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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徒手 冯友兰:哲学斗争的个人挣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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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24 10:33: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冯友兰:哲学斗争的个人挣扎史

2013.06.13

撰文:陈徒手


细观北大哲学系1949年后的思想斗争历程,就可看出冯友兰始终是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出场角色、屡批屡不倒的奇特人物,几十年来不知被扣了多少顶“反动”帽子,几番陷入落魄、无援的境地,却还能诚恳检讨之余一再反批评、再三与人“商榷”。最高领导人与各个时期的文教主政者有时又待他如上宾,基层执行者囿于统战政策又时而敬畏,令他在严酷的政治运动之后不时游离、逃脱,但是他的人生整体状态还是呈现不堪、悲怆的底色。

五十年代初期冯友兰对政治性事件的表态还是相当随意和大胆,但多少又带有一点自省之意,无形中又增添一层保护色彩。1953年3月斯大林去世,中方先后举办多种悼念仪式,北京高校的部分教授就表示不愿戴黑纱,冯友兰却巧妙地提出一点异议:“如果在过去我就会想,好像邻居死了家长,为什么要将灵堂设在我们堂屋里呢?不过现在我不这样想,知道这想法不对。”(见1953年3月25日市高校党委《斯大林同志逝世后群众中的一些思想问题》)

经历学校三反运动的激烈冲击后,冯友兰对政治运动本能地滋生躲避和迎合,开始热心参加学校民盟的学习活动,因其发言适宜,屡次被学校行政方面选为典型,参加全校教师心得座谈会。1953年7月市高校党委在一份民主党派基层组织工作调研总结中表述道:“教授冯友兰、任华联系《实践论》,批判个人在哲学思想上的唯心观点,抽象概念和反动的思想立场均较深刻具体,会后一般反映甚好,不少盟员要求今后多开这样的会议。”1953年1月高校党委统战部制订半年工作计划,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即是:“帮助一部分右派分子如冯友兰等做一些检讨批判,帮助我党团结改造他们。”统战部在计划中称,从民主党派组织生活的实际效果来看,主要是对中间中左分子以及一部分中层和下层的落后分子,适当地开展一些批评与自我批评。转年4月2日高校党委统战部总结民主党派工作时称,“1952年思想改造运动后,根据中央面向中上层的方针,又协助吸收了一批上层教授,其中有些是我们有意识地(让民主党派)吸收进来的右翼分子,如冯友兰、吴景超等,由于思想改造运动后,觉悟有所提高,因而要求加入相当的政治组织,以期进一步受到锻炼和教育。”统战部分析说,从左中右三类人参加民主党派活动情况来看,进步骨干在思想作风上表现骄躁,看不起中间落后分子,有脱离群众的现象,希望把民主党派办成和共产党一样,否则觉得不够味;中间分子要求政治活动适可而止,以免妨碍自己的业务开展。有别于进步、中间两类,统战部则认为像冯友兰这样的右翼分子大体上则比较积极,有上进的气象。

1954年1月高校党委统战部对冯有一个内部定位,就是列入“力图表现进步的中右”一类,在当时算是一个不错的思想评价,这使得冯友兰在日趋吃紧的政治环境中多少能抵挡一点外界的袭扰:

中右分子人数最少,他们自知在党派内部地位处于劣势,很想通过党派多有表现的机会,好丢包袱摘帽子,跻于“统战”之列。如冯友兰、潘光旦等都力图表现进步,主动检讨自己过去的反动学术思想。(见高校党委统战部《关于北京市高等学校中民主党派工作的报告》)

五十年代初期,在市委、高校负责人的内部讲话中,一涉及高校统战工作,往往都会提及“冯友兰”大名,但没有带着什么恶意。譬如市委宣传部长杨述1953年10月在高校党委干部会上做题为《高等学校中党组织的任务》的报告,承认了老学者的学术价值和长期斗争的意义:“有些教师有学问,掌握不少资料,即掌握不少过去的文化遗产,我们让他们教书研究对我们有好处,让冯友兰教哲学。我们假设是读古书,观点不正确的可批判,不能单有观点,没有资料,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让他们教书并不是说他们已有马列主义,思想改造是长期的,最终要靠他思想斗争的成功。”杨述一再强调,高校思想斗争是持久战,要在教学与研究中发生争论而求得逐步提高。

杨述的表述颇有代表性,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说话较为委婉和含蓄。中共高校组织当时把思想改造还仅仅视作学习和提高的意味,除了1952年配合院系调整刮起打压之风外,较长时期内所谈的言语多带有勉励之意,斗争艺术不像后来那么纯熟和凶狠,目的性那么明确。而且高校党组织的操控能力从整体来看还比较弱化,基层干部对斗争实践的渴望和执行力还没有以后那么强烈。这是一段难得、特殊的磨合期,双方角色都在砥砺、变换之中,酝酿已久的主政者似乎在寻找出手的历史机会。



1954年底随着批判红楼梦研究及胡适思想的运动展开,冯友兰难堪的命运就已经宿命般地内定了。北大首先站出来的是一批响应号召、果敢的青年党团员教师,他们批评学校过去过分重视“权威”教授,忽略培养新的力量,以致不少青年人心虚、胆怯,没有勇气对教授的一些错误的学术观点提出批评。这让市委倍感压力和欣慰,随之加大了对青年教师的支持力度,频繁召开党内会议加以引导,很快第一批炮火就延伸打到冯友兰等老权威身上,弹痕点显明。北京市委1954年12月31日给中央写出了第一份运动报告,就首先点到冯友兰的名字:“北大哲学系教授冯友兰,讲课的内容仍然是旧的,只是形式上用一些马列主义名词装潢门面。”而且当助教朱伯昆对冯友兰的观点提意见时,冯忽略助教的批评,不在意地表示:“辅导时只能讲材料,不能讲观点。”市委报告中暗示,年轻的朱伯昆没有得到冯友兰方面有力的支持。(见北京市委《关于北京市高等学校教师对批判红楼梦研究中资产阶级观点的思想情况的报告》)

市高校党委办公室1955年1月3日编出最新一期《动态简报》,内中称:“北大哲学系教师目前都在阅读胡适的书籍,进行专题研究。”系里出面组织二百多人参加的批判胡适思想报告会,与会者一般反应是“准备充足,学术性强”。冯友兰、任继愈在会上发言显眼,简报编写者用了这样的词句来描述:“副教授任继愈作了批判胡适实验主义的思想方法的报告,教授冯友兰作了批判胡适在研究中国哲学史的资产阶级反动哲学思想的报告。任、冯二人英勇地就自己在学术研究中与胡适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相同的错误观点作了自我批评。”(见1955年1月3日市高等学校党委会办公室简报《关于开展学术讨论,批判资产阶级唯心观点的工作》)在描述右翼分子时,党内简报行文竟然用了“英勇”二字,颇感唐突,或许是放松警惕的编写者随意、好心之笔,也许含有鼓励、嘉勉之意。

1955年斗争起起伏伏,1956年又逢双百方针提出,一度呈现和缓的氛围,让学人有一种苦乐不均的感受。哲学系教师支部有一个内部分析:双百方针宣传热闹时,系主任郑昕在《人民日报》发表了《开放的唯心主义》一文,好像对老教师学术思想的改造估计得保守一些;而张岱年在《人民日报》发表的《如何对待唯心主义》一文,又可能对老教师的思想估计打高了一些,张岱年就以为自己和冯友兰基本上已经是马克思主义者了。冯友兰认为自创的新理学中有合理的内核,客观唯心主义也有其合理的内核。党支部对此评价道:“老教师一方面愿意思想改造,另一方面对他们自己的旧观点尽量保留,或用马克思主义附合自己的思想,或是留在心中不敢提出。”

面对生硬的批评,冯友兰也有了手足无措的时候,应对难免失当。他提出韩非的思想中有唯物主义的因素,大家也觉得这是一个可以研究的具体问题。但有人当即提了一条:“在马克思主义以前的历史观中都是唯心主义。”这种“过于简单化的言语”(教师支部1957年4月工作报告语)一说出口,当即封住冯友兰的嘴,还迫使他不得不在教研室中作了检讨,说自己片面考虑问题。有时批评者扣了一个帽子,认真的冯友兰还得闭门读几天的书去求解。

1954、1955年学术批判成了高校工作的重中之重,每个学者都会不同程度地感受风暴掠袭过后的寒意和危机。冯友兰似乎接受起来还较为坦然,对大批判多持正面、肯定之意,也有许多积极的回应。1955年4月10日北大民盟分部召开区委扩大会议,冯友兰首先发言,就为会议定下一个舒缓的亮色调子:

我感到通过这次批判,学术思想水平提高真快,一个人写的文章等经过大家讨论可以发现许多原则性的错误。我参加了几次会,体会到批评与自我批评确是提高学术水平的武器。据我看接受批评的态度有四种:一种是久经革命锻炼的同志,他们接受批评的态度很诚恳,如孙定国同志;另一种是不太容易接受意见,觉得别人没有看懂他们的文章,水平未必比自己高;第三种态度是以为旁人别有用心,搞宗派;第四种态度是消沉,从此停笔。我们应对持后三种态度的人多进行工作。有人认为批判胡适只是完成任务,没有永久价值。我认为科学研究一定要和现实斗争相联系,二者不是对立的。(见1955年5月27日市高校党委办公室动态简报第98期《北京大学几个教师对学术思想批判的反映》)

冯友兰居然在会上对一些消极现象提出批评意见,说得有板有眼,看出在批判运动中自然溶合、自我消化的细微变化痕迹,他不随意排斥、不厌恶的平和风格,求真、求实的治学态度也加快了这种熔化的速度。



1957年1月北大召开中国哲学史座谈会,开会之前,北大党内曾有一个乐观的情况分析,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被批判者的思想基础“动摇说”,认为他们有认错的可能:“院系调整后,曾对一些典型唯心主义(冯友兰、贺麟)的思想加以批判,使参加讨论的人开始用学得的马克思分析唯心主义思想,知道他们那些研究方向是错误的,使被批判者对自己的思想也开始动摇。”(见1957年1月北大哲学系《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座谈会的工作总结》草案)哲学系有人提出,有些同志认为这次批判主要是对主观唯心主义的批判,而对客观唯心主义则批判得较少,因此还有教师(例冯友兰、张岱年等)直到现在还认为主观唯心主义是错误的,但客观唯心主义又却有其合理的内核。

最麻烦的是,在准备会议的过程中,哲学系教师支部向党委汇报说,从冯友兰、贺麟等人的新近文章中看到有离开马克思主义的倾向,二人对于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原理也不是完全没有怀疑,甚至张岱年暗地里对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的问题有所疑问,但因顾虑而不敢公开提出。

最敢说话的还是力图表现上进的张岱年教授,他爱说:“双百方针提出后,现在我有些问题敢说了。”教师支部由此评价说,这给人感觉他的思想比以前活跃了,不至于再束缚在一条绳子上,试图由正确方面来解决问题。但是张岱年在关键思想症结上还是会习惯性的躲闪,竭力不让太多把柄被人抓住。


鉴于学界无序的混战状态,会前分管哲学的中科院社科学部潘梓年、中宣部相关领导还指示,不要从抽象概念出发,要和风细雨以理服人,不要扣帽子,要坐下来谈。结果,按惯性还是开成“一边倒”的会议,北大哲学系教授张岱年、李世繁不满地说:“不是一个哲学讨论会,而是冯友兰、贺麟的思想批判会。”

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了这么一个开会模式,以马克思主义挂帅的党内专家胡绳、艾思奇、孙定国等首先出场,基本上把握了会议的话语权,由他们制造老套的批判阵势和语言定式,轮番对旧式教授进行“轰炸”。系主任郑昕听会后说:“这次艾思奇同志、孙定国同志的发言恐怕一般老先生是不会满意的,一定觉得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老一套,不联系实际问题,还是一般化,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他有点嘲讽地表示:“这次会上,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斗争,我们是不是胜利呢?也可以估计是‘胜利’,但好像胜得太快,有些勉强,好像是以声势取胜,说服分析是不够的。”北大哲学系教授周辅成也说:“会上一讨论就空了,空的原则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见1957年3月2日《中国哲学史座谈会后的一些反映》)

哲学系党组织在做1957年1月中国哲学史座谈会小结时,明确提到老教师身上所存在的思想毛病:“我们可以看到老教师虽然愿意学习,并且也学习到了一些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思想仍然很大量的存在,他们会有意无意地用这样的思想修改马克思主义,附会马克思主义。”(见1957年1月北大哲学系《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座谈会的工作总结》草稿)老教授隐性地对抗马克思主义,并且用了新的遮掩手法来顽固地表达旧有的唯心主义,成了哲学系党内最需关注、预警性质的动向之一。1957年4月老话题重提,在做工作小结时再次表明:“有些老教师有当马克思主义者的愿望,但自己仍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保护着自己旧有的某些观点。”


中国哲学史教研室支部专门开会复盘了会议状况,也认为“在理论上打了一个没有准备的仗”,没有给重点发言者艾思奇、孙定国及时提供冯友兰等资产阶级教授的最新情况,因准备不足,针对性不够,使会上对一些错误的观点批判无力,科学性不强,没有能解决什么问题。事后支部整理了一份总结,也不无担忧地表示:“在党内应该说是在理论上准备不够,发言比较空洞,不能满足群众的要求,没有完全摆脱教条主义。”(见1957年4月《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座谈会的工作总结(草稿)》)让教研室支部无法容忍的是,会上居然还有许多人不同意艾思奇的看法,即认为唯物主义的特点只有三种基本形式,众人认为中国唯物主义的特点就是在基本形式上与欧洲不同。

处于挨批的位置,冯友兰是不敢说此类意见的,他只是嘟嚷着说,没有解决他的问题即在哲学遗产的继承问题,因为大家解决的是继承什么的问题,而不是解决怎样解决的问题。他这么一表态,一些与会者反而认为在一定意义上应承认他的意见是对的。

值得注意的是,冯友兰在会场中得不到应有的学术尊敬,有几个年轻发言者批判他时指着名说:“我提醒你注意……”让相熟的老学者、老学生看了伤感不已,老学生卢育三跑去向主办方提意见说:“金(岳霖)先生冯先生都是全国著名的老学者,指名说‘我提醒你注意……’,这成什么话。”系主任郑昕则感慨说:“有的人发言像是吵架。”党内资深哲学工作者关锋的发言就带有他向来的大炮式风格,逼人的气势就让有些老教师平添了不少的思想负担,后来的发言多少有所保留,生怕有口误。而同系教授洪谦的发言涉及私人纠结,东北人民大学助教吴锦东不快地表示:“洪先生发言态度不好,是对冯友兰先生进行人身攻击。”

就是这样批判倾向鲜明的座谈会,到会的一些外地高校教师还是觉得较为温和,能够接受,居然说好者居多。武汉大学哲学系谭介甫说:“这样的会议只有在中央才能开,在武汉就不行。”这就从侧面反证出全国高校当时四处开花、斗争过火、毫无节制的局面。

虽然在会上受到“自觉或不自觉地保护着自己旧有观点”的指责,作为被批判主角的冯友兰依然保持平和的心态,问及意见,他只是淡然地说出一句:“这次讨论的都是真问题。”

直到1965年北大社教运动中,回顾以往哲学系斗争史,还有人愤愤不平地指出:“1957年1月中国哲学史座谈会上,冯友兰、贺麟等猖狂地攻击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与党争夺学术的领导权。”发言者认为当年系里负责组织这次会议的党员干部表现相当软弱,对胡绳、艾思奇等同志驳斥冯友兰、贺麟的错误言论支持力度不够。能否对冯友兰及错误思想展开有效的斗争,后来一直成为衡量哲学系党组织是否具备战斗力、是否够格的标准之一。



1952年院系调整时,为了便于思想改造,有意从全国范围内调来一批哲学资深教授集中在北大哲学系,教授总人数高达二十九人,使哲学系成为北大老教师最多的单位。因此高层就始终认为,这个系天然就存在着严重的两条道路斗争。让党委没想到的是,部分哲学系党政负责人迎合教授们的意见,也主张单纯搞哲学史、逻辑学。后任学校党委书记陆平曾恼怒地指责说:“在1958年以前,自己还不能开历史唯物主义课。本来在哲学系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就占据上风,我们已很少作斗争,加上国际修正主义的影响,结果资产阶级思想任意泛滥,一时造成学生不愿学习马列主义哲学,兴趣反在于唯心主义。羡慕崇拜资产阶级教授,甚至有的学生抱着这样的志愿,一生只要学到半个冯友兰也就心满意足了。”(见1966年1月5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11期)

陆平还责怪自己的前任江隆基患了严重的右倾错误,在《人民日报》六八反右社论发表之前没有有意识地组织老教授鸣放,引蛇出洞的措施不力,没有适时暴露右派言行,因而错失打击的良机。陆平他们后来想以补课的形式诱人入网,但已无人中招。他说:“按哲学系的实际情况,有一些老教师本来是右派,但因放得不够,放得差,划不上右派。实际上保留了一部分资产阶级右派阵地,留下了祸根。”

整个哲学系共处理了36名右派,但多是青年学生。在29名老教授中,仅仅划了一个张岱年为右派,而且还不是头号人物,战绩微小,让后任的校党委成员们追悔莫及。陆平和反右班子曾经分析说,冯友兰他们从斗争中学到了经验,看形势办事,斗一斗,就缩一缩,因而不易抓到他们右派的证据。心理专业教授桑灿南在6月7日刚露了一点攻击肃反的苗头,第二天一听六八社论发表,便不再讲了。

党委常委、人事处处长伊敏曾在全系党员大会上披露,学校曾经暗地里搜集过哲学系几个老教授的材料,但在党委会逐个研究时,终究觉得他们暴露不够,材料不足,未能成为划右派的硬性根据。这只能怪江隆基当初领导鸣放太差,决心不大,动手不狠,一念之差,被动地造成荒废战机的全校性错误。

北大校方在划右派阶段出手过于凶狠,处理之重在北京高校闻名,闻之色变。从伊敏的发言材料中看出,反右派斗争中北大共划右派705人,其中学生591人,占全校参加运动学生总人数的7。7%,其他高等学校学生右派一般占4%左右。当时全校划右派人数最多的单位,如物四班达23%,数四二班达32%。哲学系学生右倾比例在全校也是比较高的单位之一。(见1966年1月16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21期伊敏发言)

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冯友兰他们集体逃过“右派”一劫,实属不幸中的大侥幸。这还与北大反右后期的一个拐点相关:在鸣放期间,很多中间群众都有少量或轻微的右派言论,划右派开始后他们顾虑特别大,总觉得有些已划右派的言行跟自己相类似。有的右派较多的班如果再划新的右派,那这个班级就有崩盘的可能。全校还发现一些中右群众已经紧张得失控,竟然自报右派数。因此市委及党委不得不从策略上去考虑,确定“分化孤立右派,团结中间群众”的新原则,一下子刹住大规模的划右派的做法。假设当时北大反右浪潮没有及时止住,再想进一步扩大右派分子队伍,凭着那股可怕震慑、法力无边的做法,估计冯友兰他们也是会被人多方收集罪名、罗致网内,划为右派的绝不仅仅只是张岱年一位教授了。

可以确认一点的是,冯友兰他们此后一直没有摆脱政治性的歧视和追击。1959年11月系总支向上汇总说:“中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冯友兰,为老牌的唯心论者,政治上中右。副主任张岱年是个右派,已免职。外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洪谦,政治上是中右,学术上反马克思主义,最近一年来借口生病需要长期静养,已完全不参加工作和政治活动。心理学教研室主任沈廼璋,政治上是中右,学术上唯心论一套不肯动……”而哲学系有旧哲学、心理学的教授29人,分布在四个教研室中。而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生力量不足,青年助教只有寥寥十六人,而且大多数是最近一两年留下来的毕业生,不要说“旗鼓相当”,连“通风报信”也顾不过来。(见1959年11月10日《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层骨干师资情况和意见》)

这就是北大党委最为担忧的战斗不力的局面。陆平曾总结说:“哲学系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势力是强大的,不仅有首屈一指的大师冯友兰,还有一些国内的第一位的资产阶级哲学家。这些人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是根深蒂固的,决不要看见他们一时的进步表现,就放松同他们之间的斗争,过去几年学校党委因此吃过大亏。”(见 1966年1月5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11期陆平发言)为此,北大党委始终对冯友兰他们高挂“督战牌”,时时不得松懈。

反右以后,中共高层对哲学工作的开展不是十分满意,一涉及旧式哲学教授及其教学工作,言语中时常流露贬损、不屑的意思,大有不以为然、看不上眼的蔑视感觉。1958年7月28日,中宣部长陆定一在会上传达毛泽东的新近讲话内容:“主席说不要把哲学看得很神秘,小孩子也懂哲学,你问他妈妈是人是狗,他也会说是人,这就是唯物论(反映论),小孩看电影也爱问哪是好人哪是坏人,他也是在找对立面。”(见1958年7月28日陆定一《党校工作会议上的报告》)毛泽东以小孩的口吻化大为小,把专业性极强的哲学学科弄得极其简单化、稚嫩化。而康生在党内几次讲话谈及冯友兰、张岱年近乎谩骂,毫不客气,他说:“冯友兰的哲学,说什么抽象的意义,实际上他的哲学并不是什么哲学,说好一点是语言学,只是玩语言上的诡辩。”“张岱年去年写的荀子的哲学思想简直是胡说八道,学习杂志还给登了,真丢人,那些人就欺骗我们不知道,其实,翻翻荀子的书,查对一下就知道了啊。张岱年有什么实学呢?只是诡辩,现在已成右派了吧。”(见1958年6月5日《康生同志在中宣部召开的政治理论教育工作座谈会上讲话》)康生以文教主管者的身份公开否认冯、张的才学,称之为“诡辩”,在党内层层传开后,增加左派斗争的筹码和本钱,更加重冯、张的整体政治压迫感和被围追力度,只能使自己周遭的生存环境严重劣质化。

在不断敌视、贬低的情况下,北大党内已把冯友兰的问题上升到阶级斗争、腐蚀青年的程度。北大党委统战部副部长赵国栋的言论最有代表性,他在市委内刊《北京工作》第246期刊发名为《发动群众,破除迷信,对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展开批判》的文章,直接点了冯友兰的名字,以他为例说明腐蚀青年的危害性:


教授们的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地腐蚀了青年,不少青年教师和学生曾经把“向科学进军”看成“向资产阶级专家进军”,在学术上也步资产阶级教授的后尘。许多人并没有看过这些教授的书,甚至没有听过他们的课,却一味盲目崇拜他们,认为他们学识渊博、著作多、资料掌握得多、又懂得几国外文,是高不可攀、不可逾越的。北大哲学系学生管冯友兰叫作“活字典”,有个党员甚至认为冯友兰学习马列主义比我们还强。(见1958年8月29日《北京工作》第246期)

这篇文章是经过北大党委授意而写的,代表了北大党内高昂的斗争姿态,在当年市委内刊发表后影响颇大,有一种示范表演的意味。连冯友兰学识渊博、“活字典”作用都不能容忍,还被看作是负面、有害的东西,显现大跃进之时北大党组织日益膨胀的严打狠打的极左情绪,灾难性的左祸现象迅速在校内漫延。



反右之后北大党委系统始终保持穷追之势,一刻没有放松收集敌情。对于重点人物冯友兰的点滴信息,党委及统战部门要求冯所在的教研室支部每周口头汇报一次,双周书面汇报一次。譬如1961年初秋系里反映,冯友兰否定大跃进的成绩,说大跃进有些像竭泽而渔,一次把鱼捞光,再捞就没有鱼了。

“与党争夺青年”是冯友兰所得的罪名之一,举出的一例是为吸引助教庄印编书,冯分给庄大量稿费,对庄加以腐蚀。市委大学部部长吴子牧称之为“按照自己的面貌精心培养他们”,冯友兰对庄印的世界观的逐渐腐蚀是“一个引人深思的例子”。吴子牧延伸说道:“有些人公然散布抵触党的教育方针的言论(如冯友兰),有些资产阶级教授专门挑选政治思想落后、业务好、听他们话的青年留作助教或研究生,使他们成为自己的接班人。”(见1964年吴子牧汇报提纲《高等学校里阶级斗争的主要表现》)

1959年系里就抓住冯友兰教学中的内容,如“中国哲学史的特点是没有资产阶级的哲学”、“孔子讲的仁是超阶级的”等,列为学术批判的重点内容。(见1961年8月市委大学部《北京大学在反右派斗争后对教授进行批判的情况》)哲学系1956级学生为运动的激荡气氛所鼓动,以教学检查的名义,准备面对面地批判冯友兰,为此悄悄地酝酿了好长时间。有一天冯友兰讲完课夹着书包要走,学生要求他留下听意见,冯友兰当即显露慌乱的神情,只能坐在黑板前候场。哲学史教研室党支部负责人孔繁闻讯赶来,对这样突然袭击的方法表示不赞同,56级几位党员学生当即找到系总支办公室,在场的总支副书记任宁芬也希望学生背靠背搞,学生坚决不答应,只好又打电话向上级请示,最终同意他们的请求。结果这个临时批判大会就在教室里仓促举行,挤满了一百多位激情难抑的学生。

面对这样强势的学生,冯友兰只有唯诺顺从。他已习惯了这样的低调应对,内心不断累积政治风险感而使自己的心境渐趋无奈和悲凉。1961年5月在中宣部一次近乎“神仙会”性质的教材会议上,他大胆地讲了一段话,最能显示他这一段的痛楚和不安:

“我对学生不敢管,不敢有要求。有一次,要求学生在考试时记住一些事实。教学检查时,他们认为这是因为平时对我提了意见,在考试时进行报复。并且说,你那些资料是资产阶级的资料。现在的教师相当于过去皇帝的侍读,你到学生宿舍去,学生问‘你来干吗?’你辟一个房间‘候驾’,学生不来,若问为什么,学生说‘太麻烦了,还是你到我们宿舍来吧。’”(见1961年5月8日市委大学部《高等学校部分党外教授在中宣部召开的文科教材编选计划会议上发表的意见》)

1961年市里组织各个单位对以往政治斗争大搞甄别,有缓解、平反之意。哲学系总支谈及对冯友兰的情况,只是淡而化之地表示,冯友兰1959年在教学中提出一些错误观点,有些学生不能识别,因此系里组织学生进行分析批判是必要的,但是当时开了一次师生150余人参加的大会,批判中有些简单化,有人还说他是“修正主义”则是不恰当的。(见1961年8月市委大学部《北京大学在反右派斗争后对教授进行批判的情况》)这种事后评价既说批判具有必要性,又承认简单化的毛病,顾及两面,聊于应付,纯属一时敷衍上级。

1959年夏季后受大跃进后果的制约,民心慌乱,知识界反弹厉害,却以静默的抵触状态加以显现。当局忙于应付副食短缺和生产下滑,无心恋战,严酷的斗争运动渐趋平和。中共高层开始张罗国庆十周年庆贺活动,为了使来京的众多外宾确切看到建设成就,举办各类展览会成了应急的良方。刘少奇提议:“学校应该有去年那样的热烈气氛。”教育部党组书记、副部长杨秀峰找国务院文教办主任林枫商量,准备让北京的学校办一个以实物为主的跃进展览会,通过教学、生产劳动、科学研究的成果,来说明党的教育方针的正确。

因有1958年几次火爆展览做基础,1959年展览会仓促间也能顺利地举行,但原来不少夸耀、虚浮的东西被拿掉。中宣部一些中层干部参观后,唯独对没有学术批判方面的版块大有意见,认为大跃进时学术批判做了很多工作,应有所反映,哪怕搞一块展板也好,像批判马寅初、冯友兰等,不一定点两人的名,但多少要表现出来,不能让老教师翘尾巴。而冯友兰在参观此次展览会之后,表态却较为积极,说了简单几句,套话味十足:“看了展览,感到学校师生能做很大事情,尤其是清华大学密云水库工程及国家大剧院工程等,这是个大跃进,这只有在党的领导下才能有的。”(见1959年9月30日《北京高校中专学校跃进展览会内部资料》)这几句平常大话,滴水不漏,与当时政治形态缝合无隙,冯友兰凭着自身的悟性和生存本能,能周全、圆润地应付事态。当时不少知识分子都爱说激动、夸张的言语,连篇累牍,像冯友兰如此简单行事的还属少见。



1960、1961年形势缓和期间,冯友兰相对处于难得平稳的阶段,外界的压力骤然降低。最引人瞩目的是康生的变化,他早已对外宣称:我现在对北大的冯友兰先生采取欢迎的态度,人家承认他的抽象继承有错误,人家承认这一条就好吗?我们总要与人为善,承认他的进步,还要指出他的看法模糊的地方。

1961年4月23日、5月6日,康生两次听取北师大调查组汇报,其间屡次提到冯友兰。当谈到主席说过,“中国旧知识分子一方面要改造,一方面要看成是国家的财富”,康生举例说,我们现在是否真的看成是财产,如冯友兰是病毒还是财产,我看病毒是有一点,但基本上还是财产。他责问在场的市委人士:高级党校请过朱光潜、冯友兰去讲课,你们市委党校请过没有?

那一年《红旗》杂志发表了一篇论形式逻辑的文章,观点与周谷城相近,结果引起上海学术界人士的惊喜和好奇,认为《红旗》杂志如此发稿出人意料,还是能说公道话。康生讲了这个事例后发问:“这就提出一个问题,即对非党知识分子所写的马克思主义学术观点的文章到底应该怎么看,能不能登报?”(见1961年5月8日师大调查组整理《康生同志在听师大调查组汇报时的谈话纪录》)康生坚持认为冯友兰发表文章对活跃学术争论有好处,因此几次指示对冯先生多加鼓励,所以那一年各相关报刊稿约不断,冯友兰兴致颇高地写出一批学术文章。面对这种景象,哲学系总支还急于从中找材料,写出一篇有关冯友兰等哲学系教授积极参与学术争鸣的报告,冯友兰自然成为其中表述的正面主角。

在那一阶段,北大提倡并布置青年教师与老教授“对号”学习,有意提高老教授的“形象”。如学校统战部印发了对中文系教授游国恩学术估价的材料,对游估价很高,甚至说游在大学二年级就注重研究楚辞,这恰是以前最顾忌的资产阶级专家“成名成家”的说辞。而哲学系也写了冯友兰的学术情况,用词超常,说冯在中国哲学史方面是全才,中文相当中文系一级教授,历史水平相当历史系一级教授,英文相当于英文系一级教授。当时就有青年党员提意见说:“对教授知识的估计是过高的,与我们1958年对他们学术批判的精神完全不符。”

在高级党校集体编写《中国哲学史》教科书时,哲学系编写者照抄冯友兰的著作,引用了冯友兰对春秋无神论思想、春秋辩证法思想、后期墨家的逻辑学等方面的学术观点。后来大批判时,这件事就被认为“影响很不好”,反过来就论证冯的学说多不可取。

在哲学系同事的眼里,1961年时的冯友兰变得有些洒脱、大胆,喜欢评议时事、政策,似乎也不刻意回避什么。教育部制订的《高校暂行工作条例》公布前,到各校征集部分师生意见,冯友兰应邀出席座谈会。大家七嘴八舌,对不少条目提了各种修改的理由,但从没有人对总则中的“要求学生具有共产主义道德品质”这一条有意见,因为觉得这是通俗明白的大道理。而冯友兰却说,该条标准太高了,因为条例既然认为学生的共产主义世界观的树立是逐步的,那么对于还没有具备共产主义世界观的学生能否具有共产主义道德品质呢,这两个要求是互相矛盾的。冯友兰说时都觉得拗口,微妙的推理叙述方式也让与会者有几分失措,没有人能当场接上茬。条例中还规定:“(研究生)科学研究时间应当占整个学习时间的一半。”冯友兰明确认为这是做不到的,在整个学习期间仍应以学习业务为主,不能搞很多科学研究。他和清华李酉山教授都谈到,目前研究生的业务水平较低,要用较多的时间学习基本业务知识和外文、古文等工具。(见1961年10月14日市委大学部《清华、北大、师大部分部分师生和干部讨论高校暂行工作条例的意见》)冯友兰所谈的意见是有针对性的,1958年教育革命运动蓬勃兴起,各高校不顾知识体系训练的特点,广泛动员三四年级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大搞科研著书,结果基础不牢,危害甚大,几个学年学生的治学能力严重削弱。

就在那短短的两三年间,冯友兰一度获得较高的称誉,《中国哲学史》课程原本是作为对立面让他讲授的,想起到“反面教材”的作用。没想到全系教师(包括党员)听课后都很欣赏,认为讲课流利,史料熟悉,观点明晰。冯友兰的一位党员学生陈奇伟激动之余,执意要用诗一般的语言去歌颂自己的导师。(见1964年5月市委大学部《高校政治工作会议分析党内思想状况》)只不过转眼到了1964年,冯友兰的政治行情大跌,所有曾经对冯表达过好感的人都一一遭到斥责。



1960年初开始,北京城内副食、粮食供应出现极大的困难,因营养不良造成的浮肿、消瘦、头晕等毛病在各行业中普遍出现,到了1961年春季达到了最恶劣的程度。北京市委紧急出台几个应急方案,其中开出甲、乙级供应的两个名单,一个是大范围的三万二千人,包括工程、卫生、科研、出版、高校等领域高级技术人员,再加上十三级以上的干部七千一百人;另一个是小范围的一万人左右,是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必须确保的高级干部、高级技术人员。

冯友兰当时为高教一级教授,每月收入445元(工资345元,研究费100元),爱人在家属委员会协助工作。根据政策,他可以享受甲级供应(每月4斤肉、2斤糖、三斤鸡蛋、两条烟),及牛奶一磅,这在当时算是顶尖的生活待遇。

据中央教育部人事司调查人员了解,冯友兰的生活水平过去是每天早上有牛奶、鸡蛋、点心,中午晚上都有荤菜,合作社老黄反映说:“冯先生过去是两天买一只鸡。”但是现在生活条件有不小的改变,迫使他放弃了保持多年的半西式饮食方式。他利用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每月固定到政协礼堂餐厅吃饭8次,时而还去高级饭店改善生活,爱人有时还到自由市场买些鸡蛋等东西来补充。(见1961年9月27日教育部人事司《关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学生26名教授、副教授的生活和健康状况的典型调查报告》)

前几年校外会议多,冯友兰忙于应付,心中颇感烦恼。但此时他一反常态,却经常参加各类会议和政协视察工作,借会议伙食来添些油水。他乐于参加的会议有:民盟中央、市委会议、学校民盟支部小组会、科学院召开的学部会议、有关学术讨论会,这些会议的伙食相对比较充足,能时常到会也是恢复、保护自己身体机能的一个有利条件。

冯友兰在系里只开一门讲座,每周四节,备课也不费很多力气,教学负担不算很重。他从中年起就注意摄生,注意恢复身体疲劳,尽力保持精神状态平和。教育部人事司还在调查报告中特意提到一笔:“1958年批判他时,他尽量克制自己,使自己的情绪不过多的激动。”
冯友兰的生活规律与美学家朱光潜有些相似,都是一早起来在园内散步,坚持打太极拳,晚上一般不工作,很早就上床睡觉。

1961年时冯友兰近66岁,血色素正常,从外人看来身体健康情况还算是比较正常。1961年全年只因腹泻休息二三日,有时患感冒。4月份高教部在北京饭店召开教材会议,冯友兰时常晚上去东郊工人体育馆观看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看完比赛后已没有公交车,他坚持步行回到北京饭店,还谈笑风生地和同行者说:“今晚我们两人也得了双打冠军。”(见1961年9月20日北大《关于调查部分教师健康情况的汇报》)

但是他的体重还是略有下降,1953年体重72公斤,1959年为69.5公斤。1961年他的儿媳从沈阳把刚生的小孙子带来了,把他特供的奶喝了。其特殊营养供应,也往往与子女、外孙等分享。他还反映无粮食打浆糊,实际上很可能是粮食不够吃,系里准备给他再增加一斤。1961年9月冯友兰亲自找学校,两次要求将孙儿在京报上户口,以解决婴儿供应问题,但迟迟未能批复下来。

在整个北大校园中,冯友兰的身体状况确实属于良好,这得益于他的身体底子和自保措施,这在全校也算比较罕见的特例。在北大范围内,身体虚弱拖垮的教授比比皆是,迫使校党委屡屡请求市委予以救急。譬如北大西语系主任冯至1961年比1959年降了十多公斤,眼花头晕,早晨心慌,手脚发木,开会时精神集中不起来,听不进去。同为哲学系教授的张颐从1959年体重65.2斤,1961年减至61.1公斤,副教授刘元方1958年体重62公斤,1961年竟减至50公斤。

北大校方向上级报告称,有些三级以上的教授因家庭人口多,新供应的营养品实际由全家人分享,其中有些长期患病的的老教授个人生活水平下降较多,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健康状况。

最头疼的是,现有三级以下的教授,原按规定不供应特别营养,但为照顾其中部分年老多病的教授,适当提高营养条件,以助于恢复健康,学校根据具体情况,已为8名教授提出申请供应营养,但已上报半年,市里迟迟未能批下。

在党员教授中,目前已有18人享受营养品的折半供应。党员教授段学复长期患有十二指肠溃病,以前每天可以吃到两个鸡蛋,面包、水果、牛奶也比现在多,过去全家每天有肉半斤或一斤,现在一般都是素食,每餐大约只有一碗菜。

最典型的一例为66岁的生物系一级教授李汝祺,全家共收入423元,原来家里生活方式是西洋式的,有一个厨子是做西餐的,在校内都很有名,全家也习惯吃西餐,主食吃得少,副食吃得多,每天早上要吃牛奶、面包、鸡蛋、水果,中晚餐有肉鱼。1959年学校组织参观定陵地下宫殿,他的体力仍和中年人一般,在教授中是最好的一个,但是最近一年衰老厉害,体力下降,上课第二节已很吃力,走一段长路就不行了,冬天时易伤风。就是这样原本生活充裕的家庭,也被迫养了几只鸡,生蛋时可以吃到蛋炒菜,现在鸡不下蛋了,全家人就为饭菜的质量忧愁。(见1961年9月20日北大《关于调查部分教师健康情况的汇报》)

三年困难时期物资困乏,对社会各阶层的困扰和伤害都是极大的,敏感、受压的知识界自然是愁苦难言。夹在政治运动之间,精神上的一波波冲击尚未安息,就要迎面应对贫乏困顿、身心交瘁的恶劣生活条件。在了解整个世纪下半叶中国知识分子的坎坷命运史时,1960至1962年是至为重要的段落之一,凄楚无助、贫困交加竟然成了他们的主要生活形态。饿人的事最经得住记忆,那种锥心的作痛是难以剔除的。



1963年春夏之后,阶级斗争的弦音愈演愈响,再也不可遏制,冯友兰的命运曲线也就自然落至谷底,只是一次次被清算、被自动纳入斗争对象的系列。

有时清算还要从五十年代初期说起,可以历数哲学系几届领导班子的斗争不力、战斗涣散的错误,说到历次资产阶级教授猖狂进攻的事例。校党委书记陆平在四清结束之际,在全系干部大会上厉声说道:“解放十多年来,哲学系在这方面的斗争到底怎样?总的看来是斗争不力,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基本是和平共处。冯友兰在这十五年来,我们并没有对他系统地深入地进行批判。1958年批判了一次,只是一个开端,还是批不彻底的。”

最让陆平气愤的是,在教育方针上,以冯友兰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教授提出了“分工论”的主张,实际上就是不要党的领导,不要毛泽东思想、马列主义挂帅;而要由资产阶级教授领导。这种主张当时居然在党内也有许多人赞成,系的主要党员领导干部汪子嵩也认为在学校里搞辩证唯物主义不能联系实际,只能联系一些自然科学。搞历史唯物主义很困难,许多基本问题马恩列斯都解决了,现实生活中的问题还有党中央解决,因此他也认为北大哲学系主要应该搞哲学史、逻辑学。陆平指责说:“汪子嵩和冯友兰、资产阶级教授‘分工论’的主张实际上是一致的,要以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挂帅。”

陆平还提到1957年的往事,这是他来北大就职以前特别在意的坏现象:“在国内资产阶级右派进攻前夕,在国际修正主义思潮影响下,资产阶级思想大大抬头。”他说,冯友兰宣扬他的“抽象继承法”,郑昕也要求开 放唯心主义,并要吸取唯心主义的好东西。对于资产阶级这次在学术领域向我们的进攻,学校党委、哲学系的同志都是缺乏认识的,没有及时进行斗争,予以反击。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影响到党内,比较普遍地只愿钻业务,不愿做政治工作,有些人闹待遇,闹地位。

此时对于冯友兰等教授的政治问题,陆平看得格外严重,态度也转为激烈:“平时他们采取渗透办法散布资产阶级毒素,形势一有变化,就出来和我们进行斗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阶级斗争中一次一次反复,他们还通过教学、研究,指导研究生、助教,散布资产阶级思想毒草,向我们进行争夺青年的斗争。”(以上见1966年1月5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11期陆平发言)

在检查1962年到1964年的讲义中,校、系两级再次高调宣布,发现冯友兰提倡超阶级的人性论,提出什么“死无对证”的历史观,反对古为今用;在强调客观的幌子下宣扬封建主义,还宣扬“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的矛盾调和论。美学家宗白华宣扬“缕金错采的美学”和“初日芙蓉的美”,认为这是中国历史上一直贯穿下来的两种美学理想。宗白华的用语极其讲究,富有美感,且是一家学术之言,但批判者却一口认定宗的说法是抹煞了美学史中的两条道路斗争。

1964年5、6月间学校党委进行阶级斗争情况调查,向哲学系布置调查任务的第一项就是冯友兰争夺青年教师、研究生的情况,而且要求三个党员教员参与此项工作。1964年春节毛泽东做了有关教育工作的指示,哲学系总支就写了两份有关冯友兰发表的与毛主席教育指示相对立的系统观点的汇报。1964年秋报刊批判所谓“修正主义”的“合二而一”观点,系总支再次详细上报冯友兰在这个问题上的不同看法。

系里的党政干部在工作上一触及冯友兰,都要格外小心谨慎,否则极易惹火上身。1963年时冯友兰在扩大的学部会议上和关锋争论普遍形式的问题,性急之下倒给关锋扣了一大堆帽子。系副主任邓艾民在自己的文章中也谈及普遍形式,说该问题经过双方争论,观点有所接近。邓说这样讲是为了照顾统战,可是上级领导和一部分同事却认为邓的文章有问题,有掩盖矛盾之嫌。

有一次,冯友兰的一个研究生金春峰(党员)想写文章批评车载,冯支持学生写,并且愿意帮助他将文章寄给《文汇报》。但因为车载曾经写文章批评过冯友兰,系里领导就为能否寄文章发愁。系副主任邓艾民为难地说,如果不让冯友兰寄,会不会影响统战?后来冯友兰又要在金春峰文章上加注,多添了两句话:“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新编》的新版有重大修改,改变了一些看法。”金春峰又来请示,邓艾民思索后问:不加会不会影响统战?在这两件小事上,系里部分党员教员坚持不能为冯友兰做各种宣传,批评邓艾民在对资产阶级教授问题上,不能坚持党的原则,就怕与他们搞坏关系,对党的统战政策作了不正确的理解。(见1966年1月14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19期)邓艾民有苦难言,只能办事更加含糊、拖延了事。

冯友兰是反面的标准件,是政治运动必需的参照物、说明书。他的学术观点是众人习惯性的炮轰目标,他曾力争的学术训练办法也最遭人非议、打击,譬如他曾安排研究生第一年要学习1900多页的古典著作,第二年学得更多,第三年做毕业论文时要对一本古书做校注等等。有人曾欣赏冯友兰这些学术培养的办法,以肯定的口吻说:“这是中国哲学史教研室的一条经验。”结果上级领导和同事批评说,这种看法是对冯友兰的落后现象认识较迟、头脑不清醒的表现。

在政治风暴眼中,冯友兰是无处遁藏,无一是处。细细回想一遍,能煎熬着扛过那样几十年的暗淡岁月,大师确实不易。


(本文选自陈徒手《故国人民有所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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