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鲁人民战争在1980年5月几乎是不被注意的,只有一些点燃投票箱、点爆小型炸药和一些零星的袭击警察事件。然而,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战争缓和下来时,毛主义游击队和政府军的冲突号称导致了至少5万人死亡——大多数是农民、未受教育者和穷人。(42)在十多年的时间里,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沿着正统的“毛主义”路线,认真地进行暴力和不妥协的武装起义,显示了在毛泽东之后并且在严重偏离了中国文化和政治轨道的环境中“毛主义”的适应性。
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产生于秘鲁共产主义运动中的派系政治。首先,在1964年,秘鲁“毛主义”从主流共产主义政党中分离出来,拒绝苏联和古巴的影响。然后,在1970年,一名之前当过哲学教授、并在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干校培训过的共产主义组织者带领“毛主义”激进分子成立了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阿维马埃尔•古兹曼•雷诺索(Abimael Guzmán Reynoso)从他的学生和在中南部贫穷多山的安第斯山脉的本地农民之中吸引支持者——当地人用本地语言称他为“红太阳”,而批评者则因为他的洗脑能力称他为“香波”(Shampoo)。古兹曼化名贡萨罗主席(Presidente Gonzalo),自称是“最伟大的、活的马列主义者”。作为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智识的继承人,他的“贡萨罗思想”成了“马克思主义的第四把刀子”。在运动的最初期,一个毛式的个人崇拜在古兹曼周围形成,后来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使用了像文化大革命的宣传品那样的煽动性海报、给敌人扣上蠢材帽子、甚至是用普通话背诵毛泽东歌曲。(43)但是,与毛泽东农民形象不同,党的宣传总是把古兹曼描绘成一位戴着眼镜穿着深色外套的博学教授。
古兹曼鼓吹向真正的秘鲁马克思主义的回归,重视毛泽东将普遍理论应用到当地环境中去的号召。这意味着对秘鲁共产党创始人何塞•卡洛斯•马里亚特吉(José Carlos Mariátegui)学说的回归和适用,马里亚特吉在20世纪20年代首次指出秘鲁“革命的光辉道路”。如同古兹曼在1988年的一个采访中解释的那样,“我越了解毛泽东,就越欣赏和尊重马里亚特吉。因为毛泽东鼓励我们创造性地应用马列主义,所以我回过头并重新学习马里亚特吉,发现我们拥有他这样一位一流的马列主义者,他已经彻底地分析了我们的社会”。(44)毛泽东的延展性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概念与马里亚特吉对20世纪上半叶秘鲁的描述相当一致,即多元世界的共存:土著农民社区实行原始农业共产主义,殖民地时代的大庄园在高地保留着封建经济体制,半封建沿海庄园种植庄稼以供出口,资产阶级城市与国际资本主义捆绑在一起。(45)尽管这半个世纪间发生了许多变化,但古兹曼仍以一个恰当的安第斯山隐喻做出这样的总结,即有三座大山需要跨越:国际超级大国的帝国主义、秘鲁民族的半封建主义和利马的官僚资本主义政体。马里亚特吉对秘鲁社会作出了分析;而毛泽东则提供了改造它的战略。
对于古兹曼来说,秘鲁“革命的光辉道路”必须遵循持久的人民战争的道路,需要在暴力和耐心之间保持一种动态平衡。“毛主义”教导古兹曼“使用暴力是一个没有例外的普遍规律”,尽管当1980年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发动人民战争的时候,武装斗争的条件还不理想。(46)不只是因为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规模小且装备差,而且各种改革运动已经消解了激进分子(推进革命)议程的紧迫感。秘鲁的军政府在20世纪70年代初实行了一些意义深远的改革,包括土地改革。此外,20世纪70年代末,民众运动和全面罢工的浪潮反映了政府改革所存在的缺陷,并导致了平民政府回归。虽然如此,游击队通过打击农村生活中常见的祸害,从偷牛贼和卑鄙的勒索者到通奸者和腐败官员,以寻求农村穷人和心存不满的年轻人的支持。而起义者信条学习班、严酷的社会政策和对善意基层组织的恐怖袭击则不受欢迎。(47)再者,易于诉诸暴力的马克思主义的“第四把刀子”是一把双刃刀:暴力行为可以挑战国家权威并催化革命,但是他们也可能导致疏远人民的反作用。古兹曼“必须通过大规模行动教育民众,以便给他们灌输思想”的声明暴露了他对普通人民矛盾的、精英统治的态度。(48)
尽管大众支持冷淡,但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通过专制纪律和意识形态的纯粹性获益,用德格里高利(Degregori)的一个难忘的词语来形容,变成了一颗“矮星”——一种高度集中的权力,其巨大的重量与小型的体积不成比例。(49)光辉道路建立了一个“战略上集中、战术上分散”的秘密党组织,像“珍珠项链”一样垂直相连但是各自独立,及时地为当地战士提供对策。(50)此外,党很有耐心和计划地发动了持久战,适应了迈克尔•史密斯(Michael L. Smith)提出的“生态政治学”,在秘鲁多样的、分散的地域上发动“由小规模战争构成的战争”。(51)游击队的适应性也很强,平安渡过了国家的“肮脏战争”(1983-1985年),在那段时间政府军不加区别地摧毁反政府军控制地区的村落。1986年的一场大规模监狱暴动,造成了数以百计的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党员死亡,被党美化成秘鲁的“毛主义大跃进的金印章”:“鲜血不能淹没革命而是浇灌了它!”(52)人民战争继续扩大,在1989年的时候,游击队准备把人民战争推进到首都,(发动这一次战争)的资金来源主要是可卡因贸易。光辉道路从棚户区据点开始其工作,在利马-卡亚俄中心区精心谋划了一个以暴力、停电和工业破坏为内涵的城市战略。然而在同一年,政府最终发起了对暴动的全面的和联合的反攻,以夺回秘鲁农村穷人的支持。1992年,阿尔贝托•藤森(Alberto Fujimori)的自由政府军俘虏了古兹曼以及半数的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中央委员。古兹曼于1994年在狱中发表了一个拥护和平的声明;从此以后,光辉道路走向衰落。
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在其人民战争的鼎盛时期的崩溃,说明了重复毛泽东在中国的成功是很困难的。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巧妙地拓展了持久战的战略,但却没能成功。最终,他们自己发现了“毛主义”个人崇拜的致命缺点:正如毛泽东的去世使中国文化大革命突然终结,伟大教师古兹曼的被捕几乎宣布了秘鲁毛主义运动的失败。如一位学者所说过的,“毛主义”在秘鲁的运用本来应该是“从地理位置上看是自上而下的,而在政治、社会和经济方面却是自下而上的”。(53)相反,秘鲁共产党(光辉道路)在(动员)当地民众之前自上而下建立了一个由讲西班牙语的和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先锋队构成的组织。(54)本来应该把马克思主义创造性地应用于安第斯山高地,但却被它本想消灭的相同的封建和殖民地的社会分化所同化。20世纪80年代,“毛主义”人民战争理论的传播远远超出中国的范围,但却没有一个地方的“毛主义”革命再次成功夺取了国家政权。然而,尽管国际“毛主义”的领航灯——光辉道路垮台了(更不必说苏联模式共产主义的全球衰落),但20世纪90年代中期尼泊尔爆发的人民战争,再次证明了第三世界“毛主义”的适应能力。引人注目地是,这一次“毛主义”将取得胜利。
全球化: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
从1996年到2006年,“毛主义”游击队成功地发动了反对尼泊尔议会君主制的国内战争。“毛主义”的胜利,付出了牺牲至少1万到1.5万尼泊尔人的代价(大概三分之二被政府军杀害,三分之一被反政府军杀害),最终废除了君主制,建立了尼泊尔联邦民主共和国(the Federal Democratic Republic of Nepal)。他们的胜利有另一个极为意外的结果,即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没有建立一个“毛主义”模式的“新民主主义”的无产阶级专政;相反地,该党成为了代议制民主的和平参加者。
尼泊尔是一个小国,贫穷的内陆国家,在北部与中国西藏的喜马拉雅山接壤,在南部、东部和西部与印度接壤。由于地理上的与世隔绝和经济上对印度的依赖,尼泊尔的命运在传统上是由它的强大的南亚邻居所决定。但是今天,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创造性地回应了来自全球和地区的挑战,证明了第三世界“毛主义”在迈向21世纪时展现出新的政治类型的能力。
尼泊尔“毛主义”根植于更为宽泛的南亚纳萨尔派的“毛主义”。(55)最初的尼泊尔共产党效仿了议会制的印度共产党,但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尼泊尔国王取消政党、中印战争和中苏分裂均使尼泊尔共产主义运动分裂成许多地下派系。(56)印度的纳萨尔派运动在20世纪60年代末传到尼泊尔,并在70年代初激发了政府反对者在与西孟加拉接壤的、偏远的贾帕地区发动了短暂的游击战。这些贾帕政府反对者和其他“毛主义”团体最终与其他共产主义者再次联合,这个统一战线在1990年政党恢复后举行的首届议会选举中取得了很好的席位。但是,一群由普拉昌达同志(Comrade Prachanda)(化名普什帕•卡玛尔•达哈尔,Pushpa Kamal Dahal)领导的激进“毛主义”者拒绝接受保留君主制或者参与到任人摆布的议会中去;在1994年,新成立的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宣布发动人民战争。
按照正统“毛主义”的方式,普拉昌达提倡以农村包围城市战略为基础的持久人民战争,以便彻底变革由“国外(尤其是印度)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国内反动统治阶级”所统治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57)武装斗争于1996年开始,在两年内普拉昌达便宣称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正在建设“毛主义”的新民主主义和在农村根据地实行文化革命。(58)之后在2001年下半年,突发的一连串事件使得冲突不断升级,并把尼泊尔推向了国际舞台。六月,王储在皇宫屠杀了国王和王室大部分成员,不久自己也因伤死亡。
八月,在停战期间,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与印度、孟加拉共和国、斯里兰卡和不丹的毛主义团体联合,成立了南亚毛主义政党组织协调委员会(Coordinating Committee of Maoist Parties of South Asia(CCOMPOSA))。正当反政府军把他们的视线扩展到地区范围时,9/11袭击的发生使暴动被置于全球范围内来重新考量。第二年,当“毛主义”者加速进攻的时候,处于动荡不安和恐慌中的王室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议会被解散,选举被取消,尼泊尔皇家军队被调动于镇压反政府武装。与此同时,美国、英国、欧盟和印度都为打击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提供了军事和经济援助,将其作为“全球反恐战争”的一部分。内战继续升级,在2004年,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扬言冲突已经到了战略进攻阶段。(59)“毛主义”者已经控制了尼泊尔大部分农村地区,并策划了对首都加德满都的封锁。2005年,“毛主义”者与主流政党联合建立了反对君主制的统一战线。次年四月,大罢工使国家陷入瘫痪,并促成了一个建立在谈判基础上的和解方案:“毛主义”者同意停战,条件是参加制宪会议的选举。
从比较的和历史的观点来看,形成制宪会议似乎不太可能是对尼泊尔内战的一种解决方案。我们注意到,作为一个普遍的原则,“毛主义”是反改革主义和反议会的,而且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在其创始初期批评尼泊尔议会只是充当了君主制和资产阶级的喉舌。为什么后来,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没有利用它的有利条件坚持“毛主义”专政呢?“毛主义”者解释说,他们拥护的制宪会议是基于对形势的清醒和客观的评价而做出的“最低限度的、有远见的解决方案”。在国际上,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没有与资本主义全球扩张和全球反恐战争相抗衡的同盟。在地区上,印度已经显露出武力干预的意愿。在全国范围上,不断升级的暴力已经导致群众支持一种经过协商的解决方案,而不是产生足够的动力通过暴动来推翻整个制度。不管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在尼泊尔取得了什么样的进展,总有更大的军事力量阻止着“毛主义”取得彻底的胜利。“毛主义”者断定,“继续分析战略进攻,甚至在世界范围内以及这个国家本身的革命已经面临着严重的挫败之后,只能是一个嘲讽”。(60)制宪会议提供了一个战术上的解决方案,“毛主义”者能够推翻君主制并控制军队。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在战略均衡的状态下选择巩固成果和继续持久战——实际上是把尼泊尔变成一个小型根据地,以便保持住阵地等待国际革命的形势变得再次有利。
2008年,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在自由公开的新制宪会议选举中赢得了多数席位,尽管非“毛主义”政党占大多数并选举出一个温和的总统,普拉昌达当选了总理。(61)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尽职地承担起忠诚的少数派的职责,在第一个月制宪会议通过和平投票完成了“人民战争”的首要目标,宣布废除君主制和建立新的共和国。普拉昌达向他的政治对手保证,尽管“我们的意识形态、政治倾向、规范和价值观互相冲突”,但制宪会议就像一个多元主义的“百花齐放的花园”一样,它能够实现尼泊尔的统一并解决各种问题,那样统一尼泊尔、解决问题。(62)在内战结束之前,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说明,制宪会议是政府的一个过渡形式,是共产主义制度下国家最终消亡道路上的必经中间阶段。(63)普拉昌达解释说,这个“21世纪民主的新发展”将会保证“新的国家在普通民众的监视、控制和统治之下。政党之间将实现自由竞争,(假如它们)反对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并且服务于民众的话。”(64)也许这个“在普通民众的监视、控制和统治之下”正是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委婉重述,因为普拉昌达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镇压那些未能“反对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人的权利。如果新政府不能实行如像土地改革这样的政策举措、拒绝对于印度影响的抗拒、或者忽视向社会主义的过渡,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将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这也有待观察。“毛主义”者会在什么条件下恢复武装的战略进攻呢?
至少,就现在来说,真正的多党合作的民主制在尼泊尔的建立是“毛主义”实践的一个真正创新。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主张,政党间的真正竞争可以与毛泽东的不断的文化革命、反对官僚僵化和无原则的修正主义具有相同的政治功能,同时能避开内在于一党政治的腐败和滥权:“如果党未能不断地使自身革命化”,制宪会议将直接授权人民建立一个替代的革命政党。(65)当内战结束的时候,普拉昌达为国际“毛主义”运动总结了历史经验:
我们在党内有一个关于红色高棉以及秘鲁毛主义的非常严肃的讨论,我们认为自己与他们是完全不同的。我们不是教条主义者;我们不是宗派主义者;我们不是传统主义者。我们需要越来越有活力,适应于我们的环境,理解现代性。(66)
在第三世界如同在中国一样,“毛主义”被证明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军事理论,但却不是一个有效的统治的意识形态。柬埔寨的情况表明太过教条地推行“毛主义”的灾难性后果,秘鲁的情况表明甚至是很有耐心地扩展人民战争都可能充满着危险。尼泊尔希望用一种“毛主义”的形式,这种形式由于具有足够的灵活性和适应性最终在全球化的世界中生存下来,来改造现实。
本文英文题名为:“Third World Maoism”,刊于Timothy Cheek主编:《对毛的一个批判性导读》(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Mao),Cambridge:剑桥大学出版社,2010年。
来源: 《现代哲学》2011年3期