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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为人:赵树理悲剧命运的“百慕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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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8 09:27: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陈为人:斗争正未有穷期——赵树理悲剧命运的“百慕大”(上)


  1、作品中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兆示了作家一生的命运

  谢泳在《百年中国文学中的“赵树理悲剧”——从〈小二黑结婚〉的一个细节说起》一文中,揭示了一个十分深刻的现象:

  就赵树理本人的命运观察“赵树理悲剧”,可以发现,在赵树理的成名小说《小二黑结婚》中,事实上隐含了作家本人的命运,但作家在叙述当时生活场景时,对于自己笔下的这个生活现象并没有察觉。……他以“大团圆”结局形式完成了这个反抗旧婚姻制度的故事。赵树理的思考停止在这个层面上,这是启蒙者的局限。一般说来,启蒙运动追求的理想目标主要是平等、公正、自由、人权、民主、解放、发展、进步等,但这些目标中,人权应当是最重要的价值。赵树理没有自觉意识到,他在这篇小说中偶然提及的一个细节,在以后的历史中会发展成为一种远比旧式婚姻制度更为有害的侵犯人权的基本形式,这就是“斗争会”。

  《小二黑结婚》的第六节,赵树理命名的小标题就叫“斗争会”:

  金旺自从碰了小芹的钉子以后,每日怀恨,总想设法报一报仇。有一次武委会训练村干部,恰巧小二黑发疟疾没有去。训练完毕之后,金旺就向兴旺说:“小二黑是装病,其实是被小芹勾引住了,可以斗争他一顿。”兴旺就是武委会主任,从前也碰过小芹一回钉子,自然十分赞成金旺的意见,并且又叫金旺回去和自己的老婆说一下,发动妇救会也斗争小芹一番。金旺老婆现任妇救会主席,因为金旺好到小芹那里去,早就恨得小芹了不得。现在金旺回去跟她说要斗争小芹,这才是巴不得的机会,丢下活计,马上就去布置。第二天,村里开了两个斗争会,一个是武委会斗争小二黑,一个是妇救会斗争小芹。

  无独有偶,尤为具有深长意味的是,作为小二黑、小芹对立面的兴旺、金旺兄弟,当否定了他们迫害小二黑、小芹的“斗争会”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面临的同样也是“斗争会”的命运:“午饭后,庙里开了一个群众大会,村长报告了开会宗旨,就请大家举报他两个人的作恶事实。”

  赵树理在对这些斗争会作描述时,没做任何解释和说明,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地如行云流水水到渠成。农民对“斗争会”的形式不但认同,也非常熟悉这种斗争形式,而这种形式在赵树理眼里也是天经地义。

  正是这种群众运动的方式构成了中国社会以后侵犯人权的基本形式。

  对“斗争会”场面的描述,在共和国作家的作品里屡见不鲜比比皆是。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柳青的《创业史》、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等等。在作家笔下这一现象频率极高地反复出现验证着一个事实:从1942年延安整风发生后,在中国共产党控制的区域内,这种形式事实上已经司空见惯非常普遍。李维汉回忆了延安抢救运动,他曾主持过一个“斗争会”,他对此的评价是:“场内群情激奋,如果有人提议处以死刑,也是一定会得到拥护通过的。”

  法国古斯塔夫·勒邦所著:《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一书对此作出这样的分析:参与社会革命事件中的群众,感情无论善恶,皆夸张率真、冲动易变、缺少理智,更多受生物本能影响,有如原始人,易被煽动鼓舞。当情感的磁场在人群中迅疾传染蔓延积累到一定的量时,人非常容易流于暴戾。此时若稍加暗示或鼓动甚而导致犯罪,群众还自以为是高尚之举。而行动中的个人于对象并无明确的恩怨仇愤,在无意识状态下作恶犯罪,形成一股极为疯狂可怕的力量。心理学家荣格称为“兽性的上层建筑”。

  毛泽东可说是发动、操控这种群众运动的大手笔。“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八亿人民,不斗行吗?”;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于是,人类的历史就被解读为一部阶级斗争史。“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推动历史前进的杠杆成为阶级斗争,“斗则进。不斗则退。”

  谢泳说:“赵树理悲剧的深刻意义就在于,当他在平静中叙述解放区日常生活里“斗争会”这种普遍存在的现象时,没有任何警觉,这种把“斗争会”形式自觉合理化的潜意识行为中,表达了作家自己对这种现象的正面评价,但它在事实上却隐含了作家自己的悲剧命运。启蒙者在启蒙的时候,对自己命运中的悲剧因素没有产生警觉,自己的悲剧命运也就不可避免了。”

  作为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作家赵树理,命运之荒诞诡谲也就宿命般地落入这无休无止无边无际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斗争会的“百慕大”魔魇之中。

  2、“旗手”遭遇 “方向”问题

  1947年7月25日至8月10日,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召开文艺座谈会。8月10日大会闭幕的那天,《人民日报》上刊登了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副理事长陈荒煤根据座谈会上发言整理的《向赵树理方向迈进》一文。就此,确立了赵树理自《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以来的“旗手”地位。在中国百年文学发展中。只有鲁迅和赵树理这两位作家,被一种意识形态所高度认同。鲁迅和赵树理都被作为中国作家学习的“方向”提出。

  小说家史铁生在《好运设计》一文中,说了这样一句富有哲学意味的话:“阴影最初是这样露头的:你能在一场如此称心、如此顺利,如此圆满的爱情和婚姻中饱尝幸福吗?”

  “赵树理方向”与“《讲话》精神”的结缘,“蜜月”短暂地如同夏夜里的闪电。当1947年晋冀鲁豫边区文艺座谈会上提出“向赵树理方向迈进”的时候,赵树理已经面临着“如何正确掌握革命大方向”的困惑。

  1947年,共和国历史上一场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在粉碎了国民党蒋介石的“全面进攻”和“重点进攻”之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展开了全面的军事大反攻。为了配合这一飞速发展的形势,1947年10月10日,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就在国民党的双十节,中共中央公布了《中国土地法大纲》。与“收拾金瓯一片”相配合的,自然是“分田分地真忙”。当时的口号是“前方打老蒋,后方挖蒋根”。这是彻底铲除国民党统治根基的一场深刻社会变革。实现“耕者有其田”的土地制度,极大地调动了释放了解放区一亿农民中蕴藏的积极性,在解放区出现了如火如荼的“母亲送儿”“妻子送郎”上战场的场面。有几位亲身参加了这场土改运动的外国友人,他们说,新发布的《土地法大纲》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零年中国内战时期的作用,恰如林肯的《黑奴解放宣言》在一八六一年至一八六五年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的作用。

  这是一次向私有制宣战的尝试,这是一场剥夺与反剥夺的搏杀,其惨烈程度复杂程度都是不言而喻的。赵树理根据自己参加土改的亲身体验,写出了中篇小说《邪不压正》。

  在小说中,赵树理对一次“布置斗争会”的场面,作了如下描述:

  晚饭后,还是这四十来个人,开了布置斗争会。元孩是政治主任,大家推他当了主席。元孩说:“区上的会大家都参加过了,那个会决定叫咱们回来挤封建,帮助没有翻透身的人继续翻身。咱们怎么样完成这个任务,要大家讨论,讨论一下谁还是封建?谁还没有翻身?谁还没有翻透?”

  他说完了,小昌就发言。小昌说:“我看咱村还有几户封建,第一个就是刘忠!”有人截住他的话说:“刘忠父子们这几年都学会种地,参加了生产,我看不能算封建了!”小昌说:“他哪种地?家里留二十来亩自耕地,一年就雇半年短工,全凭外边那四十来亩出租地过活。这还不是地主?还不是剥削人的封建势力?”这意见大多数都同意,就把刘忠算做一户封建尾巴。

  接着,别人又提出了四五户,都有些剥削人的事实,大家也都同意,其余马上就再提不出什么户来,会场冷静了一大会。

  元孩说:“……现在咱们再算算咱村还有多少没翻身或者翻也没翻透的户!”大家都说,那多了,七嘴八舌提了一大串。数了四十七个户。……元孩曲着指头计算了一下说:“上级说这次斗争,是叫填平补齐,也就是割了封建尾巴填窟窿。现在数了一下:封建尾巴共总五六个,又差不多都是清算过几次的,可是窟窿就有四五十个,那怎么能填起来?”……又有人说,光补窟窿啦,咱们就不用再分点?元孩说:“区分委讲话不是说过了吗?不是说已经翻透身的就不要再照顾了吗?”小旦说:“什么叫个透?当干部当积极分子的管得罪人,斗出来的果实光叫填窟窿,自己一摸光不用得,那只好叫他们那四十七个窟窿户自己干吧。谁有本事他翻身,没有本事他不用翻,咱不给他当那个驴。”元孩说:“小旦,你说那不对,在区上不是说过……”元孩才要批评这自私自利的说法,偏有好多人打断了他的话,七嘴八舌说:“小旦说得对,一摸光我先不干”“我也不干”“谁得果实谁去斗。”

  元孩摆着两只手好久好久才止住了大家的嚷吵。元孩说:“咱们应该先公后私。要是果实多了的话,除填了窟窿,大家自然也可以分一点。现在人多饭少,填窟窿还填不住,为什么先要把咱们说到前头。咱们已经翻得不少了,现在就应该先帮助咱们的穷弟兄。”小昌说:“还是公私兼顾吧,我看叫这伙人不分也行不通,因为这任务要在两个月内完成,非靠这伙人不行。要是怕果实少分不过来,咱们想想还能不能再找出些封建尾巴来。”这意思又有许多人赞成。

  小旦说:“有的是封建尾巴,刘锡恩还不是封建尾巴?他爹在世时候不是当过几十年总社头?还不跟后来的刘锡元一样?”元孩说:“照你那么提起来可多啦。”跟小旦一样的那些人说:“多啦就提吧,还不是越多越解决问题?”元孩说:“不过那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从我记得事,他家就不行了……”有人说:“不行了现在还能抵你两户。”元孩说:“那是人家后来劳动生产置来的。”又有人说:“置来的就不给他爹还一还老账?”元孩听见他们这些话,跟在区上开会那精神完全不对头,就又提出在区上开会时候,区分委说那不动中农的话来纠正他们。小旦他们又七嘴八舌说:“那叫区上亲自做吧。”元孩说:“不要抬扛,有什么好意见正正经经提出来大家商量。”那些人又都一起说:“没意见了!”以后就谁也不开口。元孩一个一个问着也不说,只说“没意见”。会场又冷静了好大一会。

  有些人就交头接耳三三两两开小会。差不多都是嘟噜着说:“象锡恩那些户要不算,那里还有户啦?”“要不动个几十户,那里还轮得上咱分果实。”……元孩听了听风,着实作了难:上级不叫动中农,如今不动中农,一方面没有东西填窟窿,一方面积级分子分不到果实不干,任务就完不成。他又在会场上走了一圈,又听得不止是识极分子,有些干部也说分不到果实不干,这更叫他着急。他背着手转来转去想不出办法。小昌说:“我看还是叫大家提户吧,提出来大家再讨论。该动就动,不该动就不动。”

  ……一说提户,会场又热闹起来,哗啦哗啦就提出了二十多户。……元孩越觉着不对头,他觉得尽是些中农。他说:“我一个人也扭不过大家,不过我觉着这些户都不像是封建尾巴。咱们一户一户讨论吧。要说哪一户应该斗,总该说出个条件来。”小昌说:“可以,咱们就一户一户说。”元孩叫记录的人把大家提出来的户一户一户念出来,每念一户,就叫大家说这一户应斗的条件。象小旦这些积极分子专会找条件,又是说这家放过一笔帐,又是说那家出租过二亩地,连谁家爷爷打过人,谁家奶奶骂过媳妇都算成封建条件。元孩和小宝他们几个说公理的人,虽然十分不赞成,无奈大风倒在“户越多越好”那一边,几个人也扭不过来。

  赵树理不亏是状写农村题材的“铁笔圣手”,廖廖几笔把土改中各类“积极分子”的心态刻画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这就是当年“剥夺剥削者”的秘密,或者换言之,是描绘了一个阶级斗争的形象画面。

  看着在斗倒地富后,勤劳致富的中农又成为斗争对象,赵树理总觉得不对劲,他知道中农的生活富裕点,全靠自己勒紧裤带用双手从地里刨挖来的,没有剥削过什么人,哪能算是封建尾巴呢?所以他坚决反对斗争劳动致富的中农。认为这样做既不符政策也不合民意。赵树理正是根据自己对党的政策的理解,在《邪不压正》中塑造了“流氓无产者”小旦和“打倒皇帝做皇帝”的村干部小昌的典型形象。

  1950年1月15日的《人民日报》上,刊登了赵树理的《关于〈邪不压正〉》一文,文中赵树理说:“我写那篇东西的意图是,想写出当时当地土改全部过程中的各种经验教训,使土改中的干部和群众读了知所趋避。”赵树理还说:“我在写那篇东西的时候,把重点放在不正确的干部和流氓上,同时又想说明受了冤枉的中农作何观感,故对小昌、小旦写得比较突出一点。”

  赵树理后来在“文革”的第三份检查《回忆历史,认识自己》的文章中,还回顾了当年写《邪不压正》时的创作意图:“……不少地方每次运动开始,常有贫下中农尚未动步之前,而流氓无产阶级趁势捷足先登,抓取便宜的现象。”

  赵树理笔下塑造的“小昌”形象,面对我们今天农村的现状,面对那一个个把持了农村基层政权,以权谋私“前腐后继”成为“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群,面对那一批批当土皇帝唯我独尊,让广大村民“敢怒而不敢言”的村官,典型形象的意义是超越时空的,它能“与时俱进”地引发当代思索,获得当代意义。怪不得周扬后来在《赵树理文集》的序言中,对《邪不压正》说了这样一番话:“赵树理在作品中描绘了农村基层党组织的严重不纯,描绘了有些基层干部是混入党内的坏分子,是化装的地主恶霸,这是赵树理同志深入生活的发现,表现了一个作家的卓见和勇敢。‘客观意义大于主观思想’是赵树理小说的一个显著特征!”

  杨品在《颠沛人生——赵树理传》一书中,记述了赵树理在写作《邪不压正》时所承受的压力:

  ……遗憾的是,赵树理的认识并不为上级领导赏识,认为他有右倾思想。一位边区土改工作负责人很严肃地约他谈话:“老赵同志,土改运动是一场大革命,我们不能像老太婆一样慢腾腾的,要克服右的观念。你是有影响的人物,尤其要和上级保持一致。”

  赵树理却认真地辩解说:“我们应当实事求是,根据群众的思想状况做细致的工作,否则会造成无穷后患。”

  “老赵,你不要固执嘛!”

  “我不是固执,我是说真话。”

  “中央负责土改工作的康生同志要求我们要克服右倾思想。”

  “不管是哪位领导,脱离实际情况的指示就需要研究。”

  ……

  “我不怕别人说什么,我还是那老观点,替农民说说心里话。”

  也许,真话未必就是真理;然而,说出真话离真理就不远了。

  毛泽东的中宣部长陆定一,曾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口号:“把尊重事实与革命立场结合起来”, 虽然从字面上看,陆定一似乎也强调新闻必须尊重事实,完全真实。然而这个“事实”必须置于“革命立场”的统帅之下。于是,官方的意识形态由此从列宁那儿引进了“两种真实性”的观点:一种是所谓“本质真实性”即代表了历史发展方向的事实,尽管它尚处于萌芽状态或尚未发生,但从本质上讲它却是真实的;相反,“虚假真实性”只反映事物的“表像”和“假像”,而不反映事物的本质,因此它必定是不真实的。如果以为它是新近发生的事实,“把个别现象夸大成为整体现象”而加以报道,那就必然会犯“客观主义”和“自由主义”的错误,而无产阶级的“真实性”与这种“客观主义”、“自由主义”是截然对立的。

  在这一理论逻辑的指导下,“真实性”遭到“片面性”责难;而“虚假”则冠冕堂皇带上“事物本质”的桂冠登上文艺的神圣殿堂。

  赵树理在无意识间,触犯了革命文艺的一条禁忌。

  赵树理在《邪不压正》写出后不久,看到了毛主席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其中谈到:“有许多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和流氓分子乘机混进了我们的党,他们在农村中把持许多党的政府的和民众团体的组织,作威作福,欺压人民,歪曲党的政策,使这些组织脱离群众,使土地改革不能彻底。这种严重的情况,就在我们面前提出了整编党的队伍的任务。全党同志必须明白,解决这个党内不纯的问题,整编党的队伍,使党能够和最广大的劳动群众完全站在一个方向,并领导他们前进,是解决土地问题和支援长期战争的一个决定性的环节。”

  赵树理兴奋异常,认为是毛泽东又一次肯定了他来源于现实的创作。

  然而,作为作家的赵树理没能深切地领会政治家毛泽东此一时彼一时的“革命辩证法”。

  毛泽东早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已经对把小旦这类人的“积极性”称之为“痞子运动”的人大张挞伐。并把它提到一个“依靠什么人,打击什么人”的原则性问题。

  毛泽东1964年12月20日在中央工作座谈会上,则把话说得更为明白: “勇敢分子也要利用一下嘛!我们开始打仗,靠那些流氓分子,他们不怕死。有一个时期军队要清洗流氓分子,我就不赞成。”

  《邪不压正》自1948年10月13日起在《人民日报》连载后,马上引起激烈的争议:

  1948年12月21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党自强的《〈邪不压正〉读后感》和韩北生的《读〈邪不压正〉后的感想与建议》两篇相互对立的文章。1949年1月16日的《人民日报》又用一个版的篇幅,发表了耿西的《漫谈〈邪不压正〉》;而东的《读了〈邪不压正〉》;乔雨舟的《我也来插几句——关于〈邪不压正〉争论的我见》;王青的《关于〈邪不压正〉》一组文章展开讨论和争鸣。同时还配发了编者的《展开论争推动文艺运动》一文。

  据《人民日报》编者的话:当时“论争的重点,主要集中在作品的现实指导意义上,因而也就牵涉到对农村阶级关系、对农村党的领导、对几年来党的政策在农村的实施……一些基本问题的认识的分歧”。那些持否定观点的同志认为,小说“将地主的‘腿’小旦,涂上满脸黑灰去顶替地主的罪恶是阶级观点的含糊”,使人感到“把党在农村各方面变革中所起的决定作用忽视了”,使人感到“纸上的共产党不是现实的共产党”。

  还有文章批判作者:“到底小旦是什么成分呢?作者没交待清楚。……真正坏透了的,不应该是小旦之流的人物,而是不可调和的封建统治者——地主阶级。”并且严厉地指出:“如果模糊了这一点”,就是“阶级观点上的含混”。

  关于《邪不压正》一文的争论,鉴于当时的大形势,最后虽说是有惊无险,没有变为声势浩大的批判运动,但已然为赵树理的创作亮起了“黄牌警告”,也让赵树理初次领略了革命大批判锋芒的寒光逼人。

  3、“批评与自我批评”有着丰富的时代内涵以及难以言说的历史外延。

  走进共和国文学,赵树理第一次经历的批判风波是对小说《金锁》的批判。

  赵树理任主编的《说说唱唱》创刊后,孟淑池送来一部中篇小说《金锁》。赵树理自己把小说故事概括出一个轮廓:“一个流浪的难民,流落在一家恶霸地主家里当长工。恶霸地主欠下他的工资不给,又用公家的粮食骗来了另一个女难民,名义上是替他这个长工娶妻,实质上别有用心。后来因强奸不从,竟将男女一同治死。不料男的没有死去,投入了解放军,最后把案情弄明白了。”

  就是这样一篇稿件,发表后却遭来一场批判。其时适逢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要求报纸刊物吸纳广大人民群众,“经常地有系统地监督我们的工作,注意我们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加以改正。使我们能够继续不断地向前进步”。

  《文艺报》随即发表了响应的社论,并对《金锁》展开批评。邓友梅于《文艺报》第二卷第五期(1950年5月出版)撰《评〈金锁〉》一文,厉声指责:“这是农民吗?是劳动群众吗?简直是地痞,连一点骨气都没有的脓包,只是地主的狗腿,旧社会的渣滓才有这样的性格。才可能为了吃饭连地主调戏老婆都无动于衷。而作者把这当作劳动人民的正路。” 有个“非常愤怒”的读者甚至耸人听闻地指责道:小说“ 让市侩的色情在其中奔驰”,因而“要提出严重的抗议”。……

  批判的矛头虽说对准的是小说的作者,但是力主小说发表的赵树理放出了这样一株“大毒草”,自然也难辞其咎。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赵树理做出了他的第一份检查《〈金锁〉发表前后》:

  《金锁》这篇小说,在《说说唱唱》上发表之后,收到读者意见如下:

  人物不真实,侮辱了劳动人民;

  下三烂话太多;

  结尾矫揉造作;

  摹仿《阿Q正传》。

  为了答复读者对《说说唱唱》的爱护热诚,“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开了三次讨论,我只赶上在第二次参加了个会尾巴,有些意见不曾谈出,再加上在编辑过程中我还有值得检讨的地方,现在把它一并写出来,作为对讨论会的一个补充和对作者读者及其他编委的道歉。

  编辑经过

  在收到这一稿件后,“大众创研会”小说组的几个人和少数编委传阅了一下,发现以下几个问题:

  故事轮廓脱胎于《阿Q正传》。

  解放以后的尾巴是加上去的。

  假如删去了尾巴看,主题只在于暴露恶霸的罪恶,而未给被压迫者指出出路。

  在趣味主义支配下,用了些不必要的人物,强调了些不必要的段落。

  稿子传到了我,我主张发表,理由是作者真正了解未解放以前的农村。虽用了《阿Q正传》的架子,其内容并无抄袭之嫌,也没有一般写农村者只写概念的毛病,发表了可使人了解革命势力未到以前自然状态下的农村具体情况如何。

  也有人提议改一改,我主张不大改,理由是尊重作者。

  主意一定,发稿期也到了,没有和其他编委商量,就那样发出去了。

  自我检讨

  处理这一稿件,我有两点错误:

  第一是其他编辑提出来的意见自己不同意,不和人家再商量,就按自己的意见处理了,在作风上欠民主。

  第二是以迁就毛病为尊重作者,其实就是对作者不诚恳。《金锁》的作者孟淑池曾要求对他这个作品提出意见,我自己和看过这篇稿的编委也曾看出作品的毛病,但在谈话时候,忽然觉得一个作品发表出去能起一定的进步作用就算了,不必强叫人家和自己的观点完全一致,因此就和人家客气了两句就走开了,现在检讨起来这是一个原则的错误——因为正确的观点只能有一个,自己对了就该说服人家,自己错了就该服从人家。从这篇作品上看,局部地从趣味出发,因而损害了对事物的选择与批判,原是艺术观点上的错误,而我则既不向作者提出,又不在文章上改正,对作者是一种“外气”,对读者也没有负到应该负的责任。

  一点辩护

  读者意见中,有一条是说这篇作品中的主角金锁是不真实的,是对劳动人民的侮辱。我以为这是不对的。我所以选登这篇作品,也正因为有些写农村的人,主观上热爱劳动人民,有时候就把一切农民都理想化了,有时与事实不符,所以才选一篇比较现实的作品来作个参照。事实上破过产的农民,于扫地出门之后,其谋生之道普遍有五种:“赚”、“乞”、“偷”、“抢”、“诈”,金锁不过是开始选了个“乞”,然后转到“赚”。“有骨头”这话是多少有点社会地位的人才讲得起的,凡是靠磕头叫大爷吃饭的人都讲不起,但不能就说他们都不是劳动人民。他们对付压迫者的方法差不多只有四种:“求饶”、“躲避”、“忍受”、“拼命”,有时选用,有时连用,金锁也不例外。这些人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参加革命:有的是在革命势力未到之前自动找去,有的是在革命势力到达之后,得到了土地,再加以组织教育,才能挺起腰来。在新解放区的农村,这种人虽不占多数,可也不是个别的,只是容易被一般人(连贫农在内)忽略,因为在一般人的意识中没有给他们列下户口。

  做农村工作的同志们,如果事先把农民都设想为解放军那样英雄好汉,碰上金锁这类人就无法理解,其实只要使他的生活有着落,又能在社会上出头露面,他并不是没有骨头的,解放军中像金锁这一类出身的人也不少,经过教育之后,还不是和其他的英雄一样吗?

  这篇作品中对金锁这个人物的处理,最大的缺陷是没有写出他进步的过程——也就是尾巴接得太短了一点,使金锁一类人读了不知道该怎样挺起腰来。“瞎闯王”、“么二愣”等农民读了不知道对解放后的金锁在日常生活中应取什么态度,做农村工作的人读了不知道对金锁该如何做工作。虽有这个缺陷,只能说是美中不足。并不能说是没有真实性或是作者故意侮辱劳动人民。

  我之所以比较详尽地摘录了赵树理的这份检查,是因为从这份检查中,颇可以显现出赵树理的个性特征。从某种意义上说,赵树理的检查比他的作品,更具备认识价值。

  曾任山西作家协会主席的焦祖尧在评价到赵树理时,说了这样一段话:“赵树理身上最根本的东西是什么?这是一个真人。我就给你举一个例子:五九年批判他的时候,大概有半个月通不过。他当时有句话:‘按照我的观点来检查,你们通不过。按照你们的要求来检查,我自己又通不过。’有在批判会上这么说话的吗?他就是这么个人。”

  从以上这份检查中,我们可以看出,赵树理的创作观与当年的“主流意识形态”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异。这样一份检查当然过不了关。于是,在做出第一次检查的二个月后,又有了赵树理的第二份检查:《对〈金锁〉问题的再检讨》。把两份检查对照着看,倒是一个饶有意味的事情。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赵树理的思想觉悟在“政治压力”下,仅用二个月就有了哪些“提高”:

  《说说唱唱》第三第四两期上,发表了孟淑池一篇题名《金锁》的小说,作者对农民作了不正确的描写,我在编辑的时候,没有接受其他编委的意见,未把可能改正的地方改正,以至发表出去之后,引起文艺界同人和其他读者好多意见。我收到这些反映后,曾在《文艺报》第十七期上作了检讨和辩护(题名《金锁发表前后》),但检讨得不够详尽,辩护得不够正确,我现在感觉有重新来检讨一下的必要。

  一、对“检讨“的检讨

  我在原来的检讨中,虽然也曾提到原作是“局部地从趣味出发,因而损害了对事物的选择和批判”,也曾提到这是作者的错误,可是只是那么略略提到,轻轻放过,其原因是着重检讨自己,不愿多把错误向作者身上推。我在那时对原作的看法是这样的:

  从这篇小说的主要内容上看,……要是正正派派写,这个题材没有多大毛病(略有点公式化),可惜作者嫌它不足,故意把主角(长工)丑化了,又加上些除了色情再无其他的低级趣味部分来凑趣,竟弄得这篇东西局部地变了质。

  这便是我原来对这篇小说的认识。原检讨中不足之处是没有把“对事物的选择”问题看成立场问题——以为对“金锁”本人的挖苦只是“语言”、“口吻”的无选择。现在看来,这一点是非常不正确的,这实际上是一个立场问题。作者主观上是要替劳动人民说话的,可是因为生活、思想、感情与劳动人民有些脱离(虽然作者原来是农民家庭出身),因而就不能把劳动人民的事当做自己一家人的事来讲。例如:小说中一开始介绍了曹家的“驴宅”(这个词也有毛病,不应把宗族和阶级混为一谈)之后,接着便说“金锁这个人虽然也姓曹,却不是‘驴’家的正支正派……” 这等于说:“这个忘八蛋与那一伙忘八蛋虽然都是忘八蛋,可是不同种”。这种口吻,贯穿全篇,使人读了不知道作者是站在哪一方面说话。

  二、对辩护的检讨

  我的辩护中需要检讨之处甚多,现在先举两条重要的:

  1、好多人指出这篇小说“是对劳动人民的侮辱”,我的辩护说“不是”。大家是对的,我是错误的。把恶霸地主和农民平列起来,一例地挑着眼用俏皮话骂下去,还能说不是侮辱劳动人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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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为人:斗争正未有穷期——赵树理悲剧命运的“百慕大”(上)(3)
发布时间:2012-12-07 09:23 作者:陈为人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 5943次

  2、说“有些写农村的人……把一切农民理想化了,所以才选一篇比较现实的作品来作个参照”也是错误的。指导我作这样辩护的思想是自己比较熟悉农村的包袱。当时收到的稿件中,《……翻身记》就有好几篇,可惜都好像新闻,看不出农村的生活,而看到《金锁》之后,觉得其中写到的事物有不少地方和我自己观念中已有的事物都相差不多,因此就说它是“比较现实的作品”,还要叫给别人作个参照。仔细一想,别人如果真的参照了这个讥讽农民的风格来写东西,不是都讥讽起农民来了吗?因为自己有了熟悉农村这个包袱,在感情上总觉着千篇一律的概念化的作品讨厌,没有认识到,只有概念或千篇一律固然不好,但是写的人主观上诚诚恳恳的歌颂劳动人民,自己如果比人家多知道一点什么,应该把自己的意见提出来给人家作个参考,为什么要以为人家的作品“讨厌”呢?

  三、对辩护的保留与保留中的检讨

  我所担心的一个问题是做农村工作的人怎样对待破产后流入下流社会那一层人的问题。这一层人在有些经过土改的村子还是被歧视的,例如遇了红白大事,村里人都还以跟他们坐在一起吃饭为羞。……我在辩护中说,他们讲不起“骨头”,只是说“讲不起”,并非说他“没有”;说“多少有点社会地位的人”,才讲得起,指的是比金锁稍强一点,在社会上还有人愿意跟他谈话的人,而并非指什么能挤到地主边上的人。我对这一层人的分析还认为没有大错,不过要是选举农民代表,当未做过适当工作之前我可也不选他们。

  这一段分析不论对与错(错了再研究),写在辩护中也只能算是狡辩,因为《金锁》这篇小说根本不是以解决那个问题为主题的。根据这种说法推论下来,就得出原辩护中末一段的结论:“……对金锁这个人物的处理,最大缺陷是没有写出他进步的过程……”其实是这样吗?假如补出他的进步过程来,该算一篇呀该算两篇?补出进步过程来就能把前边立场上的错误撤消了吗?显然是不妥的。

  对作者的认识

  最后,我仍认为作者具有写农村的特殊条件:生活熟悉,文字通俗流利,只要经过相当的政治学习,一定是能写出好作品来的。

  建国之初对赵树理的批判,采用的还是“批评与自我批评”这一较为“温和”的形式。

  画家陈丹青对“批评与自我批评”有一段精辟而深刻的论述:

  “‘批评与自我批评’相传起于延安时期,很前卫,很管用,它不是真的‘批评’,而是整合队伍、便于掌控的辅助手段。到了和平年代,‘批评与自我批评’、‘敌我与内部矛盾’成为我国泛政治生活中两大‘武器’。邓小平同志著名的‘三起三落’,都是靠高瞻远瞩的‘自我批评’才能再起,才能复出。…… 那么,谁来判别你的错误属于哪一种‘矛盾’呢?还是权力。……要之,在现代中国,‘批评’是‘权力’与‘正确’的代名词;‘自我批评’则是‘检讨’与‘认输’的代名词。最微妙的一层是:如果权力一方主动“自我批评”,意即“我错了,但我作了自我批评。因此我仍然正确。……小小文艺界,所有老权威均曾一再做过‘自我批评’,或升级为敌我矛盾,‘低头认罪’,或降级为内部矛盾,‘重新做人’。”

  “批评与自我批评”有着丰富的时代内涵以及难以言说的历史外延。

  4、迂腐的文化人尝到了政治家“上纲上线”的滋味

  在共和国成立之初,从1951年至1955年,在我国思想文化领域先后开展了三次全国规模的批判运动。第一次就是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

  电影《武训传》1950年摄制完成后,1951年起在上海、北京、天津和全国各大城市开始放映。放映以后,报刊上发表了许多评介文章,一开始几乎是一片叫好声。让我们略看几段对它的赞扬:

  武训站稳了阶级立场,向统治者作了一生一世的斗争。他对本阶级的热爱使他终身劳动,忍受艰苦,坚韧地,百折不挠地为穷孩子们兴办义学。

  武训是一个劳动人民的伟大典型。

  武训是中国近代历史上的一个农民劳动模范的具体代表人物。

  武训典型地表现了聪明智慧,心眼深,记性强,能说能行,是富有反抗精神的人物。

  武训这种斗争反映了中国农民的顽强不屈的精神,这意志是劳动英雄的意志。

  武训甘心做人民大众的牛,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武训是中国第一位热心办教育的人,他是中国历史上劳动人民企图本阶级从文化上翻身的一面旗帜。

  武训这种忘我精神,为广大贫苦阶级服务的精神,任何人都会为之深深感动。

  ……

  从这些对《武训传》的初始评论中,我们不难品验出创作意图中的“拍马屁”倾向。但这个“马屁”没拍好,“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很快,出现了不同意见:《文艺报》1951年第四卷第一期发表了贾霁的文章《不足为训的武训》。文章指出:武训和《武训传》对于历史以至于今天,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武训的行为是不值得表扬歌颂的。《文艺报》第四卷第二期又发表了杨耳的《陶行知先生表扬“武训精神”有积极作用么?》。文章认为:“不管是今天或是昨天,‘武训精神’都是不值得表扬的”;陶行知先生在蒋介石反动统治下表扬“武训精神”,也没有什么“积极作用”,“在某种意义上说,在反动统治下宣扬‘武训精神’,比起今天人民取得政权之后宣扬‘武训精神’,它的危害决不可能更小些。相反,倒不如说是可能更大些。因为,在反动统治下面宣扬‘武训精神’,就会更直接地‘降低和腐蚀群众的文化和政治上的战斗力’。那不更加是不应该吗?”5月16日《人民日报》转载了此文。

  一时间,《武训传》成为社会议论的热点。在此大形势下,1951年6月20日出版的第18期《说说唱唱》上,为了使广大民众了解这一争论,赵树理用“吉成”的笔名,发表了一篇《“武训”问题介绍》。让我们先看一下这篇短文:

  满清末年,山东堂邑县有个要饭的名叫武七,这人当年受过地主的欺负,误以为因为自己没有念过书,才比人家低半截,因此想弄些钱办个“义学”,让穷人的子弟们也能读书上进。主意一定,他就一边宣传一边做。

  那时候,正是满清朝庭、地主阶级和外国侵略者各种压迫压得农民不能过日子的时候,办上义学,也不过能叫少数穷孩子念了五经四书,功成名就,回头帮着反动统治者再来压迫别的穷孩子罢了,哪里能解决穷人受欺负的问题?懂事的穷苦农民,知道那个不是路,因此成千上万的人都去参加太平军、捻军去打满清的官兵,却没有一个人来帮他办义学。

  地主阶级的官员和士绅,非常懂得这些道理,因此就非常看中武七——他们见农民革命压不下去,穷苦农民的心都不稳,急切想不出办法,恰巧遇着武七宣传“义学主义”,就都自觉的,不约而同地捧他的场,想借他这个怪念头来稳定一些人心,因此文武举人就帮着他出放存款,知县官请吃饭又送银两,山东巡抚赐他官印缘簿,学台也捐银,士绅也留他住宿……不几年功夫,就帮着他办了三座用举人进士当教员来教五经四书的奴才学校,乐得他摸不着头脑,和人家算成一伙,不过还觉得比人家小几辈子,不敢和人家平起平坐。后来反动政府从西太后到蒋介石,对他都各有封号,连他的“训”字还是一个州官给起的,用意也都和当时的官绅一样。

  解放以后,有些人把他当成民族英雄,用电影、图画、传记来宣传他,因此才又有些人写了好多批评文章登在报上,叫咱们大家认识这武训的本像。

  这就是近来报上登着的“武训”问题。

  这完全是一篇站在客观公正立场上的介绍。从字里行间能品验出,赵树理在撰写这篇文章时,还是很注意了一下自己的“阶级立场”。我想,赵树理一定做梦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篇普通介绍文字,竟然也会“撞在了枪口上”。

  文艺界关于《武训传》的这场论争,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他敏感地嗅觉到,这是一个整肃文艺界的契机,可以“借题发挥”“大做文章”。毛泽东亲自执笔为《人民日报》写下社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社论中写道:“《武训传》所提出的问题带有根本的性质。象武训那样的人,处在清朝末年中国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和反对国内的反动封建统治者的伟大斗争的时代,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并为了取得自己所没有的宣传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对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这种丑恶的行为,甚至打出”为人民服务“的革命旗号来歌颂,甚至用革命的农民斗争的失败作为反衬来歌颂,这难道是我们所能容忍的吗?承认或者容忍这种歌颂,就是承认或者容忍污蔑农民革命斗争,污蔑中国历史,污蔑中国民族的反动宣传为正当的宣传。”毛泽东还声色俱厉地责问:“电影《武训传》的出现,特别是对于武训和电影《武训传》的歌颂竟至如此之多,说明了我国文化界的思想混乱达到了何等程度!”

  毛泽东的“最新指示”,又为“方向”拨正了“方向”。

  仅仅一个月之后,在1951年7月20日出版的《说说唱唱》第19期上,赵树理只得又以“编辑室”的名义,发表了《对发表〈“武训”问题介绍〉的检讨》:

  本刊上期登了一段介绍“武训”的短文,事后检查该短文作了错误的介绍,而我们也没有负到纠正的责任,谨向读者道歉。兹将其错误之点指出如下:

  一、武七开始虽说要过饭,可是结识了地主阶级之后就逐渐变成了地主兼高利贷者,最后弄到有土地二百三十余亩,钱二千八百多吊,不能以“要饭”来说明他的身份。

  二、地主、官、绅作了他的后台老板,帮着他变作地主和高利贷者之后他才兴学,该文说“帮着他”办了三座奴才学校太含糊,好像还是地主、官、绅们帮着一个叫化子兴学来的。

  三、据调查他的三座“义学”的学生完全是地主阶级的子弟,连一个穷孩子也不曾有过,该文说他为了穷孩子也是错的。

  四、该文说“……有些人把他当成民族英雄……来宣传他,因此才有些人写了好多批评文章登在报上叫咱们大家认识这个‘武训’的本像”,模糊了原则是非,没有划清革命和反革命思想的界限,因而失掉了正确的立场,好像说宣传了的人和揭露他“本像”的人只是原被告在报上打官司,与自己无关,不曾指出宣传者是有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批评者是拿着马列主义的武器来和这种反动思想作战的,因此,就不能叫人感觉到反动思想是应该打倒的。

  这场建国后的首次学术论争,使迂腐的文化人初尝了政治家“上纲上线”的滋味。

  面对这一连串的批判和检查,赵树理这个被赞誉为“方向”的作家,是一头雾水晕头转向。正像他后来说出的那句经典名言:“我是农民中的圣者,知识分子中的傻瓜。”

  赵树理于1952年1月19日,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我与〈说说唱唱〉》一文,实际上这是赵树理在文艺整风运动中的一份公开检查。在这份检查中,赵树理留下了这样的文字:

  这二年来经我手在刊物上弄出来的具体思想错误有三次:第一次是发表了歪曲农民形象的小说《金锁》……第二次是写《武训问题介绍》中说“有些人”捧场,“有些人”批评,故意把“阶级”观点字样避开。第三次是发表了用单纯经济观点宣传种棉的《种棉记》……产生这三次错误有一个相同的根源,就是不懂今日的文艺思想一定该由无产阶级领导。因为我们的文艺是要教育人民的,传播了错误的思想,就会把人引到错误的道路上去。我们这国家的性质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团结各民族阶级和国内各民族的人民民主专政,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人民共和国”,要是没有无产阶级领导,就不能彻底战胜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势力。这个道理,在今天早为参加革命的各阶级人民所拥护。而我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反抱着一种糊涂想法,不是去宣传无产阶级在国家生活中的领导作用,而是故意把阶级面貌模糊起来,甚而迁就了非无产阶级观点,以至造成不断的错误。

  ……经过这次整顿思想,我和几位有同样毛病的同志们,深深感到错误的严重,因此就和这几位同志约定,今后努力提高自己的理论水平,加强对读者的责任心,务使不犯旧错,并望文艺工作者和读者诸同志随时加以监督。

  在此后的“胡风事件”和“丁陈事件”中,赵树理是一再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觉悟,努力跟上时代发展的步履。

  5、1959年冬天,赵树理命运的拐点

  1959年的冬天,赵树理走到了自己命运的拐点。原本还有些虚无飘渺的刀光剑影,如今成为货真价实的真刀实枪。

  陈徒手在《一九五九年冬天的赵树理》一文中,描述了赵树理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一次挨批斗的情形:

  赵树理走入“批判怪圈”也有自己的独特方式。听了庐山会议传达后,别人不轻易表态,他却向党组书记邵荃麟说,他不敢看彭德怀给主席的信,怕引起共鸣。邵荃麟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也有过“农业生产领导方法的错误是上面来的”和“浮夸作风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想法。后来党组责成他去看,并和他开了一次谈心会,对他进行了初步的批评。这样,赵以他自己不顾风险的率直,不由自主地踏上被批判之路,这是他事先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在挨批之前,曾找山西省委领导陶鲁笳、副总理谭震林谈过有关公社的问题,依然无所适从。整风会一开始,赵表现了令人惊诧的顽强性,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坚持原有的观点。十一月二十四日,作协给中宣部的报告中记载了这一场面:

  “此次整风会上,许多同志对他作了严正而诚恳的批评。但到十一月十八日的会上,他仍然认为他的意见是‘基本上正确的’,并且公然说,‘关于粮食总产量问题,我们打外仗时可以说粮食问题解决了,但外仗打完了,对内就应该摸清,我们的粮食究竟有多少?’又说,‘六中全会决议,我认为中央对成绩估计乐观了一些。这不怨中央,是大家哄了中央。’又说,办公共食堂‘只是为了表现一下共产主义风格,在食堂吃不如回各家各户吃的省’等荒谬的话。邵荃麟同志严厉批评了他这种无原则态度,责成他检讨。到会同志都很气愤。……”   邵荃麟是一个温和、书生气十足的领导人,在这次会上却少见地发怒。他自己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大会上说:“我不太容易激动,那天激动了,是要求老赵要有一个态度。”他说话的措词已相当严厉:“老赵今天不像个作家,会开了很多次,许多同志满腔热情帮助老赵,为了发言,看了书。许多发言都心平气和,讲道理。直到前天,老赵还说他‘基本上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大家基本上是错的。我想,我们的发言能否说服他呢?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党员,应该帮助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是应该发言,不管他听进听不进去。”   翻开当时的会议记录,可以闻见浓烈的火药味,已难以见到邵荃麟所说的“心平气和”:   “赵树理采取与党对立的态度,有些发言是污蔑党的,说中央受了哄骗,这难道不是说中央无能,与右倾机会主义的话有什么区别……”   “我们要问树理同志,你究竟悲观什么?难道广大群众沿着社会主义前进,还不应该乐观,倒应该悲观吗?树理同志,我们要向你大喝一声,你是个党员,可是你的思想已经和那些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沿着一个方向前进。”   “你还执迷不悟,进行辩解,这难道不是一种抗拒党的挽救的态度吗?难道你把毒放在肚子里,就不怕把自己毒坏吗?我觉得赵树理同志也太低估了同志们的辨别能力,太不相信同志们有帮助他消毒的力量了……”   “……赵树理的态度很不好,到了使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了。他对党和党中央公然采取讥讽、嘲笑和污蔑的态度,实在太恶毒了。仿佛应批判的不是他,而是党和党中央……”   “真理只有一个,是党对了还是你对了?中央错了还是你错了,这是赵树理必须表示和回答的一个尖锐性的问题,必须服从真理……”   ……   每个与会者的发言方式不尽相同,譬如,萧三每批一段赵的言论,就引申一句:“那么,请看马克思是怎么说的——”他形容赵的思想深处像一座“堡垒”,是“很难攻下的马奇洛防线”。他质问:“看,这样一所建筑,还有什么好砖吗?”他好心建议老赵要有新鲜事物感,去工业中心和工人生活一个时期,多快好省地改变世界观,不要有抵触情绪。   上纲上线,轮番冲击,使会议的斗争气氛直线上升。作协给中宣部的报告中称:“党组采取展开辩论的方式,由同志们作有系统的发言,批驳其各个论点,然后由赵树理同志答辩,答辩后再由同志们发言辩驳。”实际上,赵树理已经难于从容答辩,他只是顺着大会的气氛做一些解释,甚至对耐火砖、造纸厂建造是否纳入国家生产计划、缝纫工厂对解决家务劳动所起作用等小枝节问题都谈得很细,让大家听了不胜其烦,不知老赵此时用意何在?

一个作家与生俱来肩负着“批判”的使命,由批判者成为挨批者,赵树理进入了“批斗会”的百慕大怪圈。

  批判之批判!否定之否定!

  “二十年间世三变,几人能不化鹑蛙。”这是共和国作家面临的共同命运。

  对于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批判风暴”,赵树理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他感到茫无头绪手足无措,头脑里一片空白……我们从对当年批判会的一些回忆中,管中窥豹,可见赵树理当时困惑迷茫的心境:

  曾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诗刊》主编的杨子敏在与我谈到赵树理时,回忆了当年批斗大会的情景:杨子敏说:“现在的人恐怕很难想象当年批斗会给人造成的心理压力。赵树理称得上是认准了一个理,九牛二虎也拉不回的主。可在那种场面下,你也不难感受到他内心所受的煎熬。当时的一个镜头,几十年过去了,只要一提起,我眼前就会浮现出来:每逢开批斗会,赵树理形成一个习惯动作,就是往嘴里叼上烟,手上不断划火柴,有时一盒火柴都划完了,烟还没点着。他那完全是一种下意识无意识的动作,表面极力试图表现镇静,内心早已倒海翻江……”

  据当时《人民文学》编辑部负责人、评论家侯金镜的夫人胡海珠介绍:“那时空气非常紧张,老赵有压力。但他对事实部分很坦然。老赵说话有时让人听不清,一方面是口音问题,另一方面是他说话的特点。以前大家就说,老赵小说写得那么出色,可讲话就怎么听不懂?看他在会上吃力发言,在心里对他是同情的。开会时他拿着一支笔,随手在纸上划几个字,不像其他挨批者那么认真记录。会开得很晚,冬天又冷,散会后大家都急于赶回家,而老赵往往坐在那儿发愣,想半天,动作很迟缓。有时金镜就陪他坐一会儿,说话无非是‘注意身体’之类……”(据陈徒手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采访笔记)

  康濯在《根深土厚——忆赵树理同志》一文中,也写到在这段特殊日子里对赵树理的回忆:

  在五十、六十年代交替的那一谁都知道而又令人深思的日子里,老赵竟由于写了一篇关于人民公社和农村工作等问题的建议而遭到误解,被批判为所谓“右倾”。当时我已去河北农村生活了两年,正因写作任务(长篇《东方红》)而住在北京的(和平)宾馆。老赵就差不多每天下午都上我那儿坐一坐,同我一起看看刚来的晚报,并对着报纸上那一阵关于亚非拉民族解放和人民革命斗争高涨的消息,不止一次说道:“如果需要我去亚非拉人民中做点工作,我倒真想去去,热热闹闹干一干哩!”还说:“我还不如出去打游击,去支援世界革命。”

  陈徒手记载了赵树理在批斗会上的态度:  十一月十八日下午,赵树理在会议开始时首先表达歉意:“大家为了帮助我,准备时间比我长,看了不少书,很对不起大家。”在经过几个小时的猛烈炮轰后,他最后嗫嚅地说了几句:“这篇文章(指给陈伯达的信)我写了两个月,像农民一样固执了两个月。住上房子,现在马上把它拆掉,不容易。”他固执、为难的情绪又通过这几句话,委婉地表露出来,让精疲力尽的与会者添了几许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邵荃麟代表组织者再次责问:“老赵和同志们的认识相反,遥遥相对,究竟谁是谁非……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否则,不会开这样大会批评你。你狭隘的农民世界观会影响千百读者,所以不能不帮助你。”邵承认,老赵举出的一些例子,如强迫命令等,我们并不否定这些现象。他引用毛泽东一个内部讲话说:“六亿人民的大运动不产生一些缺点,那才是怪事。”赵树理无言以答,在会议构织的言语矛盾网中左冲右突,陷入长时间的思考。会议记录本已经很少有他发言的记录,他只能迷惘地、似懂非懂地听完一个个大会发言。在这种压力和威胁面前,心里的防线逐渐地崩溃,他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只有无奈地低头或认同。他在想:自己真的错了吗?

  赵树理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和意见,认为自己”基本上正确”,不肯认错。据康濯回忆:“开批判会时,他既不记录,也不出声,一个劲地摇头……”于是,“又批判他的态度,搞了一两个月”。

  最后,批判会上汇总了若干个问题,让赵树理回答:(1)中央文件当中有哪些对情况的估计与事实不符,希望具体谈谈;(2)赵树理同志认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言论中,哪些是对的?可以具体谈谈;(3)在当前这样好的形势下,赵树理同志为什么看不见大量存在的先进事物,老把个别地区的产量问题孤立起来谈……

  这等于是向赵树理下了“最后通牒”。  经历过建国初期几次政治运动的风雨,赵树理明白自己目前处境的险恶。再“顽固不化”下去,人民内部矛盾就将向敌我矛盾转化。在强大的批判火力和政治压力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11月23日,赵树理向组织递交一份“检查”,不得不对自己进行“政治宣判” 荃麟同志并转党组:   我于十八日在党组整风会议会场上的发言中,对中央决议、粮产、食堂三事说了无原则的话,经你和好多同志们提出批评,使我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全党服从中央是每个党员起码的常识,把中央明了的事随便加以猜测,且引为辩解的理由,是党所不能允许的。别人是那样说了我也会起来反对,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右倾立场(固执己见的农民立场)竟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实在不像多年党龄的党员。为了严肃党纪,我愿接受党的严厉处分。                                      赵树理十一月二十三日

  赵树理经过一段时日的“顽抗”,终于开始认识自己的“错误”。这是共和国之初,五十年代人们的社会集体潜意识。

  早在建国初期,颇有影响的著名文艺理论家、文艺批评家陈涌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论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其中说了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无论如何一个创作者个人的经验总是有限的,而集中地代表全体人民利益的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却经常总结着巨大的政治经验,这是任何人即使伟大的天才都不可以和它相比拟的。而这些经验便体现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里面。我们的创作者无论如何是应该和这些政策靠近,吸取这些经验,溶解这些经验,使它普及到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群众中去。”

  周扬在一九八三年年底出版的《邓拓文集》的序言里,也说了类似的话:“他(邓拓)对那个时期某些错误的政策和做法也持有自己的看法。我以为他那两年集中写作的大量杂文,正是他内心这种矛盾心理的一种反映。一个作家发现自己在思想认识上同党的观点有某些距离,这是一件痛苦的事。”周扬还说:“邓拓同志作为党员作家,他是严于律己,遵守党的纪律的。”一旦“发现自己的认识和中央的方针、路线有偏离,首先要想到自己的不足。”总而言之,“不可把自己摆在党之上,以为自己比党还高明。”

  心有灵犀一点通,周扬和陈涌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语言,表达的却是相同的思维。这就是渗透在周扬、邓拓、陈涌、乃至赵树理这一代文人学者意识中的潜台词。我们的党是英明伟大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获不得起码的知识。所处地位越高,则看得越远,越有全局观念,高瞻才能远瞩。而我们每一个具体的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诸如此类的思维模式,不断地把“离经叛道”的想法,纳入主流意识形态的轨道。更何况主流话语有强大的舆论导向做后援。有各级组织去忠实地执行。

  赵树理再次开始写“遵命文学”—— 长达数千言的书面检查,从根子上追究犯错误的根源,一遍遍地否定自己的所作所为。

  6、乍暖还寒的“小阳春”

  就在赵树理开始苦思冥想,“构思”他的检讨时,“反右倾”运动戏剧性地戛然而止,巨大的运动机器慢慢地减速,批判大会无形中被通知取消,赵树理和与会者又一次被置于不知所措、头脑空白的境地。   严文井作为当时党组负责人之一,后来透露了其中一些内情:“庐山会议后整彭、黄军事集团,林彪生怕在军队里要斗倒一大批人,就授意总政发指示,要刹住反右倾运动。后来农村形势越来越恶劣,中央也批转总政的通知,决定反右倾一律不戴帽子,一风吹……”(摘录自陈徒手对严文井1997年5月19日的采访记录)。

  严文井回忆说:“中央当时可能有一个指示,对赵要低调处理。”

  赵树理的儿子赵二湖在我对他的访谈中,对1959年冬天的赵树理能侥幸躲过一劫,作了这样的分析:“知识分子已经被打倒的差不多了,再把赵树理打倒,党团结的知识分子还有谁?”

  中国作协的“反右倾”运动进入收尾,没有人肯为这些问题再去大会上批判赵树理,整个机关失去政治性反应,一两个月前火爆的批判场面冷却了,只是变成痛苦的记忆碎片留在当事人的心里。作协总支于1960年2月21日做了整风总结,对赵树理留下了几句化大为小的评价:“由于他还未彻底克服的经验主义的思想方法,由于在他身上保留着狭隘保守的农民观点,对人民公社存在的问题及其发展前途的看法是有原则性错误的。”实际上后来也没有形成正式文字,内部批判的最终结果是:没给他任何处分,也没做结论。

  一九六二年,作协根据上级精神,由邵荃麟牵头,做出“1959年中国作协反右倾运动甄别报告”,其中谈及赵树理的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根据三年来农村的情况和人民公社六十条及去年中央扩大会议的精神来看,赵树理同志所写的文章和信,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而且有些意见应该说是正确的。因此,当时根据以上文章和信对赵树理同志在十二级以上的党员干部范围内进行批判,是错误的。”   邵荃麟用心良苦地在报告原稿上做了多处修改,最后一句原来用语是“不妥当”,是邵改为“错误”。可惜,赵树理没有及时看到这份甄别报告。因为1962年末,阶级斗争理论又占上风,作协已经不便拿出这个报告给当事人阅看。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赵树理有惊无险安全着陆之后,他并没有从这次的批判中汲取教训。反而认为自己“经受住了一场考验”,有点更加变本加厉“反攻倒算”起来。

  赵树理在1960年3月所交的一份书面检查中,说的是这样一番话:“我向各级所反映的问题及自己建议的解决办法,姑无论其合适与否,其精神都是想把问题解决了而把公社办好的。”“我自信我还是个敢想的人,虽然学得的马列主义不多,遇事难免有想错的地方,但是想对了的地方也还不少,不要妄自菲薄,应该随着敲紧的锣鼓活跃起来。”

  在随后召开的1962年“大连会议”上,赵树理再一次得到了肯定。

  1959年主持赵树理批判会的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明确表态:“前几年对老赵的创作估计不足”,“这次要给以翻案,为什么称赞老赵?因为他写出了长期性、艰苦性,这个同志是不会刮五风的,在别人头脑发热时,他很苦闷,我们还批评了他,现在看来他是看得更深刻一些,这是现实主义的胜利。”周扬说:“赵树理同志对农村确实熟悉……后来不少方面证明赵树理同志是对的,譬如对于生产指挥太多太死,他那时就有意见。这种精神值得学习。他从生活里感受到的,他能够坚持,他并不因为作协批评他并贴了大字报(有时内部用大字报不一定都适当)而消极下来。作家还是要写他所看见的,所感受到、所相信的。没有见到感觉到也不相信的,不要去写。忠实于生活,忠实于真理,忠实于客观事物,对党讲真话,就是党性的体现。”

  这是四十年代末以来,赵树理重新受到一致推崇。想来赵树理这时的心情一定格外轻松欢快。所以会上赵树理的话特别多,发言极为踊跃。据会议记录,赵树理在会上,光正式发言就有三次,每次都是长篇大论,就是这样仍觉得意犹未尽,在茅盾、邵荃麟、李准、周立波等人发言时,他还进行了不断插话。

  然而,这对赵树理的人生命运而言,仅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小阳春”, 抑或叫作一个作家创作生涯的“回光返照”。李清照有词云:“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几乎就在大连会议刚刚结束,连会议精神尚未来得及传达,风向就已经转了。

  唐达成对我这样说到大连会议:

  “邵荃麟在听了作家许多意见和想法后,总结时,他提出要深化现实主义,把思路放得更开阔一些,并称写新时代的英雄固然是我们的主要任务,但社会生活往往两头小,中间大,处于中间状态的人物心理矛盾、心理冲突和内心变化,是很丰富,很复杂的,如果深入进去,刻画的好,同样可以成为文学典型,具有时代意义。邵荃麟为打开作家思路,摆脱条条框框束缚,在着重强调主要任务前提下,提出创造中间状态的典型人物,本来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一些意见,在今天看来,不仅不是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说他的发言已经很周到谨慎的了,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竟很快被某些文学界大人物上纲为什么“资产阶级文学主张”,“违背了文艺方针”等等,大批判之势劈头盖脑而来,完全不容荃麟和会议参加者申辨一词,他宣布的三不主义(为了让大家在会上畅所欲言,邵荃麟宣布“不打棍子,不带帽子,不揪辫子”),干脆和他一块儿给废了,大家都遭了秧。”

  1964年第8、9合期《文艺报》,以编辑部名义刊出《关于“写中间人物”的材料》,和张光年亲自捉刀的重头文章《“写中间人物”是资产阶级的文学主张》。上述二文,《人民日报》及各地文学刊物纷纷转载,显示出这场大批判的全国规模。事件中,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应声倒地,“邵荃麟同志所受到的处分实际上是‘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调到外国文学研究所去当一名普通的研究员。”

  韶华在《做噩梦的年代》中说:“凡是参加这次‘黑会’者,没有一个‘漏网分子’”。康濯因为在1962年10月号《河北文艺》和同年第5期《文学评论》上,发表了被认为宣传“大连会议”精神与主张的文章,早在1964年就与邵荃麟一道,成为批判对象。韶华在“文革”中被批斗,第一项罪名就是参加了“大连反党黑会”。赵树理作为“中间人物”代表作家,更是首当其冲,被认为是“大连黑会”树立起来的黑标兵黑样板,迎来了其后无休无止的批斗噩运,直至被批斗致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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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8 09:28:59 | 显示全部楼层
陈为人:斗争正未有穷期——赵树理悲剧命运的“百慕大”(下)



  7、赵树理在批斗会上的“黑色幽默”

  1966年7月20日,以晋东南地委书记王尚志、副书记仝云为首的13名地委干部,在地委大楼的三楼楼道里,给赵树理贴出了题为《借下乡体验生活之名,行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实——从赵树理在晋东南地区的所作所为看他的本质》的大字报。当时,晋东南地委还在严格执行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作出的决定:“内外有别,大字报不要上街”的“八条规定”。这张长达一万三千多字的大字报,展开了对赵树理的全面揭发批判。大字报中说:“ 赵树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现在,真相已经大白,原来他是一个披着‘人民作家’的外衣,干着反党反社会主义勾当的资产阶级文艺家。解放十几年来,他为了忠实地执行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祖师爷’周扬的指示,借下乡体验生活之名,在山西晋东南地区的广大农村到处放毒……明目张胆地公开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事隔一日,7月21日再次由地委书记王尚志、副书记仝云牵头,这次更大规模地联系了地委常委、晋东南军分区司令员、地委常委宣传部长、地委秘书长等十七人,贴出了题名为《赵树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言行面面观》的三万多字的第二张大字报。

  8月8日,山西省委宣传部召开座谈会,对赵树理进行批判。次日,《山西日报》在头版进行了报道。公开批判赵树理的罪状主要有三条:一是说赵树理的思想与彭德怀“一样反动”。二是说赵树理是“周扬黑帮树立的‘标兵’”,“是十七年文艺黑线的红人”;三是说赵树理是“反动学术权威”。

  自此拉开了批斗赵树理的大幕。

  让我们通过当年晋东南地区的《文化革命简报》,看看“文革”初期,赵树理在受到批判后的一些言论:

  三万多字的大字报,王尚志、仝云都签了名,这是有计划搞的。不然晋城的材料、峪口的材料、我家乡的材料,他们怎么知道,要去调查搞我这个文人,谁还给我说话。

  大字报上有好多材料不是我的,多一条少一条不管他,包起来就行了。要辩论让他们去辩论吧,我不参加。

  大字报说我多年不定期上下奔波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这不符合事实。我向来认为我上下奔波还是一个优点。其他作家坐在上边不下来,还没有这个优点。过去有人说我是通天彻地干部,我到上边找的都是各级领导,反映的是实际情况。我到下边又代表的是上边,做的是说服教育工作,要说我受黑帮指示,上下奔波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不说我接受不了,其他人也接受不了。

  党给下了结论,把我列入黑帮,下边是揭发(指二楼30000多字的大字报),上边是结论(指三楼大字报),说我有纲领、有基地、有上有下,只说登报了。我的材料是从北京来的,这是党决定了。叫王尚志、仝云来完成这个任务,叫他们很快完成这个任务算了。把我这黑帮处理了,他们也就胜利了。

  材料又不是从群众中来的,反正是搞我,我也不知道是我不相信党,还是党不相信我,是我把党摆在对立面,还是党把我摆在对立面,我不提了,叫他们完成任务算了。

  党决定了我还辩论什么,我和谁辩论,我站在什么立场上,我要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他们站在什么立场上;我要是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我还觉得我不是呀!辩论就是斗争,你还没说上三句话,就顶回来了。

  大字报说我向党伸手。我感到从历史上我没有向党伸手要过什么。伸手派常常是要三个东西:权、名、利。我这个名气是从解放区出去的,进了北京虽然写了《三里湾》,后来名倒不如以前了。1953年从中宣部调到作协,我在中宣部给我定的是行政十级,到了作协马烽等都比我的级别高,要给我评级,我说享受已经不少了,不要。我从进北京、出北京、到太原,一直比他们的级低,我没有伸手要过提级,十几年来没有写出好作品,应该再取下些。

  说我写得作品效果不好可以,说我是伸手派,我伸什么手?我要什么东西?我六十多岁了,说我图名,我什么领导也没当过;说我图利,我落了1400块钱?我忠心耿耿为人民服务,结果落了个黑帮。

  大字报说我这几年时而去北京向主子汇报,时而回到家乡去活动。……去北京汇报,我是向党组织汇报的,近几年也去得很少。我汇报都有材料,我回去不向党组织汇报向谁汇报?我没有向周扬黑帮汇报,即使向他汇报,他是党组书记,我也没办法。

  想要搞臭我,搞臭的办法多了,为什么偏要这样搞。比如我去洗澡,身上没有粪硬给我抹上些粪。

  新时期给赵树理平反后,流传着许多那个特殊年代里,赵树理在批斗会上的小“花絮”。申双鱼、徐成巧在《铁笔圣手赵树理》一书中记述:

  1966年8 月10日,晋东南戏校的红卫兵将赵树理揪去批斗,那些人蜂拥而来,喊着“打倒黑标兵赵树理”的口号,涌进赵树理的住室,用白纸糊了一个尖尖的高帽子,给赵树理戴上,又做了一块长方形木牌子,上面写着“黑帮分子赵树理”,“赵树理”三个字还用红笔划了叉,表示判了死刑的意思。红卫兵把木牌给赵树理挂在脖子上,押他走向会场……走在路上,红卫兵大喊:“打倒反革命分子赵树理!”赵树理不怕遭罪,忙说:“你们喊错一个字,我是干革命,不是反革命。”红卫兵又喊:“打倒反党分子赵树理!”赵树理又说:“你们又喊错了,我自己是共产党员,怎么还能反对自己的党呢?”有个红卫兵说:“你他妈的尽写中间人物,不是反革命是什么?”赵树理说:“镇压反革命条例上没有规定写了中间人物就是反革命呀!作品里既有正面人物,也有中间人物和反面人物,要全写正面人物,那怎么能写成作品呢?”“你还想抵赖?你利用小说反对党的领导!”“我在作品里是讽刺过一些乌七八糟的领导人,那些人办事专爱吹大话,不顾群众死活,弄虚作假,大搞浮夸,害国害民,这些人不能算党的正确领导呀……”

  有一次,赵树理戴着高帽子,挂着“黑帮分子赵树理”的大牌子,接受晋城师范学校红卫兵小将们的批斗。小将们喝问:“我问你是不是黑帮?你的作品是不是大毒草?”赵慢悠悠地说:“说我是黑帮,我不敢当。我人长得黑,可心不黑,也没帮没派。我的作品尽是‘豆芽菜’,连‘西红柿’都够不上。要说是大毒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种呢!”

  王子硕在《逆境中的幽默》一文中,记载了赵树理这样二件事:

  1966年夏天,《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公布后,当时在太原的赵树理(此处说法不确,当时赵在长治,如在太原,也是被“揪回”)立即被揪到烈日下批斗。“十六条”把干部分为四类:好的;比较好的;犯过错误可以改造好的和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于是,造反派们据此向赵树理喝问:“赵树理,你是哪一类干部?”赵树理微微一笑,说:“说我是一类二类干部,我不敢往里挤。说我是三类干部,你们不答应,说我是个四类干部吧,我自己又不承认。实在不行的话,就算我个三类半吧。”这个三类半一出口,立刻就把陪他挨斗的“黑帮们”逗乐了,可是又不敢笑出声,只好捂住嘴把腰弯得更低一些。

  有个造反派想把花园里的一盆花拿回家去,但又不知道这盆花好不好,就去问那些“黑作家”们:“这花好不好?”别人都不想理他,推说不知道。这个造反派火了,指着赵树理说:“赵树理,你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道?”赵树理说:“我不是不知道,是不好说。我是黑帮,我说是香花,你们说是毒草;我说是毒草,你们说是香花……”这个造反派听后破口大骂:“赵树理,你简直反动透顶。”赵树理却忍不住笑了,说: “你看看,我说是不好说嘛。”

  马烽也回忆过他与赵树理一起挨批斗的情形:

  很快,我们都被打倒了,赵树理也在劫难逃,从晋城给揪了回来,和我们一起成了批斗对象。在我的记忆中,挨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柳巷的山西大剧院。那是由整个山西文艺界造反派组织的批斗会。省文联被斗的是我和赵树理两个人,省文化局是贾克和张焕等人。我们四五个人一溜排跪在舞台上,每个人由两个造反派押着。他们一人一只脚踏在你的背上,一人一只手揪住你的头发,另外一只手则扭着你的胳膊,将你整个人弄成个“之”字形,非常难受,一会儿功夫你就汗流不止,浑身疼痛。我紧挨着赵树理,听见他喘得很厉害。我也快出不来气了。那天批斗回来后,赵树理气还没喘匀乎,就对我说,马烽同志,你知道咱们今天是受了谁的害?就是那个照相的!他导演的,不知是让我们笑好,还是呲牙咧嘴好。什么时候了,老赵还有心思开玩笑。

  西戎对批斗会上的赵树理也有一些回忆:

  我不愿再去重复现在看来既野蛮又荒唐的批斗会,因为每个揪斗对象所经受的苦况,几乎是千篇一律:挂牌、游街、带纸帽、低头、弯腰、罚跪、罚站、辱骂、狂叫……然而在这些失去人的理智的批斗会上,赵树理却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冷静。

  ……“不准赵树理继续放毒!”“赵树理罪该万死!”

  口号声大作。在这具有威慑声势的斗争会上,赵树理非但面无惧色,反而出声地笑了。

  “赵树理,你笑什么?”红卫兵愤然逼问。

  赵树理看看质问者的脸色,依然笑着说:“大家刚才喊口号,说我罪该万死,其实,人只有一死,也用不着万死!”

  他不慌不忙,操着浓重的家乡口音说出这几句辩白,把坐在会场上的红卫兵也给逗乐了。场上出现了笑声。

  会议主持人有些紧张,横眉怒目,猛力拍着桌子:“把这个顽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拉下去!”

  在一片狂怒的口号声中,赵树理和我们几个陪斗的人,被推搡着从会场往外走。刚走到门口,群众高呼:“毛主席万岁!”这时赵树理也振臂高呼,刚刚喊出了“毛主席”三个字,便听见主持人高声怒斥:“赵树理,你喊什么?”

  赵树理答:“喊口号!”

  “你是反革命,不准你喊!”

  赵树理作出一副迷惘的样子,笑问:“我在晋城参加批斗会时,革命群众喊口号,我未跟着喊,主持人质问我,‘为什么不喊?’我无法回答。现在我跟着喊,你们又不准我喊,究竟是喊好,还是不喊对,原来一个地方一些个做法。”

  平平常常一席话,又把会场的人逗笑了。连我这陪斗对象,也有点憋不住想笑。心里直埋怨老赵,在这‘造反有理’的年月,还讲的什么理呀!

  七月的夜晚,无风闷热。造反派决定用轮番批斗的办法来对付赵树理的“冥顽不化”。

  院子里的墙上,贴出了勒令告示,上面赫然写着“拼剌刀”三个大字。而且还用朱笔在字上加了三个红圈,以示威严。

  赵树理带着用细铁丝拴的大木牌,因为很重,两手端扶,步履艰难地被押进一间比较宽敞的大房间里。这里原是办公室,早已无公可办了,如今成了批斗会场。

  会场里,人虽不多,但是个个神色冷漠,气度庄严。把赵树理押进来以后,勒令低头弯腰,站在人圈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

  主持人宣布开会,照例全体起立,手捧红宝书,极度虔诚地齐声念道:“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念毕,全体落座。

  主持人厉声厉色地问:“赵树理,你会不会背‘老三篇’?”

  赵树理低头答:“会背《愚公移山》!”

  “给革命群众背一遍!”

  赵树理应命背了起来,声音虽然低沉,但是一句紧接一句,确实熟背如流。

  主持人突然把桌子一拍:“赵树理,声音大些,背慢一点!”

  赵树理怔了一刻,似乎明白了主持人的要求,便放慢背诵节奏,提高嗓音,一字一句地背了起来:“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凭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

  坐在四周的人,露出奇异的神色,瞠目相视。

  主持人问:“赵树理,你背的是什么?”

  赵树理从容作答:“《愚公移山》!”

  “是不是‘老三篇’?”

  “是。”

  “你胡说!”

  “不胡说,这是比‘老三篇,还老的《愚公移山》!”

  主持人狂怒,用手指住赵树理低着的脑门:“你简直反动透顶!”说时迟,那时快,倏忽从人群中跳出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之一是一位戴一顶黄军帽,露着两根锅刷小辫的女青年,对准赵树理的胸口,猛击一拳。

  赵树理毫无防备,身子倾斜,两腿失重,应声翻倒在地。

  这一跤跌得不轻,赵树理翻身坐了起来,诧异地望着四周的人。此刻,他确实摸不清是出了什么差错而挨打。

  “你耍什么死狗,站起来!”打人的女青年对着赵树理咆哮。

  赵树理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心中气恼,面色苍白,对那位站在脸前的女青年说:“刚才你偷打,我没准备,现在你再打,肯定你打不倒了!”

  在这种被视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氛围中,赵树理居然感受不到气氛的庄严,敢于说出这种带有亵渎意味的话来,不能不令参加会议的革命群众啼笑皆非。

  火力来势更猛。连珠炮似的批判发言,向赵树理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天气着实闷热,房间里的烟味,汗味,简直让人憋闷得喘不过气。赵树理脸上淌下来的汗珠,滴在胸前沉重的木牌上,渍湿了上面糊着的纸,又慢慢流着滴落在眼前的水泥地上。空气是多么令人窒息啊,听着那虚张声势聒噪剌耳而又荒诞可笑的发言,他忍无可忍了,把低得发酸的脖颈,突然直了起来。还是那位戴黄军帽的女青年,猛扑上前,用力把他的头压下去。赵树理没等她松开手,又把头抬起来,那女青年无力制服了,又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扑过来,狠命压住赵树理的头。

  赵树理把头用力一甩,挣脱压在上面的手,生气地说:“你们要不要我交待问题?”

  主持人做个手势,两位“小将”方才坐回原来的位置。

  赵树理把又酸又困的腰伸直,质问道:“我看墙上贴着勒令,今晚是和我拼剌刀会,既然是拼剌刀,就该双方都有武器。今晚光是你们发言,不让我说话反驳,我看这不能叫拼剌刀,应当改成捅剌刀!”

  有一次,看管我们的“胡司令”来收自传材料,赵树理因为有病,只用文言体十分简练地写了一张稿纸。“胡司令”看了半天,看不懂,念又念不通,他发火了,把稿纸往桌上一摔:“赵树理,你这叫自传?你活了六十大几,就这二百多字能交待了?”

  赵树理想挑他的漏眼,反问:“你说我哪里写的不对?”

  “胡司令”把眼一瞪:“写得太少,分量不够!”

  赵树理又问:“你说写多少才够分量,三十斤,还是五十斤?”

  “胡司令”满脸发窘,把桌子一拍:“你老实点,再不老实,把你在这里关上四十年不能出去!”

  赵树理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胡司令”莫明其妙。

  赵树理说:“四十年以后,早已没有了赵树理,你想关也无对象了!”

  还有一次,也是这位“胡司令”,把牛棚里的人集中起来训话。我们站成一排,他说:“拿出红宝书来,先学毛主席语录。”

  我们都从口袋里把语录本掏了出来,惟有赵树理摸遍了口袋,也找不见语录本。

  “胡司令”瞪着眼睛走过去,厉声问:“你怎么不带语录?嗯?!”

  赵树理解释说:“刚才学习时,放在房里床上了!”

  “胡司令”:“经常不带语录,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赵树理不慌不忙地回答:“跟得不紧。”

  “胡司令”:“你为什么要跟的不紧?”

  赵树理笑了笑,好似要说的话又说不出口。

  “胡司令”紧逼一句:“为什么你要跟的不紧?你说呀!”

  赵树理回答:“全国跟的最紧的是林副统帅,我怎么敢跟林副统帅比呢!”

  革命小将责问赵树理:“你倒底是个什么人?”

  赵树理风趣地回答:“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革命小将喝斥:“你也配?!”

  赵树理答:“我是在背毛主席语录。”

  苟有富在《一生真伪复谁知——赵树理在“文革”岁月中》,还记载了赵树理挨批斗时这样一些细节:

  那个头头模样的人,忙领着喝口号:“打倒反革命黑帮分子赵树理!”“打倒周扬文艺黑线的代理人赵树理!”“打倒……”喊着喊着,突然发现赵树理还带着他平时总带着的那顶前进帽,马上喝令道:“赵树理,把你那帽子摘了。”

  赵树理佯装不解地问:“帽子你们刚才给戴了一大堆,怎么又让摘了?”

  “是说你头上的帽子。”

  “可不是我头上的帽子嘛,这时候谁还愿意戴这么顶‘黑帮’分子的帽子。”

  那个头头恼火地说:“我说的是你头上戴的那顶前进帽。”

  批斗赵树理的红卫兵喊了一句:“我们一定要把赵树理批倒批臭,臭如狗屎,狗都不吃。”

  赵树理听着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那红卫兵怒斥道:“批你呢,笑什么?”

  赵树理笑着纠正道:“你们刚才喊得不对,狗是越臭它才越爱吃哩。”

  批斗会后,就安排赵树理在戏校吃晚饭。平时,总有一伙学生围着赵树理,听他那总也讲不完的故事。可现在,赵树理只好独自一人端着饭碗,圪蹴在一边。

  ……有个女同学刚一放下碗,就说她有颗纽扣掉了,要找线钉扣子。问了好几个同学,都说没有线。这时赵树理突然在旁边接口说:“我倒是有线,但你不能用,我是‘黑线’。”一句话把沉闷的空气又逗得有了欢笑声。

  人们在传诵赵树理这些幽默小故事的时候,总要加上一句评语:“赵树理就是这样,以幽默的智慧和乐观的精神面对眼前残酷的现实。”我不否认,在逆境中仍能保持一种幽默,绝对需要大智慧,但我在赞叹之余。仍然感受到了其中的一份沉重。我总觉得,赵树理在吐出这些珠玑似的幽默时,尤如泣血的杜鹃,心上在滴血。这是一种富有中国特色的“黑色幽默”。有着几分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的意味。

  评论家唐达成在饱受摧残的“文革”中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人有时大概还是需要一些阿Q精神。它对于减缓精神压力,在突如其来的灾祸面前,做一些自我调节,自我安慰,大概也无可厚非吧?”

  幽默,不仅是一种智慧,在“士可杀而不可辱”精神的支配下,可否看作是对精神压力的释放和减缓?也许还含有鲁迅笔下阿Q的典型“精神胜利法”。是无奈之下对自我人格尊严的一种持守和维护。

  8、插错“搭子”的一张牌

  在潞、泽二州的地方志上,赫然书着:“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

  赵树理从小深受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熏陶,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诗经》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赵树理又是长期以来深受毛泽东思想的教育,“改造思想”、“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精神,已经“融化在血液中”。赵树理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原本就应该严以律己,宽以责人。更何况“文化大革命”又是党中央、毛主席号召的,是“触及每个人灵魂”的政治运动。

  尽管赵树理觉得自己受到天大的冤枉和委曲,但他仍尽力从正面去理解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赵树理在给他贴的大字报空白处,用钢笔写下这么一首诗:“污垢沾身久,/  未能及时除。/欢迎诸同志,/  策我去尘污。”

  赵树理还写下这样一首诗:“革命四十载,/  真理从未违;/  纵虽小人物,/  错误也当批。”

  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心理,赵树理在检查中说出了那段传诸后世的经典名言:

  ……广大人民不了解内情,从某一段社会关系上把我和一些人摆也摆在一处,扫也扫在一处,但我把自己的来踪去迹向党说明之后,要求党在数年之内,经过详细调查,最后把我加一点区别,放到应该的地方。

  我不要求过早地加以区别,此次“文化大革命”是触及每个人灵魂的事,文化界、文艺界的人们更应该是一无例外的。待到把我和我共过事的人都接触到,把问题都摆出来,我本人的全部情况也会随之而出,搜集起来,便是总结。我以为这过程可能与打扑克有点相像。在起牌的时候,搭子上插错牌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打过几圈来也就都倒正了。我愿意等到最后洗牌的时候,再被检点。

  赵树理的夫人关连中回忆说:“‘文化大革命’中,几乎天天斗他。白天斗完了,晚上回家还讲故事,变戏法,用饭碗敲打一阵子,唱一通上党梆子,整天总是唱唱咧咧,也不知哪来的那股精神头儿。”

  女儿赵广建回忆说:“他很乐观,批斗完回家,还学习代数、几何,整(拿)个大碗当锣鼓家伙敲打起来没完。他喜欢民间乐器,平素只要一听到锣鼓响,他一定要凑过去来几下,他一个人能同时把锣、鼓、镲等几样乐器打起来,口当胡琴还不误唱。这时不行了,他已经失去了这种自由,可他仍想办法自得其乐。常常是刚批斗完,一回家来,就拿个鸡毛掸子当马鞭,嘴里喝着锣鼓点,把地上当舞台跑圆场,逗得两个小外孙也拿着小棒跟在他屁股后边跑。每逢这时,常弄得母亲哭笑不得,叹着气对父亲说:‘斗成你这样,还把你高兴的。’”

  赵树理曾说过这样的话:“我看《高平关》,觉得赵匡胤上关来的马上姿态美得很,架子多得很,这些架式在旧年画里也常见到,只是没有那么多,更不会用活的动作把它们穿连起来。一条简单的马鞭子,拿到他手里,就成了变化无穷的宝物,再加上胡须、腰带、朝靴,配着这马鞭子有节奏地飞来抛去,凑成了赵匡胤的英武形象。”

  也许,当赵树理拿着鸡毛掸子当马鞭在地上跑圆场的时候,他意念中涌现出的是他“本家” 赵匡胤的英武形象。赵树理以这种苦中求乐的方式,为精神上寻求支撑点,试图熬过这场劫难。

  赵二湖在访谈中说:“他这种抵触是很矛盾的抵触。往往更像古戏里唱的忠臣,他带有愚忠的思想。他对共产党的恩情,确实是共产党给了他一切,救了他。他有‘士为知己者死’这种思想,党可以误解我,我不能背叛党。”

  赵树理常对女儿说这样的话:“小鬼,不要软弱,要相信党,相信群众。现在确实困难,但这对我们每个人的革命意志都是个很好的锻炼和考验,只要对党和人民有好处,个人受到一点冲击和委曲不该有什么怨言。”

  我现在已经很难分辨出此类话究竟是发自于内心的肺腑之言,还是在当年那种严酷形势下的违心之言,抑或是确实在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使自己能跟上伟大领袖的巨人步伐?

  在那个网织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年代,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工农兵群众自有一双“火眼金睛”,从什么样的诗中,什么样的画中,也能看出作者隐匿其中的“反动心迹”?

  1962年,赵树理在参观了大庆油田后,有感于石油工人的英雄气概,曾写过两首“调寄竹枝词”,载于《诗刊》1964年4月号。其中一首是这样的:“任地冰封与雪飘,/  江山再造看今朝。/  钻林不作银蛇舞,/  也与天公试比高。”就是这样一首诗,在“文革”批判赵树理的大字报上,却被作了这样的诠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赵树理是借用毛主席诗词里用过的一些字眼,来反对毛主席。他把党和群众对他的批判比作‘冰封’、‘雪飘’。他表示:不管你们怎样批判,我也不怕,决心按照资产阶级的世界观来改造世界,‘江山再造看今朝’。毛主席在《沁园春.雪》里写道:‘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赵树理却与毛主席所倡导的方向背道而驰。他把农村比作山林,决心下到农村,去‘钻林不作银蛇舞’。他所说的‘天公’,指的是毛主席,他决心要钻在乡下,搞资产阶级反党活动,来和党中央、毛主席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比比高低。”

  赵树理曾为全国曲协副主席王曾山70大寿作过一首五言诗:“峻岭苍松古,/  朝朝映赤霞。/  风凄偏见劲,/  日暖不喧哗。/  出众还依众,/  生哪还落哪。/  涛鸣浑似海,/  霄夜彻天涯。”这首诗在大字报上又被批判为:“赵树理把自己比作‘峻岭’上的‘古’‘苍松’。说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朝朝映赤霞’。说他不怕党和群众的批判,越批判越坚强,‘风凄偏见劲’,他把受批判的时候比作‘风凄’,把不受批判的时候比作‘日暖’。他的所谓‘日暖不喧哗’,是说他在不受批判的时候,也仍要坚持其反动立场,不写工农兵,不歌颂党和毛主席,不歌颂社会主义。他把歌颂工农兵污蔑为‘喧哗’。他要‘出众还依众’,笼络与他臭味相投的那一小摄人,来实现他的反党阴谋。他要‘生哪还落哪’,他是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批判,也要永远忠实于他的资产阶级立场。他认为现在的社会主义是漆黑一团,他要在‘霄夜彻天涯’的社会里,像‘海涛’一样的一声呼喊,让这种喊声像‘海涛’一样波及全国,即‘涛鸣浑似海’。他说‘霄夜彻天涯’,他认为社会主义是‘彻夜’不明的大黑暗,是普天下的大黑暗。”

  这些现如今看来就像是在说相声笑话,在当年却是振振有词对赵树理的批判。

  批判赵树理时,大字报上还有这样一些例证:

  赵树理披着共产党员的外衣,依仗作家和县委副书记的“权威”,恶毒反对突出政治,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猖狂反对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反对群众学习毛主席著作。

  1965年9月,晋城县委委托他在南村召开全县文化室突出政治现场会,他在会上做了长达三小时的报告。在报告中却只字不提突出政治,不提学习毛主席的著作,反而大放厥词说什么:“过去进门有门神爷,动土有土地爷,群众都信仰,学习毛主席著作也得叫群众信仰,不信仰你强迫也不行。”(赵树理的辩解:“大字报说我反对宣传毛泽东思想。这是因为有这样一种宣传方法,比如说毛主席的书,对口词宣传有了他就怎么样,一直它它到底,内容不系统,说这种宣传方法不好,不是反对宣传毛主席的书。”)

  赵树理在峪口蹲点时,干部要往墙上写毛主席语录,他说:“那是形式主义,无效劳动,我就不主张那样做……写那有什么用?中国人谁还不认得那两个中国字。”(赵树理的辩解:“大字报又说我反对毛主席语录牌。这是在晋城峪口的事,我是看到小黑板上的内容需要适时换,快秋收了,还是抗旱下种,不换是形式主义,说我反对宣传毛主席语录,怎么能对上口?”)

  赵树理攻击照毛主席指示办事的人是:“毛主席坐了火车出去,就证明汽车坐不得;毛主席爱吃大米,就证明别的粮食都没有营养。”(赵树理的原话是出自1964年《火花》2月号上的一篇文章《“起码”与“高深”》。赵树理在前期《火花》上发了一篇文章《更好地为工农兵服务》,其中涉及形式、语言方面,主张“顺当、口语化、群众化”,有点“风土人情”味,因而引出一篇“义愤填膺”为民请命的文章来。此文题目《群众化和低标准》。文章很长,其中有一条引用了毛泽东喜爱作旧诗词,据此来反驳赵树理的通俗化是不让人民大众“提高”。赵树理正是为驳斥这一观点,写下了以下字句:“最后我想谈谈该文作者以毛主席作挡箭牌这种战术的要不得。该文引了毛主席两句旧词之后写道:‘……也只有读这样的作品才能收益更大,才能真正的在潜移默化中受到影响、得到教育。’这无异于说‘毛主席坐了火车出去,就证明汽车坐不得;毛主席爱吃大米,就证明别的粮食没有营养’。”)

  其实无须如此繁琐地旁征博引,在“文革”中,如此网织构陷“歪批三国”豆腐里下蛆鸡蛋里挑骨头的做法已经“蔚然成风”

  在我对韩文洲的访谈中,他对挨批斗中的赵树理作了这样的讲述:

  “刚开始,对老赵的批斗还讲究一些政策,虽然也有戴高帽子、挂铁牌子、扭胳膊按头这些粗野动作,但基本上还是贯彻‘触及灵魂’,还是‘文斗’。老赵挨批回来,我担心他受不了,问他:‘够你喝一壶?’老赵还一笑回答:‘出了几身臭汗,也没什么,锻炼小将嘛!’后来对赵树理的批判不断升级,越来越上纲上线,批斗会上还动不动就来一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于是,对老赵的批斗就越来越暴力了。我记得有一次,长治的造反派把赵树理和李束为揪来,在东街俱乐部进行批斗。地委的造反派通知我去参加陪斗,是‘打黄牛、惊黑牛’的意思吧。造反派们把赵树理和李束为揪到台前,给他们坐‘喷气式’。他们俩人虽然胸部都挂着一块大铁牌,但是在做‘喷气式’时,造反派们对李束为压得比较轻,而对赵树理压得非常重。把老赵的脖子一直压到他胸前大铁牌的边楞上,死命地压,直把老赵压得脸红脖子粗,吭哧吭哧出不上气来,眼珠子也鼓了出来……”

  杨品在《颠沛人生——赵树理传》一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赵树理又一次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不久,“清理阶级队伍”作为“文革”的一项主要内容开始了。赵树理无疑是个难得的反面教材。造反派们又掀起新一轮批斗的高潮。经常是半夜三更被破门而入的“革命群众”从床上拉起来,有时还要蒙上眼睛,拖到卡车上,拉到太原市各单位和全省各地去批斗。赵树理又一次被揪回晋城,尝到了苦头。

  为了表明晋城的“革命群众”经过大风大浪的锻炼,斗志更昂扬,决不像运动刚开始的1966年那样温文尔雅了。他们别出心裁地把三张桌子摞起来搭成一个高台,一个丑陋的男人冷笑着对赵树理说:

  “赵树理,你不是写过《三关排宴》吗?这回就让你来个真正的‘三关排宴’吧!”

  说罢,几个人把赵树理拉扯到桌子上,要他跪下认罪。批斗会开始,发言者一个个质问赵树理:“你是不是阶级敌人?”

  赵树理跪在三层桌子上,心里直打颤,豆大的汗珠一串串往下滚,根本顾不上回答问题。

  一个发言者叫道:“看来你是不想承认自己是阶级敌人了!”说着,猛地跳到桌子跟前推摇桌子。

  赵树理没防住,猛一下从桌子上摔下来,昏迷过去。

  过了好一阵,赵树理慢慢苏醒过来,躺在地上感觉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他发现自己的髋骨摔断了。

  ……肋骨未愈,髋骨又摔断,肺气肿哮喘也越来越加剧,赵树理每天都处在痛苦的喘息和呻吟状态。

  1968年12月,工宣队、军宣队进驻山西省文联,赵树理被集中监管起来,关进现在南华门东四条山西作家协会机关大院的南平房(现已拆除),不允许回家,吃饭也得家里的人送去。这就是后来被称之为“牛棚”的地方。同时,还成立了赵树理专案组,专门审查其“历史问题”。

  西戎在《他,是弱者也是强者——非常生活回忆录》一文中,讲述了这一时期赵树理所经受的严重摧残:

  “牛棚”生活纪律虽严,但关在这里的人都还知趣,无人去节外生枝自讨苦吃。开会自我批判,空话连篇,写材料交待罪行,套话语录抄引大半。牛棚生活里要的就是这一套,住“牛棚”里的人,日久天长,也学会了应付这一套的一套。从早晨起床,熬到晚上睡觉,我们所求甚微,能够平安无事也就是万幸了。

  有一天下午,院子里突然站满了人。进进出出,行色匆忙。而且有许多面孔是生疏的,我预感到有什么严重的情况要发生了。

  门被推开了,……“牛棚”里的人,都被戴上牌子,押出了大门。门口停着一辆贴满了标语的大卡车,我们都被驱赶着爬上车槽,把我们拉到了太原市的五一广场。原来是在这里举行万人批斗大会。主斗对象是省委、省政府的“走资派”,我们几位包括赵树理都是陪斗。

  ……胡里胡涂在台上低着头站了两个多钟头,天色将晚,批斗会总算收场了。可是就在我们登上卡车准备返回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赵树理年事已高,弯腰站了一下午,腿酸腰困,疲惫不堪,从会场出来上卡车时,两手攀着槽板,几次都未能跨上车去。这时,激怒了押他的两个“革命小将”。其中一位,不分青红皂白,举起紧握的拳头,对准赵树理的腹侧猛击两拳,打得他两眼生泪,霎时头晕眼黑,两手捂着腹部,蹲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腰来。

  “革命小将”怒斥:“你耍什么死狗,快上!”伸手一把擒住赵树理的衣领。赵树理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慢慢站起来,攀住车框,踩住汽车的后轮胎往上爬。这时,车上有人拉,下面有人扶,总算把他弄上去坐在车槽里。

  赵树理很要强,挨打以后腹痛难忍,每天仍和我们一起参加规定的劳动。我们看着他病恹恹的样子,为他十分担心,请求看管人免去他的劳动任务,由我们来分担。结果看管人非但不允许,还把我们集合起来训斥:“劳动是改造思想,他不劳动,能把他的思想改造好?你们能替他劳动,能替他改造了思想?”

  又过了二十多天,赵树理感到腹疼难熬,日夜呻吟。我们劝他请假去医院看看,……详细检查,是肋骨折断了,由于医治不及时,引起腹腔发炎,化脓,医生要他立即办理住院手续,他说:“要住院还得向单位的革命组织请示。”

  赵树理带着医生开出的证明和药片回来了。证明交给造反组织,住院不准,只能每天上医院门诊治疗。每天规定完成的劳动项目——清扫院子、厕所还得参加。只见他一手摁住腹部,一手提着笤帚、簸箕,拖着沉重的双腿,边呻吟、边清扫。厕所、院子、马路依次扫完,腹腔剧痛,满头冷汗,连走路也感到吃力了,只好就地坐下来歇口气,大声呻吟几声,这样似乎可以减去一些疼痛之苦……

  赵树理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本来骨折需要休息,他不但不能住院治疗,反而还要参加劳动,这样肋膜痛得更加厉害,晚上有床不能躺,躺下痛得连喘气都感到困难,只能背靠暖气片,胸伏床沿,用腿把腹部紧紧挤住来熬过这漫长的冬夜。

  ……我想无须再过多引录这些血腥的批斗场面了。批判在升级,斗争在白热化。这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你死我活的斗争。

  9、卡夫卡小说《判决》的中国版本

  赵树理一变运动初期的幽默而为沉默。这是一段何等漫长而痛苦的心路历程。

  批判赵树理的戏校学生后来回忆说:“批判他的那段时间,赵树理回到他的住所,总是呆呆地坐在床上,下意识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当鼓板,嘴里就哼哼起咱们上党梆子《两狼山》中,杨继业的一段唱腔:‘夜沉沉冷森森初更时分,抬头看又只见月照松林……’”“两狼山”是一代忠良杨继业的“败走麦城”,是另一层含义下的岳武穆的“风波亭”。

  赵树理的家乡是岳飞当年抗击金兵的古战场。岳飞在太行山枪挑金兵首领拓拔乌耶之后,立即派大将梁兴会合太行忠义,两河豪杰,在沁水再次大败金兵。接着,又在朱仙镇打了一次决定性的胜仗,直捣黄龙府的宏愿指日可待。当年的沁水人民踊跃支援岳家军,他们头顶香盆,争运粮草,并且筑起了七个城堡来迎接岳家军的进驻。这些城堡的遗址,世称“岳将军砦”。然而,就在这功败垂成之际,岳飞在十二道金牌的催逼之下,为表白自己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不得不放弃已经收复的大片国土,班师回朝,最终被杀害在“风波亭”。尉迟村一直供奉着岳飞的神位:一块“鄂王忠武”的匾额至今犹存。

  我总要情不自禁地想:当赵树理唱着“夜沉沉冷森森初更时分,抬头看又只见月照松林”时,是否有了与岳飞、杨继业一代代忠臣类似的心境?

  苟有富说:“他习惯性地拉灭了灯,摸索着把积攒起来的吸剩下的纸烟屁股撕碎,将烟丝装进烟斗,‘哧嚓’一声划着一根火柴,边吸烟边思索着……”

  西戎说:“他坐在床上,接连不断地抽烟。他心中有气时,烟瘾也就更大了。”

  西戎还讲过赵树理当“闹钟”的一段故事:

  ……进驻的“革命组织”决定要我们去干重体力活——烧机关里的暖气锅炉。

  烧暖气锅炉,并不是所有关在“牛棚”里的人都参加。只派定西戎、李束为、马烽、孙谦四人。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罪”大,另方面也是因为我们年纪轻(其实也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人了),这样繁重的体力活不让我们去改造,岂不便宜了我们。

  我们这几个参加烧锅炉的强壮劳力,每天两班轮换。规定四点起床进锅炉房,拉开炉闸板,打开通风门,加水、看仪表,把封着的火用铁杠撬开,添煤、掏灰、拉煤……干完这一切必干的工序,已是凌晨六点,锅炉里的凉水,烧到了规定的度数,便开泵送水,正好是人们起床的时分。以后每烧半小时送一次,房内的温度,便不会发生大的变化。可是要保持这种正常情况,关健是必须保证准时起床。在那动乱年月,我们都没有手表,那么重的劳动活儿,累一天,谁也不能保证不睡过头。

  ……每到凌晨四点,睡梦中便能听到赵树理那浊重的声音在喊:“时间到了,起来干活吧!”

  我们应声起床穿好衣服,赶到锅炉房看那里的钟,时间大致不差。说也奇怪,赵树理手上的表也早被人脱走了,起床时间,他是如何看得这样准确的呢?

  我问过他:“你是如何掌握时间的?”

  “你们看,”赵树理指着窗外一座房顶,“那座房顶上有个旧烟筒,每天我睡不着觉,就瞅着天空有一颗很亮的星星,当它走到和房顶上的烟筒成一条直线时,肯定是凌晨四点左右,叫你们起床上班正好。”……

  那年头流行一首歌:“抬头仰望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黑夜里想您有方向,白天里想您不迷程……”

  赵树理整夜里睡不着,他仰望着星空在想些什么呢?

  望星空的心理潜台词是:仰天长叹,“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望星空的心理潜台词还是:发出“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发出“悟过改更,我又何言;环理天下 ,夫何索求;九天之际,安放安属?”;发出“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发出屈原式一百七十多个“天问”。

  孔子有一段关于人生的经典论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人在三十岁以前,正是选择人生道路的时候,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人生的迷惘期。到四十岁,就有了人生的阅历,人生的感悟,就不疑不惑了。而到五十岁就该着知天命,六十岁就可以随心所欲不越矩了。

  然而赵树理,却是越到老年越陷入了迷惘。活到老学到老,越学心里越糊涂。划不清的大线站不完的队;写不完的检查认不完的罪。

  1970年9 月18日,这是赵树理最后一次在大众面前“亮相”。5000多名“革命群众”参加了这天的批判会。这天离赵树理告别人世的9月23日仅仅只有五天的时间了。赵树理已经失去了自己行动的能力,由小儿子三湖搀扶着一步步走上批判台。赵树理甚至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摇摇晃晃,随时有倒下来的可能。于是,只能扶他靠着一把椅子作支撑。

  赵三湖在《最后的日子里》,这样描述了赵树理参加的最后一次批斗会:

  每一个“批判者”,雄纠纠踏上讲台的第一句话就是:“赵树理,站起来!”接着,“抬头示众”、“低头认罪”。听到一声声呐喊,父亲条件反射般地立起来,困难地弯下腰……一次又一次“示众”,一次又一次“认罪”。父亲渐渐支持不住了,头上滚出汗珠,两腿开始颤抖。半小时过去,突然昏倒在台子上……

  这次批斗后,赵树理似乎已经不愿再忍受这种无端的羞辱和百般折磨,他彻底绝望了,决心早日离开这个曾经万分眷恋的世界。阿农在《大师的风度》里说:“后来,我才听人说起,在他生命垂危之际,好心的‘革命人道主义’者们,这才将他这个‘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送进医院,他也才在这个时候下定决心,恍然只求一个速去得了。他拒绝进食,对于任何人的劝说都只报以无声的闭目和摇头。病床前,他用微弱的声音,重复留给老伴和儿女的遗言是:‘回乡当个好老百姓,自食其力为人吧。’……”

  9月22日,当赵三湖跑步回家吃过饭又匆匆赶回到父亲身边,推开门,眼前的景象把他吓怔了:“只见父亲一脸雪白,浑身颤抖着滚在床上。见我过来,他抖索地伸出左手来,铁钳似地抓住我的一只手,使劲地摇晃起来,嘴张了几张,翻出白沫,勉强说道:‘快,叫你姐姐来,不要告诉二湖……嗓子里呼噜呼噜打响,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在访谈中我曾问起二湖:“你父亲在弥留之际,为何对三湖说,快叫你姐姐回来,却不让告诉你?”

  赵二湖回答:“因为我从小脾气很暴躁,在文革中,我身上还带着枪。学校的武斗司令。原来文联批我爸的时候,我还想把我爸抢回来。工宣队根本打不过我们,我们是学校的组织,小青年,天不怕地不怕。我爸大概是怕我惹事。”

  赵二湖又说:“在批斗他最厉害的时候,我问过他,爸爸,你在全国有没有特别好的朋友,在偏远的山区,我把你带过去,你好到他那里去躲一躲。他们找不到你,也就不打你了。他沉思默想了半天,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找谁去不是给人家添乱。他那句话给我印象很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之大,竟然没有一个作家的容身之地。

  赵二湖还向我作了赵树理最后时日的讲述:

  “他被强行押到设在柳巷山西人民高级法院的专案组后,我就再没能见父亲一面。半年后,我去插队,临行前,我去高院,想见上父亲一面。那时,他肋骨被打断,肺气肿和高血压也很严重,此一别,不知能否再见上。可专案组的军代表断然拒绝了。”  “又半年后,我在洪洞的乡村里插队,突然同时收到马烽儿子马小林发的两封电报,一封是‘父病危速归’,一封是‘父病亡速归’。如五雷轰顶,我一下就晕了。也记不清是怎样跌跌撞撞走完那二十七里山路到的辛堡火车站,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两股闪着阴冷青光的铁轨直向太原方向插去。说不来为啥只留下这么个印象。”  “一进南华门十六号院门,老妈颤巍巍迎出屋门只说了句:‘我娃,赶回来送你爸爸来了?’说罢母子俩抱住泣不成声。大哥大姐已先我回来,也迎出门来。……”

  “太平间里冰冷的水泥地上,斜躺着我的父亲。我不由哭着扑向父亲胸膛,一股黑血从他嘴里挤出。大哥抱住我,揩净父亲嘴角的血迹,又用手合上他的双眼,掏出一块大手绢把父亲脸遮住。……接着是乱石滩火葬场。我木木地站在院子里,鼓风机嗡嗡响着,高高的烟囱上冒起一团团白的烟,渐渐融进天上的云际,……我身边有一棵白杨树,如果它还在,树身上一定还有见证当年的痕迹。我在树身上,一道一道的划,刻下了心中的‘仇恨’。我恨那个军代表,那个不通人性的家伙。人世间两大不共戴天之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是杀父之仇呀!……”

  原晋东南地委宣传部干事,当时被抽调到文化革命办公室的丁长生,保存了赵树理写的第三份检查。这份检查当赵树理写出时,太行山文革已进入到昏天黑地一片混战的境地,再没人来关心他的什么检查了。

  下面,我摘录几段赵树理这份检查上的话:

  “原说我是‘红旗下的笨牛’,不确,笨牛总还能负一部分责任。”

  “我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再深入到火热的斗争中去搞上十年八年,还可以写点东西,写不出东西做点实际工作也是为人民服务。”

  “以前觉得自己无产阶级化了,20多年不落后,今后要落实,到哪里去锻炼?还到尉迟、峪口,我不怕见熟人丢人,人熟知道我是什么料。希望大家有什么意见都揭出来摆完。”

  “我对党再不敢有所要求。假如党还愿意把我留下来察看一个时期,给我一个最后改造的机会,那我就喜出望外了。”

  据说,赵树理在说到“喜出望外”时,不仅丝毫没有“喜形于色”,反而失声痛哭起来。这个细节,看了真正是让人触目惊心: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尤其对赵树理这样一个充满幽默感的汉子。

  鲁迅在评价到屈原时,用了这样的词句:“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我们华夏民族文化传统留存给我们的精神遗产,就是屈原式的“献身奉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唐达成在痛定思痛后说过这么一句颇为深刻的话:这一次次的运动,“不仅是人力物力上的浪费,更是对人真挚情感的一种浪费。”

  赵二湖说:“我父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认识也就是向我说:‘党内出了奸臣,坏事就坏在那一男一女手里’。这就是他用一生做代价获得的认识。”

  山西电子材料厂的晋遐令,还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细节:

  在“文革“中,赵树理受到了冲击,谁也不敢去他家了。而我敢去,因为我是工人阶级的一员。有一天我和他面对面说话时,他的眼神一直在看着我,我说,大伯,怎么了?他说,遐令,你的毛主席像章能否借我戴几天。”我说可以送给你。他显得十分高兴,可见他对毛主席是多么热爱。

  据赵树理的女儿赵广建讲,赵树理文革中挨批斗最甚的日子里,对她讲起过当年上私塾时的一件事:一天,塾师出去了,几个淘气的大孩子弄来一盆炉灰放在门楣上,塾师回来一推,炉灰扣了一身。搞恶作剧的孩子把责任推到赵树理身上,塾师不问青红皂白,把赵树理痛打了一顿。

  赵树理在蒙受不白之冤面临生死之际时,想起这么件往事,反映出怎样的一种心理潜意识呢?

  赵树理的女儿赵广建对父亲有这样一段回忆:

  1970年9月6日,几经周折获准探望父亲的赵广建,来到关押赵树理的山西省高级法院的一间小屋里。见“父亲在伏案认真地抄写着什么,我轻轻地走过 去一看,原来是毛主席的诗词《卜算子·咏梅》。父亲用一只手按着被打断了两根肋骨的侧胸,忍着极大的疼痛,艰难在坐在桌前恭恭敬敬,一笔一划地抄写着,汗水从他布满皱纹的额头沁出来,滴在纸上,他却抄得那样虔诚,那样聚精会神,仿佛在用整个生命书写着自己的信仰和寄托。看到这个情景,我积悲难禁,一下子哭出声来。父亲回头一看是我,叫我靠到桌前,双手捧着那首刚刚写好的《咏梅》递给我,庄重严肃地对我说:‘小鬼,如果将来有一天能看到党的领导,就替我把它交给党,党会明白我的……’”

  这一在临终前表白心迹的手迹,新时期赵广建交给了周扬。周扬在《〈赵树理文集〉序》中这样诠释赵树理的“绝笔”:“就在他遭受残酷折磨,面临死亡威胁的危急时刻,他没有屈服,对革命仍然充满了信心。他在被斗和监禁的日子里,偷偷地用破纸片写了毛主席的《咏梅》诗,以表示他对革命的信念和对党对领袖的一片忠心。他嘱咐他的爱女赵广建同志将这一有他绝笔手迹的纸片设法送到我的手中,那时我早已失去了自由,我的命运处于危如累卵的境地,但他还是信任同志,信任我们之间的友谊,相信我们总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相信人民总会重过光明的日子。”

  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这首词:“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它在丛中笑。”是因不满于陆游《卜算子·咏梅》词:“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的“消极颓废、孤芳自赏的情调”,反其意而撰写的。

  当我读着这段描述,情不自禁地会想:熟读毛泽东诗词的赵树理无疑十分清楚这首词的写作背景,当赵树理“按着被打断了两根肋骨的侧胸,忍着极大的疼痛,艰难地坐在桌前恭恭敬敬,一笔一划地抄写着”毛泽东的这首词时,想的更多的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呢?还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呢?

  荒诞派戏剧大师、奥地利作家卡夫卡一生都在讲述人被生存环境异化的现状。他写人被环境异化为一个大瓢虫的小说《变形记》,成为象征主义的传世名著。卡夫卡在小说《判决》中,讲述了一个关于专制的故事:父亲疑心儿子反叛他而判决儿子投河,儿子不敢违抗,死前还低声喊道:“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

  (首发《闲话》丛书第10辑;《中国赵树理研究》连载;摘选自《插错“搭子”的一张牌——重新解读赵树理》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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