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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济生:《红卫兵曰记》(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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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3 21:45: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自序
  红卫兵这个名词,对于今天三十岁以下的青少年来说,是十分陌生了;即使是曾经经历过
红卫兵运动的中老年人,恐怕也淡忘的差不多了。人的记忆可以抹去,而历史却是不能割断的。
曾几何时,整整差不多一代人,被狂热的政治所推动,被愚昧的信仰所吸引,被荒谬的理论所
迷惑,为了制造个人迷信、让历史倒转作了徒劳的努力。但历史终究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
转移的,所以造成了一场历史的闹剧、悲剧。
  这部作品以白描的手法,从历史见证的角度出发,揭示了那一段尘封的过去,是青年人增
加知识,让中老年人加深印象,通过一个小城市的历史回忆,更加认识到否定这场人为运动的
意义,更加坚定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严格地讲,这不是一件纯粹的纪实作
品,因为它叙述的不是哪一个个人的集体经历;但从另一方面看,它更不是纯文学作品,字里
行间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政治、社会、人的思想状态,每一个事件、每一个故事都会在我
们当时的社会经历中找到影子,都是曾经发生在我们的亲戚、朋友、熟人、邻居或周围环境中
的事情。
  重温这段历史,会启发我们去反思、去探讨,把它当作一份特殊的历史教材和历史档案,
从中总结、汲取点什么,以便更好地迎接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为创造更加灿烂美好的未来
作出贡献。
                    一九九九年一月
地震
  报纸上刊登出了新华社消息:河北省邢台地区发生强烈地震,人民生命财产受到严重损
失。周恩来总理代表党和政府前往灾区慰问。
  大前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显地感觉到地震的发生。那天,我们正在上语文课。老师
非常认真地讲解一篇关于革命历史题材的课文,是一位国家领导人写的,十分动人。
  突然,我发现眼前一阵模糊,抬头一看,房梁、荧光灯不见了,许多灰土落下来,屋里灰
蒙蒙一片。
  屋外有人大喊:“地震了,快出来!”
  我的座位靠近门口,第一个从教室里冲了出来。而后起身的同学们,则在门口挤成一团,
谁也出不来。急的老师大喊:“别乱,别乱,维持好秩序!”
  其实,地震早就停止了,大约也就几十秒钟的功夫。校园里到处是一堆一堆的学生,大家
“嘁嘁喳喳”嘀咕着。有人说,地球是驮在海中鳖鱼背上的,鳖鱼游累了,身子一动,就要发
生地震。还有人说,地震是火山爆发引起的,不知什么地方有火山喷发了。同学们你一言,我
一语,热烈地讨论着。
  学校教导主任关切地来到各平房教室,挨个察看情况,嘱咐大家不要害怕,下一节继续上
课,又叮嘱老师,再发生地震,要注意组织好疏散工作。
  结果,再没有发生较大的地震。但好几天来大家议论的话题,总离不开地震。
  我看着手中的报纸,心中却感到是个不祥之兆。隐隐约约感到国家要发生点什么事。
  从去年以来,报纸上突然改变了宣传党的政策和工农业大好形势为主的报道,整版整版地
登开了批判性文章,批判了戏剧《海瑞罢官》,又批电影《早春二月》等等,调门之高,而且
上纲上线的程度,很明显不是为了批判几出戏、几件文艺作品。
  国家的运动一个接一个,越来越频繁了。四清运动已经开始了二年了,到现在还没有结
束。而批这个、批那个的文章,全国无论大小报刊一律停止发其他稿照搬照登,连科技小报、
少年儿童报也转载这种文章,可见风雨欲来风满楼了。
  下午,全校开大会。由地理老师给我们讲解什么是地震,地震发生时刻该怎么办。他还特
别讲到了我们所在地区的地质结构情况,并且指出,我们周围的山区属于沉降地带,每年要下
降10毫米。这样说,几百年后,我们这个城市就要沉入海底了,真是让人害怕。转念一想,谁
能活几百年呢?到时候是几辈子之后人们的事了,无须过多操心。
文革的导火索——5.16文件的传达
  上午,我们的辅导班高中三年级的老吴,作为辅导员来召集我们团支部干部学习。学习了
几段《中国青年》杂志上的文章后,他神秘地告诉我们,前天他参加学校组织的党员大会,传
达了中共中央的一个《通知》,《通知》中点名批判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前北京市委书
记、市长彭真,并进一步宣布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上周报刊上已经刊登了中共中央关于改组北京市委的决定,大家风言风语在传彭真等大干
部犯错误了,老吴的话更证实了这一点。
  文化大革命的提法近来不断在报刊上出现,我认为不过是批判几件文艺作品,批判几个人
的问题,与我们学校学生和其他方面没有什么关系。但老吴掏出了小本子,读了几段毛主席语
录,却使我们大吃一惊。例如:
  “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那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
产阶级反动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
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同时批判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
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有些则要调动他们的职务。尤其不能
信用这些人去做领导文化革命的工作,这是非常危险的。”
  他所谈的“清洗”一词,很容易使人想到斯大林。这位革命领袖在世时,多次在苏联搞大
清洗,杀了几百万人,上千万人关进了监狱,在世界上轰动很大。毛主席是不是要学习斯大林
的经验呢?
  老吴还重点唸了一段更让人感到可怕的毛主席指示:“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
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
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
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的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
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
  中央文件和毛主席的指示,把问题说得这么严重,把搞文化革命的决心下得这么大,究竟
是为了什么呢?是针对谁呢?仅仅是冲着吴晗、彭真吗?还是有别的什么人?因为他不是象过
去那样提“个别”,而是说“一批”,一批是多少,是全国一批,还是中央一批?但数量肯定
不是少数。由此来看,国家又要面临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的冲击了。当然,也又要有一大批人
物要倒霉了。
旱天雷——文革的第一张大字报
  早自习的铃声响过好长时间了。同学们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仍旧聚集在各自教室外面,
三个一团,五个一伙,热烈地讨论着。
  我们班的同学虽然比较守规矩,早早进到了教室里,但并没有谁打开书包看书,也是纷纷
扬扬地讨论着昨天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节目的重要爆炸性内容:北京大学的一张大字
报。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表一张大字报,而且是公开反对学校党的负责人的大字报,是史无前
例的。甭说是公开反对党组织、校领导,人们都清楚地记得,在早几年,即使是对党组织稍微
有点不满意,就会被打成反革命、右派,轻者受到处分、开除,重者要判刑进监狱的。这究竟
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要翻天吗?
  大字报指名道姓地点了三个高级干部的名《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
么?》,文章首先火药味十足地发难:“现在全国人民正以对党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对反党反
社会主义黑帮无限愤怒的高昂革命精神掀起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为彻底打垮反动黑帮的进
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而斗争,可是北大按兵不动,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广大师生的
强烈革命要求被压制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因在哪里?这里有鬼。请看最近的事实
吧!”
  下面列举了这些领导在领导文化革命中的一些指示的只言片语,证明他们是“想把革命的
群众运动纳入你们的修正主义轨道。”是“压制革命群众,不准群众革命,反对群众革命。”
  文章在最后发出号召:“一切革命的知识分子,是战斗的时候了!让我们团结起来,高举
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团结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周围,打破修正主义的种种控制和一切阴谋诡
计,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一切赫鲁晓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
子,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
  大字报调门很高,胆量也大得惊人。是一个叫聂元梓的和另外六个人写的,看来是有背
景、有来头的。让我们平民百姓写这些东西,在目前是打死也不敢的。
学校也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
  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北京大学大字报后,我们学校也组织各班级写大字报,主要是根
据报刊上的内容,批判北京“三家村”,无非是抄抄写写,拼拼凑凑。今天上午,高中同学终
于写出了批判学校领导的大字报《质问学校党总支要把我校文化大革命引向何方》,立刻在校
园内引起轩然大波。
  大字报写道: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好长时间了,我校领导到底做了写什
么?他们以加强领导为名,严密控制运动规模,不组织师生学习毛主席、党中央关于开展文化
大革命的文件、指示,不传达上级有关部门文件精神,有意对广大革命师生封锁消息;他们以维
护学校秩序、严防坏人破坏为名,不准广大师生揭发我校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问题,不准师生
写大字报,不准张贴,并且以团支部名义布置监视学生行动。这是什么行为?是不准广大革命
师生参加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在捂学校的黑盖子!资产阶级文艺黑线、
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真的对我校没有影响,真的没有代理人吗?我们认为这里面一定有鬼! 
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
们自由泛滥。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广大的革命师生同志们,我们一定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擦亮眼睛,明辨是非,坚
决向反革命黑帮开火!不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誓不罢休!
  学校党支部成员和校领导马上都来仔细阅读了这张大字报。然后他们紧急开会,经过反复
研究,一个小时以后,以党总支名义写出了题为《坚决欢迎和支持高中部学生的大字报》的大
字报。态度十分诚恳地请广大师生对我校办学方向、文化革命方向提出意见,号召对黑帮分子
要大胆揭发,向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开火,为掀起我校文化大革命高潮而奋斗!
  下午,校党总支秘书贴出了《炮轰黑帮分子文立水》的大字报。文立水是高中的一位语文
教师,我不认识。大字报揭发他一贯思想反动,经常写一些讽刺共产党干部、污蔑社会主义的
散文在报上发表。上课的时候,也经常借题发挥,对学校党组织和党员干部冷嘲热讽,与北京
的“三家村”遥相呼应。
  这篇大字报最后还使出了最置人于死地的一手:“大家不要被他出身贫农所迷惑,他是一
个满脑子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的黑帮分子,他的老婆曾经在国民党军队医院当过护士,有特务嫌
疑。让我们高举毛泽东思想强大武器,揭穿他的反动面目!”
  这张大字报一出,批判文立水的大字报立刻贴出了几十份。他的平时言行都被搜集整理,
并且分类上纲批判。看来,我校的第一个黑帮分子就要被揭发出来了。
  对其他老师的大字报也有一些,但都是些枝节小问题,够不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条件。
  学校为了表示对学生们参加文化革命运动的支持,又通知各班可以去总务处领纸、墨汁和
毛笔,还熬了一些浆糊放在门口。
  我们都在酝酿着如何写出一份引人注目、有点份量的大字报。
静静的小河边、纷乱的思索
  几天来我除了看别人写的大字报,就是一个人坐在校园外的小河岸边思索。所有教过我的
老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们之中确也有不太喜欢我的,有时因为我的作业本上字写
得不认真而批评我,还不许我解释,当时我是对他们十分仇恨的。但要说他们反党反社会主
义,是与人民为敌的阶级敌人,是资产阶级黑帮,反对无产阶级专政,我无论如何找不到根
据。
  老师们之中是有对政治不关心的,无非是不追求进步罢了,对学校、对社会并没有什么危
害,毕竟那是个人的事情嘛!
  我同好朋友韦连也多次讨论过,他的看法没想到跟我不谋而合。最后我们决定还是等等看
再说。
  趁着学校里乱哄哄的不上课,我和韦连偷偷地练开了游泳。
  学校后面是一条小河,发源于不远的白云山。清清的河水流过来,流入学校东面的一个小
水库。岸边是一棵棵绿伞一样的垂柳,地上有着细密的青草。在这大热的日子里,把衣服脱在
树下,一下子跳进碧绿的水中,舒服的感觉就不用提了。
  激昂地广播声不时从学校方向传来,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有时为了追一只水鸟,我
们能沿着小河跑出去老远。
  更多的时候是我们游累了,躺在大树下毛绒绒的草地上,想着眼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想着那些没头没脑的大字报,也想着我们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前途。
邻居杀死了自己的全家
  我刚要出门到学校去,听得有消防车尖利的鸣笛声自远而近,路口上不断有人跑过去,看
来又发生什么事了。
  看到人们都往西跑,我也跟着而去。
  出事的地方距我们家并不太远。这里是一条很深很窄的胡同,窄到连地排车也进不去,却
在里面藏着十几个院子,住了几十个人家,我们小时侯经常在里面捉迷藏,很不好找的。
  里面有一个院子门前站了警察,一律不准群众进去。只有警察们出出进进,忙这忙那。消
防车停在大街上,顺了长长的水管过来。不过听说火早就扑灭了。
  外面的人东一堆,西一堆,都在嘀嘀咕咕地议论着。我跑了好几堆人,才大体上听了个明
白。
  出事的这人住南屋,并不在我们城市工作,这房子是他妻子和儿子的,他并不经常回来。
  这人的老家是在邻区,中学是在我们学校念的,因为用功,考上了济南的一所大学。五七
年反右斗争中,他不知说了什么错话,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毕业后,分配在一百多里外的一个
煤矿工作,精神上因为受了刺激,常常有些反常的行为。
  最近一个时期,他一回家来就与老婆吵架。邻居们听说是怀疑他老婆与别的男人有来往,
想跟他离婚。其实这是没有影子的事情,可谁劝他也不听,一闹就是大半夜。邻居们都很不高
兴,经常到街道居委会搞他的状。
  昨天星期天他回来没有再闹,中午一个人喝了大半瓶酒就睡下了,晚上饭也没吃。他老婆
又不敢叫他,就和孩子睡下了。
  没想到,他半夜里起来,用斧头将老婆、儿子全都砍死,又泼上汽油。将一封遗书放在邻
居门口,自己喝下了一瓶农药后,点上火烧了起来。等邻居们发现了火情,赶快去消防队报
警,房子已经烧塌了顶, 幸而没有引着别的人家。公安局将火扑灭,邻居把他的遗书交给警
察,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公安民警与街道居委会主任走出来,又招呼我们几个学生跟着来到居委会办公室,布置我
们写“反革命分子杀人放火死有余辜!”“现行反革命分子自绝于人民遗臭万年!”等大标
语。不一会儿,这些标语就贴满了半条街。
居委会里的理发匠
  晚上十点多了,我刚要睡觉,国庆急急忙忙推开院门进来,连连叫着我的名字。
  天热得厉害,我光穿裤头正躺在凉席上,听到他的声音,一骨碌爬起来,几下跳到院子
里,问他有什么事。
  他凑到我耳边,轻轻说:“街道居委会有革命行动,请我们红卫兵去参战。”  自从放
暑假以来,初中学生本可以在家不到学校去的。我因为是红卫兵骨干人员,基本上没有在家待
几天。而在家的初中同学,也被街道居委会动员了起来,帮助街道上搞文化大革命。我也参加
过几次上街游行,刷大标语等,没想到有什么大的行动。
  我回屋穿上长裤、衬衣,母亲问我干什么去?我对他说居委会有事情,就随国庆快步走
了。
  国庆又叫了几个学生,都是其他中学在家休假的,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到居委会办公的院内,已经有了二十几个学生,街道主任跟我握握手,鼓励了一番,却没
有说什么任务,就走开了。我进到屋内,国庆向我介绍了几位早在居委会帮助工作的学生,他
们戴着袖章,坐在凳子上,看来是有他们来组织行动了。经过介绍,他们站起来热情地欢迎
我,又倒水又让座,最后告诉我今晚的行动。
  社会上近来兴起了强迫去消单干户的行动,有些胆小的个体工商业户,早就向街道居委会
递了申请歇业,表示服从政府今后的安排,但仍有几户人家,装作什么不知道,至今不觉悟。
  我们的任务,是去攻克一家个体理发店。
  院子里的红卫兵和学生们已经准备了军鼓和红旗,正在清点人数准备出发。
  我和几位头头商量了行动计划,以及可能出现的问题,作了些必要的准备,就带着队伍出
发了。
  寂静地街道上只有路灯。自从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以来,就没有在路上乘凉的人了,大概
是怕招惹是非。
  “咚、咚、咚!”我们的军鼓、军钹一响,震的半个城都颤动,有的人家悄悄把门打开一
条缝往外看,猜想着又要发生的事情。
  理发店很快就到了,时间大约已是半夜。鼓声一停,一片沉寂。理发店里没有灯光,而且
这一段街上路灯也坏了,一片漆黑。我们的旗帜显不出什么威风。
  这个小店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店主人的儿子,曾经跟我小学是同学。当小店内只有一
张理发椅子,理发师也是店主一人,店后有一个小院,住着他们全家。这理发师的手艺是全城
一绝,无论是新式大背头、干部大分头,还是剃光头、刮胡子,技术都全城第一,而且刀法利
索,功夫超群。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一进店门,他就知道该给理什么发式,让你舒舒服服。他
的眼睛特别亮,脑子也好用,报纸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背诵一大段。又会讲《三国演义》,
很多人即使不理发,也常常到小店里来听他闲聊,使他的生意十分红火。听说有位副市长也常
常来他这里理发。
  但是他不大高兴我们小孩子来理发,因为费功夫不少,却只有五分钱的价格。只要有大人
在,我们要理发就得等半天。所以,我们都对他没有好印象。
  但听说他刀法奇绝,给人刮胡子,听到有苍蝇或蚊子飞过,连看不看,顺手一挥,苍蝇、
蚊子一下斩为二半,刀上不沾一点痕迹,我却没有亲眼见过。
  我们的锣鼓早就停下了,一个姓苏的学生轻轻地整了整队伍,又跟我们几个骨干碰了碰情
况,然后就是喊口号:
  坚决取缔资本主义单干户!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单干分子!
  打倒投机倒把的单干分子!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万岁!
  对抗革命运动决没有好下场!
  小店里的灯光亮了,听到有床凳碰倒的纷乱声音。我们继续高喊: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单干户不投降,就让他彻底灭亡!
  勒令单干户把理发工具交给红卫兵!
  店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店主上衣扣子只扣了二个,双手捧着一个木盒子,恭恭敬敬举
过头顶,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我不敢对抗!我早就想参加集体了!红,红卫兵小将们,
请里面喝点茶!”
  我们并没有人理他,只是继续喊着口号。我看到他亮亮的眼睛在我们队伍中看过来,看过
去,也许在寻找熟悉的人。这时,我不由得佩服居委会主任的高明。这次行动全部交给我们学
生来办,街道干部和大人则一个也没有,看来,是大人们不愿得罪他。  姓苏的学生喊完口
号,对店主大声说:
  “听着:从今天起,你这个体户不准再开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这么长时间了,你
为什么至今还在走资本主义?这不是对抗运动是什么?我们红卫兵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谁反
对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打倒谁!”
  店主不敢抬头,举着东西一连声“是,是,是!不敢,不敢!”
  有人一把将工具盒夺过来,打开看了看,一把推子,一把剪子,还有些刷子、梳子等物。
姓苏的学生又喝道:
  “今天晚上回去再找一找,看还有什么没交,让我们查出来,可就不客气了!明天一早,
主动到居委会办公室报到,听候处理!”
  小店门面不大,电灯却很亮,从门口射出的光线照在店主瘦瘦的身上,他不住地用衣袖擦
汗。
  有人拉拉姓苏的学生衣角,意思是差不多了,可以收兵了。我们又喊起整齐的口号来,军
鼓也敲打起来,向居民们宣告着我们的胜利。
  回到居委会,主任正坐在办公室等我们,看到我们将工具盒拿进来,他高兴地说:
  “还是红卫兵小将能战斗!一次行动就解决了问题。我们过去找了他好几次都不管用!这下
好了,拔去了一颗钉子。”又再三感谢我们。
  等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
引诱——在老师的引导下,我们也要写大字报
  几天来,学校校园里的大字报可以说是铺天盖地,用毛笔在旧报纸上写的最多,也有写在
白有光纸、甚至包装纸上的,比较少的是用粉红或绿色彩纸写的,这一类往往是抄写的中央文
件或文革动态。
  我和韦连很有兴趣地看刚贴出的一批大字报,主要是揭发曾当过右派的几个老师的问题,
如有的是特别崇拜邓拓等人的文章,曾公开称赞过《燕山夜话》,与黑帮、黑线有共同语言的;
有的人片面追求考试成绩,对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就十分偏爱,送他们辅导书,经常找他们谈话
等,而对学习不努力的工农子弟就不答不问;还有的人追求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如头发上打发
蜡,衣服上有香水味,教学中却不突出政治,鼓励学生成名成家等。
  看到有的比较熟悉的老师的大字报,我们就看得仔细一些,不认识的老师,我们只注意他
们的有关隐私。
  “你们看人家大字报写得多好啊!”一个南方口音在我们耳边响起,抬头看去,是我们的
政治老师姚某。他个字高大,头发浓密,深陷的眼窝中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我们,粗糙的脸上
十分严肃。听说他是从部队专业的干部,政治上比较强。运动开始后,我常见他到各个年级的
教室里去,鼓动同学们学习北京大学的学生,敢于起来造老师的反,写大字报。没想到找到我
们头上来了。
  他见我们没有作声,很有些失望。他沉了沉,用手推着我们往一边走:“走,咱们到一旁
谈谈去,交换一下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我和韦连互相望望,跟着他走到一间办公室
里。他为我们每人倒上一杯水,又十分恳切地说:“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可不比一般的运
动,是毛主席亲自领导和发动的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对没个人都是一场考验。”他说着,
指指窗外,“你看同学们都动起来了,革命热情那么高涨,为什么你们班却毫无动静呢?你们
两个都是工农子弟,是这次革命的主力,千万不要错过这个大好的时机。你们要在运动中好好
表现自己,锻炼自己,作出点成绩来,对你们的将来是大有好处的。”他这番话真把我给说动
了,想不到这位给我们上课不多的老师,倒是十分关心我们的。
  我想了想,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了:“姚老师,我们不是不想写大字报,可是教我们的
老师政治上都没有什么问题,别的老师我们又不了解,除了抄抄报纸,我们还能揭发批判什么
呢?”
  他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十分神秘地小声说:“谁说你们的老师没有问题?你们的数学
老师整天跟大右派分子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打扑克的时候甚至公开宣扬他们俩是‘臭味相
投’,这不是问题吗?还有你们的语文老师,为什么一到学毛主席的文章就生病请假,你们查
过没有,他的父亲是个资本家,家里开过药铺。他对毛主席是什么态度?是不是阶级立场问
题?”
  经姚老师这么一指点,我头脑里的迷雾一下子明朗了。原来我们身边就有阶级斗争!  
辞别了姚老师,我们找了本子和笔,直接找我们的老师去了解情况,并且列出了“为什么不同
右派划清界线”,“为什么隐瞒历史”,“为什么不带领我们学习毛泽东思想”等十几个问
题。由于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我们的质问下,他们越是辩解,我们越觉得有问题。后来同
其他老师和同学一讨论,又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如数学老师的岳父竟然是富农分子,他还经
常回去给老岳父送吃送喝,有时还将岳父接到学校来住,以逃避贫下中农对其富农岳父的管制
改造。这是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
我们自己写出的大字报
  我和同学们费了一天的功夫,写出了揭发批判我们老师的第一批大字报。对他们的情况,
我们联系到了北京的三家村文艺黑线,联系到了台湾的蒋介石国民党企图反攻大陆的阴谋,甚
至联系到了苏联的修正主义。一气写了十几张。用板刷写了一个十分醒目的大字标语“坚决与
修正主义黑线人物划清界限!”下午在校园贴出去后,引起了很多师生的观看。因为这是初中
学生第一张揭发批判老师的大字报,所以受到特别的关注。
  有个同学还配合大字报内容,配画了几幅漫画,更使得其他班级学生对我们刮目相看。贴
完之后,有的同学还觉得不够,又赶到二位老师的宿舍,当场勒令他们立即去看大字报,并作
好准备,等待我们对他们的批判。两位老师不知所措,只好默默地接受了我们的命令。看到他
们无精打采地样子,几个平时老挨批评的调皮同学,着实高兴了一阵子。
失去的尊严(1)——方老师被揪斗
  对于没有结过婚的方老师来说,今天应是她又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她从外地调来我们学校才不到二年,因为教学十分认真,对学习不好的学生又特别耐心,
得到了学生们的尊重。
  我认识她是在每周一次的故事演讲会上。去年,国家通知对青少年加强革命传统和阶级教
育,学校就开展了革命故事演讲会活动。每星期六下午,请方老师讲《王若飞在狱中》、《烈
火中永生》等故事。方老师普通话讲的特别好,讲故事的水平不比电台上的专业演员差。她讲
的时候感情很投入,吸引了全校师生的注意力,会场上鸦雀无声。讲到江姐在看到丈夫的头颅
被敌人砍下来挂到城门上时,感动得师生们热泪盈眶,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每到周六,
大家都盼着听她的演讲。
  运动开始后,她作为一个历史清白的青年教师,应该是被依靠的对象。没有想到的是,从
她原来工作的学校来了一帮人,揭发她在原单位有作风问题。这一下可不得了。当时就被我们
两个学校的红卫兵揪出来批斗开了。何况《王若飞在狱中》等书成了毒草,她演讲这些故事,
也成了向学生们放毒,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帮分子。她的被斗争,开了我们学校斗争老师的先
河。
  昨天,女红卫兵们强按着给她剃了鬼头。我只去现场看了几眼,就觉得女孩子要是鼓动起
热情来,比男孩子要冲动的多。她们竟然找了一把多年不用的破推子,在方老师头上根本推不
下去,硬是往下推,将一绺绺头发拔了下来,痛的方老师哀叫不止。我实在看不下去,赶快让
人找来一把好推子,才将方老师半头青丝给剪了下来。所谓鬼头,又叫阴阳头,是文化革命中
红卫兵的一大发明。凡是被打成黑帮分子的人,都要将头发剃去半边,留着另半边,叫做人不
象人,鬼不象鬼。
  女红卫兵们不知听谁说方老师有妇女病,而且会传染。又勒令她只能到学校最西面树林后
面一个厕所去大小便。
  黑帮分子们在被关押时同囚犯是一样的,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先将腰带解下来交上。女黑
帮比较少,没有集中关押,但也执行交腰带的规定。至于上厕所,每天也只准上三次,每次不
超过五分钟。这可苦了方老师。我多次见她提着裤子,急急忙忙往西跑去。有时,有的红卫兵
故意在路上截住问这问那,逼的她坚持不住大小便流在了裤子里。回来晚了,还要被看押她的
红卫兵责骂。
  经过这番折腾,老师的什么尊严也没有了,每天除了被斗被打,就是为了吃饭、上厕所奔
跑,无论谁喊她一声,都吓会的她一哆嗦。一站下,先低头说:“我有罪!我有罪!我向毛主
席请罪!我是反革命黑帮分子!我向红卫兵小将投降!”
  今天早上,有些红卫兵又别出心裁地在她宿舍门口贴了一张《认罪书》。强令她每天早上
起床先要念一遍,挨批判或劳动回来也要先念一遍才能进屋。这主要是针对她会朗诵的特长的
讽刺。这张《认罪书》的内容是:
  方××,我滚过来,
  方××,我滚过来!
  在英雄的红卫兵小将面前,
  低下我的狗脑袋,
  竖起我的狗耳朵,
  垂下我的狗眼睛,
  放弃一切妄想和企图,
  老老实实接受红卫兵小将的审判!
  完完全全地向党向人民彻底交代我的一切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
  我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我是“三家村”的黑干将!
  我披着人民教师的合法外衣,
  长期贩卖资产阶级反动思想,
  大量散布反动言论,
  实在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黑帮分子!
  我的反动罪行罄竹难书!
  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面前,
  我只有向人民低头认罪,
  不准许乱说乱动!
  我的面前只有一条路,
  彻底向红卫兵小将投降,
  彻底向人民坦白罪行!
  心存侥幸,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被人民打翻在地,
  再踏上一万只脚,
  永世不得翻身,
  被人民抛入历史的垃圾堆!
  黑帮分子方××罪该万死!
  打倒反革命黑帮分子方××!
  她深深地弯着腰,装成十万分地认罪的样子,又要吃力地抬起头,去辨认大字报上龙飞凤
舞的革命词句,稍一迟钝,背后就飞来雨点般的皮带抽打,或是拳打脚踢。
  她的眼睛里流着屈辱的泪水,按照红卫兵的要求,朗声诵读她教的学生用她教的语文知识
来创作的这篇《认罪书》。念完之后,没有红卫兵的命令,她不敢走开。长时间的低着头、弯
着腰,默默地等待着。从她半闭着的眼里,看不出抗争,看不出乞求。也许她在想象着坐在国
民党监狱中的江姐、许云峰、陈然,他们还能够写出大义凛然的诗句,能够向迫害他们的人抗
议。而她自己呢?一个远离南方老家数千里的弱女子,沦为人所不耻的罪犯囚徒。这无休止的
批判斗争、审讯,她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
失去的尊严(2)——方老师被侮辱
  上午有人向我报告,说一群初中新生逗着方老师脱裤子看热闹。我一听,马上就往劳动工
地赶去。
  今天是今年刚入学的初中一年级的红卫兵值班,这些刚从小学升入中学的孩子,由于强调
出身成分,大部分是军队、干部子女,他们脑子聪明,但特别爱恶作剧。
  来到工地上,果然见十几个小红卫兵围着方老师乱骂乱喊,并不时用小石头打她。而方老
师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去搬石头,一不小心裤子就脱落下来,露出白白的屁股和大腿,学生们
就一阵大笑,然后就一齐大骂:“方××,大流氓!”“方××,大破鞋!”
  我看实在不象话。就叫看守的红卫兵过来,问是怎么回事。这是个十几岁的低年级学生,
看到我严厉的目光,也有些胆怯了。自己辩解说:“他们抢走了方××的腰带,我也要不回来,
又找不到别的东西让她系腰……”
  我走过去,指着一帮小红卫兵厉声喝道:“谁拿了腰带?快交出来!”这霹雳一样的怒
吼,把小孩们吓蒙了,有一个小男孩赶快把一根腰带送过来。“给方××送过去!”我又喝道。
那个男孩不情愿地给方老师送过去。方老师接过腰带,滚动着感激的泪花看了我一眼,使我一
阵心酸,她的年龄跟我小姨一样大啊!
  一帮小孩刚要溜走,我又叫一声:“不准走!都跟我来!”他们知道我是红卫兵头头之
一,尽管有的孩子小声嘟囔:“逗着黑帮玩玩怕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听我的命令。他们来到
墙角前时,我让他们站好,说:“下面,我们一齐背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们随着
我整整齐齐背了一遍,我又指着那拿走方老师腰带的男孩:“你将八项注意第七条,再背诵一
遍!”“第七不许虐待俘虏。”
  “对啊!”我训斥道,“解放军对待俘虏还不许打骂,你们这是干什么?她们是黑帮不
错,对人民犯了错误。我们要批判她们的错误思想,同时还要让她们改造成为新人。共产党的
政策从来都是给出路的。没有这一条,那不成了国民党了!她是一个女人,你们让她这么出洋
相,让阶级敌人看见了,不是笑话我们不讲政策吗?”这些小家伙们低着头再也不吭声了。我
又宣布:“今后谁值班时不经红卫兵总部批准。乱出主意出洋相,一律受纪律处分!”
  做完这一切,我才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在这纷乱的日子里,是无所谓什么政策不政策的。成了黑帮,就不再是人了,任何
一个戴红卫兵袖章的人,都可以命令他们做任何事情。有些时候产生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却
是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
  不管别人怎么做,我决心跟同学们一起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不会变。但是我坚持
执行政策的原则,也不会改变。
徐大娘被遣返了
  没想到今年的暑假成为我们最忙的一个假期,不是学校里有活动,就是帮助街道上搞运
动,整天忙的团团转。
  早晨睡的正香,国庆又来叫了。我有些不耐烦地应付着:“你先走吧,一会儿我就去!”
可他竟没听见似的,呆在我床前半天没动地方。我没办法,只好下床洗脸。太阳已经老高了,
看看表,九点多,家里早就没人了。
  我问他今天又有什么事?他说,街道上今天要遣返五户人家。我刷着牙,喷了一口水问:
“都遣返谁家?”他笑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我也光知道有你们对门的徐大娘,别的没有
问。”遣返,就是把有问题的人家全家人赶到原籍的乡下去,永远地离开城市。
  刚往嘴里塞了一块煎饼,国庆又催个不停。我只好跟他往外走。一出门,见满街上早就站
满了人,都在伸着脖子往对门里看。
  我们拨拉开人群,径直走进去,大门口早有红卫兵在站岗,看到我们来,笑着往里指指,
示意我们快点进去。街道主任一脸严肃地站在一旁,红卫兵们正在徐大娘屋里翻得乱七八糟。
徐大娘的丈夫在农村,听说原来是在工厂当干部的,后来被查出家里是地主,历史上当过还乡
团骨干,曾打死过人,被戴上反革命帽子早就赶回老家农村去了,那里离城市五十多里路。徐
大娘五十多岁了,几个孩子都已经参加了工作,大的都结婚了,只有一个小女儿还上学。
  此刻,徐大娘脖子上挂着一个大木牌,写着“打倒反革命地主婆×××”,深深地弯着要站
在门口,头发被剪得七长八短。她小女儿吓得躲在角落里哭泣,不时被红卫兵训斥几声。  
红卫兵们把徐大娘家翻出的书籍在院子中堆成一堆,又将许多绸缎衣服、描着金色图案的桌椅
家具另放成一堆。一些他们家的照片、用具被踩在地下,到处是摔碎的瓷片、陶片、玻璃片。
  我进到屋里,看到已成了一口空房。墙上贴满了声讨徐大娘和丈夫的大字报。院子里一张
大白油光纸上写着“勒令”两个大红字。下面写的是:
  “反动地主、反革命分子徐××之臭老婆,旧社会压迫剥削贫下中农,帮着还乡团杀害我革
命群众多人,罪恶累累,民愤极大。解放后隐瞒历史,混入我街道居委会,长期逍遥法外,并
不断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破坏活动。
  在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这个反动分子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使她的反动面目大白
于天下。为了纯洁革命队伍,对反革命分子实行专政。特勒令反动地主婆×××,于今日中午前
滚回老家去,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如若有半点违抗,立即采取最严厉地革命
措施,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将把你们砸个粉碎!”
  房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可让人感兴趣的了。红卫兵们让徐大娘站到书堆前,有人用火柴把书
点着了,又有人把衣服、家具点着了。烈火和浓烟升起来,人们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徐大娘却
被往前推,头发都烧着了,呛的直咳嗽。街道主任过来制止了这种作法。
  火堆很快烧完了,旁边只剩下二个木箱和几个包袱。徐大娘被强令同女儿一个个抬到大门
外的一个地排车上。居委会派了四个红卫兵扛着红缨枪押着她们拉着车往北而去。我看到街道
主任把一张盖着公安局大章的迁移证,交给了一个红卫兵。
  五户遣返户中,数徐大娘家最近。其余四户要坐火车,所以要等下午买到车票才能走。一
直到天很晚了,还有二个没有动身。原来他们的老家,一个在河南,一个在江苏,家里父母都
是市民,同样住在城里,也不存在遣返的问题了。
  我仔细问了问,其实这二户没被遣返的户问题最大。姓蔡的一户是个中年妇女,她的丈夫
解放时跑到了台湾,据说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团长。根据公安部最新的规定,国民党军队中连
长以上军官,都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她的丈夫不用说更是反动透顶了。
  另一个姓凌,原来是一家化工厂的工人,因为孩子多,生活十分困难,于是在六零年灾荒
期间,偷了工厂的一辆地排车卖了,坐了三年牢,出来成了坏分子。但经电话与他老家联系,
他的父母已不在农村,而他的哥哥姐姐都是部队干部,是一个革命家庭。看来,他也只能就地
改造了。
  还有二个是地主兼资本家,每个人都有二个老婆,老家在禹城农村还有房子。天黑之前,
都押到火车站上车去了,每家只带了几个包袱,其余的东西暂时放到了别人家中。他们的房子
全部被没收了。
秀子回城(上)
  最近以来,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深入,人们变的越来越小心谨慎,左邻右舍受到冲击的
人家越来越多,邻居间的交往几乎没有了。虽是夏天,大家也都早早关门睡觉,连小孩子也不
让出门。
  我白天跟着同学们跑了一天,感到实在有些累,吃过晚饭,洗洗脚就上了床,不一会儿睡
了过去。梦里也是斗黑帮、贴大字报、喊口号。朦朦胧胧好象国庆又来叫我,说是有个被关的
反革命分子逃跑了,让全体学生赶快分头去找。
  我们在黑夜中跌跌撞撞来到那个人的家门前,国庆举起拳头很劲打门,又有人用脚踹门,
“咚、咚!”直响。猛然间,我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那“咚、咚、咚”的打门声,却是千
真万确地仍在继续着。
  我定了定神,听出是我们大院的门在响,而且父亲、母亲在议论着什么,好象已经响了很
长时间了,但没人敢去开。
  “谁!”房东终于走出房门,冲着大门使劲喝问。大概也没有勇气立即去开门。在这恐怖
的气氛中,我父亲也穿上衣服到院子里去了。听到有好几个人一起走向大门,我也悄悄地下床
来到院子中间。
  人们又连问了几声,仍旧没有回答,打门的声音却一直未曾停下。邻居们打着手电,大着
胆子拉开了门栓。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一下子冲了进来,吓的大家纷纷闪在两旁。
  那人快步走进院子,站在院中间不动了,忽然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哈哈哈!王八旦
们,撵不上我了吧!我是七仙女下凡,会呼风唤雨,谁敢批斗我,全家不得好死!”我们全院
人都出来了,好几把手电照过去。那人大喊:“照啥?!不认识吗?狗仗人势的东西们,装什
么蒜!”说完把头发一撩。
  人们不约而同叫起来。“啊!是大秀子!”大秀子是徐大娘的小女儿,前几天刚同母亲一
起被赶回老家去,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既然是邻居,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深更半夜来到,
是不能不关照了。
  这才有人去将大门关上,房东扶着她走进自己的房里。在明亮的电灯光下,我们看到原来
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秀子完全变了个人。一身单衣上满是汗水和灰尘,头发被剪的有长有短,
脸上也脏的很,身上一股酸臭味。特别是她的眼睛直瞪瞪的,看人的时候一眨也不眨,很让人
心里发怵。
  房东给她倒上一碗凉开水,她端起碗“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下去;又倒上一碗,不几
下又喝了下去。看样子,她是又饿又渴。房东忙拿来一个馒头和几条咸菜,她一见,也不等让
一让,伸手抢过来就往嘴里塞。房东忙说:“秀子,不要着急,慢慢吃,别噎着!”
  她抬起头来,不认识似的看了我们一遍,端起碗喝了几口水,又大吃大嚼起来。
  秀子也是中学生,比我大二岁,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不能考正规学校,就参加了街道上办
的半工半读中学。平时她是个十分文静秀气的女孩,因为她家里书多,我常常去借着看,有时
也同她谈书里的内容,还是比较熟悉的。都是她可恨的父亲,毁了整个家庭,害了秀子和徐大
娘。
  秀子吃完了,拍拍脏乎乎的手。扬起脸呆了一会儿,猛然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跪下去,给
我们大家磕起头来。大伙忙拉起她,没想到她的劲那么大,几个男人也拽不动她。
  乱了一阵,她坐做在地上直喘粗气。房东端来一盆水,让她好好洗一洗。她顺从地从地上
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将上衣脱了下来,露出了光光的上身,我们男孩子和几个大人赶快夺门而
出。
  好大一会儿工夫,母亲才从房东屋里走回来,不住地叹气。原来秀子确实是疯了。母亲她
们问了半天,才大体弄清楚,她们母女被赶回家后,村里人对她父母不停地批斗毒打。徐大娘
终于熬不住了,找个空子跳井自尽了。秀子哭的死去活来,村里人说她划不清界线,是向革命
群众示威,硬是开大会批斗起她来。村里的青年人本来对城里人就有看法,说是批斗秀子,其
实是拿她寻开心,变着法子折腾她,羞辱她,还有人企图强奸她。在惊吓中,她就疯了,并且
顺着公路跑了回来。但是,也许是疯的时间还不长,她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不时发出吓
人的笑声或哭声。
  她的哥哥、姐姐都在厂里住,距离很远,房东已经给秀子腾了张床,让她睡下了。
  我们全家人又回到了床上,却谁也睡不着了,父母亲说着徐大娘的身世,我听了好不凄
凉。
  徐大娘是威海人,父亲是教书先生。徐大娘从小订了一门亲,是一个造纸厂东家的公子。
徐大娘年轻时十分漂亮,又识得字,那公子哥是大学生,二个人倒也情投意合。不料抗日战争
爆发时公子留学去了德国,回国后在北京当教授,却与别人结了婚。徐大娘心灰意冷,决心一
辈子不嫁人。但是她的父母和亲戚朋友们却是看不下去,天天为她操心,好容易说动她嫁了徐
大爷,到也是个吃穿不愁的人家。后来徐大爷在城里工厂当会计,一家人过的平平和和。没想
到五八年有人来揭发徐大爷有历史问题,加上家里成分不好,差一点被逮捕进了监狱。总算是
一些重要问题证据不足,判定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回农村劳动改造,徐大娘与孩子们被格外宽
大留在了城里。没想到苦命徐大娘到底还是死在了乡下。
秀子回城(下)
  全院人上午全体出动,分头去找秀子的哥哥、姐姐们。中午的时候,她没结婚的哥哥来
了,只是看着自己的妹妹掉泪。他住在厂里集体宿舍,是无法安排这个病妹妹的。
  下午很晚的时候,秀子的大哥、大姐夫才阴沉着脸来到。房东跟他们讲了情况,请他们赶
快想个办法。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半天都不说话。
  门外风风火火跑进一个女人,看到秀后子一把抱住大哭起来,原来是秀子的姐姐。院里的
人一面劝解,一面让她坐下,又把情况说了一遍。大姐是个痛快人,对我们院里的人连连表示
感谢。特别是她们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得到邻居关照,秀子的哥哥也跟着说了不少感激的
话。
  经过简单的商量,他们议定秀子先住到她姐姐家,让人给看看病,观察观察再说。实在不
行就送精神病院。费用由他们兄弟姐妹们凑。
  房东大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千万照看好秀子,别让她乱跑,以免发生危险。还送了一
包吃的东西给她。她兄妹们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支农,在农村打反革命
  刨了一整天的地,累的要命,饭量大增,晚饭没想到吃了十个蒸包,又喝了二大茶缸稀
饭。
  天黑以后,我们集体整队来到一个场院里,参加生产队的批斗大会。场院里四角是高高的
大豆垛、高粱穗垛,玉米穗挂在高高竖立着的木杆上。干硬的土地上散发着泥土的气味,村里
的狗不时乱叫一阵。
  宣布大会开始以后,我们学校文革筹委会负责同志和村里贫协干部坐在主席台上,四盏汽
灯高高吊在台前,照的白白亮亮。随着一阵口号声,三个阶级敌人挂着大牌子被押上了台,弯
着腰站在台前。看了牌子上的字,知道是三个反革命分子。他们之中的二个,昨天刚进村时已
经见过,那时在大队部院中,十几个青年农民提着枪正在批斗他们,审问了一段时间后,人们
轮流用皮带抽他们,打的他们乱叫。青年们还不过瘾,又叫一个人打另一个人,如果不用力,
就让另一个再打对方,直到他们互相打得嘴里、鼻子里直冒血。还让他们互相对骂,怎么不堪
入耳,怎么下流,青年们才高兴。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以红卫兵的名义找他们的负责人提
出反对意见。大队负责人满不在乎地笑笑,出去制止了青年人的恶作剧,回来告诉我们:“这
几个反革命分子,都斗了几十遍了,也没什么新鲜材料了,让青年们乐一乐没有什么,不会出
人命的。”
  全体人员集体学习了几段毛主席语录后,又喊了一阵口号,大会批判开始了。预先安排好
的人,拿着写好的发言材料,一个个跳上台去揭发批判。有一个人念着念着,突然激动起来,
冲到一个反革命前面,“噼噼啪啪”扇了他几个耳光,又要用脚去踢,被一旁维持秩序的民兵
劝了回去。
  这个反革命分子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被群众揭露出来的。当时民兵们正在靶场实弹射击演
习,他和一些群众在一边观看。看着看着,他忽然自言自语说:“打的什么鸟枪,还不如我当
年,一枪一个!”大家听他一说,不觉都犯了思考,因为从来没听说他当过兵,他怎么会打枪
呢?
  情况汇报到大队,立刻将他列为审查对象,经过连续几个昼夜不停审讯拷问,他终于说了
实话。他在十几岁时,曾随父亲去东北逃荒,没想到父亲生病死在了老林山村里。他无依无靠
被一伙土匪收留干了几年,学会了打枪骑马。后来土匪被国民党收编,他又干了几个月。在一
次枪毙解放军俘虏时,有个执行的兵一连几枪都没打着人。他自告奋勇顶了上去,一枪一个一
连打死了三四个俘虏,被称为神枪手,也成为他一生中的骄傲。解放前,部队打散了,他又跑
了回来,只说在外种地,隐瞒了历史。没想到一疏忽说漏了嘴,引来了大祸,立时被宣布为反
革命分子,待批判后再处理。
  另一个则比较冤枉。他本来是民兵队长,每次开大会带头喊口号,嗓子特别响亮。偏偏有
一次喊“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不知怎么一走神,喊成了“加强资产阶级专政”,马上被揪下
台来痛打一顿,扭送公安机关。幸亏他家里是三代贫农,才宣布为现行反革命,交群众批判,
没被逮捕。
  但揭发批判了一晚上,翻来覆去只是批判二个人的罪行,而第三个人只是高喊打倒他,却
只字不提他犯的什么罪。我好生奇怪,就偷偷走出来,去问一个新认识的本村民兵。不料他只
是笑,却不告诉我。我又问了几个村里的人,都是一幅莫名其妙的表情,还劝我不要再问。这
是怎么回事?反革命的罪行还保密吗?
  我这人天生的好奇心重,他们越不告诉我,我越想知道。于是,我去小卖店花了二角钱买
了一包烟,来到会场外,发现了一个领我们刨地的青年农民,就递给他一支烟套了起来。那人
抽不起烟,老用报纸卷豆叶子抽,一见我给他香烟抽,自然高兴的很。待我最后说出要求后,
他先是迟疑,想了想才拉我到一边去,告诉了我原因。
  这个反革命也是个贫农,平时嘻嘻哈哈惯了,仗着自己儿子在部队当兵,以军属老大爷身
份,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人敢惹他。有一天,在割高粱时,他忽然心血来潮,对附近几个人
说:“你们知道不知道江青?”文化大革命以来,广播里、报纸上经常提到江青这个名字,人
们也都知道是毛主席的夫人,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他见没人作声,十分不过瘾,又说了一句
让人害怕的话:“江青是毛主席的老婆。想不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有老婆,有老婆当然要在床
上睡觉办那事了,对不对?”他还自以为得计,不知道人家早吓跑了,赶快去报告了负责人。
民兵们马上就包围过来,将他捆到了大队部,并把材料报给了公安局。也定了个现行反革命。
因为事情牵扯到毛主席和江青,又是那样侮辱领袖的话,不便于在社会上宣扬,所以对他只斗
争不揭发,成为一个默默无闻的被斗者。
  想不到农村里真有大胆的人,连这样的话也敢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这一下子,恐怕
要让全家人都受连累了。
工作组被驱赶了
  学校院墙上今晨出现“工作组滚出学校!”“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罪责难逃!”的大字标
语。我心中不由火起,工作组是市委按照党中央安排派来的,组长就是市委的干部,他们代表
党来领导学校文化革命运动有什么错误呢?我去学校筹委会问,不料负责人却苦笑着直摇头,
却说不出为什么。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背景?
  昨天工作组召集了全校没有被揪斗的共产党员和红卫兵骨干开会,宣布调整了红卫兵组织
各机构负责人,又让我们选举了学校文化大革命筹备委员会,作学校临时领导机构。其中有原
学校的副校长、教导处副主任,三名党员教师,一名非党教员,学生代表五名,不知什么原
因,工作组提议让高中三年级的烈士子弟老吴当筹委会主任,而让副校长作副主任,另有三名
学生代表也作副主任。实际上,筹委会成了学生会。
  下午,筹委会又通知我们召开扩大会议,宣布根据上级通知精神,工作组今天下午撤离学
校。我和很多人都大惑不解,不知上面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会上,工作组长代表工作组对来校二个多月的工作进行了总结,并对运动不力等方面作了
口头检讨。
  会议还没有结束,忽听外面有人喊口号:
  “镇压学生运动的人,决没有好下场!”
  “工作组必须向革命师生作深刻检查!”
  我出去一看,外面围了有百十名学生,他们好象早有计划,有的喊口号,有的在后面研究
着什么。我大体上看了看这些人,都是些高中学生,大部分是运动一开始给学校领导写大字报
被制止的,还有些是向工作组提不合理要求被拒绝的人,以为我是来应付他们的,又高喊:
“我们不需要学生代表!我们强烈要求工作组向我们表态!”
  我回去向会上汇报,筹委会决定会议结束。工作组人员到另一个房间休息,等学生们散去
后再出去离校。先由筹委会去向这些学生作解释。老吴没有将工作组离校的消息告诉他们,只
是提醒人们不要上别有用心人的当。不料人们并不放松,直喊工作组为什么不敢出来见群众?
直闹到天不早了,才慢慢散去。天快黑的时候,开来一辆吉普车,将四个工作组同志接走了。
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成立
  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于今天成立了。这是在赶走了驻学校工作组以后,我们采取的又一革命
行动。工作组进校后,曾以班干部、团干部为主成立了官办红卫兵,袖章是在红布上印上黑字
的“红卫兵”字样。而我们的红卫兵则是在各班的红五类学生(贫下中农、工人、烈士、革命
军人、革命干部子女)串连的基础上成立的。
  我们要求学校为我们铅印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宣言》,首先是当今最流行的毛主席语录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天下者,我们的天
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主要内容是:我们先辈用鲜
血和生命打下的江山,我们红五类子女一定要誓死捍卫,要保证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我们是纯洁的革命后代,对革命最有感情,是毛主席最忠实的卫兵,谁胆敢反对毛主席、反对
毛泽东主义,我们誓死与他血战到底!我们划分革命与不革命的标准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
子反动儿混蛋。是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我们的任务是:在毛泽东主义指引
下,向一切剥削阶级、向一切黑帮黑线、向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帝修反宣战!去开创一个红
彤彤的毛泽东主义的新世界!
  今天一整天,学校的高音喇叭里都在播送我们的《宣言》,使校园里充满了紧张地战斗气
氛,过去的学生干部大多数不是红五类出身,现在只能灰溜溜地摘下黑字袖章,呆在教室里不
敢乱动。
  我们全都戴上了黄色军帽,换上了红底金字的“红卫兵”袖章,并组织了纠察队,在校园
内神气十足地巡逻,并且对黑帮分子采取了首次革命行动,树立了我们的威信,有问题的人见
了我们都十分害怕。
  在运动以前,我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一直受到学校和老师的压
制、歧视,甚至让我们留级、退学。这样下去,整个学习岂不成了修正主义的温床,成了剥削
阶级狗崽子们的天下?毛主席真是英明,他老人家洞察一切,尖锐地指出了苏联“卫星上天,
红旗落地”的教训在中国决不能重演。文化大革命解放了我们革命的红五类,解救了我们的党
和国家。
造反派董国庆
  母亲在晚饭后出去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一面揉着眼角,一面嘴里不
住地咒骂着什么人。邻居大婶来串门,两个人叽叽咕咕了半天,看的出一幅义愤填膺的神情。
  我装作睡觉躺在床上,耳朵却支楞着。听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理出一个头绪来,又是路西
的董国庆在制造冤案了。
  这董国庆三十多岁,上过几天高中,但没有毕业。前些年小学教员不够,他曾代理过几
年,也给我们上过几天语文。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其一是爱教错别字,如“甲胄”,他却念
“甲胃”;有个同学姓单,他一直叫人“小旦”,还不许学生们笑。谁若笑他,他就老给作业
上随便画×,还罚学生重作。董老师第二特长是不会拼音,教我们念生字时,简直就是在作游
戏。如念“小麦的麦”,他读成“妹(麦)子的麦”;“北(白)菜的白”;“萝贝(卜)的
卜”等。引得我们忍不住大笑不止,他却毫无知觉,气得将教杆摔得竹屑乱飞。  后来,学
校不再聘用他了,他就又回到生产队种地。可是,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幻想,时时刻刻盼着有机
会表现一下自己,好出人头地,脱离农民的身份。一九六四年四清运动中,他利用上级工作队
不了解情况之机,仗着家里是贫农成分,一直揭发生产队会计贪污,整得人家被关押了一个
月,本来要结婚了,对象也吓的退了婚。后经过清查帐目,帐面上清清楚楚,年轻的会计才被
撤消了审查。可是工作队却醉死不认半壶酒钱,既不为小会计平反,也不承认搞错了,气得小
会计恨不得拿刀杀人。
  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后,我那董老师认为又是一个机会来到了,整天挖空心思地想办法搞
出点名堂来。他先是拼命地学习毛泽东著作,在各种社员会议上抢先发言,宣讲自己的学习心
得,以及活学活用的事迹。谁知道上级并不欣赏他,反而找了个无儿无女的烈属老太太作学习
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到处作讲用报告,虽是个文盲,却会背诵“老三篇”,又会唱毛主席语
录歌。董国庆练了十几天,一篇也背不下来,唱歌天生的五音不全,急得他直骂自己的爹娘没
给他养个好脑子,无法施展个人宏伟的抱负。不过,他具有一般人所没有的毅力,多少挫折也
不能打消他想创造辉煌历史的欲望。  前些日子,他风言风语地听说路东的范家曾有人在日
本人手下干过事,又动了告发立功的想法。他也不问问是范家的人当过汉奸,还是范家的朋友
有过问题,只是怕被别人抢在了自己前头出了风头。于是,他拐弯抹角打听到范家三个儿子,
一个在贵州军工厂当厂长,一个在武汉当教授,另一个在青岛当船长。便买了信纸和邮票,分
别给这三个单位的造反派写去了揭发信,说范家老大给日本人当过保长,老二给日伪汉奸当过
特务,老三曾认日本小队长为干爹。
  在着草木皆兵的阶级斗争高潮中,这三封信犹如三颗炸弹,将范氏三兄弟立时置于了黑
帮、隐瞒历史的反革命的罪名之下,造反派没有时间和经费长途搞调查,宁可信其有,不管事
真假。何况三兄弟不是当权派,就是反动学术权威,正在接受批判斗争,再加上这三顶帽子,
可要了他们的命了。
  造反派根据这三封揭发材料,日以继夜地审问拷打他们,斗的三个人莫名其妙,实在也无
从招认,结果引来更加激烈地斗争,连老婆孩子都受到连累。
  前几天,老大的一个朋友来信说,范家老大已经精神失常了,自杀了几次都被发现救了下
来,情况十分危急。又询问是否有什么历史问题。幸亏范老太爷当过贫协主任,请求公社、大
队和派出所为几个儿子写了证明寄了去,才澄清了事实。人家把揭发材料附件寄给公社,才知
道又是董国庆搞的鬼。范老太爷听说大儿子疯了,立时犯了高血压,今天白天因脑溢血死去
了。母亲是去帮着料理后事,才听说了事情全部经过。
  听说范家当船长的儿子已经被免了职,当教授的儿子也被斗争时打断了一条腿。范老太爷
天天堵着董国庆大骂,一看见他出来就用头去撞,吓得他东躲西藏。大队里已经教训了他几
次,弄得他这次有些灰心了。
  母亲和邻居大婶说着话,纳着鞋底,一会儿笑起来,一会儿又小声哭泣,为范家的人命运
所担忧。我想起留着几绺长髯的范老太爷,他很会讲故事,晚上没有事,总会坐在街灯下为我
们讲些奇闻异事,今后恐怕难得有这样的心情了。
文革的指针——中央“十六条”发表
  天气热的很,在家中呆不住,每天要到市南的水库去游泳。同学们今天没来找我,我一个
人往外走去。
  路过邮电局的时候,门口正在卖新出版的报纸,我走近一看,套红的通栏大标题《中国共
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十一次全体会议公报》。按照以往的经验,中共中央每当大张旗鼓地
发布公报,一准是召开了重要会议,而且将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大的运动。一周前公布的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已经为这次运动进行了发动和组
织。
  我花了五分钱买了一份《大众日报》,主要版面是全会公报,很有些另外的意思。公报中
有这样几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全会强调指出,毛泽东同志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指示,是当前我国文化革
命的行动指南,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一个重大发展。
  全会以为,搞好这场文化大革命,关键在于信任群众,依靠群众,放手发动群众,尊重群
众的首创精神。这就必须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路线。先当群众的学生,后当群众的
先生。要敢于革命,善于革命。不要怕出乱子。反对站在资产阶级立场,包庇右派,打击左
派,压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制造许多框框,束缚群众的手脚。反对做官当老爷,站在
群众头上瞎指挥。
  要热烈支持革命的左派,注意争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集中力量打击一小撮反党反
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看一段,想一会儿,不知不觉到了一碧万顷的水库边。坐在树荫下,浑身上下凉爽多了。
我的注意力,仍集中在手中的报纸上。因为他上面的提法,一反常态,甚至走到了反右派斗争
以来的反面。
  在过去的党的文件、报纸上的文章里,不论搞什么工作,首先提“坚持党的领导”,“由
党组织发动群众”等,谁不提党的领导,谁就是右派、反革命。
  可是这份公报和前几天公布的十六条,却绝口不提党组织、党的领导,而一再强调“群
众”,“群众”,“广大工农兵、革命的知识分子和革命干部,是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主力
军。”那么说,是共产党自己放弃了对运动的领导,而让工农兵群众起来组织进行运动,甚至
公开宣布“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些话,早上十年,
是不折不扣的右派言论,完全可以被判刑劳改的。我不明白党中央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毛泽
东主席为什么要下决心抛开自己领导的执政党,搞一场针对自己政权的运动。
  从去年开始,报上连续不断地发表了批判《海瑞罢官》、《三家村夜话》等一大批剧本、
电影、文学作品、文艺作品的文章,好象解放以来的文艺作品都是受台湾蒋介石的国民党的特
务、骨干分子活动。而这一切,为什么又发展到共产党内去了呢?
  远处传来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广播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的声音,搅得空气都有些烫人。我
越想越觉得不好理解,心里一阵烦闷。干脆脱了衣服,跳入清清的波浪之中,浑身上下一阵痛
快。
  脑子里忽然涌出许多奇怪的想法,政治斗争是神秘的、复杂的,是上层大人物们工作,普
通老百姓只能随波逐流,而无法窥得其中的底细。群众好些这漂在水面上的树叶,看着好似有
目标、有方向,实际上有风浪在操纵着,稍有不合拍,马上就会打翻入水底。
留下买路钱——背完语录再走路
  下午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发现路上站了许多小学生,而且还有些戴红袖章的老师领着,不
知在干什么。
  “站住!”有人大喊一声,众小学生立刻围上来几个,“背语录!”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语录?”
  “背一段毛主席语录,背不出不准走!”
  我稍微平静了一下,大声背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
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他们互相望了望,一摆头,放行。
  又到前面一个路口,一位农村老太太被拦在那里大吵大嚷:“我是文盲,又不识字,怎么
会念语录呢?”
  学生们态度十分坚决:“谁背不出来也不让过去!”这时有几个青年走过,每人背上一段
语录过去了。
  老太太想了想,忽然叫道:“毛主席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我听了差
点笑出来。小学生们也乱吵:“这不是语录,不算!”老太太急得头上直冒汗,又说了句:
“白云山,戴了帽,长工短工都睡觉!”人们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一个学生厉声喝道:“你这
是篡改毛主席语录,是什么成分?”
  老太太毫不害怕:“我是贫农,咋样?”
  我怕闹下去对老太太不利,忙过去说:“大娘,你就背‘为人民服务’。”她点点头,回
头说:“人民币服务!”我心里真是生气,又不好发作,幸好学生们又去拦别人。我赶快说:
“老大娘背了,让她走了。人们没有来阻拦。
  旁边一阵大乱,我过去一看。原来是化工厂一位女工去上班,穿着一条改过的帆布工作
服,裤腿很瘦,脚上的皮凉鞋跟有些高。学生们大叫:“资产阶级小姐,穿鸡腿裤、高跟
鞋!”又有人起哄:“给她豁开,把鞋跟砍下来!”
  说着,学生们一拥而上,几下就给女工把皮凉鞋脱了下来,因没有斧头,就用砖头乱砸。
还有人声称去找剪刀,要给她割裤腿。这晴天白日的,不是要姑娘的好看吗?我赶忙走上前
说:“我是中学的红卫兵,这个女工的裤腿我负责看着她回厂里改了,在马路上给人家豁了
裤,这象什么话!”他们也无话可说。我又去给她找鞋,早砸的乱七八糟无法穿了。好在不太
远,姑娘只好一边哭,一边赤着脚回厂去了。
  等取来剪刀的时候,又有几位从市里买东西的农村妇女走来,她们都挽着大髻。学生们一
见,呼呼隆隆围上去,大喊:“破四旧,立四新!割掉尾巴除了根!”不由分说,三下五除
二,几个人包围一个,将她们头披下来,“喀吃喀吃”铰了起来。几位妇女吓的大叫,直向学
生们求饶。但哪里有人理会她们。只几分钟,她们的头上成了不长不短的样子,好象顶了个老
鸹窝。幸亏没有镜子,她们也许也不知自己的尊容。可是也已经吓的够呛,连哭带骂地走了。
刊物?毒草?
  晚上我去找长新玩,他正撅着屁股从床底下往外扒拉旧杂志,忙得满头大汗。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指着摊了半屋地的书刊说:“真气人!我要找的几期刊物一本也没找
到,人家都在从封面上找问题呢!”
  看他一脸丧气的样子,忙问他在找什么样的刊物。他伸手从床上拿起一张黄色有光纸印的
传单递给我。上面用黑体字豁然印着“阶级斗争的集中体现”的标题,副题是“反革命黑帮分
子利用摄影、美术、雕塑反党!”
  下面举了几个例子。其一,是一九六五年第X期《中国青年》杂志的封底,我对这期杂志的
印象很深,这是一幅水粉画,画面上一个农村青年用手抱着一捆刚收割的麦子,远处是一大堆
正在脱粒的粮食。经过政治嗅觉灵敏的有心人分析,发现画面上一大捆麦穗中,竟然隐藏有国
民党党徽、国民党主席蒋介石的头像及蒋介石万岁的标语,真是大胆到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
  其二,是说一部十分流行的小说《欧阳海之歌》的书的封面问题更为严重。这部书我家就
有,封面是欧阳海在铁路上勇推惊马的雕塑的照片。传单上说,在照片的阴暗线条中,显现出
一条绿色的毒蛇,正在冲向毛主席的头像,又有十分反动的标语等,很让人感觉到阶级斗争的
尖锐和复杂。
  我让他把满地的书刊收起来,先到我家去看看那《欧阳海之歌》的封面。在电力不足的灯
光下,我翻过来、复过去看了一晚上,也没能找出那条毒蛇和毛主席像,实在失望得很。
  我们又谈起学校里新贴出的大字报中,也是从几个老师家的人名中发现了严重问题。有一
位出身于富裕中农家庭的青年教师,名字叫王德国,而他的三个哥哥分别叫王德中、王得华和
王德民,将他们每个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分明是“中华民国”四字,是国民党政府天
下的称谓。
  还有一位老师的三个孩子,分别起名为李玉娣、李玉修、李玉凡,人们将娣、修、凡的音
合起来一分析,不就是帝、修、反吗?还是“育帝、育修、育反”,岂有此理。这二位老师当
然被批斗了好几天。
  长新拿着《欧阳海之歌》又认认真真地找了半天,忽然说:“这雕塑拍成照片,是与原作
有些出入的。我们根据传单上的指点,这么仔细地对都对不出来,难道他们另有一个版本不
成?”
  我表示反对,因为《欧阳海之歌》全国只有这一种,封面也不会有第二个样子。
  长新叹了口气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有人是牵强附会地乱上纲,以达到哗众取宠。
那些作者有多大的胆子,敢在画上画反动的东西?我才不信。”
  他这么一谈,我也有同感,本来还想到邻居家找《中国青年》看一看的想法,立即淡漠
了。
  长新走的时候,顺手把我的《欧阳海之歌》也借走了。而他借别人的书,十有八九是还不
回来的。
红色恐怖——北京来的红卫兵
  听说有个初中班在组织斗争学生,我被派去了解情况。
  我先找到班里的文革领导小组组长,他告诉我确有其事。起因是有一个家庭出身富农的农
村女同学,因为村里要抄他的家,这将意味着家里将寸草不留,像土改时斗地主一样。他于是
偷偷将一包衣料拿到学校里,又没有地方藏,只好放在宿舍的枕头底下。没想到被警惕性很高
的同学们发现了。今上午已经将衣料拿到了教室里,要公开批判斗争他。
  我想了想,对他说:“对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党是有政策的。报纸上也一再强调不能
斗学生,我们还是谨慎些好。你们可以开一个小会帮助教育她一顿,千万不能兴师动众公开批
斗,否则他本人受不了出问题可要你们领导小组负责。”那学生见我说的严肃,也有些松劲
了。他又说,原来他们准备押着女同学将衣料交回她家所在的农村去,不知合适不合适。我断
然否定了这种行动,我让他们将衣料交到学校筹委会,等运动后期处理。
  处理完这件事,刚要回去喝点水。学校大杨树上的吊钟忽然“噹,噹”响了起来,不一会
儿,广播喇叭也响开了:“红卫兵战友们,请马上到小礼堂开会!”连着喊了好几遍。  我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掉头往小礼堂赶去。
  小礼堂原是外国人盖的一个中型礼拜堂,钢砖青瓦,石头墙基有半人高,又结实又漂亮,
可容纳四、五百人,原来是学校的阅览室和练歌房。
  我走进去时,已经有了不少人。墨迹未干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从毛主席身边来的红卫
兵战友传经送宝”。红卫兵总部的几个人正围着三个陌生人问这问那。见我走过来,有人给他
们作了介绍。
  这三个人是正在北京读大学的学生,他们的中学都是在我们中学上的。他们臂上同样戴着
红色的红卫兵袖章,每人都穿着黄色旧军衣,显得很精神。刚才,他给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北
京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让我的战友们大受启发,决定让他们向全校红卫兵作报告。
  不长时间小礼堂里就挤满了人,经过主持人介绍,他们轮流作了形势报告。其中主要介绍
了北京毛主席领导揭露了彭、罗、陆、杨反党集团的阴谋,领导发动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北京大学革命左派冲破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压迫,贴出了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经过,他们也
介绍的异常曲折动人,很多名字不时被他们挂在嘴上:康生、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力、
关锋……
  他们又批评我们学校文化革命气氛不够猛烈,阶级路线不分明。他们掏出《无产阶级的阶
级路线万岁》等传单念起来,上面有“老子反动儿混蛋,老子英雄儿好汉”等口号。又说北京
的红卫兵已经将黑五类分子和反动资本家、走资派赶回农村去,他们的子女就是黑崽子,不同
他们的反动家庭划清界线的,就让他们滚蛋!反革命黑帮分子在北京已经被全部抄家,他们被
游街示众,成了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他们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战争年代血腥残酷的场面,大批
黑帮正在被涂上反动标志,到处供人展览斗争,有的人反抗,立刻被打倒在地,身上血肉横
飞。我们没有经历过战争,也许那种经历马上就要来到了。
  会后,红卫兵们果然行动开了,人们分成许多小组,分头去被批判的老师宿舍去抄家,又
分别将他们抓到一个地方集中关押起来。有人贴出了大字报宣布地、富、反、坏、右、资本
家、走资派子女为黑七类狗崽子,不准同红卫兵一起学习,不准贴大字报,不准混入红卫兵组
织,只准揭发反动家庭罪行,彻底与反动家庭划清界线等等。
  学校大门上也贴上了一条大标语,上面斗大的红字写着“红色恐怖万岁!”几个大字,红
色的墨水从白色的报纸上流下来,像一条条血的小溪。老师们走在路上脸色土灰色,见了人都
不敢抬头,恐怖的硝烟笼罩了校园。
战火也烧到了医院——到医院斗争大夫
  连续几夜召开批斗会,轮流对黑帮分子突击审讯斗争,十分疲劳。休息了一上午,才稍稍
好一些。下午,我不紧不慢踱进学校大门时,才看到红卫兵大队人马正在集合。哨子声、点名
声、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很有些紧张空气。
  韦连跑过来拉住我就走:“你怎么才来?快,快!快去拿枪,马上外出有行动!”他忙的
上气不接下气,也没说清楚是什么行动。
  在文化革命运动之前,我们都是学校基干民兵连的民兵,每人配有一支小口径步枪,每个
季度还能参加一次由武装部门组织的实弹射击,这在几千名同学中,可是十分荣耀的事情。枪
作为武器,是很有威慑力量的,每当学校有重大革命行动,都由我们尖刀班的几名学生带着枪
装声势。我们每个人都从部队弄到一身报废的旧军衣和军帽,扎上宽宽的皮带,佩上煞有介事
的武器袋,也是很威风的,尽管子弹袋里全是用白纸卷来撑起的。
  我随韦连慌慌张张跑到器械室,班长大周早在那里等着,看到我们又是一叠声:“快,
快,快!”枪架上就剩两支了,我们匆忙地扎上武装带,又互相整一整,取过枪来检查一下号
码,确是个人负责的那一支,才在班长手中的枪支使用登记表上签上名字、日期、时间,快步
向集合地点走去。
  我们刚刚跨进队伍里,值班队长就宣布集合完毕,由大队长宣布行动计划。
  大队长是高中的一个烈士子弟同学,他瘦瘦的,个子很高,穿一身半新的旧军装,表情十
分严肃地走到队伍前面开了口:“红卫兵战友们,首先让我们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段语
录。”他清了清嗓子,一下提高嗓音:“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
道。这也扫地一样,扫帚不倒,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毛主席还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
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面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
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他念完语录,把语录本合上举在手
里,“红卫兵战友们!今天我们将去执行一项很重要的任务。中午的时候,市第四人民医院革
命左派打来电话,说是他们在对医院走资派和反动分子进行揭发批判时,遇到了阶级敌人顽强
的抵抗和围攻。医院的院长家是大地主,本人在日本留过学,在医院长期以权威自居,公开抵
制文化大革命,并且培植了大批亲信势力,把医院当成了反革命的土围子。无产阶级革命左派
为了彻底攻克这个反动堡垒,请求我们红卫兵战士去支援他们,帮助他们镇压反革命的气焰,
把文化大革命旗帜插上去。同志们,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考验我们的时候来到了。
大家要充分做好思想准备,一定要打好这一仗。让我们发扬革命造反精神,下定决心,不怕牺
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然后,他开始分配任务。一分队是尖刀班,负责搜查揪斗黑帮分子,必要时配合抄家、游
街等行动;二分队,负责宣传,要带好红旗、标语、支持医院造反派的大字报(这些已经写
好);第三分队是保卫组,负责整个行动过程中前后接应,站岗保卫,应付突发事件等,我是
分队长,手下有十二名队员。
  以前,我们光在学校内部闹革命,主要是同校内走资派、黑帮分子做斗争,到社会上参加
斗争这还是第一次,大家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脑子里禁不住出现电影《铁道卫士》上特务
匪徒与公安人员搏斗的场面。我斜眼看一下长新,他的腿早就抖开了。我忙过去低声对他说:
“害怕什么?我们人多,他们人少!你在宣传分队,不用往前面冲,万一打起来,我保护
你!”长新感激地点点头。
  大队人马很快浩浩荡荡出发了,四十几个人打着红旗,一边走一边使劲唱革命歌曲,使路
人都停下来看,不知我们要干什么。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就来到了医院。几个戴红袖章的青年人在门口迎接我们。他们介绍
说,医院领导都在上班,其中一个正在动手术。说着递上一份名单,除了正副院长,还有三个
主治大夫是反动学术权威,另有一个摘帽右派,二个历史上参加过国民党,二个女护士曾在教
会医院干过,怀疑是美国潜伏特务。
  大队长冲我一使眼色,我一吹哨子,集合起人马,布置医院大门站上岗,宣布停止上班,
人员只准进不准出,又在后门和四处也布上哨兵,实际上是戒严。
  布置停当,医院里又跑出十几个青年医护人员,经介绍都是过去受院长压制的革命左派。
我们回合一起,首先在大门喊起了口号:
  “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
  “达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医院的楼上传来“乒乒乓乓”关窗户的声音,这简直是对我们革命行动的挑战。大队长宣
布“冲!”我们一拥而入,在医院革命派带领下,按照人员名单捉人。不到半小时,全部人员
揪到了大门口,每个人都挂上了面板一样大的黑牌子。十几个人垂着头,都不吭气,只有胖胖
的院长不服气,大声说:“你们这样做违反法律!我们现在正上班,为工农兵看病,王副院长
刚做完手术还没有休息,你们抓我们毫无道理!我抗议!”
  医院的革命派因为有我们撑腰壮胆,他们也来劲了,一个年轻人冲上去用语录本打了院长
脸几下,嘴里立刻流下血来,青年人手指院长鼻子大喊:“你是反革命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是
从日本回来的大特务!你从来不为工农兵看病,整天是为走资本主义当权派老爷们服务!集
体,在英雄的红卫兵面前,你还不老实,小心你的狗头!”
  院长还想分辨,被我们一阵激烈地口号声压了下去。
  按照同医院革命派商量的步骤,压着这些人游街,压到谁的家门口,就进去抄谁的家。宣
传组的人这时已经糊好了七顶纸做的高帽子,上边用墨汁写着“我是日本特务”,“我是反动
学术权威”,“我是反革命黑帮”等字样。一宣布游街,被揪斗的人都害怕了,他们知道对我
们红卫兵来说,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立刻纷纷表示认罪,只求不要游街。医院门口这时已经
围的人山人海。
  二个女护士听说游街,吓得瘫在地上哭了起来,立刻被几个女红卫兵踢了几脚,拖了起
来。行动的时候,只有他们二个人头上没有高帽子,有人找出来两支盛医药垃圾用的痰盂,不
由分说扣在她们头上,令她们自己用手举着。队伍前面的院长,已经被痛打了一顿,头上戴上
了彩色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写着“打倒×××”大木牌,弯着腰,一只手提一个脸盆,另一只
手拿着自己的一只鞋,敲一声,喊一声:“我是日本特务、地主子弟×××!”声音稍微低一
些,就会被用枪托砸上去。
  游街队伍就这样出发了,所过之出,围观的群众挤满了路两旁,许多小孩子跟在后面,不
时用小石子打这些可怜的游斗对象,我时时要制止他们,可是又顾不过来。
  抄完了院长家,又抄到副院长的家。副院长是北京医科大学毕业生,家里书很多,又有戴
着硕士帽的大照片,还有些西服、领带,以及他夫人的旗袍、连衣裙,都是四旧的东西,一古
脑儿装了一地排车,作为反动罪证沿街展览。他的妻子儿女被这阵势吓坏了,站在院子一角只
是发抖,任凭我们翻箱倒柜,一句话也不敢说。
  天已经不早了,再一户一户抄家,恐怕到半夜也搞不完。大队长于是同医院革命派商定,
今天先游街示众,过后再抄其他人的家。
  在我们城市里,除了上次游我们学校黑帮分子的街,这是第二次。市民们觉得十分有趣,
挤得街筒子水泄不通。
  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大队长决定当场焚烧院长、副院长家抄出来的书和照片。大家把地排
车上的书卸下来,堆的小山一样。又命令十几个被游都的人低着头冲着书堆,继续高喊打倒自
己,已经喊了几个小时,他们的声音已经嘶哑,也小得多了。好象庙里的和尚在念经。
  有人把火点着了,很快成为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堆。游斗对象们浑身大汗,衣服全都湿透
了,纸灰飞起来落在他们身上,黑一块、灰一块,他们的脸被烤的通红。
  长新不知什么时候蹭到我的旁边,对着我耳朵轻轻说:“这些人真可怜!你说他们要是我
们的父母,我们该怎么办?”
  我瞪了他一眼,看看近处无人,低声训斥道:“放你妈的屁!你爹妈才能这么反动!这时
候了,你怎么还胡说八道!”他见我气得厉害,赶忙打了自己一耳光,笑着说:“说句笑话,
别生气!”
  书真是多极了,有中文书,也有外文书,而且大多数是硬皮的精装本。看得出,院长、副
院长心痛的不得了,他们眼里老泪纵横,嘴唇哆哆嗦嗦,已经吐不出什么字来了。
  火一直烧到天黑下来才完事。我们又押着游斗对象回到医院,吩咐让他们先回各自办公室
待命。大队长同我们几个头头与医院革命派进行总结。医院革命派头头是原来的团支部书记,
他对我们千恩万谢,并且要留我们吃饭。我们立刻搬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声明我们只是来帮
助革命,决不喝一口水,吃一口饭。
  正研究着,楼上面传来一阵喊叫声:“死人了!死人了!”我们一齐跑过去,一个小护士
面无人色从楼上跑下来,结结巴巴指着上面:“有……有…有人…上吊了!”我们命令她领着
快步走上去,护士值班室一片漆黑,有人伸手将电灯打开。吊扇下面真吊着一个人,医院革命
派赶忙组织人上去把人放下来,原来是今天被游斗的女护士,她眼瞪的大大的,舌头吐在外
面,十分吓人。试试呼吸已经没有了。但还是让急救室进行了抢救,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大队长有些紧张,又同医院革命派商量,今天派人分头把游斗对象送回家,嘱咐他们家属
好生看管,不要再发生类似事件。明天一大早,向公安局报告,有反革命分子畏罪自杀,定为
现行反革命。
  这一切解决完,已经是后半夜了。
邻居的争吵
  早晨,我被一阵嘈杂地吵嚷声惊醒了。看看桌上的马蹄表,才六点多一点儿。我下床走出
去上厕所,才听到那争吵声是从邻居家传来的。谁在大清早打架呢?我侧耳细听着。声音很
大,因为我们两个院子只隔着一道墙,却是在两条街上。他们的门口朝东,我们的大门口朝
西,可以说是背靠背。
  我看到厕所里有一架梯子,就搭在不高的院墙走上去观看。只见院子里一个青年妇女正披
头散发指着屋里大喊:“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不敢出来对大家说!”  屋里一个男人说:
“你大早上吵什么!有些事是不能在家说的。”
  “我偏要说个明白!我就是保皇派!人家老院长为什么是日本特务?为什么是走资派?人
家也是共产党员,是全城最好的外科医生,是省里的人大代表,组织上审查了多少遍都没有问
题,偏偏你说人家是日本特务,你们有什么根据?你为什么游人家的街,抄人家的家?你们是
在斗共产党的干部,斗人民的代表,你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那妇女越说越激动,冲进屋
里将男人拉了出来。院子里也有几个邻居站在一边看,却没有人劝解。我一看那男人,原来是
第四医院一个革命左派的骨干,游院长街时,他很积极,想不到他在家里这么窝囊。  那妇
女不依不饶:“别以为光你们革命,我娘家三代贫农,是红五类,我也是红卫兵,是造反派。
我们造的是帝、修、反的反,造的是地、富、反、坏、右的反。我们拥护共产党,拥护共产党
的干部,决不许你们胡作非为!”
  男人可怜巴巴地劝她进屋,一个劲地说好话:“行了,行了。这些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北京市副市长都打成黑帮了,你能说共产党的干部没有坏人?咱们随大流、跟着走就是了。我
往后什么活动都不参加了行不行?”女人因为没有对手,骂了一阵也没劲了,走回屋里去。 
 我慢慢从梯子上下来,回到屋里躺下,却一反往常谁不够的习惯,怎么也合不上眼了。昨天
老院长他们戴着高帽子,站在火堆边被烤的情形,象电影一样浮在眼前。说心里话,那些事当
时我也从心里觉得过分,是不人道的。可是听说全国都这么干。北京的一个县,听说把所有的
黑五类分子和家属都集中起来,象土改中那样,一个一个用木棍石头打死,连七八十岁老人和
几个月的小孩也不放过,使许多人家成了绝户,公安机关根本不管。大街上贴着林副主席指
示:好人打好人,误会;坏人打好人,是阶级报复;坏人打坏人,活该;好人打坏人,今后不
许再打。这不就是原则吗。文化大革命今后到底要怎么搞呢?
医院里的造反派头头死了
  韦连晚上来找我玩,悄悄告诉我,第四医院又死了一个人。我心上一紧,又一个被游街的
人自杀了?韦连笑笑对我说:是那个请我们帮助斗院长的革命派头头死了。
  我觉得奇怪,一把抓住韦连的肩膀,不让他再来卖关子。
  原来近来医院里药品奇缺,主要是好多工厂闹革命使生产不正常,加上红卫兵大串连,铁
路运输基本上打乱了,物资供应都紧张起来。
  前天,有位部队军官家属到医院看病,诊断是感冒,发烧厉害,医院里没有针药。他的丈
夫从部队医院弄到了青霉素针药,恰好是那位革命派头头值班,然而他也感冒了,为了表示自
己的革命性,坚持上班。吃点安乃近药片,也不大管用。
  他先给军官太太作了皮试,十几分钟后,女人的针口红肿了起来,说明是不能用这种针药
的。看看这十分难得的针药,护士先生觉得丢了实在是浪费,正好自己也感冒得厉害,想也没
多想,就将一支青霉素让别人给自己打进去了。谁知没过多久,他就倒在了地上,很快就死去
了,经化验才知道是青霉素过敏。
  我就想不通,他干医务的怎么还不明白要作皮试呢?是不是他原来作过皮试是没有反映
的?反正一个青年有为的医护人员就这样糊糊涂涂地死掉了。蓦地,我又想起了他批斗老院长
时的表现。他慷慨激昂地控诉老院长不重视毛泽东思想的学习,不突出政治,光知道走资产阶
级的白专道路。用人不分阶级,只要业务精就重用,压制了一批出身好,业务能力差的青年人
等等。说到激动处,上去就用语录本狠狠抽打老院长的脸,打的老人满脸是血,又带头押着老
院长游街、抄家。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必然联系呢?“报应!”我及不愿意想起的二个字,出
现在脑海里。“不,不!”在现代社会中,不应该相信迷信的东西,可这一切又如何解释呢?
  韦连见我好长时间发呆,不知我又什么不高兴地事,说了几句闲话就回去了。我整夜都陷
入了不着边际的思索中。
同位的她(1)——她家出事了
  我同位的女孩好几天没到学校里来了。
  她是一个瘦瘦的、高高的、挺文静的姑娘,学习成绩很一般,每次数、理、化考试,都需
要我的帮忙。虽然她身子骨单薄,却并不纤弱,是学校女子排球队的主要队员,又是文艺演出
队队员,跳个新疆舞、蒙古舞十分优美耐看。
  自从考上中学以来的三年中,我们有二年是同位,应该讲处得还是不错的。她人很随和,
不咋咋呼呼,也不扭捏作态,是属于很容易相处的那种女孩。其他的同学就不同了,同位之间
没有矛盾的很少。大多数同位都在共用的课桌上划一条线,谁的胳膊超过一点,就要被敲一下
作为警告。更有的因为找不到东西而怀疑别人,引起两个人好长时间不谈话的也不少见。
  在我们之间是不存在这些问题的。尽管我是个男孩子,却毛病很多。上课时不是习惯地将
身子抖来晃去,就是把墨水瓶弄倒了,给人家污染了书本。甚至有时候贪玩太疲乏了,听着课
会爬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来。这时候,她就轻轻碰碰我的臂膀以免让老师发现大发脾气。
  更可贵的是,这位女同学不象其他女孩子一样爱耍小心眼儿、贪小便宜。数学题作不出
来,又不好意思老问,她就托着腮呆呆地看着黑板,从不打扰我写作业。虽然,我写作业的速
度是比较快的,每做完一道题,赶快给她讲一下,实在不明白的,先告诉她答案,让她自己慢
慢演算,等我全部做完,再详细给她讲解。期中、期末考试一临近,她就紧张,我就一幅男子
汉大丈夫的气魄:“你放心,只要我及格,决不会让你不及格!”好在每次她不过有一、二道
题不会。这时,我就先看看监考老师是不是在注意我们,假若有空可钻,赶快给她写个条子塞
过去。她也就若无其事地拿过去抄上。几年来,我们两人真的从来没有过不及格的课目,我也
并未以此看不起她。
  每当考试成绩一公布,同位就会有一点小小的表示。暑假前一般是一本连环画书,或是杂
志,寒假前则是一张贺年片,偶尔也送我一个十分漂亮的笔记簿。我常常舍不得用,一直留在
抽屉里,没人的时候打开,看里面的风景插页。本子里还有一条艳红的窄窄的丝带,散发出淡
淡的清香。
  不久前,我才知道她的父亲是市里的一位领导干部。在这之前,我仅仅知道她家住在政府
大院里,没问过她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也就是在这时候,同学们开始开我们的玩笑了。往往我们正在教室里上自习,不一会儿,
同学们都走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班里组织活动的时候,同学们也
故意把我们推在一起,弄得十分尴尬。人家到底是干部子女,每逢遇到这种情况,她总是笑一
笑躲到一边去,有些不屑一顾的样子。我却受不了,弄得脸红脖子粗,还要跟人家拼命似的。
过后见了同位,连话也不敢说,走路碰上了,也赶紧躲开,好像作贼一样。
  团支部书记也煞有介事地找我谈话,问我们两个人到底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大家议论那么
大?我十分生气地对他说:“我们一天到晚上学读书,这么多人都在一起,能发生什么事!我
是团员,她也是团员,我们追求进步还来不及,怎么能有别的什么事呢?请你找老师给我们调
位好了,我也实在受不了。”他见我真生了气,又安慰我说:“没发生什么事就好。大概是有
些好事的人传闲话,别理他们,我跟老师心理有数就行了,一调座位,人家更会怀疑了。你们
都是班里的骨干,所以对你们要求要更严格一些。”文化大革命中一乱,这些议论自然被淡化
了。
  一连好几天没看到她,我的心里有些空荡荡地,又担心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下午,韦连找到我,小偷一样地看看四下没有人,一言不发拉着我就走,一直来到学校后
门外的河边。
  “坏了,坏了!你那可爱的同位家出事了!”他慌慌张张地说,又问:“你真的一点不知
道?!”“我知道什么?已经三、四天没见人影了,难道我把她藏起来不成?”我简直要大叫
起来,“她家发生什么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表示,其实恨不得给这家伙一
拳,让他不要吞吞吐吐地。
  “你同位她爸爸是咱市的副市长,已经被揪出来了,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市
府大院里贴满了揭发他的大字报,打倒他的大标语也快上街了。”韦连看起来从心里十分着
急。
  虽然预感着要发生事,经韦连这么一说,我仍觉得好像是头上响了个霹雳。想到我那温文
尔雅、让人敬重的同位,一位正在花季的少女,她今后该怎么办呢?我一下子昏昏沉沉地说不
出话来。
  我们给老师贴大字报,是形势所迫。到社会上去造反,冲击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人,仿佛这
些人天生该被批、被斗,心里没大有什么别扭。这种事一旦发生在身边,落在最接近的人身
上,我还是有些受不大了。
同位的她(2)——市府大院的大字报
  一般情况下,都是韦连来叫我一起到学校里去。今天,吃过早饭,我却怎么也在家坐不
住,忍不住早早地走出去,顺着相反方向往韦连家走去。
  韦连迎面走来,我们互相望了望,朝学校走去。市政府大院越走越近。平常路过这里,我
自卑得很,怕遇到里面走出来的干部子女,总是快步走过去。今天不知怎的,却有一种进去看
看的欲望。
  市政府大门上及两侧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大字报、大标语。有的已经重叠了厚厚地一
层,从墙上剥落下来,像皮革厂晾晒的牛皮。我今天对这些大字报一下子来了兴趣,禁不住走
近去搜寻着什么。韦连跑过去,指着一份打着红XX的大字报说:“这个人就是她爸爸!院子里
更是多得是,听说问题很严重呢!”我木然地往前走,没有作声,竟止不住脚走进了从未进来
过的政府大院。
  蓦然我的眼前一亮,同位苗条的身影从里面闪出来。我心里一热,冲动地冲她走过去。她
迈着机械的步子走着,像没有看到我一样平视着直往前走,我一股说不出的心情涌上来,连忙
追上去,“喂!”轻轻地喊她一声。
  她稍一回头,目光一碰到我,触电一般迅即又转过去,脚下一停没停。
  我呆带地立着,等到韦连推推我,才发觉失态了。我们也随着走出去,看到她竟一直朝学
校走去。
革命的烈火烧到了“天国”——教堂
  几天来又是忙得够呛。
  今天下午,我到学校去。刚走到半路上,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我们学校的红卫兵队伍。他
们举着大旗,有的人手里提着枪,更多的人拿着木棍等武器,可以说是人人全副武装了。
  大队很快走近了。韦连也在队伍里,他一伸手将我拉进去,一边快步前进,一边跟我讲情
况。
  就在半小时之前,有人到学校红卫兵总部报告,师范学院的红卫兵今天上午将天主教堂冲
击了,听说搜出来了发报机、手枪、刺刀等特务装备,准备召开批判反动教会分子大会。
  我们全市有两处较大的教堂,一个是天主教堂,是教区的总堂所在地;另一个是基督教堂,
就在市中心,是上个世纪英国人修建的,又漂亮、又宽敞,比电影院要结实得多,市基督教会
在里面办公。
  天主教会解放前开办有慈善事业,盖了许多房子,还有一座大楼,是作为医院的。解放以
后,人民政府接收了过来,办成一所师范学院。天主教会只剩下路对面的教堂和很少的一些房
屋。不用说,师范学院的学生们是学习了北京的经验,拿天主教会开刀了。
  我们中学是全市唯一的省重点中学,在市里,地位上仅次于师范学院。听说他们对教会采
取了革命行动,我们自然有些不甘心。经过简单研究,决定要抢在其他学校之前,赶快将基督
教堂攻下来。不然,我们在市里太没面子了。为了保险,有人先给公安部门打电话征求了意
见。公安局回答,上级有通知:对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一律不予干涉。于是我们大队人马就杀
出来了。
  教堂很快就到了。我照例安排四面包围,不许跑掉一个人。剩下的人,集合在大门口先造
声势,主要是喊口号:
  坚决取缔反动教会!
  打倒隐藏在反动教会中的帝国主义特务分子!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然后高唱“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听
到我们惊天动地的声音,教会里的牧师和工作人员都战战兢兢地出来了。我们一涌而入,问清
了几个牧师的身份,分别押着他们里里外外搜查了起来。
  玻璃被敲碎的声音,以及各种物品被摔碎或推倒的声音此起彼伏。我跟大队长碰了一下
头,命令人赶快分头传达:“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要破坏物品”。但一片纷
乱之中,谁又顾得了许多。
  翻箱倒柜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除了从牧师的宿舍里搜出了一些高级布料的被褥和西服、洋
装之外,反动罪证基本没有发现。
  我们大失所望。赶制了几面大木牌,分别写上“反动牧师XXX”、“帝国主义走狗XXX”,
给几个牧师挂在脖子上,命令他们交出反革命工具。可是,这些老头们十分顽固,一个劲说他
们是爱国、爱教,没有做过违反宪法的事,更没有什么反革命活动。
  正在僵持不下。教堂后面传来一阵大的叫喊声。
  我赶快跑过去。原来教堂讲台下面的地板被撬开了,露出了一个黑黑的洞口。几个胆大的
红卫兵已经打着手电下去了。
  时间不长,他们在洞口露面了,扔出来一包一包的东西。仔细一看,是过去牧师布道穿的
道袍,很象电影上旧社会富人穿的马褂,还有奇形怪状的帽子。
  不一会儿,有人大叫:“枪,枪!”果然一枝锈迹斑斑的猎枪从洞里扔了出来,我捡起看
了看,枪筒锈得十分厉害,看来有好多年没有人动了。
  不断有东西从洞里往外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人乱翻乱拣。我立刻下令,凡不是
参加行动的红卫兵,一律赶出院外。红卫兵纠察队马上执行,吆吆喝喝地将闲人都轰了出去。
但街上看热闹的人已经挤得风雨不透了,交通基本堵塞。
  反动罪证终于找出来了,一面大大的镜框里镶着一幅一个大胖子的画像,那人身穿只有画
片上才能见到的怪服装。有人马上押着一个老年的牧师过来,他一看见这画像,脸立时就白
了,脑袋上流出一片亮亮的汗珠,头深深地低下了,腿不住地发抖。
  “这是谁的像?”有人大声喝问。那牧师不敢再抬头,低低地说:“不认识。”
  “放屁!不认识藏得那么严实干什么?一定是有鬼!”一个红卫兵骂着,照牧师头上敲了
一棍子。牧师头上一下子涌出了血,我怕出事,连忙制止,并让人带牧师去对面医院包扎。
  又一个牧师被押了过来,他看上去年轻一些,在我们追问下,他说:这个地下室从来没有
人说起过,他来得晚更不知道。不过,这个画像的样子有些象袁世凯。至于袁世凯什么样子,
谁也没有见过,他也只是猜测。我们又从大门外围观的人群中找了几个年纪很大的老头来,他
们经过辨认,也认为是袁世凯。因为,在辛亥革命以后,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我们这
城市的城门口悬挂过他的画像,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人们都不是
十分肯定。我们认为,只要说不出是别的什么人,那一定是袁世凯,是一个反动头子。
  洞里东西还真不少,有一箱箱印刷精美的《圣经》、宣传教义的挂图,有英文打字机,最
后又搜出来一架刻着外国字母的照相机。
  我们大喜过望,这些东西就够得上最辉煌的战果了:照相机是用来搞特务活动的证据,打
字机是用来打印情报的工具,为什么不写汉字?肯定是往国外发!还有一架短波收音机,不用
说,一定是用来向外发报用的!再加上保存袁世凯的画像,妄想让反革命复辟,简直是罪大恶
极了。
  大伙七手八脚将几个牧师押到大门口,外面人山人海,一片混乱。为了让群众都看清,我
派人搬出了桌子,拼成一个小舞台,命令牧师们站上去,当众宣布了他们的罪行,又根据我们
的决定,宣布他们为现行反革命分子。
  红卫兵战友们真是雷厉风行,有人已经从理发店借来了理发推子,三下五除二,就将几个
牧师的头发每人剃去了半边。最后一个为首的牧师刚要剃,大队长摆摆手,亲自走上前来,用
推子在他脑袋上剃了个十字。人群中响起一阵喝彩声和掌声。
  我们的批斗大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大伙儿每人都忙了一身大汗。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我们又开了一个现场紧急会议。决定:一、将几个反动牧师送往公安
机关,请求逮捕法办;二、将查抄的物品清查登记,派专人看守,日夜值班;三、对教会一般工
作人员和家属,责令他们揭发牧师罪行,只要不搞破坏活动,不限制他们自由。  
会议结束,留一部分人清点登记物品。我们大部分人押着几个牧师往公安局走去,后面跟着浩
浩荡荡的围观群众。我们自己感觉到,在行动上已经超过了师范学院的红卫兵们。
  没想到的是,我们满怀热情来到公安局大门口,站岗的竟不让进去。等了一会儿,出来一
个干部,问了问情况,却让我们回去,人一个也不留。经过再三交涉,那干部态度十分坚决地
表示:牧师有问题可以批判,教会的物品要保管好。公安局可派人协助进行调查,在没有确凿
证据之前,公安局不能逮捕人。
  我们的高兴劲一下子去了大半,只好又将牧师们押回教堂。在路上,红卫兵战友们气得一
边走一边不住地打他们,我怕影响不好,制止了好几次,也不太管用。
  回到教堂,我们余怒未消。责令牧师们弯着腰站在教会外路口上,将搜出的《圣经》、宣
传画、牧师服堆了一大堆,点上火烧了起来。一边烧,一边喊口号,直到天黑。
  我们再次开会,分派了两批值班人员。一批负责看押集中在一个地方的牧师们,只准他们
家属送饭,不准他们外出,让他们在屋里老老实实写交代材料,互相揭发反动罪行,等待随时
接受批斗。第二批,负责看管物品。物品已经都堆放到教堂里,十分杂乱。我们准备明天举办
展览会,把这些东西都摆到大街上,让人们参观批判。值班人员轮流回家吃饭,不得擅离职
守。
  宣布完任务和纪律,我就和剩下的红卫兵各自回家了。
  啊!战斗的一天!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在口号声和广播喇叭不停地震荡声中,夜幕渐渐降临了,无论我们的革命运动进行的多么
热火朝天,太阳、月亮始终对世界东方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这片热烈地灼人的土地不屑一顾,
仍然按部就班地升起来,尽职尽责地将光热撒满大地每一个角落,然后准时在人们不注意地时
候隐到西面山峰的背后,让星星冷冷地占据着天空。  吃过晚饭,我提个板凳来到大门外的
街上,天还没有完全黑尽,合欢树上红艳艳粉扑一样的花束散发出淡淡地清香,而满树的叶子
都悄悄地收拢起来,显露出暗兰色的天空。
  我正在独自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宁静。忽然见有个十几岁男孩急急地跑过去。不一会儿,又
有几个匆匆而过。再一个学生样孩子跑过时,我认出是低年纪的金海。我一把拉住他,问发生
了什么事?他似乎不情愿停下来,用手一指前面说:“什么事?拷问反革命了!听说是用中美
合作所刑讯共产党员的方法来打人了,还不去看看!”
  我忙将板凳送回家,再出来时金海已没有影子了,顺着他们去的方向追下去,来到了城门
外一个农村大队的队部门口。只见门外聚了许多人,门口的灯光照耀下,人们的脸上呈现出紧
张的神色。我挤进人群,又走进院子里,一盏汽灯高高挂在树上,满院子是白花花的大字报,
一串一串像凉晒的被单,墙上锅台一样大的墨字写着“坚决镇压反革命!”“以反革命之道,
还治反革命之身!”
  我往汽灯亮光下一看,只见大树之间横着几条大梁,上面反吊着两个低垂着脑袋的人,几
个青年汉子正用扁担劈头盖脸打去,扁担抡起来在空中发出“嗡,嗡”的声响,然后是发出仿
佛打在布袋上一样的声音。奇怪的是,被打的人却没有一点呻吟或叫唤的声响。
  我壮着胆子走近,“嗖”地一下,有根东西从我头上飞过去,吓得我立时出了一身急汗。
只见一个汉子正在将手中折断的扁担扔到地上,嘴里“呼哧,呼哧”直喘,旁边有人递给他一
条毛巾。他一屁股坐在一个凳子上,擦着脖子上亮晶晶地汗珠。
  这时有人走向被打的人。我才发现那两个人的嘴被用布堵着,布团拉出后,他们才发出无
力的呻吟。
  “怎么样?尝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了吧!快交代你们的反革命罪行,现在为时不晚!否
则是死路一条!”随后,旁边的几十个人一齐高呼: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
  “向反革命分子张××讨还血债!”
  那被吊的反革命上身是赤裸的,下面的裤子也被打成了条条,头上、身上全成了黑的、红
的血痕,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从他的脚尖上滴下来,弄湿了一大滩土地。他吃力地抬了抬
头,似乎说了句什么。马上有人用皮带“啪”地抽在他头上,“大声说,甭想蒙混过关!” 
 “北面那人好象死了,怎么没有动静?”有人惊叫一声。几个青年跑过去,拨拉了几下那人
脑袋,一点反应没有。有个负责的人一摆手,人们赶快将绳子松下来,那人“咕咚”一下掉在
地上,还是一动不动。
  “快弄凉水来!”有人提着水桶跑出去。我知道日本鬼子将被打昏人浇醒的办法将被采
用。果然,水弄来后,一下子到在那人身上,立时那血肉模糊的身子动了一下。另一个人也被
放了下来,好象也不行了,照样被浇了一桶水。我这才知道,被打的就是一年前在人民广场万
人大会上发言的人,他们是作为四清运动中主动坦白罪行受到宽大的典型。我听过其中一个人
的坦白录音,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想起来永远不会忘记。
  这个人原来是个普通农民,还是个贫农,据说因为穷,解放后娶了个当过妓女的人作老
婆,但两口子经常吵嘴。四清运动中,有邻居向工作组揭发,听那人老婆骂他时,曾扬言把他
当兵的历史告诉别人。工作组一调查,解放前他确实有几年不在家,他自己说是跟着叔叔去东
北要了一段时间的饭,可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也没有人深究过他。
  工作组最喜欢的是能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新线索,真能挖出一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可
是人们立功的好机会啊!于是,在大队干部和民兵的配合下,迅速将这人叫到大队关押了起
来,然后轮番对他进行突击审讯,不让他睡觉,不给他喝水、吃饭,一连几天下来,他实在难
受不了了,便承认在外头的几年是参加了国民党军队,还参加了淮海战役。
  但是,这仅仅让他得到半天的休息时间,更进一步的审问又开始了,审问的中心是他杀了
多少解放军战士。这下他可朦了,死活再也不开口。工作组这下生气了,对他的审讯开始升
级,除不让睡觉、吃饭外,民兵们在审讯时还不断用枪托打他,用皮鞋踢他。他知道,自己如
果不能满足工作组希望得到的结果,是不会放过他的。后来,又让他几次到公判大会上陪斗,
又参加了对杀人犯的陪绑,他的精神防线崩溃了。只好说在战场开枪打死过解放军,开始说打
死一个人,再追问不过,又增加一个,直到第十个人时,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问一次,便
在加一个,直到供出杀了三十多个人时,人们又要求他详细叙述这杀这三十人的经过。
  工作组大获全胜,在即将结束之前,一个警惕性很高的工作组员又提出一个让人感兴趣的
疑点:为什么他同叔叔、婶子一块出去,只有他只身一人回到家乡,而且从不提起那些人的下
落?组长开始对此并不感兴趣,经不住这个组员一再提意见,就批准让他再去攻一攻,反正成
果已经可观了,有没有结果无所谓。
  这工作组员在反右派斗争中就是个骨干分子,曾创下在一个单位揭发右派分子二十人的记
录,虽然这二十人中经审查只有二个人被定为右派分子,他的觉悟高确是出了名的。他领命之
后,信心十足地展开了对反革命的心理攻势,从“坦白从宽”的政策,谈到他的妻子、儿女的
前途,并保证他彻底坦白后不会受到任何刑事处分。
  反革命再次受到党的政策感召,痛苦流涕地坦白说,他干国民党军队时,叔叔和婶子一直
不同意,并且骂了他一顿,让他记了仇。有一次,连长领着他抓逃兵,正碰上在逃荒路上的叔
叔婶子,他一气之下将他们都用刺刀挑死了,并且把头割了下来,当共产党嫌疑犯向上级报了
功,被奖励了二十元大洋。
  至此,他才被解脱,果真在万人大会上被当作坦白从宽的典型释放回家,不过戴上了反革
命分子帽子,而几个死不认罪的人,分别被判了刑关进了监狱。
  四清运动那一关虽被脱过去了,且下这史无前列的文化大革命却再次将他揪了出来。听说
这次是让他承认与台湾国民党有联系,让他交出反动电台和密码。这样地吊打已经进行了一天
一夜,看样子他是死到临头了。
  树上吊着的另一个人不认识,问了别人才知道是被前一人检举出来的。他也当过国民党
兵,而且恰巧他们在同一战场上呆过。他死不承认见过这位老乡,于是享受了同样的待遇。
  据民兵们介绍,这后一个人不太顶打,才打断一条扁担腿就断了,牙也全打掉了,已经二
天没吃东西,恐怕撑不了几天了。
  对起农村的革命派和贫下中农们,我们学校的红卫兵还算是比较讲政策的,批斗黑帮有时
也打一顿,却没有胆量动如此大刑。我心中担心的是,他们万一把人打死了,是不是要负法律
责任呢?
董老师跳楼自杀了
  董老师下午随黑帮队伍劳动时,看到我走过,轻轻喊我的名字。我警惕地四下看看,发现
了董老师那直愣愣的目光。
  这位董老师一直是全市最优秀的数学老师,是我们学校过去的骄傲。他教过的学生中,有
的考入了清华大学,还有人出了国。运动以前,市教育局经常组织其他学校来听他的课。他的
教学成绩,也多次被市报表扬、推广。不过他却出身于一个地主阶级家庭,父亲在原籍民愤很
大,一家人在解放后从不敢回家去。虽说他父亲早已去世了,但只要一提老家,他就害怕。运
动中,他的档案又被公布了,原来他也加入过国民党,虽然是在学校时集体加入的,一联系到
他的出身,就成了要命的问题。上学的时候,因为我学习很努力,又是数学课代表,董老师很
喜欢我,我也很尊重他。即使运动中他被揪出来,我也尽可能保护他,使他在一定范围内少受
点苦。所以,我一听他叫我,就停下了脚步。看他的样子,一定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告诉我。
  我过去对负责看押的红卫兵说,我要带董老师问几件事,他点头答应了。我招招手,董老
师先问过看押的红卫兵,才低着头朝我走来。我领着他,往一边走了十几米,估计别人听不到
我们谈话,才装模作样大声训斥了他几句。然后,放低声音问他:“董老师,你有什么事?赶
快跟我说,不要被别人发现。”他紧张地四下看了看,贴近我低声说:“最近是不是要把我弄
回老家去?那样我可就没法活了。”说着,眼里掉下了眼泪。
  他的身上由于长时间强体力劳动,又不能洗澡换衣服,散出一股酸臭的气味,呛得我差点
没捂鼻子。要知道,在过去,他是个有洁癖的人,衣服、鞋子上决不允许有一点灰尘。头发每
天坚持洗一次,每周至少要到市里洗两次澡。落到这种地步,实在叫人同情。
  我安慰他说:“您不要有思想负担,运动来了总要受点委屈的。有什么问题,说清楚就行
了。你主要是历史问题,千万不要想不开啊。”他盯住我又问:“这么说,我不会被送回老家
了?”说真的,近来对黑七类人物,遣返成风,谁也难说不会保证他们被赶到农村去。我又不
好对他许空愿,只好再次安慰他:“您好好劳动,好好接受批判吧!有什么情况,我会想办法
通知您的。”
  他感激地给我鞠个躬:“谢谢你在这种时候还敢跟我讲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就是把我
送回去,我也不怕了。”一边喃喃地嘟囔着,他一边慢吞吞地朝劳动人群走去。
  我来到红卫兵总部,问有没有将黑帮分子遣返的事,大家都摇摇头。这时,我才一下子想
到,一定是在批判他时,有人用“送他回老家”来吓唬他的,真是可怜啊,他已经有些神经质
了。
  晚上,我正要回家,看到许多人急匆匆往教学大楼跑去。我问什么事?有人头也不回地答
一声:“有人跳楼了!”
  我也随着人们赶快朝前跑去。
  教学大楼下的砖地上平躺着一个人,在昏暗的路灯光下看不清是谁。旁边有人告诉我,是
从四层大楼的顶上跳下来的。
  我一试呼吸已经没有了。忙招呼赶快给公安局打电话,又叫了几个学生,帮忙抬到校卫生
室去。等找来校医,听了听心脏后摇了摇头。等擦了擦此人脸上的血污,我差点叫出声来:他
正是董老师!
  几小时后,公安局来人了。他们问了问情况,又去看了现场,又询问了现场发现的证人。
再次证实人已经死了后,就表示按抗拒运动的反革命对待,尸体由学校自己处理。
  董老师被吓死了,带着满脑子三角、几何题,带着十几年丰富的教学经验离去了。不用再
怕被送回老家了,也不用怕被批斗、被劳改了。
革命的火种——宣传“十六条”
  学校文化革命筹委会把学习宣传《十六条》和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作为最近一个阶段的中
心工作。在学校里,我们已经学习无数遍,有些段落,完全可以流利地背诵下来。经过研究,
决定将学生组织起来,分头去社会上宣传。
  在城里宣传员是重点,挑选了能歌善舞的学生组成文艺宣传队,准备在街头、广场上进行
小型演出,另外组织了军乐队,在各大街上游行宣传。
  我被派带领一部分学生下乡,到郊区去贴大字报、大标语。其实,我们学校就在城市边
上,走不远就是农村。
  当我们抗着红红绿绿的写好的大字报和大字标语,抬着浆糊桶走入村庄时,顿时有一些老
人和小孩子跟在后面看热闹,青壮年们大概都下地干活了。我们把红旗插在地上,沿主要街道
贴标语和大字报。遇到比较平整的墙壁,我们干脆就用大板刷沾着墨汁在墙上写。然而当我们
在一家新盖好的房子雪白的墙壁上写大字时,主人家却出来干涉了,说人家好不容易盖这么一
座新房,还没新鲜几天就给涂黑了,实在说不过去。我们再三解释,写大字报是宣传毛泽东思
想,宣传《十六条》,他们却坚持不让写。我们没办法,只好提着桶走开。没走多远,就听后
面的农民在叽叽喳喳说风凉话:“城里这些学生们整天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弄着这么好的纸、
这么些粮食打浆糊,真是胡糟。有那么多功夫,帮我们锄锄地不行吗?”说着笑起来。我们听
了十分生气,几个学生要返回去同他们辩话,被我劝住了。我还用毛主席语录安慰他们:“伟
大领袖不是说过嘛:‘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今天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又有同学不服气
地说:“过几天多组织些人来,一定要功下这个土围子,让毛泽东思想占领农村阵地。”我
说:“看来战斗还很艰巨啊!他们对文化大革命一点都没有动静。”还有人说:“我们远远地
跑来向他们宣传文化大革命,村里负责人一个也不出来欢迎。我看再来的时候,先组织贫下中
农打他们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再查查他们跟四类分子、阶级敌人的关系。”  回到学
校时,天已很晚了,气得我们都没吃下多少饭去。
红色恐怖下的“黑帮小调”
  黑帮分子们今天遇上一个大难题,是学唱《黑帮小调》。
  这些黑帮包括几部分人:一是原学校部分领导,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校长、书
记、教导主任都进入了这个行列;二是原来学校的戴帽五类分子,其中有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
和一个右派分子;三是历史上有些问题的人,如有的人当过国民党报刊的编辑,有的人干过国
民党中统,有的人加入过三清团等;还有一类是过去教学中对学生比较严厉,学生们特别仇恨
他们,将他们打成了黑帮分子等等。别看他们有的是老干部,还有的是高级知识分子,对于音
乐却一窍不通,唱歌时五音不全,又记不住,很让看押他们的红卫兵生气。
  《黑帮小调》并不是很复杂,是从外地传来的一首专门针对黑帮的歌谣之类的东西,歌词
内容是:
  我是黑帮分子,我是牛鬼蛇神。
  我反党,反人民,社会主义的路我不走。
  打倒,打倒!
  打倒反革命黑帮分子×××!
  这×××是他们自己的名字。就这样短的一首小调,让他们自己学唱了一上午,还有一半人
唱不下来。气的红卫兵每人狠狠赏了他们二个大耳光。
  早上,看押队长指定唱的最好的反革命分子耿××再教几遍,又让他分成几部,由他自己领
唱。在步枪和棍棒威逼之下,居然唱的可以了。唯有原来的老校长有些跑调,又被红卫兵拉出
来,单独痛打了一顿,头上打出了几个疙瘩。
  音乐老师当黑帮他自己觉得冤枉,让反革命当队长,并且还领着唱《黑帮小调》,他也不
服气。今天在集合唱时,他为了表现自己,特别提高一个八度,让别人没有办法跟下去。红卫
兵一看,怒上气头,一脚把他踢到,问他:为什么故意捣乱?他流着泪说,自己是贫农子弟,
不应该被四类分子领导。提高八度唱小调,是为了唱的更好,没有别的意思。红卫兵小将甩他
几个嘴巴后,教训他说:“你不用拿出身来洗刷自己。贫农子弟为什么向学生灌输黄色歌曲?
为什么不高唱革命歌曲?你还以为是什么人?你是反动阶级异己分子!是反革命黑帮分子!只
许你老老实实改造、坦白交代罪行,不许你乱说乱动!否则,将受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制裁!”
一顿打骂,将他的精神打了下来,但还不死心,又提出建议:“这样好不好?他们唱的时候不
好掌握音调,我给他们用手风琴伴奏怎么样?”“我看你是不老实!”红卫兵用木棒敲了以下
他的脑袋,“让你们唱小调是为了改造你们,是让你们来表演吗?真是反动透顶!再不老实接
受改造,我们就单独给你增加火力!”这下他害怕了,连忙低头认罪。
  所谓增加火力,就是连续突击审问,由红卫兵纠察队负责打态度。被揪斗的人站在长条木
凳上,九十度弯腰,双手要往后高高抬起,脖子上挂上几十斤重的木牌,问几句,用皮带、木
棍打一顿,经常被打的从凳子上摔下来。一个回合下来,身上的好皮肉就不多了。所以,一说
增加火力,黑帮们都胆战心惊。
  老校长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音乐知识基本没有,对我们这些红卫兵来说,
是没有什么价钱好讲的。他为了少挨打,只要有空,就让别人教他唱,走在路上也不住地哼
哼,引得学生们发笑。不过到底他能完整地唱下来了,即使点名让他独唱,也不在害怕了。
“红卫鱼”、“造反虾仁” (上)——菜肴也有了革命的新名词
  我的同学韦连今天到大街上去买笔记本,没想到几天的功夫,各街上已经大变了模样,各
商店重新用红油漆刷了门面,有空的地方都用黄漆写上毛泽东语录。空的地方大一些,就写上
一大段,空小的地方,写上一小段,或干脆写上一条。
  最让人耳目一新的是牌匾,全成了红红的一片,仔细看去,不过都成了千篇一律的名字:
红卫商店,东方红商场,太阳升百货店等,好象除了这几个字以外,都成了禁区。前几天被砸
得乱七八糟的老字号牌匾,以及各种古老的装饰品,已经被拆的干干净净,一条街望过去,比
过去干净利索多了。不过一想起过去五光十色的招牌店名,那些五彩缤纷的装饰建筑,心里总
觉得十分可惜。
  我们走进一个饭店门口,只见门口摆出了两个大红的木牌,分别写着“革命饭菜名”和
“通告”。那“革命饭菜名”下面列着几十种饭菜,一看就知道还是过去买了几十年的炒芹
菜、炸丸子之类,但革命职工们为了表示革命,却硬要把名字加上革命名词:
  红卫鱼
  无畏丸子
  延安芹菜
  胜利排骨
  造反虾仁
  革命肉片
  北京豆芽
  红卫兵汤
  红色炸肉
  红卫香菇
  韶山萝卜
  大众包子
  韦连没有看完,早就笑了起来;“这些人真能出洋相,虾仁还能造反?湖南韶山种不种萝
卜?排骨跟谁战斗?还能够胜利?今天真开了眼了。”我连忙制止他,“这是当前的一阵风,
还是不要说人家的好。”好在我们都戴着红卫兵袖章,尽管有几个人听到韦连发笑已经在注意
我们,也不敢往前凑。
  再看“通告”,上面用墨汁写了几条:
  一、本饭店即日起,在红卫兵小将支持下,由“宴喜堂”改为“红卫饭店”,欢迎广大红
卫兵小将和无产阶级革命派光临。
  二、我们广大革命职工决心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将饭店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同
时,提高革命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严禁一切地、富、反、坏、右、走资派、资本
家分子入内,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三、饭店服务员改变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由就餐着自己买票、自己端菜、端饭,自己刷洗
碗筷后,放回原处,体现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原则。违着一律不接待。
  四、饭店内不准猜拳行令,不准穿西服、旗袍、高跟鞋等资产阶级服装入内,如有违反,
按破坏无产阶级革命秩序论处。
  五、严禁冒充残疾人进店乞讨。如发现有人乞讨为名给社会主义抹黑,革命职工有权扭送
专政机关。
  韦连一边小声读着,一边忍不住又发出笑声:“这下可好了,进饭店吃顿饭,比进中南海
还严格了。”我怕他惹事,赶快拉着他走开了。
“红卫鱼”、“造反虾仁” (下)——革命的菜肴惹出大麻烦
  吃过早饭,我不慌不忙往学校走去。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我们学生彻底得到了解放。不
用起早贪黑上什么早自习、晚自习了,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参加期中考试、期末考试,更不用害
怕老师那催命一样的督促作业了。
  刚走过一个路口,看见前面冲过来一对人马,前面有人举着红旗,后面有人抱着一卷纸,
一转眼功夫来到面前,原来是我们学校的红卫兵们。韦连也在里面,一看见我,不由分说,拉
着我随队伍一起小跑起来。我甩开他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又要干什么去?”他脸上露出
幸灾乐祸地笑容:“快走吧!有你的好戏看!”我再三追问,他才说出实话。
  昨天我们看到的饭店招牌等情况,韦连今天一大早跑到学校对同学们说了。有的人一琢
磨,大叫一声:“这是一个大阴谋!”大家吓了一跳,忙问:“这有什么阴谋?”那同学说:
“什么红卫鱼、红卫肉、红卫兵汤……,这不是要把我们红卫兵小将吃光、喝光,消灭掉吗?
你们还笑呢?这是典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么一说,大家立刻都来气了。马上书写了几分
声讨红卫饭店的大字报,组织了几十名红卫兵,前往饭店兴师问罪去。
  我想,这饭店也是胡闹。饭菜本来是让人吃饱肚子的东西,有什么阶级斗争,非要加上时
髦的革命词,这不是无事找事吗!教训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们也是应该。
  不一会儿,饭店到了。我们在大门外站下,先威风凛凛地喊了一通口号:“革命不是请客
吃饭!”“严防阶级敌人浑水摸鱼!”“谁破坏文化大革命就打倒谁!”在充满火药味的口号
声中,饭店里的人吓的大气不敢喘,好长时间没有人露面。
  有位同学说了声:“砸!”几个人走上去,将写着红卫鱼的牌子一脚踢倒,七手八脚用棍
子砸了个稀巴烂,围观的群众围了一大片。
  这时,才从饭店里跑出一个戴红袖章的胖子来:“红卫兵小将们!红……红卫兵……小将
们!不要生气!有话慢慢说。”他满脸上是汗,腿打着哆嗦,举着一盒烟,刚往前送,被一位
同学一巴掌打在地上。
  韦连指着他鼻子喝道:“这红卫鱼、红卫肉,是什么意思?”胖子脸一阵紫一阵白,“小
将们不要误会,我们是为了表示对红卫兵小将的崇拜!”“放屁!”有人将棍子一敲,胖子吓
得一跳,差点瘫在地上。“这臭鱼烂虾能用来比喻红卫兵吗?分明是包藏祸心,想消灭我们红
卫兵!是什么人搞的?是不是阶级敌人?”
  胖子更害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说:“决不敢,决不敢!是我们几个,负责人研究
的,都是贫农、工人出身,你……你们可以调查!”“贫农、工人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来吗?
一定有坏人捣乱!”这么一喝,胖子没有话说了,只一个劲往店里面瞅。
  店里传来一阵乱响,几个青年工人推出一个小老头来。老头戴着眼睛,一幅文质彬彬的样
子。我们喝问:“这是什么人?”几个青年工人讨好地走上来介绍:“这牌子是他写的,他是
过去的资本家。”又一指胖子,“他是经理,一贯包庇资本家!”胖子和老头一听,无力地低
下了头,浑身抖的更厉害了。
  我们到了这时,才觉出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在几个青年工人带领下,又将店里面写着新
式菜谱的牌子抬了出来,让胖子和老头低着头站在前面,当众召开了批斗大会。有的同学手
快,立即找来二块木板,一块上写“走资派×××”,另一块写“反动资本家×××,”将木板分别
挂在胖子和老头的脖子上。
  一阵轰轰烈烈的战斗结束了,我们带着胜利的心情回到学校,其他班级的同学们听说后,
都非常羡慕我们。
雌雄难辨——抓流氓?!
  夜里轮着我值班,虽然夜里十分凉快,蚊子却咬得厉害。检查了几个关押黑帮分子的地
方,红卫兵战士警惕性很高。我们的暗号是“革命”,对方答“无罪。”于是,大家走近,交
换了各自的情况。我们扛着小口径步枪,绕着学校走了一圈。
  没有了白天广播喇叭的喊叫,没有了翻来覆去的《东方红》乐曲和此起彼伏的口号声。除
了小河里青蛙毫无感情的鸣叫和草丛中蟋蟀们的窃窃私语,大地一片寂静。我和几个战友默默地
走着,偶而抬起头,只见满天的星斗闪闪发亮。是呵,革命运动,天下大乱,却乱不了自然的
运行,太阳照样从西边落下,青蛙继续唱着歌交配、生育,地里只有种上庄稼,人们才有饭
吃。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转到了宿舍区。
  “救命啊!抓流氓啊!”一阵凄厉地惨叫声从前面传来,我浑身打个激凌,又叫了一声:
“有情况!”不想几个红卫兵太胆小了,竟然一下子都跑到我的屁股后面。一个女同学吓得光
张着嘴:“哪……哪…”,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我自觉责任重大,一方面我是保卫组负责人,另
一方面相比而言,我还是比较镇定的。我忙安排:“不要慌,跟着我过去看看!”女同学怯怯地
哀求:“我要小便!”真是没出息,我低声喝道: “等一会儿再说!谁开小差,我枪毙了
他!”顿时没有声音,我们紧张地往前迎上去。
  “咚、咚、咚!”一个身影急急地跑了过来。我猛地一开手电,喊道:“谁!”那人一见
我们,颓然倒地,口中喊着:“快,快,快抓坏人……”。我命令两个男红卫兵继续往前追
赶,自己同女同学扶起那人,手电光中,才发现是高中的一位女同学。她头发剪得同男孩子一
样,又穿了一身兰制服,根本分不出男女来。
  记得上个星期五,她带领十几个女同学,高喊口号,冲上学校的露天讲台,“喀吃,喀
吃,”把头发剪了下来,本来还想推成光头的,被几个年龄大的红卫兵头头制止了。他们又高
唱:“是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纷纷当众脱掉花褂子,换上男生穿的兰布制
服。在她们露出嫩嫩的胸脯时,男学生们看得眼都直了。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女同学,是个天
不怕、地不怕的泼辣人物,为什么被吓成这个样子呢?这位大姐软软地倚在我怀中,一阵女人
特有的气味冲进我的感觉里,尽管这个躯体又粗又壮,仍然使我一阵心跳眼热,赶快把她交给
女同学。“怎么回事?”我不断地追问着。他平静了一下,才用手胡乱地指着:“我刚开完会
往回走,在前面树丛后跑出来一个坏人,抱住我就摸我的奶子。我拼命叫喊,他才跑了。”我
安慰她:“不要害怕,他跑不了,我马上组织人去搜查。”把她送回女生宿舍,我又叫了几个
红卫兵同学,准备赶往出事的地方。这时,刚才派去的几个人过来向我汇报:“有人看到坏人
跑进男生宿舍方向去了。”到底是那口屋,却没人弄清。“挨房间查!”我命令道。
  我们来到男生宿舍前,各个房间里的灯都亮了,大概刚才一阵纷乱惊醒了大家。我们挨房
进去询问,并往床底下,角落里搜查。一直查到我们班的宿舍时,一点线索也没有。我对我们
同学宿舍是比较放心地,打算象征性进去走一走,就被聂刚的样子吓了一跳。他脚上还穿着
鞋,用被子盖着头,腿不住地发着抖。我四下一看,大家都把目光往门外看,还没有人注意到
他。
  这个聂刚是我的好朋友,出黑板报、搞文艺节目,我们是老搭档了,难道今晚上是他耍了
流氓?我不敢再往下想。赶快过去将灯关掉,大声说:“这里没事了,大家休息吧!”暗地
里,我赶快给聂刚拖下鞋来,打了他几下离开了。这么热的天,他盖什么被子,万一被别人发
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往后查就没多大劲了。闹腾了大半夜,我们回到值班室,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今天一大早,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聂刚。他大概没有睡好,躺在床上捧着本书,眼睛却盯
在屋梁上发愣。我走过去对他一摆手,他便下床随我走出来。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我问
他:“昨晚你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命了!”他呆呆地看着我,眼里却掉下泪来。我气的踢了他
一脚,“真不象话,要不是让我碰上,今天非把你揪上台去批斗不可!”他感激地对我点点
头,才一五一十地对我说了经过。
  最近一个时期,毛泽东头像的证章成了热门货,胸前别上一枚亮晶晶地像章,是红卫兵的
骄傲。可是,这样东西却十分稀少,只有少数干部子女才能弄到,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及,于
是出现了互相抢夺的现象。昨晚聂刚也参加了红卫兵的一个活动,散会的时候天已半夜。因为
没有月亮,路灯也剩了没几盏路上十分昏暗。远远地,他看到一个男同学从另一边走过,胸前
一枚像章一闪一闪的,聂刚就动了抢过来的念头。他悄悄挨上去,心想抢过来是胜利,抢不过
来就说是闹着玩,没太多考虑。可是,等到他一把抱住人家,将手摸向胸脯时,才发现是个女
的,加上人家大喊大叫,吓的他屁滚尿流一直跑回宿舍,到现在心里还怕的不行。
  这下我心里有了底,告诉他千万不要告诉第二个人,要装的没事人一样,他再三表示要保
密,我才赶往红卫兵总部报告。最后,我和几个保卫人员一口咬定,坏人跳墙跑了,可能是个
小偷,这事才暂时压了下来。
红光机械厂的批判会
  今天到红光农业机械厂帮助召开批斗大会。工厂里的文化大革命真是落后,大多数工人光
知道按时上下班,到月头领工资,见了厂长、书记像老鼠见了猫,师傅、徒弟一团和气,阶级
阵线十分模糊。上级准备在地方上抓个工厂搞文化大革命的典型,因为这个厂子规模大,工人
多,就选了他作点,让红卫兵帮着搞一搞。
  这个厂子青年工人不到三分之一,又有相当一部分是本厂子弟,亲戚关系多,人际问题复
杂。我们来到厂里,找到了负责的造反派负责人,他倒是干劲十足,控诉了厂长对他的压制。
他家里三代是工人,父亲还是先进生产者,几年前才去世。可是他因为调皮,一直被领导上所
头痛。据别人反映,他虽然年轻,可是脏活、累活一点不想干,经常泡病假出去钓鱼、打兔
子。因此,每次升工资都选不着他,干了几十年了,还是个二级工,别人已都是四级、五级
了。他为此特别对领导有仇,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别人不敢写大字报,而他一写就是几十张,
加上出身成分好,成了一伙青年人的头头,后来他也成立了红卫兵,并且成了厂里文化大革命
领导小组成员,厂长、书记已被打倒,他反而成了临时主要负责人了,这个人自己改了名字叫
王闯。
  王闯给我们介绍了厂里的情况,厂长、书记已经是走资本主义当权派,不打自倒。其他地
主、贫农、坏分子、右派有几个,找批斗对象凑十来个问题不大,主要是工人们抹不开情面。
听了介绍,我们觉得事情太简单了。当天上午我们就跟他们一起写了一批揭发批判厂领导走资
本主义路线、包庇重用国民党员当会计、右派分子当技术员等问题的大字报,又声称一定要揭
开农机厂阶级斗争的盖子,进一步挖出隐藏在工人阶级中的阶级敌人。
  广播换成了高音喇叭,我们广播员带火药味的批判稿一念,全厂职工的神经顿时紧绷了起
来,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中午吃饭的时候,当我们戴着袖章、挽着袖子雄赳
赳、气昂昂地一出现,人们赶快闪在一旁,躲得远远的正眼不敢看一眼。我们心中真有一种毛
主席派来的天兵天将的感觉。
  晚上,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召开批斗大会,人们早早地都来了。有个唱戏用的土台子,上
面挂上了“向阶级敌人宣战大会!”两侧是大字标语“深挖细找阶级敌人”,“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万岁”,电灯将会场照得十分明亮。我们十几个红卫兵和厂里几十个青年小伙子,早就
在土台一侧站成二排,一派杀气腾腾,以致人们进入会场坐下后,基本上没有说话的。
  大会由王闯主持,我们几个红卫兵负责人威严地坐在主席台上。我代表红卫兵,对农机厂
造反派表示了支持,又决心将农机厂的阶级敌人一个不漏地揪出来,批倒斗臭,不获全胜,誓
不收兵。
  我讲完话,王闯猛然提高嗓门,用劲气力大吼一声:“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揪上
来!”这一下真是吓人,人们大气都不敢喘,只把眼盯着我们。因为,一听吼声,二个小伙子
捋着袖子往人群中走来,很快将一个中年人提溜出来,拤着脖子、抬着手腕,像老鹰抓小鸡一
样揪上台来,随后有人将一块写着“打倒×××”的木牌挂到脖子上,令他头九十度低下,双手
往后抬起,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中新发现的斗人形式――坐飞机。
  随王闯一声吓人的吼声,一个个坏人被揪上台来。最后我一数,其中一个没挂牌子。我问
王闯怎么回事?王闯过去看了看,确实多了一个人,不过这个人不是被斗对象,不知怎么也揪
了上来。我连忙说,已经揪了上来,就不能当时改正了,他难道一点问题也没有?王闯想了一
会儿,一排脑袋说:“对了,他偷着给人打过家具。”“那算投机倒把分子!”我一声令下,
让人写了牌子给那人套上,批判发言才陆续开始。
  批斗会结束,批斗对象不准回家,集中在一口屋中反省,然后一个个过堂审问。那多出来
的一个人原来精神有点毛病,被会场上气势一吓,糊里糊涂自己跑上去当了批判对象。我警告
王闯,再往后开会一定要掌握好秩序。不要再发生类似事情,传出去让人笑话。本来阶级斗争
十分严肃,弄个精神病一掺合,效果就不好了。王闯一再表示今后注意。半夜后我们才回家,
王闯让人给我们买了几个烧饼吃。回到家里,才发现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游园——不是“游园”
  今天经历的事情对我刺激实在太大了,它将是我一生中最难忘记的日子之一。
  我们早上来到教导处前的时候,黑帮分子们早就被押在这里站成一排,他们中有过去的校
长、书记、教导主任,还有教过我们的十几名教师。他们弯着腰老老实实地等着,每人脖子上
挂着一块木牌,上写“走资派”、“黑帮分子”、“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反动学
术权威”等,名字上用红笔打着×号。当然,过去上学的时候,他们是非常严厉的,有一次,因
为午睡时我跟同学说了句话,被老师狠狠训了一顿,吓的我见了那位老师就害怕。如今看到他
们可怜巴巴地像囚犯一样呆在那里,有些很解气。可转念又一想,老师不负责任还叫老师吗?
至于他们头上的各种罪名,都是很吓人的,可是他们到底同北京的黑帮分子们是不是一样的错
误?他们有些是从抗日战争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还有些是青年党员、团员,怎么会反党呢?
  “快走,快走!”韦连推我一下,我们一块到前面集合。学校红卫兵负责人告诉我们,今
天要对黑帮分子们采取行动,让他们游校园,适当的时候让他们游街。我们红卫兵也分了工,
几个高中学生负责拿着枪,我们低年级的每人发了一根木棒。有几个人被安排去找东西,原来
是让黑帮们每人敲打着一样东西。
  最前面的是一位历史有问题的老师,他手中提了一面锣,另一只手拿着自己的一只鞋,就
这样赤着一只脚,走几步敲一下锣,高喊一声:“打倒反革命分子×××(自己的名字)!”后
面的人照样办理,不过喊的内容不同。我知道,这种方式是从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
告》中学来的。前几天,为了发动人民参加文化大革命,党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和其他报
刊都重新刊登了这篇文章,并号召人们照着做。也许,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了。
  队伍逶迤着沿校园砖铺的甬路走去,我们分别跟在两旁看押。心想,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为
滑稽的事情,不需要法律程序,不需要核实罪行,只要学生们一高兴,所谓的师道尊严被抛在
了九霄云外,昔日我们尊敬惟恐不够的老师们,被称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们,竟被我们这些乳
臭未干的学生们,押解着执行对他们人格最大侮辱的行为。我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跟着队伍走
着,并不想有什么表现。可我们几位骨干战士就不同了,他们不住地喝斥着,用枪托使劲捣老
师深深弯着的腰。
  有位教语文的老师最倒霉,他本来出身是贫农,教学也不错,但就是爱给领导提个意见,
结果运动一开始,被学校领导当黑线人物让学生批判,后来学校领导也被打倒了,他却不能翻
身。这就是政治挂帅年代的法则,一个人一旦被当成了坏人,就在也难以出头了,即使再冤枉
也无人替你申辩。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心里也许觉着不平,喊打倒自己的声音不是太响亮,所以挨打特别
多。有的同学也认为太过分,但这种时候,他们就是敌人,怎么对待他们都不过分,谁也不能
出来阻止。
  当一个红卫兵再次高高举起枪托,狠狠砸在他弯的弓一样的腰上时,他大叫一声倒下去
了,但那学生仍不住地砸下去。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从地上一跃而起,抓住那学生的枪,一用
力夺了过来,再一抡,几个红卫兵纷纷逃跑,他毕竟是个壮年汉子,十几岁的学生当然不是对
手。看到学生们逃开了,他把手中枪一扔,站在那里怒视着周围,一时人们都楞住了,没想到
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跟在他后面也参加游校团的秦老师,是教体育的,只是因为出身不好,被推进了黑帮之
列,这时他离语文老师最近。他随着大家沉默了片刻,突然意识到是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只
见他轻轻挨过去,只几下,就将反叛者按在了地上。在他强壮的体魄面前,语文教员就显得微
不足道了。红卫兵们一看危险解除了,一拥而上,用绳子把语文教员捆了个结实,又打了个死
去活来。
  红卫兵们将他在地上拖着有几十米远,到了一片空阔的地上。这时,他浑身上下血迹斑
斑,衣服、脸上都是泥土。红卫兵们经过商量,决定将他放在太阳底下曝晒。大家用几条绳子
将他栓好,再拉向不同的方向固定好。这样,他就仰面朝天躺在了八月里最毒热的太阳下面。
开始,他还呼喊着,后来嘴里往外吐沫,低声呻吟着,已经在叫“救命”。又过了几十分钟,
他直挺挺地不动了。我们负责看管他,都非常害怕,赶快去找学校文化革命筹备委员会来处
理。但我们刚跑到半路上,红卫兵负责人却迎面走了过来,我们大叫:“快,他死了!”负责
人摇摇头:“他死不了!不要害怕!”说着来到语文教员近前,用脚使劲踢了几下:“别装
死!我们红卫兵小将不吃你这一套,你不是不服吗?就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对方
仍然没有反应,他用手试试对方鼻息,也有些荒了。他想起电影上共产党员被敌人打得昏过去
时,都是用凉水浇过来。也招呼我们去打了一桶凉水来,猛地泼上去,泼了几下子,那人才动
了几下。我们的头头说:“怎么样,我说死不了吧!下午马上开大会,宣布他为现行反革命分
子!”
  到下午开大会的时候,人们怕他再反抗,又用绳子使劲勒了好几遍,他已经站不起来,是
几个人拖着,架倒台上去的。先是让他跪在地上,因为他浑身软瘫,根本无法站立。但刚一会
儿,就倒了下去,任凭怎么打他,再也没有反映。学校文革筹委会负责人过来一看,眼珠已经
瓷了,他非常担心。仔细一看,是有一道绳子勒进了脖子里,这说不定哪一会儿就出人命的。
他再三说服红卫兵几个负责人,给语文教员松开了绳子,又抬到学校卫生室打了强心针,人才
慢慢又醒了过来。
市委书记来我们学校看大字报
  下午四点多,几辆轿车开进了我们学校。我正和几个红卫兵贴大字报,看到轿车,不知是
什么大人物到来,停下手中的工作站在那里看。
  车上下来一个戴眼睛的中年人,招招手让我过去,问有没有负责人在家。我告诉他:筹委
会一部分带人出去学习了,剩下几个红卫兵学生代表在家,我也是其中之一。他说:“这很
好,你把主持工作的同志找来,市委书记今天来你们中学视察情况。”
  我赶忙跑上原教学大楼,把筹委会和红卫兵总部几个负责人都叫了下来。在家主持工作的
姓吴,是个烈士子弟,高中三年级的学生,现在是筹委会主任,也是学校红卫兵负责人。他下
楼来时,车上的干部们已经都下车了。老吴想让他们上楼去坐坐,但被拒绝了。他们说,今天
来第一是看大字报,第二是跟红卫兵座谈。老吴说,筹委会中的原学校负责人出差了,原校党
支部、校长都打成黑帮了。市委书记点点头说:“今天来主要是与红卫兵代表座谈,其他人一
律不见。”
  老吴随即让我组织红卫兵维持秩序,围观的学生全部各回教室学习,黑帮分子不准露面,
一部分红卫兵担任警戒保卫。
  市委书记、副市长等人沿着从芦席搭成的大字报墙边走边仔细看,秘书们不时地作着笔
记。
  虽然这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是我们自己写的,其实大体内容都差不多,除了上纲上线,空
喊口号外,就是根据道听途说,揭露一些老师的隐私,实在看不出有多少关系国家命运前途大
事的东西。可是市委领导们却看的十分认真、仔细,他们绷着脸,谁也不说话。有时发现几张
毛笔字写得漂亮,或是内容文字组织的比较好一些的,就指示秘书抄下来。这样看了二个多小
时,我们也陪了二个多小时,这位领导是我们市的高级干部,听说在延安时就参加了革命,平
时只在报纸、广播中见到或听到他的名字,报纸上有照片黑糊糊一片看不清楚。这样近的距离
并且这么长时间跟市委最高领导在一起,开始我们真是受宠若惊,心中十分紧张。经过一段时
间观察,我才发现,这些市委、市政府要员,从穿着到行动,同我们熟悉的校领导干部也差不
了多少。都是兰制服,穿一双布鞋,比老百姓不同的是上衣口袋插支钢笔而已。
  老吴几次请领导们上办公室休息,都被拒绝了。天色渐渐暗下来,秘书才过来说,领导要
找一个宽敞一点的教室,找一些红卫兵来座谈。老吴想,教室里都已经乱哄哄的,秩序也不好
维持,就让我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我灵机一动,提出新建成的物理实验楼下,有一间放幻灯的
大房间,十分干净,只要在走廊上站上岗,谁也进不去。老吴一听十分高兴,先领那位秘书去
看了,又派人赶快整理座位,备好茶水,才请领导们过去。他赶快拟了一份名单,是从红卫兵
中选了十几个出身过硬、政治上可靠,说话比较谨慎的学生,让我赶快通知参加座谈。不到二
十分钟,人差不多到齐了。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老吴想让食堂备饭,但市委领导坚决表示不在这里吃,我悄悄跟老吴
说,我们食堂大概不够档次,听说高级干部是不随便在外头吃饭的,老吴也不坚持。后来派我
借了点钱,买了几斤水果、饼干放在他们面前,这次他们倒没客气,几个人就着茶水分着吃
了。
  老吴经过简单准备,向领导详细汇报了运动开始以来我们学校的情况,包括学生们的动
态,发展了多少红卫兵贴了几千份大字报,内容分几类,揪出了多少黑帮分子等。我们几个人
也作了一些补充,也提出了不少问题。主要是请示文化大革命今后发展的方向,将来搞多长时
间,学校领导是不是可以打成黑帮等比较集中的问题。
  市委书记注意地听了我们的发言,又问了几个细节,才讲了几点意见。一是告诉我们要加
强学习,认真学习党中央文件和毛主席指示,学习《人民日报》的一系列文章,结合学习实际
情况加以分析,提高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认识;二是对红卫兵和革命师生的革命热情表示
坚决支持。认为我们学校文化大革命形势很好,一批坏人被揭露出来,红卫兵为保卫无产阶级
专政立了大功;三是要进一步宣传北京大学第一张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认真执
行政策,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四,关于红卫兵组织,应注意从政治上严格把关,各方面条件都
要从严要求,不要急于求成,要逐步稳妥发展。要团结广大革命师生,共同将文化大革命进行
到底。
  这些话猛一听很有水平,有一定高度,过后一想,不过是些官话,对我们提出的实际问
题,他一点也没接触。
  最后,他问了一下对他印象比较深的几张大字报的作者情况,又提出注意发展和培养文化
大革命运动中的积极分子,特别是家庭出身好,政治上要求进步,运动中表现突出的分子。
  领导们还让老吴重新把教师、学生分成反动、一般、革命、骨干的比例数汇报了一遍,他
们在本子上亲自记了下来。
  秘书们看了看表,提醒是不是该回去了。领导们才站起来,又说了些勉励的话,才走出去
上车离开了学校。
  送走了领导们,我的肚子一阵难受,勉强坚持着收拾了一下,赶快回家。今晚上吃了三个
馒头。
“作战部长”——李长征
  下午召开红卫兵总部全体人员会议,却怎么也找不到作战部长李长征了,高音喇叭广播了
好几遍仍然不见踪影。学校文化大革命筹备委员会主任又派我们几个人分头去找。偌大的校园
往哪里去寻呢?我们几个人分了下工,我负责挨教室搜索,其他的人分别到园圃和操场去找。
  我想了想,先到黑帮们劳动的工地去看了看,火热的太阳下,十几个黑帮分子正抬地抬,
垒的垒,汗流浃背干的正起劲,三个红卫兵站在树阴下,警惕地看押着他们,跟囚犯一个样。
我问了问红卫兵,都说没见到李长征。于是我调头从东往西挨个教室找了起来。
  教室里乱哄哄的,有的在写大字报,有的集体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走廊里、过道两
旁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大字报、漫画,几个老师缩着脖子正在认真地看,我走过去,他们连招呼
都不敢打。
  有一个班的学生们正在大吵大嚷地辩论。一部分人大声宣读《毛主席语录》:“中农是必
须团结的,不团结中农是错误的……,”然后质问:“中农也是劳动人民,为什么不让我们加
入红卫兵?不让我们参加斗争黑帮?”另有人高喊:“毛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
命。’可没有说没有中农便没有革命。红卫兵是毛主席的红色卫兵,是最纯洁的革命组织,只
有我们红五类才能参加,你们参加个外围就不错了。”
  有人看到我走过,好象发现了救星:“这不红卫兵头头来了,你说中农能不能加入红卫
兵?”我忙着找人,有些不耐烦,站在门口教训他们:“什么贫农、中农,你们都不够格,不
过是贫农子弟、中农子弟罢了,争什么!红卫兵组织刚刚成立,今后怎么发展要根据形势需
要,不是谁想加入就加入的。不加入红卫兵也一样革命吗!好好学习语录,提高革命觉悟,不
要老想着往脸上贴金!”
  一顿训斥使他们哑口无言。有人还悄悄地吹捧我:“看人家,水平就是不一样!不亏是当
头头的。”
  我心里着急,赶快往别的教室走去。查了几十口教室,还是没有李大部长的踪影。我加快
了步伐,准备看过最后几个教室,好回去汇报,别让大家老等着。没想到,在最西头一口空荡
荡的教室里,李长征正在向他原来的班主任训话。
  李长征是一个非常不安分的学生,数、理、化从来没及格过,语文、英语也常常考零分,
已经留过二次级了,学习仍不见起色。运动开始之前,听说学校准备劝其退学。文化大革命一
乱,救了他一命,反而成了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迫害工农子弟的典型(他的父亲是个老工人,祖
父也是拉了一辈子地排车)。他到处控诉老师迫害他,经常叫他把画着零分的考试试卷拿回去
让家长签字,致使他多少次被父亲用鞋底打得皮开肉绽。然而,他脑子又不能算笨,打篮球特
别灵活,游泳也是全校第一名。我们常常在河边看他从高高悬崖上跳水,还会在空中翻几个跟
头,简直跟杂技演员差不多。可是,这些都当不了学习成绩,学校判断一个学生的优劣,还是
以学习成绩为标准的。在课余时间他什么活动都参加,而且样样活动都出色,唯独上课铃一
响,只要一坐在课桌后,他的瞌睡就上来了,有时老师叫都叫不醒。
  此刻,原来平时对他最严厉的班主任,也是担任数学课的宫老师,正低着脑袋站在他面
前,听凭这个昔日不合格学生的训斥。
  “宫志宝!你这个地主子弟,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你这些年来向我们工农子弟放了多少
毒?!嗯?我知道,你就是喜欢那些资产阶级少年、小姐,他们学习好,听你的话,你把他们
当成宝贝。对我们这些工农子弟,你却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你这是阶级报复!”  宫
老师头上不住地有大颗汗珠滴下。听到“阶级报复”四个字,不由打个哆嗦,连忙又弯了弯
腰:“我不敢!不敢!”
  “你不敢?你们胆子大着呢!不是要把我们都开除吗?光剩下你们这些王八旦们,你们就
心满意足了是不是?”听着这些粗俗的斥骂,老师的脸红了,抬了下头,大概想争辩一下。李
长征轻蔑地将提在手中的一块不大的木牌抬了抬:“怎么?不服气吗?告诉你,这反动地主子
弟的牌子早就给你预备好了,只是看你的认罪态度怎么样!这牌子挂到脖子上可就不好往下摘
了。”
  宫老师吓的连连后退,忙说:“我认罪!我认罪!我向红卫兵小将检讨!”  李长征十
分得意,将那块令老师害怕的牌子晃来晃去。
  我心下十分不忍,推开门进去,摆摆手让李长征出来。我对他说:“红卫兵总部开会都广
播好几遍了,你怎么还不去?”他有些慌:“是吗?我没听见呀!”“快去吧!大家都等你
了。”
  他随手将牌子扔在地上,又进去对宫老师训了几句,才跑出来跟我一起走了。
  今天的红卫兵会议,实际上是筹委会扩大会议,主要讨论下一步的几个批斗对象,大家争
论很大,原定将十个人打成黑帮批斗,后来只定下来三个人。明天又要有几个人倒霉了。
“自绝于人民”——佟老师死了
  运动开始以来,最让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黑帮分子佟老师上午死了。
  为了他,我们折腾了一夜没有睡觉。
  凭良心说,佟老师是我们学校最好的教员之一。他虽然教的地理是副课,但被他搞得有声
有色,在全市也是很有名气的。
  地理课最让我们头疼的是记不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地名,而且特别容易混淆。佟老师为了解
决这一难题,想了好多办法。最后,他到印刷厂去,请人家用边角废卡纸,切成扑克牌大小的
纸片,他将各国首都的风光画在上面,再写上地名、国名,做成一付很漂亮的新型扑克。上地
理课的时候,让我们分成几个小组轮流打扑克,居然将那些难记的地名基本上记下来了。
  他还将我国各地的简称、物产、城市名等,分别编成顺口溜(有些顺口溜是他搜集来,又
加工整理的),使我们对地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介绍二十四节气,他领我们唱:
  春雨惊春晴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又合辙又压韵,特别容易记忆。还有介绍地方风物的:
  烟台苹果莱阳梨,肥城大桃不落地,
  平度葡萄沂水柿,乐陵小枣拔金丝,
  潍县萝卜嘎嘣脆,青州山楂酸叽叽,
  泰安栗子章丘葱,周村烧饼薄如纸,
  七十二泉在济南,明水地里出好米。
  他的这些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都被教育局在各校推广,他也因此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
者。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些经验,今天被揭发出来都成了罪证。
  他的介绍外国地名的扑克,是公开宣传资本主义,并且把资本主义画的那么漂亮,这不是
美化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吗?他那么起劲地介绍外国,实质上是企图里通外国。
  佟老师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很多人说他道德败坏。他的老家在农村,爱人是一个没有文化
的乡下女人,才三十岁就显得很老了。佟老师在学校、在教育系统才华出众,引起了好多女性
的好感,最后把握不住自己,与一个小学女教师同居了,然而这个女教师不知道佟老师已经结
过婚,并且还有了孩子。佟老师知道这样的事不能长久,就花钱买通了乡政府负责人,开出了
离婚证。不过,他照样回家,给他的前妻和女儿生活费,连他的父母也不知道已经离婚。这
样,他在城里与女教师举行了婚礼,并借口新事新办,没有请乡下的父母露面,实际上他是不
敢让家乡的人们知道实情。
  可是事情到底有暴露的时候。有一年过春节,他的前妻和女儿打扫卫生的时候,从箱子里
翻出了离婚证书。因为母女不识字,看到跟别人家奖状差不多,再说佟老师也经常得奖状,她
们高兴的不得了,就同其他奖状一起贴在了正屋的墙上。佟老师的内兄却是认字的,串门时发
现了墙上贴的离婚证书,就拉着妹妹一块到学校找佟老师。看到佟老师同年青的女教师正亲亲
热热生活,可怜的兄妹俩竟不知说什么好。
  佟老师羞愧难当,只得保证今后按月给前妻和女儿生活费,房产等全部归前妻所有,那女
人流着泪走了。回家后,他除了把离婚证揭下来,没有对公婆吐露一个字,听说至今仍和公婆
住在一起,女儿已经十几岁了。
  对以上这些事,我们已经审问批斗了他十几天了,他都承认。他的身体较弱,又有胃病,
瘦得皮包骨头。白天,他要跟其他黑帮一起抬石头垒墙,晚上就是整夜地审问拷打,有时连饭
也不让他吃。后来,我看他精神已经恍惚了,眼睛发直,叫他几声也不反应,大家对他也就有
些放松了。半夜里,红卫兵值班队长查牢房,负责看押的红卫兵早已睡着了,房门大开,进屋
一看,佟老师竟没了踪影。大家着急了,先往厕所找,又往各校园树林、井口上去找,怕他自
杀。全校找遍了都没有,大门口有人站岗是出不去的。只有西院墙十分低矮,墙外是庄稼地,
比较容易逃。于是,全体红卫兵一起出动,越过西墙往外追去。
  我们先一直追到河边,这里水深河宽,不是水性特别好的人,是过不去的。我们用手电找
了半天,没发现有异常,又顺着河分别往两个方向追。佟老师经过这一时期批斗,身体实在太
不行了,我们用了不到一小时,就在玉米地里将他捉住了。
  我因为脚歪了一下,落在了后面,等我赶过去,红卫兵们已经将他用铁丝捆了起来,怎么
捆得看不见。只是他死活不往回走,任凭学生们怎样打他,他也不站起来。大家也打累了,不
知该怎么办好。忽然一个红卫兵从附近井台上找来一根木杆,说:“他不走,我们就把他抬回
去!”说着,就将木杆伸入佟老师用铁丝绑着的手、脚之中,几个人抬起来就走。佟老师疼得
杀猪一样叫起来,后来哀求学生们放下他,让他自己走。但谁还管他那一套。我一瘸一拐跟在
后面,一下子发现手电光照着的地面上滴了一路血,忙大喊:“停一下,不要出事!”这时,
佟老师已经毫无声息了。有人说:“放下他再跑了怎么办?”仍然不停地王前走。  到了学
校里,在电灯光下,我们发现情况不好了。原来,铁丝已经深深地勒进了佟老师的脖子里、手
腕里、脚腕里,血从手腕上不住地流出来。人已经昏迷了,脸白的象油光纸。有人赶快把校医
找来,他让学生们先将铁丝解开,谁知两手腕上的血涌的更多了,他连忙用绷带去绑,再看口
里、鼻子里也流出血来。他也吓坏了,说:“恐怕老佟是动脉勒断了,必须送医院抢救!”可
是去医院要十几里路,学生们谁也不愿意抬,只好派了个学生骑自行车去请医生。天亮以后,
佟老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也不大淌了,我们都觉得是不行了。直到九点多,那学生才回
来,说人家医生正在开批判大会,没有人值班,求了半天也不派人来。大家又商量了半天,派
了另一个黑帮分子老师,从附近工厂借了一辆地排车,拉着往医院去。听说到了医院,人已经
直挺挺的,早已不知死了多长时间了。
  唉,多少老师成了黑帮挨斗挨批是普通的事,你佟老师偏偏逃什么呢?下午又召开了全校
师生大会,宣布佟老师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顽固对抗运动,自绝于人民。
串连(1)——准备
  我下午一到学校,韦连就抢先跑过来,凑到我耳边告诉我一个特大好消息:学校接市委通
知,要组织一批师生到北京进行革命串连。这当然是鼓舞人心的,毛主席已经两次接见红卫兵
了。到北京,到毛主席身边去,就意味着有机会见到毛主席,见到周恩来总理,这是做梦都在
想的事情啊!
  我急忙向学校文化大革命筹备委员会跑去,办公室里已经集合了满满一屋子人,吵吵嚷嚷
地听不清什么,大概都是来询问进京的事情的。“别在这儿嚷了,嚷到天黑也白搭!都回去,
以班级为单位从红卫兵中推选,每班暂选一人,报筹委会审查”,老吴从里间走出来大声说,
又对在筹委会工作的一位老师说:“王老师,你负责登一下记,多报的名单一律作废!”  
这一下明白了,选拔范围和名额都十分清楚,大家知道在这儿没什么可磨的了,赶快回班级争
取吧。于是人们呼呼隆隆往各自班级跑去。
  等人都走光了,我才装做满不在乎地走进去,见了老吴问了些别的事,对于进京代表的事
连提也没提,这让老吴很意外。他主动拍拍我的肩头说:“你真沉住气了,行!够个红卫兵骨
干条件。这次进京我有个初步想法,我们筹委会成员和红卫兵总部人员不能都走了,以后机会
有的是。这次先去一半人,你看怎么样?”我觉得他想的很全面,就点了点头。他又嘱咐:
“叫几个人下通知,我们先开个会研究一下。”
  我们的会还没开完,各班选拔的人员名单就很快报齐了,每个名单背后都是一场激烈的争
论和攀比。几乎所有的班级,都是由红卫兵战士投票决定的。基本条件自然是家庭及社会关系
没有一点政治问题的,然后是比谁的家庭更革命、更红一些,于是人员集中到一些老红军子
女、烈士子女和军人子女身上,一般工人农民出身的学生占的比例不是很大。
  我们开会的最后一个项目是决定哪些人第一批去北京,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开始有人提建
议,有提议投票的,有提议主任指定的,还有人提出碰运气抓阄的,被老吴批评了一顿。筹委
会副主任、原学校副校长首先表态,他代表教师们发言说,他们第一批一个也不去,让红卫兵
战士们先去。老吴满意的点点头,他补充说:“你看王老师多有水平,我们都要有放眼世界的
胸怀,主动发扬风格。老师们也不能不去,也要给一定名额。”推让了半天,十一个委员中定
了五个,不是筹委会委员的红卫兵总部人员中也推选了两个人。大家对报上来的名单逐个审查
了一遍,没提出什么问题,这样我们红卫兵赴京串连代表团第一连就组成了。老吴谢绝了大家
的一致推选,主动表示第二批。不过临放学前,市委打电话来,指定让他担任我们连的连长,
他再推也推不掉了。
  我有幸成为第一批赴京的成员,被指定为宣传鼓动组组长。名单中有长新,却没有韦连,
他们班的干部军人子女太多了,恐怕这样下去,再去十批也轮不到他。我心里暗暗着急,韦连
去不成会埋怨我的。
  按照分工,会后各组负责人立即行动起来。生活组组长马上下通知给赴京的人交粮票、生
活费,服务组的人忙着开介绍信,布置带好红卫兵袖章、学生证等,又将人员名单抄好,派人
骑自行车送到市委去。我则组织人印毛主席语录卡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红卫兵宣言以及十
六条等传单。因为后天才出发,有些事情不是太着急。
  长新见到我咧着嘴直笑,他选上当代表纯属偶然。他们班里有五个现役军人子女,条件都
差不多,他们争的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肯让步。最后一赌气,竟一致同意工人家庭出身的长
新,乐得他跑到外面小卖店买了一包糖,见人就分。我警告他不要象范进中举一样,乐极生
悲,乐发什么毛病来。老吴又让我告诉服务组组长,明天借点钱给每个进京的人买一本新的
《毛主席语录》,举在手里显得整齐。还吩咐赶快去买红绸子,明天一定赶制出一面学校红卫
兵的队旗,说不定在北京还会被拍入电视呢。老吴心十分细腻,一切都考虑的很周到。
  为了将宣传品和传单印得漂亮一些,就特地请学校打字员晚上加班,争取将部分毛主席语
录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印出来。至于《为人民服务》、《十六条》等,就要连夜用钢板刻出
来了。长新主动提出来帮忙,可是他一不会刻板,又不会弄油印机,我想来想去给他找了个校
对的任务,他高兴得不得了。他说,晚上回去一定让他妈妈给他把衣服、军帽都洗干净,再买
一条新的腰带围在腰间,就是一个标准的红卫兵战士了。平时他是以懒散、肮脏出名的,球
鞋、袜子从来不洗刷,脏得弄不清什么颜色时,就用墨水再染成黑色,但他那双臭脚,老远就
熏得人头疼。我再三要求他一定先将球鞋袜子刷洗干净了才准上车。这时候,让他干什么都
行。
串连(2)——长新家出了问题
  晚上就要出发了,长新家却出了问题,进京的事不用说吹了,我心里一直不好受。
  长新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据大人讲,他一辈子连鸡都不敢杀,又没有干过商业和
财务工作,能有什么问题呢?还是老吴告诉了我实情。长新父亲的单位有人昨天贴出了大字
报,揭发这位工人在解放前给国民党军队做过一段时间饭,是帮助反动派打我们的解放军,而
且从来没有向组织上交待过,属于隐瞒反动历史,已经被揪出来批斗了。长新不仅是不能进京
的问题,以后还要列入黑五类狗崽子一类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这个打击。
  晚上,火车站灯火通明,各单位都组织人敲锣打鼓为我们送行。有的老大娘还直往我们挎
包里塞熟鸡蛋,让我们身受感动。
  一直到上火车,我都没有看见两位好朋友韦连和长新。下午,我都去找过他们,但都没在
家,我猜想是有意躲了起来。长新家院子里、大门外贴满了大字报,他父亲在家中也挂着黑牌
子不敢摘,见了我低着头立在一旁,如同罪犯一个样,我眼里的泪水差一点掉了下来,一句话
没说,转身跑了出来。
  火车长鸣一声开动了。我这是第一次乘火车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乡,心里不免有些异样
的感觉。我把头从车窗里伸出去,想看看家乡的道路房屋,没想到在站外铁路一侧明亮的灯光
下,韦连和长新呆呆的站在那里,我高兴的大喊一声,他们望着我招了招手,长新立即用袖子
捂住了脸,不用说他哭了。
串连(3)——到达北京
  我们乘坐的火车到达北京时,已经是下午了。下了车,站台上到处是拥挤的人流,天有点
阴,弄不清东西南北。墙上挂着红底白色大字横幅:“热烈欢迎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战友
们”、“北京的红卫兵向全国红卫兵战友们问好”。不知安在什么地方的高音喇叭,一遍一遍
的播放者“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站台里也到处贴满了大字报,落款都是北
京各单位的造反组织和红卫兵。看到这一切,我确信是来到日思夜想的伟大祖国首都了,来到
了毛主席住的地方了。
  领队招呼我们先不要出站,等别的单位人走的差不多时,让我们以连队为单位清点人数,
由各对负责人向团对负责人汇报。然后排着队,举着我们的红旗,缓慢的出站了。
  没想到站外的人比站里更多,广场上到处是站着、坐着、躺着的人群,无论向那里看,都
是摇动不清的人头,都是乱糟糟的声音,同宣传广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压抑的气
氛。我回头一看,四座高高的钟楼映入眼帘,同我在学校里看到电影上的照片一模一样,一个
实实在在的北京城印在了我旅游记忆几乎是空白的脑子里。
  我们队伍停在了车站广场一角,告知不准随便行动,等候安排。大概有人已经去联系了。
远处有个高大的牌子上面醒目的写着:“外地进京红卫兵接待站”,那里排了几条长长的队
伍。我摸摸挎包,带的馒头和咸菜已经吃光了,只有《毛主席语录》和钢笔在里面,肚子一阵
紧一阵的叫起来。有个卖北京市地图的人走过,我花了一角钱买了一份,和同学们围在一起研
究起方位来。
  车站钟楼上的钟响过好几次了,天渐渐黑下来。
  好容易传下通知:“整队出发”。前面的人走动了,我们跟上去,从人流中穿过,向外走
去。不多时,来到一条非常宽的马路上,汽车多得数不清。不知为什么路中间刨出了一些土,
堆的高高的。有的同学介绍说,这就是有名的长安街,天安门就在这条街上。
  我们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个机关样单位。稍微等了一会儿,有人领我们分配房屋。
我们几十人来到一个大房子里,里面有用木板和长凳搭的床。墙上贴着欢迎的标语。大家由负
责生活的同志一一安排下,去走廊上洗刷间洗了手脚,我就躺在床上不想动了。
  不一会儿,有招呼吃饭。我们来到院子里,排队领了碗筷,打上一勺菜和两个馒头,几口
就下去了。又喝了两大碗稀饭,肚子才有些缓过劲来。
  吃过饭,我赶紧招呼我的宣传组员们,每人取了些宣传品,分头去各房间分发,并要求他
们组织学习。不久,从各房间里传出了齐唱毛主席语录歌的声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
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
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也有的房间唱起了“革命造反歌”。我找到了老吴,问他还有
什么工作,他对我的宣传工作比较满意,鼓励了几句。
  我们这些学生、老师,谁也没来过北京,走了一下午,也弄不清是什么地方、什么街道。
不过大家都十分兴奋,对未来的活动,充满了丰富的想象和幻想,当然最关心的,是能不能接
受毛主席的接见。哪怕远远的只看上一眼,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领队挨房来查看时,下令一律关灯睡觉,明天要早起跑步。毕竟坐车有点累了,一关上
灯,鼾声就响起来,我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串连(4)——在“新北大”
  一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外面哨子在响。我看看大家都在大睡,就下地一个一个摇醒,
让他们赶快洗脸后下去集合。
  不久,又传来通知,早上不操练了,因为周围没有空地方了,马路上人又很多。接待单位
建议我们取消了。
  吃过简单早饭,接待单位开来几辆大客车,将我们拉着顺马路开去。天气不错,太阳照在
地上亮亮的。北京秋天的早晨已经有些凉意了。
  我们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拼命向车窗外看。看到有些红墙闪过,大家一阵议论。司机告诉
我们,那就是天安门。我们都叫了起来,又一起扭过头去往后看,只见一个城门楼样的建筑在
阳光下闪闪发光。虽然是高大一些,不过也就跟我们家乡的那些庙宇差不多。因为家乡的玉皇
阁、天后宫、文昌阁等都是二层大楼,也是琉璃瓦顶金碧辉煌的。
  我从小学就在书本上读过“雄伟的天安门”,常常想象着天安门非常非常高大壮丽,象山
一样巍峨,高耸如云端,需要仰视才能看清楚。每当东方发亮,天安门上就会响起音乐,毛主
席站在上面指挥着千军万马。
  眼前这现实中的天安门实在太不伟大了,我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车子拐了几个弯出了城,路两边是同我们家乡没有什么两样的庄稼地。我们又唱起歌来,
一个红卫兵女战友站起来打着拍子,不想汽车一刹车,她差点摔到,气得坐到了座位上去。汽
车缓缓停下了,我从车窗里伸出头去,几个让我心动的大字就在眼前“新北大”。这是前几天
报上用套红大大的登在首要位置上的毛主席的手书。北京大学是我们几个月来万分向往的地
方,不亚于想象中抗日战争中的延安。这里出了让毛主席支持的全国第一张大字报,这里的红
卫兵带头赶走了工作组。听说中央首长经常到这里来看大字报,有时还在群众大会上讲话。这
是多么让人激动的地方啊!
串连(5)——参观中国军事博物馆
  参观活动安排的十分紧张。今天上午参观了中国军事博物馆。
  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对长安街有些熟悉了。其实,我们住的地方往外一拐就是东长安街,
走不远是一座古代的观象台,上面安放着黑乎乎地观象仪等,跟《十万个为什么》书上的插图
一模一样。
  说起街道上的房子,除为数不多的高楼大厦外,绝大多数建筑并不比我们住的城市强多
少,有的胡同破破烂烂,还不如我们家住的地方好。但这毕竟是首都,是我们每天高喊“毛主
席完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的真正所在地,其所具有的代表和象征意义,是什么地方
也无法比拟的。
  军事博物馆从马路上看去并不是很宏伟,可是当穿过前面的广场进到里面时,却仿佛置身
于一座宏大无比的迷宫,光是宽大的前厅,就让我们仰着脖子看个不够,里面简直就是个广
场,成千上万的红卫兵们却仿佛置身于一座宏大无比的迷宫,光是宽大的前厅,就让我们仰着
脖子看个不够,里面简直就是个广场,成千上万的红卫兵们出出进进一片纷纷扬扬,我想起有
首歌中的词句:“革命洪流势不可挡。”但不理解的是,我们这些洪流光是写大字报、喊口
号、打人斗人,共产主义就会实现吗?列宁有句名言:共产主义是苏维埃政权加电气化。但目
前即使是伟大祖国首都的农田里也很少见到拖拉机,我们住的临时招待所里晚上经常停电。这
一切使我们感到与电气化的距离。苏联听说是电气化了,毛主席又骂他们是修正主义,是“卫
星上天,红旗落地。”我们参加的文化大革命目的之一,就是避免走他们的道路。现实是,我
们正在做的完全是浪费和破坏,工厂停产、铁路交通秩序打乱,生活物资什么也不足,需要票
证领取一点点,常常有票证排队也买不到东西。共产主义的蓝图变得十分渺茫。
  各个展览大厅都空阔无比,墙上是图片,玻璃橱中陈列着各种各样实物,包括烈士的遗
物、手迹,各种战争时期的文书、武器,还有些著名人物的衣物、著作等。过去在课本上读过
的事情,在这里得到了验证。如朱德的扁担,贺龙的手枪,方志敏的用品等。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展览图片中竟然有我们城市在解放战争中的许多画面。不过照片一片
狼藉,很难在现在的城市中与它们对上号,图片下的说明文字十分详细地介绍这是什么时间,
在我们家乡的什么地方的什么战斗,使我们倍感亲切。
  在抗美援朝馆,我们仔细地看了志愿军战士在上甘岭战役中用过的武器,缴获的美国士兵
的望远镜、手枪等。让人肃然起敬的是罗盛教、黄继光等烈士的遗物。他们的事迹在小学课本
上我就读过了,也是多年来我所接受的革命教育中宣传最多的英雄人物之一。
  院子里展览着各种大型兵器、飞机、大炮等。从山炮、迫击炮到火箭炮、高射炮、导弹,
品种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在飞机展品中,许多在战斗中立过战功的飞机,也在这里亮相,
还有缴获的敌机。甚至还看到了击落下来的美国无人侦察机U—2型飞机。那飞机实在小,里面
按着自动照相机,翅膀打烂了,护皮在风中抖动着,同纸做的一样。
  下午参观天安门广场,幸亏接待站有专车。街上的公共汽车都塞的满满的,有的人身子在
车里腿或胳膊夹在车门外是常有的事。我们每人也发了一张免费乘车证,一次也没用过。即使
挤上似乎要撑烂的交通车,也根本无法伸手掏证,何况有些车已经看不到售票员了。一车一
车,尽是戴袖章的学生,有票也不能卖了。
  站在空阔的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城楼显得更矮小了。我们走近前去,跨过金水桥,从高高
的门洞走过去,到了紫禁城里面。故宫的大门禁闭着不开放,旁边的售票处写着“门票0.1
元”。我只好到附近小卖部买了一个《红卫兵日记》本,有的同学买风景画片。
  我们本来想在天安门前留个影,可是排队的人太多,一问票价要五角钱,觉得有点贵,排
了半天队,不断有人加塞,当看到有人拍完离开,却不见队伍前进。又听人说,有的照相的人
收了钱根本不给寄照片。我拍照的念头就打消了。
  花了一角钱,买票进历史博物馆参观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有些画面同军事博物馆相
同,但井冈山会师却成了毛泽东与林彪在握手。我们猜想,井冈山会师是朱德、毛泽东会师,
并没有提过林彪。可能是黑帮分子故意将林副统帅这段光辉历史给篡改了。
  王府井大街除了人多,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地方。百货大楼到是不小,人拥挤不堪,我又不
打算买什么东西,只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就回去了。
串连(6)——谁上观礼台
  回到住地,看到有几个军人正在跟老吴谈话,样子十分严肃。
  看到我回来,老吴招招手让我过去,也没有给我介绍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指着我对来人
说:“让他去吧,政治可靠,红卫兵负责人之一。”几个人一齐盯住我,弄得我发慌。我忙
问:“要干什么去?”老吴轻声说:“明天我们要到天安门参加重要活动,军训团的领导来要
我们推选一名红卫兵上观礼台。”说着举了举手中的一张红纸片。
  我连忙摇摇头:“那可不行!你是领队,又是筹委会主任,你不去谁去!我可不能去。”
  这一下把老吴弄得有些下不来台,“这是我们全体红卫兵代表的荣誉,你去是组织上对你
的信任。好了,你不去你推荐谁去?我要负责组织队伍,不能离开大家。”他这么说,我感到
十分不好意思了,连忙顺着说:“最好是你去,你若离不开,就让陈宇去。他的政治条件也很
好,我们干部就不去了吧。”
  老吴见我以“干部”为由推辞,才明白了我的用意,对几个军人说:“就陈宇吧!”几个
军人记下了名字,与我们握握手走了。临走前,又通知老吴:“明天早晨四点半开饭,五点集
合出发,我们派人来带队,千万要组织好。”
  我早就听说接受毛主席接见要进行军训的,可我们却没有参加,也许因为我们是官方组织
的,纪律就免了。我着急地问:“是不是明天要接见了?”老吴看着我:“这有可能。不过接
见的时间经常有变化,为的是怕阶级敌人进行破坏。今天晚上有军训团同志来,任何人不得请
假外出,严格保密。”我点点头。
  吃过晚饭,果然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军人。他让我们在院里站起对来走了走,指点了几
句,表示比较满意。然后给我们讲话:
  “红卫兵小将们、革命师生同志们,你们好!我代表首都人民和首都革命派战友再次向你
们表示欢迎!
  现在,我报告大家一个特大喜讯:明天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大家将到天安门参加重大活
动,党和国家领导人将接见你们。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也可能出
席,这将是我们大家终生难忘的大事和无比的幸福。为了保证接见活动顺利进行,我代表军训
军宣布几条纪律:一、如果没有新的通知,明天早晨五点钟准时出发,我负责带你们入场,一
分钟也不能延误;二、明天早晨每个人将领到一份食品,除此之外,只能带一个挎包、一本语
录,其他一律不准带,凡是贵重物品,可以交招待所保存;三、今天晚上任何人不准外出,不
准将这个通知泄露出去,负责将以纪律论处。我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应该是政治觉悟很高
的,我想这几条不难做到。”
  他讲完,老吴又重复了几句,我们就分头回屋休息了。熄灯后,我本想早点睡觉早点起
来,没想到反而越发精神了。同屋的人也都在翻来覆去,小声议论着。看来大家都很兴奋,谁
都睡不着。
串连(7)——我见到了毛主席!
  什么时候进入梦乡的就不知道了,反正应该是半夜之后了。我睡梦中听见有人大叫“出发
了!”慌忙起来穿衣服,却找不到裤子,上衣也穿不进袖子,急的浑身冒汗。屋子里的人都走
光了,我却仍光着身子在屋里乱转。听到外面排队点人数的声音,我想大叫“等等我!”嗓子
一阵疼痛却发不出声来。我不顾一切披着褂子冲出屋门,只见汽车一辆一辆开出去,院子里空
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看门的老头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将大门拉过来关上锁好,背着手也
走了,我一下子坐在地上,心想:完了,完了!老吴,他妈的真不够意思,也不来帮帮我!忽
然天下起了大雨,淋的我浑身上下湿透了,直打喷嚏。猛然一下醒来,却是一梦。
  到处漆黑一片,也不知道几点了,我的战友们正鼾声大作,有的人还在说梦话。说不定有
人做着跟我一样的噩梦。喧嚣了一天的北京城此刻也处在静谧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一家的
大喇叭一响,就像公鸡鸡啼一样,立刻引动着无数的喇叭作响。几天来北京给我的感觉,首先
是一座火药味十足、煽动性极强的革命策源地,其烈度、强度、亮度、热度都是超乎我们的想
象的。
  想着,想着,又有些迷糊了。
  “咚,咚!”有人敲门,电灯被拉亮了。这一次不是做梦了,老吴低低喝道:“赶快起
床,马上下去吃饭,领东西!半小时后出发!”
  我首先跳起来,招呼几个人将正谁的死猪一样的几个人弄醒,又催他们快点行动。
  当我匆匆来到自来水龙头上洗脸时,已经乱糟糟挤了一大群人。我一看人太多,立刻拿着
碗先到院子里去吃饭,等吃过饭再洗脸。果然,热腾腾地馒头、稀饭已经摆在院子当中,我第
一个打上稀饭,领了馒头、咸菜,“呼啦,呼啦”地吃喝起来。不一会儿,吃完洗过碗,再去
洗脸已经没有人了。
  大家吃得都很快。军训团军人还没有吹哨子,我们都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好了队。招待所的
人让我们挨个领食品,共是二个苹果,二个馒头,一块咸菜,一个熟鸡蛋。大家登上汽车,老
吴又让我帮他点了点人数,我们就出发了。
  来到长安街上时,东方天际刚刚发亮。街上车辆早已挤成一块,还有许多步行的队伍举着
大旗,大家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但是除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和有的队伍跑步的声音,没有
人喊口号,也没有人唱歌。
  天安门广场上的位置看来预先作了精心地计划和安排,军训团的同志领我们来到天安门城
楼南角下,跟有关人员接上头,我们就地坐下来了。军训团同志又宣布纪律,毛主席的车队来
时,一律不准站起来,更不准乱跑乱动,一切行动听从大会指挥。
  天渐渐大亮了,在天安门城楼地下才看出他的高大壮丽来,东面不远是观礼台,上面有一
层一层的座位,每个座位编着号码,陈宇同学是198号,不知坐在哪儿了。马路对面是人民大会
堂,前面有一排不算高大的马尾松。马路两边已经站了二排解放军战士,马路外面也是解放军
战士,在我们前面坐了三排。
  广场上已经是人山人海,高高的纪念碑像海洋中的船帆。太阳光刚刚照在天安门城楼顶
上,《东方红》乐曲的巨大声响立刻在广场上响了起来,不知安放了多少支高音喇叭。人群引
起一阵骚动,很多红卫兵站了起来,手举语录本冲着城楼有节奏地高喊:“毛主席万岁!”我
赶忙朝天安门望去,上面确实有人影在贯动。军训团同志说:“不要乱,还没到时间!接见开
始时会有主持人讲话的!”不一会儿,就象开水锅中点了凉水,激动的人群平静下来。但有的
队伍开始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毛主席语录歌。
  我站起来看了看,我们市里来的红卫兵没有在一起,只有我们几个中学的人在附近。我忽
然记起了自己的责任,忙安排一个女红卫兵领着集体学习《毛主席语录》。学了一阵子又与附
近学校的红卫兵互相拉歌。太阳升起老高,照的身上有些发热。
  广场上各种校旗、红卫兵队旗、彩旗点缀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之间,到也十分壮观。人群中
沸沸扬扬显得很有气势。
  十点多了,天安门上还是一点动静没有,我的肚子却开始“咕,咕”直叫了。摸摸挎包里
的干粮,却不敢吃,因为这一天的活动,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真要吃起来,两个馒头
是不管用的。
  不时有加着摄影机、录象机的汽车过来过去。明天,或许今天晚上,我们被毛主席接见的
消息就会通过广播传出去。我们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一定高兴地不得了。
  蓦地,韦连和长新他们愁眉苦脸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他们此刻在干什么呢?我回去将怎
么与他们见面、交谈呢?他们的家庭为什么会出那么多事呢?他们所面临的不光是目前的处
境,恐怕还有今后漫长艰难的路程。
  太阳当头晒着,无数的旗帜、标语、人流晃动着,热流在心中涌动着,看看处在兴奋中的
男男女女红卫兵们,不时幻出一个个古怪希奇的念头。比如,他(她)们假如结了婚,生了孩
子,还会这么热情,这么冲动吗?再过去几十年回过头来看今天的场面,不知会做什么想。
  吃了点东西,却没有水喝。坐在阳光下有些昏昏然,不知不觉竟打起盹来。口号声、唱歌
声、广播声渐渐远去了。仿佛又回到了家,又同韦连他们坐在河边,沐在暖暖的春风中,一群
群燕子掠过头顶嬉闹着。
  迷迷糊糊地,觉得大地抖动起来,“地震了吗?”我一惊。睁开眼,耀眼的光亮刺得难
受,周围一片欢腾,人们不顾劝阻都站了起来,激动地跳跃着、欢呼着。我被尘土呛得咳嗽了
几声,赶快也站了起来。
  广场上回荡着《东方红》的乐曲,所有人的目光朝着天安门城楼上望去。我顺着也睁大
眼,城楼的平台上站了好多人,大部分人穿着黄色军衣。有个高高胖大的人往西走过来,手里
举着一顶黄军帽,随意地舞动着,后面跟着个又干又瘦的人,手里挥动着红色的语录本,样子
必恭必敬。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毛泽东和林彪。我真的看到了这两个名振天下的人物。由
于距离远,二个人看上去那么小,那么不清楚,无法与脑海中高大雄伟相印证。我呆呆地看
着,仔细地看着他们动作的每一个细节,没有同其他人一样地喊叫、跳跃。对这突然来到的盼
望已久的场面似乎有些不适应。
  “同志们,同学们,红卫兵战士们!”有人在讲话,声音又尖又细,象从喉咙里硬挤出来
的。人们平静下来,有人悄悄议论:林副统帅讲话了。“为了搞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
从全国各地,来到北京,来到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身边。你们辛苦了!我代表毛主席,代表
党中央,向你们问好!我们热烈地欢迎你们!”广场上响起刮风一样的欢呼声。  林彪忽然
提高声音尖锐地强调:
  “现在,有些人违背毛主席的指示,违背十六条,利用工农群众对党对毛主席的深厚的阶
级感情,制造工农群众和革命学生的对立,挑动工农群众去斗争革命学生。我们千万不要上他
们的当!”我的心中一惊,胆敢有人反对毛主席,破坏文化大革命,这不是犯上作乱吗!  
“在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领导下,在毛泽东思想的旗帜
下,工农兵群众和革命学生团结起来,一切革命同志团结起来,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
底。”最后,他带头喊起了口号。
  在又是一阵欢呼声中,比较熟悉的周恩来的声音出现了:
  “同志们,同学们:我们热烈欢迎你们!……我们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同大家亲切会见,
这是对我们最大的关怀,最大的鼓舞!这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最大的光荣!”  他在念了几
段《十六条》后,重复强调了“抓革命,促生产。”最后以平静地语调,说出了与林彪完全不
同的内容:
  “为了有利于工农业生产的正常进行,大中学校的红卫兵和革命学生,现在不要到工厂、
企业单位和县以下的机关、农村人民公社去进行革命串连。……革命学生要尊重工农群众,信
赖工农群众,相信工农群众完全可以依靠自己把革命搞好。”
  他与林彪好象在唱反调,一个号召工农与学生团结起来,一个则号召不要干涉工农革命,
这是怎么回事?可是绝大多数学生没有理会这些细节,照样鼓掌、欢呼。最后周恩来也带头高
呼口号: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安门城楼上有一个戴眼睛的女人十分引人注目,他站在离毛主席很近的突出位置上,举
着红色语录本喊口号的姿势也很特别。听人说,这就是毛主席的夫人江清。从传单上看,他已
经是中共中央文化革命小组副组长。这个小组的权力很大,已经可以与中共中央、中央军委、
国务院平列下文件。公安部还特别下了一个通知:凡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林彪副主席,反对中
央文革小组的人,都以反革命罪论处,是可以判死刑的,比杀人、放火还要严重。
  接见活动一直持续到天黑,广场里的队伍又打着旗帜游行。我们则随着军训团同志回去
了。
串连(8)——凯旋——我们从毛主席身边回来啦!
  火车一进淄城站,我们看到站台上早站满了人,锣鼓齐奏,红旗招展,大字标语是“热烈
欢迎从毛主席身边归来的红卫兵!”我们还未及下车,欢呼声此起彼伏“向红卫兵学习!”
“向红卫兵小将致敬!”
  一下车门,我们就被人群淹没了。人们抢着为我们背书包、抢着跟我们握手,几乎被人们
抬着到了出站口。站外是整整齐齐的队伍,首先迎上来跟我们握手的竟是市委书记、市长和政
府官员们。为了表示亲热,市委书记与我们几个走在前面的红卫兵都拥抱了一下。我看到他眼
里甚至闪着泪花,好象父亲见到了久别的儿女们,使我的心里也热乎乎的。
  市委领导引导我们来到车站广场。这里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欢迎人群,彩旗和各种绸布大字
标语,把会场装扮得热烈辉煌,口号声和毛主席语录歌声一阵高过一阵。
  我们五个红卫兵代表被请上了主席台,其余的人也安排在台前,让大家感受到自出生以来
受到的最大的荣耀。
  市委书记主持了欢迎仪式,他领大家学习了几段毛主席语录后,用十分激动地声音说:
“红卫兵小将们、无产阶级革命的同志们、战友们:我们大家怀着万分激动地心情,热烈欢迎
从毛主席身边归来的红卫兵小将们,他们到我们伟大的首都,通过革命串连,取来了无产阶级
文化大革命的真经,将指导我们乘胜追击,文化大革命的胜利!他们在北京,受到了伟大领袖
毛主席的接见,这是我们全市人民的最大幸福、最大荣誉、最大喜悦、最大鼓舞!下面请红卫
兵代表给我们作报告!”会场上顿时一片掌声、口号声。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学校红卫兵代表、文革筹委会主任、烈士子弟、高中学生老吴代表
我们汇报串连情况。他先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又朗声诵读了毛主席语录:“你们要关心国家
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后涨红着脸大声说:“各位领导、红卫兵战友、
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们:我代表我们进京串连的二十名红卫兵战士,向全市人民报告一个振奋
人心的特大喜讯,九月十五日,我们在伟大首都北京天安门,见到了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
阳毛主席,见到了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这是我们终生难忘的时刻!”此时,“毛主席
万岁!”“红卫兵万岁!”的口号声像风暴潮一样炸响,有些学生们高兴地跳了起来,有人跑
到台前让红卫兵跟他握手,但很快被制止。
  老吴接着汇报了我们在北京参观北京大学等单位写大字报、批斗黑帮分子的情况,并表示
一定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让北京的经验在我市开花,彻底揭露反革命黑帮和一小撮反
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滔天罪行,让文化大革命烈火燃的更旺,把我市
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最后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的语录结束。一片欢呼声中,市委领导簇拥着我们,沿着挤满人群和红旗的马路往市里走去,
真正体会到夹道欢迎的滋味!
  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我偶然一回头,发现人群后面有个非常熟悉的中年男人急急地随我
们往前跑,不时伸长脖子看一看,好似要找什么人。我一下看清那是小学的时的语文老师,他
肯定以有我这样的学生感到自豪,甚至想凑近来表示一下。可两侧得人挤的那么严,我们又走
得很快,即使我想跟他说句话,也是不可能的。好容易到一个人较稀少的地段,他早早跑过去
站在路边人群前面,样子十分高兴。不巧的是,我们一面走,一面要不停地喊口号。刚刚要走
近老师,一位副市长又走近我,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使我甚至没有机会多看老师一眼。得空
我朝后一望,只见我那感情冲动了半天的老师,张着嘴呆呆地立在路旁,满脸的失望和无精打
采。
在农村(1)——大姑姑家
  没想到大姑家的村子离城市才十几里,吃的竟然这么差。
  为了给大姑过生日,我昨天提前来到大姑家。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村庄,有几百户人家,还
保存着过去灰土打成的寨墙,一条小河从村中穿过,两岸栽着杨树、柳树,几只鸭子在水中游
戏着,不时有狗叫的声音传来,是一派典型的中国农村景象。可是人们的生活太出乎我的意料
之外,平时大姑家里以糠、野菜捏成团子蒸了当饭,又黑又硬,我曾咬了一口,却怎么使劲也
咽不下去,最后竟然吐了上来。菜是没有的,屋檐下摆着一口大缸,里面用盐水成年泡着萝
卜、蔓菁、辣椒等不值钱的东西,吃饭时捞出来洗一洗,就送下口去。
  大姑的生日宴席也非常简单,用常年省下的一点豆子换了二斤豆腐,买了两根麻花,花五
分钱打了点酱油,其余就不用花钱了。自己家的鸡下的蛋炒了一盘是高级菜,炒了几片豆腐,
院子里自己种的黄瓜、茄子、豆角、辣椒,随便摘了点大多是放点盐拌着吃,因为食油是太少
了,一年一家人也吃不上一斤。炒菜一般是不放的,所谓做菜也就是用水煮煮放点盐就不错
了。平日为了省柴,是根本不点火做饭的。
  大姑特意为招待我,用茄子和麻花剁碎了,放点花椒面、做成馅,包了十几个水饺,他们
每人也就尝了一二个,大姑和大姑父根本没吃。
  大姑夫喝的酒是用地瓜母子换的,好地瓜干当粮食还不够是不被用来换酒喝的。每年春
天,只好用发育过秧苗的地瓜母子换一点酒,凑凑付付喝上一年。
在农村(2)——二爷爷
  中午吃饭的时候,姑夫让麦哥去请一个二爷爷来,麦哥嘟嘟囔囔不愿去,气得姑夫打了麦
哥一巴掌自己去了。麦哥说,他的这个二爷爷是戴帽地主分子,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人们躲
还来不及,谁愿去沾惹这个阶级路线不清的嫌疑;弄不好要跟着倒霉,还要扣工分的。我问了
一下,这里一个壮劳力干一天10分工,年底队里决算这10个工分一般值5分钱左右,扣除每人几
十斤粮食款差不多每个人家干上一年都要欠队里的债。而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绝大多数都交了
公粮,干部们为了邀功年年将指标拔高,弄得种地的农民没有粮食吃。
  大姑夫家解放前是富户,有几十亩地和几十间房子,生活在村里是上等,平时也雇了长
工,算的上是地主了,姑夫的父亲本来在济南作买卖,不想被朋友引诱吸上了大烟,不几年家
产买了个干净,到土改时只剩下自己住的几间草房,成了真正的贫农。而二爷爷一家勤俭持
家,到解放还是有房有地,结果被定了个地主,财产被分了个净光不说,还得天天扫大街,义
务为队里拾粪,运动一来就要被斗争,吃不尽的苦头。然而大姑父一家并不歧视他,表面上不
敢太亲热,暗地里常常给他送点吃的、用的,逢年过节,也象别的亲戚一样来往走动。
  姑父过了好一会儿垂头丧气的回来了,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脸色阴沉的吓人。大姑小
心地问了好几次,他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二大爷被逼死了。”停了一下,他才把听说的
经过将给大家听。
  二爷爷院子里种了一些丝瓜,今年不知为什么光开花不结果。别人家丝瓜吃不完,他们家
中了好多却只长了几支。后来听人说是因为缺肥料。昨天,生产队从成立买来了几袋化肥。二
爷爷他们卸车时有一袋从角上漏下来一点点,也没人注意,二爷爷多了个心眼,等人走光了,
就用手将地上的化肥颗粒一点点拣起来,用个烟盒盛了,准备回去给丝瓜使上。不想这件事被
一个积极分子看到了,连忙跑去汇报给了治保主任,这事就闹大了。
  二爷爷下了工扛着铁锹往回走,治保主任正在路口上等着他。这治保主任是专门管四类分
子的,每月要对他们集中训一次话,看着谁不顺眼,马上就可以叫民兵收拾他。因此,村里的
地、富、反、坏、右分子们,都对他十分害怕。二爷爷看到治保主任一脸严肃站在那里,就知
道没有好事,并没有想到是几颗化肥闯的祸。
  治保主任大喝一声:“站住!”二爷爷一哆嗦赶快立住脚。
  “你真是地主阶级人还在、心不死啊!大白天就敢搞破坏活动!”
  二爷爷不知祸从何来,连忙低头说:“我最近一直老老实实改造,不敢乱说乱动,没有什
么破坏活动呀!”
  “还敢狡辩!你知道我们的政策吗?”治保主任跨前一步,将二爷爷逼到墙角。
  二爷爷步步后退,“知道,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那你老实交待今下午都干了那些破坏活动?”
  二爷爷汗都吓出来了,连忙低声下气地把一天的劳动情况一五一十进行汇报。
  “谁让你给我报流水帐!”治保主任大声打断了他的话,“我让你交待你的破坏活动!”
  “没有,绝对没有啊!”二爷爷急得要流泪了。
  治保主任不再说什么,将叼着的烟头一扔,过来抢下二爷爷手中的铁锨摔出老远,不由分
说就往身上搜起来。二爷爷没有办法,只好举着手,任他乱翻乱摸,连补丁也扯破了好几处。
最后,治保主任摸出了那个烟盒。他用手捏一捏,摊开手倒出来一点,恶狠狠地冷笑道:“这
是什么?我问你这是什么?”一边骂着,一边用脚踢了二爷爷几下,连解释也不让。  
“好!我看你平时装得到不错,到处讨贫下中农的好!这下暴露了你的反动本性了吧!狗总是
改不了吃屎!你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今天的事就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现
实!”治保主任把手中团得牙膏皮一样的烟盒攥在手中,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说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激烈的,有人还不相信。我非用事实教育他们不可!”他转过
身又大声喝道:
  “回去好好反省反省你的反动罪行,晚上早一点到队部去,今晚上开你的斗争大会。我就
不信管不了你们这些反动分子!毛主席真是英明,他早就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
就不倒。好了,滚吧!”
  二爷爷如获大赦,拾起铁锨往家走去,越想越窝囊,越想越害怕。他知道,这斗争会可不
是好玩的,闹不好命就要搭上了。回到家里,他也没吃东西,翻来覆去想了好半天,一跺脚,
跑到厕所里,在一棵枣树上上了吊。发现时已经半夜,人早就死了。
  四类分子自杀也是罪,是“自绝于人民”,不准举办丧事,找几个人在河滩里挖个土坑埋
掉就算了。
  中午的庆寿宴席气氛很沉闷,姑父喝了几杯闷酒,又到二爷爷家去了。
古城
  天好久没有下雨了,小河里的水变成了细细的一道,学校后面的水库被农民浇地抽的几乎
一点没有了。我们要游泳就要沿着河道往上走很远的路,到一个叫作古城水库的地方去,来回
一趟要一个半小时左右。
  去水库的路,要从一个叫古城的村庄中间经过。有的同学说,三国时候,刘备、关羽、张
飞三英战吕布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我读过《三国演义》,那书里介绍是在南方。有一次,
我们遇到一个放羊的老大爷,他告诉我们,这个古城是战国时的一个大城市,著名的隐士陈终
子就曾住在这里。村子周围至今还有陈终子隐居的石室,没水的井,以及陈终子墓等遗迹。
  我曾十分认真地考察过这个很大的村子,它的周围还残存着古时候用黄土打成的城墙,农
田里到处可以看到暴露在地面上的秦砖汉瓦。热心地农民会给你指点,这儿是大堂地,那儿是
跑马厅。村子外面还有一些山一样的冢子,据说是古代大官的墓。有个老大爷为了证明村子的
古远,特地从家里拿出一大把古钱让我们看,是像一把把几寸长的小刀样的东西,生满了绿色
的铜锈。
不能幸免的古墓
  今天中午,我和韦连去古城水库的途中,正碰上农民们在刨一片种满了松柏的墓地。墓地
的周围插着彩色的旗子,高大的石碑上贴满了大字标语“破四旧,立四新!”,“彻底铲除封
建残余!”
  这是一片很有些规模的墓地,前面有牌坊,有成对成双的石兽,还有高大的石人,墓碑又
高又大,中间一座墓前刻着十分漂亮的字“大清刑部尚书、太子太保李公讳化熙之墓”,碑下
面是一个大龟一样的动物。
  墓道是用石板铺成的,两旁的石马比我们还高,大部分已经被农民用锤头砸碎了,还立着
的也已经缺胳臂少腿,或是敲掉了脑袋,完全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这个李化熙是我们城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据说他们家在明朝从山西迁来时,不过是一
户普通的农民。他的祖父有一天赶着羊到山下去放,发现一个道士正在往一块地中间打木楔
子。当把长长的木楔打下土中后,他就退后几十米,合上拳念念有词。李化熙的祖父觉得有
趣,趁道士不注意,悄悄地过去将木楔子拔出来扔在一旁,然后躲在树丛后面观察。那道士念
了一会儿咒语,发现木楔子跳了出来,心中十分奇怪,四下看看又没有人。于是,重新把木楔
插进土中,又走远了去念咒,李氏就再给他拔出来。如此几遍之后,道士长叹一声,扬长而
去。
  李化熙祖父感到这事实在出奇,回去就给街坊邻居们听,其中有个算命先生听了,认为此
事非同小可。第二天跟他一块到那块地里去查看。只见这地约有五亩,夹在两条小河之间,好
象一个卵形的小岛,前面是高高的凤凰山。这块地因为离城市太远,已好多年没有耕种了,长
着一地乱草。
  算命先生看了,说这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形似珠宝,左右有二龙守护,前有凤凰起
舞,后面是一马平川。那个游方道士心怀叵测,是想用法术破坏地下的脉气,不想被李氏给他
阻挡了。因此,算命先生力劝李氏赶快买下这块地,而且只有他家买了才能占得住,别人的福
气是不够的。
  李氏半信半疑,问了价钱不是太多,凑了几两银子买下,不过胡乱种些杂粮。时间一长,
人们也就淡忘了,李氏的儿子仍然是农民,不见有什么出息。几次想将地卖掉,因为太偏,找
不到买主,又荒了下来。后来,干脆将祖坟迁了进去,作了墓地。
  谁知李化熙出生之后,家道渐渐殷实,他长大了考秀才、举人毫不费力,明万历年间竟高
中进士,成为李氏祖上从没有过的荣耀。他的官一路顺风作到兵部侍郎,曾带兵与李自成大
战,终因大势已去,后投降了清朝,被封为刑部尚书,大概算作公安部长一类的大官吧!从
此,他们家进士不断,成为了官宦大族这片墓地人称“尚书墓田”,是李化熙和他的弟弟们
的。牌坊前的石碑上刻着龙,是康熙皇帝亲自颁发给他赐葬的圣旨,原有碑亭,称御碑亭,早
已拆除了。
  人们七手八脚用绳子将一个大墓的碑石拉倒,又开始挖掘墓的封土。这个墓有好几米高,
看上去象小山一样。几十个人刨了半天,才看到地下深处有一道石门。大家取来长长的撬棍,
用力将石门打开,但见一股轻烟喷出来,忽地一下闪起一阵兰紫色的霞光,吓得人们扔下手中
工具乱逃。胆小的竟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霞光渐渐灭了,又有许多黄的、红的蛇从石缝中蜂拥而出,很快地游走了。年纪大的人见
了,一面摇头,一面赶紧躲开了。
  有一个负责人看这情况十分尴尬,下令今天先休息,明天再继续发掘。大伙举着拳头冲着
墓地喊了一阵口号,纷纷离去。天色已晚,我们也没有再去水库。
魂断白虎山
  有一年多没有见济南表弟李涛了,没想到今天下午突然来到我们家,我心里真是高兴极
了。
  晚上,我们谈起了文化大革命,谈起了大串连。他不愧生活在大城市里,发生在文化大革
命中的事件也特别多,层次也高得多。他们经常参加全省的批斗大会,甚至亲手揪斗过一个副
省长。我的经历同他比起来,实在是可怜的很。
  让我最难以相信的是,他竟然亲眼目睹了白虎山车站红卫兵专列撞车事件。这是前不久发
生在山东境内的一件震惊全国的恶性事件,死了几千红卫兵,连台湾国民党电台和美国之音电
台都作了报道。不过,由于上级命令封锁消息,国内的一般老百姓是无法知道真相的。
  李涛他们的中学里有许多高级干部子女,消息灵通,胆子也大。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们
也经过了破四旧、斗黑帮、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等过程。后来,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大
串连。他说,这种管吃、管住、坐车不花钱的好事几辈子也摊不上一回,我们真是命中有福,
恰巧给遇上了,什么串连不串连,先享受享受免费旅游再说。在参加了北京毛泽东第四次接见
红卫兵以后,他就组织了几个同学南游北逛开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北到长春,南到广
州,东到青岛,西至兰州行程近万里,参观了湖南韶山、广州黄花岗,还爬上了井冈山。一路
之上大饱眼福,让我听的嫉妒的要死。
  最后一次他们在上海快快活活玩了几天,参加了批斗上海市长的大会,参观了豫园和小刀
会起义旧址,在著名的外滩照了相,真是过足了旅游的瘾。
  他们从上海回山东的时候,火车上的人比装牲口的货车还拥挤,这还是上海铁路局专门发
的红卫兵专列。在上海站时,车厢里就已经塞满了渴望进京串连的红卫兵,李涛他们是从几乎
没有空隙的车窗里硬钻进去的。为此,他的脑袋上、屁股上不知挨了多少拳头,书包也不知去
向,钱和粮票被人掏了个干净。
  火车开开停停二天多才到了接近济南的白虎山车站。这一停车,又不知再过多少时间才能
开车。李涛憋了一路的大便,这时再也不能忍受了。他想,反正离家不远了,就是坐公共汽车
也能够回去。于是,他不顾同伴的劝阻,硬是从车窗里跳了出来,急急地跑向车站外一个简易
厕所。
  李涛轻轻松松地提着裤从厕所里出来,一面扎着腰带,一面快步向列车跑去。心里说,再
过几分钟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车站,除了几间砖房子作车站外,什么也没有,长长的列车,有一大半停
在两旁是麦田的野地里,好几道铁轨向着不同的方向延伸,在苍茫的夜色中闪着幽幽的亮光。
  就在李涛跑了刚十几步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心动魄地轰响,铁路上迸发出一阵灿烂
地火光之后,“隆,隆”的声响在空旷的田野中回荡着。李涛立住脚,望着刚刚还灯火通明的
列车,一下子变得一片黑暗。他的裤子掉了下来落在脚面上也不觉得,才想迈脚去看个究竟,
被裤子绊住一下摔出去老远,鼻子也摔破了。
  他爬起来提上裤子,摸黑走向列车,听到阵阵呻吟声正从车上的不同地方传来。他约莫着
来到和伙伴们乘坐的那节车厢。只见两个人正伸着脖子往外看,他喊了几声却没人答应,他用
手去摸,才发现人头一动不动像石头的一样,再往上一看,窗子早落了下来,正压在二个学生
的脖子上,不用说,他们已是死人了。
  李涛大惊失色,回头就跑。见车站上有人打着手电赶过来,李涛又停住脚。不一会儿,只
听的有人大喊:“撞车了,红卫兵都撞死了!赶快向上级报告!”有人急急忙忙乱跑。
  李涛想跟着过去找一下自己同伴,被一个铁路工作人员发现了,厉声喝道:“什么人?想
干什么?”吓得李涛一哆嗦,赶快说:“我是红卫兵,是路过这里。”那人又吼道:“快躲
开,这里发生了事故,小心当坏人把你抓起来!”李涛再也不敢耽误,拔腿往回跑出去。
  好容易找到了通往城里的公路,看到一大队军人正在全副武装向车站跑步赶去。不多时,
十几辆满载军人的卡车又疾驶而来,匆匆向车站开去。看来是封锁现场了,李涛走得晚一点就
会被圈在里面,不知要审查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他听说,撞车事件当夜就报到了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文革,周恩来、江清、康生先后
乘专机来到济南查看现场,并对处理事故作了一些重要指示。
  后来查明,事故的原因是因为扳道工扳错了道岔,致使一辆疾驶而过的货车撞在了列车的
尾巴上。这一下子,让成百上千地红卫兵没有到达北京就到地狱报到去了,成为红卫兵运动中
最悲凄惨烈地一幕。
  李涛的几个同学没能幸免,他们当中一个人是在往车窗外观望时,被突然落下的车窗卡
死,另外二个则是脑袋撞在了木靠背上当场死亡。李涛的一肚子大便救了他一命。从此,大姨
再也不让他到处跑了,所以送他到我们家来住一段时间。母亲听到李涛的介绍,也怕得不行,
一再告戒我们不许再外出了。
王效禹上台了
  济南市今天举行群众大会,在批判了以谭启龙为首的前省委和以白如冰为首的前省人委
后,有几十个群众组织、红卫兵组织宣布各派革命组织实现大联合,并从即日起接管全省党、
政、财、文大权,临时以革命委员会的名义行使各项职权。
  主持会议者,竟是前些日子我在青岛市街头见到的王效禹,他当时正带领一帮人同好几派
群众组织辩论。他是一个身材魁梧大脸膛的汉子,但脸上生了许多麻子,是原青岛市的一个副
市长,听口音跟我们是老乡,当时我们几个人还表态支持了他们。他们当时状况大概不太好,
每人穿了件破棉短大衣,扣子不全,就用一面绳系在腰间,戴一顶深兰色旧的尼帽,很像一个
工厂的老工人。没想到才几天的功夫,他就将反造到省会来了,而且成了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
的负责人,我们几个人真是从心里感到高兴。
  旁边有一个瘦一些的中年人,大会主持人介绍叫张子石,我曾见过,知道他是中央文革小
组顾问康生的儿子。康生也是我们山东人,又在山东工作多年,这次文化大革命中,他是主要
领导和发动人之一,被人们称为“康老”,是毛主席十分信任的人。有一份传单上说,他是毛
主席和江清的介绍人,江清是靠了他才认识和接近毛主席,并且克服了种种阻力成为了毛主席
的夫人。
  大会宣读了《致毛主席的致敬电》、《第一号通告》、《告全省人民书》等文件,军队派
直升飞机将这些文件撒的满城都是。《大众日报》单独印了《号外》,免费向人们赠送。
  谭启龙、白如冰等一大批过去的省党、政要员,这下子是彻底被打倒了,不知这些人今后
怎么处理。但游街的时候,仍然有部队护着他们。也许他们的中央委员还没有被撤消吧!听说
我们市的革命委员会也快要成立了。
革命委员会
  在我们回家不几天,市里的各派组织为了在夺权中夺个职位纷纷扩大队伍,也增加了各自
的宣传力度。批斗走资派成为人们向社会显示实力的最好行动。各派组织都制造了又高又大的
组织名牌,亮出了一个比一个更大的旗帜,批斗会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大大小小组织的头头
们,也在忙于拉关系、钻门子。
  有些日子,上级一个命令,市里成立了军队支左小组,由部队的人负责牵头大联合夺权的
事宜。按照省革命委员会的模式,革命委员会由部队、解放出的干部、群众组织三方代表组
成,人选可就要支左小组和上级来确定了。
  昨天参加夺权的干部名单终于定下来了,是原来市委的一位副书记。他三十多岁,工作能
力较强,历史上没有犯过什么错误。只是有人反映他跟几个女人有些瓜葛,但无真凭实据,并
不关大局。
  晚上,接着就召开大会,让他进行亮相,也就是让他作一个深刻地检查认罪,承认自己犯
过严重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错误,一度背离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等等。幸亏毛主席发动
的文化大革命触及了他的灵魂,广大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彻底揭发批判了他的错误,使他从错误
路线上觉悟过来,决心向党、向人民低头认罪,决心与旧市委划清界线,以实际行动解放批判
旧市委、市人委的反动罪行,坚决与革命左派和广大人民群众站在一起,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
红旗,在运动中改造锻炼自己,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他的检查整整念了一个多小时,有时说到激动时,涕泪俱下,很能感动人。当然,他的亮
相带有一定的走过场形式,大家都已知道上级和军队代表已决定让他站出来工作,即使有人反
对也不起作用了。于是,在表态时,大部分造反派头头都表示支持他重新工作。经过这个会,
今天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革委会成立主席台上了。
  市革命委员会今天上午在体育场召开成立大会。主席台上坐着省革委批准的支左小组呈报
的市革委会组成人员。
  工、农、兵、学、商各界人士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进入广场。广场四周插满了彩旗,主
席台两侧竖着高大的标语牌。
  当驻军代表宣布“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现在开始!”时,部队军乐队奏起《大海航行靠舵
手》,鸣礼炮十二响,全场锣鼓齐鸣,口号声震天。一架军用飞机从空中撒下了漫天的传单。
  被解放的干部首先发言,他念了几段毛泽东语录后,对革命委员会的成立过程、意义作了
介绍,又号召全区革命群众团结起来,为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而继续奋斗。军代
表介绍他时,公布他的身份是革委会副主任。
  接下来工人代表、农民代表、机关造反派代表、商业革命派代表等分别发言。我们学校一
个学生组织的头头也代表红卫兵发了言,他也成为当然的革委会中的学生代表,是常委之一。
他是一个高中学生,文革开始时,因为他家的成分是中农还是贫农确定不下来,没有被批准加
入红卫兵,也没能参加进京大串连。六六年十月以后,他发动向他这样被拒之运动之外的学生
和老师,以反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为名,成立了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组织,不论家庭出身如何,
只要本人没有历史问题,没有受过处分,都可以加入组织。这一下,他成为我们学校最大的红
卫兵组织,各方面人才又多,影响之大成为全市之冠。加上原来的红五类造反组织与部队支左
小组发生矛盾,被明令取缔。他们成了唯一的革命学生组织了,他本人也因此毫不费力进入了
革命委员会领导班子。
  但是相当一部分学生、老师对他不服气,曾明着暗着反对他,又指责他隐瞒家庭成分,贴
了许多大字报,但由于军代表的支持,他的地位十分稳固。我因为常借他的书看,不顾同学们
的反对,也表态支持了他。
  大会宣读了《给毛主席的致敬电》、《告全市人民书》等,这已是革命委员会成立仪式上
通行的作法。最后是发布革命委员会《第一号通告》:
  全市无产阶级革命派,在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下,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实现了以“三
结合”为核心的空前大联合,于一九六七年三月十八日,夺取了被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
当权派窃踞的市委、市人委的一切大权。宣告了旧市委、市人委资产阶级可全部的死亡和革命
的“三结合”临时权力机构——市革命委员会的诞生!
  为了保证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彻底胜利,巩固红色新政权,建立革命新
秩序,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革命委员会特通告如下:
  一、 自即日起,一切权利归革命委员会。
  二、 坚决贯彻革命的“三结合”的方针,把夺权斗争进行到底。
  三、 认真贯彻毛主席的干部政策,正确对待干部。
  四、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不许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下台干部和地富反坏右分子翻
案,不许他们兴风作浪。凡破坏生产,破坏文化大革命,破坏人民群众之间的团结,挑起宗派
纠纷者,依法制裁。
  五、为适应新形势、新任务和新要求,应迅速地把跨单位、跨行业的各革命组织的总部撤
消。
  六、 坚决响应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号召。
  七、 坚决执行毛主席提出的“要节约闹革命”和“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号召及中共 中央关于反对经济主义的通告。
  八、各斗争组织和斗争的同志都要认真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
  在长达二十分钟的口号声中,成立大会结束了。各单位、各组织出场后,按规定路线,在
大街小巷游行,震天的锣鼓声、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搅得整座城市好象开了锅一样。部队的军
乐队奏着进行曲走在最前面,十分威武雄壮,比过去闹元宵还要热闹。
老李大哥被捕了
  没想到我最崇敬的老李大哥今天被捕了,被捕的原因听说是有人告他破坏军婚,我实在难
以接受。
  老李同志原来是市政府行政科的干部,人十分精干利索,文才很好,书法特别漂亮。运动
开始后,他不是当权派,家庭出身贫农,又是党员,讲话水平也有一套,很快被机关造反派选
为负责人,他们的组织名字叫:市委机关无产阶级革命派造反联络站,主要以机关普通青年干
部为主。而一些年龄大一些的干部们,自己组织了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总部,专门以保护市委领
导为己任,人们都叫他们保皇派,在社会上臭的很,不如联络站组织受欢迎。
  毛主席发出无产阶级革命派向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夺权的号召后,全国、全省、全市的
所有机关、单位的领导都被打倒了,各地、各单位一片无政府状态,党中央大概是想赶快恢复
正常秩序。为了迎接夺权,市委、市政府机关就筹备与各造反组织协商大联合事宜,并要作大
量筹备工作。他们的人手太少,就从各单位抽人,我有幸被推荐去帮助工作。到市政府大楼去
报到的时候,第一个认识的就是老李大哥。
  接到通知的人当中,我是第一个来报到的。一进办公楼,到处是大字报、大标语,雪白的
墙壁上没贴大字报的地方,也用墨笔写上了“打倒”、“油炸”、“火烧”、“枪毙”各位走
资派的字样,地上堆满垃圾。还有些上访的人,干脆在门厅里打了地铺长住。
  我遇到第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就是正在等待我们来报到的老李同志。他热情地将我让进一
口办公室。这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墙上贴了几张装裱的毛主席诗词书法作品,桌子、椅子也擦
的光亮照人,与走廊里破破烂烂的景象形成强烈的反差。
  老李夸赞了一番我的认真态度,又说这是红卫兵小将的特点,不象社会上那些油子们。一
边说着,一边从火炉上提起一把冒着沸汽的水壶,给我到了一杯开水。然后仔细地向我了解我
的个人情况,以及学校里的运动进展状况。等我说完了,他直发感慨:“你们这一代青年人可
真赶上了好时代,不象我们这些人,参加革命十几年,平平庸庸,碌碌无为,在机关里当个小
办事员,永无出头之日。”
  我很为他这种坦诚的态度所感动,同时也感受到他对人的热情。心里说,机关干部与平常
人就是不一样,有水平,会办事。我于是急着要求任务。
  他笑着告诉我,工作还不忙。下一步等人齐了,主要是去各方面联络,下通知开会,搜集
动态出简报等等,一切还要等军代表来了才能确定。他又问我有什么特长,喜欢干什么工作。
我说愿意搞宣传。这下他更高兴了,当即决定让我留在联络站搞动态,还送给我一本十分精致
的《毛主席语录》和一枚十分漂亮的纪念章。下午,人来的差不多了,老李召集开了个碰头
会,分派了任务,大家就分头开始工作了。
  我在学校里写毛笔字、刻钢板是一把手,许多重要宣言、文告、大字报都出自我之手,也
是我的骄傲。不料跟着老李干了几天,就发现我各方面差得远了。
  比如写大字,老李不论多大的纸张,铺在地上就写,写上十几份能变换好几种字体,什么
黑体、宋体、楷体,都十分潇洒地一挥而就,那样地漂亮耐看,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刻钢板他
更是一绝,从小报的排版、报头、报花,到标题大字,正文书写,又快又整齐,还自己磨制了
一些小工具。印出来的小报套上红、兰、黑几种颜色,简直棒极了。他材料也写的好,连大批
判文章也写的妙语连珠气势不凡,好多人拿了去都保存起来,当作写作的范文。我跟着他拼命
学、拼命练,时间不长就学了很多本领。
  老李最让我心动的是,他秘密地藏了许多世界名著,并允许我每次可以借一本读,不过要
包上书皮,还得夹上毛主席语录书签。放在书包里偷偷拿回家去读,让别人发现了是不得了
的。但他相信我,知道我是个很守信用,很可靠的人,所以只敢将书借给我一个人。
  不过有好几天,他闷闷不乐,工作也不起劲,问什么也不回答。
  一天晚上他提出留我吃饭。我怎么拒绝也不行,并且特意说他几天来心里有事烦闷的慌,
需要有个人谈谈话。他这样一说,我也就不好意思走了。
  他用一个小小的砂瓢放上水,放在个旧电炉子上,切了点白菜和豆腐放进去,还抽上了点
粉丝。然后,他端出几碟花生米、酱黄瓜、腌蒜苔等咸菜,倒上两盅烧酒,非让我陪他喝不
可。那酒的度数很高,抿一口在嘴里,辣的舌头都疼。不一会儿,白菜、豆腐煮好了,放上了
佐料,又热又辣,很有些风味。喝了几盅酒,他的话就止不住了。
  原来军代表来了以后,首先是挑选三结合的领导干部。没讨论几天,从省里传来了革命委
员会的意见,指定解放一名原副书记作为市革委会主任。省革委是毛主席和中央文革批准的,
是山东省革命左派的核心领导,谁敢反对谁就是反革命。这个意见就是圣旨。可偏偏这个副书
记原来就对老李看法不好,文革开始,老李又造了他的反,他若上了台,老李是不会有好果子
吃的。对此,我除了好言劝慰外,毫无办法。不几天,老李又高兴了,原因是那个干部解放后
调到别的市去当主任了,对老李没有任何影响了。革委会成立后,我就回学校了。
  为了老李的事,我找了好多人打听,也托人说情,但不起什么作用。
  事情是在市革委成立后,老李成了政治部门负责人之一,经常出席并主持各种会议,很引
人注目。他的家属远在百里之外的农村,一个人住在宿舍,又精干英俊,不想被一位未婚的青
年女教师崇拜上了。不时去他办公室要传单、简报,后来又以请教问题为名到宿舍找他。一来
二去,老李感情的防线溃散了,恰好他又是一个人住在办公楼后的一间临时宿舍里,结果那女
人有时干脆在他屋里过夜。
  老李在高兴之中,忘了保皇派们早就对他恨之入骨,时时刻刻伺机整他一下。他与女教师
的事,很快被人家发现了。保皇派们还侦察到,这女教师前段时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在河北
当兵的战士。
  前天晚上,下了一场大一点的雪,路上早就没了行人。女教师以为天赐良机,悄悄来到老
李宿舍,谈了半天话,二个人就钻了被窝。已经跟踪了好几天的保皇派们欢喜若狂,偷偷躲在
门外听着动静,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一把将屋门推开,几只手电一齐照住了二个浑身精赤的野
鸳鸯。老李彻底垮了,人家早就打电话给了公安局,不由分说把二个人带到了审讯室,今天就
宣布逮捕了,看来不判几年是不行的。
  我那聪明的老李大哥,你怎么就那么一点不注意呢?你常说机关大院危机四伏,可你还在
做才子佳人的梦,这下完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天国的使者被关进了铁窗
  教堂里的牧师、神甫们,今天被公开宣判处理了。
  这些老头们自去年八月份被揪出来后,一直没有闲着。先是在我们城市里各个单位间来回
批斗,无论是公社还是街道,只要是批斗会上人不多,就借他们去当靶子。后来,由政府出
钱,各学校抽调了红卫兵,押着他们到各地去游斗。
  我们这里的教会是总堂,下面的教区很广,管着山东、河北等地几十个县、市的教民,影
响特别大。教会的主教还是全国人大代表、省政协委员,要肃清他们的影响,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情。
  这些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老人,没想到很经得起折腾。天天被拖过来,押过去,有时一天要
斗争好几场,而且每次批判斗争大会之后,挨打成了必不可少的节目。只要大会主持人喊一
声:“将反动教会头子、反革命分子押下去!”台下早等了许多摩拳擦掌的青年人,无论红卫
兵和民兵怎么保护也挡不住,人人都以能亲自打牧师、神甫们几下为能事,凡是没能沾上边的
则遗憾无穷。押送者对他们的生命是要负责的,出了问题都怕担责任。因此,每到一个地方都
要先提出保护问题,采取措施。可是在乱而无序的人群中,这些措施根本不起作用。到后来,
每次参加批斗会,担心的到不是这些反革命,反而成了负有重任的红卫兵和民兵们了。
  在游斗过程中,牧师、神甫们早就不准备活着回来了,也许他们早就得到了上帝的暗示,
无论怎么斗他们、打他们、羞辱他们,一律不作申辩,不反抗,听之任之,象几具没有了思维
的机器人。只要能动弹,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身体看起来比在教堂时结实的多了。看起来,
文化大革命不仅锻炼了革命群众,也锻炼了反革命们。
  教堂被查封以后,房产随之被占用了,基督教堂被一个饭店作了宴会大厅,变成了全城最
豪华、最讲究的饭店。天主教堂则成了医院的病房和宿舍。等牧师、神甫们被游斗了几个月回
来,才发现已经没有他们住的地方了。经过与各方面交涉,才在郊外的一处苹果园里,为他们
找了二口看瓜菜的小土屋,让他们暂时安身。那屋子没门没窗,就用草帘、纸板挡一挡,雪花
和老鼠成了他们最好的伙伴。
  宣判大会是由军管会主持的。由于公、检、法已经瘫痪,由部队派出的军事管制委员会接
管了他们的权力,将三方面职能合二为一,下文告也一律署军管会的名义。军管会主任首先声
明,对牧师、神甫们的处理是依据广大革命群众的强烈要求来决定的。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中红卫兵和革命群众揭发,这些人多年来坚持反动立场,与国内外阶级敌人内外勾结,不断
进行了大量的地下阴谋活动,时刻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他们反对毛泽东思想,坚持与人民
为敌,极端仇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仇视社会主义,罪恶累累,民愤极大,不严惩不足以巩固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成果。经宣判,有四人被以反革命罪,判处四年到十五年劳改徒刑,另有
四人判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劳动改造,也就是说,后四人可以回家了。
  通过批判斗争这些人,我才知道牧师是可以结婚、建立家庭的;而神甫、修女则是不允许
恋爱结婚的,终身都要无私地奉献给神职事业,这是他们的严格区别。判刑中也以天主教神甫
为主,牧师只有一人,还是因为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的缘故。听说革命派要实行大联合夺权
了,处理他们是为了镇压反革命,维护无产阶级专政秩序,保证夺权顺利进行。
到工人中去——下厂串连(上)
  几天来,我们各班的红卫兵都纷纷组织下到工厂进行串联,学校里变的冷冷清清。
  长新找到我,说他已经联系好一个纺织机械厂,人家厂里的造反派也很欢迎,希望我能跟
他一块去。虽然我生长在城里,邻居们大部分都是工厂的工人,但我从来未到工厂里面去过。
借此机会去看一看也好。这是一个并不很大的工厂,不能去很多人,想来想去,就我们两个人
算作一伙吧。
  我到红卫兵总部开了介绍信,总务科还给发了十几斤粮票,下午我们就到工厂来了。
  这个工厂是专门制造纺织机械产品的,以搞配件为主,只有二百来人,就在城市边上,离
家也比较近。造反派头头姓杨,是青岛人,原是军人,因为找了当地的媳妇,复员后在我们这
里落了户。他出身成分都很好,又是党员,文化革命开始后,被推举为造反队的负责人。
  他对我们十分热情,给我们介绍了工厂的情况,请我们帮助他们写揭发批判走资本主义道
路当权派——原厂长和书记的大字报,又要组织召开全厂批斗大会。我听了连连摆手。
  我对他说:“我们是学生,虽然造反了几个月,也去北京串连了,对你们工厂的情况都不
了解。‘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当前的阶级斗争十分复杂,我想我们还是跟
工人同志一块同吃、同住、同劳动几天,了解一下阶级斗争的动向。以便有把握地支持你们的
革命行动,彻底斗倒走资派,夺取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他搓着手,连连点头:“好,
好!还是你们红卫兵小将站得高、看得远。我们厂有十五个班组,我给你们详细介绍一下,你
们选择两个有代表性的蹲点吧。”
  长新对学技术很感兴趣,不等介绍完,就抢先挑了车工车间。我听说原来厂里的副厂长是
个资本家,正在锅炉房劳动改造,此人历史十分复杂。近半年来,我参加批斗过干部、四类分
子、右派、黑帮,唯独没接触过资本家,所以,我提出到锅炉房去。老杨搔了搔头说:“锅炉
房没有什么技术,也没有我们造反派战友,尽是些老工人,而且都是保皇派,对我们搞运动十
分反感,我怕……”。没等他说完,我赶快抢过来说:“老杨同志,我们这次来下厂,一不是
为了学技术,也不是图省事,是来接受锻炼的。锅炉房既然阶级斗争错综复杂,又是保皇派老
窝,正需要我们红卫兵打进去,摸准情况,攻克这个堡垒。你放心,你怕他们,我不怕,保险
不会给你添乱子就是。”
  老杨没再说什么。我让他马上领我们去车间看看,他答应了。我们挨个车间转了转,长新
就留在了车工车间一个班组了。这个车间主要是青年工人,大字报、大字标语也贴的多,一派
朝气蓬勃。
  转到最后,来到厂后面单独的几间房子前,老杨说这就是锅炉房和维修班。他掀开厚厚的
棉帘子领我进去,满屋子烟雾弥漫,呛的我直咳嗽,说不上是锅炉里冒出的,还是人们抽烟从
嘴里喷出的。朦胧中,有几个灰不溜秋的人坐在地上,不时有敲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李师傅!”老杨叫了一声。
  有个人慢吞吞站起来:“有事吗?你这大造反司令,可是难得屈尊到这小庙来啊!”
  老杨有些难堪:“今天咱不打嘴仗,是有正事。”他用手扇一扇烟雾:“人家学校的红卫
兵来我们厂蹲点串连,帮助我们开展文化大革命。这位小将曾进京接受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接
见,我们大家欢迎了!”说着带头鼓起掌来。
  不料人们并没有响应。倒是老李师傅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好孩子,造了半天反,
还想着到工厂来锻炼,冲这一点我就喜欢你!怎么样,留在我们这里吧?条件是差一些,可大
部分是老党员、老工人,政治上可靠,不会上当受骗!”
  老杨觉得受了冷落,怕再出现什么不愉快,赶快打了我一下说:“这就接上关系了,老李
师傅是班长,你跟他联系就是,我先回去了!”一转身走了。
  好半天,我的眼睛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
  这是一口大车间分割成几个工作间。经介绍,我知道最东面一间是锅炉房,每班二个人日
夜倒班。中间的房子大一些,是维修班,负责全厂管线安装维修及其他任务,有六个人。我们
所在的这一间在最西头,是工具、材料间兼休息室。
  老李师傅四十多岁,是个钳工,对我十分关切,问长问短,并不涉及文化大革命的事。我
向他提出要到锅炉房去跟班,他摇摇头说:不行。他解释说,锅炉房七个人倒班,大部分是被
批斗对象。其中有一个右派分子,一个资本家,还有二个是犯过偷窃错误的,被打倒的厂长也
在里面。他们整天不敢说话,除了干活就是接受批判,还要按时写检查,跟他们在一起是没法
相处的。原来老杨没跟我说出全部真相。
  我于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李师傅!”就正式跟他上班了。李师傅又送给我一个饭盒,
帮我买了饭菜票,中午就不用回家了。
到工人中去——下厂串连(下)
  上班后,老杨请我为他们写了一批大字报,又贴出了一些大批判的大字标语。
  刚回到维修班,听到锅炉房里有人大声喊叫:“怎么回事?是不是要破坏抓革命、促生
产?锅炉气压为什么这么低?!”
  我走过去,只见两个戴红袖章的青年工人正站在锅炉房门口冲里边叫喊,里面一个看不出
什么模样的锅炉,到处“嗞、嗞”地冒着蒸汽,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正低着头往冒着火光的
炉门中添煤。
  “喂,这炉子太旧了,出了问题找谁?”炉后面钻出一个中年人,一边冲两个青年工人说
话,手中一边来回倒腾着一块烤熟的地瓜。
  “王师傅,没说你。再说这锅炉多少年了都这么烧,出过什么事?车间里防腐罐压力低了
没法干活。你要提高警惕,严防资本家破坏!”
  老王看来是没有问题的人,说话十分硬:“爱干不干!我才不相信气压低。今天天气冷,
烧煤用了好几车子了,还说气压低,我不信!是你们把暖气开的太大了。”说完,他径自到休
息室吃地瓜去了。
  二个青年人并没罢休,继续对烧火的人发火:“你楞什么?你这反动资本家!就是因为你
来了,这气压才一直上不去!我看你是批斗的还不够!”
  那人停下手中活,冲二人连连哈腰:“你们不要生气,我接受批判。我这就加把劲,把气
压再顶一顶!”
  原来他就是那个资本家副厂长。二个青年工人骂骂咧咧走了之后,锅炉房内漏汽的声音更
大了,听着有点吓人。只听资本家瞧着炉前的压力表自言自语:“炉子这么旺,压力怎么就上
不去呢?”
  我刚要走开,老王踱了过来,“喂,厂长老爷,别那么卖力了,歇歇吧!别把炉子烧爆
了!”
  资本家停下笑了笑,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卑微地说:“王师傅,你歇着吧!我
不累。我要牢记毛主席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为了立功赎罪,
我一定要把这汽压烧上去!”
  老王过去瞧了瞧说:“我看算了吧,这压力表好象不大准,按说看这火势应该差不多了,
别太冒险了。”说完走出门,不知干什么去了。
  资本家这才直了直腰,看到我在一旁,不自然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毛主席语录,
非常认真地念了起来,没听清念的什么。
  听到老李师傅叫我,就往外走去。后面的资本家又抡起铁锹“呼、呼”地干开了。
  李师傅在招呼大家去搬一件据说很重的东西,除了烧火的资本家大家都去了。路上,李师
傅告诉我,这个厂子原来就是那资本家个人开的,一九五六年后实行公私合营,他成了资方副
厂长兼技术员,他的技术很好,许多复杂的图纸都要他来看。
  我们从一辆汽车上往下卸一台机床,十分沉重。大家正干得起劲,忽听锅炉房方向“轰”
的一声闷响。我们远远地看到锅炉房上空腾起一片烟雾。
  老王首先大叫一声“不好!”拔腿往回跑去。李师傅一面派人去厂部报告,一面带我们也
跑了回去。
  车间大屋的锅炉房部分整个坍塌了下来,锅炉从瓦砾堆中往外喷着汽。李师傅大叫一声:
“赶快找东西扒土,救人要紧!”是啊,资本家还在里面呢!
  我也找了一把铁掀拼命地挖着,有人将房架抬到一边去。当我累得胳膊快抬不起来时,土
中出现了一件东西,我低头拾起来,是一本红皮的毛主席语录。那人可能就是念着它把锅炉烧
炸了的。
  不到一个小时,人从土里扒出来了。脑袋已经烂的看不出模样,不知是炸的,还是房顶砸
的。大概已经早死了,大家还是把他送到了医院里。
少年应知愁滋味——“参加招工吧”,父母的劝
  忙了一整天,回家时全家人已吃过饭了。母亲给我热过菜和稀饭,我拿起用玉米面掺进白
面蒸成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从冻得人脚趾头疼的外面坐在温暖的家中,真是从心里头
感到舒坦。
  吃过饭,弟妹们跑出去玩了。我才发现父亲、母亲收拾完屋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
一阵紧张,觉得好象要发生什么事。
  父亲说话了,问了问学校的情况,又问学校什么时候能开学?我茫然地摇摇头。
  母亲叹着气,又诉着我听了几百遍的关于他没有工作,父亲一点点工资不够花,离粮食局
供应粮食还有十几天,而家中已没有几斤粮食了。自由市场买粮食要用钱,弟妹们衣服破得快
不能穿了,又快过年了……
  我从来是不屑于关心柴米油盐这些家庭小事的,只是幻想着将来做一番轰轰烈烈出人头地
的大事业。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才仔细地端详了这生我养我的父母亲。他还不到四十岁,却被
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明显地衰老了。
  “明天劳动讲习所报名,去报个名吧!听说不要上学的学生,去学校开个退学证明吧!”
父亲轻轻地说。我听在耳中,却如一个青天霹雳。
  离开学校,特别是在这没有任何毕业证的情况下退学,只能注定当一辈子普通的工人,重
复我的父亲走过的艰辛的生活道路。一切的理想,一切的希望,一切的追求将不复存在,也就
是说,这一辈子的路看到头了。不用说工程师、经济师、作家之梦,连当个普通的干部的门也
被关闭了。
  我闭上眼,一片黑暗中乱冒金星。我还在整天举着红旗、甩着小红书,高喊口号东革命、
西革命,为创立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而奔走,革到头为了家里的几颗白菜、几斤米面
却要离开革命队伍,断送自己的革命前程了。
  父母亲说的确是实情,四十几元钱工资,养活八口人,光吃饭也不够,月月借钱买粮食。
天天靠吃咸菜度日。碰到来亲戚,或是开学交学费,他们就犯了愁。也实在难为他们了。
  父亲母亲说完后并没有逼我表态,他们叹着气走开了。我一言不发地一直做到弟妹回来,
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看来命该如此了。
劳动讲习所
  我第一次对着滴了香油的咸菜条和烩馒头吃不下去。
  父亲早上班去了,母亲也又去为我找拉地排车运垃圾的临时工东奔西走了,弟妹们也到学
校去后,家里冷冷清清只剩下我一个人。夜里没睡好觉,哈欠一个接一个,本想再躺一会儿,
可是一到床上,却又胡思乱想起来。干脆一跺脚走了出去。
  虽然天天去学校,可从没有向今天这样沉重。好久没有下学了,天干冷干冷的,一阵北风
吹过,几片落叶在空中飞舞。在这不用上学的日子里,通往学校的路上没有几个人,我将棉帽
的耳子拉了拉,将手袖起来,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前面是一个大坡,因为它的中部一侧有一口机械水井,几条街的居民都靠来这里挑水生
活,洒的水一层一层冻在了路面上,使坡路成了大冰瀑,我必须十分小心地挪着步。
  “汪!汪!”一阵凶恶的狗叫在我身后响起,随之是一阵呼啸声,我吓了一大跳,刚想回
头看一下,脚下一滑,早斜着摔倒在地,又往坡下滑去。
  几只野狗追逐着、斯打着而过,看到我摔倒,也使它们吃了一惊,围着我转了个圈,叫了
几声,又刮风一样的往前冲去。
  我爬起来,走到路旁,扶着一棵小树喘了口气。抬头一看,正是劳动就业讲习所的大门,
门口有几个同我年纪差不多的学生站在那里,正在仰着头看一张什么东西。
  我一瘸一拐走过去,只见讲习所大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通告”的题目,下面的
主要内容是说近来有些学生为了招工纷纷退学,干扰了文化大革命的部署和毛主席的革命路
线。经研究决定,凡不是原来街道居委会登记的待业青年,一律不再予以接收。各学校所开退
学证明一律无效。希望广大红卫兵小将和革命学生认真学习毛泽东著作,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
红旗,严防阶级敌人破坏,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人们都走了,我揉了揉被寒风吹花了的眼,一字一句地从头到尾又把通告读了好几遍,心
里像一块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我心里一阵轻松,双腿一用力,想跳起来转个圈,没想一阵疼
痛从膝盖上传来,我捂住腿靠在墙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够继续走路。
  刚高兴了不一会儿,父亲、母亲那紧皱的眉头又呈现在我眼前,不由地步履又沉重起来。
我在心里暗暗发着空狠:假若将来我有个出头之日,一定让全家人住的好好的,吃的好好的。
特别是让父母享受享受,过几天电影上有地位人家那样的生活。至于现在的日子怎么过,我是
无能为力了。
  学校里今天又开批斗大会,批判学校的老校长,重点是批判他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压
制文化大革命。他反正已经被安上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两顶要命
的大帽子,只要上级不管发动什么运动,他们都是人们斗争的靶子,什么罪名也能与他们联系
起来,根本没有他们分辨的机会。
  反常的是长新今天特别积极,又抢着去揪校长,又争着带头喊口号,抽空还踹了老校长高
高撅着的屁股两脚,好象换了一个人。
  长新是我同级不同班的同学,胆子特别小,又贪玩,所以常常摽着我。他母亲只有这一个
孩子,特别娇惯。仗着长新父亲干铁路,工资比较高,所以吃得穿得都比我好。不过,他每当
有了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拿出来跟我共享,我对他因此也不错。因为出身好,他也是红卫
兵,但是干什么事也不积极,斗老师、抄黑帮家等面对面斗争的事,他从来不往前凑,为这让
大家不知批评了多少次,可是今天却让人纳闷。
  回家的时候,他又等着跟我一起走。路上,我点着他脑袋说:“长新,今天怎么阶级觉悟
一下子上去了?见了校长、老师也不害怕了?是不是被红卫兵头头训了一顿?”
  他不好意思苦笑着:“老兄别说了,这么多人哪轮的着我积极!不过今天实在窝气。昨天
晚上我爸爸喝醉了酒,关起门来,非让我将过去的课文背给他听。你想想,正儿八经上学时,
我什么时候能背过一篇完整的课文,又放下了这么长时间。可他一点不讲道理,不知从哪儿找
出了我的课本,一篇一篇翻着考我,答不上来就用脚踢我,那样子十分凶恶,跟地主黄世仁差
不多,母亲也吓的不敢动,折腾了我半夜,等他睡下了才饶了我。直到现在我还觉得有气出不
来。”
  “噢!原来你把老校长当成你爸爸了?”我又敲了敲他的头。
  “可不是。”长新不好意思地说,“老校长确实长得跟我爸爸有些像,今天一看见他特别
来气。你忘了去年有一次我偷校园里树上的苹果,偏偏被他逮着了,让我站在那么多同学面前
挨批,几个女同学好长时间都瞧不起我。”
  “你这是新仇旧恨、父仇子恨一起涌上心头了。那老校长可倒了霉了,他那么大年纪了,
你万一将他踹下台子去,那会出人命的。”我给他泼了点凉水。
  “不会的。你以为我真那么大胆,我不过是跟在别人后面轻轻打了几下出出气,真让我打
人我可不敢。”
  我的心中有些好笑,这么严肃的阶级斗争,这么伟大的革命斗争,一个积极行动竟然是让
父亲打出来的气推动的。这不是往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抹黑吗?人人都抱这种思想参加
运动,那毛泽东思想还有什么作用?看来,长新这类人还得加强学习。不然,万一被别人发现
他的类似动机,那可不是小问题,说不定会连累我的。

http://blog.sina.com.cn/s/blog_72c6e8170100p5c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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