“牛棚”里的伦理和常规,可实际的状况往往是,某个监管学生会特别“眷顾”某个“牛鬼蛇神”,就像是跟你结了对子,做了冤家,鸡蛋里挑骨头,一天到晚都找你的差错。谁摊上这么一位,谁就受大罪了。不幸的周先生,竟摊上好几个这样的“眷顾”者!其中一个叫聂玉海,是历史系的学生。
一天晚点名,先照例集体背诵了几段“语录”,接着,是刹时的岑寂,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聂玉海拉着长声喊:“周……一……良!”
周先生按照“牛棚”的规矩赶忙答应:“到!”
聂玉海又喊:“出列!向前三步……走!”
周先生应声跨出队列。
聂玉海接着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事后我们“牛鬼蛇神”私下互道感受,当天是1968年的6月还都知道,至于多少号,就大半说不上来了。“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那个时候,我们只问星期几,到了隔周盼来的星期天,才有半天休整,可以洗衣、理发。几月几号,几乎与我们全不相干了。不想,周先生还真回答出来是6月×日。聂玉海说:“去年今天,是你在‘五四’操场辱骂红卫兵小将的日子!”一个嘴巴随着话音抽过去,周先生的嘴角立即流出血来;跟着左右开弓,周先生满脸是血。您看!那个时候的北大,是谁家之天下?说几句“小将”的不是,就算 “罪名”吗?“小将”就可以这样还手?!何况周先生那天在“五四”操场批判的不是“小将”,乃是一员“大将”!
就在这前后,周先生被拉回北大,“单兵教练”了一回。
“单兵教练”,这是监管学生当时的用语,意思是从众多“黑帮”之中拉一个出来,送回北大,单独批斗。这样的批斗,不同于以往。以前还真是批判为主,最后才上拳脚。“单兵教练”则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遂即开打,而且用上了种种自制的刑具。历史系的吕遵谔、杨绍明、罗荣渠、周一良都被这样“教练”过一回,我是最后一个。被“教练”过的人,送回太平庄,行动都有不便,想是有伤在身;除此之外,精神更要低沉多日。物伤其类,一人消沉下来,我们整个房间,也都笼罩在一种“不知明日”的气氛之中。      
周一良先生被“教练”,则还有插曲。从太平庄出来,要先走过一段河滩,那天押解他的是历史系的两个学生。他们喝令周先生边走边弯腰,把同等大小的鹅卵石捡拾起来,装满挎包,一路背到北大。当时校内武斗正酣,这些鹅卵石,用到自行车内胎做成的强力弹弓上,恰是最有力的子弹。在周先生晚年写的回忆文字里,这件事也有提及,不过他老人家三言两语带过,语焉不详。
《乞活考》公案
话说回来。19666月初,陆平撤职、北大陷于瘫痪,上面派来张承先为首的“工作组”夤夜入校,维持局面。历史系随后也有从海军和煤炭工业部抽调来的一些干部陆续进驻,组成“历史系工作组”。师生人等俱被安顿在室内,顶着6月的酷暑,整天学习《人民日报》社论。周先生随同大家一起学习。
历史系所在的三院,墙内墙外,贴满了大字报,多半是从报刊上批判翦伯赞的文章中抄下来的语句,只是在他的名字上多打了一个红叉,人们往来走过并不驻足。一天,忽然有长篇大字报贴出,占满了大门的两侧,平衡对称,让人耳目一震。原来的虎皮墙上,因雨水冲刷石块松动的地方,统统被遮盖起来。大字报说,周先生的一篇文章内藏玄机,它“为国民党出谋划策,是一株反动透顶的大毒草”。
“大毒草”指的是《乞活考》,周先生早年写的一篇考据文章。这篇文章讲的是,西晋东晋之间,胡族自北南下,北方人民为避战乱,纷纷逃亡江南,流民一批又一批,形成一次人口流动大潮。其中从山西出来、被称为“乞活”的一股,约两万多户,行至黄河流域,停留屯聚下来。有意思的是,他们拥有武装,自成聚落,遥奉晋室正朔,抗拒胡族,这种自存自保的状态,竟从公元306年,一直延续到419年,长达113年之久。在这百年之间,他们的自保自卫,有力地配合了司马氏政权的北伐活动。
史书上有关“乞活”的资料,本来点滴片段,散在各处,人们但知“乞活”其名,无法窥其全貌。经过周先生一番穷搜苦检,居然连缀成篇,“乞活”的面目遂被勾画出来。这样的文章,没有点功力,读书不多的,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做出来之后,能识货、能欣赏的人,也只限于狭窄的小圈子,三、五同行而已;专攻世界史的不用说了,就是研究中国史的同仁,上搞秦汉、下搞明清的,也只是翻翻罢了。
不想,这张大字报的作者,是专攻中国现代史的一位青年教师。他平日兴趣广泛,雅爱涉猎,不知什么时候钻到图书馆旧报刊阅览室,研究了周先生这篇文章。大概因为这篇文章发表在1948年,那正是国民党大军仓皇南逃、溃不成军之际,“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值此时刻,居然有周一良这样一篇文章刊出,大字报说,《乞活考》的用心,是要溃逃的国军效法“乞活”当年的做法,相机止步,凭坚乘险,拥兵自保,以待来日--这不是“为国民党出谋划策”,又能是什么呢?
读者朋友,周先生的这篇文章,发表在只刊印几百份的《燕京学报》上,这份学报,向来没有多少人看。国民党上层,漫说此刻已是惶惶不可终日,就是好整以暇之际,谁又会有闲心去看这种枯燥的文字呢?再说,真的看了,就能复制出一个现代版的“乞活”吗?您看,这样一件今天听来难以想象的事,在五十年前,不特有如奇异的思维,居然还能找到市场、被人接受--与大字报作者一起署名的,就有历史系二年级的几名学生,不过他们使用的是一个小组的名义。
这个时候,周先生还没有被“揪出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还“侧身革命群众之中”。稍有政治运动经验的人本该知道,话语权,对这个时候的周先生早已无缘无份,可我们的周先生偏偏勇气十足--“我也用大字报形式作了答复”[6],表明自己绝对不是为国民党出谋划策。其实,历史系教师当中能作考据的本不在少,熟悉考据的就更多了。大家心知肚明,谁会相信“大毒草”的揭发属真?只是写大字报的仁兄,拉来学生作大旗,形格势禁,谁也不好说他什么罢了!如今,周先生自己站出来辩诬,句句全在理上,本来不说也该明白的事,经此一辩,大家都以为,“乞活”一场闹剧,就此可以收场、周先生就捱过去了。
然而,此后的事态却正好相反。
周先生在他后来写的《毕竟是书生》里说,只要是小会批斗,《乞活考》和他的一首寄内诗,即写给他夫人邓懿信中的一首诗,总是没完没了的题目。“关于《乞活考》的审问就不止一次”[7]。笔者沦为“牛鬼蛇神”、与周先生同棚作囚的时候,曾见大字报的作者和一个叫高海林的历史系学生来到我们中间,一声高吼,喝令周先生随他们进入一个房间,好久才放他出来,可能就是这种“审问”。
19896月,“文革”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周先生到美国探亲。大概一是闲不住,二是身在异域、脱离尘嚣可以让人静下心来沉思的缘故,他就回忆了“我的前半生”。写这种回忆文章,无需查看太多文献;即便有点空缺,回家补上,也算方便。这就是他写《毕竟是书生》的空间环境。在这本回忆录里,周先生单立了“《乞活考》招来灾难”一个题目,其中写道:
“历史系的一位教师和一个红卫兵,抓住《乞活考》大做文章,硬说此文乃为蒋政权出谋划策的‘大毒草’,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大肆批斗。……穿凿附会、歪曲解释的细节还有不少,手边无书,不复省记。”[8]
又隔了9年,到了 1998年,大概是年初吧,北大百年校庆将至,历史系散在各地的64级学生,已经工作了整30年,每人各就自己的专业写了一篇文章,结集成书,推代表来商请时任系主任的周先生为他们作序。周先生一看文集中有高海林的名字,脱口便对来人说:
“这个红卫兵在运动当中对我的迫害,其态度之凶恶、手段之粗暴,我是至今难忘。尤其奇怪的是,直到1968年的下半年,炮兵营营长还带着他的军师--一名历史系的教师,来到劳改大院,一再强迫我承认《乞活考》的反革命意图,说我是为国民党出谋划策,我当然坚决予以否认。请你们告诉他,我至今不能谅解。但是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就搅坏了一锅汤,我仍旧要给你们写序,以示鼓励。”[9]
时隔30年了,周先生一见高海林的名字,就火气如此,可见他受伤害之深。说起这个高海林,何止对周先生一人,他对向达先生[10]、对杨人楩先生[11],都很凶狠。我们“牛鬼蛇神”一众,人人对他印象深刻。
周先生这里称呼的“炮兵营营长”,就是高海林。
1967年,北大校园里的学生、教师,不论身属哪派,都三五成群,纷纷成立了“战斗队”。所谓“战斗队”,就是观点相同、彼此说得来的人,或三五、或七八,组合在一起,共同参与“文革”活动,对校内、校外大事共同表态的一种组织单元。比起1966年夏天出现的“红卫兵”,它显得更为宽泛和普及,几乎人人可以有份,就是出身不好的学生和“黑帮”子女,也可以游离在其边缘,干点儿抄写大字报一类打杂的事,只有“牛鬼蛇神”没有份。
至于“战斗队”云者,那无非是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战的一种宣示;废除班级而代以“战斗队”,则是革命化的一种标榜和张扬。那么,个个都叫“战斗队”,彼此又如何区分呢?世上原无难事,只需在“战斗队”前面加上一个“姓氏”就是了。
妙处全在这个“姓氏”上,它多半从《毛主席诗词》里面取来,不仅上口好听,而且极富雅趣。姓和名连在一起,那就别成一种味道--“漫天雪战斗队”、“不争春战斗队”,贴出大字报的时候,就这样落款。同系同一个年级之内,看到某一“战斗队”的大字报,大家大略可知其中各是谁人等等;如果是外系同学,则最多只能识别其为何系。
因此可以说,“战斗队”只是一个半透明的组织;它贴出的大字报,也是半负责半不负责的言论;若论同声同气,群胆群威,那就富富而有余了。像这样的“战斗队”,还有“看今朝”、“慨而慷”、“从头越”、“橘子洲”、“同心干”、“冲霄汉”、“虎踞龙盘”、“浪遏飞舟”、“长缨在手”等等,不一而足。取名的时候,各有寓意,但都不乏革命浪漫情调。唯独这个高海林,不知道是旁人不愿同他搭伴,还是他不肯与人为伍,寡人孤家,一个人成立了一个“战斗队”,名字很直白,就叫“炮兵营”;这个“炮兵营”,也确实干了不少隔山打横炮的事。周先生在“牛棚”与高海林“结缘”,以此就有了上面这段直呼“炮兵营营长”的愤愤气话。

周一良晚年照片
序言写过之后,周先生的心情反而不能平静。隔了半年,19986月,时年85岁、因患帕金斯病而手不能握管的他,烦人代劳,记下了他口述的一篇《还想说的话》[12]。他先把前面我引用过的那段发泄火气的话形诸文字;紧跟着,对高海林的态度,周先生却转了180度的大弯子,也记录在同一篇文章之内。他这样写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宽容应该是每个人具备的美德”。他接着又说:
“‘文革’这场灾难开始以后,几乎人人受害,我信了‘神’上当受骗;年轻的孩子们也同样信‘神’,上当受骗。……我与红卫兵的情况只是上当受骗的程度不同,又有什么理由坚持不肯谅解呢?因此,我在这里向原新北大公社炮兵营战斗队的高海林营长喊话:让我们学习鲁迅所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吧’!”[13]
周先生心回意转,看来是要把这个事情放下了。您看,处置这样尴尬的事,他举轻若重,还幽默了一把,谑称自己是在“阵前喊话”--所有这些,无非都是在营造和谐气氛,给对方铺一段台阶罢了。说起来,老人家的用心,也算良苦。
不想这个时候,又平添出一段插曲。北大另一位教授、与周先生相熟的吴小如先生,看了周先生的“喊话”,不表赞同,也写了一篇文章:《有感于“一笑泯恩仇”》。吴先生说:“这样的事如果被我摊上,我尽管不与那个整人的红卫兵计较,但序言我是绝对不写的。应该坦率承认,我没有一良先生那样宽容大度。”[14]从行文来看,吴先生的这段文字,大概写在1998年的秋天[15]
三年之后,即20018月,周先生的《郊叟曝言》即将出版,在《前言》里,不想他老人家又旧事重提。他这样写道:“我对红卫兵的喊话,吴小如先生有不同看法,见《莎斋笔记》260条《有感于‘一笑泯恩仇’》。现征得吴先生同意,收录此文以供参考。”[16]
事情真是曲曲折折。
我以时间为序,把《乞活考》一事的前前后后罗列如上,应无遗漏。写到这里,笔者心中早已产生几点疑问:
第一,对高海林,周先生真的宽容了吗?
第二,周先生对历史系64级前来索序的弟子们说:“请你们告诉他(指高海林--引者),我至今不能谅解。”--这段话,按照通常的人情世故,我们可以揣测,周先生自己何尝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弟子,听他说话的时候,个个唯唯,但出门之后,虽然近为高海林的同窗,却未必真会有人秉照师命,无误转达。其实,周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不会拐弯的直性子人,他一时火起,说几句气话,火气发完,也就过去了。既然如此--如果笔者的推测无误--那么,周先生到了病痛缠身的晚年,为何还要烦人录下《还想说的话》,把先前做好的棒槌,自己又当真(针)认(纫),再以它充做由头,衍接下来,另做一番宽容的文章呢?
第三,吴小如先生有不同看法,乃是仁智各见,不属学术之争。周先生既然谅解在先,那就一切全该了结,又何必回过头来,把吴先生的意见收为“附录”,做这种拖泥带水的事呢?
再说,周先生一笑泯恩仇的时候,载有吴先生那篇文章的《莎斋笔记》还只是一部手稿,离正式出版还差十个年头呢[17]!正因为如此,周先生才不得不有一番饶舌,说他的《郊叟曝言》附录这段文字是“征得吴先生同意”云云,不然,引用已经出版的文字,何需去征求作者的意愿?君不见,周先生的这段引文只是“引自《莎斋笔记》260条”,而没有标出它的页码,这不也与引用的常规写法不合吗?
以上几点存疑,放在心里一久,慢慢生出一些觉悟,又感到这些觉悟尚可自圆其说。趁此共同怀念先生之际,写在这里,请了解先生品格、习性的家人、同事,给予评论和指正。
第一,周先生对高海林,确有宽宥之心,这一点不容置疑。先生以受害者之身、长者之尊,主动表示谅解,情真意切,他有这份胸怀。再说,发难《乞活考》的始作俑者,并不是高海林。大字报贴出时,高大二刚刚念完,周先生的文章,他恐怕未必读过。说白了,他不过一介跟屁虫而已,跟得久了,升级当了“炮手”。您想,周先生自己探亲美国之际,对文中的一些内容,都因“手边无书,不复省记”[18],那么,对先生“深文周纳,罗织罪名”[19]这样的本事,能是大二学生高海林所可具备的吗?
第二,周先生改变态度,确定谅解高海林之后,用什么方式转达这个新信息为好呢?最简便的办法,当然就是再把索序的学生找来,说明原委,前番的气话一笔勾销,这才合乎常情。而周先生呢?他采用的是隔空喊话的办法,“让我们学习鲁迅所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吧!”这样的做法太过张扬,与周先生平日为人做事的风格不甚相符。
其实,周先生的喊话另有深意藏焉。
笔者窃以为,他这个话,是喊给另外一个人听的。这个人,就是周先生每次说起高海林的名字之时,总要一并提到的“历史系的一位教师”[20]、“他的军师--一名历史系教师”[21],一句话,就是始作俑者--带头贴大字报的那位。作俑者装药,高海林放炮;作俑者是教师,高是学生;作俑者是成人,高是“年轻的孩子”[22]。唯此之故,周先生稍一平静,就立即不同高海林再做计较了。
而作俑者呢?说来事有凑巧。周先生在北大校园外面的燕东园住了43年,居室终日不见阳光,直到晚岁迁居,才得走出阴山背后,这本是让他高兴的一件事。可没想到,迁入校园内的朗润园,却与大字报的作俑者相毗为邻,楼前楼后,相距不过几十米。正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您想想看,窄路相逢之际,那个场面,该是何其尴尬!

印章:四十三年阴山背后  二十六载打入冷宫
第三,“喊话”当中有如下一段,我以为更值得玩味:
“文革灾难开始后,他(指陈寅恪)的一位得意弟子奉命在报上公开发表批判陈先生的文章。后来,这位弟子在陈先生面前跪哭请求原谅,陈先生只是说:‘你走吧!’”
举出这个事例之后,周先生紧跟着明白表示,自己不能与陈先生相比,因此绝不会像陈先生那样做。读者朋友试想,这段话是说给高海林听的吗?实话实说,高海林与周先生没有这份交情,周先生的文字也犯不着为他这样凭白浪费。先生这段拐弯抹角的话,实在是包含着另外一番苦心。
自打迁居,他与当年大字报始作俑者的尴尬窘遇不是一天了。北京的冬天,老人家总要出来晒晒太阳,初一错过了,十五也难免会碰上,回到家来,怎能不心生膈应呢?自己如此,那对方呢?宅心仁厚的周先生,为解脱对方,才想出一个法子,隔空喊话,借高海林之耳,把自己的意思喊给这位近邻听。内中传递的重要信息是,给你一张保票:你若是肯来,我必定“相逢一笑”,绝不会让你难堪。
周先生的喊话,远在河南的高海林听见了,并且做了回应。19994月,周先生曾就早年留学美国一事接受采访,当采访者顺带提及“喊话”一事的时候,周先生对他们说:“那个学生(指高海林--引者)后来给我来了长途电话,他说很感谢,也很后悔当年那样说话。要到北京来找我。”[23]笔者一算,从喊话发出到周先生受访,前后相隔不过7个月。由此可以推断,听到喊话的高海林,回应得很快。
可近在咫尺的高邻呢?高邻却没听见。不痴不聋,不成大器,他真真可以称得上是一位豁达慷慨之士,路遇“周白毛”[24],如对敬亭山,磕头还碰脸,相看两不厌!否则,我们对周先生的喊话,又能做出怎样合乎情理的解释呢?老人家的一份好心,全被当成了驴肝肺!您想想看,此时的周先生,心里真是吃个苍蝇也不过如此!
写到这里,笔者还要插说一段早年的闲话。
1948年,周先生来到清华大学史学系任教,两年之后,又有“海归”一人来到,他就是丁则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丁则良先后就读于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历史系,后来留学英国。周、丁二人年纪相若,经历也相仿佛,只是周先生的研究偏重魏晋,丁先生的研究偏重宋史罢了。1952年,中国的高校有过一次结构性的大调整,引发出众多的人事流动。周先生从清华改任北大,丁先生则远调关外,到了东北人民大学(现吉林大学)。这时期他们暌违两地,间有书信相通。不过,两年之后,又一次机缘,使二人重新走到一起,而且成为同行同业,过从更为密切。
当时,教育部鼓励各高校尽力开辟亚洲史的研究和教学新园地。周、丁二人都因功底深厚、路数宽广,较之他人更易改换研究方向,而被优先选中。当然,上面首先是看中的是他们两位可以割舍旧爱,另起炉灶,接受新任务。大局底定,旋由教育部组织人力,编写亚洲各国史大纲(搁在如今,就叫做“****工程”),周先生受命主持其事,并负责古代部分的编写;近代部分的编写,则落在丁先生头上。这个工程搞了几年,从丁先生手里出来的文稿,大受周先生的赞赏。反过来,丁先生又介绍周先生加入民盟,并对他要求参加共产党的意愿,也从旁给予鼓励。两个人不但有共同的业务语言,也有共同的政治语言,友谊更深了一层。
19575月,丁先生离开长春,公干来京,跟着奉派出国,赴苏联塔什干出席东方国际学术会议。他8月回国,刚到北京,就听到东北人大传来消息,他被划入“三人右派反党集团”,并被要求立即回校接受批判。其实,整个“鸣放”期间,即有可能说话的时段,他并不在学校,何来“反党言论”?丁先生闻讯,白天与周先生等一干熟人往来如旧,夜里就自沉于北大未名湖中。他留有遗书说:“我出此下策,是因为实在记不起自己所说过的话……”。那个时候,还不时兴火葬。发丧的时候,周先生因公务不能分身,遂提前到停灵处绕棺一周,作为告别。
跟着北大民盟支部开会批判“右派分子”丁则良,周先生身为支部负责人,又得坐在席上主持会议。可他开口嗫嚅,只说丁“辜负党的信任与重用”云云,这个话的分量显然不够。以此之故--类此之事,还有另外一件,此处不赘--周先生在整个“反右”运动中,落下“温情”、“立场不坚定”的罪名,因而获批。这个时候,周先生还只是中共预备党员;等预备期满,一开支部会,他的预备期被延长一年。
“文革”结束之后,触发周先生怀念老友的事情时时来袭。最先是东北人民大学为丁则良平反追悼大会的举行,继则是丁先生在台湾的友人为他出书,周先生应约作序;还有丁夫人李淑蓉多次向他谈起乃夫的生前身后,以及抚孤的艰辛,中间大概也说到丁的弟弟时有接济等等[25]
繁言简叙,一句话,这里李淑蓉所说时时接济她母子生活的叔弟,就是批判《乞活考》大字报的作者。顺便说一句,丁家这对兄弟,长幼悬殊,年龄差有20岁还多。
您看,周先生对老友的怀念正值绵绵不断之际,前面说过的那些尴尬臭事,却在相间发生。对周先生来说,一面是让人怀念的老友,一面是可憎的乃弟。周先生心受煎熬,不得摆脱,遂想出一个“喊话”的法子,悠悠此心,正是顾念到老友这层关系的缘故吧!笔者做出这样的推断,应在情理之中。不然,周先生举出陈寅恪的弟子跪哭乞求原谅的例子,同高海林全不搭嘎,又是为的什么呢?
周先生是从旧式家庭出来的人,忠恕之道是他的遵循。我猜想,他老人家是用自己的伦理、观念忖度他人,自视为长兄,视大字报的作者为幼弟,生怕他有意赔情行礼却心存顾虑,所以先给他打个预防针。他老人家几番思虑此事,已经付出了不少的情感,后来却杳无回音,多情反被无情恼,您说说,他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呢!
第四,在这种情况之下,有挚友吴小如先生的文章拿来,周先生的心结又一次被触动。他喊话一通,不在意的,来了,在意的,却不来;原来天天相逢,恩仇却不能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也就怪不得本想宽大为怀的周先生改变初衷,把吴先生的文章拿来收作附录了。多多少少,这可以消除一点他心中的块垒吧?

吴小如题字: 夙有文章惊海内 终留清白在人间,(边款:曩集杜甫于谦句今易首字以为太初先生逝世三周年唁词  吴小如追挽)
不过,话说回来,道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听说,高海林在河南某大学教书,授业认真,口碑不错。我在出差途中,偶遇一位年轻朋友,他刚好在这个学校,说起高老师,十分佩服。他的话证实了我的耳闻。还听说高对当年的自己,也有悔恨,但他只是自悔自恨,迟迟多年没有登门面对的勇气,直到周先生的喊话入耳,他才把包袱放下。
“文革”中的整人,是个社会问题,整人和被整,涉及了一干人众。当年有浓重的整人气氛,才把许多人推上了暴力的平台。如今,也该有个道歉的氛围,把整人者和被整者推上一个道歉和接受道歉的宽容平台,才是正理。“文革”结束多少年了,我们看见过有谁来搭建这个平台吗?本来还有的三、五个台阶,后来也无声无息地全给拆掉了。顽石点头,原来也有难处。

印章:原罪难赎
刘一皋先生曾经著文,从学理角度论说过世界和谐之事。他举出南非曼德拉被囚20多年,一旦获释,当选总统,蒂芥全无,反与对手一起共事的例子,成就了一段种族和谐的佳话。是的,曼德拉宽容,对手认账,佳话乃成。可世界偏偏是多样的,周先生的海量,说来也不比曼德拉狭小多少,可他成就的不是佳话,却是个“剃头的挑子”!
1989年,周先生曾与顾廷龙一起赴美出席《国际中国善本总目录》的顾问委员会。顾是一位书法家。本世纪之初,周先生迁入蓝旗营新居,客厅里挂出他请顾廷龙写的一副宋人方岳的联语。上联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下联是“可与语人无二三”。下联“可与语人无二三”后来在明清小说里又衍生为“可与人言无二三”,另成一种意思。

顾廷龙对联: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语人无二三(边款:一良先生正讹  辛未年三月顾廷龙于北苑时年八十有八)
周先生向顾先生索字,索的不论是原生、衍生,恐怕都是自己晚年心境的一种反映吧!先生把《乞活考》当作“我在文化革命中的三件公案”之一[26],心里始终有道不出的伤痛。顾廷龙的篆书写得极好,周先生就让这副联语,陪伴自己走过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


注释
[1]北大历史系的“牛鬼蛇神”先后揪出三批,共34人,占全系教职人员总数的33%
[2]见《百年潮》20019月,王效挺:《康生曹轶歐与“第一张大字报”》。
[3]宋硕当时是北京市委大学科学工作部副部长,彭珮云是该部办公室主任兼北大党委副书记。
[4]陆洁回忆陆平:《父亲是知识分子》,见《中华读书报》20121021日。
[5]见《周一良集》,第五卷,379页,辽宁出版社,1998年。
[6]《毕竟是书生》,第60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
[7]同上,65页。
[8]同上,125页。
[9]周一良著:《郊叟曝言》,92页。新世界出版社20019月。
[10]见《向达学记》,244页。三联书店,20106月。
[11]见《万象》,201211月号,郝斌:《断崖夜斗杨人楩》。
[12]见《读书》,19988月号;又见周一良:《郊叟曝言》92页,新世界出版社,20019月,北京。
[13]8,  92~93页。
[14]见吴小如:《莎斋笔记》,260条。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3月。
[15]吴先生的文章开头说:“周一良先生在最近一期的《读书》上更口授一短文…”。周先生的短文发表在《读书》19988月号,由此推断。
[16]见《郊叟曝言》,第7页,新世界出版社,20019月版。
[17]11
[18]7
[19]5
[20]见《毕竟是书生》,125页。
[21]见《郊叟曝言》92页。
[22]同上,93页。
[23]见袁明、董正华、刘一皋主持编写:《中国留美学人口述史·周一良先生访谈录》(未刊稿),19页,1999413日。采访人:田杰亮、傅傳侃。
[24]当年,红卫兵称北大有两个“周白毛”,另一个是周培源。他们都有一头白发。
[25]参见周启博《关于父亲周一良及其他》一文,其中有“丁伯伯的弟弟……在以后数十年中每月能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十元接济孤儿寡母”。
[26]见《郊叟曝言》,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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