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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改革至今无信史没文革史研究是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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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9 14:59: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3年02月28日08:27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本刊 施雨华 张翔


  人物周刊:早在此轮托克维尔热之前将近一年,您就在北京某读书会上发表了重读托克维尔的长篇讲演,当时为什么要选这本书?

  朱学勤:说来话长。当时重提托克维尔,是因为2012年属多事之秋。年初做的讲演,稿子整理出来后,只在朋友范围内传阅。到了年底,《南方周末》编辑突然打电话来,说王岐山在中纪委会议上公开推荐此书,你的讲演词可以发表了。于是再经整理,还有经过可以理解的编辑部技术性柔化,这才得以在这家报纸上分两期发表。有些朋友说,这一回你可赶上“时髦”了。其实将时间排列一下即可知,谁赶谁的“时髦”啊?说句不客气的话,也是你们年轻人的“潮语”:我是过时人物一年未动,甚至20年未动,是“时髦”在后面赶上我了。

  为什么说20年原地未动?早在1989年5月,我在上海《书林》发表“为什么要对比研究法国大革命与中国的文化革命”一文,想以此提醒,要从托克维尔这样的法国自由派贵族学一点历史智慧。

  二十多年后,因王岐山推荐托克维尔其人其书,《南方周末》才有机会发表我此前的讲演录,并配上我新写的短评,再次引用那句呵断王党狂欢的名言:“你们什么都没有学会,什么都没有忘记!” 转一圈,鬼打墙一般,24年过去了,又回到原点,有什么可以沾沾自喜的呢?就是托克维尔于九泉,看到中国今天又想起他的这本老书,也不会高兴吧?

  人物周刊:为什么您对托克维尔这个人如此推崇?

  朱学勤:研究法国大革命的史著汗牛充栋,但就作者个人而言,我最心仪的还是托克维尔,这是因为:

  一,托克维尔几乎是当代人写当代史。他在序言中写得很明白,他认为史家动笔的最好时候是上距那一年代不能太近,太近则各种激情尚未沉淀,也不能太远,太远则丧失最为宝贵的现场感。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最好是孙子辈来写爷爷辈,上距50年左右。而在我们这一代,相似的情况是写“文革”,这是我们这一代不能向历史交白卷的人生使命,到目前为止,不能说没有人在写,而且最近出的一些口述史正在逼近突破点。但我可以说,还没有一本能达到托克维尔写法国革命的水准,150年后还能为后人想起。写不好“文革”就写不好改革,要么是情绪化攻击,要么是谀辞满目不忍卒读,改革至今无信史,原因多多,但与没有文革史研究作基础,是重要原因之一。

  二,他的自由派贵族视野不仅超越王党,超越雅各宾派,更重要的是超越了本阶级局限。

  什么叫自由派贵族?根本特点是独立,独立就是孤立。就像他外曾祖父讲的,“我在国王面前为人民辩护,在人民面前为国王辩护。”家族的因素影响了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他既不是简单地站在旧制度的立场上谴责革命,也没有无条件站在革命的立场上谴责旧制度。他是站在两者之外,想挖掘大革命背后的历史理性,总结法国革命走向悲剧结局的深层次原因。法国革命至今已两百余年,研究它的历史学家非常多,但像他那样几乎是当代人写当代史,达到这么深认识的不多见。跟他同时代的基佐,恩格斯讲过,阶级斗争学说不是马克思的发明,而是来自基佐。基佐写过厚厚的四大卷《法国文明史》,但我觉得不如这薄薄的《旧制度与大革命》。

  20世纪中国经历的动荡不亚于18世纪的法国,以致我曾说,中国这一百年经历过各种极端年代,惟独没有经历的是一个正常年代。但检视这一百年知识分子的历史,除陈寅恪等极其个别的几个人,整体而言都是随风俯仰,不是偏向这边就是偏向那边,没有独立的立场。没几个人有托克维尔及其先辈那种襟怀气魄,两边都不靠,人民弱势时,为人民辩护,国王弱势时,为国王的基本生存权利辩护,甚至为此掉了脑袋。中国知识分子到现在都没有形成这样的气魄。

  人物周刊:许多人主张知识分子站在权力之外去监督权力,本身不去参与政治。但托克维尔却告诉我们,如果没有参与政治的经验,突然进入到政治,就会出现许多问题。知识分子不该参与政治吗?不参与政治,有没有可能使他们对政府的批评流于空疏呢?

  朱学勤:知识分子要入仕,当然可以,但入仕后就不能自称知识分子了,而应承认自己的官吏身份,老老实实做好本分事,遵守职业伦理。我厌恶的是这样一种情况,明明没有入仕,屁股却坐在权势者这一边,处处为“肉食者”着想,又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知识分子。

  从纯事理的角度来讲,总要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参与政府或参加议会活动。要么做事务官要么做政务官。一个由文盲组成的政府是无法想象的。所以这两种选择客观上都应该存在,但要划清职业伦理,是知识分子则守独立立场,是入仕为官,则守官员伦理,不能混淆。

  从政府这一头讲,则应尽可能开放知识分子参政议政的渠道,打通社会与国家这两者之间的双向渠道。为什么法国知识分子在革命中那么激进?从路易十四开始的王权专制年代,禁绝社会上的人预闻政治。法国革命中文人在毫无政治经验的情况下投身政治犯下大错,根本上还要归咎于专制制度。

  就像现在中国有这么多热心公益的人士,却不一定有政治生活经验,如果进入政治操作层面会怎么样?他们多半会走法国模式而不是美国模式。但是你不能怪这些知识分子,因为政治领域没有开放给民众,让他们及早受到训练。

  人物周刊:《旧制度与大革命》写的是法国革命,在中国离我们最近的是文化大革命,您是怎么认识这场革命的?

  朱学勤:说到“文革”,大多数人在它被否定前跟着当局走;在它被否定后认同新当局对它的否定。对这个否定,我坚持认为是以“文革”的方式否定“文革”,第一片面,第二不彻底,是没有生命力的。“文革”当然要否定,但不能从统治集团本身的得失角度来否定,而应该从整个民族成败的角度来看。

  文化革命为什么发生?既有1949年建立的以俄为师的制度的原因,这是最重要的,这个原因基本回避了;还有一点,“文革”虽是毛错误发动的悲剧性事件,但是应该看到基层大多数民众当时是群起响应的。这既有他们被愚弄的成分,也有前17年孕育出官民矛盾的扭曲喷发。这个矛盾是客观存在,此后否定“文革”时连这个矛盾的客观存在也都否定了。30年不到,历史再一次回到这个问题上,当今社会最根本的矛盾,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官民矛盾。

  人物周刊:照您的说法,官民矛盾从开始改革到现在一直存在?

  朱学勤:没有消失过。在“文革”前就已经存在了,而且在1959-1962年大饥荒的阶段发展得非常尖锐,然后到1966年,被毛泽东引爆了。这才形成这么大规模长时段的动荡。我认为毛要发动“文革”,有多层面的原因。既有制度层面的原因,也有和刘少奇在政策上存在分歧的原因,也有他个人的原因。怎么讲呢?他承认文化大革命是要解决这个制度的阴暗面,他承认官民矛盾是这个制度的基本矛盾之一。但他是用错误的方法,而不是法制的、民主的方式来解决这个矛盾。用群众运动的方式来解决,用对干部阶层的人格羞辱的方式来解决,用湖南农运的方式来解决。承认这一矛盾的存在,这是白的,用民粹的办法羞辱官员人格,这是黑的。“文革”前短短17年,有官民矛盾,有官员特权,也有官员腐败,但是腐败的速度远远低于“文革”被否定之后的二三十年。

  人物周刊:好像在改革这30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普通老百姓没有意识到这个官民矛盾。

  朱学勤:相当多老百姓在1978-1980年时,被四个现代化的承诺和比较开明的政策调整所满足。但受到的抑制从长远来讲是会释放出来的。到80年代中后期,最流行的口号是“反官倒”、“反腐败”,那是新时期老矛盾的爆发。之后,片面认为只要把经济搞上去就什么都有了,于是和社会达成一个暂时的默契,就是只要政治上不挑战,经济上再度释放出致富空间。“92南巡”又掀起了经济上的热潮,社会又忘掉了官民矛盾。到了21世纪,发生了非常奇怪的现象,“三农问题”出现了。当年改革原本是从三农危机的解决开始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把农民从人民公社的体制下解放出来,瞬间解决温饱问题,粮食多得吃不完,大家都在唱《在希望的田野上》。20年后回头一看,问题没有解决。从三农危机开始,维稳和维权的冲突发展了十几年,到了今天这一步。绕来绕去还是那个老问题。

  人物周刊:在您看来,根本性的问题不解决,官民矛盾永远也解决不了?

  朱学勤:我觉得解决不了。但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相对开明的这一段改革开放时期,统治者中应该有有识之士揭示这个问题。这时我们再来看托克维尔,会觉得他是了不起的。他出身自由派贵族,但不受贵族的局限,放弃了有许多社会特权的贵族的名衔。他从本阶级的得失当中跳了出来,然后来总结为什么会发生法国大革命,既不站在旧制度这边,也不站在革命这边。这样一个观察问题的角度,才使这本书成为百年不衰的名著。一个人只有挣脱了本阶级的局限,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统治者,最后留下的无论是精神作品,还是政治作品,才能经得起百年考验。

  人物周刊:但托克维尔的深刻并不仅仅是由于他的立场吧?

  朱学勤:学托克维尔,要学他的历史智慧而不是某些词句。这些历史智慧能够让我们看到“文革”被否定,真有点像法国大革命被否定一样。

  在中国不要说100年大起大落,我们生活的30年都是大起大落。一场“文革”,一场改革,世界之林里其他民族,很少有一个像我们这样,在和平年代经历如此大的、极端的动荡。这么大的极端动荡,出10个、100个托克维尔都不嫌多。但现在有没有?一个都没有。

  所以只能到150年前,到外国古人那里,借鉴一些政治智慧和历史智慧。所以我说,150年以后,中共有政治局常委推荐这本书,值得称许。

  人物周刊: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您个人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托克维尔的影响?

  朱学勤:托克维尔对法国革命有一种同情的否定。这表现在他对那些王党的同情批评中,也表现在他对革命派的同情的理解中。他否定了法国革命,但并不是像我们否定“文革”那样肤浅与简单。由于我自己对“文革”、改革的观察体验,从80年代读托克维尔开始,不可能不受他的影响。前几年我曾在你们杂志上写过一个专栏,其中最用心的,就是《“凌伊”先生》(写一个历史学者因应“文革”的大起大落)。一晃5年过去了,我也是人微言轻,“凌伊”先生本人对“文革”的反思也有变化,甚至是令人失望的退化,但我不会因其变化、退化而后悔当初在那样一种压力下应尽的义务,以及下决心写那篇文章之初衷。写这篇文章,并不意味着我肯定“文革”,恰恰相反,我希望能还“文革”的全貌,以更复杂、更多层面、更具历史理性的思考,而不是格列佛小人国的方式来否定“文革”。除此之外,对革命卷进去的人与事,尤其是知识分子误入红尘之命运,我愿做一些同情的探索、托克维尔式的理解。至于我个人,他不仅过去影响我,现在影响我,将来还会影响我。

  (本访谈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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