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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0 15:4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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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浩劫(1966年-1976年)亲历续(17)
29. 家庭精神领袖
近乡情更怯,离家越来越近,我的心也没来由地越吊越高,在这个今天不知明天的大乱年头,家里的亲人都好吗?我是半夜时分到达上海的,开封一高给我买了一张火车票,我也算毫毛无损地“荣归故里”了。
纺三宿舍的一草一木,我闭着眼睛也能记得清清楚楚,大半截身子伸出围墙的是一棵老梧桐树,小时候,我曾和大弟攀上它的枝头,采摘它的长着密密小刺的圆 球。走进大门,向左一拐弯是我们儿时的乐园——网球场。网球场边挺立着一棵高十几米的广玉兰树,她是我们“纺三宿舍”的母亲树,看到她默默无言地伫立在黑 暗中,睁着一双焦虑的大眼睛,我的鼻子不由得一酸,眼睛蒙上了一层雾:
上海,故乡,我回来了!
轻轻推开小花园的铁门,往前走几步,跨上三个台阶,我就站在我家大门口了。依旧是那扇拱门,上圆下方,什么也没变,连颜色也没变。我没有去敲门,反而背 朝着门坐在石磨子地上。恩奶肯定已经睡得熟透了,我不应该半夜敲门吵醒她,让她为我开门,这是我的显意识。我的潜意识是怕,一路上,我有一种迷糊的不祥预 感,总担心家里会出事,好像我一敲门,原先的忧虑会变成活生生的残酷现实。月亮忧愁地看着我,把她银色的光洒在我的身上,小花园的草木上。花园里静悄悄 的,往年每到这个季节,恩奶种的千日红还开得红火,球状的小花像一只只野生的小草莓,煞是可爱,可是现在花园里光秃秃的,除了一棵无花果树和一枝木香花 外,没有别的花草。去年扫四旧时,种花栽花被当做资产阶级小姐太太的闲情逸致扫掉了。
恩奶是种草莓的能手,她常常自豪地告诉我,那时她在乡下种的草莓长得跟小拳头一般大,一咬酸甜一汪水,问她怎么种的,她说人勤地不懒,只要高荣(上海方 言:肥料)足,庄稼就长得好。从乡下搬到城里住,她带不走草莓,带走了草莓似的千日红,现在千日红也没有了,恩奶心里该多难过。我知道她最宝贝的还是我们 这些孙女孙儿,我们是她生命之血培育出来的草莓。我一走半年,真不知她心里啥滋味?
她常说我命大福大,我出生3个月时坠西柏坡大河而不死,这命不大吗?也真叫她说准了,半年前我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从家里孤身出走,谁知死神和我擦肩而过,又让我回来了。虽然我没有进屋,但我可以想象得出亲爱的恩奶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屋里恩奶睡得不踏实,半夜醒来,嘴干得没有一星唾沫,她想喝口水润润嘴,便摸黑起床,找到一把茶壶,往嘴里倒了半壶水,然后回到床上。躺在床上,睡意全 无,睁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她原有一个多么和睦的大家庭啊,可是自从去年开展文化大革命以来,灾难接踵而来:大儿媳大儿子被批斗被隔离。小孙女一跑就是半 年,三儿住的武汉武斗激烈……想到这些,她双手合掌祈祷:
老姆妈!请侬保佑我们全家吧!观世音菩萨,请侬显显灵吧,不要让我们再遭受灾难!老天爷,请侬可怜可怜我吧,不要让我再为孩子们担惊受怕了!黎明渐渐从 黑夜中显出,我正倚在门上打瞌睡,朦胧中觉得有东西挤我,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我背后的大门在挤我,我挪动了一下身体,门开了一道缝,从门缝里探 出小嬸嬸的头,她说,“噢,原来是你啊,我想为啥门开不开?是你堵在外面,你为什么不敲门进来?野小鬼!”恩奶听到叫声,连忙起身,看见我像泥桨里爬出来 的又脏又黑,来不及哭也来不及笑,连忙把我拉进屋里。洗完澡,换上恩奶洗的上面还有太阳香味的干干净净的衣服,吃着恩奶烧的我们从小吃惯的大米粥, 心里真是无比舒坦,无比温馨。我又到家了!在我的脑子里家的概念从来是与恩奶联系在一起的.在外面受了委屈,我们总可以回到家里得到恩奶的安慰,恩奶安慰 我们,常常是相同的一句话:“谁欺侮你,我去找他们算帐。”仅仅这一句话,就能把我们的气赶得烟消云散,当然她并不真地去找别人算帐,我们也不要她去找别 人算帐.其实我们知道,很多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真的需要保护,我们在乎的是理解!我们从外面回来,无论什么时候,总能从碗橱里找到恩奶烧的红烧肉,烤毛 豆,即使咬几口恩奶自腌的青头萝卜干,也是鲜美无比!我们总有干净的衣服穿,总有温暖舒适的床睡!那时,我们真不懂事啊,我们不了解,在恩奶坚强的外表下 包藏着一颗孤独痛苦恐惧的心,她为了我们,日夜担惊受怕,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我回了家,可这是支离破碎的家,幸亏有了恩奶,用她母亲、祖母的智慧、刚 强、辛劳支撑起这个家,让我们还有一个家可以回。没有恩奶,哪有我们这个家?陆陆续续,从恩奶嘴里我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事。
我父亲(中共党员、离休干部)被厂造反队打烂臀部,装进麻袋。造反队准备把他与麻袋一起扔进黄浦江。父亲趁他们吃饭之际,用牙齿咬破麻袋,逃了出来。恩 奶连忙把他藏到嘉定凤仙娘娘小姐妹家中避难。造反队到我家来打听父亲的下落,恩奶不告诉他们,还反过来向他们要人:“我儿子呢?是你们把他关在厂里要他交 待问题的,现在不见了,是不是被你们打死了,你们赔我儿子!”说着老泪纵横,哭晕在地。恩奶确实不是装的,想起大儿九死一生,她那颗慈母的心就如刀搅,那 时恩奶还顶着军属的帽子,造反队拿她没办法。听到这里我的心在滴血。我反对暴力,只有匪徒会用暴力伤人害人!
我父亲是个慈爱有责任心的好父亲。他从不打我们骂我们,他把我们七个子女当做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那样呵护着、疼爱着。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和我们姐弟七个一 起渡过的快乐时光:一起去乡下钓鱼、一起去野地挖猪钻草、一起到人民广场看国庆焰火、一起到中苏友好大厦看展览、一起到公园看狮子老虎等等,当然母亲只要 有空,也会参加到全家游的行列中。白天,他抽出时间为我们全家烧拿手菜——上海腌笃鲜等等,晚上他为我们盖被子。我们,包括恩奶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了。吃过 晚饭,有一小段空档,他就为我们讲《三家福》、《隋唐演义》等,讲到最紧张的时候,他会卖个关子说:“请听下回分解。”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在父亲绘声绘色 的口述中,一个白甲白袍的少年英雄小罗成拍马飞驰而来,令幼小的我十分神往。父亲在我心目中也是一位好汉。小时候,父亲曾告诉我,解放前,他做地下工作 时,被国民党抓进监狱。国民党特务对他严刑拷打,威胁利诱,逼迫他交出上级领导人,父亲不为所动,至死不交。父亲还非常关心我们的学习,他给我默过生字, 背过课文。1966年初,他给我看一张银行存折,语重心长地说:“爹爹要培养你们七个小孩都上大学,这张存折是为你上大学准备的。爹爹相信,你一定能考上 大学。”“文革”初期,66年8月份的一天晚上,他带着弟弟参加市东中学我们战斗队组织的辩论会.会后他要我听党的话,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后来,我父亲 被他们厂隔离审查。我内心十分矛盾:一方面我想不通为什么对党赤胆忠心的父亲会被隔离审查;另一方面我又要相信党相信群众对父亲的隔离审查是正确的.从此 我避而不谈我父亲。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我早已和父亲划清界限了。“文革”以后某一天,那天我二姐也在场,我十分内疚地向父亲承认错误:“爹爹,我对不起 您,文化大革命中,我讲过要与您划清界限。我错了,我不应该讲这种话,请您原谅我。”当时父亲还有问题未解决,但他能想得开,听到我说道歉的话,他开朗地 一笑,要我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说:“小美度,爹爹不怪你,你这样做是响应党的号召,没有什么错。”(父亲的事迹记载在《上海第三十一棉纺织厂工人运 动史》等书中。)
我母亲(中共党员,离休干部)是个老布尔什维克,她的党龄比我的年龄还要大,她从未关进监狱,又是他们厂里数一数二的老工人,造反队查不出她什么问题,后 来找出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同名同姓的叛徒硬按在她头上,要她承认自已是叛徒,母亲当然不会承认。她人缘好,对谁都和颜悦色,礼让三分,造反队员多数人对她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少数几个施虐狂折磨她。
恩奶从她的床头取出一个灰布笔袋,这是大弟上一年级时,她特意为他缝的。她从笔袋里掏出一蓬黄白相间的干枯的乱发:“这是你娘的头发,是造反队硬从你 娘头上拉下来的,是我从地上拾起来的。这是造反队的罪证,总有一天,我要找他们算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坏人做恶事,总有一天会有报应!”妈妈的头 发?!被硬拉下来的?!我捧着妈妈的一把乱发,胸口一阵阵发闷,心里像有千万根锥子扎,毛主席说,要用文斗,不用武斗。你们算什么造反派!专门武斗。我不 在上海的某天,造反队押着母亲来到我家门口,在我家围墙上糊了50多张污蔑母亲的大字报,他们还把一个上面写有大叛徒三个字的木牌挂在母亲的脖子上。一个 满嘴大黄牙的男人用被香烟熏得发黄的指头敲着母亲的头喊道:“快叫,我是大叛徒!”“我不是,我不能叫,毛主席教育我们要实事求是,我不能瞎说。”母亲平 静地说。“你敢犟嘴!我让你犟嘴!”失去人性的“大黄牙 ”右手一把揪住母亲的头发,左手抡起拳头猛击母亲的头。母亲的头发一把一把被抓下来飘落在地上……“大叛徒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围观的造反队员不仅不制止“大黄牙”的兽行,还呼口号助纣为虐。母亲曾经为了他们厂里的工人(包括“大黄牙”们)能过幸福的生活出生入死,“大黄牙” 竟然用拳头表示他的“敬意”,他已经失去了做人的最低资格!母亲的肉体被打得生痛生痛,母亲的心更痛:她不明白自已和革命老一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江山为 什么 会出现新的黄世仁、穆仁智!
1937年11月,上海发生“七君子”事件,爱国领袖沈钧儒等7人因主张抗日,被当时国民党政府非法逮捕,这一事件激起全国人民的公愤和抗议,强烈要求 国民党政府立即释放“七君子”。那时,妈妈才十七岁是一名聂耳歌咏队的队员,她和队友们一起参加了救援“七君子”的游行。在去大场的途中,一批武装警察包 围了她们,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们,不让她们前进一步。妈妈站在第一排,身穿月白色旗袍,右手举着《立即释放“七君子”》的小旗子,胸口对着敌人的枪口, 她没有退后一步,也没有害怕,而是挽紧队友的手,无所畏惧地和队友们一起唱起了《救国军歌》:
枪口对外,齐步前进!
不伤老百姓,不打自已人!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
(妈妈说,她们当时都抱了必死的决心,眼看日寇铁蹄践踏,山河沦陷,国难当头,还能怕死吗?)她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山崩地裂,唱得警察一个个把枪口放下,让开一条路,让她们通行。
1938年,日本军队在上海横行霸道,妈妈当时在厂里做工,厂的斜对面是日本宪兵司令部,厂内有日伪暗探活动,环境非常险恶,但是妈妈不怕,她为了宣传 抗日,将生死置之度外,经常教工友们唱《新女性》、《大路歌》、《五月的鲜花》、《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等抗日歌曲和进步歌曲。昂扬激越的歌声 传遍全厂,坚定了工人们抗日的决心(妈妈的事迹在《上海第一毛条厂工人运动史》一书里有介绍)。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万万岁!……”一阵声嘶力竭近似于喊救命的声音突然响起,恩奶举着右手喊着口号从我家拱形门门口冲出来,她嘴里喊的是毛主 席万岁,心里喊的是毛主席快来救救我的儿媳妇!她一直冲到大儿媳面前,用衰老的身体挡住“大黄牙”的拳头,不让暴徒打我母亲。恩奶来救自已的儿媳妇了!母 爱的冲动使恩奶变得勇敢无比,她不能看着暴徒摧残自己的儿媳妇不闻不问,在她慈爱天下的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是心肝宝贝,儿媳妇也是心尖尖,她要冲 上去保护自已的孩子,哪怕拚上老命!我大姐(侯月英)带了弟弟和邻居家的小孩在一旁喊口号“要用文斗,不用武斗,”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为恩奶助一 臂之力。大姐本来静如明月的大眼睛,此刻由于愤怒变得像火球一样灼热。
此时此刻的恩奶多么像屠格涅夫笔下因爱的冲动,奋不顾身救护幼雀落到狗鼻子跟前的老麻雀呀!爱,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强大(屠格涅夫),比仇恨更有力 量。在场的造反队员都感到这母爱的力量,谁没有母亲啊。幸亏这些人天良未泯,恩奶英勇的行动唤醒了他们的良知,他们上前拉开“大黄牙”,“批斗”我母亲的 现场会草草收场了。他们走了以后,恩奶余怒未消,把污泥浊水的50多张大字报全部撕掉。
无与伦比的恩奶!
世界上没有一种力量能与母爱匹敌!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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