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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21 02: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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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传藻中学日记--我的1958
作者:昆明老汉
7月1日
昨天,八十斤重的铜锭,差些击碎顾光富的脑袋。张仁佩一万个小心里只是一个不留神,大脚姆指上的指甲盖,整个被砸脱了,流了一鞋子血。何、王、聂三个人,也是险象环生,何的五个手指,差些被机器吃去。今晨,老顾进城开会,调我到他所在的这个车间。
危险、沉重,是我们的工作特色。
收工时,纷纷要求调换工种。勤工俭学的目的,是让我们接受锻炼、接受改造,是为了为学校积累资金;尽管如此,也不能为了八角钱就把小命搭上去呀。学校不知是怎么想的。让一群身子骨还很单薄的少年来做这种工作,四个字:岂有此理!
7月2日
好多同学都像我一样,嘘了口气,念声:“阿弥陀佛!”——换我们挖沟去了。
浑身糊满泥浆。头发、眉毛,全都被泥痂粘在一起。沟不宽,有水,两只手不时还得当铲子使,掏出沟底的烂泥。
七月,临近期末考了。一边干活一边发愁。
7月3日
就像一年四季都没换过衣服似的,脏得要命。石灰、沙浆、油污,抹了满身满袖。凳上的灰有一指厚,往上一坐也怕弄脏了凳子。
“铁炉里是什么产品?”我问一个初中还没毕业就来厂里当学徒的青工。
他摇摇头,认真地说:“不知道。”
在他旁边,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工人很和气,他说:“保密。五二产品。”
我们不问了。心想,这样的秘密越多,国家越富强。
7月4日
工长,四十多岁,瘦得像一棵叶子快要落光的老树。我们喜欢和他闲聊。
工长说他读过大学,我不信,他很恼火,夺过我的水笔,掰开我的手板心,笔尖抖抖地画起来,他先写个“天”字少去右边一撇,再写一个“天”字少去左边一撇,问:“读什么?”我面有难色,他更加神气了。
工长很会哄我们。他许诺带我们划船,带我们下滇池摸鱼,答应提前下班……说得我们心花怒放,拼命干活,结果全是泡影。他严格管制面前这几个中学生,有他在场,工作虽已干完,你也休想提前一分钟下班,非得等到汽笛响了、工具清洗干净了、送回保管室了,这才准你走。
在车间里,我们常常和他因工作上的事情发生争执。一想到回校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哄我们的人,又有些犯愁了。
7月5日
干了一天的活,下班时腿都抬不起来。从冶炼厂回到学校,还有好几里地,没办法,只得搭顺风车了。司机也怪,男生招手拦车,他们理也不理,从你面前疾驰而过,喷你一嘴黄灰。女同学就不同了,就像同学形容的,她们尖着脆生生的嗓子说:“同志,车给我坐坐嘛。”汽车戛然停下。渐渐地,我们也摸出了门道,埋伏在大树背后,躲藏在墙角落处,只等汽车一停,猴子似的跳出来,扒着车厢就上。小班倌开顽笑说:“想搭车,看来还得订做一对辫子才行。”
7月8日
期末考开始了。先考体育。双杠82分;班上的最高分是85分。跳远4.66米。我记得读初一时也是这个成绩。他妈的,没长进的人。铅球掷的还不错,只是不敢夸口,个子比我矮的人也掷得比我远。
哎,玩起来就是舒服。一想到没复习的功课,鬼吓着似的,心头直打寒颤。
7月21日
物理考的还不错。俄语也不可怕,抓住单词和语法这两条,一样可以拿下。
这些日子,天天都是考试,复习;复习,考试。半个月,用完两瓶墨水。
课堂笔记是学生的镜子。好学生的笔记条理分明,内容详尽。在这方面,我就差远了。下学期一定改正。
进了十四中,我没有好好利用时间。差不多每天都会白白流走半小时,太不应该了。这些时间要是加起来,可以读多少书、做多少事啊。
伊拉克军官组建共和军,推翻了侯赛因王朝。美军入侵黎巴嫩。反响强烈。我们学校也召开了声讨大会,贴满了抗议的大字报。
7月26日
学校决定办六个工厂。炼铁厂本年度采矿石一千吨,炼三百吨铁,一百吨钢。另外,还要办人造纤维厂、沼气厂、铁工厂、木材加工厂、缝纫厂等。另外,还计划养蚕若干,羊若干,兔子若干。
人造纤维厂今天动工。由高三同学设计厂房。一根线上吊一块小石头,成了我们的垂直仪。一边施工一边画图纸。房头刚架好大梁,雷暴雨袭来。裤带都淋湿了。
7月27日
暑假不放假。昆明在小普吉附近,建一座亚洲最大的炼铜厂,调我们前去参战,“为大工业建设的火焰添一把柴!”这是校长动员大会上发出的号召。
去年,高一上学期,我们在小普吉修过水库,碧波生寒的湖水里,说不定还蓄存着我们的汗滴。时过半年,当年的中学生又杀回来了。
宿舍四面通风。篱笆墙很薄,新糊的胶泥还是潮的。仓促上马的痕迹随处可见。晚间蚊子极猖狂,“重轰炸”彻夜不息。
7月28日
看不见厂房。看到的,是荒山、旷野,是一杆杆插在石灰线上的三角小红旗。
我们的工作就是挖山,运土,把眼前的山坡填平。将来,新建的厂房,就在眼前这片荒地上。
快收工时,雷声就像“天上请客在楼板上拖桌子”一样响。黄尘飞舞,野草弯腰。我们推着小车飞跑。雷电似乎就在脚后跟后边追赶。
晚饭很精彩,有大肉。
食堂还没全部完工,另一半只架好梁柱。闪电的光芒从顶梁上飞进来。端着碗,站在泥水地上,吃得唏哩呼噜的,痛快。开水和汤浑浑的,像胶水,起先我们还不习惯,见工人师傅无所谓,我们也跟着抢杓了。
7月29日
在这里,我们又见到了昆钢扩建工程中的推土机手。他坐在庞然大物的驾驶座上向我们招手。一个很亲切的人。
扛木板铺垫小推车车道。还差五辆车子我们班就能实现小车化了。一车一车泥土,装得满满的,我们是在为亚洲第一流的工厂出力啊。
七月是个多雨的季节。老天抽开了闸门,雨水倾盆而下,人和地都泡在雨里。工地上的人群,越聚越多,四方八面的人都赶来了,一时间又面临断水的危险。指挥部作出决定:打井。天快黑时,各班选出八名勇士前去挖井。
夜间,“有雨成冬”应验了,风像小刀似的割人。
7月30日
雨啊,雨啊,还是雨,还是雨,雨,雨,雨……开头,我们还怕它;干到最后,干脆,甩丢篾帽,推起小车,迎着风雨跑开了。推土机手本已歇下,看到我们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他们闲不住了,机车响着轧轧轧的金属声,重新启动了。
周身又湿又泥。下班时,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伙房的烟囱热乎乎的,挨上去,一顿饭功夫,烘得半干。有人说会得风湿,我想,穿着铁皮一样冰人肌肤的衣裳,比什么都可怕。
老师告诉我们,这座建设中的铜厂,有十多公里长,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大厂;明年就能出铜。这项工作多有意义呀,它不同于一般的义务劳动,太伟大了。
8月1日
赵明,爱剃光头,我们叫他“照明蛋”。他的病好了,刚从学校回来,给我们带来不少好消息:学校的高炉正在紧张施工;十四中在玉案山勘探出丰富的矿苗,在矿区插下143杆旗子,筇竹寺附近的山岗上,发现丰富的铝土矿,含量达百分之七十。谈到我们班的书法家郭鑫铨,他说,老郭最近笔不离手,整天围着书桌转,他正在忙着设计学校的花园,假山的位置让他着难,不知放在那个位置才好。
领到了篾帽、草鞋、雨衣。大风大雨再也奈何不得我等了。
8月2日
刚挑起担子那一阵,还有兴致哼几声昆明小调,往返几转,扁担的重量直往肉里扣,肩头火烧似的难受。腿也软了,腰也疼了;怎么办呢?出路还是:咬紧牙,大步大步朝前跑,什么也不要想,脑子里只留两个字:坚持。
李春同学人小,体弱,草鞋磨破了脚,溃烂成一朵朵小红花。大家都很心疼,劝她,让她,替换她,李春一个劲摇头,说什么也不愿交出肩上的担子。
宿舍里的电线还没接通。读报的时候,先还可以借助暮色的微光;后来,天黑了,老疯手里举着半截蜡烛,一字字大声读着;读到江西稻谷亩产万斤的消息时,全班同学都鼓起掌来。这消息比任何鼓动诗都有力,一个字蓄着一团火。
我揣想着谷穗的长度。有马尾巴长么?我问杨嘉,他信任地点点头:“唔,不会小的。”
8月3日
云涛掩去落日的余辉。路灯与暮色相混。夜来了。
食堂也是我们的礼堂。今夜,在这里开联欢晚会。早在中午,地上的泥浆就被我们铲干净了。没有凳子。临时搬来的木柱就是凳子。昆一师的同学比我们活跃,他们又拉又唱又跳,掌声都给了他们。十四中的学生只是纪律好,有谁讲小话,我们就会发出嘘声,再不安分的人也会暂时乖下来。
晚会快结束时,工程处领导讲了话。他表扬我们,说我们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大雨大干,小雨苦干,没雨拼命干”,在工地上,重没有把累啊悃啊脏啊放在眼里。他说:我向你们敬礼!
这一夜,每一个同学都很激动。
8月5日
我们班实现小车化,扁担可以进博物馆了。小车减轻了劳动强度,我们很是得意,有人问起,大大方方撂一句:“上任了”。
晚间,在俱乐部烧一堆大火,一边烘衣裳,一边开检讨会。有六个同学上工迟到,其中一个“送交学校处理”。
8月6日
快歇工时来了大雨,我和几个女同学殿后,清理班上的小推车。返回营地路上,发现路旁的水沟塌陷,漫上来的流水直奔挖土的工地 。不把流水引开,明天就没法运土。我们跳到沟里干开了。力气小,又只有我一个男生,费去“移山心力“,总算疏通了沟道。回到宿营地时,天色断黑,别的同学早已吃过饭、洗完脸了。我们一身泥水、一脸疲倦,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26班一个不相识的同学处,借得茅盾的《路》。
8月8日
李牧云并不漂亮,她的成绩好,说话声音很甜。
和她在一起干活不会感到疲倦。
和她在一起,我对自己身上的缺点,更有敏锐的辨别力。
青年学生有一个特点,成功时容易激动,言词也激昂,大有屠龙搏虎之势;一但遇到挫折,遇到打击,顿觉垂头丧气,口吐怨言;有时,还会冒出脏话来——不幸得很,我说的就是我自己。
8月9日
校长给我们作报告。他说,国际形势很紧张,帝国主义正在磨刀霍霍。我们要做好准备,坚决响应毛主席和党中央的号召,组织好军事训练。
从今天起,班主席改称排长,同学改称战斗员,吃饭前集队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20分钟之内必须吃完;上下工准时排队,实行军事化管理。
大雨淋湿了我们。眼睫毛上挂着水珠。我们没有放下手里的工具。
回到驻地,笼一大堆火,大家围着烘衣服,火烧得旺旺的。想起了收工路上和李牧云的对话:
“你还有干衣服吗?”她问。
“有,”我说。其实,昨天换下的湿衣晾干了没有我也不知道。“你呢?”我问。
“我还有呢,快些走了,瞧你只穿两件衣裳。”
“你也不多。”
“我穿的比你多--四件。”
“哈,比我更惨。”
多好啊,李牧云同学!
8月10日
我是一个劳动机器。只知道拼命干活,不知道饿,不知道累,不知道悃的机器。
我躬下腰去,一锄一锄,和脚下的泥土闷头较劲。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机器,我是血肉做成的机器,我是懂得情感的机器;机器,机器,不动脑,不问为什么。我的功能就是动,动,动;挖,挖,挖。
“我是机器”四个字,帮我顺利度过一天。
借到一本破书,高尔基的几个短篇小说。有的作品过去看过,有的是初读,很享受。
8月11日
夜间八点至十二点,加夜班。上坡下坡,推着小车在山道上飞跑。时间过得很快,四个小时不知不觉溜走了。灯光下,一张张汗湿的脸。干到后来,头晕,腿软,小车差些脱手翻倒。不过,到底挺住了。办法还是那句话:豁出命去,咬紧牙关,没什么了不起!
8月13日
累得连睁开眼睛都感到乏力的时候,不要只想舒服的事情,咬紧牙巴骨,说声:“干!”重重地一锄挖下去。这时,你就战胜悃倦了。
这是我的经验。
铜哨声驱赶着我们。白底红字的三角形班旗在前边开路。“一二一”,领队的口令,很快将凌乱的脚步调整在一个节奏上。迟到的同学逆风猛跑。班向排报告,排向连报告,连长讲完话,连指导员接着讲。
“稍息!”顾光富是指导员,他像个军人似的背着双手,腰板挺得直直的,两只脚撇成外八字,整个身子努力站成一尊铜像。“战斗员同志们!”这是他的呼号词。顾从指挥部开会回来。他先向我们传达了毛主席的战斗命令,传达周总理深夜打来的电报,最后,接入正题:苦战两昼夜,完成机修车间的基建工作。我们的工程一歇手,工人在三天之内就能将车间全部设备安装到位,铜厂就能早一天投入生产,为国家节约上万元资金。
上万元!我们咂舌头了。
太阳划了个半圆,归山了。暮色四合,班旗在夜风中轻轻招展。老顾的讲话让我们兴奋不已。埋在心底的一句话是:用行动发言吧。
请了病假的几个女同学,闻讯赶到工地,充当各个路口的交通指挥员。午夜时分,气温下降,排长命令她们回去,女同学不听,进到男生宿舍,帮我们收罗厚衣服。从她们手上接过衣裳时,我们正冻得牙碰牙呢。
也有人退缩了。张吝公向领导小组请假,他说,他是近视眼,留在工地没有用。班主任不准,还让他在队前做了检讨。
灯光成了我们的太阳。一声枪响,开工了。
八点到十二点过得很快。十二点以后,天冷了,袖子里灌满了冷风,人又渴睡,推着小车也会打盹,迷迷糊糊的。跌倒了,这才吓醒。没办法,我趴在水沟边,把脑袋浸进水里,脑门心冰凉冰凉的。神志清醒了。
高音喇叭整夜不停,播得最多的是《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木工为我们忙着铺路。电工忙着为我们架线。车工忙着为我们修理小车。草鞋穿烂了,随到随换。
夜深了。几点钟也不知道。有这样的感觉:夜的脚步,仿佛停下了。推着重重的一车泥土,仰头望着密密的星宿,我想起了毛主席。心底在问:此刻,毛主席在做什么?他休息没有?
夜的脚趾,到底踩到了曙红。苦干一昼夜,晨光初现时,我们也歇工了。进宿舍前,先要唱歌,盛世成站在我旁边,他有本事睁着眼睛打盹,嘴里还可以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坚强战士,捍卫边疆……”服他了。
8月17日
收工时,接到通知:连夜回校。
太突然了。我的枕头边,还放着一双新草鞋,鞋袢都穿好了,那是为明晚加夜班准备的。看来,用不着了。
晚饭后,打紧背包,天已黑尽。急行军赶回十四中。口令是:黄——河!
我想,明晨工人上班,一定会觉得冷清:工地上,平素爱说爱唱的那群中学生不见了。
8月18日
洗衣。补瞌睡。看小说。理发。
一整天都在做休整。
8月19日
军训。端起木枪练劈杀。正准备集队吃饭时,得到一个消息:我们班上山采矿,住在筇竹寺里。今夜出发。
这些日子,七处八道都在建小高炉炼铁,矿石成了炼铁炉的粮食。新的兢争在荒山野岭展开了。
打好背包,系紧鞋带,又一个通知传来:我们班在排球场上新砌的小高炉发生故障,烧炉时吝啬木材,炉底还没烘干就急不可待地忙着进料,报应接踵而至:炉渣在炉底凝固,封住炉口,铁水堵在炉膛流不出来。
砸穿炉渣,这是男生的事。给我们的工具是钢钎和八磅大锤。一人掌钎,一人抡锤;锤钎相碰,火星四溅。我们这些人,过去谁也没有抡过大锤,打不准,很可能伤人。大象一锤下来,差些砸在熊万兴头上;也是熊万兴命不该亡,他凑巧弯腰去拾手套,躲开了这场灾难。他的眼镜却让大锤挑碎了。
咳,炉渣呀,说你是“渣”,你也太谦虚了,你比钢板还要坚硬呀,钎子打弯了、尖子烤软了,不灰心,拔出钢钎“吃水”,砧子上再次捶击,尖了,插下去,抡起大锤猛击。就这样,男生排起队进行车轮战,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也只凿开半寸深。
我不敢甩大锤,一直蹲在炉边掌钎。炉火烤得帽子汗湿;这还不算,更紧张的是还得眈心大锤不要飘到手上。弄得怪紧张的。炉膛里的热度,烤得钢钎烫手,幸好还有一双石棉手套帮忙。满手的汗,手套也湿了。
干到午夜,炉渣终于清除。拆开炉门,用氧炔烧熔,高炉得救了。
回到宿舍,下晚捆好的背包也懒得打开,靠上去,不一会就睡熟了。梦里尽是火焰。
8月20日
今晨,别的同学忙着捆行李的时候,我一翻身背上背包就可以上路。独得一身轻松。
我们班分在玉案山一、四矿区。我带的这个小组加上几个女同学留在一矿区。路近,矿脉好,几乎遍山石头都是宝。听说,矿石的品位很高。
没想到我们的辨别能力这么差。来到山上,只知道红麻子石是铁矿,白麻子石是铝矿。颜色越深的含量越高。我们按照这个标准在山上刨石头,十字镐撬断了两把,轻而易举挖出了一大堆白的红的。就在大家兴高采烈的时候,化学老师来到了我们矿区,他拿起一块石头在手上掂了掂,看都不看就把我们的劳动否定了。我们挖出的,尽是一堆无用的石头。老师带着我们换了一个地方,他大致比划了一下,告诉我们:这里的铝矾土很厚,挖下去,准能找到含量百分之七十的铝土矿。
打地铺睡在四大金刚脚下。把守筇竹寺二门。有人说条件太差了,我说,只要睡得着,地铺跟钢丝床没什么分别。
漱口水、洗脸水、包猪头肉的油纸,随处可见。桂花树上有人晾出一块花毛巾;大雄宝殿前的香炉旁,公然出现一条红汗裤。颜色那么红,红得让人难受。佛相庄严的圣地不见了,门槛外的孔雀杉也在轻声叹息。
8月22日
收拢工具,下班了。天色有些暗,远远近近的松毛小路,依稀可辨,一眼看过去,哪是人走的,哪是牛踩的,大体上还能分辨出来。
我们扛着十字镐,排成单行往坡下走。下到去筇竹寺的大路上,天已擦黑了。夜色还好,白生生的云,配着银灰灰的天,还有几滴亮星,这是山野对我们的酬劳。
我们走得很快。昨晚,收工路上,一矿区的同学藏在黑咚咚的树林里,猛地跳出来,吓得女生一片尖叫。今夜,决不让他们得逞。我们一路不说话,蹑手蹑脚地走,我们要悄悄绕过去,让那些害人鬼埋伏在黑影里,自己嚇自己去。
啊,东边的山梁子,就在我们的侧对门,四矿区的同学,也扛着工具下山了。山色模糊,行进中的他们,也只看得出一个轮廓。我的这些同学,此刻,就像从银河里走下来的。远远看去,高耸的山脊,就贴在银河边上……
8月23日
吃过晚饭,我们点上马灯,围坐在大雄宝殿前,开会批判石德胜。我们在山上挖矿,一转身老石不见了。快收工时他才出现。问做什么去了,他说,转山打麂子去了。让人哭笑不得。老石大我们几岁,西山区彝族,他是娶了媳妇才来读书的,听说,老石的家就在沙朗。我也不知道沙朗在哪片山脚下,这家伙多半是偷偷溜回家去了。不过,没点破他。
对老石的处分是:监督劳动,送交营部处理。
8月24日
同学下山听形势报告。我屁股上生了个恶疮,留下来做“保卫工作”。下山的同学,每个人都背一杆没有枪拴的步枪。
29班比我们厉害,三天挖了85立方矿石,我们只挖了75立方。据说,成绩占评比的五分之一,红旗会奖给谁呢?
我们很想要这面红旗。想想,不发给也是对的。一些人太骄傲了,白旗,会让我们清醒。不过,白旗怕不会落到我们班,这些日子,我和我的同学,确实也太辛苦了。
斜躺在地铺上,望着弹琵琶的怒目金刚,我就这么瞎琢磨。
8月27日
玉案山北坡,我、卷毛,还有几位女同学,躬着腰挖矿。下半晌时光,遭到雷暴雨袭击。霍亮的闪电似乎是擦着鼻尖窜过,炸雷瞄准我们,轰然劈在面前。那一刻,渺小的我,本能地双膝一软,跪在山地上。站在我旁边的卷毛,整个人吓呆了,一动不动。在我们周围,雷打过滚的山坡,草伏地,树折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味。啊,就隔几步远近,我们这一小窝人,差一些就让雷电烧死了。
风雨很快过去,天又放晴。往回走的时候,腿是软的。古道上的青石板,让雨水洗得发亮。我们歇下来,在路边逗留了好一会。松树挂满了莹莹雨珠,挨近了看,每一滴水珠里,都映有半个蓝天。生活多么叫人依恋啊。
8月28日
听老师说,第一矿区属沉积矿。
据说,好多年以前,富民一带火山爆发,洪水夹带着矿石,顺着山势奔涌而下,山拐角,山旮旯,山皱折,留下了富民的矿石,形成今天的“鸡窝矿”。老师说:“山顶是扇柄,打开的扇面皆有矿。”老师的话,给了我们一份寻宝图。教给我们:面朝富民的石头缝里,准能找到矿。
我们班一百多方矿石,就是这么挖出来的。
8月29日
小分队偵察回来报告:距离我们十多公里,有个龙潭乡,发现铅锌矿,营部命名为第五矿区。
班委会和団支部联席会议决定:派二十个人前往新矿区。大家都争着去,抢着去;争得面红耳赤,抢得手袖高挽。每个人都把找到铅锌矿当成莫大的荣耀。宣读出征名单时,小班倌喊了一嗓子:“出榜了!”
8月30日
屁股上的疮,疼痛骤然加剧。疼到心里边去。疼得肌肉痉挛,疼得手指哆索。大白天在同学面前还可以咬牙对付,走路尽量不出现颠簸状。天黑收工,夜色中落在最后,一颠一拐,泪水流在脸上,流进嘴里。
读完杰克 伦敦的《海狼》。
《海狼》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子。山那边、海那边,原来还有这样的人生,这样的情怀。另外,还读了《文学青年》上的几个短篇。看不下去,特别是那篇《没人主持的会》,咬牙切齿地嫌恶,就像见一个穿花裙子的大男人,扭着屁股在正义路招摇过市,说不出地恶心。
(续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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