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心中的革命样式主要有这样几种:“五四”运动(上街游行喊口号)、农民运动(造反不怕过火)、武装斗争(政治的最高形式),钻研革命理论(做革命导师或党内理论家)、革命檄文(以大字报一鸣惊人),构成了“文革”运动的基础。
不过这不是人人学得来的,许多都要有资格(比如上街斗人)。对于出身不够好的同学来说,革命的路其实很窄。读马列、研究革命真理,成为某些四中同学(不得不,只能)选择的进步道路。况且,上边也在号召“认真读书,弄懂马克思主义”。
毕竟是书生,不少同学相信马列书中有人类终极真理,可征服世界。赵京兴、许健康是这方面的厚重代表。赵京兴在同学中很有知名度,他以理论见长,善于独立思考,质疑流行观念,马列语录张口就来,辩论时拿他没辙。对这样的人,我们既佩服又担心。当时有人把满口经典理论词汇的人称作“克思”,去掉“马”字,换上个人的姓,比如“赵克思”。克思,代表诚恳、厚重,开玩笑地说,中国的“克思”们只恨缺少大胡子。
“文革”初期,我与郭海军“一对红”,这是从部队学来的,一个先进的帮一个落后的。郭海军是我们班团支书,约我认真读毛选,逐字逐句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读这类书。因为认真,小有感觉。我后来自己读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一读读到深夜,真是读进去了,顿悟开窍,激动万分,在桌子前头直转悠。由这本书,我似乎开始明白了什么是“主义”。以前感兴趣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可实验的东西(物理、地质、生物等自然科学),现在打开一片抽象的天空——“原来这就是辩证法!”
也可能是学得不彻底而落下了毛病,辩证思维害得我黑白不分,左右难辨。每件事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学英语“on the one hand and on the other hand”,很亲切)。见那些同学爱憎分明、言语痛快,很是羡慕。对我来说,真理越想越乱。多年后读陈独秀所言:“绝对厌弃中庸之道,绝对不说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痛不痒的话。”真不愧是廓清云雾的大时代先驱!
赵京兴日后评论自己说,他的思想习惯是从怀疑出发,遇事先生疑问,然后证实。这又是我所不及的。我的特点是接受现实,遇事倾向于理解,寻求解释,这大概是从自然科学那儿来的。
我发现领头的干部子弟其实不读马列,而是读内部政治书,甚至是敌人写的书。我明白了,这才是真政治,而书生与政治无法同步。
学习归学习,话又说回来,在革命大潮中,比的是疯狂,不是理性,要“忠”不要“理”。那其实是个不讲理的时代。人们舞文弄墨、摇唇鼓舌,只是学会了豪言壮语,学会了挖苦损人,学会了诡辩上纲。
不过,写传单大字报,倒也是个练字的机会。有一阵,我负责刻蜡版、印传单,摸索出一种快速字体,像隶体,扁扁的,看着很整齐。有一回形势紧急,伍贻龄口授,我刻蜡版,一张传单转眼完成。还有一回写大字报,因为毛笔顺手,那字迹连我自己都吃惊。宋德镇在旁边边看边夸:“你小子肯定是一笔一划练过。”我自然很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