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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传藻中学日记--我的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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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21 02:20: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乔传藻中学日记--我的1958

作者:昆明老汉

1月6日
  
清晨,大雾。太阳像个红灯笼,雾气涌进窗来,似乎衣袋里也有雾,伸手就能掏出一把。
  
昆明少有这样的浓雾。

1月7日
  
写劳动总结。抽空写了几句小诗:
  
太阳在湖水里燃烧,
荡漾的涟漪是红色的火苗。
迷路的秋风传来询问,
啰嗦的言语是浪痕千条。

1月9日
  
收到《边疆文艺》稿费24元。打算保价寄15元回家。剩下的买只箱子,买几本书。
  
前些日子,家里从把边江渡口给我带来一罐油炸肉,就放在床底下,不知是谁,把猪舌头偷吃了。咳,你说一声,我可以连罐子都送给你,干吗要偷啊,真不好。

1月10日
  
夜色褪尽,露出了草地上的银霜。
  
仰头看月,竟像一枚鹅卵石,上面还有河水冲刷留下的纹脉。
  
起床钟响了,大宿舍热闹非常。有的人忙着讲自己的梦中经历;有的人掀开被子就唱歌;有的人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说;“把早操删掉就好了,那样,我多得睡一会。”
  
做劳动鉴定。吴开英个子小,力气小,挖地用“袖珍锄头”,别人埋怨,她气得掉眼泪。叶尔聪大大咧咧的,他有胃病,一走进校医室,医生不问姓名不问病情就知道他是来领胃药的。红药水医生差不多每天都为他准备有胃疼的药。他整天嘻嘻哈哈的,吃不完的酵母片还和我们分享。
  
生病的女同学也没有闲着。帮我们洗被单,洗衣服。

1月11日
  
“不让四害过春节”,这是学校提出的口号。党支部明确要求我们:“处处搞运动,人人齐动手。”我们要在五八年消灭四害。
  
全班同学去到黑林铺街上挖阴沟泥。挑泥时,绳子断了,臭水溅进眼里,又辣又痒,找到红药水医生,他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没有硼酸水,没有蒸馏水!”
  
晚间,同学说我的眼睛肿了,还发红,好难受。

1月15日
  
每个人一天打了多少只苍蝇,都要在班委那里登记。我完成得不好,只好单干了。
  
举起苍蝇拍,憋着气,瞄准了墙上一个大家伙,快速出击--飞了,拍起一大团灰。不怕,再来。环顾四周,仔细搜索;眼睛没有发现,耳朵却听见了嗡嗡声,还是一架重型轰炸机呢,目光跟着它上下盘旋,心想这家伙怎么还不着陆呀……好了,停了,可以打了;不行,再走近一点……哈,击中了!
  
黑林铺蔬菜站,特别是卖肉的案板上,苍蝇多得很。不一会,我手里的火柴合就装满了,足足两百个。以后要多约几个同学来,人多势众,漫说还动手,众人吼一嗓子,也把这些家伙吓死了。

1月16日
  
寄15元稿费回家。给爹妈买点吃的,给小弟缝套衣裳。
  
进城看话剧《白日梦》。
  
心头的幻影是意识的折光。剧作家将这些影像缀连成情节的链条,这样,我们就有了戏剧。

1月18日
  
太阳快傍山时,去黄土坡麻园小学找罗申取书,未遇,听说修水库去了。学校的教室、办公室,住的全是各个机关来的人员,跟我们一样,身上尽是泥巴。从这些人编的黑板报来看,他们也是调来修水利的。
  
回校时,太阳已落到山背后。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行人全都被织进黄灰里去了。

1月27日
  
十四中举行足球赛。我们班对28班。以2:0获胜。我队一进攻,大家情不自禁就会喝起彩来。整个身子都会跟着运动员一起摆动,我们的点球打中时,同学又吼又叫,有的人激动得直搓手掌,有的人挥着帽子,眼里涌出泪水。奇怪的是别班的同学并不感兴趣,瞟几眼就走开了。

1月28日
  
有两道物理题,难死了我。可一经老师点拨,又是多么简单啊。就是这么几个数字,整整磨去一个下午。我费去一搭草稿纸还没算出的答案,只用二指大的一帖纸就算出来了。
  
一尺多宽的桌子是我的战场。四周静的听得见蜜蜂碰响玻璃窗的声音。可在我的心头,听到的,是嘚嘚的马蹄声,是隆隆的枪炮声,两军撕杀的紧张情景,令握笔的手也会颤抖。
  
此刻,我独自坐在灯下,手指轻轻地点着书桌,心里在唱歌呢。我把所有的作业都做完了.

1月29日
  
团市委号召我们:捐献共青团员号拖拉机。全校都动起来了。宿舍楼梯口,成立了理发组,一角钱剃一个头;女同学成立了洗衣组。我们这些力气大的,上玉案山挖排洪沟。劳动委员说,挖成了,可得两百块钱。土太铁了,挖下去,锄头会弹起来。汤淑华干累了,我接过他的工具,十字镐木把上,浸着红糊糊的血迹,他的手掌全磨破了。我埋怨他:你怎么不早说。他笑笑:挖着也不觉得疼。
  
吃晚饭时,天早已黑尽了。

2月8日
  
接到通知,明天下乡宣传。各班紧张投入,排节目,写大标语。团委给的标语是:“让四害断子绝孙!”“决不让四害过春节!”“城乡动手,雷厉风行,镇压四害!”
  
晚间,我路过大礼堂。有人一板一眼地说着昆明话,挨近窗台望去,23班的同学正在排练单璜。男同学说:“大婶,咯请早点了——”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不对,你说的不通俗。你应该这么说:大婶,咯请好好勒。再来一遍!”表演者遵照导演的要求,重新在舞台上作出跨“门坎”状,说:“大婶,咯请好好勒,我们今天来你家串串门子,讲讲爱国卫生……”他一边表演,站在一旁的女同学一边点头。像是在验收。她是那么认真,看去,神情更像是村里的大婶。
  
回到教室,我帮着写了一阵大字标语。我的毛笔字不好,折腾到熄灯铃响了才写完。我笔下的那个“鼠”字变成了一只大老鼠,跳进了我的梦境,吹胡子瞪眼的,怪我把它的尾巴画得太长了。

2月9日
  
大普吉有三百多户人家。我们要一家一家进去宣传爱国卫生,不能有一户空白。
  
我发现一些同学对村口的一窝小猪更感兴趣,七八头小胖猪挤在一起晒太阳,呜呜叫,怪可爱的。班长催了好几遍,这些同学才站起来。
  
我们的宣传真不顺利。有一位老大妈,头发全白了,嘴也瘪了,严重的白内障,眼神也昏了。我们的几句开场白之后,很快转入爱国卫生的主题。她定定地看,呆呆地听,一边还点着头。过后我们才知道,老人耳朵背,我们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见。临去时,大妈望着我,说:“你家妈原先就住在隔壁呀。”她把我错当成邻居了。
  
我们走进了第二家。叩门进去,小院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又过了一阵,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下来个中年男子。见了我们,劈头就问:“你们找哪家?”“我们是下乡宣传除四害的学生。”“不得闲。要进城卖柴火。”
  
我们找到了第三家。又是一个老太婆,牙齿都掉光了。她坐在草垫上晒太阳。我们班的祝福同学扛着班旗,穿一件红球衣,老人以为我们是进村卖膏药的,伸着干瘦的手掌,问祝福要膏药。
  
我们有些泄气。退出村子,围坐在石碾子上商量对策。这时,走来一位农民,他是我们见到的唯一壮年人。他浑身泥桨,正在地里拓土基。此人是村里的治安委员。他告诉我们,村里人都上山砍柴撸松毛去了,要等天黑才回来。他还说,农民比你们会讲大道理,你才说上句他就讲出下句,空讲道理是没用的。
  
这一席话,是我们今天的最大收获。

2月13日
  
高一年级,全都派到玉案山修水库。这座水库三面临山,一面朝向公路。我们的工作就是从山上取土加固堤坝。挖土的同学说:“我们有移山倒海的本事。”挑土的同学说:“不错。海,你填得满,我肩上这对撮箕,你倒不满。”小班倌爱幻想,他说:“我敢保证,地球再也不是圆的了。”我们问为什么?他说:“被我们挖缺了。”
  
天黑了才收工。

2月14日
  
美丽的春天,灿烂的阳光,芬芳的花朵--可惜我的代数没考好,2分。害羞死了。
  
弟弟来信。有一句话是:“爸爸妈妈一年才见得着你一次,放寒假一定回来。”
  
回家,还是留校劳动?这两个问题苦恼着我。
  
下午,学校发出通告:春节不许回家,留在学校,挣钱献给国家.大标语贴满了学校:"拼命三年,争取十五年赶上英國!""春節不離開崗位!"
  
课外活动时,一些人到街上打苍蝇,一些人忙着在教室写家信,安慰远方的亲人.我属于后者.

2月15日
  
学校派我们到羊方凹砖瓦厂做工.明天出发.校团委召开分支书联席会议.会后,团支书传答说:原先,他只敢提出一百元的捐献指标.他在心头盘算许久,这是最有把握完成的数字.他拼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来.谁承想,别的支部报出的捐款是六百、七百,声音震耳,豪气冲天。他报的一百块,保守了。最后,我们班的这位团支书,脸红筋胀报出四百二十五元,这才获得通过。
  
小班倌住在大观楼造船厂。他连夜赶回家去,蹬来一辆三轮车,帮着力气小的同学运行李。

2月16日
  
我们背着行李出发了。黑土凹出来,有个名叫五公里的路边小镇。我们家在这里住过几年。只是,父亲盖的茅草房,早就被人撤了。我读小学时栽的一棵大叶杨还在,仍旧立在老房子旧址前边,差不多有水桶粗了。
  
砖瓦厂的干部介绍情况。他先带大家走进搬空了的砖窑,热烘烘的,怪舒服。出来,他要求我们说,你们每个人每天都得选择一个合适的出窑挑数,能挑一块砖,整天你就挑一块砖,这样,不单是便于计件,更重要的是,厂里要有原始记录,根据窑中的砖块,适时调节温度,增添或减少燃料。
  
他的这番话,我们听得很认真,还有人掏笔记下。

2月18日
  
天冷了。瓦沟、坯场的草席上,罩着一薄层雪。大烟囱里喷出的烟子,阳光透过,像是粉团花花粉做成的,很好看。
  
一整天都在挑砖坯,一担一担送进窑里。空着担子往回走的时候,村路上,见到一些衣服簇新的人,胳膊上挽着篮子走亲戚。这幅图画提醒我们,今天是大年初一。农村来的同学说:“过年了,真想抱个米花糖,躺在青松毛上好好打几个滚!”他的话,说得大伙直咽口水。

2月19日
  
他姓殷,我们爱叫他“老鹰”。老鹰干活磨洋工了,班长形容说:老鹰打个哈欠两分钟,伸个懒腰五分钟,蹲个厕所半小时。上工的汽笛响了好一阵,他这才揉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走来。大伙都很气愤,准备晚上开班会批评。
  
班上的共青团员提出挑战口号:每天挑一千块砖。天天都要超工时干活。女同学力气小,挑得不多,她们说,我们也要多作贡献,每天的伙食费不超过两角,劳动力差就少吃点,只吃男同学的一半,省下的钱用来买拖拉机。

2月21日
  
昆一中也派出一个小班来砖瓦厂劳动。他们有十多号人。清晨,两边在砖窑门口相遇,差些动起武来。他们用板车推来的砖坯不许我们搬运,说是只准“自己人”挑。我们说,装车的时候,我们也参加了,那时,你们为什么不说“只准自己人装”?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有几个男生,叫了声“先下手为强!”掳起袖子抹出扁担,要打架的样子。这时,幸好两边的团支书赶了来,争吵平息了。
  
我真不明白,大家都是在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支援农业大跃进,都是为了“十五年内赶上英国”,都是为了用我们的汗水凝成的人民币去买拖拉机--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们来到砖瓦厂,为什么还要吵,还要干仗呢?

2月22日
  
全班47人,在砖瓦厂劳动五天,苦得弓腰驼背的,所得报酬250元。厂里扣除我们的伙食费,还剩125元,全部献给国家买拖拉机。
  
回到黑林铺。校长室贴出通知:推迟一周开学。
  
晚间,学校文工团在大礼堂演出。节目有话剧《中秋之夜》、《凯旋》,还有舞蹈《阿细跳月》,独唱《草原之歌》。来看演出的有工人、农民、军官、学生(昆四中)。听说,甲等票提前三天就售完了。卖票的钱,也是捐给国家。
  
一到天黑,我们的学校就像城里的大戏院一样热闹。

2月23日
  
寒气逼人的早晨,消息传来:明天去安宁钢铁厂劳动。很多同学头天夜里就回家去了,留在校内的负责进城通知。我的鞋子洗了,脚上套的是木板鞋,老师没派我去。
  
突然之间,心头说不出的烦闷,书也看不进去

2月24日
  
捆好行李,勒紧背包,安宁那边打来电话:钢铁厂人手已够,我们不用去了。
  
班委有的骑车,有的跑路,他们四处打探,怎么也找不到做小工的路子。回来时,相互摇头叹气。不过,讲到一路碰到的趣事,还是惹得一阵好笑。
  
男女同学集中在我们宿舍,开临时班会。同学告诉我,昆明市的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统统动员起来了,都在为农业大跃进出力。白天进城,你想找个熟人见见,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家都在工地上忙。
  
讨论有了结果:一,女同揽毛线活来做;二,男同学出去抹土基卖。

(待续)


转自:《彩龙社区》网站

http://mjlsh.usc.cuhk.edu.hk/boo ... d=2105&pid=5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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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传藻中学日记--我的1958

作者:昆明老汉

3月3日
  
校长说:昆钢要大发展,要变成昆明的鞍钢,我们还是要去支援,开挖轧钢车间地基。
  
高一年级,全体步行去安宁。幸运的是,过了车家壁,拦到了一辆运钢筋的卡车。师傅真好,有人招手他就停车,陆陆续续又上来二十多人,都是十四中的。车上人多,钢筋被我们压得服服帖帖的,坐上去再也不敢弹跳了。
  
终于见到昆钢。大烟囪冒出蓝色的烟子,在空中散成两个字:欢迎。
  
伙食太差了。蒜苗炒胡罗卜,吃起来有一股铁锈味。更怪的是开水房就在五步开外,端着碗去打开水明令禁止,你必须交出汤匙给门卫暂且保管,这才可以走过去接水。
  
红砖墙上,工人写的大字报被人撕了,标题还在:“警告食堂。”

3月4日
  
太阳火辣,阳光炙人。分给我们的工作是:围着木料加工厂,开挖一条宽一米,深两米的沟。
  
昆钢子弟小学分给我们六间教室上课。听说晚上还要考几何。吓死人也。心,嘣嘣乱跳。为了安抚自己,习惯性地又在本子写下这些句子:
   
心啊,
请不要这么跳,
像打盹的白兔
静下来,静下来
        
心啊,
请不要这么跳
张开细胞的每个门窗
听听小草弹奏微风的音乐
静下来,静下来,
        
哈,写完这些话,胸膛里那个家伙,果真老实了。

3月6日
  
几何课改在白天上。借用子弟小学的教室。课桌是食堂搬来的条凳。座位是砖头上垫块木板。老师尽量联系生产实际,譬如,讲自变量和因变量的时候,举的例子是我们的送土量和马车车厢的关系。大家都听得有趣,一节课,似乎只有二十分钟那么短,木板上的水气还没捂干就下课了。
  
半天上课,半天劳动。干活之前,学校的廖主任把我们集中在大食堂,作动员报告。他说:你们半天是学生,半天是工人。大家必须懂得,不愿意劳动,既是人民内部矛盾,也是阶级矛盾。道理很简单,阶级敌人的特点就是偷懒。这是和社会主义道路背道而驰的。翻翻报纸看看,全国都在拼命干,我们也要拼命干。有的班级提出,竹筐不够就用自家的脸盆抵上;有人会问,脸盆坏了呢,我告诉你,命都不要了你还要脸盆?
  
廖主任还给我们讲了一位老革命的故事。他说,这是一位长征干部,当了二十多年团长,大校,五十多岁了,他带领一家人在工地上种菜,种出两百多斤蔬菜献给国家。老红军都要锻炼,你们这些不经风霜的学生,更需要锻炼了。
  
廖主任讲完了。大白天的,会场却像深更半夜那么静悄。

3月7日
  
正挖着排洪沟,临时又被调出来推小板车。二十辆小车,只有三把铲子装土;推小车的,可以暂时歇下来享受享受,躺在车兜里说:“这是我的安乐椅”。老师带着王勇赶来了,他们负责修整小车道。路平好,秩序也好了。大家都有事做,推着小车疯跑,真好玩。车轮碾着碎石子,嚇得家属区的鸡子乱飞。

3月9日
  
来到安宁六七天了。这些日子,仅靠一元一角钱支撑着自己。钱是给赵明借的。今天中午,当我把最后一张吃饭的门票交出去时,除了饥饿,我什么也没有了。
  
玻璃汤泡饭也不怕。在我看来,吃饭,有时就是为了敷衍自己。只要能填饱肚子,菜不菜也就无所谓了。脚瘫手软真是难受。没有钱,再向同学借?开不了口。过去几次,都是迫不得已的,是肚子逼的。傻小子,再忍忍吧。
  
没吃晚饭。同学走进食堂,我独自走到湖边看水。

3月10日
  
何家华是我初中同学,他读27班。向他借了一元四角四分饭票。
  
干到今天,排洪沟的工程规模,总算显现出来。我们挖起的新土,像一座高高的城墙,绕着木材加工厂堆起来。计算土坡角度时遇到困难,三角函数也解决不了。我的数学太差了。

3月12日
  
我们班的劳动委员由三个人担当:一个管劳动调配,一个管工具,一个管分工。消息传来,排洪大沟不要我们挖了,大工地更缺人手,指挥部调我们前去支援。同学们没说什么,爬上沟来,跟着劳动委员走了。到了现场,这才发现工具不够,劳动委员找到二工段长借撮箕,小组长四处收集板锄、铁铲,忙活半天,只装了两百马车。别的班最高记录是五百车,我们落后了。

3月13日
  
“千方百计,鼓足干劲,削平荒山,扩建昆钢!”
  
这些雄纠纠的大字,巨人似的站在山岗上,隔得很远也看得清清楚楚。
  
太阳晒裂了脸,汗水流下,热辣辣的疼。
  
装有挡板的马车,一辆接一辆来到我们面前。我们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往车兜里送土。忙得直直腰杆的时间都没有。渴了,刚想去喝口水,空马车又赶到你的面前。只得忍着。躬腰,挥锄,铲土。
  
耳朵里灌满了推土机、挖土机的轰隆声。相互间说话也要提高嗓门吼,生怕对方听不见。
  
挖土机真是一个怪物大英雄。一口兜起一点六吨泥土,两口装满一辆汽车。这家伙的缺点是身子笨,转一个身就得一分钟。

3月16日
  
放假一天。昆明有家的,忙着往家里赶。安宁至昆明,乘车,一个半小时;走路,半夜三点钟到家,捶门时惊动街坊,有个老头掀开窗子问:“天亮啦?”
  
没回家的,很多人都去了温泉。本人囊无分文,跟着段英华去到安宁街上“蹲茶馆”。
  
清晨,半街阴凉,半街阳光。茶室还清静。三五个闲人翘着二郎腿,在裹叶子烟。挨近中午,渐渐热闹起来。茶桌边响起各种声调,月琴声透过烟雾、汗气挤了出来,不多久,嘈杂的人声将它们轻掷如树叶,举起、落下。
  
笔尖抹着夕阳,坐在茶馆里写了篇小文章。

3月17日
  
昆明召开“文教工作者大跃进誓师大会”。老师们都进城去了,他们要到二十号才回来。原有的一点上课时间,统统改成做工。
  
晚间到炼铁车间帮工人写大字报。

3月22日
  
钢厂每个星期六晚上都要放电影。今晚放映《如此多  情》。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姑娘,就像大家选她当代表似的,笑得特别夸张。不知是什么道理,我一点也不想笑。都说漂亮的人儿是阳光,电影里那个名叫胡萍的大美人,在我眼里更像一个酸酸的悲剧人物。对这种人,不皱眉头算客气了。

3月25日
  
收到母亲寄来的15元汇票。
  
最近几天,没休息好,不管往哪里一坐就想打盹。
  
来到钢铁厂,第一次见到出铁的场面。
  
十八个春秋,自走进校门那天起,一提到“辉煌”这个词,想到的是太阳、灯火、霞光。今天,站在炉门前看到的场面,“辉煌”有了最确定的意义。铁水奔流的景象,当得起这个词。在这里,字与景熔化在一起了。
  
宿舍里,同学的鼾声此起彼落。。再过五六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兴奋不能代替休息。我也该合上日记本,理好床铺,睡了。

3月31日
  
校长作动员报告。他说:百分之八十的学生,立场、观点、思想感情,都需要改造。他指着我们说:“你们不能悬在半空中!”跟着,校长又告诉我们,十四中以后招收的学生,要以劳动技能为主。学校除组织服务性的劳动小组外,还打算养一百头肥猪,五千只兔子,八十只山羊,嫁接果树一千株。校长讲到这里的时候,全场响起长时间掌声。
  
晚间,第一次享受公民权利:选举。长这么大,只填写过学生会、少先队的选票;选人民代表,还是头一遭,心情格外激动。
  
选票刚刚统计出来,已是满天繁星,不等我们回宿舍,市委的电话通知传来了:苦干一夜,搞好清洁卫生,昆明市要在三天之内宣布为四无城市。校长说:如果从我们手里放走一只蒼蝇,“四无”城市的荣誉就会受到玷污。哪个单位做不到,就在近日楼向全市人民检讨。多阵搞好,多阵将其名字抹去。
  
班长带着我们去到二工段领石灰。沿途锣鼓震天,随到随领。
  
扫帚不够,十个人分不到一把。不是公司小气,他们早就派人到县上采购,谁知县里的人也像我们一样,大搞爱国卫生,扫把成了紧缺物资。
  
太累了。干劲没有别的同学大。站着就打盹。看见墙、门、柱就想靠上去,一靠就能做梦。不,应该说,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感觉中,迷迷糊糊的,都像做梦。

4月7日
  
轧钢车间的基建工程基本就绪。这天,差点出了大事。
  
挖土机、翻斗车,在我们面前堆起了一座大山,这座山,随时都在移动。我们弯着腰,缩在山脚下,不停地往马车里装土。“唰啦”一声,站在我跟前的小包不见了,从坡顶垮下来的红土,转眼之间把他埋了,只露出脑袋,露出咕碌碌乱转的眼睛珠。坡头上的石头正在往他的脸上滚,“塌方了!”我叫着。扑上去用胳膊护住他的头。“来人呀!救命呀!“喊声一遍。有的人吓呆了,有的人手慌脚乱,提起锄头就要刨人。这时,幸好赶马车的几个师傅在场,看着我们忙乱的样子,他们说:“不能从上边挖!”师傅不慌不慢走来,先把小包身子侧边的泥土刮开,锄头不好施展,有位工人师傅蹲下去,用双手去刨,不一会,手指甲裂开了。渐渐的,小包的半个身子露了出来,他埋在土里,似乎也看到了希望,身子一扭一扭的想爬出来,师傅喝住他:“不要动,越挣越紧!”“小心挣脱了脚!”
  
小包同学得救了。瘫坐在地上,他说,埋在土堆里,只觉得胸闷,脚麻,血管突突地跳。好一会他都是呆呆的,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说。
  
工段长赶过来,拍着小包的肩膀说:“小伙子,记住了,休息时,不要背对土堆。也不要爬上坡挖虚土。”
  
紧张的心情刚刚平复,有人大叫一声:“清点现场人数。”我是小组长,闻声站起,点起手指,数着数着,还少一个,看看眼前城墙高的土堆,心底发凉了。就在这时,身旁的同学发话了:“瞧,那边!”
  
我们小组的一个女生,姓梁,就在大家忙着救人的功夫,她抽空溜出去找水喝。这会,悠悠坦坦回来了。咳,世上还有这么冷漠的人!

4月8日
  
我们班昨天出了生产事故,不要我们装车了,调回来再挖排洪沟。
  
我没有干劲了,软软绵绵的,握起锄头把就想打盹。心头老想着写好的一个短篇,刊物写信来要了。没有时间誊改。真急人。
  
入春以来最热的一天。心里的热情冷了下来。周身剩下的就是疲倦。光想喝水,拼命地喝。对于葡萄藤、大西瓜、糯米冰棒的想像,弄得更没力气了。
  
我负责挖土。土堆垒起来,该别的同学往竹箕里装了,这时,总有一分钟的空挡。一分钟,我也能阖上眼睛睡睡。多么幸福的一分钟啊。
  
收工回来,冲了个冷水淋浴。人又有了活气。

4月12日
  
哈,我们来安宁劳动,原来还是有报酬的。学校给每个人发了钱,干了一个多月,我分得七元。领工资的头天晚上,一些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有的人想买回力球鞋,有的人想买漂亮的猪皮钱夹;有的人告诉我,温泉的西餐真不错,打算前往“领教领教”。还有的同学早就瞄上食堂的红烧鲤鱼,口号是:“为鲤鱼奋斗!”
  
我有些懵了:这就是我们的勤工俭学?

4月25日
  
挖排洪沟。扑在脸上的灰也是烫的。天太热了。好几个同学流了鼻血。云彩,树荫,山肚子淌出的泉水,成了我们最美好的想象。不知谁带的头,山坡上掰来麻栗树叶,做成一圈绿叶密实的帽子戴在头上,可惜只有三分钟的荫凉,一躬腰帽箍就掉了。我们班的赵明,大家叫他“照明弹”,他的理想是当骑兵,今天,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照明弹”郑重宣布:他不做骑兵,要当海员了,波涛,浪花,一望无际的大海……多好啊!听他这么一说,有好几个人当场也跟着要当海员了。
  
烈日底下,整整干了八个小时。

4月26日
  
歇稍时,歪在推土机的影子里,写了几句话:
   
春雨蜜水一般甜
不信?
伸出舌头尝尝。
     
春雨给人希望,
也给我满袋的幸福。
真喜欢春雨。

4月27日

上班钟敲响了。我们例外地没走向工地,排队进入大礼堂,听32处主任李万富讲当年的红军故事。他是红军连长,一个冷静、沉毅的人。

中午打扫第二食堂。搬来消防用的水枪,喷水、洒水,冲洗桌凳地面。可以收工了,我们还不想离开,桶啊瓢啊水枪啊,全都用上了,痛痛快开打了一场水仗。

班主任告诉我们,二十九号回学校,32处派车送我们,用不着掼脚板走路了。同学们一片欢呼,又唱又跳,有的还把帽子扔起来。

在昆钢的水塘里洗衣服。

4月28日

五点半钟,电铃准时喊醒我们。岑寂了一夜的大房间,灯光一亮,热闹起来。

窗外的绿树,模模糊糊的,淡淡地裹着夜色。星宿陆续隐去,云彩透出亮光。山尖尖上,独独长着一棵青松,梢尖染有暗红。昆钢的黎明是它最先迎来的。
     
十四中在昆钢劳动的学生有六百人。五十多天了,好多同学还不知道温泉是什么样子,学校特意安排我们去玩玩。
     
心急的人最想抄近路。听人说,去温泉,走大路七公里;走小路,可以省掉三分之一路程。我们多想快些见到温泉呀,钻刺棵,爬陡坡,最终还是走不赢凃老师。凃老师教政治,他和同事背着手走在我们前边,等我们翻过山岗,绕下坡来,凃老师还是走在我们前边,不紧不慢的样子。看看我们汗流水爬的样子,凃老师笑笑,说:“蛮干不行。走路也得动脑筋。“
     
螳螂川清得爱人。鱼在水藻间钻出钻进。真羡慕生活在水边的人家。只是我们走到河西岸来了,没有桥,怎么过河呢?聪明的温泉人帮助了我们,两岸碑石上,牵有一根粗铁索,索上套有铁环,铁环用链子拴在荡来荡去的小船头,不用摆渡,过河的人站在船上,扽着铁索,一把一把地就能移到河对岸。

螳螂川与温泉相依相伴。走近了,看见一座青石,那是建温泉的警察局长纪念碑。旁有一石,状如青牛,镌有“石梦“二字。——石头也会做梦?
沐浴出来,全班合影。磨蹭了半个多小时才换来“卡嚓“一声。

4月30日
  
学校开展“三歌”运动。《红色的祖国奋勇前进》这首歌,我们记不熟歌词,唱起来左声左气的,生怕点我们上台唱。幸好时间不够,狡悻躲过了。
  
下午排练“五一”节队列。分三个方队:文工队,跳大型的《阿细跳月》;体育队,表演体操;劳动队,显示我们勤工俭学的成绩。有的同学穿上理发员的白罩衫,手里拿上剪子推子;有的同学扛把锄头,一路作挖地状;有的同学抬上大肥猪的模型;有的掮上锁兔笼子,说明我们真的养过兔子。
  
一些同学,特别是女同学,宁愿扛红旗也不愿参加劳动队。我是小组长,怎么说她们也不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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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1 02: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乔传藻中学日记--我的1958

作者:昆明老汉

5月1日
  
一夜没睡好。常常被楼下的笑声吵醒。不知是哪班的同学,开夜车准备节目。
  
学校在郊区,四点半钟我们就起来了。
  
银河浅浅,繁星点点,寒气逼人。水池边洗漱完毕,忙忙地向食堂奔去。接过馒头,天色亮开了。女同学从花坛边经过时,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了。她们都换上了盛妆。
  
六点钟,东山刚刚现出曙红,我们出发了。
  
我参加劳动队。我身边的同学,有的举一束稻穗,说是我们培育出的粳稻新品种;叶尔聪双手擎起一个木牌,上边画的是大白兔。街道观礼团的小朋友拍着巴掌说:“看啊,小白兔也来了!”xF+��着铁铲,唱着歌,腰杆挺的格外精神。
  
昆明的大街小巷飘满了红旗。人们从四方八面涌向检阅台。歌声锣鼓声填满了耳朵。工人乘坐卡车,农民耍着长龙,龙身长达数十丈,身上金花万朵,很有乡村风味。
  
我们的队伍一点钟才散。昆明的同学回家了,我扛着铁铲在人群中挤。回到学校时,天黑尽了。

5月5日

那天受了寒,病了。头疼,眩晕,打噴嚏如放机关枪,一阵一阵的。

校医室的小医生很和善,一辈子怕也不会大声说一句话。只是,他开给的阿司匹林一点作用也没有,头照样疼。今上午又去,换了个医生。他很少说话,说也是几个明确的字。比较起来,他的目光更专注。我说:“头闷疼,鼻阻塞,咳嗽频繁,牵引胸部疼痛。”他一语不发地听着,末了,又一语不发地写着处方。量体温,听诊,张开嘴看“天花板”,末了两个字:“打针。”临走发给三包药。

中午躺在床上,噴嚏不打了,嗽也不咳了,头也不疼了。学校大礼堂正在贴“兴无灭资”大字报,我请假猫在宿舍休息,独个人对着窗子唱起来:
   
我的头不疼了,
我的脚步轻快了。

偏头看见窗外蓝天上的白云,无腔无调又唱道:

我要骑着白云去旅行,
红脸膛的朋友对我笑。

5月6日
      
学校开展“兴无灭资”运动。校长作了动员报告。礼堂贴满大字报。浓浓的墨汁气味,从门窗间飘散出来,隔老远就能嗅见。我忐忑不安地进去看了一遍,幸好没人贴我的大字报。我们班的张同学问题严重,他是班上的体育积极分子。去安宁劳动,资产阶级思想表现在这些方面:一,进一转城,要用二十多元钱,吃鱼皮花生要用口袋装;二,“只要他一发脾气,小食部的生意就会好起来,”没有钱,借钱也要买。他借了八十多元买零嘴;三,挖排洪沟时怕苦。晚自习时,张同学在班会上做了检查,一把鼻子一把眼泪地说:“我有决心、有信心改正。”
                       
5月7日

学校盖猪圈,派我们抹土基。天气热,阳光炽烈。有一分绿荫就能治愈一分烁伤。

我们卷高了裤脚,站在泥巴塘里劳作。腿肚上的稀泥,不一会就被太阳烤干了,一片片的,就像鱼鳞。

杰克。伦敦的《深山猛虎》引人入胜。有时,情节一赴八百里,浩浩荡荡;忽一转,线头消失在窄巷中。平和中暗藏跳跃,简单中包含复杂。翻开这本书,你的心情再难平静。我是快吃晚饭时得到的,读了几节就不能停下,熄灯铃响后,站在走廊路灯下看完。

以前,读过这位作家的《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从此记住这个美国人的名字。

5月8日

下午,派我们到黑林铺后街挖阴沟泥。工具不够,只有几条缺牙齿钉钯,几件木把断裂铁铲。劳动委员熊万兴会动脑筋,他说,全班四个组,每组干四十分钟。干活的先后秩序,听从手指头安排。他避开众人,在自家的手指尖标出1、2、3、4,握起拳头走到我们面前,让小组长任挑一个指头。

办法果然不错,劳动秩序一下好起来。

理发。店里打杂的女公民问一位农民:“你家的地在哪里?”理发室一片哄笑。农民回答说:“全中国的土地都是农业社的。”
                    
5月9日

停电,教室里亮起了一盏盏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跳动的灯焰下,我向小组同学汇报今天的劳动情况:

“本人今天放羊。放出去四十九只,赶回来四十九只。赶回来比放出去胖了些。”

放羊是我的愿望,承蒙劳动委员恩典,梦想得以实现。可惜同去的两个女生,比我还笨,怎么也跑不过羊。山岩陡险,让她们犯险爬上岩子,想都别想。一切都得本人亲自出马。羊司令还真不好当。

下雨了。淋了雨,怕羊群生病,我们赶着羊躲到石桥底下。上涨的溪水里窜出小蛇,羊倒无所谓,两个女生吓得惊叫。本来我也是怕蛇的,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得咬牙上阵,用棍子把蛇挑丢了。

雨没有停的意思。往回走的时候,根本用不着我们操心,黑山羊们纪律严明,一个跟着一个,乖乖地上路。用不着我们指点,羊群自己就知道昆十四中在南边,在黑林铺那个方向;它们顺着高高低低的毛毛路,走得可稳了。

羊最爱吃刺槐叶。不管长在什么位置,它们也要蹿上去掳两嘴。吃饱了就抵架,前脚立起,低昂着脑袋向对方撞去。“撞羊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回校时路过团山钢铁厂,浩浩荡荡,烟尘四起,工人见了,开玩笑说:“哈,放羊放到我们钢铁厂来了。”

5月10日

羊也有羊的脾气。有一只戴乌纱帽的白鼻子山羊,性情特暴躁,圈门稍稍开得慢了它也等不及,那架势,羊圈顶出个大窟窿它也不怕。出了围栅,它心里早有目标,目不斜视地直奔玉案山而去。哪里有苦刺花,哪里有肥美的青草,它最明白。一群羊里边,数它最先吃饱;吃饱了就抵架,从太阳当顶,可以打到太阳西斜,我真耽心这家伙会把羊角撞折了。往回走的路上,它也特别跋扈,劝它两句,抬起下巴白你一眼,好像是说:“你也配管我呀!”,
   
还有一只黑山羊,肩背上有几团白花,它就像披着龙袍一样尊贵,找到一丛刺槐叶,它会扬起头来,发出嘹亮的宣言:“我多行呀,我多行呀!”在它的身后,踉跄着一只比兔子稍大一点的小羊羔,又赖又娇,离开妈妈也就是一个羊身子的距离,它就像孤儿似的咩咩惨叫。羊妈妈不得不走拢来,小羊羔一头钻到母羊的肚子底下去,这下安全了。

羊群里边,还有两位角斗士,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好战分子:弯扭的角锋蹭亮了,碰缺了,边沿碰成锯齿状。它们摆开阵势想打架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停下来观战,不必理睬,你只要多看一眼,哈,就像给它们叫过好似的,这两个缺心眼的大傻瓜准会恶斗好半天。

放羊回来洗了澡,说不出的轻快

5月11日

还是放羊。

有一只小羊,个子像条小狗。肚皮是白的,像是系了一条白围裙。它的妈妈上星期跳崖寻了短见,它生活得很寂寞。没有伙伴,没有亲友,没有安慰,整天都在咩咩细叫,像在寻找什么。

我们特别关照这只小羊,生怕它走丢了。

羊群不喜欢下箐。个个都是攀崖能手。陡直的山坡上,长满密密茸茸的青草。这是专门由阳光和雨露抚持的植物,人的脚趾很难在附近留下印迹。

玉案山的肩膀上,有一块小小的平台。坐在岩石上远眺,一眼收尽昆明的瑰丽景像。层楼密屋联接成片,绿烟似的树木,在街道民居间穿绕。昆明啊,名画似的任你坐看。大地和天空,彼此也在亲亲爱爱地相望相守。

放羊万岁!

5月12日

团员开会。我们劳动。集中在新开的荒地上剔除杂草。开头还干得认真,班干部不在场,过不一会就疯闹起来。大家围坐在一起,烧上一堆火。晚风吹得火苗笑,我们也笑。西斜的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扯得长长的。
                  
5月13日

噹噹噹的钟声,脚步声,紧张的喊叫声,把我们从熟睡中惊醒。我以为天亮了,又觉得今夜怎会这么短。戴手表的同学在被窝里咕咙说:“才十二点多点呀!”正纳闷,学校的篱笆墙外边,脸盆铜盆敲得哐哐响,村里人大声发出警报:“下雨喽,抢收麦子喽,快快起来呀!”

睡上床的同学还没有完全清醒,懵懵懂懂问道:“可还洗脸?”我们用嘻笑声回答了他。

学校办公大楼前,黑影幢幢,人影簇簇,同学们挤在一起,谁也看不清谁。冷风冷雨中,张主任一声命令理顺了队伍:“十班带头,跑步——走!”
村里的打麦场上,气灯雪亮。高高的麦垛顶上,站着一个人,应接着别人抛来的麦把,他身手矫健,随接随堆,园锥形的麦垛在他手下不断升高。场上的气灯,把他的身影投射在白墙上,巨人一样晃动。

生产队长带领我们往田间奔去。麦田通向村庄的小道上,临时铺了木轨。农业社的年轻人推着四轮车,车上载着麦捆,堆得太高了,摇摇晃晃的。车子前边,半大娃娃提着马灯,嘴里“按”着喇叭,大步开路。

云彩黑一阵白一阵,风雨在向我们逼近。往来穿梭的人流中,送夜宵的人,挑起担子,一路吆喝:“包子!馒头!热的!”他的声气三分是报信,三分是喝道,三分是热情。我顺着他的去路往前看,河埂上,麦垄间,到处都是半夜里赶来抢收麦子的人。

我们扛着麦捆,来到桥头。农业社的大妈提着马灯,站在路边给我们照明。
下半夜,劳动结束。陆陆续续回到宿舍,问问,两点三十分。我趴在窗口朝天空张望:怪啊,黑云彩竟然让我们吓散,星光又漏了出来。今夜怕不会有雨了。

5月16日

地里的麦子,一片一片黄熟了,麦穗挤着麦穗,发出干糙的沙沙声。

师范学院的大学生,也来到郊区拔麦子。和中学生相比,他们更是一群“老活泼”。田间休息,我们喜欢三三两两摆龙门阵,他们聚在一起,唱歌,朗诵郭小川的诗,笑声也比我们多。大学生们也很热情,挑来开水,歇在田埂上,邀请我们过去喝。实习老师见到了她教过的学生,手拉着手,亲姐妹似的。师院有一个大学生,实习时,在我们班教过物理,同学叫他“丘山”。我们也想见见“丘山”老师,在人群中转来转去,一些大学生看背影像“丘山”,走近看又不像了。

5月17日

班家村拔麦子。五、六个村里的孩童,年纪不过七、八岁,胳膊上挎着竹篮,来在地头拾麦穗。同学们真正做到了颗粒还家,他们的小竹篮转来转去还是空的。到后来,娃娃们只好改行,帮我们捆,帮我们端开水。

该回去了,还有一片麦子没动。听说今晚就要放田水,明天就得下犁,我们又留下了。大家手连手排成一条线,就像一把刃口一里长的大镰刀,真可谓锐不可挡,刀锋所向,麦杆唰唰倒下。

在班家村拔麦子的消息,比我们的脚步还快,没等回到学校,黑林铺人就知道了。村长找到学校,请我们再辛苦一趟,帮帮他们。这些事,校长总是慨然允诺。晚间,我们又出动了。

教俄语的张琳老师也跟着我们向田间走去。张老师高度近视,镜片有玻璃杯底那么厚。她还惧光,哪怕是月光,炝在镜片上,也会花了眼睛。同学左一个右一个,搀扶着她,小小心心行走在田埂上。

月色昏暗。时不时还有黑云遮掩。同学急了,小班倌直起腰来望着天空,可怜巴巴地央告说:“月亮啊,你能不能多拨两根灯芯,把你的灯光再调亮一些?”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推进速度还是很快的,每伸一回腰,都有这样的感觉:麦子又倒下了一大片。

一点多钟回到学校。

5月18日

《王统照短篇小说选》看得太慢了,带去安宁的书,今天才看完。

我有一个体会:读作家的选本,要想摸清他的创作脉络,一定要从第一篇作品看起,一定要耐着性子,顺着秩序往下读。切不要看了开头两篇就算完事,这对作家本人,是大为不敬的。王统照小说选集第一辑《雪后》、》《沉思》等篇什,写得沉闷,阅读时,你会觉得室内的空气也是滞闷的,文字显得雕琢,每一页都在考验你的耐心。至此,你要是终止了阅读,作家真会大呼冤枉 。只有读完全书,你这才有可能认识到作家的真正价值。以后几辑的文字,写得多么好啊,《湖畔儿语》、《号声》、《刀柄》、《母爱》很是动人,可算是罪恶年代的“记功簿”。
明天起读《巴金短篇小说选》。

5月19日

停课。去马街冶炼厂劳动,时间:一星期。住宿还在学校。早晚又得跑路了。

劳动这个词,就像同学的名字,我们天天都会打交道。对它的理解,不再是字典上的意思。流汗,晒太阳,大喘气,接受工人和老师的表扬,这就是“劳动”。

体育委员真会见缝插针。冶炼厂在马街,一路都有公路局栽下的旅程碑。他划出地段,上工赶路,让我们顺便举行三千公尺劳卫制测验。参加的人还真不少。我没有报名。道理很简单:路上耗完了力气,待会怎么干活呀。

进厂先发红底白字的“冶临证”,佩戴在胸前,虽是临时工人,同学也不介意,就像第一次领学生证那么新鲜。

我和别的几个同学分在第五车间。我们的任务是搬运耐火砖:砖块搬出车间后门,送到墙外山坡上去。有同学抱起砖块就发牢骚:“真无聊,跑几里路就是为了搬砖?太没价值了!”带着我们干活的老工人瘦瘦的,上嘴唇有几根稀疏的胡须,他笑着问:“小伙子,房子不能盖在半空中啊,不腾出地盘,怎么盖房子?怎么生产?”同学语塞了。老工人捻着他的几根虾米胡,笑吟吟的又给我们讲了许多道理。

干不一会,我们想出了新方法,十几个人拉开间隔,像真正的建筑工人那样,一抛一接传送砖块。班上的几个篮球健将占便宜了,他们动作灵活,手疾眼快,抛砖接砖,就像篮球冠军赛那么投入。小班倌是我们的物理科代表,他提醒大家:“抛物线,抛物线,一定要丢出抛物线!”砖块上有灰,迷人眼睛,小班倌叹息自己没有双层眼睫毛,挡不住扑面而来的尘土。

中午,在房阴下休息。晚自习测验物理。我拿出教科书,“物体的相互作用”这一章还没看完,枕着砖头,呼呼睡去了。

5月20日

累得提笔的力气都没有,这篇日记,会写完吗?腿肚痠疼,脑子里装满了渴睡。

派我们搅拌水泥。水泥、沙子、碎石的比例是:1:1:2。瘦师傅说,这项工作特有意义,搬空了的车间,准备安装磨粉机,将马牙石、焦碳磨成粉,供炼铜用。我们就是为磨粉机打基础的。大家埋头工作,也不知划开了多少袋水泥,眼前的空袋子越丢越多。

瘦师傅很和气,看去就像我们的叔叔。他穿一身褪色的中山装,裤子上打着补钉。尽管身子骨有些伛偻,他在我们面前,还是不像一个被岁月打败的人。他干起活来很有火气,任何一点马虎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我铲起水泥往钢筋槽里倒,偏了,泼出去一些,他怒声喝道;“一铲水泥都让你败光啦!”吓得我再不敢大意了。

瘦师傅的经验也有出错的时候。昨天,他向103工地借了10方碎石,多借了一倍。他不识字,也不懂计算,估摸着派我们去挑,一下挑多了;今天,又让我们一担一担送回去。瘦师傅说:“没有文化就是不行啊。”

中午提前一小时上工。为的是不让刚浇灌的水泥产生缝隙。

5月22日

晚间,全班开辩论会。辩论的中心是张绍文的观点:人长大了,可以看一些描写爱情的书。团支书带头批判他,张绍文不服,别人说一句,他说十句,怎么也说不赢他。辩论会很激烈,开到十一点多钟。

5月23日
   
不知道为什么,舒毓英同学的手和脚肿了,我们都劝他休息,不要去冶炼厂了。他就是不听,一蹶一拐走在公路上,按时来到工厂。我和他不在一个车间,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做完八小时的。中午,我们在食堂相遇,舒毓英跟大家一样,一身泥巴,一脸汗水。听说,工人师傅还表扬了他。这就是我的同学。

5月24日

上工时,派我们为反射炉砌烟道。烟道斜往乱石如刃的山坡,越到上边,需要的沙浆越多,挑着盛满水泥的铁桶朝坡上走,忙得汗水滴进眼里也没功夫揩一把。

下雨了,砌烟道的工作歇了下来。小组的同学坐在屋檐下削旧砖上的沙灰。我和“拿破仑”钻到雨里给大供货。“拿破仑”拾到一顶破篾帽,勉强可以挡雨;我弄到一条破草席,披在身上,重重的,压得腰痠。“拿破仑”说,有一件雨衣就好了;我没他想的美,有一条轻一点的席子就不错了。

收工时雨也没停。工长看到我和“拿破仑”当搬运工的样子,好一会说不出话,他取下自家的篾帽,一定要我戴上,推攘了好一会,没要。

搬完最后一块砖,冶炼厂的七天劳动结束了。

回校路上,望着插满秧苗的稻田,葱绿一片,心头说不出的清爽。

5月25日

中断了好长时间,教俄语的张老师又来上课了,一来就测验,单词都忘得差不多了。写点真实感受吧:
   
嘴在俄语上,
眼睛在足球场上,
心在小说上。
教一百个单词忘记一百个。
鬼喊呐叫,
俄语啊,怕你!

5月26日

物理老师通知:晚自习考试。

坐在教室里,紧张得笔也拿不稳,心头直发怵。没办法,只得从书箱里取出我的“精神镇静剂”:泰戈尔的《游思集》。往常是很有效的,看不两段,心跳就会慢下来。目光像小鸟的翅膀,一触到书页,就会被一行行文字拴住,想扑腾也不行了。

今晚,泰戈尔斗不赢牛顿。翻了一会《游思集》,不行,又送回书箱。

考试前的几分钟啊,既漫长,又切近,人的呼息失调了,急促,滞塞。

考得还可以。最不能原谅的是我的马虎。牛顿第二定律公式的成立条件,怎么就没答全呢?你总该再细心一点啊。

明天停课抗旱。

5月27日

我们来到了大普吉。劳动内容是:挑粪、捶土垡、插秧、邀牛、掌犁。派给我的活计是一对竹箕,一条扁担——挑粪。

村里插着黑旗,听说是落后村。“先进光荣,落后可耻,顽固撤职!”“头可断,血可流,坚决要抗旱!”大标语村头村尾都有。

中午,村里的姑娘回去吃饭,她们的背箩歇在山地上,我们班的十多个小伙子,学那些姑娘的样子,背起竹箩,往包谷地送火笼堆肥。竹箩的棕带勒住额头,生疼生疼。村姑们回来见了,好一阵哗笑。

回校路上,学校规定:绕到市砖瓦厂,每个人顺道为学校背回5块至10块瓦片,听说盖猪圈用。

累得不行,回到学校,两条腿似乎已不是我的了。

5月28日

还是在普吉劳动。村里的强劳力腾出来车水、挖井;轻松一些的农活就归我们了。譬如:给包谷浇水、送粪等等。

休息时在田埂上斗蟋蟀。重温六、七年前的童年生活。“蹦子”、“弹沙”、“颠一颠”这些专门用来斗蟋蟀的黑话,又回到我们嘴边。蟋蟀抖动翅膀叫阵的声音,听去多么亲切啊。

班上的女同学一边插秧,一边和村里的小媳妇们对山歌。隔着好几丘田也能听见她们的嗓音。收工了她们还在唱。主唱者身边总围着几个人,那是帮助出点子的“秘书班子”。

回校路上,照例又去砖厂背瓦。

5月29日

读《巴金短篇小说选》。作家的心头充满激情的倾诉。表达时顾不及字面上的调配。技巧呀,章法呀似乎也退了下去。激情的巨浪扑面打来。这样的写作方式,给人的感染力是很强的。一个字含着一滴血泪。通篇的文字要的就是真诚。生活的石磨挤压年轻的生命,他们的呐喊和愤怒格外动人。诚实隐去了文字上的瑕疵。

5月30日

饿了一天,幸得班主任郑翠英老师相助,她为我垫出四元伙食费,得救了。

饿的感觉值得记下:浑身乏力,没精打采,说话怎么也提不高嗓门,声音只在嘴皮边打转转;这时,怕做代数题,怕动脑筋,。时不时眼前会飘过黑影。

交了钱,可以走进食堂了,先喝汤,也就是盛在大木桶里的白菜汤,想不到口味那么好,品咂的声音忍不住大了些,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打了三分钱的饭。不知怎么搞的,饭后,肠子扭着疼,就像咽下了火药似的,疼得直不起腰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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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昆明老汉

6月1日

我不知道什么是苦恼。我好像生活得很惬意似的。不过,我又总是想独自跑到僻静地方大哭一场,尤其是说笑打闹的时候。为什么会这样?

6月3日

前些天,气象局发出通知:雨季要到六月底才会来。昆明的工农兵学商,必须抽出三天时间去到农村抗旱。

十四中动作快,早在五月二日就到团山乡支援了。

一整天都在团山劳动,往山坡上送肥料。中午,挑着空担子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今夏的第一场雨。我高兴得只会说一个字:“好!”

我和我的同学就像傻瓜似的,对着云空雷电笑出声来。雨点落在嘴里,甜丝丝的;我们真想就这么站在雨水里,听雷的音乐和雨的节律。这是多好的享受啊!

6月6日

深夜,两点左右,干烈的炸雷就像砸在房顶上,颠覆了整个宿舍。同学们全都惊醒。有的起来关窗,有的下楼解溲;胆子小的结伴而行,刚走到楼梯口,又是几声炸雷,吓得转身跑了回来。

清晨,朝窗外望去,足球场上漫着雨水,远山模糊一片;透过雨帘,稻田里的秧苗比往常新鲜多了。

“该给你记多少工分呀?”站在窗下,含笑问天。

读许地山选集。还想写点什么,可惜再过十分钟就要熄灯了,明天又写吧。

6月7日

许地山选集看完了。除了上课和晚自习,能挤出的时间都用在这本书上。第一篇《缀网劳蛛》及后边几篇,浪漫主义色彩较浓,“生是极苦”的渲染,有一种从线装书上漫出的百年气息。《春桃》、《铁鱼的鳃》,充满人道主义情怀,我很喜欢。《在费总理的客厅里》是一篇讽刺小说,客厅里的那面镜子写的特别聪明,安排巧妙,别有意味。

许地山的思想发展走过大段弯路,直接影响了他的创作成就。

6月8日

宿舍电表烧了起来,雷的责任。幸好人都在教室,否则,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足足有一吨镁发出的光那么亮。被单烧了千万个黑洞。书本也在电火中失去不少。

好一阵了,窗子还在往外喷气,一股呛人的气味。老天不知道自己惹了祸,雨照下不误,仿佛要下到21世纪似的。

6月9日

各班都种有一块菜地。晚饭后,泼粪水。

粪桶很大,装满了,怕有八十斤重。好几回,我想躬下腰去试试,又怕挣不起来惹人笑话。今天,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躬下身去,一咬牙,哼哧一声挑起来了,桶再大点也挑得动。小扁担闪闪悠悠的。

咳,粪桶也是纸老虎,不怕它了。

做事情就该这样:不要怕,不要让经验拴死,不要当旧观念的儿子。不要让表面的东西蒙弊。我们应该钻到繁冗的事物中去,亲手摸摸,碰碰,这样,有可能搞出名堂来。

6月10日

足球场边,沿着学校的篱笆墙,一坵一墒,都是各班负责的菜地。

我们种出的大葱和萝卜,大获丰收。关键就是粪水足。今天,轮着我们小组浇粪。我初中毕业时,下乡去到陈家营,学得一点种菜技术,全都用上了:手里端着长把木瓢,舀半瓢粪水,往外一兜,匀匀薄薄泼出去,菜秧不倒,菜地不起窝,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天黑下来了。我们又帮郑老师家种的菜地上了肥。菜地就在她的窗下,种的品种很多,不下十样。单是口味就包括这些:酸、甜、苦、辣。

一手的粪,喷臭。

6月11日

我们在教室做功课。突然,办公大楼前的高音喇叭发出紧急通知:

“快下雨了,盖猪圈的土基还在场上,不分班级,紧急出动抢救!”

不等通知重复第二遍,我们早已冲出教室,冷风鼓起衣裳,我们像大鸟似的扑向球场。全校同学都在和风雨赛跑。最后,还是我们夺得冠军。大雨袭来之际,前些日子做出的土坯,早已躲进茅草房,一块块安然无恙。

6月12日

玉案山种树。

站在山顶回望昆明,好一幅明丽图画:数不尽的千家万户,吹不断的锁城炊烟;行行绿树穿绕在密密簇簇的房厦之间。滇池守护在昆明西边,像一柄出鞘的宝剑,剑芒与阳光一起闪烁。

多好的季节啊,地石榴、乌饭果、酸梅子成熟了,嘴馋的人尽可在山坡上採摘。男生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休息时,我们相约下山找水解渴。

三碗水就在筇竹寺山脚。珍珠一样晶亮的泉水,金鱼吐泡泡似的,从山肚子里冒出来,积攒在前人开琢的青石槽里;槽不大,仅可容泉水三碗。奇怪的是盛水的石槽不会见底,怎么喝都有三碗。我们围在水边,老牛饮水似的趴下去,喝了个痛快,岩石的清凉和泉水的甘甜,全都品尝到了。

喝够了水又赶回山顶种树。往返四十分钟,路很远,还没走到山顶,口又渴了。

6月14日

读柔石选集。“冲锋的战士,天真的孤儿,热情的女子,自私自利而又交头接耳的旧社会。”鲁迅的话,扼要地概括出了小说《二月》的全部内容。

我很喜欢《二月》和《为奴隶的母亲》。作家“工妙的技术”,让几个着墨不多的人物,神貌逼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知识青年多舛的命运,如坠石一般压迫我们。这些,怎是一声长叹了得!

《二月》的写法值得研究。小说按一、二、三等节次安排结构。每节开头的第一句话即直奔人物,开门见山,火到焰起。譬如,有一节的开头,一来就是“早晨十点钟”——紧跟着写到的就是人物的动作。另外,柔石也很能写人物的对话。如“纨绔子弟”钱某,此人出现在肖涧秋房间时,短而含蓄的几句对话,不仅能让你感觉到环境的存在,同时也能让你触摸到人物脉膊的跳动。读之不胜惊讶。

柔石不用“一会”,用“一息”。仔细想想,还是后者高明。

6月15日

读柔石选集。“冲锋的战士,天真的孤儿,热情的女子,自私自利而又交头接耳的旧社会。”鲁迅的话,扼要地概括出了小说《二月》的全部内容。

我很喜欢《二月》和《为奴隶的母亲》。作家“工妙的技术”,让几个着墨不多的人物,神貌逼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知识青年多舛的命运,如坠石一般压迫我们。这些,怎是一声长叹了得!

《二月》的写法值得研究。小说按一、二、三等节次安排结构。每节开头的第一句话即直奔人物,开门见山,火到焰起。譬如,有一节的开头,一来就是“早晨十点钟”——紧跟着写到的就是人物的动作。另外,柔石也很能写人物的对话。如“纨绔子弟”钱某,此人出现在肖涧秋房间时,短而含蓄的几句对话,不仅能让你感觉到环境的存在,同时也能让你触摸到人物脉膊的跳动。读之不胜惊讶。

柔石不用“一会”,用“一息”。仔细想想,还是后者高明。

6月16日

我们班的黑板报“曙光”第九期编出来了。有随笔、寓言、诗歌、漫画。同学爱写、爱看,越来越觉得这是“我们的”。有同学说,黑板小了一点,我说不小,在“曙光”上写了一首小诗:小小黑板三尺长,挂在墙上四四方。你莫嫌它样子小,肚内藏有好文章。
                    
6月17日

张校长做动员报告,谈总路线的重要性。这是大跃进的关键。散会后,我们班的共青团员、班委、小组长,又在教室外边墙角落处,召开联席会议。团支书顾光富激动地说,他用自己的团籍作保证,“七一”以前一定要达到优秀团小组标准;班长发出倡议:用实际行动贯彻总路线,每个人种一塘瓜送给学校。女同学本来就喜欢花,她们说,要用勤工俭学得来的钱买五盆花送给学校,灯笼花喜庆,一定要有。不一会,消息传来,送五盆花太保守了,别的班一送就送六盆,我们幸好得到这个情报,重新修改方案:送十盆!

大家为自己的努力,兴奋了大半夜。

6月19日

我们班的男生宿舍,原先是一间大教室,就在二楼。吃过中饭,大搞宿舍卫生。

先洗楼板。端了一盆又一盆水,地板洗成镜子。有的跪着擦,有的钻到床底下擦,蛛丝大的一点灰尘也不放过。

被单全换成白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大寝室当间扯了一根铁丝,晾毛巾用,下边是合起来的脸盆。影子映在地板上。一进门,郭鑫铨用漂亮的书法写了四个字:进门脱鞋。

一下午,我们不谈别的,光谈我们的宿舍卫生。谁要是在地板上踩下半个脚印,大家的喝叱声也会让他脸红。

学校组织各班班委来宿舍参观。他们脸上赞慕的表情,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逃过我们的眼睛。

6月20日

开班会批判陈文寿。右派分子说:统购统销不合人民的要求;陈文寿说:升学制度不合人民的要求。他犯了和右派分子一唱一和的政治错误。

面对陈文寿的问题,我内心很难受,隐隐地为他耽心,发展下去,他的处境很危险。吃晚饭时,我们目光相遇,我避开了他的注视。只在心里说:你要好好悔罪,重新做人;改了,我们仍是兄弟。

6月21日

一、二年级的共青团员在我们班的教室开会批判陈文寿。我不是团员,呆在宿舍里。麻烦的是教室就在楼下,窗子洞开,激昂的批判声时时敲击我的耳膜,就像有意偷听似的,我有些不自在起来。走出宿舍,转到楼下,脚步声惊动了会场里的共青团员。吓得我慌不择路地走开了。

6月24日

用勤工俭学的收入,做了两件事:一,买《方志敏战斗的一生》,每个同学发一本,就像发教科书似的;二,给学校买了十五盆花。我最喜欢灯笼花、缅桂花,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蕊细碎如金屑。

花的品格可做我们的老师:威严不傲慢;清奇不怪诞;热情不放荡。

进城买花的同学,下半夜才回来。他们是赶着马车去的,一路上备尝辛苦。

6月25日
     
电铃声窜进梦里,吓得人心跳,睁眼一看,天还黑濛濛的,这时,学校的高音喇叭叫了:同学们快快起床,围剿麻雀的战役打响了!

我们提上自家的脸盆,没等衣服穿好就往楼下跑。冷风冷雨的,还没打到麻雀,我们先自打冷噤了。

脸盆是我们的武器。敲脸盆的声音,捶大鼓的声音,直起脖子轰雀的声音,在黎明的薄暗中闹得惊天动地。上至校长,下至家属区的小孩,全都出来了。校长和娃娃吼成一个声调:“嗬——嗬——”

应和着我们的呼叫,黑林铺的一些人家,站在房顶上,挥舞着竹竿,也在吼叫。

树梢房头,满是惊慌掠过的鸟影。

起早淋了雨,感冒了。  

6月26日

市长昨天讲了话,他总结出新的战法:轰雀,必须是所有的人在同一时间一齐动手。这样,不把麻雀吓死,也能把它们吓的从天上掉下来。

校长传达了市长的指示。今天,我们继续出动,四处围雀轰雀。黑林铺还想出了新招:连轰带毒,一天就毒死了八百多只麻雀。这个数字成了村里人的捷报,写在他们的黑板报上。

6月29日

黑林铺麻雀少了,学校派我们转战三家村;谁知这里的麻雀也骤然减少。我们一个人守一棵树,好半天也见不到鸟的影子飞过。回来了。

顾光富去校团委开会。他带回一个重要消息:从明天起,我们班又要到冶炼厂劳动。全班一片欢呼。那地方伙食好,有肉吃;每天每人有八角钱,除了吃饭,剩下的全归学校。这是学校的勤工俭学规定。

6月30日

我们小组负责搬运铅锭过称。死重,一锭铅块三十至四十公斤,搬到后来,手指发软,生怕抠不稳滑下来砸在脚上。一整天都在做这件事:搬上搬下。单调,沉闷,无聊。人不生怨就会瞌睡。

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要是在这个岗位上干个两三年,会是什么样子?答案就在眼前。他是厂里的中年人,看称、登记车辆就是他的工作。这个人做这份工,听说好几年了,他的脾性也像铅块似的,又冷又硬,不会笑。整个人成了只会瞪眼睛的机器。背地里,我们叫他“监工”。

真不喜欢在这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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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1 02: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乔传藻中学日记--我的1958

作者:昆明老汉

7月1日

昨天,八十斤重的铜锭,差些击碎顾光富的脑袋。张仁佩一万个小心里只是一个不留神,大脚姆指上的指甲盖,整个被砸脱了,流了一鞋子血。何、王、聂三个人,也是险象环生,何的五个手指,差些被机器吃去。今晨,老顾进城开会,调我到他所在的这个车间。

危险、沉重,是我们的工作特色。

收工时,纷纷要求调换工种。勤工俭学的目的,是让我们接受锻炼、接受改造,是为了为学校积累资金;尽管如此,也不能为了八角钱就把小命搭上去呀。学校不知是怎么想的。让一群身子骨还很单薄的少年来做这种工作,四个字:岂有此理!

7月2日

好多同学都像我一样,嘘了口气,念声:“阿弥陀佛!”——换我们挖沟去了。

浑身糊满泥浆。头发、眉毛,全都被泥痂粘在一起。沟不宽,有水,两只手不时还得当铲子使,掏出沟底的烂泥。

七月,临近期末考了。一边干活一边发愁。

7月3日

就像一年四季都没换过衣服似的,脏得要命。石灰、沙浆、油污,抹了满身满袖。凳上的灰有一指厚,往上一坐也怕弄脏了凳子。

“铁炉里是什么产品?”我问一个初中还没毕业就来厂里当学徒的青工。

他摇摇头,认真地说:“不知道。”

在他旁边,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工人很和气,他说:“保密。五二产品。”

我们不问了。心想,这样的秘密越多,国家越富强。

7月4日

工长,四十多岁,瘦得像一棵叶子快要落光的老树。我们喜欢和他闲聊。

工长说他读过大学,我不信,他很恼火,夺过我的水笔,掰开我的手板心,笔尖抖抖地画起来,他先写个“天”字少去右边一撇,再写一个“天”字少去左边一撇,问:“读什么?”我面有难色,他更加神气了。

工长很会哄我们。他许诺带我们划船,带我们下滇池摸鱼,答应提前下班……说得我们心花怒放,拼命干活,结果全是泡影。他严格管制面前这几个中学生,有他在场,工作虽已干完,你也休想提前一分钟下班,非得等到汽笛响了、工具清洗干净了、送回保管室了,这才准你走。

在车间里,我们常常和他因工作上的事情发生争执。一想到回校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哄我们的人,又有些犯愁了。

7月5日

干了一天的活,下班时腿都抬不起来。从冶炼厂回到学校,还有好几里地,没办法,只得搭顺风车了。司机也怪,男生招手拦车,他们理也不理,从你面前疾驰而过,喷你一嘴黄灰。女同学就不同了,就像同学形容的,她们尖着脆生生的嗓子说:“同志,车给我坐坐嘛。”汽车戛然停下。渐渐地,我们也摸出了门道,埋伏在大树背后,躲藏在墙角落处,只等汽车一停,猴子似的跳出来,扒着车厢就上。小班倌开顽笑说:“想搭车,看来还得订做一对辫子才行。”

7月8日
     
期末考开始了。先考体育。双杠82分;班上的最高分是85分。跳远4.66米。我记得读初一时也是这个成绩。他妈的,没长进的人。铅球掷的还不错,只是不敢夸口,个子比我矮的人也掷得比我远。

哎,玩起来就是舒服。一想到没复习的功课,鬼吓着似的,心头直打寒颤。

7月21日

物理考的还不错。俄语也不可怕,抓住单词和语法这两条,一样可以拿下。

这些日子,天天都是考试,复习;复习,考试。半个月,用完两瓶墨水。

课堂笔记是学生的镜子。好学生的笔记条理分明,内容详尽。在这方面,我就差远了。下学期一定改正。

进了十四中,我没有好好利用时间。差不多每天都会白白流走半小时,太不应该了。这些时间要是加起来,可以读多少书、做多少事啊。

伊拉克军官组建共和军,推翻了侯赛因王朝。美军入侵黎巴嫩。反响强烈。我们学校也召开了声讨大会,贴满了抗议的大字报。

7月26日

学校决定办六个工厂。炼铁厂本年度采矿石一千吨,炼三百吨铁,一百吨钢。另外,还要办人造纤维厂、沼气厂、铁工厂、木材加工厂、缝纫厂等。另外,还计划养蚕若干,羊若干,兔子若干。

人造纤维厂今天动工。由高三同学设计厂房。一根线上吊一块小石头,成了我们的垂直仪。一边施工一边画图纸。房头刚架好大梁,雷暴雨袭来。裤带都淋湿了。

7月27日

暑假不放假。昆明在小普吉附近,建一座亚洲最大的炼铜厂,调我们前去参战,“为大工业建设的火焰添一把柴!”这是校长动员大会上发出的号召。

去年,高一上学期,我们在小普吉修过水库,碧波生寒的湖水里,说不定还蓄存着我们的汗滴。时过半年,当年的中学生又杀回来了。

宿舍四面通风。篱笆墙很薄,新糊的胶泥还是潮的。仓促上马的痕迹随处可见。晚间蚊子极猖狂,“重轰炸”彻夜不息。

7月28日

看不见厂房。看到的,是荒山、旷野,是一杆杆插在石灰线上的三角小红旗。

我们的工作就是挖山,运土,把眼前的山坡填平。将来,新建的厂房,就在眼前这片荒地上。

快收工时,雷声就像“天上请客在楼板上拖桌子”一样响。黄尘飞舞,野草弯腰。我们推着小车飞跑。雷电似乎就在脚后跟后边追赶。

晚饭很精彩,有大肉。

食堂还没全部完工,另一半只架好梁柱。闪电的光芒从顶梁上飞进来。端着碗,站在泥水地上,吃得唏哩呼噜的,痛快。开水和汤浑浑的,像胶水,起先我们还不习惯,见工人师傅无所谓,我们也跟着抢杓了。

7月29日

在这里,我们又见到了昆钢扩建工程中的推土机手。他坐在庞然大物的驾驶座上向我们招手。一个很亲切的人。

扛木板铺垫小推车车道。还差五辆车子我们班就能实现小车化了。一车一车泥土,装得满满的,我们是在为亚洲第一流的工厂出力啊。

七月是个多雨的季节。老天抽开了闸门,雨水倾盆而下,人和地都泡在雨里。工地上的人群,越聚越多,四方八面的人都赶来了,一时间又面临断水的危险。指挥部作出决定:打井。天快黑时,各班选出八名勇士前去挖井。

夜间,“有雨成冬”应验了,风像小刀似的割人。

7月30日

雨啊,雨啊,还是雨,还是雨,雨,雨,雨……开头,我们还怕它;干到最后,干脆,甩丢篾帽,推起小车,迎着风雨跑开了。推土机手本已歇下,看到我们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他们闲不住了,机车响着轧轧轧的金属声,重新启动了。

周身又湿又泥。下班时,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伙房的烟囱热乎乎的,挨上去,一顿饭功夫,烘得半干。有人说会得风湿,我想,穿着铁皮一样冰人肌肤的衣裳,比什么都可怕。

老师告诉我们,这座建设中的铜厂,有十多公里长,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大厂;明年就能出铜。这项工作多有意义呀,它不同于一般的义务劳动,太伟大了。

8月1日

赵明,爱剃光头,我们叫他“照明蛋”。他的病好了,刚从学校回来,给我们带来不少好消息:学校的高炉正在紧张施工;十四中在玉案山勘探出丰富的矿苗,在矿区插下143杆旗子,筇竹寺附近的山岗上,发现丰富的铝土矿,含量达百分之七十。谈到我们班的书法家郭鑫铨,他说,老郭最近笔不离手,整天围着书桌转,他正在忙着设计学校的花园,假山的位置让他着难,不知放在那个位置才好。

领到了篾帽、草鞋、雨衣。大风大雨再也奈何不得我等了。

8月2日

刚挑起担子那一阵,还有兴致哼几声昆明小调,往返几转,扁担的重量直往肉里扣,肩头火烧似的难受。腿也软了,腰也疼了;怎么办呢?出路还是:咬紧牙,大步大步朝前跑,什么也不要想,脑子里只留两个字:坚持。

李春同学人小,体弱,草鞋磨破了脚,溃烂成一朵朵小红花。大家都很心疼,劝她,让她,替换她,李春一个劲摇头,说什么也不愿交出肩上的担子。

宿舍里的电线还没接通。读报的时候,先还可以借助暮色的微光;后来,天黑了,老疯手里举着半截蜡烛,一字字大声读着;读到江西稻谷亩产万斤的消息时,全班同学都鼓起掌来。这消息比任何鼓动诗都有力,一个字蓄着一团火。

我揣想着谷穗的长度。有马尾巴长么?我问杨嘉,他信任地点点头:“唔,不会小的。”

8月3日
   
云涛掩去落日的余辉。路灯与暮色相混。夜来了。

食堂也是我们的礼堂。今夜,在这里开联欢晚会。早在中午,地上的泥浆就被我们铲干净了。没有凳子。临时搬来的木柱就是凳子。昆一师的同学比我们活跃,他们又拉又唱又跳,掌声都给了他们。十四中的学生只是纪律好,有谁讲小话,我们就会发出嘘声,再不安分的人也会暂时乖下来。

晚会快结束时,工程处领导讲了话。他表扬我们,说我们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大雨大干,小雨苦干,没雨拼命干”,在工地上,重没有把累啊悃啊脏啊放在眼里。他说:我向你们敬礼!

这一夜,每一个同学都很激动。

8月5日

我们班实现小车化,扁担可以进博物馆了。小车减轻了劳动强度,我们很是得意,有人问起,大大方方撂一句:“上任了”。

晚间,在俱乐部烧一堆大火,一边烘衣裳,一边开检讨会。有六个同学上工迟到,其中一个“送交学校处理”。

8月6日

快歇工时来了大雨,我和几个女同学殿后,清理班上的小推车。返回营地路上,发现路旁的水沟塌陷,漫上来的流水直奔挖土的工地 。不把流水引开,明天就没法运土。我们跳到沟里干开了。力气小,又只有我一个男生,费去“移山心力“,总算疏通了沟道。回到宿营地时,天色断黑,别的同学早已吃过饭、洗完脸了。我们一身泥水、一脸疲倦,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26班一个不相识的同学处,借得茅盾的《路》。

8月8日
      
李牧云并不漂亮,她的成绩好,说话声音很甜。
      
和她在一起干活不会感到疲倦。
      
和她在一起,我对自己身上的缺点,更有敏锐的辨别力。
      
青年学生有一个特点,成功时容易激动,言词也激昂,大有屠龙搏虎之势;一但遇到挫折,遇到打击,顿觉垂头丧气,口吐怨言;有时,还会冒出脏话来——不幸得很,我说的就是我自己。

8月9日
     
校长给我们作报告。他说,国际形势很紧张,帝国主义正在磨刀霍霍。我们要做好准备,坚决响应毛主席和党中央的号召,组织好军事训练。
     
从今天起,班主席改称排长,同学改称战斗员,吃饭前集队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20分钟之内必须吃完;上下工准时排队,实行军事化管理。

大雨淋湿了我们。眼睫毛上挂着水珠。我们没有放下手里的工具。

回到驻地,笼一大堆火,大家围着烘衣服,火烧得旺旺的。想起了收工路上和李牧云的对话:

“你还有干衣服吗?”她问。

“有,”我说。其实,昨天换下的湿衣晾干了没有我也不知道。“你呢?”我问。

“我还有呢,快些走了,瞧你只穿两件衣裳。”

“你也不多。”

“我穿的比你多--四件。”

“哈,比我更惨。”

多好啊,李牧云同学!

8月10日

我是一个劳动机器。只知道拼命干活,不知道饿,不知道累,不知道悃的机器。

我躬下腰去,一锄一锄,和脚下的泥土闷头较劲。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机器,我是血肉做成的机器,我是懂得情感的机器;机器,机器,不动脑,不问为什么。我的功能就是动,动,动;挖,挖,挖。

“我是机器”四个字,帮我顺利度过一天。  

借到一本破书,高尔基的几个短篇小说。有的作品过去看过,有的是初读,很享受。

8月11日

夜间八点至十二点,加夜班。上坡下坡,推着小车在山道上飞跑。时间过得很快,四个小时不知不觉溜走了。灯光下,一张张汗湿的脸。干到后来,头晕,腿软,小车差些脱手翻倒。不过,到底挺住了。办法还是那句话:豁出命去,咬紧牙关,没什么了不起!

8月13日

累得连睁开眼睛都感到乏力的时候,不要只想舒服的事情,咬紧牙巴骨,说声:“干!”重重地一锄挖下去。这时,你就战胜悃倦了。

这是我的经验。

铜哨声驱赶着我们。白底红字的三角形班旗在前边开路。“一二一”,领队的口令,很快将凌乱的脚步调整在一个节奏上。迟到的同学逆风猛跑。班向排报告,排向连报告,连长讲完话,连指导员接着讲。

“稍息!”顾光富是指导员,他像个军人似的背着双手,腰板挺得直直的,两只脚撇成外八字,整个身子努力站成一尊铜像。“战斗员同志们!”这是他的呼号词。顾从指挥部开会回来。他先向我们传达了毛主席的战斗命令,传达周总理深夜打来的电报,最后,接入正题:苦战两昼夜,完成机修车间的基建工作。我们的工程一歇手,工人在三天之内就能将车间全部设备安装到位,铜厂就能早一天投入生产,为国家节约上万元资金。

上万元!我们咂舌头了。

太阳划了个半圆,归山了。暮色四合,班旗在夜风中轻轻招展。老顾的讲话让我们兴奋不已。埋在心底的一句话是:用行动发言吧。

请了病假的几个女同学,闻讯赶到工地,充当各个路口的交通指挥员。午夜时分,气温下降,排长命令她们回去,女同学不听,进到男生宿舍,帮我们收罗厚衣服。从她们手上接过衣裳时,我们正冻得牙碰牙呢。

也有人退缩了。张吝公向领导小组请假,他说,他是近视眼,留在工地没有用。班主任不准,还让他在队前做了检讨。

灯光成了我们的太阳。一声枪响,开工了。

八点到十二点过得很快。十二点以后,天冷了,袖子里灌满了冷风,人又渴睡,推着小车也会打盹,迷迷糊糊的。跌倒了,这才吓醒。没办法,我趴在水沟边,把脑袋浸进水里,脑门心冰凉冰凉的。神志清醒了。

高音喇叭整夜不停,播得最多的是《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木工为我们忙着铺路。电工忙着为我们架线。车工忙着为我们修理小车。草鞋穿烂了,随到随换。

夜深了。几点钟也不知道。有这样的感觉:夜的脚步,仿佛停下了。推着重重的一车泥土,仰头望着密密的星宿,我想起了毛主席。心底在问:此刻,毛主席在做什么?他休息没有?

夜的脚趾,到底踩到了曙红。苦干一昼夜,晨光初现时,我们也歇工了。进宿舍前,先要唱歌,盛世成站在我旁边,他有本事睁着眼睛打盹,嘴里还可以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坚强战士,捍卫边疆……”服他了。

8月17日

收工时,接到通知:连夜回校。

太突然了。我的枕头边,还放着一双新草鞋,鞋袢都穿好了,那是为明晚加夜班准备的。看来,用不着了。

晚饭后,打紧背包,天已黑尽。急行军赶回十四中。口令是:黄——河!

我想,明晨工人上班,一定会觉得冷清:工地上,平素爱说爱唱的那群中学生不见了。

8月18日

洗衣。补瞌睡。看小说。理发。

一整天都在做休整。

8月19日

军训。端起木枪练劈杀。正准备集队吃饭时,得到一个消息:我们班上山采矿,住在筇竹寺里。今夜出发。

这些日子,七处八道都在建小高炉炼铁,矿石成了炼铁炉的粮食。新的兢争在荒山野岭展开了。

打好背包,系紧鞋带,又一个通知传来:我们班在排球场上新砌的小高炉发生故障,烧炉时吝啬木材,炉底还没烘干就急不可待地忙着进料,报应接踵而至:炉渣在炉底凝固,封住炉口,铁水堵在炉膛流不出来。

砸穿炉渣,这是男生的事。给我们的工具是钢钎和八磅大锤。一人掌钎,一人抡锤;锤钎相碰,火星四溅。我们这些人,过去谁也没有抡过大锤,打不准,很可能伤人。大象一锤下来,差些砸在熊万兴头上;也是熊万兴命不该亡,他凑巧弯腰去拾手套,躲开了这场灾难。他的眼镜却让大锤挑碎了。

咳,炉渣呀,说你是“渣”,你也太谦虚了,你比钢板还要坚硬呀,钎子打弯了、尖子烤软了,不灰心,拔出钢钎“吃水”,砧子上再次捶击,尖了,插下去,抡起大锤猛击。就这样,男生排起队进行车轮战,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也只凿开半寸深。

我不敢甩大锤,一直蹲在炉边掌钎。炉火烤得帽子汗湿;这还不算,更紧张的是还得眈心大锤不要飘到手上。弄得怪紧张的。炉膛里的热度,烤得钢钎烫手,幸好还有一双石棉手套帮忙。满手的汗,手套也湿了。

干到午夜,炉渣终于清除。拆开炉门,用氧炔烧熔,高炉得救了。

回到宿舍,下晚捆好的背包也懒得打开,靠上去,不一会就睡熟了。梦里尽是火焰。

8月20日

今晨,别的同学忙着捆行李的时候,我一翻身背上背包就可以上路。独得一身轻松。

我们班分在玉案山一、四矿区。我带的这个小组加上几个女同学留在一矿区。路近,矿脉好,几乎遍山石头都是宝。听说,矿石的品位很高。

没想到我们的辨别能力这么差。来到山上,只知道红麻子石是铁矿,白麻子石是铝矿。颜色越深的含量越高。我们按照这个标准在山上刨石头,十字镐撬断了两把,轻而易举挖出了一大堆白的红的。就在大家兴高采烈的时候,化学老师来到了我们矿区,他拿起一块石头在手上掂了掂,看都不看就把我们的劳动否定了。我们挖出的,尽是一堆无用的石头。老师带着我们换了一个地方,他大致比划了一下,告诉我们:这里的铝矾土很厚,挖下去,准能找到含量百分之七十的铝土矿。

打地铺睡在四大金刚脚下。把守筇竹寺二门。有人说条件太差了,我说,只要睡得着,地铺跟钢丝床没什么分别。

漱口水、洗脸水、包猪头肉的油纸,随处可见。桂花树上有人晾出一块花毛巾;大雄宝殿前的香炉旁,公然出现一条红汗裤。颜色那么红,红得让人难受。佛相庄严的圣地不见了,门槛外的孔雀杉也在轻声叹息。

8月22日
  
收拢工具,下班了。天色有些暗,远远近近的松毛小路,依稀可辨,一眼看过去,哪是人走的,哪是牛踩的,大体上还能分辨出来。
  
我们扛着十字镐,排成单行往坡下走。下到去筇竹寺的大路上,天已擦黑了。夜色还好,白生生的云,配着银灰灰的天,还有几滴亮星,这是山野对我们的酬劳。
  
我们走得很快。昨晚,收工路上,一矿区的同学藏在黑咚咚的树林里,猛地跳出来,吓得女生一片尖叫。今夜,决不让他们得逞。我们一路不说话,蹑手蹑脚地走,我们要悄悄绕过去,让那些害人鬼埋伏在黑影里,自己嚇自己去。

啊,东边的山梁子,就在我们的侧对门,四矿区的同学,也扛着工具下山了。山色模糊,行进中的他们,也只看得出一个轮廓。我的这些同学,此刻,就像从银河里走下来的。远远看去,高耸的山脊,就贴在银河边上……

8月23日

吃过晚饭,我们点上马灯,围坐在大雄宝殿前,开会批判石德胜。我们在山上挖矿,一转身老石不见了。快收工时他才出现。问做什么去了,他说,转山打麂子去了。让人哭笑不得。老石大我们几岁,西山区彝族,他是娶了媳妇才来读书的,听说,老石的家就在沙朗。我也不知道沙朗在哪片山脚下,这家伙多半是偷偷溜回家去了。不过,没点破他。

对老石的处分是:监督劳动,送交营部处理。

8月24日

同学下山听形势报告。我屁股上生了个恶疮,留下来做“保卫工作”。下山的同学,每个人都背一杆没有枪拴的步枪。

29班比我们厉害,三天挖了85立方矿石,我们只挖了75立方。据说,成绩占评比的五分之一,红旗会奖给谁呢?

我们很想要这面红旗。想想,不发给也是对的。一些人太骄傲了,白旗,会让我们清醒。不过,白旗怕不会落到我们班,这些日子,我和我的同学,确实也太辛苦了。

斜躺在地铺上,望着弹琵琶的怒目金刚,我就这么瞎琢磨。

8月27日

玉案山北坡,我、卷毛,还有几位女同学,躬着腰挖矿。下半晌时光,遭到雷暴雨袭击。霍亮的闪电似乎是擦着鼻尖窜过,炸雷瞄准我们,轰然劈在面前。那一刻,渺小的我,本能地双膝一软,跪在山地上。站在我旁边的卷毛,整个人吓呆了,一动不动。在我们周围,雷打过滚的山坡,草伏地,树折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味。啊,就隔几步远近,我们这一小窝人,差一些就让雷电烧死了。

风雨很快过去,天又放晴。往回走的时候,腿是软的。古道上的青石板,让雨水洗得发亮。我们歇下来,在路边逗留了好一会。松树挂满了莹莹雨珠,挨近了看,每一滴水珠里,都映有半个蓝天。生活多么叫人依恋啊。

8月28日

听老师说,第一矿区属沉积矿。

据说,好多年以前,富民一带火山爆发,洪水夹带着矿石,顺着山势奔涌而下,山拐角,山旮旯,山皱折,留下了富民的矿石,形成今天的“鸡窝矿”。老师说:“山顶是扇柄,打开的扇面皆有矿。”老师的话,给了我们一份寻宝图。教给我们:面朝富民的石头缝里,准能找到矿。

我们班一百多方矿石,就是这么挖出来的。

8月29日

小分队偵察回来报告:距离我们十多公里,有个龙潭乡,发现铅锌矿,营部命名为第五矿区。

班委会和団支部联席会议决定:派二十个人前往新矿区。大家都争着去,抢着去;争得面红耳赤,抢得手袖高挽。每个人都把找到铅锌矿当成莫大的荣耀。宣读出征名单时,小班倌喊了一嗓子:“出榜了!”

8月30日

屁股上的疮,疼痛骤然加剧。疼到心里边去。疼得肌肉痉挛,疼得手指哆索。大白天在同学面前还可以咬牙对付,走路尽量不出现颠簸状。天黑收工,夜色中落在最后,一颠一拐,泪水流在脸上,流进嘴里。

读完杰克 伦敦的《海狼》。

《海狼》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子。山那边、海那边,原来还有这样的人生,这样的情怀。另外,还读了《文学青年》上的几个短篇。看不下去,特别是那篇《没人主持的会》,咬牙切齿地嫌恶,就像见一个穿花裙子的大男人,扭着屁股在正义路招摇过市,说不出地恶心。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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