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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30 23: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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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浩劫(1966年-1976年)亲历续(23)
42. 指羊为狼
当时,我被关在“牛棚”,与外界完全隔绝,不可能了解以上这些情况,尤其不知道“四人帮”及余党利用“一打三反运动”对我们下毒手的真相。我被历史的惯 性迷感,天真地认为眼前的“一打三反”运动是毛主席党中央的伟大战略步骤,毛主席亲自在“一打三反”运动的文件上批示“照办”。我最崇拜毛主席,我最相信 毛主席,毛主席叫“照办”,我就应该不折不扣地照办,一丝一毫不走样地照办。我告诫自已,不要站在运动的对立面,学运动初期当权派与群众顶牛,而要“相信 群众相信党”,理解群众的过火言行在这场伟大的斗争中是难免的。我要经受住这场斗争的洗礼,向党和人民交一份出色的答卷。
党啊!考验我吧!
正想着,校一级的大头目进来了,个子不高,身体挺壮,我不认识他,他认识我,他一进来就问我:“红鸥,你对这场运动怎么想的?”“我认为这场运动是对我 们每个青年的考验,就像……像一场严肃的考试,我要争取考好它。”我书生气十足地回答。“不对,这场运动不是考试,而是严峻的阶级斗争。”他铁青着脸说。 我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想,就算是阶级斗争吧,我也要站稳立场,坚定地站在工人阶级、革命群众一边。
每天早上六点钟,“牛棚”里的高音喇叭开始播音,先放《东方红》乐曲,然后读《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和《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按语:两条路摆在南 京国民党政府及其军政人员的面前:一条是向蒋介石战犯集团及其主人美国帝国主义靠拢,这就是继续与人民为敌,而在人民解放战争中和蒋介石战犯集团同归于 尽;一条是向人民靠拢,这就是与蒋介石战犯集团和美国帝国主义决裂,而在人民解放战争中立功赎罪,以求得人民的宽恕和谅解。第三条路是没有的。……现在, 已到了彻底弄清胡风这一批反革命黑帮的面目的时候了,中国人民再也不容许他们继续玩弄欺骗手段!全国人民必须提高警惕!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必须揭露!他 们的反革命罪行必须受到应有的惩处!……一个男播音员杀气腾腾的声音震得空气嗡嗡叫。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广播里把我当敌人,当南京政府,可我不是。但是我又不得不听,不听算对抗运动,要罪加一等的。
夜起风了,夹杂着雨声。清晨,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穿着一件紫红色灯芯绒外套,被两个女工宣队员押着,去参加外语系的“欢迎大会”。这是我第一次 和外语系的革命师生见面,我不认识他们中间的任何人,但我很乐观,我已经知道外语系不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的天下,而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了,连 系党支部书记也是工宣队队长老T担任的。工宣队没说的!我绝对信任,因为毛主席非常支持工宣队,他老人家还亲自赠送给首都工宣队芒果呢?我不相信工宣队, 相信谁啊?我天真地想,我要抓住这次开大会的机会,向工宣队解释误会,相信他们听了我的解释后会放我回兰考的。
复旦的校园像公园很美。濛濛细雨中,参天的香樟,成排的冬青显得更富有生气了,一群群和我年龄相仿的工农兵学员从我身边走过,无忧无虑地旁若无人地说着 笑着。我想,很快我也会和他们一样自由自在的。哪知刚走到一间大教室门口就被里面传来的口号声吓得不寒而栗:“严厉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深入开展‘一 打三反’运动”“红鸥不投降,就叫她灭亡!”两个女“保镖”把我推进大教室,并叫我态度老实点。她们一直把我推到讲台的侧面站好。黑板上挂着一幅《彻底批 判红鸥的反革命罪行大会》的横幅,我盯着发愣,不知道自已何时何地做了何反革命之事。不容我多想,满屋子的人在一个瘦长个子细长眼睛的男人(后来我才知道 他就是老T)带领下读毛主席语录:“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已跑 掉。”我也赶紧掏出语录读,一边读一边想,我不是反动分子,你们千万不要把我当反动分子。
老T为了今天的批判会,已经忙了许多天,他和系工宣队员,专案组成员几十个人把我的信件,正过来倒过去读,甚至断章取义,结果也无法拼凑一句所谓的三反言论。他们在信里读到的是一颗有理想有抱负的别别跳动的赤子之心。尊重事实,还是执行上级的错误指示?老T选择了后者;选择了后者,也就是选择了欺骗造谣,恃强凌弱,违法侵权,因而把自已从人变成非人。他手里有徐景贤 的“尚方宝剑”,徐景贤向他们这批头头交过底,一切从零开始,任何人先挖出来再说,材料可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力量对比来看,他也占绝对优势,几百个 人对付我一个人。老T很有信心地认为今天这个批判会,就可以把这只小猴子制得服服帖帖。读完语录,老T说:“革命的同志们,革命的师生们,今天我们在这里打一场人民战 争,批斗胡守钧反革命小集团的骨干分子红鸥,把红鸥押上来!”我还没弄明白骨干分子的含义,就被推到讲台中间站好,我赶快自已低头省得他们操心,老T要我 老实交代为什么要到兰考插队?
我一听消除误会的机会来了,连忙开口道:“兰考是焦裕禄战斗过的地方,是我向往已久的圣地。好像是66年2月吧,我在广播里听到焦裕禄的事迹,夜里激动得睡不着觉,我想,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的人啊。
68年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第一想到的就是兰考。焦裕禄未竟的事业,我们来继承!当然我也知道兰考很艰苦,但艰苦的地方 可以锻炼人。焦裕禄说过,革命者要在困难面前逞英雄。我们到兰考后,贫下中农从各方面关心我们,还给我们讲焦裕禄的小故事,房东大娘告诉我,焦裕禄和她一 起坐在地上烧地锅,一边烧一边拉家常,饭烧好,他一口没吃就走了……”我越说越多,完全忘记了自已是批斗对象,自我感觉自已是知青代表,正向上海的亲人作 汇报演讲。我看见台下有人交头接耳,我还看见老T在向我靠拢,并举起手来。亲人哪,你马上要用你那双工人阶级的大手抚摸我的头,并对我说:好孩子,委屈你 了,你可以回兰考了。
“砰”的一声,老T的手没有落在我的头上,而是敲在讲台上,他怒吼一声:“住嘴!红鸥,不许你往自已脸上贴金!”
我吓了一跳,脸变得煞白,身体摇晃了一下,所有的血都结冰了。
“警告你!红鸥!这里是无产阶级的天下!不许你乱说乱动!你只有老实交代!才是出路!否则死路一条!”
我噙着泪水可怜巴巴地说我说的是老实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声吞没了。老T指着我说:“革命同志、革命师生,我们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不要被她的伪装蒙蔽。站在我们面前的绝不是一个可爱的革命小将,也不是一个犯错误的红卫兵小将,而是一个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穷凶极恶的敌人!”老天!我又“穷凶极恶”了,可怜我是一个连杀鱼杀鸡都不敢看的女孩子。“刚才她自已跳出来,充分表演了一番,我们不怕她跳,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这只小猴子。现在请工农兵学员揭发!”老T的长手在空中挥动。“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我揭发红鸥是披着羊皮的狼,她到兰考插队是假,干反革命是真。在她到兰考去的那天,老猴子亲 自到火车站送她,红鸥你必须老实交代老猴子对你讲些什么?再玩花招,无产队级专政绝不是吃素的!”一个剃着板刷头的工农兵学员横眉怒目,慷慨激昂。
苍天有眼,我又成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了,我连打人骂人都不会,做狼够格吗?《成语词典》里有赵高指鹿为马,还没有指羊为狼的,今天我算是大开眼界了。“让我想一想,那天送我的人很多,有许云飞,许云飞的哥哥也来了,还有陆家礼,他买了一袋蛋糕送我……”我极力回忆当时的情况,我想,我要相信群众相信 党,不要和群众顶牛,他们要我讲什么,我就讲什么,哪知没讲几句,就被台下的喊声打断“不要兜圈子,要交代要害”!我连忙讲到胡守钧,再不讲,愤怒的群众 会把我撕了:“胡守钧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杨东锋,他们带来两棵小松树送给我,胡守钧说:希望你们像小松树一样扎根在兰考。”“哈——”台下哄笑起来,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笑,我说的都是实话。工农兵学员鄙视地说:“我知道红鸥不会老实的,照红鸥的说法胡守钧还是革命的了,这 岂不叫人笑掉大牙?这场运动不是不要搞了吗?现在我继续揭发在火车站胡守钧向红鸥发密令,要她潜伏在兰考,建立反革命根据地,企图以农村包围城市,实行全 国性反革命夺权,进而霸占全球!”
这完全是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我说:“这不是事实!胡守钧没有说过这种话。”工农兵学员却振臂高呼“不许红鸥狡辩!”“红鸥不投降,就叫她灭亡!”全体工宣队员、革命师生一呼百应、同仇敌忾“不许红鸥狡辩!”“红鸥不投降,就叫她灭亡!”(说老实话=不老实,这就是当时批斗会的逻辑。)老T怒冲冲地走到我面前,细长的眼睛恶狠狠地凸出来:“闭嘴!这里没有你讲话的地方,你要再说一句,我让你到监狱里讲个够!”
恃强凌弱是个古老的话题,鲁迅先生在剖析民族劣根性时指出:“自已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已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在上司面前,他是奴隶; 在下属面前,他是称王称霸的主子,强者欺凌弱者,弱者欺凌更弱者。如果不能彻底改造民族劣根性,即使通过起义、造反、革命推翻了旧暴君,主奴整合型的民众 (也即施虐受虐共生体)还会造出新暴君。法制缺失的社会,给民族劣根性大泛滥提供了良机。文化大革命以悲剧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幅民族劣根性大暴露的 历史画卷。
我惊恐地看着他们,心想不是他们神经出了毛病,就是我的神经出了毛病.谢天谢地,我还算“福星高照”,没有变成血肉模糊头发散乱眼睛可怕地张着的尸体,毕竟,“工人阶级”要比“农民阶级”有“远见”。
以后的几天,屋外下着绵绵细雨,屋里我哭得肝肠寸断。我想不通呀!工人阶级、革命师生,我把你们当亲人,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当仇人?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 旗下,从小受的是革命理想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教育。我最恨反革命、恨黄世仁、南霸天那样的坏蛋,可你们为什么要把坏蛋的同义词“反革命”这三个残酷无情的 字眼强加在我的身上?我二叔是中国人民志願军战士。当我读着魏巍写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时,我就想起了二叔,在朝鲜战场上,敌人的炮弹在他的前后左右开 花,他始终坚守阵地,沉着勇敢地把一发发炮弹发向敌人阵地。至今我还能清晰地记得他从朝鲜战场上寄来的3张照片,那是放在我恩奶贴身口袋里的,一天要看好 几遍的照片。照片正面是一个英武的军人,背景是朝鲜的大地,照片背面那么深情那么自豪地写着:妈妈!这就是你的儿子!恩奶不知要我读过几遍了,每读一次, 恩奶的眼睛总要闪着一层泪花,我幼小的心灵总要暗暗发誓:二叔,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做祖国妈妈的好儿女。虽然我是出了名的马大哈,走路会踢翻椅子, 洗碗会倒掉肉汤,但我绝不会去踢翻共和国的大厦,也不会把真理倒掉。在我单纯善良的心里,没有比干革命更光荣的了。门外两个女工宣队员(一共有六个女工宣队员守在我的门口,她们二个人一班,三班倒)日夜从门上的小窗监督我,我哭得再伤心,也不敢哭出声来。她们有“充 足”的理由不准我哭。“你哭就是对一打三反运动不满,对一打三反运动不满,就是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给你住这么好的房子,饭菜我们端给你吃,还有这么多人 帮助你,你哭什么?”她们说。(如果让她们关在里面,我端饭菜给她们吃,她们干不干?当然不会干,谁愿意失去自由?)她们还不准我锻炼身体,不准串连,不 准和隔壁房间打暗号,不准唱歌,不准关灯等等。我最害怕晚上不准关灯,这简直是要我的命,一盏明晃晃的灯泡把房间照得像白天一样亮,怎么睡得着?我常常睁着双眼捱到天明,真惨!白天,我还要超负荷地 “工作”,从早上6时到晚上10时,我要不停地写交代和参加批斗会,每天至少一场,大、中、小型都有,被外语系的师生当阶级斗争的“活靶子”打。
43. 爱没有泯灭
我周围的目光都是恨,可是我却在一个“特务”的眼里见到了爱。
一 天,我到卫生间洗衣服,一个长得像《天仙配》里的七仙女,穿一件空落落的蓝布外套的女人在扫地。她看见我像大孩子似地歪着头,踮着脚,费力地揉搓衣服,顿 生恻隐之心。她找来一块厚厚的木板,吃力地把它拖到我的脚下,说:“妹妹,你站在这块木板上洗,省力!”她好看的眼睛露出母亲般慈爱的光芒,她甜甜的声音 像叮咚的泉水流进我干枯的心田。我不认识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像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亲人似的,我的鼻子不由得一酸,泪水浸湿了双眼,眼前 的一切变模糊了。
萁在釜下燃
豆在釜中泣
自从我被抓到复旦,有谁关心我这个釜中泣的豆子呵。这是我第一次得到的真正的关心。事情普通得不能普通了,但在那个互相仇恨互相检举互相倾轧、人和人关 系被打乱的年头,却是多么珍贵啊。“七仙女”在她身处困境的情况下,还能点起同情的烛光,使我在这个泯灭爱和人道的黑暗世界里看到光明,我是多么感动呀。 我点点头,感激地看看她,然后站到木板上洗,果然轻松多了。回隔离室时,女看守问我“你有没有和那个女特务讲话?”我摇摇头,懒得回答,心想:这么好的人,怪不得只能被你们当作“特务”了。后来我知道“七仙女” 是外语系的教师,仅仅因为有海外关系,就被打成特务,被罚打扫卫生间。人间也有摧残“七仙女”的“王母娘娘”。
44. 假作真时
三月初,一天上午,我愁眉不展地坐在隔离室对着几张纸发呆,“唉,倒底怎样才能使他们满意呢?”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时门开了,涌进来一二十 人,有工宣队队员,也有专案组的。我始终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我只能从他们互相的称呼知道个大概。外语系工宣队是某棉纺织厂派出的,多为女性,年龄在 40~60岁之间,据说都是苦大仇深的,有的还当过包身工。只有两名男性,一名老T,另一名大家叫他“连长”,他个头不高,50岁左右,慈眉善眼 的,看上去一点不凶。专案组有教师还有两名70届女学生,有一段时间,我和她们同住一寝室,她们负责监督我。
“红鸥,听广播。”老T极其严肃地说。果然,高音喇叭播音了:最高指示: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胡风反革命集团中象舒蕪那样被欺骗而不愿永远跟着 胡风跑的人,可能还有,他们应当向政府提供更多的揭露胡风的材料,隐瞒是不能持久的,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从进攻转变为退却(即检讨)的策略。也是骗不过 人的。检讨要像舒蕪那样的检讨,假检讨是不行的。路翎应当得到胡风更多的密信,我们希望他交出来。一切和胡风混在一起而得有密信的人也应当交出来,交出比 保存或销毁更好些。胡风应当做剥去假面的工作,而不是骗人的检讨。剥去假面,揭露真相,帮助政府彻底弄清胡风及其反革命集团的全部情况,从此做个真正的 人,是胡风及胡风派每一个人的唯一出路。
在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批示“照办”的三个重要文件指引下,。在市革会的直接领导和关怀下,在全市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大力支持下,我校的工宣队、军宣队、革 命师生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不停顿地向胡守钧小集团发动猛烈的进攻,终于迫使骨干分子何穆与胡守钧小集团决裂,彻底向人民缴械投降,下面读何穆的交代: 向人民靠拢——何穆在这篇交代中,有根有据地叙述了他如何制订纲领,即“野心很大,不仅要夺复旦的权,而且要夺上海的权,中央的权。”
播音员读完何穆的交代后,接着读何穆父亲给何穆的信:儿啊,没有党,就没有我们全家,你不要忘记你是工人阶级的后代,你跟着胡守钧干反革命,对得起生你 养你的工人家庭吗?对得起我们工人的大救星毛主席吗?儿啊,你要老老实实认罪伏罪,立功赎罪,取得人民的谅解,早日回到人民的队伍中来。
何穆,难道你真干反革命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也许你们怕我嘴快要讲出去……,正在胡思乱想中,只听见老T和颜悦色地问我:“红鸥,你听了有什么想 法?”“我很震惊,何穆看上去不像反革命——”“何穆自已交代了,你还要为他辩护?!”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打断我的话,忿忿不平地说。“让她说,竹筒倒豆 子,全部倒出来,我们再帮助她分析。”一个肥抖抖的女工宣队员颇有气度。“怎么会干反革命?”我现在涵养功夫很好,心平气和地顺着自已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我和他接触很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月革命’中,当时,海港刮经济主义妖风,一百多艘轮船停在码头上,开不出去,我天天和海港造反派往船上跑,劝受 蒙蔽的群众不要北上告状,回原单位‘抓革命、促生产’。何穆来了,我是在海员医院碰到他的,他一来就批评我游击习气,把‘炮司’海港纵队搞得一塌糊涂,他 要整顿纵队。他叫我为他准备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我说,我从来没有办公桌,也没有床,我睡在女病房。你呢?就睡在男病房。”老T听我谈何穆显得 很高兴,听着听着,一张脸拉下来了,他招招手,十几个人围在他身边,小声嘀咭一阵,待我说话告一段落,“眼镜”他们像开迫击炮似地轮番向我“政策攻心”: “不要报流水帐,要揭发有份量的材料!”“你一来,我们就明确地告诉你,胡守钧小集团的性质是反革命的,人证物证俱全,你现在相信了吧?”“从何穆纲领 看,你到兰考是小集团的重要部署!”“王秀珍说,根据你们的罪行,十个脑袋也可以杀了!”“军宣队说,你们每个人可以枪毙两次。”“你要向何穆学习,你的 问题没有他大,他交代得好,可以宽大处理,你交代得好,也可以宽大处理。”杀十个脑袋?!枪毙两次?!我真不知道自已犯了什么罪,杀一个脑袋不够,枪毙一 次也不够!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围在我身边的人,心里直打哆嗦。老T的话最“苦口婆心”,连石头听了也要感动得掉泪,我再不能体会他的一番好意,干脆买块 豆腐撞撞死算了。他说:“红鸥啊,你要明白这次运动的目的是要清除隐患,教育后代。我们斗你,是为了七斗八斗,把你斗回来。你是小集团边缘人物,拉一拉可 以回来,推一推可以过去。为了把你拉回来,系里的革命师生、工人老师傅做了多少工作啊,天天开会,写大批判稿帮助你。有几个老师好几次写大批判稿写到很晚 才回家,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他们图什么?还不是为了帮助你提高认识?”(侵略就是友谊,迫害就是帮助,批斗就是教育,世界上的恃强凌弱者为什么都是一个逻 辑!?可我当时并没有认识到这点,还以为老T是党的代表,是正确的化身,我的思想应该尽量和他合拍。)“我一定老老实实接受大家的批判,争取宽大处理。” 我的态度好得不能再好。他们走了以后,我开始把我与何穆的接触密密麻麻地写出来,仔细到他穿什么衣服,手里拿了什么。但是写来写去,一句也写不出他做了什 么反革命的事,我无法把温文尔雅的何穆与心恨手辣的反革命联系在一起。我想反革命脸上又不写字,他要是用定时炸弹搞破坏,这容易识别。有时,我会觉得何穆 的交代不是真的,而是他瞎编出来的,这个想法一出来,就被“相信群众、相信党”这七个字压下去。现在又不是运动初期,可以瞎来来,我想。
为了把我从说真话帮助成说假话,外语系的工人师傅和革命师生真可谓“呕心沥血”“筋疲力尽”。
一次中型批斗会,约四五十人参加。老T把我的交代重重掼在桌子上:“看了你写的交代,把我们的肺都气炸了,这是什么交代?这是在向我们无产阶级进攻!”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我真心诚意的交代,又遭到他的全盘否定。难啊,什么时候自已的思想才能与工宣队、革命群众一致呢?“坦白从宽,抗拒从 严!”老一套的口号响 过以后,一个身穿蓝布对襟棉袄的男人挺身而出:“红鸥,你这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硬分子,极不老实。现在我们革命师生再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我问你,杨东 锋(杨扣其)为什么到兰考去住一段时间?”“他也想到兰考插队。”“你不老实,他自已已经承认了,你还不承认?”“我……杨东锋,”我一时语塞。听到“对 襟”话里有话,我有点动摇,心想杨东锋会不会是第二个何穆?老T插嘴说:“做人做鬼,你自已挑,别人揭发你的材料有一桌子高,你不交代,我们照样定你的 罪!”“对襟”指指桌上一叠纸:“这都是别人揭发你的材料!”他又指指手里拿的纸:“这张是杨东锋写的交代,你不讲我要念了……,好,再给5分钟时间想, 想出来还算你的。”他很“宽容”。……我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再给我50小时 也没有用,我又不能说假话陷害他。“你不讲,我来念,”“对襟”不耐烦了,“胡守钧要我到兰考察看地形,和红鸥一起搞反革命根据地。……”他还把手里的纸 在我面前扬一扬:“你看,白纸黑字,杨东锋亲笔写的。”我哪里知道杨东锋的亲笔交代是在拷打下被逼写的。我还以为是真的,难道胡守钧真的瞒着我叫杨东锋到 兰考搞反革命根据地?眼看我的红卫兵战友一个个成了反革命,我害怕极了。
七二年,杨东锋(复旦学生,“炮司”红卫兵)多次在校内贴大字报揭露专案组人员对他进行非法拷打,逼他笔录他们的口述,作为自已的交代。(一个现代的杨 白劳!)(其实,老T手里有杨东锋69年4月25日写给我的信,此信是从兰考我的箱子里抄去的,77年底他们把此信连同部分信件和照片还给我了。这封信中 说:“实在很尴尬,我姐姐病重,不能到兰考了,出来看看兰考和准备联系插队落户的打算一半也没完成到。”为什么他们要造假材料而不要原始的真材料,大概是 出于制造阶级敌人的需要吧。)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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