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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  林昭遗稿研究之三:地狱里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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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5 22:00: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5、“疯话”与自罪

  林昭批判毛泽东的文字,在十四万言书中比比皆是。钱理群、傅国涌先生的研究文章、胡杰纪录片中都有很多引用。而我这里仅就林昭十四万言书所述《疯话》的写作情形来举例,因为这部分内容紧接着林昭立誓与柯庆施冥婚的故事;同时,它也浓缩了或者说可以解释十四万言书全文的语言风格。从中可以见出,林昭的批判锋芒、她在人格和道德上的优越感与被疯狂释放出的批判力密不可分。也许我始终都需要说明,评述林昭所处的那个时代尤其是1964-65年林昭上书的年代,准确的词汇正是迫害与疯狂。而我们说到林昭的疯狂,恰恰突破了那个时代所有的政治禁忌。那禁忌本身是极权时代为剥夺人的自由意志而设定的,而林昭对自由、自我和人格的忠诚,尤其是回归上帝的基督教信仰,则给了她无比的勇气。在这个意义上,疯狂就是自由的形式。当然,在专制机器的碾压下,自由的代价惨烈,林昭承载的精神痛苦超出负荷。

  我们从林昭的语言方式可以看到这个特点,她对毛的迫害狂、他之屁股入文苍蝇入诗的文风恨之入骨,这是她驰骋想象剑挑毛泽东的情感动力。而她的《疯话》则如鲁迅的《狂人日记》那样,不时脱离逻辑,在象征、比喻之间见招拆招地疯跑。我说被疯狂释放的批判力量,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即从一件往往并无直接联系的事情开始,林昭将片段的感受串联起来,结论穿透现实,具有杀伤力:

  《疯话》就在那个下午起稿,到底那是三月十三日还是三月十四日么只好异日到那些血的原稿上去查找罢。写它的动机么亦可谓很明显,谁若看到它都不难理解:首先就还只是在竭力想向独夫作些不拘形式不着痕迹——不落陈套的规谏而促要他凡事取之正途!那不开宗明义的第一节就是责备他不听好话而犹在玩火,第二节则是责问他:“我的东西(注:指手稿等——昭)你为什么不给我?你安着什么心眼儿?……你为什么把我的东西串在钩子上?我又不是一条鱼?”等等。随后的几节虽不免略略有所发挥,诸如:“你不是人,我也不是人!你是个鬼,我也是个鬼!——你是自个儿高兴要做鬼的,我是活生生挨你逼成鬼的!……”“其实你就只有那么一点力量,你的办法说来说去也就是那几手。你的基础:‘土窮巧极’;你的表象:‘比学赶帮’;你的实质:‘偷抢扒拿’;你的目的:‘多快好省’!……”“夜真长!……这无声的夜——我累了!……但你在干什么!跳舞,还是吃人?——人好吃么?什么味道?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的人?你饿了么?——你消化得动么?你要‘食母生’要‘胃舒平’么?……”

  仅仅这么写还不够,林昭见到毛像、毛的文风都会产生本能的抗拒。她写道,3月12日报纸上有关越南问题的政府声明:“我的反感是一下就升到了顶点:首先便因为这样一种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可谓是极其典型地体现着毛风!”……“我默然地又刺破手指而把血点弹在了那个色厉内荏大言不惭地所谓声明之上好像它就是独夫的脸皮!……当作一种严峻的抗议!……”

  一周之后的3月19日,林昭和看守所方再次发生冲突;这次冲突在林昭看来非同小可:

  假如说林昭写给柯氏那两封血的陈诉是为一包静置着的炸药安上了两支引火雷管,则三月十九日的冲突就等于是燃着了导火索子从而直接促成了四月五日—九日柯氏之死这一致命的爆炸……回忆这些事情都很吃力,而要把它们写下来就更吃力。

  林昭写到当日的冲突经过,首先是林昭在囚室窥望的小孔里穿过纸条挂在门上,血书写道:“有事要求立即提审”。但值班看守拒绝拿走,接着另一位看守“眼镜”过来询问,林昭再要求将她写的《疯话》拿走;眼镜也拒绝了。林昭急怒交加: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青人那愤激的情绪是愈益趋向白热。《疯话》中之最刺眼的两节即“这个肮脏衙门发散出臭鱼、烂虾、死狗、瘟猪……毒疮的气息……”和“《阿Q正传》写错了!——阿Q并没有死!——但也许是‘大团圆’之后‘过了二十年再来……’的又是一个,待考。……”都是在眼镜走掉直到被叫出去的那半天空隙里写下来的!

  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鲁迅《狂人日记》的特点。相隔大约半个世纪,《狂人日记》开启了一个文学上反封建的启蒙时代;而林昭的疯话继续了狂人未完成的使命。她睥睨被极权扭曲了的普遍的国民性,向暴政领袖和制度所培育的屈从、懦弱的奴才哲学掷下投枪和匕首。

  林昭的生活态度与看守所/监狱的环境根本无法协调,从她的叙述来看,看守所的狱警除了使用械具,对她束手无策。多少人背拷一天两天就屈服了,而对林昭,肉体的折磨只是令她更加勇猛无惧。她说:“当第一看守所的人们似乎很‘善意’很关切地对我说应该学会涵养克服急躁等等的时候我就自行深思过”。

  真的,每当我沉痛莫名悲愤满怀地想到:这些自称为镇压机关或镇压工具的东西正在怎样的作恶,而人们特别是我的同时代人,中国的青春代正在这条该叫专政的大毒蛇般的锁练之下怎样地受难。想到这种荒谬情况的延续是如何斲丧着民族的正气而增长着人类的不安,更如何玷辱了祖国的名字而加剧了时代的动荡……啊呀,在那些时候这个年青人真是,如像《思想日记》书后之某一首诗里所说的:“腔血如泻何惜洒,化场风雨洗神州!”我还能不躁急吗?

  这段话也是胡杰在《寻找林昭消逝的灵魂》片中引述过的,胡杰也采用了林昭痛呼上帝保全其理性的那段话。但导演没有坚持考察林昭那种被撕裂的精神状态,即她的理性洞察与她的疯话是互为表里的,这种理性时常呈断裂的状态或者被疯话包裹。而我认为,林昭对自我的忠实远超过后代读者。她对自己精神上的异常反应有非常忠实的描述:

  3月19日,林昭坚持要求看守把她的《疯话》拿走,遭到拒绝,她“恨得直在那里撞门”,

  当眼镜阴阳怪气不涉正题地诡笑着说什么不要急,慢慢来,我——们想“你一定可以‘改造’好的”……之时林昭就正眼也不看他地回答道:—-因为他那些话在我听来似乎只可能作一种解释——仅仅是作一种解释!……

  “你给我——死了这条心罢!”

  这句话声音是那么森冷而峻厉,连自己听着都有些异样的感触。

  这是怎样的囚犯?林昭对“改造”的鄙视让狱警的权威无从施展。接着,在看守所的办公室里,林昭与“眼镜”僵持不下:眼镜要林昭回去囚室,林昭坚持要他收下血写的《疯话》。这个狱警叫来了两三个人——

  走在头里的就是我最憎恶的一个女看守,被我很不客气地直斥之为老鸨婆子的那个混蛋!为着企图见好于她的主子而对林昭达成其老鸨婆子的目的,她经常来充任打手,光是头发我就不知挨她揪下了多少?从住到那间小室里去特别是从今年春节那回打人事件以后我几乎都已经见不得她了,而在那天的特定情况下特定气氛中一看见她我便立刻像见了什么最可怕、最肮脏、最下贱的恶魔似的“啊!——”一声惨叫!……毫无思考过程而简直是出之于条件反射的本能!写到这里我耳边宛然又响起了那一声自己的叫喊。天啊!只要听见过它,那怕就是那个老油子乃至比他更老的油子,大概也会得承认:在这一声惨厉的绝叫里所包含着的恐怖、憎恶、仇恨、悲痛……种种都是任何舞台音响效果所万万不能达到的!……(第84页)

  林昭被锁进“那间小室”(我推测是单人囚室),“从那天本能地发出那一声绝叫以后直到五月——二日或是三日,整整一个半月里我没有再跟世人们说过话!”她需要表达什么则挖块石灰写在小窗、门或水泥墙上。三天之后的3月23日,林昭开始以自己的鲜血写《告人类》,这部遗稿未曾退还家属,我们至今不知其下落。三月底林昭又和看守“闹”过一场,结果是眼镜做了让步:将十几天不给林昭的报纸借给她看,也同意让家属给林昭接济。

  接下来在4月5日,林昭跟看守所再次发生冲突,这次冲突起因和她上一次即前面说到的11月5日收到家里送来的“水饺子”相似。她心生疑窦:“一刀草纸、一支铅管装的‘百雀羚’、一包(?)葡萄糖、还有三块钱。独夫之心思用到针眼里去时就是这样,连钱的数字都有着意思!——不,这句话更准确地怕的应该这样讲,极权政治之阴森森的神秘的荒谬就是这样:连区区一个数字都时而被赋于了某种暧昧的意思”。我们从这里的表述,可以看到,从物品的数目跳跃到“独夫”的心思,再到对极权政治之阴森神秘的判断,林昭的推测表现出很明显的妄想症特点,即把不相关的事情关联到一起。这又更激化了她与看守的对立:“故人们使我签收时我便把递进来的蘸水钢笔掷在一旁而使劲一下捅破手指就在那张送物单子上通天彻地大书下了血迹淋漓的‘林昭’两字!——签字!我给你签字!”结果,送物的狱警要拿回签字的钢笔,林昭不理他;那狱警便开门进来。警察在地上捡笔,气不忿地挑破了林昭贴在门上的春联;林昭跺脚呸他一口,他则猛力推撞戴着反铐的林昭:

  我踉跄几步撞到墙上差点儿摔倒了下去,但马上又挺起身子要重新向他进攻!——林昭这份难移的该死的本性就是这样,一遇到外来的侵犯镇压之类,首先想着的永远只是反抗而不是其他任何什么,甚至都不是力量对比等等之因素。这时外面大约有谁在作着示意,长人乃也借此下场,关好门走了。……

  在这场冲突两小时后,林昭喝米汤发生腹泻。那段时间,林昭和看守所闹僵,除一口米汤外连菜都不吃。但她需要补充盐,而看守所不让家里送,直接把盐加到米汤里。林昭怀疑米汤中加有泻药而且她还戴着反铐,剧烈频繁的腹泻让她倍受煎熬。看守所这方面可能就已经当林昭是个疯女人了,他们根本也不考虑她的需求,4月6日一整天,不给她发开水。

  4月9日,林昭喝过米汤,感觉泻药放得更多了,只好不喝。她裁下半张草纸写出抗议。到下午四点,开水才送来。但林昭认为发生了蹊跷的事,饭格子里的水一下子翻倒在血写的字条上。她将之解释为来自冥间的谶兆:“后来我才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都正发生在父亲灵位,发生在我以自己鲜血所绘设的父亲灵位的旁边。无疑地,有鉴于独夫的辣手凶心父亲是对那位不幸的第三者动了些怜悯。”

  林昭写道,也就是在这一天柯氏讣告发出;但她当时并没有看到。但在下午六时之后(讣告柯庆施逝世的时间点),她“情紊意乱神思不宁,甚且百脉愤张心血汹涌”。她强压着烦乱用小竹片写着血书《告人类》,就在暮夜十点左右,她写道这样的灵异感应:“忽然之间,那种使人百脉愤张的奇异的烦乱一下竟化成了一个相当强烈的刺戟!就像一道电光闪过酝酿着大雷雨的沉闷的天空,一种说不清楚的异样的感应也闪过了年青人只是笼罩着一团决死之孤愤的沉郁的心田!没有思考,没有判断;没有分析,没有综合。总之,没有任何一点理性的推论过程,可是桎梏之下的青年反抗者‘哇’地一下失声大哭起来!”
  林昭哭到看守再来,看守也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林昭抓一把石灰在墙上狂草“盐的问题”以及她的疑虑,看守也只是敷衍着她。林昭就这样再度陷入剧烈的哀痛中。这样,到了4月10日早上,林昭听到新闻中重播的柯庆施逝世讣告。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林昭心中埋下了这个结——柯庆施因她而死的情结。今天我们从有关变态心理学的研究中可以找到有关这个症候的名字:自罪情结。但它为什么在林昭心里引起了如此激烈的反应?考察理性的原因,我觉得可以说林昭对自我、对人格完美,有着近似洁癖的要求。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导致他人痛苦的过失。再一个,她在内心深处,对柯庆施这位上海市长存有期待——期待他可能会有良心发现。她认为在东南一带,这位市长“卓有声望”,“颇得民心”。

  在今天人们对柯庆施的评价中,一个基本的看法是柯庆施很左。他鼓吹“大写十三年”,宣扬个人崇拜:“我们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我们服从毛主席要服从到盲从的程度。”1958年在上海“反右补课”中,也是柯庆施执意要划傅雷为右派。但也有研究者邓伟志认为,柯庆施并不算左,他坚持划右派不能套比例,以至于上海只划了一万五千多右派,相比来说算少的。特别是上海的科委系统和外事系统,没有划一个右派,这是不容易的。但具体到林昭遗稿中,林昭并未提及这些事情。也许她并不知道,也许她模糊地听说过柯庆施对右派并非赶尽杀绝,但我对此只能停留于推测。从十四万言书来看,林昭认为柯庆施之死完全是因为她所写的两封自诉;而她几个月以来与看守的冲突,也加剧了柯庆施的危境,最终置其于死地。这个结论让林昭被内疚感击倒,她把自己描写成致人死命的不义者,因此罪责而无情地审判自己,有关凶兆、刀器、创伤和血字等意象,强调了内心痛苦和精神的分裂感:

  像一个震雷从头上劈下,像一柄利刀猛击着心窝,我一下就哭得气都转不过来而几乎晕倒,从一九六二年在第二看守所测知父亲辞世以来,这个年青人还没有像这样地哭过!——在她短短二三十年的生命史上还从不曾经受到过这样巨大而更深重的精神创伤呢!上帝啊!为什么死的偏偏不是我啊!在血泪交下奋不欲生的悲恸之中我连撕带咬地弄破了手指,而水泥罩墙上便出现了这么几行血迹淋漓笔划凌乱的文字——当作一种指控,一种陈证或一种宣告。那些目击过原迹者可能是更容易理解而且理解得更深,因为就从那留在壁上的字迹本身已经明显地可以看出:年青人写下它们时是怀着如何地哀愤惨厉的心情!……

  谁死了,谁?谁死了?!

  苍天哪,我造下的孽吗?

  我害死人了,以命还命!我也要死的!

  林昭志于一九六五年四月十日

  从上述情况来看,林昭在临近危机顶点的那一个月(3月13日或14日开始写《疯话》至4月10日确知柯庆施之死),她的处境和情绪都已异乎其他囚犯。一方面,狱警已经当她是个疯女人;另一方面,林昭对外界刺激的反应也达到无可调和的程度。事实上我们失去机会去了解,林昭的情绪状态与自罪心结,除了前述社会文化原因外,在其遗传基因或者大脑生物学的层面发生了什么激变。但显然,政治迫害、监禁非刑与生物因素共同作用,让林昭陷入她无法摆脱的内心矛盾。这种打击是如此之大,甚至超过父亲之死对林昭的打击。它不仅在当时,而且剧烈地改变了林昭此后的精神轨迹。

  6、地狱里的预言

  如果柯庆施在天有灵,他可能想不到,他的死讯在他曾执政的上海市最黑暗的一角,提篮桥监狱,引发了如此的心灵风暴。而且,作为共产党高级官员/位极国务院副总理的他,其姓名从此和一位争取自由的斗士连接在一起了。这样一个从逻辑上看光怪陆离的事情,不仅发生了,而且,它进而转化成为一则政治寓言,林昭通过她推演的政治悲剧,对极权的本质做出了深刻的透视。

  我们——四十八年之后的读者,隔着时空的距离,可以分清林昭笔下的柯庆施与真实的人物是两个人。但在林昭遗稿中,死者是她所有精神异常的谜底。我认为,她是用感应、同化和理想化的方式再造了这个形象。所谓感应指的是,林昭相信自己的情绪起伏必是代表某种神识谶兆,特别是处于极端孤独而思维和情绪又特别活跃的情况下,林昭陷入某种迷信直觉,追随感应的状态。同化是在于,林昭把柯庆施当做自己的同难、牺牲者;这样,他的死所代表的意义便与林昭的命运完全一致。理想化指的是,林昭将自己所有的感情倾注于这个人物,使之死而复生;变身为与林昭生死相依的爱情伴侣。

  在十四万言书的最后三十页,也即是林昭写到4月10日之后的内容,即呈现了这些不寻常的联系。尽管我们已经知道,柯庆施并非死于毛泽东之手;但是,一年之后在毛泽东发动的文革中,有多少他的许多亲密战友陷入灭顶之灾?!就此而言,我们不能不惊叹,林昭如同古希腊神话里的复仇女神,她预言了即将发生的悲剧:“先生们,若以这种速率死下去,你们的那些贵中央委员们可是确确实实在很短时期以内就将死得更无噍类矣!”

  我认为,林昭的预见主要是基于她的亲身经历和对现实的体验。柯庆施只是由于偶然因素(由于他任职上海,由于林昭以他作为投诉对象)被卷入、吸附到林昭的精神世界中。有关他的谋杀想象是虚妄的,但捕风捉影,株连迫害,这都是极权政治的现实特点。林昭以柯庆施为名,为那些冤死的人代言;她把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倾注到这个人物上,使之符号化,成为贴近权力中枢而被株连吞没的牺牲品。进入这个情境,林昭的情绪被引爆:

  在痛哭中我但觉万物都非而天地变色!天哪,我是什么人?!我在什么地方?!我碰到的这是一回什么事情?我眼前晃动着一片血!血!血!才流下来的惨红的血!这是我的血吗?!或者,是我造成的吗?!这是什么意思?!要达到什么目的?!又起着什么作用?!从这片血里我一下看清了最最狰狞可怖的罗刹鬼脸之上的每一根毛发!看清了迄今为止总是被小心掩盖起来乃至竭力美化着的极权政治那黝黑黝黑的骨髓!这就是“毛泽东思想!”——就是“毛泽东思想”之最为“深刻”的核心,却也是其最为真实的本质!

  如果我们把柯庆施的名字换成彭德怀或者刘少奇,如果我们把大饥荒以来几千万同胞的惨死和一代知识精英所受的迫害考虑在内,我们就会觉得,林昭对独夫的认识是如此透彻,她的揭示是如此深刻:

  独夫毛泽东之该死的刚愎自用轻躁任性——无原则无理性固然也可以当为一种性格特征来解释,但他之所以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一意孤行甚至竟然弄到如此无法无天地胡作非为的程度,应该确认为是先生们之贵党特别是贵中央什么玩儿长期以来对这个暴君一味迁就、姑容、放纵的结果!长期以来,当然是为了更有利于维持你们的极权统治与愚民政策,但也是出于严重封建唯心思想与盲目偶象崇拜双重影响下之深刻的奴性。你们把独夫当作披着洋袍的“真命天子”,竭尽一切努力在党内外将他加以神化,运用了一切美好辞藻的总汇与正确概念的集合把他装扮为仿佛是独一无二的偶象,把一切比较实在的或暧昧可疑的所谓功劳、成绩、好事等统统只归到他的名下以提倡、鼓励、扶植人们对于他的个人迷信与偶象崇拜!对于那些失败而丢脸的乌搞诸如从捉打麻雀到“人民公社好!”等等一切则尽量设法掩盖,涂抹、缩小直至无影无形地改头换面化整为零以遮饰他的错误!

  林昭继而对粉饰、神话毛泽东,对曲意放任、盲从纵恶的中共党内风气提出了更尖锐的谴责,她尤其揭示了其组织上的专制特征:

  除了已经相当普遍地存在着的奴性的习惯势力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受着党内太上皇——秘密特务之无微不至无孔不入的恐怖监视之故。这才是你们那个独夫民贼统治全党的物质基础,或者说组织基础!也因此我才不止一次评论他除了会办军队就是会办特务。认识这一点对于深刻认识今日中国大陆的政治现实之本质具有颇为重要的意义!受着如此一个彻头彻尾特务化于一层伪善外衣之下的所谓政党的统治,我们还能向何处去寻找一点民主气息呢?!谁都不能供给人们以自己没有的东西,而先生们的贵党之内除了集中、集中、集中,而且是恐怖的集中!根本就早已没有了任何民主可言!

  林昭联系中国社会的历史指出了毛泽东思想的封建帝王本质:

  毛泽东思想也没什么了不起!中国自古以来为王为寇者无不深晓这一条封建中世纪的政治规律:天下靠打而民无二主!如此而已。独夫差胜前人之处不过他是适逢其会而去把这一条中世纪政治规律披加上了那该死而又该死的所谓马列主义的外衣!但假如没有那许多爱国心热正义感强拯民愿切的热血青年慨然献身以为先导(这些人里面就有着林昭母系的长亲),又假如没有那许多嫉恨邪恶热爱土地单纯质朴的善良农民糜首尽命以作牺牲,先生们的一代江山岂能单凭独夫纸上谈兵唾手而得?先生们成天价反封建反专制反独裁高调唱个不止,自己党内封建专制恐怖独裁到如是地步却只一味惜生怕死贪恋着不义的权位以图分取独夫乘兴儿赏与的半杯残羹瓢数冷饭,狗苟蝇附同声“万岁”之余,曾未闻几人敢步“海瑞”之后尘而直要到今日之下让这个青年反抗者激于义愤不顾死活地来直揭而痛陈你们之独夫的可耻罪恶!

  就此,林昭对一个时代做出了审判:

  毫不夸张地说:先生们,你们要毁灭了,——要毁灭了!暴君独夫以及其秘密特务的恐怖统治几乎已经斲丧了你们党内的任何一点活力更窒杀了你们党内的任何一线生机!作为一个政治整体你们已经丧失生命力而临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上了!先生们,可敬的先生们,假如再也无以自拔,那么你们是决定地要毁灭了!

  林昭言重了吗?十五年后,这个党领导下的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以“精神病复发”为由,对林昭宣判无罪。经过家人抗争,次年,1981年12月,同一法院再次对林昭做出判决,这次不以“精神病”为理由,宣告林昭无罪。

  一个宣告林昭无罪的时代——一个在各种意义上向毛泽东背转身去因而燃起希望的时代。然而,是在付出了何等的代价之后!


来源: 东方历史评论 | 来源日期:2014-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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